什麼是「俠」?


什麼是俠?


在中國社會裡,俠是一個很神聖的字眼,與儒家的聖不相上下。說起來,俠與聖其實是同一個人,身在朝堂為聖,退居江湖則為俠。少年人最熱血澎湃的,是做個俠客,濟世救人,壯年人心心念念的,是身登高位,經世治國。同一種理想,不同的狀態。


然而俠這個名號,不能自稱,只能他人口頭膜拜。一旦一個東西變成了名詞,落入了虛無縹緲的套子,就很容易濫大街。俠尤其如此,國人大多隻關注形,忘了義。但凡一個少年英姿勃發,伸手打了幾個混混,圍觀路人都會翹起大拇指:「大俠!」鈴劍雙俠的名頭就是這麼起來的。再無下限一點,街頭賣藝的,拿著一張包鐵長弓,拗個霸氣的造型,也會被小女娃稱為大俠。一時間,大俠滿地走,對於真正的俠客反倒不太好稱呼,這一叫出口,豈不跟街頭賣藝的一個水平?必須有新花樣,「哎呀呀,遮莫是郭巨俠,失敬失敬。」長此以往,什麼聖殿騎士的稱號都該祭出來了。


以上那種情況,大多發生在和平年代。大家閑來無事,生活里缺乏多巴胺刺激,些許小事也給抬上了高度。你稱我一個俠,我頌你一個聖,反正沒人考證,無本生意哄得人開心,何樂不為。所謂的江湖溫潤成了一鍋暖湯,讓人酥酥的。所以說盛世是沒有俠的。盛世無驚變,也就看不出膽色;盛世無困苦,也就看不出隱忍;盛世里有太多流欲,也自然看不出真實的愛憎。


就算是板蕩之時,也是字面上的俠多,真正的俠少。什麼是真正的俠?一兩句說不清楚,但怎樣不是俠,卻早有定論。這有一個例子:韋小寶。

這個例子很鮮明了,韋小寶的特質羅列出來,是讓人嗤之以鼻的。他在武俠時代,卻是用槍的。這倒也沒什麼,狂拽炫酷的話,弄個喋血雙雄組合也說得過去。但他膽子太小,分分鐘能尿給你看,雖然總以年紀小掩護,但這膽色一關,三歲看八十,他是永遠過不去了。又無信,撒的謊比羅剎國疆土還大。偏偏還好色,跟吳三桂一個品性。這種主角擺到了俠客檯面上,真是要氣死天下熱血少年了。


那麼武功好、有膽氣、不撒謊、不好色,這種人就能稱得上俠客了嗎?非也非也,君不見姑蘇慕容復,心心念念只為復國大業,人人為我長掛心頭,我為人人一邊去休?君不見明教張大教主,是非黑白難決斷,陰陽顛倒多少愁?君不見華山令狐沖,無名無利似瀟洒,白日練劍夜飲酒,只因情字在心頭。君不見一部絡腮慫胡斐,萬里飄蕩只為仇?這些人,私慾牽絆,哪裡是俠了?


那麼武功好、有膽氣、不撒謊、不好色、又無私慾,該算是俠了吧?我靠,難道我們說的是澄觀?一個少年人心嚮往之的俠,怎能有這麼多條條框框?


在我心中,俠只有一個解釋:不矯情。


如郭靖,一心為家國,守疆衛土,不吝身後名,是為不矯情;如蕭峰,長嘯飲烈酒,不論命運如何,死生快意,是為不矯情;如慕容家臣鄧百川,可屈身事人,盡忠之至,亦可拂袖而去,不出惡聲,是為不矯情;如胡一刀,與敵為友,能過千招,亦能交託性命,坦然託孤,是為不矯情。


一生隨心,苦樂不改,是為俠也。


以上


俠就是夾,左邊是仁,右邊是義,頭頂灰天,腳踩泥地。只因存愛,所以存恨,只因心慈,所以心悲,只因成王敗寇,所以濟弱扶傾,只因天下無道,所以以武犯禁。
----孫曉


「俠客」這個群體第一次正式出現在史書中,應當是從司馬遷的《史記》開始的。在《史記·遊俠列傳》的起首,太史公就對「俠」做了一個定義:

「今遊俠,其行雖不軌於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己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

「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己諾必誠」,是俠士的個體品德;「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是俠士的捨身為人;「不矜其能,羞伐其德」,則是俠士不求回報的一貫作風。

無疑,對俠客這一群體,司馬遷明顯傾向於肯定、同情,甚至嚮往。在他眼中,俠是社會秩序的維護者,是仁義道德的執行者,更是品德高尚的行動家。

然而,在《漢書》編纂者班固的眼裡,「俠」,卻是另一種樣子。

他描述戰國四公子信陵、孟嘗、春申、平原,說他們「籍王公之勢,競為遊俠」,而此後世間的俠客們,皆以四公子為榜樣,從此「背公死黨之議成,守職奉上之義廢」。遊俠們干擾郡縣的行政司法權力(權行州域),勢力甚至可以挫折公侯(力折公侯),卻還自比為季路(即孔子的弟子仲由)、仇牧一樣的上古義士,並且「死而不悔」。

由此,班固感慨道:這些所謂「俠客」已經很久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正義了,如果沒有英明的天子教導他們什麼是好,什麼是壞,他們哪裡會幡然悔悟,改過自新,重新走回正道上來呢?
(曾子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非明王在上,視之以好惡,齊之以禮法,民曷繇知禁而反正乎!)

司馬遷、班固,都是前二十四史的重要代表人物,然而兩位史家在對待「俠」的問題上,卻產生了如此重大的分歧。這一點,很有意思。

法家學派的重要人物韓非曾做《五蠹》,「蠹」,即為蛀蟲,「五蠹」顧名思義,五種危害國家的蛀蟲而已。

而這五種蛀蟲里危害最大的,就是儒生和俠士。

「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禮之,此所以亂也。」

事實上,在先秦及漢初,俠士與儒生似乎是處於同等社會地位的。儒生的武器是「文」,俠士的武器則為「武」。儒士為了實現社會理想而四處奔走呼號,而俠士為了實現他們的大義四處雲遊,或投靠於明主,或奔走於閭巷。「遊俠」之稱謂,即由此而來。

俠士是需要武力的,至少,也要裝出一副有武力的樣子。劍,大約是俠士們最為喜愛的武器,刺秦的荊軻就「好讀書擊劍」,劉邦也喜歡自稱「持三尺劍取天下」。然而荊軻是有武技的,而劉邦提劍,這柄劍還有「三尺」長,則可能是在裝樣子。

但,荊軻與劉邦,成名前卻都很有些遊俠風範。

除了劍,遊俠們也用刀。武帝時期,遊俠郭解的外甥強迫別人喝酒,被人「拔刀刺殺」,可見此人尋常佩戴的便是刀。不過,刀也許並不如劍有格調,價格可能也很便宜,所以多為少年或低級的俠士所佩戴。既要跨刀,又要佩劍,就很有些裝逼,因此,「好帶刀劍」的韓信被鄉里少年侮辱,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不過,「俠以武犯禁」,其中的「武」,自然不單單是指武藝。它的意義也許非常寬泛,既包括暴力、武力,也有實力、勢力,諸如此類的意思。

從這個角度來看,郭解的死,就是理所當然的了。

郭解,字翁伯,西漢時期著名的遊俠之一。

據司馬遷在《史記》中的記載,此人內心陰暗殘忍(少時陰賊),稍不如意就殺人(慨不快意),身上背負著許許多多條人命(身所殺甚眾)。他還做過職業殺手(以軀借交報仇),隱匿殺人兇手,和人殺來殺去(藏命作奸剽攻),甚至還造假幣,掘人家祖墳(休乃鑄錢掘冢),實在是個十惡不赦的大壞蛋(固不可勝數)。

然而,這位郭解,卻是漢武一朝最為天下知名的大俠客。

郭解的事迹有目共睹。他的外甥強迫別人喝酒,把人家惹急了,用刀砍死了他。事後,肇事者主動找到郭解,講明情況,郭解卻說:「這事是我外甥無理,並不是你的錯。」於是放走了殺人兇手,並自己出錢埋葬了外甥。

此事過後,所有人都讚揚郭解的胸襟和氣度。

郭解也確實有氣度。他出行時大概聲勢極大,常有門客跟在左右,因此路人都躲著他。只有一個人,經常坐在地上,神情傲慢,對郭解不理不睬。門客們感到極其憤怒,於是便要殺了此人,郭解卻攔住他們說:「居住在鄉里,卻得不到人家的尊重,這是我自己的道德修養不夠,怨不得人家。」他還暗中囑託官吏免除了此人的徭役,後來此人聽說,便向郭解負荊請罪。

由此可見,郭解此人,不僅明事理,而且有胸懷。

而這,也就招致了統治者的不滿。

不滿是肯定的。比如,在前一個案例中,「賊」殺死了郭解的外甥,而郭解不經過官府,竟然私自放走了這個「賊」,這豈不是對國法的公然藐視?

而在第二個案例中,郭解以平民身份,竟然可以操縱官府的徭役,此人影響力之深厚,難道不會讓統治者感到威脅?

當然是會的,而且,郭解也確確實實對漢王朝的威信產生了威脅。元朔二年,漢武帝下詔,將中原家產超過三百萬的富人全部遷往茂陵。郭解家境貧寒,但他的名字卻赫然在列。

聽說這件事之後,漢王朝的大將軍,擊敗匈奴的大英雄衛青,便跑去向漢武帝求情。

漢武帝卻駁回了衛青的面子。他說:「郭解一介平民,卻能讓當朝大將軍為他求情,可見此人並不窮!」

於是郭解只好前往茂陵。臨行前,很多人為他送行,大家送給他的路費,甚至有一千萬之多。

不久,郭解犯下殺人案,被滿門抄斬。

事實上,如果我們將《史記·遊俠列傳》中關於郭解的篇章仔細閱讀兩遍,會發現司馬遷的記載上下不合。他先是說郭解造假幣,掘祖墳,是十惡不赦的壞蛋,後來卻又讚揚郭解「天下無賢與不肖,知與不知,皆慕其聲」。也就是說,郭解的形象完全是矛盾的。

這種矛盾十分不自然。兩者之間,必有一偽。

實際上,「少時陰賊,慨不快意」,這都是十分主觀的說法,除了給郭解塑造出一副陰毒形象之外,並無實指;而「身所殺甚眾」,殺的又都是誰,為什麼殺了這麼多人,卻一直沒有案發被捕?我們也不清楚。

至於所謂「鑄錢掘冢」之說,更是沒有證據的無稽之談。如果郭解當真經常掘人祖墳,恐怕早就被人痛恨到死了,又何來「言俠者皆引以為名」呢?

所以,《史記》中關於郭解的篇章,第一段對其性格及年少作風的描寫,也許並不是真實的。

那麼問題來了,既然不是真實的,司馬遷卻為什麼要這麼記錄呢?

不知道,只能靠猜。我認為最靠譜的猜測是,這種記錄,也許是郭解案中,有關部門故意為他羅織的罪名。這些罪名十分抽象,可司馬遷作為嚴謹的史官,在找不到有關於郭解少年時的任何記載的情況下,只好將它抄錄在史書里,至於真偽如何,交給讀者自辨。

當然,這只是猜測,不一定準確。但其背後揭示的深意卻是真實的。在巨大的國家機器面前,俠客們的俠肝義膽,正氣凜然,都是渺小的,不堪一擊的。俠客永遠站在政府的對立面,他們是統治者的眼中釘,手中刺,必欲處置而後快。

而這,就是中國古代俠客最重要的形象。

世間是需要俠士的,至少曾經需要過。

在撰寫《史記·遊俠列傳》時,司馬遷很感慨。他說,舜、伊尹、傅說、姜子牙、百里奚、孔夫子這些「有道仁人」,尚且遇到過難以解救的困境,那麼,那些亂世中的普通人,又該怎麼辦呢?

是啊,怎麼辦呢?

天神是不存在的,明君又可遇而不可求,當官官相護,政治黑暗,甚至戰火流離,白骨遍野,普通人怎麼辦呢?

只有相信俠士,相信俠義的力量了。

俠士自有其義。這種義不同於官府、朝堂所宣揚的正義,也不需要官位、俸祿來役使。郭解認為他的外甥有錯在先,所以他該死,殺人者不該為此服刑,這是公義。

漢末,關羽為報曹操之恩而殺顏良,這是信義;拒絕曹操賜予的官位和榮耀,仍然選擇去追尋舊主劉備,這也是信義。

三國時代,夷陵之戰後,黃權投降曹魏。有司建議將黃權留在成都的家人滿門抄斬,劉備說:「是我對不起黃權,他並沒有對不起我,」對黃權的家人仍然待之如初,這,是禮義。

可以說,秦漢時代,俠義精神最盛。漢初魯地以俠義著稱的朱家,救下了同樣作為俠士的季布,唯一的理由只是俠客之間的惺惺相惜;同樣出身於遊俠的韓信,藏匿項羽舊將鍾離眜,似乎也只是出於當年任俠放蕩的情誼。

只不過,俠義,終究抵不過權力。劉邦想要鍾離眜的人頭,而韓信則選擇了沉默。

「公非長者!」這是鍾離眜自刎前,最後的遺言。

大一統的政府不能容忍游士、遊俠過度活動,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從社會秩序中遊離出去的自由分子,無論如何,總是一股離心的力量,這和代表「法律與秩序」的政治權威多少是處在相對立的位置……帝國的統治是否有效,就要看它的調節能力如何……秦漢統一帝國的出現,中國知識階層史上的游士時代隨即告終,這是完全不必詫異的。

余英時:《古代知識階層的興起與發展》

由此,我們終於可以為「俠」的形象做一個總結了。

1.俠,總有武力,且必須仰仗武力;

2.俠,總是要聞名的。郭解的名聲天下皆知,這是大俠;濮陽周氏自知無力保護季布,便想到了魯地的朱家,說明朱家的盛名一樣早為人知;即便是籍籍無名的小俠客,也同樣需要稱著於「閭巷」、「鄉曲」之間;

3.俠,有自己的道義。當這份道義可能與政府的正義相抵觸時,他們總會選擇堅持自己的道義,哪怕身死名裂,也在所不惜;

4.俠,是中國人心中的浪漫與敬仰;

5.俠,是政權的潛在敵人。

也許,大致如此吧。


(子越兄好久不見我來給你答題啦)
(孩子起名字沒有啊男孩就叫李公瑾女孩就叫李尚香吧)
(一個是江東都督一個是先主夫人多牛掰啊)
(篇幅太短很多地方沒有展開說也就這樣了不改了)
(論如何從《史記》《漢書》里找尋古代俠客的蹤影咩哈哈)


長 街

早晨太陽出來時,那漢子已在長街上坐了許久,瑟瑟秋風中,身周落滿了黃葉。
賣餅的田老漢推車走過來,像往常一樣,老遠便招呼道:「漢子,你又出來討食啦!今兒我餅烙得多,你伸手過來,我送你幾張如何?」 那漢子似乎早習慣了,抬起頭道:「您老還沒開張罷?多去掙幾文,也省得婆娘嘮叨。」
田老漢笑著停下車,抹了把汗道:「我就是鬧不明白,你堂堂一個七尺漢子,又生得這般結實,何苦非要討著吃?要飯也就罷了,偏又放不下架子,每回都離那要飯盆子老遠,等人家扔了食兒進去,才肯拿起來吃;若人家當面遞給你,倒死活不要了。你就是要飯的祖宗,也沒這麼裝大的!既是下作營生,還顧甚麼臉面呢?」那漢子無語,只低頭瞅著腳下。田老漢嘆道:「也許要著吃自在,給個皇上也不換了。只是有手有腳的,就不怕辱沒祖宗么?」本要施捨些的,一生氣也不給了,又推車向前走去。那漢子望其背影,肚裡咕咕直叫,忍不住嘆了口氣。
不覺鎮上冒起了炊煙,景象生動起來,街上已有人行走。此鎮本是通州的熱鬧所在,喚做馬頭集,鎮中一條長街橫貫南北,兩頭各有幾百戶人家。因是地處京畿,賦稅較別處略輕些,故家家尚可溫飽,百業從容。也正為久承王化,多近恩澤,卻養出不少閑漢來,終日不事稼穡,只一味縱酒邪游,荒唐歲月。
一大早上,便有幾個光棍散了牌局,打著晃踱出門來,先去街頭食攤上吃了飯,一時腹飽無事,遂在街上閑逛。其中一個叫小王三的,最是潑皮領袖,眼見街上人少,沒甚做孽的由頭,便嚷著要去土娼家裡睡覺。眾青皮都叫好。
當下一伙人興沖沖走來,正滿嘴風月故事,一光棍忽嚷道:「你們快看,那廝又扮石佛呢!今兒不嫖婊子了,只拿他當街來耍!」另幾人移目望去,只見那討飯的漢子坐在不遠處,都笑了起來。小王三也不阻攔,看著幾人圍了上去。
一光棍跑到那漢子身前,未語先笑道:「漢子,有個事好心與你說知:前兒中午你討飯時,見人家郭寡婦生得俊,又多舍了你幾個饅頭,你就邪眉浪眼的撩騷人家,還動手動腳。郭寡婦回去就上吊了!聽說他娘家哥哥已告到了官廳,興許今兒就來拿你。你還不快跑!」另幾人聽了都樂。
一長脖男子道:「你來本鎮幾個月了,吃得比驢還多!鄉親們不要你的孝敬,你倒想日人了?這不成,那話兒不能給你留著,騸了它大夥都凈心!」說著幾人擁上來,半真半假,便要動手扒褲子。一人掏出個小攮子,在他眼前來回比劃。那漢子不能掙動,臉上全是無奈。
幾人見他塊頭大,一時搬不倒,都嚷道:「好傢夥!這廝百家飯吃得香,比驢還壯實哩!」本是圖個樂子,也怕惹惱了制不住,又鬧了幾下,便都歇了手喘氣。一矮胖子掏出半個雞腿,在地上沾了些泥土,扔到丈餘外的討飯盆里,說道:「你過去吃給大爺們看,不然還要割屌!」
那漢子衣領子也扯破了,不得已過去拿了雞腿,仍坐回來道:「我吃了它,幾位罷手成么?」幾人都晃著腦袋,看意思還沒耍夠。那長脖男子剛才使力大了,揉著腕子罵道:「日你祖宗,有這麼大牛勁還討著吃!都說爺爺們不成人,這兒還有更懶的呢!」上去一腳,正踢在那大漢軟肋上,鞋子也蹬掉了。眾人又笑。
那長脖男子也樂,撿起鞋子,照後腦海又打了一記,彎下腰問道:「你實話對爺說,打了你惱是不惱?若不惱,趴下來把鞋給爺穿上。」那漢子見他一臉刁狠之氣,無可奈何道:「說好的吃了就罷手,這還讓不讓我吃了?」話音未落,小王三走了過來,抬手打落雞腿,盯住他道:「聽說你包袱里是把刀子。叫化子拿刀做甚麼?你耍一趟給爺瞧瞧,若使得好,爺不但把昨晚贏的錢都賞你,還找個娘兒們叫你樂。倘是韓信背劍的路數,你也不用鑽褲襠了,爺的尿最爽口,你立馬喝了它。」說話間,一人早拿過要飯盆子,小王三便在當街解了腰帶,把一泡熱尿都澆在裡面。眾人拍手笑道:「不怪粉頭們都愛三哥,這泡尿可真長!他要使不出個路數,刀就是咱的了,換幾吊大夥喝酒去!」一片聲地催那漢子使刀。

  那漢子看了眼懷裡的黑包袱,垂頭嘆息道:"我這刀不過是個擺設,並沒給誰耍過。幾
位打也打了,又弄髒了盆子,只求能高高手放我去。"說著便要起身。幾人哪裡肯依?都按
肩扯臂,不放寬鬆。一人端了盆子,嘿嘿笑道:"你喝了三哥的壯陽水,我們才放你走,不
然便扒光了你,叫娘兒們都來看寶!"邊說邊遞了過來。 突然之間,幾人都停手不動,
齊向北面呆望。小王三神色大變道:"真是日鬼了!老......老薛怎麼回來了?這下爺可不自
在了!"那長脖男子顫聲道:"聽說不是在南邊兒做官嘛,才颳了兩年就交印了?我還欠他
一百兩銀子呢,把屌當了也還不上啊!"另幾人更是一臉驚惶,飯盆子早拿不住,尿水流了
一地。 那漢子心中詫異,斜眼向北面望去,只見才熱鬧起來的街道,突然間冷冷清清,再
無人跡。寬闊的街面上,有一物遠遠奔來,通體黝黑髮亮。細看之下,卻是一隻極兇猛的黑
犬,圓背細胯,比常犬足高了半頭有餘。奇的是這畜生嘴裡叼了個竹籃子,遠遠地奔到一家
門前,便伏下身望著門戶,貌雖凶丑無比,而神態極溫馴,惟嘴上的竹籃不住地搖晃。
眨眼間,門內便走出個婦人來,手裡拿了塊肉,怯怯地放在籃子里,跟著撞鬼般逃回屋去。
那猛犬立刻吃起來,幾大口便吞了下去,又叼著竹籃,伏在另一戶門前。這一家更不敢怠慢,
一老漢忙跑出來,戰兢兢送肉至前。那猛犬愈加溫馴,沖門戶叫了兩聲,似在道謝,跟著將
肉吞下。 不一刻,這畜生連過了十幾家,居然家家不敢怠慢,如上貢一般。這畜生胃口
倒大,看樣子不過半飽。才一盞茶光景,已穿街過戶,向這面走來,頭搖尾晃,比街霸王還
要神氣活現。 那長脖男子踢了那漢子一腳,嘆道:"你這廝還不如薛大爺養的一條狗,
人家那才叫要飯吶!唉,老薛一回來就放狗立規矩,苦日子又到了!"正說間,那猛犬已叼
籃跑過來,幾個光棍忽笑著逃開,都立在不遠處。那漢子自忖碗空衣破,這畜生不會停留,
便未挪動。孰料那猛犬似看到了甚麼,忽伏在他對面,搖籃吐舌,再不走了。
那漢子好生奇怪,卻沒肉打發它,倒不由嘆了口氣。那猛犬盯著他,目光十分柔和,如小
兒一般,非要討了賞才去。那漢子正猶豫時,驀見那猛犬撐起身來,口內大發異聲,似甚不
耐。那漢子低斥一聲,本要將它轟走,不料黑光一閃,那畜生豹子般躥上來。那漢子眼見利
爪直奔雙睛,不禁有些駭怒,信手照那狗頸扒拉了一下。卻是作怪!這一下也不知附了何等
神力,竟把那狗打飛了六七丈遠,布袋般落在街心,全無一絲抽搐,已然斃命。幾個光棍見
了,都驚得嘴巴大張,合攏不上。原來一人多事,不知從哪兒尋了塊鮮肉,偷放在那漢子身
後。那漢子不察,狗卻早看見了,所以才流連不舍。 那長脖男子最先醒悟,指著叫道:
"好......好你個丐漢,敢打死薛大爺的愛物!哥兒幾個別放他走,我這就去叫老薛來,說不
得能免了我的欠帳!"言罷一道煙地去了。小王三罵了一句,也知事關重大,不能讓這漢子
跑了,急喚幾人上前圍住。幾人嚇破了膽,都不敢太靠近,只是虛聲恫嚇。那漢子見不少百
姓走出來,遠遠地窺望議論,搖頭一嘆,也不起身。
只一會兒工夫,突見街北的百姓都逃回家去,隨見四五個豪奴引著兩名中年男子,快步
朝這面走來。二男子腳下利落,一看便有武功在身,一人先走到狗屍旁,蹲下身查看。另一
人顯然更有眼光,只用腳尖觸了觸狗背,便不由打了個哆嗦,怯怯地向那漢子望來。原來那
狗由頸至尾,整條脊樑盡被震碎,如此力道,實是駭人聽聞!二人一時都驚了面孔,幾個豪
奴更不敢上前。小王三見狀,忙偷跑了過去。眾光棍也都逃離險地。那漢子仍低著頭,破衣
在風中飄擺。
正這時,只見一乘小轎遠遠奔來,那長脖男子喘吁吁跟在轎邊,正不住地說著甚麼。片
時近了,兩個轎夫便在狗屍旁停了轎,轎簾掀起,一人走下轎來。但見此人年約五十上下,
白面微須,鮮衣華冠,臉上淡淡的不辨喜怒,乍一看倒有些官氣。兩名男子忙迎上去,一人
附耳低語。那鮮衣人略皺眉頭,向死狗瞧了瞧,跟著向那漢子望來。

  小王三見了此人便抖,忙作個長揖道:"不知您老回來了,小的們真該死!老爺的狗我
們都沒照顧好,這張臉不如個屁股了。"那鮮衣人也不理他,示意眾人都在原地等侯,獨自
向那漢子走去。那長脖男子本要跟隨,一豪奴早將他踹在一旁。
那鮮衣人緩步走過來,眼見對方雖異常落魄,但貌偉身魁,絕無鄙俗之相,不由拱手道:
"足下棲身敝鎮,聽說鄉親們肉眼不識,多有怠慢。薛某實感慚愧了。"那漢子聽他言語謙
和,微抬起頭道:"我是個異鄉乞食的人,蒙貴鎮恩養數月,才不致凍餓而死。那狗是我一
時失了手,並非有意冒犯。"那鮮衣人笑道:"足下誤會了,萬不敢問罪的。薛某雖眼拙,
也知足下必是俠客弟子、隱逸的英豪。有一事欲待相商,又怕沖犯了俠威。這個......"
那漢子道:"既蒙海量包涵,有話只管說。"那鮮衣人笑道:"那就恕我冒昧了。足下既
有此絕大能為,何以還要這般自苦?雖說大豪傑不以乞討為羞,但如此降志辱身,未免太過。
薛某不才,尚薄有產業。足下若不棄,便請到寒舍奉食如何?在下明年還要出仕,如能得足
下相伴,溝壑亦成坦途了。"
那漢子聽了這話,不由看了看懷裡的包袱,冷冷一笑道:"我要想作踐這口刀,還會落
到這步田地么?尊駕只要收起放狗之心,誰又會害你呢?"那鮮衣人微露尷尬,說道:"足
下誤會了,豈敢以傭僕之禮相待?在下有一犬子,既無品行,且又不學無術,終日放縱弛盪,
沒人能夠降服。今日幸遇足下,如能仰仗高明,引其歸入正途,薛某願與足下結為兄弟。"
那漢子笑道:"這是逼叫化子伏虎了!承你看得起,我倒覺要飯才是正經。"說罷便要離
去。忽聽遠處有人大喝道:"甚麼東西,敢冒充高人騙食!弄死條狗就稀罕了?爺爺殺過的
人物,強似他的有萬千!你們都給俺讓開!"只見一條大漢奔吼而來,生得如巨靈神相仿,
手拿一根渾鐵棒,飛一樣跑過來。那漢子見了,倒走不得了。
那巨漢奔到切近,瞪起銅鈴大眼道:"就是這個熊貨么?薛東家,你休迷了法目,這世上
有幾個真懂拳腳的?看俺先打出他屎來!"掄起鐵棒,照那漢子當頭便打。那鮮衣人本要勸
阻,忽又想到:"這『曹鐵棒』自稱河北無敵,我新近才聘了他。他既怕人爭食兒,兩下高
低自見。"正欲看個究竟,倏覺青影一閃,那鐵棒已飛在半空,隨聽那巨漢一聲怪叫,鐵塔
般的身軀竟被人舉起,滿街一片驚呼。
那鮮衣人見那漢子猶坐在地,正自心迷目亂,不防一隻手陡抓過來,胸口如遭電擊,驀
地里騰空而起,已與那巨漢撞在一處。遠處眾人失聲大叫,這時方看得真切,只見一年輕道
士莫辨來所,原來早將二人舉在半空。那漢子並未起身,只含笑觀看。
卻聽那年輕道士大笑道:"『曹鐵棒』虛名無實!貧道傳你一手飛天的功夫!"略一抖
臂,二人一齊飛出,在空中連打了十幾個旋子,落地時那鮮衣人仍轉個不停;那巨漢強要拿
樁,卻一頭碰在地上,好在均未受傷。那鮮衣人把飯菜也吐了出來,暈頭轉向地道:"你......
你們還不去打!"那巨漢卻一臉死灰道:"這......這是玄門的手段!咱......咱惹不起的。"
猛將那鮮衣人抱起,向北面躥去。余者心驚膽裂,皆發足奔逃。
那年輕道士一笑,忽端正顏色,沖那漢子拜下身道:"任先生在上,弟子清玉有禮。"那漢
子笑道:"功夫真漂亮!這是貴派的『小拿雲手』罷?可惜驚了俗人不好。"那道士聞言,
忙伏下身道:"任先生教訓得是。弟子慕名太久,見了您心神激蕩,不免顛狂。今日能與任
先生說話,不枉來世上走一遭。弟子再三叩首。"那漢子嘆了口氣道:"任九重的名字,還
有人記得么?我自己都快忘了!"那道士一怔,忽起身道:"請任先生稍候,弟子即刻便回。"
說罷向北跑去。
少刻,只聽北面馬蹄聲響,十餘騎如風奔來。馬上之人均著道裝,離任九重尚遠,便都跳下
馬背,遙遙作禮。一道年逾六旬,羽衣星冠,青鋒在背,率先走了過來。余者盡在三十開外,
顯是此道的門徒,個個神情肅穆,無聲跟隨。


那老道健步而來,滿面春風,笑著打個起手道:"無量天尊!果然皇天不負苦心人,任先生
可叫貧道好找!"余道皆恭然下拜,表情頗為複雜,如對神祗一般。
任九重見眾人風塵滿面,顯已疾行了多日,起身道:"不敢當。哪有仙家給乞徒下跪的?"
眾人都不動,有幾人竟微露愧意。那老道笑道:"沖著任先生的操守,他們不該跪么?貧道
也要跪的,你莫攔我,這一跪自有道理。"不待任九重說話,已屈膝跪倒。
任九重笑道:"牛鼻子只會作態,倒不如送我些吃的。"上前扶起,又示意眾人都起來。那
老道打量他半晌,忽鼻子一酸道:"二十多年沒見,美男子也老了!任先生為了大夥受罪,
我們心裡也沒一天好過啊!"任九重面色微冷道:"你不在紫霄宮打坐,來此就為了說這些?"
那老道長嘆一聲道:"說出來丟人吶!此次若無任先生相助,我武當派已成江湖笑柄了。貧
道專程趕來,是向任先生道謝的。"原來這道士正是武當門長,道號玄一的李真人。
任九重聽了,又坐回街邊道:"道長這麼說,我倒糊塗了。你來謝我甚麼?"玄一紅了臉道:
"任先生何必再羞我?還不是為了惠明法王的事。近年來他屢生事端,仗著神通廣大,已殺
我門內多人。貧道束手無策,本想求玄門八派的人幫忙,可眾人明知道同源共祖,統為三豐
一脈,卻都坐壁上觀。年初惠明法王暴斃德州,貧道便知是任先生仗義出手。此等大恩,實
非言語能報,敝派惟有盡聽吩咐,萬世頌德了。"任九重道:"這可怪了。惠明法王雖死,
怎知就是我殺的?我當年曾與人有約:不得離開京畿半步。道長如此猜測,豈不是責我負約
么?"
玄一嘆道:"任先生莫要掩示了。惠明法王死時全身不見傷痕,天底下除了任先生,誰還能
做得這麼乾淨?再說他那個能耐,魔教中已沒人可比,不是你氣不公,難道還是神仙下界來
殺的?"任九重大笑道:"我在這裡飯也吃不上,倒去管那些閑事!你別再說了,我肚裡正
造反呢,快拿些東西給我吃。"眾道士見他談吐如此隨便,與傳說中相去極遠,都有些不敢
相信。
一道少了顧忌,笑著插話道:"早知任先生為人剛強,絕不肯妄食一粟。你既向我們要吃的,
那是承認家師猜得不錯了?我們自打知道這件事後,便急欲趕來道謝,誰想京畿一帶雖不大,
卻也找了幾個月呢!"說時一道早取出乾糧,恭送至前。任九重擺手道:"罷了罷了,這誰
敢吃呢?你們逼我認帳,可我偏又沒做,回頭魔教的人找來,豈不更麻煩?"群道都笑,及
見他真不肯吃,都向玄一望去。
玄一笑道:"任先生不喜人謝,那是君子風範。飯可以不吃,酒總該喝些罷?趁著酒興,老
道還想討些便宜呢。"任九重道:"這更不象話。道士們買酒來謝我,不過想誣我殺人。我
只好離了你們,才有生路。"玄一掀髯大笑,命人抬了一壇酒來,說道:"任先生錯了。這
酒可不是買來的,乃是我仙家的玉液瓊漿。我玄門秉承全一之旨,素來講究『內執丹道,外
演金鋒』。這酒便是煉內丹的外補之劑。"任九重哦了一聲,望向酒罈道:"以酒作葯,這
意思倒很高明!只是不怕醉後魔來,驚散了真丹么?"
玄一笑道:"修丹時雖苦魔來,但也不怕魔至,這要看自家功力了。常人多懼走火入魔,其
實凡事不入了魔境,便悟不出真洞天。魔境里有好東西藏著,只要不懼怕,把甜頭吃了,走
出來便是新天。這道理不用我說,任先生自然知道。"
任九重笑道:"如此說來,此酒確非尋常,定是稍飲即生幻象。貴派中有幾人法海深廣,可
以之固丹證道?"玄一道:"不怕任先生笑話。門中除貧道略可淺嘗,再有便是遇真宮的幾
位師叔,尚偶爾藉此酒行丹。這法門乃是三豐仙的獨創,別人其實做不來的,只不過明白這
個道理罷了。再說酒也僅剩此一壇,釀法早失傳了。今日感念任先生大德,老道才咬咬牙帶
了來。我這已經是『窮大手』擺闊了!但只要任先生喝得痛快,我們心疼也忍著。"一句話
逗得群道都樂。
任九重道:"心意我領了。這酒太貴重,再說我功力淺薄,也不敢喝。"玄一笑道:"任先
生多慮了。此酒不是證命修種的人喝,於身體絕無傷害,且有百般妙趣,非尋常醇醪可比。
今兒老道高興,不提謝恩的話了,只陪你同醉如何?"說著拍開泥封,把酒罈送了過來。任
九重見其意甚誠,一嘆道:"我已多年不識酒味了!你們明知我這好酒的毛病,卻故意跑來
勾饞蟲,叫我今後怎麼過呢?"接過酒罈,只覺一股奇香鑽入鼻孔,頓時周身爽泰。群道早
聞他平生嗜飲,這時都緊盯住他,眼睛眨也不眨。

任九重舉壇喝了一大口,不禁叫了聲好。但覺一股涼氣順喉間下行,未到腹中,已生諸般奇
妙變化,豈止芳冽醇美而已?不覺又喝了幾口。群道見狀,這才鬆弛下來,各吐了口長氣。
玄一笑道:"聽說當年三豐祖師可獨飲一壇。任先生只管喝,莫給老道留家當!"任九重又
飲了十餘口,酒力漸漸湧上來,忽覺周遭景象變了:小鎮上竟似罩了一層水霧,柔得人心痛
起來,四肢百骸卻松爽無比,飄飄然有凌雲步虛之意。當下放了酒罈,說道:"果如道長所
講,任某實不如三豐真人了!這酒我也勉強可喝一壇,但隨後必醉,絕難守住真元。"
玄一接過來喝了兩口,又遞迴去道:"提起三豐祖師,貧道臉面無光。任先生多喝些,趁你
高興,我好得些實惠。"任九重飲至半壇,興緻漸高,歇手笑道:"你的鬼算計我明白。叫
個弟子過來罷,我也想一睹武當神劍。"玄一哈哈大笑,喚一名中年弟子過來,說道:"任
先生面前,別給師父太丟人了。"
那道士一笑,抽出長劍,沖任重九行禮道:"有污先生法目。"說罷虛掐個劍訣,在他面前
舞起來,正是一路"太極十三劍"。
是時張三丰仙逝僅五十載,武當劍行世不久,尚未失其真傳。只見那道士長劍使開,頓時身
如游龍,劍似雲展,才演不到五式,已覺奇姿高韻,味淡天然。其虛實、動靜、分合、剛柔、
急緩之變,全然不形於外,竟在極細微處顯出神奇來:一劍之中,但見清風不見劍;萬變之
中,只見劍光不見人。武當劍法之奧蘊,如長卷般慢慢展開,初則令人怡然陶醉,漸次便覺
目駭心折,不能自已;久之如隨長風,飄渺於莫測天際,神魂飛越,心竅俱開。一路"太極
劍"演罷,彩聲平地而起。那弟子又行了禮,面上亦有得色。
任九重看罷,緩緩點頭道:"劍法確是好劍法,可惜你等描摩太過,失其本真,難怪鬥不過
惠明法王了!"玄一微微變色,群道也都不解。
任九重道:"凡實戰,皆是應感而發,這劍法卻多半是想出來的,也可說是假的。我料三豐
真人的本意,絕不在細緻入微處,而是欲借幻化之形,使學者悟出最簡單的道理來。他倒巴
不得你們『得意忘形』呢!"話一出口,群道無不錯愕。玄一呆了呆,忽拍膝道:"這話玄
門八派的敖老四也說過!看來三豐仙的真傳,獨他一人得到了!"
任九重道:"可是太和派的敖景雲?此人我只聞名不識。"微露遺憾,又道:"據傳三豐真
人臨終時,曾講過『旁支結碩果』的話,對武當俗家這八個支派期許甚高。想來不用多久,
你玄門便可蓋過少林了!"玄一搖頭道:"我玄門八派就出了敖老四這一個人物,還老窩著
不出來,如何能蓋過少林?他要肯念同宗之情,也不用任先生出手了。"
正說間,突見一道自遠處奔來,沖玄一連連招手。玄一忙走了過去,那弟子附耳低語。卻見
玄一神色驟變,疾走了回來,忽沖任九重跪倒。群道似早識其意,也圍跪在身周。任九重詫
異道:"這是為何?"玄一一改戲笑之態,鄭聲道:"貧道有一事相求,請任先生務必俯允。"
任九重道:"說來聽聽。"玄一眼望他懷中的包袱,語極肯切道:"貧道不能久留了,只求
任先生讓我把這口刀拿去。你莫問原由,總之數日之後,任先生光芒萬丈,猶勝從前,我等
皆誓死追隨。"
任九重冷笑道:"原來飲酒談劍,都是為了這個!此刀我苦守了二十二年,你們不明白它的
意味么?"玄一聽了,忙以頭觸地道:"我若不曉得任先生這份心,那是連豬狗都不如了!
貧道實出於好意,任先生久後便知。說來不過是一把刀,於大節無礙的,任先生何必太拘執?"
群道也感焦急,彷彿有一件天大的事說不出口,都在旁勸個不住。
任九重瞟了一眼眾人的坐騎,二目凝寒道:"不怪都騎了軍馬來,恩遇更高了。我這裡不便
留客,你們去罷!"玄一聞言戰慄,惶然而起道:"任......任先生也許猜到了,也許沒全猜
到。總之貧道心意已盡,你......你到時莫要怪我。"任九重捲起半壇剩酒道:"這個拿回去!"
玄一嘿了一聲,頓足道:"我真恨祖師爺釀了這東西!"拂袖震碎酒罈,與群道都上了馬,
極慌張地去了。

此時路上行人漸多,都用異樣眼光偷瞧這丐漢。任九重心頭鬱悶,又兼空腹未食,那酒確有
些門道,醺然之下,索性倒在街邊,少時竟自睡去。
過不一刻,忽見街南面有二男子遠遠走來,一高一矮,皆黑袍峨冠,神采非凡。二人到了近
處,眼見任九重破衣爛鞋,席地而卧,都露出異樣表情。那矮個男子湊近身畔,低聲喚道:
"任先生醒來!"連喚三聲,任九重酣睡無覺,街上人行馬過,甚是喧鬧。
那男子還要再喚,另一人止住了他,悄聲道:"我聞江湖上有種說法:凡功夫練到絕頂之人,
都為『醒神』。睡時四外聲音再大也未必醒,但只要有人凝神一望,即刻驚覺。他當年既號
稱武魁,你我不妨一試,心裡也好有個底。"說罷都後退幾步,距其人兩丈開外,凝神望來。
突見任九重翻身坐起,目如利電,本能地反擊過來。二人沒防備,都覺眉心一痛,似瞬間被
撞散了神。那高個男子臉色倏變,迅即復常,上前行個大禮道:"拜見武魁!您老人家這些
年可好?"那矮個男子也躬身致意,眼前仍覺模糊一片。
任九重見是他二人,抻個懶腰道:"我當是誰攪了好夢。你們來做甚麼?"那高個男子笑道:
"人說至人無夢的,看來這話尚有出入。家主在前面『醉仙居』候駕,請武魁往見如何?"
任九重笑道:"說來就來了!我這副模樣,配去那種地方么?想見我讓他自己來。"
那高個男子道:"聽說武魁食言,去德州殺了惠明法王。兄弟們心裡難過,都想為朋友盡份
心。請恕不恭了。"一言未絕,只見二人袍襟都飄起來,大袖卻緊緊收裹,目放光華。那矮
個男子略一蓄勢,地上殘葉忽起,繞身飛旋。那高個男子右掌微抬,頓現波瀾橫生之勢,意
動神飛,率先出手。二人都知對方的身份,不敢稍留餘地,盡展神通,幾乎同時擊來。任九
重不及起身,忽嘆了口氣。
隨著這聲嘆息,不可思議的事情竟然發生:二人拳掌襲至,都覺似撞到了一物。一剎那,腦
子里竟有種空的感覺,跟著便覺四周黑了下來,心頭異常的恍惚。這感覺如快馬突然勒韁,
身子往前一擁,天就猛地暗了。過了一會兒,眼前又復明亮,這才明白是被對方輕碰了一下,
瞬間喪失了神志。二人目中全是絕望,已知與對方隔了萬層法天,都垂下頭道:"武魁太高
明!我等羞然告退。"氣折心灰,轉身慌慌去了。
少頃,只見有數十名紅衣人出現,將百姓皆轟趕回家,先清了街道。旋見南面有十幾人快步
走來,統是玄衣高冠,中間簇擁一人,卻穿了件絳紫色的衣袍,顯得十分扎眼。眾人都跟著
他,如眾星捧月一般。
一伙人來到近處,只見那絳衣人五十開外,美髯豐頰,頗為儒雅。惟細辨之下,始覺鷙鼻鷹
眼間,隱露桀驁之氣;尤其二目冷似秋潭,隨便掃來,竟如長鞭抽至,實異於常人。任九重
見了他,只微笑不語。眾黑衣人皆長揖到地,卻沒人說話。
那絳衣人打量他片刻,忽道:"要了這些年飯,眼神里的東西還沒變。了不起!"說罷哈哈
大笑。任九重並不看他,淡淡地道:"難得你請客。可惜我沒好穿戴,不能體面赴席。"那
絳衣人又復大笑,說道:"是我欠思量,那酒樓豈是聚首處?武魁幕天席地,街巷便是華堂!
你我只在這裡說話。"任九重道:"我討飯時落下個毛病:見人穿得好就怕,不大敢與他說
話。"
那絳衣人一聽,忽將錦袍脫下,赤了上身,坐在他對面道:"這樣如何?"任九重不禁笑道:
"我殺了惠明法王,盛教主猶能如此,實在難得!該如何處置我,便請示下罷。"原來這絳
衣人正是魔教之主,號稱"明尊"的盛沖基。余者九人,概為當世的魔王,乃十二寶樹法王
之群。明教崇信胡神,向以《摩尼殘經》所謂十二寶樹,命名教內諸魔,座次以惠明法王居
首,其下分為智慧、常勝、歡喜、勤修、平等、信心、忍辱、直意、功德、齊心、俱明諸王,
說來個個有名,俱足震懾江湖。
盛沖基聞聽此言,笑嘆道:"連武魁也以俗情視我,四海之大,我無知己了!"一語未息,
只見平等法王走過來,手拿一個托盤,放在任九重腳下。任九重不解,掀開罩布看時,赫然
見盤內放了兩顆人頭,正是適才請之赴宴的二男子,不覺蹙眉道:"何故殺此二人?"平等
法王躬身道:"年初惠明法王暴斃,教主便嚴飭一干教眾,不得找武魁報仇。適才齊心、俱
明二王對您不敬,教主立梟其首,法不徇情。"任九重聽了,一時倒說不出話來。

盛沖基踢開托盤,說道:"休再提這些小事!你我多年沒見,正當傾心吐膽。說句實話:當
年你飛聲騰實,洒脫放達,我卻覺你崖岸自高,其情甚偽。後來你又被各派奉為魁首,我也
並不十分佩服。但自從你忍辱含垢,拋名守節,我才知霄壤懸殊,自家大是不如。古來包羞
忍恥之輩,皆為一朝翻身,便作威福,誰又如你守持之大?盛某生來目空一切,獨對此感喟
不置,那是不得不服了!"任九重道:"拜年的話說幾句就成。我等著聽正文呢。"
盛沖基爽聲大笑,說道:"閑話都不提了!單說你忍辱二十年,我又何嘗不是韜晦了二十載?
當初韓山童以白蓮惑眾,只因本教欣然歸附,才得以滅元興明。孰料朱麻子登極,竟深懼教
派之力,將本教目為邪匪,大肆誅除。我明教潛首待時,目下又聚徒眾十萬,加上各省所控
幫會,總記二十萬有餘。不出旬月,便會有極大的變局!屆時武魁聲譽更隆,只要登高振臂,
我教眾皆願追隨。"說至此,眾法王都俯伏在地,滿臉期盼。
任九重笑道:"原來是想借我做大旗造反!承你們看重,我可是坐不住了。"說著便要起身。
盛沖基攔住了他,打個哈哈道:"武魁答不答應,這都是後話了。總之你樊籠將破,不久又
可一復尊榮。我來並不全為此事,只是先打個招呼。你就算不肯起事,又何必如此驚慌?"
任九重正色道:"此事你二十年前便對我提過,我也還是當初那句話:江湖就是江湖,朝廷
就是朝廷,宜各行其是,兩不相犯。別的話我不想再說了。"盛沖基笑道:"不說也罷!適
才我等晚來一步,未截住群道。他們來做甚麼?"任九重道:"不過喝酒舞劍,鬧了一會兒。"
盛沖基道:"僅此而已?"任九重想起適才之事,不由長嘆一聲道:"連武當派也要拿這口
刀,我還為他們守甚麼呢!"言下大有痛意。眾法王一聽驚魂,都望向那黑布包,明知道未
被拿去,心裡也打了個突。
盛沖基略一想來,說道:"盛某以密事相邀,原欲借武魁的聲望,招攬海內賢豪,但此事僅
為私意。若論公心,尚有一言相囑。"任九重道:"你說。"盛沖基神色凝重起來,忽握住
其手道:"武魁近日,務要多加小心!你莫問為甚麼,我也僅是猜測罷了,但只要熬過這一
陣,各派必齊來朝拜。"
任九重失笑道:"我在此已成了聾子瞎子,也不知到底發生了甚麼?果真有人想害我,我倒
盼著他來,解我寂寞。"盛沖基道:"也許是我過慮了,你多保重就是。那大旗還是要你做
的!盛某既纏上了你,你橫豎逃不掉,到時我第一個來接你!"言罷大笑而起,穿袍在身,
居然說走就走。眾法王打了一躬,皆尾隨而去,一伙人片時走個乾淨。
任九重見群魔來去匆匆,不禁暗自犯疑。突然之間,一念划過心頭:"莫非是那人熬不住了,
要來害我么!"無意間舉頭上望,忽發覺北面烏雲漸聚,已遮蔽了晴空,原本大好天氣,竟
似醞釀著一場極大的風雨......

古 廟

晌午時分,任九重出了小鎮,向南面一條小溪走來。在溪間洗了盆子,又用水激了激頭,感
覺那酒猶在作祟,似非一時可解。他趟過小溪,折而向東,走不上半里,便到了棲身的破廟。
但見此廟孤單一宇,瓦敗廊頹,顯然大有歲月;裡面供奉一像,丑怪莊嚴,不辨來歷。進得
廟來,四壁蕭然,惟龕下鋪了一堆乾草。他放下包袱,去草上躺了,不久即覺神倦,又睡了
過去。
也不知到了幾時,忽聞北面雷聲滾滾,如萬馬脫韁而來。驀地里一聲大響,自半空中劈下,
直震得大地抖搖。他一驚而起,發覺外面已下起雨來,廟內大是昏暗。那雷聲卻再不止歇,
翻翻滾滾,只在雲霄怒炸。
偏是雨下得淅淅瀝瀝,並不狂驟,直待雷聲響了多時,已漸漸收了勢頭,忽而振作精神,獨
自發起威來。人說天有不測風雲,總未料風雲所挾,竟致如此滂沱:冀北十幾年來最大的一
場暴雨,便在此刻猝然降臨!
及那雨下瘋了勢,當真如滄海盆傾,銀河倒瀉。地上都冒起了煙,遠物俱不可見,百里統為
澤國。
任九重見水已漫進門來,頭上也是細流不斷,忙將乾草抱到神案上,拿了盆向外淘水。正忙
亂時,忽見有二人踉蹌而來,形貌都辨不得,大雨中連連滑倒,掙扎到廟門前。細看之下,
卻是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嫗,領了個八九歲的小姑娘,遍體濕透,狀極狼狽。

那老嫗小腳粗衫,挎個花布包,顯是從鄉下來的,倒十分會說話,搶著開口道:"俺們不進
去,就在廊下躲躲。俺沒啥,怕孩子淋壞了。雨一停俺們就走,不礙您事的。"那小女孩卻
道:"奶奶,雨都潲身上啦!進去不成么?"那老嫗看著任九重,說道:"好孩子,別擾煩
人家。過一會兒雨就停了。"任九重忙道:"老人家快請進,看淋了雨不好。"那老嫗連聲
道:"這可遇上好人了!小桃子,快給大叔磕個頭。"任九重忙攔住了,攙娘兒倆走進來。
那老嫗顧不得滿頭雨水,從包里拿出塊破布,先給那孩子上下擦遍。及見她落湯一般,身子
微抖起來,著了慌道:"這可不成。快脫下來,奶奶給你換件乾衣服。"動手便要解扣子。
那女孩人雖不大,倒知道害羞,扭著身子道:"奶奶,俺不嘛!他還在呢!"那老嫗笑道:
"你才多大的人,還怕看不成?快換下來,要不該頭疼了。"那女孩仍是不依,大眼睛剜著
任九重道:"你不許偷看!快轉過去!"任九重心中暗笑,去外面廊下坐了,看那雨施威逞
虐。
只聽那老嫗嘆道:"這可怎麼好,包裡衣服也打濕了!你冷不冷?奶奶摟著你罷。"任九重
聽了,忙走了進來,脫下破褂子道:"老人家不嫌我臟,便給孩子換上罷。"那老嫗見他赤
了上身,哪裡肯接?只不住聲地道謝。那女孩許是真冷了,自己接過來,說道:"你快出去
罷。"任九重一笑,又坐迴廊檐下。
過了一會兒,那老嫗疾走出來,一臉歉意道:"好人快進來,真生受您了。小孩子不懂事,
您可別介意。"拉任九重回到廟內。只見那女孩穿了褂子,雖然肥大可笑,卻裹住了全身,
頭髮也擦乾梳好了,樣子竟十分清秀。
任九重道:"地下都濕了,神案上有草,老人家抱她上去坐。"那老嫗聞言,念了聲佛道:
"這可不敢!要是沖犯了神靈,老婆子白修一世了。"任九重笑道:"他要因此降罪,也就
算不得真神。"雖如此說,卻知鄉下人最畏鬼神,抱了草下來,鋪在乾爽處。那女孩搶著坐
上去,拿草蓋住身子,忽沖任九重一笑,又忙捂住了臉。
那老嫗知道孩子暖和了,感激道:"虧俺娘兒倆遇上了您,要不可有的罪受了。一路上俺們
都是要著吃,這世上還是善人多!"任九重見她濕衣在身,心裡大不自在,一時又沒奈何,
只勸她去草上坐。那老嫗身上仍在滴水,怕弄濕了草不好,挨著草邊兒坐了,說道:"大雨
天讓您受凍,真不過意了。"
任九重道:"老人家是山東口音。這時節出來,要到哪裡去?"那老嫗嘆了口氣道:"俺是
從蒙陰鄉下來的,走了多少天才到這裡,還不知能不能找到他呢?"任九重道:"老人家去
找誰?"那老嫗見問,不覺婆娑了淚眼,望向那女孩道:"老婆子除了這塊肉,就剩下一個
兒子了,不去找那孽障找誰?都怪今年收成差,鄉下又開始死人了,俺那媳婦是個短命的,
家裡連主事的人也沒了!俺那兒子在北鎮當兵,一走又是六七年,半點兒音訊也沒有。聽說
是跟著皇上掃北,前後去了好幾趟,俺只當他早不在了。誰想今年打春的時候,有鄉親捎回
口信,說他已在軍中升了差,穀雨後又要去北征,叫俺別惦記。俺恨他可又想他,家裡實在
活不下去,只好帶著孩子來找他。估摸著他也該回來了,就怕一時找不到,俺娘兒倆就餓死
了。"任九重聽罷,半晌無言。
忽聽那女孩道:"奶奶,俺肚子餓。你把那餑餑給俺罷。"那老嫗道:"就剩下這一塊救命
糧了。好孩子,再忍忍罷。"那女孩捂著肚子道:"都忍兩天啦!肚子餓得疼,奶奶給俺好
么?"那老嫗無奈,去包里拿出一小塊糠饃,不料雨大沒遮擋,那饃已稀爛如泥,不能入口。
那女孩頓時哭了起來,任那老嫗百般哄勸,只是不依。
那老嫗沒法兒,嚇唬她道:"你別鬧了!看把奶奶鬧死了,誰還管你!"那女孩在草上打滾
道:"奶奶不會死!奶奶就會騙人!你說出來尋爹爹,路上還要給俺買糖吃。村裡小妞子她
們都吃過糖,就俺從沒吃過。你騙人!俺再不跟你走啦!"那老嫗道:"桃子別吵了。奶奶
身上不自在,怕是真要死了。"說著全身抖了起來,許是路上餓得久了,又許是年紀高大,
猝被冷雨所激,竟爾面青唇紫,大是不祥。

那女孩也瞧出不妙,起身抱住她道:"奶奶你怎麼啦?俺肚子不餓了,你快好過來呀!"那
老嫗撫摸她小臉道:"桃子別怕。奶奶沒見到他,死也閉不上眼。老天爺,俺白養了這畜生
啊!"眼裡都是濁淚,身軟欲倒。
任九重忙扶她躺下,細把脈息,已知是凍餓所致,不由嘆了口氣,站起身來。那女孩見他去
一旁拿起個黑包袱,似乎猶豫了一下,旋即大步走出門去,不覺哇地一聲,大哭了起來。

任九重赤身走入風雨中,略辨方向,直奔鎮上而來。此時雨下得更凶,四面彷彿雨水世界,
道上水已及膝,遍體生寒。他快步走來,那小溪水勢暴漲,早漫過了腰際。好歹趟過去,少
時來到鎮上。
只見長街上雨水橫流,家家早已關門閉戶。他轉了片刻,來到一間鋪子前,眼見門匾上寫著
"德興當"三個字,遂上前射門。敲了十幾下,方聽有人道:"誰這時還來?坐船方便怎地?"
任九重忙道:"打擾了。我有物要當。"那人知此時來人,多半會有好貨,嘴裡卻道:"除
了龍王的定海珠,別的都不收。你快划船回去罷!"任九重心急,在門上輕輕一按,便將里
面門拴震落,推門走了進來。
裡面是個瘦小的夥計,大瞪兩眼道:"真見鬼了!合著你是撬門的祖宗!"及看清是任九重,
登時驚了面孔,沖裡面叫道:"掌柜的快來,那......那要飯的來了!"喊了兩聲,一中年男
子已奔了出來,怯望任九重道:"尊......尊駕有何貴幹?"聲音發顫,顯是已聽聞早間之事,
內心大是惴恐。任九重打開黑包袱,取出一物道:"掌柜的行個方便。我想拿它當些銀兩。"
那男子見是一把四指寬刀,外表極普通,且用牛皮作鞘,說道:"這......這個我不敢要。尊
駕還是留著罷。"任九重把刀遞過去,說道:"掌柜的看看再說。"那男子心中害怕,僅抽
出半尺來長,便道:"在......在下不識兵刃的。"一語未息,倏覺寒氣砭骨,冷森森激豎了
毛髮。低頭看時,陡見刀身上花紋密布,紫氣橫空,一眨眼間,又如玉沼春冰、瓊台瑞雪一
般,紫氣、花紋都不見。外行人也知是口寶刀!
那夥計兩眼放光,小聲道:"掌柜的收了罷,這確是寶器。"那男子瞪了他一眼,捧刀過頂
道:"尊駕短錢使用,在下送些便是。此物斷不敢收。"說著便要送還。
任九重道:"我真心來當,掌柜的莫多心。請估個價,我這就要去。"那男子見其意甚誠,
並非以物強訛,心知不能再拒,喚夥計取了十兩銀子,說道:"貴物不敢妄估,尊駕休嫌輕
微。我若不留下它,那是不敬了。但盼早來贖取,我們絕不敢對外人亂講。"任九重凝視那
口刀,長長地嘆了口氣道:"掌柜的若是惜物之人,還望能善自珍存。我總沒錢來贖了!"
疾步出門,如失骨肉,又奔入風雨中......

那女孩正在廟裡哭泣,猝見任九重掮個大油布包,急匆匆走回來。那女孩早嚇得發昏,不由
撲入他懷中。任九重見那老嫗臉色嚇人,忙放下包打開來,從裡面搬出一大捆乾柴,在乾爽
處點了堆火。只一會兒光景,廟內便溫暖了許多。那女孩也不哭了,湊在火旁撥火玩,小孩
子沒心肺,也忘了照顧奶奶。
任九重又取出一罐熱水,另有許多牛肉、麵餅等物,都送到那老嫗面前。那老嫗見了這些食
物,竟不敢相信,愣了半晌,忽兩眼汪淚道:"好人吶,你這是從哪兒弄來的?莫非你是變
身的菩薩!"顧不得自己吃,連聲招呼那女孩,生怕孩子餓壞了。那女孩早拿起一張大肉餅,
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任九重去火堆旁添柴,把火弄得甚旺,待娘兒倆都吃飽了,說道:"老人家烤烤衣衫,在火
旁去了寒氣,便可大好了。"那老嫗見他又要去廊下,強撐起身道:"孩子,大娘沒那些說
道。你快坐下烤烤火,把身子擦擦罷!"
任九重走出幾步,又轉回身來,去油包里拿出個大紙袋,搖晃著道:"小姑娘,這東西你要
不要?"那女孩不知是何物,上前一把搶過,打開見是滿包的糖果,一蹦老高道:"奶奶,
是糖呀!俺有糖吃啦!"任九重道:"我也沒吃過糖,你送我一顆嘗嘗好么?"那女孩大驚,
緊捂住糖包道:"是俺的!俺誰也不給!你快出去出去!"任九重哈哈大笑,內心喜悅,走
出門去。

過不多時,那老嫗烘乾了衣服,拿著任九重的破褂子,小跑出來道:"好人快穿上罷!都是
俺娘兒倆托累了您,真不知說甚麼才好了。老婆子平常嘴也不笨,這會兒卻......"說著喉頭
哽咽,眼角又濕了。任九重見她精神轉好,笑著穿上褂子,攙她走回來。只見那女孩坐在火
旁,已換了件粉艷艷的花衫,下面綠瑩瑩的褲子,一臉滿足,正吃著糖果。那老嫗拿起兩張
肉餅,塞給他道:"您還沒吃呢,快填補填補。"任九重早感飢餓,遂坐下吃了起來。
那老嫗見他衣領子扯破了,忙去自家包里取出針線,一時卻老眼昏花,紉不上針。任九重道:
"老人家不必費心。我一個人邋遢慣了。"那老嫗道:"不費事。大娘這個還不能做么?"
又喚那女孩道:"桃子,快幫奶奶紉紉針。"那女孩接過針線,玩心頗大,一時也紉不上。
任九重笑道:"就會玩,把線給我罷。"那女孩遞過線頭,針卻不給他,說道:"線給你了,
你紉呢!"舉針搖晃,嘻嘻直笑。任九重一抖手,那軟軟的線頭飛出去,恰穿入針眼中,自
己也樂了。
那女孩驚異非常,抱住他道:"你怎麼弄的呀?快教俺玩!"扭股兒糖一般,纏住他不放。
那老嫗要過針線,笑道:"這孩子就會磨人!您別惱,她難得喜歡誰呢。"怕任九重著涼,
也不叫他脫褂子,便在身後縫起來。
此時雨漸漸小了,那火卻越燒越旺,滿室如春。三人靠在一處,那老嫗飛針走線,狀如慈母;
那女孩則嘻笑在懷,仿若嬌兒,場面十分溫馨。
任九重眼望那老嫗滿頭銀髮,針針細密含情,忽地心頭一酸,淚水奪眶而出。那老嫗停下手
道:"孩子,你這是怎麼了?"任九重仰面嘆道:"人說五穀糧、生身娘,才是人真正的依
靠。可我一生卻難盡孝道,實與禽獸無異了!"那女孩見他淚流滿面,嚇得不敢說話。
那老嫗忙安慰道:"您二老要常挂念,是該多陪陪他們才對。老人就怕寂寞,兒女要不在身
邊,心懸著不落地啊!"任九重聽了,愈止淚不住道:"家父母三年前都過世了。我沒能看
上一眼,死了也無顏相見!"那老嫗怕他太難過,忙岔開話道:"看您這麼喜歡孩子,也是
有妻小的人罷?"任九重拭去殘淚,起身道:"都不能見了!老人家莫怪失態,早點歇了罷。"
說著又走了出去。那老嫗出來喚了幾次,見他只是不回,思量草上睡不下三個人,只好自去
歇了。
任九重在檐下坐了一會兒,廟裡二人已入夢鄉。他幾次悄走進來,在火上添了乾柴,眼見一
老一小氣色紅潤,這才安心坐迴廊下,獨對雨簾,默想起了心事。

也不知到了幾更,雨漸漸停了,忽聽廟內腳步聲響,有人走了出來。任九重知是那女孩起夜,
也不回頭去看。那女孩悄走過來,大眼睛似葡萄粒一般,瞅著他道:"你怎麼還不睡呀?外
面多冷啊!"任九重道:"你起來做甚麼?"那女孩道:"俺肚子疼。你買的東西不幹凈!"
任九重笑道:"再乾淨的東西,也沒你那麼吃的。快去解個手就好了。"那女孩見廟外漆黑
一片,不敢去遠處方便,只稍稍走開些,說道:"你可不許看俺!"任九重一笑,只好背過
身去。
過了一會兒,那女孩來到他身旁,蹲下身道:"你晚上不睡覺啊?這麼坐著好玩么?俺陪著
你好不好?"說著學模學樣,也盤腿坐了。任九重道:"地上涼,一會兒你又肚子疼了。快
回去睡罷。"那女孩道:"奶奶說你好像有心事。你一個人坐在這裡,都瞎想些甚麼呀?"
任九重道:"想想過去,再愁一愁現在,也不用去想將來,一晚上就熬過去了。"那女孩笑
道:"這多不好玩呀!俺奶奶閑了就擺紙牌,要不就去拉家常,也比你傻坐著強啊!"
任九重見她全無睡意,生怕她著了涼,只好抱她坐在膝上,說道:"不怪你奶奶說你難纏。
日後你要出了嫁,也真夠人受的。"那女孩不明所以,說道:"奶奶說你不像真要飯的。你
幹嘛非要飯呢?你沒有家么?"任九重嘆了口氣,轉而一笑道:"你這丫頭,句句問到我的
痛處,我可不跟你聊了。"假意要將她推開。那女孩摟住其頸道:"不嘛!俺睡不著,就想
和你說說話。咱不說你要飯那些事了,說點開心的事好么?"

任九重見她一臉純真,忍不住笑嘆道:"許是老天憐我太寂寞,卻叫個小丫頭來陪我解憂。
也罷,我看你有些瞧不起我,索性吹吹牛罷:只說我年輕的時候,也曾落在富貴套子里,揮
金如土的事可沒少做。後來女人們勢利,一窩蜂地都要嫁過來,我這才散了家財,來做乞丐。
這法子倒管用,好歹她們再不煩我了!"
那女孩瞪大眼睛道:"是真的么?原來你很有錢吶!"任九重笑道:"錢是有一些,女朋友
也不少,可惜她們都沒你漂亮,更不如你會磨人。"那女孩聽了,扯住他短須道:"你騙俺!
俺才不信呢!不過你從前的樣子,一定比現在好玩!你快跟俺說說罷!"
任九重聞聽此言,似乎勾起了心事,痴了一會兒,才道:"我年輕時家境不差,加上又學了
些拳腳,不免把世事看簡單了。後來入了江湖,大夥又都吹著捧著,遂一味任氣使才,自命
俠義。如今看來,這都是血氣未定,不諳世故的毛病了。"那女孩道:"你說甚麼呢,俺一
句都不懂!江湖是甚麼呀?"
任九重不答,眼望茫茫蒼穹,如在自語道:"只是這些年來,我愛江湖的心非但沒減,反越
來越是強烈,這大概就是冥玩不靈罷!其實我也知道,江湖上血腥黑暗,少有人真論是非;
為名為利,個個爭得頭破血流,比官場上還要不堪。可我還是像當初那麼想:這裡面也有熱
血,也有光輝,更有真俠真義。我常想『俠』這個字,是受苦人極微渺的希望;我一生雖當
不起,也要拂去它上面的灰塵,使人不疑惑『俠"的光芒。實則常人的江湖,只不過是人情
世故;而我心中的江湖,卻應是血性天良。我也知道這念頭傻得可笑,但還是願意這麼去想。
也許古往今來,真能被世人傳頌、緬懷的,都是些痴人、傻事罷?若與那些高潔君子相比,
我還痴傻的不夠呢!"
那女孩見他彷彿陷在一種情境之中,連連撓他腋窩道:"你嘀咕甚麼呢,一點都不好聽!快
醒醒罷!"任九重一怔之下,心神始收,不禁嘆息道:"可憐我這番話,只能說給小孩子聽
了!不過高天在上,它總是明白的。"那女孩笑道:"俺看你像個魔障!難怪你整宿不睡啦!"
任九重聞言,垂頭自嘆道:"也許你說得對,我真是魔障了。有時我也常想,如此苦苦堅守,
還要搭上父母妻兒,到底值不值得?每念及這些,我也就動搖了!"
那女孩道:"你別說那些啦。咱倆玩這個好不好?"從兜里掏出幾塊小獸骨,下地擺在任九
重面前。任九重見這玩物都磨得光亮,顯是豬關節處的小骨頭,卻不知是何玩法。那女孩道:
"這東西可好玩啦,它四面都不一樣。你先扔起一塊,抽空把下面一塊翻過來,再接住落下
的這一塊;等到下面幾塊都翻得一樣了,你再一把都抓起來,還要接住落下的那塊才算數。
這個俺玩得最好,小妞子她們都比不上俺!"
任九重道:"這玩法太難了。我初學乍練,你要輸了,須給我一粒糖吃。"那女孩一聽,忙
捂住口袋裡的糖果,大眼睛骨碌了半天,才道:"俺輸一百把才給你糖。你要輸一把,就得
讓俺當馬騎,還要揪下你一根鬍子!"任九重笑道:"我全靠這點鬍子,才覺有些體面。但
只要不破相,我都依你。"那女孩捂嘴直樂,先玩了起來,小手又巧又快,異常靈活。
待玩了一遍,輪到任九重時,她卻變著法兒搗亂,更用小手在他眼前亂晃。任九重雖閉目也
能做來,卻假裝手忙腳亂。那女孩見他輸了,笑著躥上其背,連聲轟趕。任九重背著她爬了
一圈,不防那女孩猛薅下他一根鬍鬚,二人都笑著滾倒在地。
忽見那老嫗走出門來,驚了眉眼道:"這孩子真沒法性!後半夜也不讓大叔消停!"那女孩
爬起身道:"奶奶,你不知他有多笨呢!你要不起來,俺能把他鬍子都揪光了!"任九重哈
哈大笑。
那老嫗拽過孫女,假意打了兩下,說道:"這孩子被俺慣壞了,回頭俺使勁掐她幾把!您別
惱,快進來睡一會兒罷。"任九重猶掛笑意,只勸兩人進去歇息。那老嫗又連聲道歉,這才
領孫女走回去。任九重自在廊下玩那小骨頭,只拋抓了幾把,便又笑了。

不覺長夜漸逝,東方已微微泛白。任九重坐了一夜,也生倦意。廟內二人卻早早起來,拾掇
了一會兒,便悄然走出。
任九重見那老嫗挎了小包,似要走的模樣,忙起身道:"老人家為何急著走?道上泥濘,再
歇歇也不遲。"那老嫗道:"俺向前走一步,便離兒子又近了些,心裡才覺得踏實。當娘的
都這樣,你別笑俺性子急。"任九重見說,忙進去把食物都拿出來,又掏出剩下的銀兩,交
在那老嫗手上。
那老嫗死活不要,卻又拗他不過,不覺流淚道:"這......這是俺幾輩子修來的福啊,可讓俺
說甚麼好呢?孩子,大娘知道你有心事,好歹想開些罷。俺念了一輩子佛,到老也不知靈不
靈,可俺總相信老天是個『真神』,它甚麼都看著呢!你這樣的心腸,天一定會護著你的。"
又沖那女孩道:"桃子,快給大叔磕個頭。咱總忘不了他啊!"那女孩道:"才不呢!他可
笨啦!"說著沖任九重直笑。那老嫗連罵她不懂事,又千恩萬謝了一番,這才抹淚上路。
走不多遠,忽見那女孩跑了回來,背手笑道:"等俺找到爹爹,再回來和你玩。你可要等俺
吶!"任九重道:"告訴你奶奶:若尋不到人,還回這裡來住,莫再受風吹雨淋了。"那女
孩忽抱住了他,在他臉上親了一下,小聲道:"你晚上要還睡不著,吃一顆就會好的。"攤
開小手,把幾塊糖塞在他手心。任九重心中一熱,緊緊抱了抱她,只留下一塊,餘下的偷放
回她兜內。那女孩又親了他一下,隨後蹦跳著去了。任九重以目相送,直到二人背影消失,
方一嘆而回。
此時朝暉漸露,滿天一片溫耀。任九重卻大感倦乏,遂去草上躺了,少時便已入睡。
這一覺直睡到午後,醒來猶覺疲憊,翻了個身,又欲合眼。偏這時,驀覺心驚肉跳,魂難守
舍,既而坐卧不安,六神無主。他有生以來,還從未有過這般情狀,直恍惚了半天,異狀始
慢慢消褪,只是再睡不著了。當下盤膝坐地,志一神凝,細察體內動靜。
不覺氣似雲行,游遍脈樞,待確信非本身之病,心底大生疑團:"人說肉顫心驚,多為凶兆,
我今日怎會如此?"突然之間,後面的衣襟無端飄起,似乎感覺到了甚麼。
此時他背對廟門而坐,既生此感,本能地揮掌後拍。這一掌包籠極廣,不期後面全然無物,
一片死寂。倏然氣機偶觸,周身汗毛盡數乍起,隨覺奇勁逼來,渾渾淪淪,莫可名狀。
他一驚之下,並不躲閃,後拍的手掌倏變一股活勁兒,欲將來力接下。豈料這一下如捕風捉
影,絲毫難觸其力,反似水中摸魚,無所適從。來人卻比他更為吃驚,但覺他掌法簡勁之極,
已將自家力道卸去大半,面前好似橫了深淵,咫尺間便要踏空,忙收勁後躍。

任九重剛一站起,一股沉柔的大力又至,對方欺身如電,莫辨來所。任九重斜身走化,陡出
掌按向其影,欲將他重心拿住。孰料來人身子空松異常,不化而化,眨眼已到其側。二人皆
身如迅電,一瞬間鬥了幾招,均感對方無形無象,全身空透。
尤奇者,雙方動作竟越來越小,彼此欲拿點控身,而對方實無力點可言:接手四梢即空,求
之不得,不求也是不得。咂磨其中滋味,惟覺對方輕靈如羽,自家恍如與影子相博。即使按
上其身,也是一個極深的深洞;偶爾觸及其胸,則是個更深更大、沒有盡頭的洞穴;對方全
身各處都是一個空虛點,或是個堅硬點,稍一用力去按,便可將你打出去。真可謂不見其手,
又渾身上下都是手了!
大行家到此一步,除非立見生死,否則難分勝負。二人滿心驚佩,均不由停下手來。任九重
這時才看清對方相貌,不禁笑道:"天底下能練出這份柔化功夫的,大概只有武當的『太極
綿拳"了!尊駕更令我無從借力,那必是『太和派』的敖先生了?"來人笑道:"魁首就是
魁首,見面勝似聞名!我想問一句:適才我僥倖按上你胸口,你是怎麼化開的?那勁法變得
真妙!"
任九重笑道:"對方按你胸口,你別想胸口就是了。周圍那麼大地方,你想哪兒他都得出去。
我也想請教:剛才我下盤使了跌法,欺根拔勁,動輒崩翻。先生怎能隨便化開?"來人笑道:
"任誰只要欺近身,周圍就都是我的地方,我讓他去哪兒他就去哪兒了。"二人一同大笑。
此一問一答,說的都是內家柔化的意念,聽來似乎荒誕不經,也惟有二人這等修為,方可彼
此意會。
來人笑罷,忽嘆了口氣道:"其實這一場還是我輸了,你看我這一身的汗。與任先生交手,
真箇如臨深淵,戰戰兢兢,實乃敖某平生僅遇之險!"說著以袖拭面,通身果是大汗淋漓。
只見此人年約五十上下,布袍葛巾,眉目疏朗,身材雖略顯瘦削,卻有別樣神采,正是武當
俗家『太和派"的敖景雲。
任九重聽他自稱"敖某",目中一亮道:"果然是敖先生!難怪勁法與眾不同,搭手即令我
立腳不穩。這是甚麼功夫?"敖景雲道:"區區『空勁",讓任先生見笑了。"任九重道:
"是北府石家的『空勁』么?只聽說當年石耀庭號稱『天下武功三分半",使的就是『北手
空勁』。不知先生如何得來?"敖景雲道:"他那個『空勁",要炸開方顯威力,與我玄門
之技並不相同。"說著右掌輕抬,向任九重虛罩過來。此時二人相距丈余,但見他五指撐開,
掌上如有煙霧之氣,蓬蓬勃勃,煞是奇異。
任九重正自驚羨,猝覺下盤微微一晃,與此同時,對方已如風襲至,遮擋不及。驀見敖景雲
向後飄去,一瞬間,惟見任九重衣袂鼓盪,迅即垂落。
敖景雲身形方穩,便笑嘆道:"魁首實在高明,原來『真身"只在剎那!我這『空勁』相隔
一丈,便沒人能站得穩,魁首卻渾然不覺。往時我與門中長輩交手,雖也曾一沾身即被打出,
卻是於有知覺之中,無法與之抵抗,不比魁首如行雲流水,若然無事了!"說罷長揖到地,
極感欽佩。
任九重笑道:"過獎了,拳是不能再比了。敖先生到我這狗窩來,我竟不知該讓你坐哪兒。
你莫不信:近年來江湖上特出的人物,我想見的惟有足下。"走過來拉住其手,二人都坐在
草上。
敖景雲眼見他窮苦之狀,忍不住嘆息道:"說來真是慚愧!這些年魁首為我們守著體面,我
們卻少來拜望。敖某這時來,希望還不是太晚罷。"任九重笑道:"早聞玄門出了先生這樣
的翹楚,今日一見,才知余者辱沒了三豐仙的法傳。我奇怪同是一門技藝,何以眾人練來,
相差如此之巨?"
敖景雲微露鄙意道:"祖師爺的東西雖好,可他們鑽進去就出不來,那也沒有辦法。譬如萬
間廣廈,若一房一宇地去看去學,最後只能目眩神迷。再說祖師爺也有錯的地方,未必處處
都高明;你要死學硬練,他老人家就笑了。凡事沒有傳承不行,但最終要不看出荒謬來,就
永遠也跳不出去。"任九重笑道:"難怪卓然成家,原來『欺師篾祖』!不過先生也必是苦
研多年,深承前人的法統,方能躍然獨造,有所創革。非比餘子根基不牢,即言立派開宗了!"

敖景雲嘆了口氣道:"說到武藝流傳,本是一祖開山,一脈相承,後雖趨向各異,而歸途同
一。本門中人泥古不化,固然可笑,總還算是真傳。於今最可嘆者,本為旁門邪徑,卻大言
欺世,立異為高,甚而各自標榜,強分門戶。其實門派之爭,都是耍給外行人看的,內行人
誰又當回事?真爭到了也是蠅頭小利,如門上掛的燈籠,別管它多漂亮,風一大也就滅了。
這道理不用我說,魁首自然明白。"
任九重深有同感道:"真欲為後世立一宗法,又談何容易?不下幾十年的苦功,痴得如傻子
一般,又怎會有成?世人都想走捷徑,每以不痴為喜,那才是真痴啊!"敖景雲聽了,不禁
會心而笑。二人雖是初識,但交談不過數語,即生同懷之感,可謂相見恨晚了。
任九重去一旁取了水來,說道:"杯水難待貴客,先生莫笑。昨日玄一本拿了壇好酒來,可
惜又打碎糟蹋了,不然足可暢飲敘懷。"敖景雲變色道:"玄一到底來做甚麼?魁首可否相
告?"任九重因他也是玄門一脈,不好多講,只道:"我殺了惠明法王,他不過來道謝罷了。"
敖景雲追問道:"就沒有別的事?"任九重微微搖頭。
敖景雲蹙眉想了想,忽恨聲道:"魁首真不該幫這個忙的!就叫惠明法王去鬧,人家看著還
不解氣吶!如今的武當山上,哪還有修真的人物?都被名韁利索捆個結實,比世俗迷了心竅
的人還要不堪了!我玄門八派之所以不加援手,實為此輩謀虛逐妄,太辱沒三豐仙了!"
任九重道:"再怎麼說,你們也是同源共祖。道士們俗心未去,那也不是罪過。"敖景雲連
連搖頭道:"魁首有所不知。如今武當山百宮千宇,美如神闕,直花去朝廷大把的銀子。玄
一等明知此乃攏絡手法,卻都感激涕零,甘為驅使,江湖上已傳為笑柄了!"任九重淡淡一
笑道:"向盛背衰,也是人之常情。今日我二人一見如故,須說些平生得意之事。"
敖景雲知他不願非議旁人,不由輕嘆一聲,轉了心思道:"我一生暢心舒懷的事,都是年輕
時所為了!要說最得意的,倒真有一件:記得那是二十多年前,在揚州城『琪瑤樓"上,我
與一人都看上個絕色女子,兩下起了爭執。那人手面極大,卻坐在暖閣里不出來,似乎沒把
我放在眼中。我當時銀子帶得不夠,怕女人們笑話,便想請他出去較量。那人口氣頗大,只
說我鬥不過他,不願撿這個便宜,卻叫那小娘兒自己拿主意。還好那小娘兒非是一般的詩妓
舞娃,倒有些惠質蘭情,竟以自家名字為題,叫我二人寫詞頌美,優者即可含羞薦枕。我當
時立書上闋,乃是:『絕代丰姿,傾國神秀,一面春風如夢。百倍輕柔,勾勒情種,笑兒女
古今。虛生酒,淫蕩樂,難醉英雄志。感喟風流,無奈此情無奈心。』那小娘兒一見,後半
闋也不看了,便對我投懷送抱。我只聞那閣子里有摔筆之聲,忍不住哈哈大笑。"
任九重聽到此處,笑嘆道:"了不起,直寫到女人心裡去了!敖先生不愧是情場上有功夫的
人!我倒想聽聽,那下半闋寫的又是甚麼?"敖景雲道:"我既矇混過關,下半闕也就沒寫。
直到後來我遇上真正心儀的女子,才想起後面的幾句,可惜她再也看不到了!唉,豐華易逝,
情意如雲,浮生亦枉論。千迴百轉,長憶知音,莫道緣淺情深。乘龍引鳳終有日,誰人負深
恩!"說罷悵然一嘆,目中愛恨難辨。
任九重卻撫掌笑道:"難怪任某當年輸得一塌糊塗!我就算摔爛一百支筆,也還是寫不出啊!"
敖景雲聞言,面露驚異之情,既而恍然大悟。二人四目相交,各懷驚喜,都放聲大笑起來。
猝見敖景雲一掌拍出,直取任九重胸膛。這一掌迅如閃電,正是一記"五行雷電手"。須知
玄門三乘八派,各以絕藝耀世,此手更是"三分內勁七分葯","做手"的功夫十分了得,
又兼二人近在咫尺,任九重便有天大能為,也避之不及。
便在此刻,卻見任九重猛一坐腰,突然間骨振筋騰,周身彷彿龍驚雷炸!敖景雲掌觸其胸,
倏覺"電勁"已被撞散,驀地里一隻大手抓來,牢牢鉗住其臂。只聽任九重微露痛意道:"先
生此來,我不稍疑。莫非先生真欲害我?"說話間,已鬆開手來。

敖景雲目中都是灰燼,黯然而起,竟欲落淚道:"我恨不能擄了魁首,直躲到天邊去!可惜
我沒這本事,更不知他們要如何害你。果真這一切都是天意,我玄門必萬世遺丑了!"言罷
深深一揖,只道了聲"珍重",已飄然走出門去。
任九重品味其言,驟感一陣心悸,竟爾端坐不住。突然之間,腦海中生一境象:彷彿獨在群
宇之中,四面茫無路徑,自家悲極狂笑。這境象一閃即滅,絕無依憑,一股邪力卻似逼身而
來,透骨凝寒......

天 牢

直到傍晚,任九重枯坐思索,全無頭緒。不覺腹中飢餓起來,遂放下心思,暗笑道:"當真
有人要害我,我只靜候他便是。彼等縱伏下萬千溝壑,我視之亦如坦途。"既生此念,心底
再無掛礙,起身又點了堆火,旋坐下默默忍飢。
眼見夜幕降臨,忽聽得廟外腳步聲響,一人疾奔而來。任九重聽這人腳下乾淨,又似乎難掩
慌張,心中暗笑。只見長影晃動,一人已到門前,火光映照,來人竟是個彪形大漢,臉上熱
汗直淌,神情悲亂。
任九重一見,霍然起身道:"胤清,你怎麼來了!"那漢子跨進門來,猛見他立在火旁,不
由一呆。及看清確是其人,忽然撲在他腳下,放聲大哭。任九重心頭一沉,扶住他道:"出
甚麼事了!"那漢子哽咽不能開口,抹淚之際,不經意地掃向四周,突然蹦起道:"刀呢?
刀哪裡去了!"抱住任九重,仿如天塌了一般,震恐之極。任九重一嘆無語。
那漢子大急,連聲道:"您老快說,刀在哪裡!我便舍了性命,也要把它奪回來!"說時目
中噴火,身子竟大抖起來。任九重嘆道:"不過是塊爛鐵,總捂著抱著也沒用,還不如給老
人、孩子換口吃的。"
那漢子一聽,目瞪口呆道:"您......您說甚麼?您守了這麼多年,竟拿它給人換吃的了!天
爺,您到底換給誰了,是這鎮子上的人么?"任九重不答,焦聲問道:"你快說出甚麼事了!"
那漢子既知刀已不在,魂都嚇飛了,猛一拍大腿,哭著竄出門去。任九重待要喝止,人早飛
去了天邊,一晃便不見了。
過了足有兩炷香光景,才見那漢子跑了回來,手中如捧瑰寶,進門便道:"師伯,您怎能把
它當了?還好我心思快,滿鎮的當鋪都去問,不然......"任九重眼見那口刀贖回來,雖也心
喜,卻道:"你快說,究竟出了甚麼事?"那漢子見問,不覺哀動眉宇,跪地大哭道:"師
伯,我師父被他們抓去了!手筋、腳筋都給挑個稀爛,怕......怕是凶多吉少了!"
任九重一驚,雙眉齊聳道:"何人所為?在何時何地!"那漢子哭道:"都穿著錦衣衛的服
飾,說是北鎮撫司衙門的人,可武功卻極高,一看就是江湖手段。我師父沒防備,加上這兩
天又老念著您,心神大是恍惚,竟被他們鑽了空子。您還不知道,我們早搬到通州來了,就
為離您近些,好有個照應,誰想竟會......"任九重道:"你可知囚在何處!"那漢子道:"我
託人打聽,說是關在彰義門外的天牢里。那地方是個害人窟,這可如何是好啊!"
任九重面色鐵青,似罩上一團難言的怒氣,半晌方道:"你去罷。把你師父家裡人都帶走,
躲得越遠越好。這事是沖我來的!"那漢子惶然抬頭道:"您......您老要做甚麼?"任九重
目射異光道:"他既負約,我必當面羞之!你還不走!"那漢子見他神色嚴厲,不敢遲疑,
抹淚起身道:"師伯,您......您可要多加小心,大夥不能沒有您啊!"說時意動情涌,又不
覺淚如雨下,既而狠了狠心,掉頭奔出門去。
任九重眼望地上那口刀,愈覺怒火中騰,轉而想到:"這是引我入瓮了!我倒要看羅網之中,
伏著何等猛獸?"撿起刀來,便要出廟。
忽聽廟外車聲轆轆,兼雜腳步之聲,少時已到門前。只聽一個極嬌脆的聲音道:"他真住在
這兒?那你為何不早說,卻叫我們在鎮上傻等著?你們都不是好人!"任九重愕然止步,卻
聽那甜脆的聲音又道:"這地方能住人嘛,不是又騙我們罷?你們大老遠把我們哄來,可別
打歪主意!"隨聽二男子嘿嘿直笑,也不說話,便都去了。
任九重正自驚奇,忽覺一縷淡香飄來,廟內彷彿驟然明亮:只見一個粉衫少女攙了一個麗人,
統是蓮步輕柔,已款款而入。那麗人身披綉氅,薄施粉黛,面上微布愁雲,進門後只用目光
虛瞟了一下,便黯然轉身道:"他......他們又騙人。"說著似要離去。那少女上下打量任九
重,說道:"真不是他么?"那女子泫然欲泣,微微搖頭。

任九重一怔之下,詫聲道:"你怎麼來了?"那女子聞得其聲,嬌軀猛地一顫,疾回身向他
望來。一瞬間,神色變幻不定,似乎不敢確認,繼而珠淚盈腮,忽然撲入他懷中。任九重美
人投懷,如臨幻夢,一時怔怔無言。
那少女卻一臉失望道:"原來就是這樣兒啊!你不常說他神采飄逸,是個美男子嘛!"那女
子自覺失態,忙鬆開手來,如悲似喜地道:"鶯兒別胡說。九......九哥這些年必是受了許多
苦。他從前不是......這樣兒的。"說罷又欲落淚。那少女道:"是本主就好啦!你每日想他
念他,這回總稱心了罷?"那女子輕嗔道:"死丫頭,我......我就那麼賤么?"說著側眸流
盼,紅暈微生。
那少女笑道:"小姐是心痴,放著仙子的身份不顧,只想著你的任郎。快把外氅脫了罷,這
地方全是土,下面都弄髒了。"說話間幫她脫去綉氅。只見那女子裡面穿著白色衣裙,與雪
一樣的肌膚相襯,正所謂淡極方覺艷,愈顯得冰清玉潤,光彩照人。
任九重側目打量,心道:"過了二十多年,她還是這副仙姿佚貌,足見歲月有情了!"
那女子見他不開口,柔聲問道:"九哥,這些年你還好么?"任九重道:"你都看到了,何
必再問?"那女子鼻中一酸道:"當年你離開我時,只說再不能相見,可我沒想到會是這樣
兒。九哥能不能告訴我,這究竟是為了甚麼?"任九重聽了,面色微沉。
那女子忙道:"我只是心疼九哥,才說這些蠢話。其實這裡也很好的。"上前挽住其手,便
要坐在草上。那少女叫道:"小姐別坐!這地方像豬滾過似的!"那女子道:"鶯兒就會胡
說,快回車上去罷。你不知道,只要能與九哥在一起,哪裡都是一樣的。"那少女聽了直撅
嘴,白了任九重一眼,一扭身去了。
此時廟內只剩下二人,那女子坐在草上,軟軟地靠著任九重肩頭,好半天才道:"九哥,你
知道這會兒我有多高興么?我本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連夢中你也不與我說話。今日看來,
老天還是憐惜我,畢竟待我不薄。"說罷眼圈一紅,忙又以笑掩飾。
任九重聞此摯語,也自心動,卻道:"何人帶你來的?"那女子道:"前幾天有伙人登門,
說是知道九哥的下落。我一聽心就亂了,也未想他們是不是強人、拐子,就急忙跟了來。還
好他們沒有騙我,我心裡實是感激。"任九重見說,心中不由一熱。
那女子痴然相望,又道:"九哥,你還常想我們當初的事么?我怕你早就忘了罷?那時我年
輕不懂事,老纏著你要情要意,還要甚麼名份。後來我知道九哥另有所愛,你一來我便哭鬧
不止,你卻總是大笑。當時我心裡真是絕望,現在回頭想想,那又有甚麼呢?像九哥這樣的
男子,多幾個女人喜歡,不也很好么?我只要從此與你相依,別的都不敢奢求了。你便轟我
趕我,我也不再離開。"說罷柔柔一笑,羞然垂頭。火光下美人含情,不妝不束,愈顯得花
容明媚,玉骨輕柔。
任九重卻再難穩坐,起身嘆道:"兒女之情,本如泡影空花。我視之已如隔世夢境,你又何
苦放它不下?"那女子芳心微亂,忙抱住他道:"九哥,你......你為何又說這種絕情話?當
年你一說出來,我這顆心都碎了!難道我苦等了二十年,還不夠真心么?"
任九重不敢看她,目光投向別處道:"今日你能來,九哥既感且愧,才知自家是個情中罪人!
你若能忘了九哥,我反覺好過些。"那女子悲愕不勝,緊抱住他道:"九哥,你究竟要我怎
樣才是?我心裡只有這段情意,今生已放它不下。你莫要逼我好么?"任九重硬起心腸,冷
笑道:"我早說過:我若無心,諸緣皆滅。總之是我負你,今生已不可償!"
那女子聽了這話,全然驚呆了,好半晌沒有表情,既而緩緩鬆開手來,止不住淚飛腸斷。突
然之間,臉上現出一份剛毅,把柔心弱質驅掃無蹤,神情又復端莊冷靜,顯出無比的高貴。
任九重細辨其微,心間大痛,便要走出門去。
那女子將他喚住,強抑悲懷道:"人都說嫁得浮雲婿,相隨即是家。可我一生雖遇浮雲,卻
總難相隨。九哥,你真的一點都不心疼我么?"任九重熱淚盈眶,不敢回頭,望空嘆道:"若
非天緣永訣,誰人能舍仙子?果有來生,九哥必做個溫良情種,只與你廝守不散!"說罷再
不猶豫,大步走出門去。那女子悲痛欲絕,只喚了一聲,已不覺癱倒在地。

卻見那少女走了進來,一臉怒氣道:"這人真可惡!咱大老遠來找他,見面又沒說嫌棄的話,
他倒一甩手走了!小姐快別哭了,這樣的負心漢,死活都不用理他!"那女子痴然望向廟外,
止淚不住道:"鶯兒別說了,你不會懂的。像九哥這樣的男子,女人幾輩也碰不到的。我不
能見他運勢低了,就把情意拋開。我......我只在這裡等他。"那少女又恨又急,一賭氣,把
飯盆子也踢翻了。

任九重出了廟門,直向西面奔來。正行間,突見暗處閃出幾十條黑影,分從四面飄聚過來。
一人率先奔至,擋住去路道:"魁首要去哪裡?"任九重見來人竟是平等法王,也不驚詫,
只道:"把路讓開!"話音未落,眾人都已趕到。只見魔教九名法王俱在,另有二十餘位長
老,個個神情焦急,不敢稍放空隙。
智慧法王居長,忙上前行禮道:"魁首莫怪。教主有諭,命我等在此守護。兄弟們不敢疏神,
只望魁首平安。"常勝法王也道:"教主知道魁首寂寞,特意派人把那娘子找來。不是小人
放肆:那娘子艷麗驚人,姿容耀世,真不怪魁首愛她!兄弟們見了這等玉人,才知其餘紅粉,
都不過孽海殘花。魁首隻伴她略住幾日,又有何妨?不出旬月,您老人家便可龍歸於海,再
起波瀾。"
任九重面色微沉道:"轉告盛教主:心意我領了。你們讓開路罷。"眾人聽他語冷如冰,心
頭俱是一顫,幾乎同時跪下身來。智慧法王道:"適才令師侄來報信,我們已盡知始末。這
分明是有人設下圈套,欲引魁首入其網羅!兄弟們明知有禍,斷不敢讓魁首涉險。"
任九重濃眉微立,冷笑道:"這麼說,你們真要攔下我了?"一言未了,眾人忽覺一股異樣
的氣息襲來,幾十人竟都定身不住,意盪神搖。看其人時,猛覺他形貌大變:哪還是落魄乞
食的丐漢,分明豪氣重來,又是當年威震江湖的魁首,傲類獨絕的奇男!
智慧法王大恐,忙抱住他道:"魁首,求您千萬別去!您老不看別的,只看我們大雨天還守
在這裡,確是一片至誠,便請轉回身罷!"眾法王也將他抱住,無不下淚道:"您老要真出
意外,我們哪還有臉活著?求求您放下念頭罷!"
任九重心煩意亂,略一抖身,五人已飛出丈外。餘下幾人方欲抱緊,陡覺他目光逼來,直透
神宮,霎時間外感皆失,向下跪倒。待得驚覺,前額已觸在地上,腦海中一片空白。眾長老
駭然後躍,都知此"打神"的絕技,及見他大步而去,莫不扼腕頓足。

任九重脫出身來,飛身向西,並不稍停。通州距京城不過數十里,這一展開駿足,當真飄飛
如電,飛黃猶遜!尚不到半個時辰,已見前面帝京廣闊,城樓巍峨。
他略辨方向,少時尋到彰義門外。眼見九城寂寂,皆被高牆所擋,城外西北方向,卻有一大
片屋宇,昂霄聳壑,且有微光。
他當年常游燕都,知那裡本是元順帝胞兄的王宮,後來洪武鼎革,賜於北軍都督開衙建府,
心想:"我雖久未入京,料來錦衣衛氣焰熏天,必早占此府為其巢穴。胤清說的北鎮撫司衙
門,必是這裡了!"當即縱身而來,離得尚遠,已然失笑:"彼等只盼我來,外面竟不設防,
如此倒省了氣力!"不覺來到切近,卻見此衙深廣非常,黑黢黢少有光亮,望之實感陰森。
此時烏雲滿天,不見星月。他飄身到了一堵高牆外,屏息聽了聽,旋即聳身躍入。未料落腳
之處,竟是個花園,影影綽綽,只見四面樓台亭榭著實不少,此外如青松翠柏,假山幻障,
更是密密層層,迷離心目。
他耳力極佳,知十數丈內無人潛伏,縱身向西飄來。正行間,忽聞遠處腳步聲響,有數人向
這面走近。片時看清面目,原是幾名錦衣男子,心中又笑:"哪會這麼巧?分明前來接引!"
突然現了身形,袍袖揮動。那幾人尚未看清人影,便覺眉心一痛,宛似利電入腦,五人同時
倒地,氣閉無聲。一人正欲大叫,胸口已被拿住,任九重雖是虛抓,這人脖頸登時軟了,手
足似麵條般垂落,惟喉間發出異響。
任九重略放寬鬆,低喝道:"告訴我天牢在哪兒!"那人已無法開口,隻眼珠向左轉動。任
九重會意,提之向北縱來。片時出了花園,那人又向西望。任九重依其所示,也不怕有人攔
路,轉轉折折,直掠過數重院落。停步看時,周遭樓閣崢嶸,曲徑迷宛,已不知身在何所。
那人彷彿與鬼魅同行,尿都嚇了出來,眼見他露出疑情,忙望向不遠處一座鐵門。

任九重細看四周地勢,隨將那人棄在草間,大步來到門前。他心知猛獸俱在其內,不覺猛志
激蕩,推門直入。孰料那門十分厚重,方一推開,一股腥臭之氣已撲面而來。任九重見其內
微光閃亮,遂留心護住要害,直闖了進來。
卻見過道上全是血跡,下腳一片濕滑,獨不見看守之人。行且未深,猛見兩側囚牢之內,統
是奄奄待斃的男子,或皮脫肉爛,或折脛斷股,盡被長枷所固,竟無一人神志稍醒。任九重
雖有虎膽,亦覺毛髮森聳,轉生無窮之恨,快步向裡面尋來。
忽聽得咔地一響,其聲大是古怪。任九重急看時,但見左側牢房之內,一男子蜷縮如球,早
已斃命,頸上卻套了兩副鐵枷,原來已把脊樑生生壓斷。任九重怒火登燃,只一腳踹碎木柵,
跟著插刀在背,進來兩手較力,猛將兩副鐵枷拉開。那男子重負一卸,周身噼啪作響,可憐
全身骨胳早被壓斷。任九重將他平放在地,出了牢房,又向深處尋覓。
方走出十餘丈,心頭忽地一顫,轉而目瞪身僵!只見數步之外,一間極大的牢房內,一人竟
被鐵索吊在空中,手足俱被割斷,卻還連些皮肉,鮮血正緩緩滴落。任九重大叫一聲,猛然
撞開木柵,奔了進來。身當此時,大豪傑方寸也亂,不由悲呼道:"伯生,你怎麼了!"那
人難辨生死,一動不動。任九重這才想起出刀,一躍削斷鐵索,將他攬在懷中。細看之下,
只見其人面色慘白,全然不似活物,一時心如刀攪,禁不住熱淚迸流。
忽然間想到:"他等苦害伯生,只為激我神狂,我豈能自亂方寸?"還刀入鞘,出掌按在其
胸,暗施手段。直過了半晌,方見那人口內有些氣息。任九重不敢停手,急聲道:"伯生,
你醒醒!"那人口中連吐血沫,繼而咳嗽起來。任九重大喜,右掌虛罩其腹,二目陡射異光,
盯在他眉心。那人傷了"陰神",本已不能醒轉,一點"元陽"將失之際,突覺一道駭人的
光芒照亮了迷程,身子竟驟然離開無邊的黑暗,只是眼盲難覓歸路。
任九重忙將目光收回,輕聲呼喚。過了片刻,那人緩緩睜開眼帘,卻仍無法視物,聲如蚊鳴
道:"師......師兄,是你來了么?"任九重又復淚下,心知不能停留,背起他道:"伯生,
咱們走罷。"將索鏈在腰間纏了幾圈,感覺那人已被縛得緊了,絕不致滑落,便要走出牢門。
那人忽道:"把......把我放下,他......他們要害你!"任九重不語,出門順來路走回。那人
欲咬舌自盡,卻連這點氣力也無,伏在他身上哭道:"氣......氣脈快
斷了!你莫要管我。"任九重回頭與他臉頰相貼,強笑道:"又不聽話,不怕我再打你么?"
話猶未落,前後燈光突滅,眼內一片漆黑。只此剎那,四面已有六七股勁氣逼來,也分不清
是掌風、劍氣,惟覺冷厲無比,砭人肌骨。偷襲者顯已算準了方位,各從極怪異的角度來襲,
一下子將閃躲之路盡數封死,黑暗之中,只聞勁氣破空,直如死神猝臨!
便在此刻,更不可思議之事居然發生:那六七人本是協力來攻,誰料襲近身畔,驀覺同夥幾
人力道已消,此電光石火的一刻,竟彷彿自家獨對強敵,誰人能不心驚!忽聽嗤地一響,跟
著似有長劍落地,隨聞衣袂收束之聲,六七人皆飄身遠退。
卻聽任九重大笑道:"這世上能刺傷我的,絕非該死之人!你們都出去等著罷!"言罷並不
追趕,只健步跟隨。
少時出了鐵門,只見七人立在不遠處,個個黑衣蒙面,注目向他望來。一人朗聲笑道:"早
聞魁首之名,不期已入神化之境!我等再來領教!"言罷數條黑影齊上,兩人使劍,一人竟
用了閉血钁,余者各憑肉掌,飄忽來襲。
任九重只看幾人身法,精神已是一振,忽起腿高踢一人面門。這一下已然犯忌,不想那人卻
躲不開,腳尖只在臉上輕輕划過,竟令其痛入骨髓,驀然捂胸後躍,虛汗如雨。他卻不知,
這一踢高妙非常,已含足之踩踏、膝之沖頂、腿之旋搓、腳之貫劈諸勁;整條腿一氣貫通,
速去速回,倏乎若電勁之擊,無論碰到對方何處,均與擊中要害無異。
另一人自後襲來,長劍本如靈蛇飛走,猝見此狀,忙暗加提防。孰料任九重最怕傷了師弟,
起足後踢,一下又蹬在他臂彎。這一腳起落無蹤,猶如微風拂過,觸體方覺。那人登時丟了
長劍,神色陡變。

余者正驚駭間,任九重已連出數腿,分向幾人踢來。這幾腿更加來去無軌,直似憑空而生。
幾人雖有防備,卻擋不住、躲不及、化不開這神來的一腿,除二人略被抹中,余者皆心如電
擊,彷彿整個內臟都散了。
原來常人起腿必先移重心,否則無法平衡,故腿動肩必先動;那幾人早盯住他肩頭,原是正
法。卻不料任九重技臻絕頂,周身各處均可做為重心,出腿時已與出腿前一樣,哪還有跡象
可尋?
一人看出奧妙,忽欺身直入,欲施揉手之法,迫近爭鋒。哪知方搭其臂,忽覺對方全身透空,
自家手掌如按在虛處,竟無半點著落。要知揉手之法,原是大有講究,彼此一問一應,高下
立判。若兩者功力相當,則摸彼勁並非全空,而是若有若無,此時便需全神貫注,以洽彼意,
然後伺機摧敵。若搭手即覺對方周身皆空,則自家必已暴露於彼無疑,似此便有性命之憂。
那人大叫一聲,正欲抽身而退,忽聽任九重冷笑道:"足下想走也難!"那人渾然不知其法,
惟覺自家氣血已被一物攝住,忽自耳側直衝上來,欲摜出頭頂;忽又疾落下去,彷彿墮入深
淵,自家全然無法把持,用力也罷,用意也罷,統是無濟於事,而對方仍有餘暇,起足踢向
另外幾人。
便在這時,驀見一人自半空飄落,長劍迅若驚虹,直刺任九重頂門。任九重一驚,驟然將手
中之人拋起,不防六股勁氣突至,已然躲閃不及。這一變與天牢內如出一轍!任九重豁然醒
悟,竟爾凝身不動。
原來此刻來襲的數人,方是適才從天牢內逸去的強手;幾人一出即隱,卻叫另七人假冒糾纏,
吸引住任九重的心思,只待他稍一疏神,便做雷霆之擊。及見任九重凝如山嶽,莫不惴恐:
"前番黑暗之中,我等猶難得手,此刻他已有備,更是徒勞了!"念頭閃過,身形皆改,刷
一下飄散如煙。
任九重心下暗贊:"只此一退,已非等閑可比。江湖上特起之士,我竟全然不識了!"此念
未逝,這幾人又復來攻,其勢之詭譎莫測,實非方才那七人可比。任九重驟感壓力襲來,也
自驚詫。他背負一人,畢竟不便,加之懸念此人的生死,已無心再斗,忽躍出險陣,向東疾
奔。十幾人見狀,皆飛身追趕。
任九重雖負一人,猶勝狂飆,無奈有二人腳下極快,只在背後出劍、發掌,相距不過丈余,
居然甩之不掉。任九重惟恐二人傷了師弟,突然轉身抓來。一人身似靈猿,縮身疾退;另一
人卻頭顱被抓,頂門欲裂。任九重無意傷人,說道:"莫再追了!十年之後,你足可有成。"
鬆開手來,又向前疾奔。
誰料這夥人仍追趕不放,似故意與之糾纏。任九重走走停停,又將兩名男子拿住,眼見余者
相繼奔來,忽現怒色道:"我本無意殺人。爾等果欲自獻,便可速來!"一言甫出,卻見二
男子在其手中,遽然收縮成團,隨如流彈飛出,勢極驚人!眾人一見,都不敢太過靠近。任
九重得便,疾似風卷,少時奔出衙來。
奈何附骨之蛆,一時難去,後面黑影晃動,又已跟來。任九重奔行之際,偶觸及師弟手背,
已覺冰涼僵硬,這時回探他鼻息,猛覺其人氣息早斷,心底一陣狂悲。
眾人圍將過來,正要動手,忽聽任九重仰面大叫道:"老天,伯生一輩子老實忠厚,那是人
中何等貴重的品性!你為何任他受虐遭凌,還要叫他死得如此悲慘啊!"說話間虎目含淚,
全忘了周遭兇險。
眾人都與他交過手,內心早自驚服,眼見他大失常態,居然不再偷襲。一人拱手道:"若論
真實本領,我等與魁首相差太遠,本來早該收手。但大夥都想見識一下這口刀,可說雖死無
恨。請魁首出刀罷!"余者盡向任九重望來,表情極是古怪,似要在他臉上察出些異樣才罷。
任九重收淚不住道:"我心中悲狂,只因人命太過危淺,一忽間最親的人就走了!你們都要
自珍,快去罷!"眾人面面相覷,均露狐疑之情,好似十分不解,又似乎大為惶恐。
正這時,突見東南兩面奔來四五伙人,足足有百人之多,眨眼間圍了過來。那十幾人見來者
非友,都欲破圍奔逃。不期來人中好手極多,兩下方一交手,那十幾人立時不敵,頃刻間俱
被拿獲。

只見一人大步走來,竟是明尊盛沖基到了;另有一人伴在他身旁,身材消瘦之極,相貌更是
奇異,彷彿剛從墳墓中挖出的一般。盛沖基一到近前,便細細打量任九重道:"沒出甚麼事
罷?"任九重悲心難遏,解開索鏈,將那人放在地上,兩手掰了幾下,已將他腕上的鐵銬弄
碎。眾人見精鋼打的銬子,在他手中直如泥塊、腐木,皆瞠目嘆奇。
任九重撫摸那人臉頰,似愛撫熟睡中的嬰兒,淚飛聲咽道:"傻兄弟,你還是為我死了。你
可知在我心中,你永遠都是長不大的孩子。那......那人竟殺了個小孩子,直叫我含血噴天了!"
說時心神激蕩,突然噴出一口血來,殷紅燦爛,都濺在那人臉上。眾人大驚,只恐他悲傷過
度,忙將他攙起。
盛沖基知他兄弟情分最好,忙道:"魁首,我給你引見個朋友。這位是蓮教的曲聖王,我兩
家已合在一處了。若論本教與白蓮子的淵緣,盛某還要算他屬下吶!"任九重這時才見那瘦
削男子站在一旁,強收起滿腔悲憤,啞聲道:"曲聖王的大名,任某久仰了。"
那瘦削男子慌忙施禮道:"不敢當,這句話折去我一半的陽壽。魁首松柏之節,經霜猶茂,
曲某欽佩之至。不日我兩家便要起事,南北數十萬弟兄,皆翹首期盼魁首來掌舵。"說話間,
蓮教十幾名護法長老,一同跪下身來。
任九重側避不受,沖盛沖基道:"我有事想求盛教主,不知能否幫忙?"盛沖基道:"魁首
只管說。"任九重道:"先把那十幾人放了罷。"盛沖基笑道:"你不想看看他們的廬山真
容?"任九重道:"既已蒙面,便不值一看了!還有件事想要拜託:我師弟死狀太慘,莫讓
他家裡人看到了,就在京畿附近埋了罷。大德難報,我也不說感激的話了。"說罷蹲下身去,
熱淚復涌,又向那人深情凝望。
盛沖基心頭一沉,急問道:"魁首意欲何為?"任九重又看了那人幾眼,霍然起身,望向九
城之內道:"我該去見他了!"大步向城牆邊走去。眾人見他毅然決然,臉上伏著難言的怒
氣,都不敢阻攔。盛沖基欲待相勸,又覺無益,不禁頓足長嘆。
那瘦削男子大急道:"盛教主為何不攔住魁首?"盛沖基眼望任九重身似靈燕,已躍上城牆,
目中忽地晶瑩,繼而淌下清淚道:"他要不去,也就稱不上是魁首了!大夥都記住今天罷:
也許這個晚上,是江湖上最黑暗的時刻了!"眾人聽了,都沖那方向遙遙拜倒,淚落無聲......

神 宮

任九重登上城頭,並不細望神京,下城直奔正北而來。不一刻,已到皇城附近。他伏身潛跡,
少時入了皇城。不過半炷香光景,已見紫禁城廣宇接天,就在眼前。
他悄行至護城河畔,眼見一棵老樹枝須四漫,已伸向河中,遂躍上樹來,攀爬至頂。及見距
河對岸足有數丈,猛借一枝盪送之力,向對面飄去。待落下身來,疾縱至一處僻靜的宮牆外,
復登躍而上,轉瞬已到牆頭。
四下看時,全然不見燈火,百殿千宮如夜獸潛伏,大露猙獰。他穿房過脊,尋覓了片刻,心
中焦躁起來:"如此九重深宮,卻到何處尋之?"正這時,忽見北面燈似游龍,蜿蜒而來。
正驚異間,又一條燈火游龍出現,飛快趕上前面一條,兩下相距丈余遠,中間似一條道路,
如迎大賓,直通向深宮之內。
任九重登時領悟:"原來他知我要來,派人接引了!"遂不藏形,縱身躍下一座高殿,直向
前走來。
片時近了,只見數百名閹人,都提著一色的宮燈,照得身上鬼態妖形。一中年閹豎顯是為頭
的,眼見任九重健步而來,忙迎上前道:"足下可是任先生?"聲如雌類,令人肌膚起栗。
任九重微微點頭。那閹豎道:"請隨我來罷。"說著向北面走去。任九重跟在其後,兩旁燈
光耀目,香風習習,只覺大是惱人,忽越過那閹豎,獨自向前走去。
不覺過了數重宮門,兩側燈火未絕,猶向內延伸。任九重因近處太過明亮,反看不清周遭景
象。又行了一會,只覺似來到一個極大的院落中。忽然間身後燈火悉已遠去,前面只剩下四
名小閹,引著他向一座大殿走來。及至殿外,幾名小閹盡如木偶般轉身,彷彿沒他這個人似
的,都提燈去了。

任九重也不理會,凝神看了看,便即大步入殿。只見殿內甚是寬敞,卻只燃了兩支長燭,顯
得有些昏暗。最裡面一張大床上,一人閉目仰卧,面孔模糊。
任九重細看此人,年紀已在六旬開外,面部頗為豐滿,只是鬚髮萎亂,一副沉痾難去的病態,
分明是要下世的光景了!
他一路難壓悲憤,這時猝見此人,倒呆住了,半晌方道:"陛下這是怎麼了?"那人聞得其
聲,突然睜開眼來,一瞬間病態全消,竟大露雄毅之風,實令人望而生畏。二人四目凝視,
都彷彿認不得對方了,神情瞬息變幻,直非筆墨可描。
過了一會兒,那人軟下身軀,又現出病容道:"此次掃北無功,偏又在榆木川墜了馬。若非
玄一等伴駕在營,吊住了一口氣,朕只怕是見不到你了。"任九重回過心神,目射寒光道:
"陛下為何負約?"那人凝望著他,忽嘆了口氣道:"適才朕差點認不出你了!你這些年還
好么?"任九重目光愈冷,又道:"陛下為何負約?"那人笑了笑,手指龍榻旁一張木椅道:
"你坐罷。"任九重道:"國家自有法度。"
那人一聽,又嘆了口氣,目視殿頂道:"朕一生只敬畏太祖爺,其他能讓朕佩服的,不過二
三人罷了。你總要算其中一個了!朕賜你坐。"任九重道:"我只想請陛下回答,為何失信
負約?"那人並無窘態,忽露傷感道:"朕只想歲月真是可怕呀,它竟把你變成如此模樣!
還記得朕當年做燕王時,你常到朕府里來。那時翩翩美少年,是何等的丰姿秀異,難怪女人
們都要對你一往情深了!"原來此人正是靖難得國,初稱太宗,嘉靖間復謚為"成祖"的朱
棣。
任九重聽他語無邊際,微露慍色道:"我只求陛下明示,何故負約?當年陛下親口答應:我
若乞食為丐,絕不害我親朋。今夜伯生慘死牢獄,不知陛下做何感想?"朱棣微微擺手道:
"不說那些事了。這些年來,朕中宵難寐,常常想起你來。你在外衣食無著,也必時時恨朕
罷?"任九重面沉似水。
朱棣沉想了一會,說道:"朕倒想聽聽:在你眼中,朕是何如主?"任九重不加思索道:"雄
主。"朱棣微露訝意道:"何以見得呢?"任九重鄭聲道:"陛下雄韜偉略,直追太祖。當
年洪武爺雖以布衣之身,提三尺劍創下基業,然一心翦滅勛臣,無力北顧,以致蒙人又復坐
大。後建文帝登基,偏安江南,辱及骨肉,更無發皇氣象。陛下遷都北來,六征蒙古,頗有
漢唐天朝之風。僅此一件,已足彪炳社稷,不遜歷代雄主。"
朱棣聞言,臉上忽露光采,竟坐起身道:"朕雖不敢自比聖帝明王,又豈是平庸之主?實則
太祖之大明,早亡於允炆之手!朕雖非首創,然此萬里江山,哪一寸不是朕親手打下?如允
炆庸懦之性,大明數十年必亡!朕六掃北番,猶不能挫其元氣,雖死遺恨了!"說罷連聲嘆
息,又倒在床上。
過了許久,朱棣心緒方平,轉而又現煩惱道:"朕一生只有兩大隱憂:一者蒙寇未滅,將來
必害朕子孫;二者所謂江湖之上,多凶邪之徒,都存了亂典逞志的賊心。朕死後太子懦弱,
久則必生不善。你為何不體諒朕心,幫朕去此毒瘤?"
任九重正色道:"江湖上亦有真俠真義,陛下豈可一概而論?"朱棣冷笑道:"甚麼江湖?
不過二三跳梁,偽俠義之名,行險造禍罷了。你還不醒悟,後果不堪設想了!"任九重濃眉
一軒,忽又笑道:"陛下真是一點沒變,還是當年逼我就範時的腔調。我也回復陛下:任九
重心如太岳,仍是不能轉移。"朱棣聞言大怒,想了一想,卻終未發作。
二人互不相望,直過了一盞茶的光景,才聽朱棣道:"當年朕囚了你父母妻兒,卻沒有薄待
他們。令尊令堂故去時,也都厚葬盡儀,可惜你無法盡孝了。朕如今還是不明白:當初朕方
一得國,即邀你趕去應天,原只盼你在眾多江湖人物面前,向朕屈膝獻刀,藉以壓服諸多草
莽的邪志,也就罷了。誰想你竟說出那番話來,令朕當眾出醜。朕一氣之下,才以你家人為
質,令你到京畿一帶乞食。如今二十多年過去了,朕實在有些累了,想來你也累了罷?朕還
是想問問:你是因朕得國不正,才不肯屈膝獻刀么?"任九重微微搖頭。

朱棣道:"那是因朕滅了方孝孺的十族,連學生、朋友也不放過,你便視朕為暴君了?"任
九重聽了這話,不禁失笑道:"我早認陛下為雄主,那些事也不算甚麼。可惜陛下二十餘年
想著任某,卻還是不懂我究竟為了甚麼,我說出來就更沒趣了。我也有句話要問陛下:為何
老抓住江湖不放?難道江湖中人,真能動搖陛下的江山么?"
朱棣聞言,也笑了起來,說道:"這就是小兒之見了!草莽之士既無恆產,哪有恆心?稍有
風吹草動,即敢鋌而走險。朕本側妃所生,朕母寒門之婦,素為太祖所輕。朕四歲時,即在
太祖營中與諸軍士玩耍,可說最識彼等之肺腑。此輩勇毅果敢者,多為江湖任俠捨命之徒。
太祖用之,竟能將元人逐出華夏,登基稱帝;若有人擅於蠱惑,焉知不能攪亂國朝?朕聞蓮
教及拜火教諸逆,已暗中廣聚勢力,只待朕死,便要興風作浪。難道你一點都不知么?"
任九重道:"陛下所慮雖有道理,但我心中的江湖,絕非作亂的淵藪。那裡面有真俠真義,
至性至情,更有大痴大真。陛下高高在上,只是看不到罷了。"朱棣冷下臉道:"你一味與
朕說俠,難道俠就不是朕的赤子?不是朕的臣民?王土之上,難道不依皇明的法度,卻要照
著你們的規矩,自成一系么!"任九重道:"俠的規矩,只是血性天良。陛下果為堯舜之君,
四海再無孤寒,也無不平,俠光自然泯滅。可惜千百年來,百姓皆啼飢號寒,而君門萬里,
何能仰述?我只恨今世俠光太過微弱,不能救萬民於水火。"
朱棣聽了,勃然變色道:"你這是大言欺君了!照你說來,區區江湖俠義,竟可與朕分庭抗
禮了!"任九重色不稍改,說道:"我還是當年那句話:朝廷就是朝廷,江湖就是江湖。陛
下以法,我等以心,同為匡世濟民,何以非鬧到水火不容呢?"
朱棣大怒道:"你可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只要一句話,即可滅你江湖!"任九重傲笑
道:"這話陛下當年也說過。任某要了這些年飯,仍覺王土之上,遍布俠光。"
朱棣怒極,忽沖殿外叫道:"你們都滾進來!"聲音傳出,只見十幾人魚貫而入。當先一人
白須白眉,竟是少林方丈智賢,後面跟著武當玄一,以及十幾派的掌門,個個面色發白,顯
已聽到二人談話,進來後皆伏拜在地。
朱棣眼望眾人,怒氣衝天道:"你們說給朕聽!普天之下,可以有人借俠義的名號,便無視
朕躬么?可以有人借江湖的殘旗,便與朝廷對峙么?你們快說!"眾人聞言,直如萬均壓頂,
都以頭碰地道:"陛下息怒。俠光再熾,也不及陛下的天威;江湖再大,也存於王土之內。
陛下乃域中四大之一,塵寰萬類,皆受陛下的恩澤。"
朱棣猶未止怒,說道:"此人與朕相持二十多年,只為給江湖守著體面。你等在朕面前,有
甚麼體面可言?朕叫你們去死,你們誰敢偷生?朕叫江湖絕滅,你們誰敢稱俠?朕夢中囈語,
也是聖音,你們敢不聽么!"說話間面泛潮紅,忽覺頭暈目眩,一頭栽在枕上。眾人見他如
此盛怒,話也不敢說了,只是叩頭如搗。
忽聽任九重嘆道:"陛下這番話,真令我悵然若失。任某再說一遍:我絕非為江湖守甚麼體
面。尤其見了今日這等場面,更令我不屑為之了。陛下信也好,不信也罷,我再不自辯了。"
朱棣又添新火,強撐起身道:"你不為此事,莫非故意犯上邀譽?你手上有刀,儘管做來!
朕聽說這口刀大有名頭,人都叫它『傲君刀』。君父也是可以傲的么?你索性換個招牌,叫
它『弒君刀』好了!"眾人聽了這話,無不大抖起來,驟感自家命懸一線,今夜已是死期。
只聽朱棣又道:"你與朕打擂二十年,卻不說到底為了甚麼。朕問問旁人,看他們是否懂你
的貞心烈志。智賢,你說他究竟為了甚麼!"智賢低宣佛號,合掌道:"我佛家只講三步功
夫:一曰看破,二曰放下,三曰自在。陛下所問,恕老衲愚鈍不知。"朱棣冷笑道:"世人
耗費錢財,只為爾等身居廣廈,龜縮避世么?朕一定要你說!"
智賢佛號又起,神情肅穆道:"陛下一定要老衲講,老衲又怎敢不說?其實陛下也知道原因
的,何必非讓老衲說出來?"朱棣見他竟敢出言頂撞,拍榻道:"你快說!朕急欲知之。"

智賢忽露莊嚴之情,說道:"所謂俠者,以鋤強扶弱為己任,以熱血悲心為胸懷。其人可向
世間一切弱小低頭,卻絕不能向任何強權、強力屈膝。若反其道而行之,則萬古俠光盡滅,
江湖永世黑暗,無復光明。老衲雖然迂拙,青燈古佛之下,也漸漸明白何為真正的俠義精神。
果真俠真義者,不啻世間行動之佛,我釋家子弟,也未必如他的。"此一番話說出,眾人無
不動容,眼眶盡都潮濕。
朱棣似乎愣住了,半晌睛眸不轉,既而雙眉漸聚,森聲道:"照你說來,朕為四海共主,強
中領袖,俠者必欲除朕了?任九重,朕將死之軀,送給你博此虛名如何?"智賢嘆道:"陛
下英明,當知任施主絕無此心。所謂一燈可照萬古黑。任施主這些年來,不過存此真俠真義
在心,為江湖守一盞明燈罷了。"話未說完,眾皆大悲,殿內一片嗚咽。
正這時,忽聽朱棣冷笑道:"朕倒要看此真俠真義,究竟能有多真?玄一,你不是說他入殿
之後,即刻便要毒發么?朕可等著他獻上那把『傲君刀』呢。"玄一聞言戰慄,膝行而出,
顫聲道:"陛下恕罪。任先生內功高深,實超乎想像。其實已......已該發作了。"眾人聽此
對話,皆目瞪口呆。
此時任九重已覺體內不祥,卻望向玄一道:"道長果有手段!我想知道你怎樣下的毒?天底
下的毒物,沒幾樣能害得了任某。我知道絕不是那壇酒。"玄一羞愧無地,只衝他磕頭不止,
卻不敢道出真相。
朱棣笑道:"你告訴他就是了。"玄一頭也抬不起來,吞吞吐吐道:"半月前陛下墜了馬,
抬回帳中時,便下了道旨意:叫貧道無論如何,也要逼任先生入宮獻刀,且要各派人物都在
場。貧道率弟子從蒙邊趕回來,先哄任先生喝了那壇酒,因知任何毒物你都能察覺,所以那
酒只是個毒引子。後來抓了令師弟,任先生入獄......"剛說至此,任九重忽道:"不用再說,
我知道了!"一剎那,心中懊悔不已:"原來他們斬斷伯生手足,只為激我神狂意亂!怪不
得我觸摸伯生身體時,初覺有一絲涼意入掌,那必是另一種毒引子了?兩者均無毒,只一相
遇,便成奇毒之物!難怪那伙人在牢外糾纏不休,原來是怕我察覺中毒,不肯趕來此殿!"
想到此處,急怒交迸,頭上直欲炸裂。
突聽眾人齊聲駭叫,旋見任九重七竅之中,各有血線竄出。這毒端的霸道無比,發作得越緩,
蓄勢也就越強!眾人見那血線竟噴出一丈開外,都驚得魂飛魄散。玄一大哭上前,抱住任九
重道:"任先生莫怕,這裡有解藥的!你快向陛下跪一跪,把刀獻上,這時還來得及!"
眾人都知兇險萬分,皆跪地大哭道:"魁首!你便獻上此刀,大夥一樣敬你愛你!千萬別耽
擱啊!"說話間,只見他七竅已非血線竄出,竟如噴泉一般,殿內一片血霧!
眾人見他滿臉都是血,卻無屈膝之意,都撲到龍榻之前,哭喊道:"陛下,求您先讓魁首服
了解藥罷!我等必勸他伏首獻刀,絕不敢違陛下之意!"朱棣大露得色道:"朕待此刻已二
十餘載,絕不許有人打折扣。你們都去勸他罷。"玄一嚇得神魂失據,撲於榻前道:"陛下,
貧道冒死肯求:能否不讓任先生下跪,只將刀交與陛下如何?"
朱棣見任九重仍不來跪,大怒道:"朕不見他泥首呈刀,死不瞑目!誰敢再勸,即刻賜死!"
說時鬚髮飛張,狀極可怖。他晚年本有狂疾,十數年間,已杖斃宮女、閹璫數千人。這一怒
大有雷霆之威,宮殿震顫。眾人不敢開口,都死命叩頭,放聲大哭。玄一更是前額盡爛,鼻
中都流出血來。
忽聽任九重嘆息道:"我守了這麼多年,就為了看你們這個樣子么!"言罷兩手攥刀,忽拼
盡所余之力,竟將那刀連著刀鞘,猛地折為兩半!
突然間,大殿哭聲皆止,出奇的安靜,眾人呼息都彷彿停止了。卻見朱棣呆了眼神,似乎全
然無法相信,隨之一聲大叫,猛噴出數口黑血來,險些栽下龍榻。眾人被這一幕所驚,都仿
如木雕泥塑,一動不動。
也不知過了多久,朱棣血復歸經,又急喘了幾口,忽仰天嘆道:"俠之大真大痴,朕總算是
知道了!"一語說罷,目中全是灰燼,半點光亮也無。及見任九重囟門都被那毒頂開來,又
復長嘆道:"朕非庸主,只怕死後也要遭些罵名;卿本英豪,可惜亦不能再返江湖。我二人
同日辭世,真可謂素契緣深了!朕還是有些不甘,想與你再賭一局:你若未死之前,能離開
朕的皇宮,走到承天門外,朕必以國士之禮葬你,並告子孫萬世,絕不再管江湖之事。若你
走不出去,江湖還要向朝廷伏首,絕不許自逞俠名,亂朕國典。你看這樣如何?"任九重不
答,擦去眼前的污血,默默向外走去。眾人悲不自勝,皆灑淚呼喚。朱棣雖僅剩下一口氣,
仍死死盯住他不放,直至他走出殿去。

任九重出了大殿,驀覺一股極重的殺氣逼來,身子一晃,險些又跌回殿內。他頭上血涌不斷,
兩眼又被蒙住,甚麼都看不真切,只覺迎面立了數十人,無不殺氣騰騰,自家每挪一步,都
極感艱難。原來朱棣將亡,隨征諸將俱在殿外守護。眾人皆百戰之身,既知皇上與此人賭誓,
恨不能將之剁碎,以悅聖心。
任九重心神恍惚,遍體無力,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走出了大院。感覺四外全無光亮,遂用手
捂住囟門,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來。
此時神宮寂寂,半個人影也不見,天上更如潑墨一般,黑慘得瘮人。不覺耳鼻中血都不流了,
全身麻木起來,想是一腔熱血將盡,感覺出奇的寒冷。
又不知過了多久,手足漸漸僵硬,自己也知道走不動了,惟心間一個念頭驅使著,仍向前挪
蹭。還好道路寬敞,未走入迷宮般的小徑,腦海中模模糊糊,只是想:"那承天門是紫禁城
的正門,該是在南面罷?我只挑大道走,可南面又在哪兒呢?"一路如此想著,又走了百尺
之遙,忽覺腳下軟綿綿的,跟著腦袋裡呼隆隆打轉,迷迷糊糊地昏了過去。
也不知是天公垂憐,還是冷風太勁,竟又將他弄醒,只覺眼中已能辨些物影了,奈何卻再難
起身。放眼望去,才發覺獨在群宇之中,四面茫無路徑,儘是高殿廣廈。一瞬間,忽覺這黑
沉沉的紫禁城,彷彿一張無形的天網,將自家罩得動也難動,不由絕望欲泣,又欲縱聲狂笑。
便在這時,忽聽得身後極遠處,幾聲喪鐘響起,跟著死一樣沉寂的四周,也發出鬱悶的悲音。
隨聞神宮之內,每一處都有喪鐘響起,交響合鳴,越聽越覺得滑稽。
他長長地吐了口氣,也不知哪兒來的力氣,竟又站了起來,只覺身子清爽了許多,眼內猙獰
的樓殿也忽然變小了,內心涌動一份喜悅,只認準一個方向,搖晃著向那裡走去。
尚未行遠,忽覺烏黑的天空,好像露出一抹青色,隱約有微星閃動。不知不覺中,漸感天色
發灰,轉而又變成慘白。驀地里幾道青亮亮的東西射下來,晃得他眼花繚亂,一忽兒間,更
有奇光自雲端飛下,彷彿已射入其軀,頓覺周身爽泰,快活得恍若登仙。看四周時,哪還有
甚麼宮殿?盡變得矮矮平平,且如冰消雪化,漸趨於無。
看那前面,原來水草豐美,縹緲歌回,正是自家久愛的江湖!狂喜之際,復見俠者縱馬而來,
都繞著他歡呼大笑。一時猛志激蕩,身子竟爾飄了起來,千山飛度,萬里雲回,好不暢心快
意。正歡喜間,但聽不遠處有人呼喚。移目看去,只見父母妻兒走來,卻又停下腳步,望其
微笑。恰這時,忽見那廟中的女子裊裊婷婷地掠過,前胸卻都是血跡,一閃便不見了。正自
放心不下,猝見一片奇花叢中,那小女孩手拿糖果,嘻笑著跑近,口中喊些甚麼,卻聽不到
了。驀然間一生精華,在腦海中一閃而過,隨之中心如醉,陶然欲睡......

此時承天門外守門的軍士,眼見一人搖晃而出,旋即仰面摔倒,忙都圍上前來。及見這人渾
身是血,面目難辨,均想:"這畜生是誰?怎死的這般難看!"二人拖手拽足,將他棄於角
落。
不一刻,忽有幾隻小鳥飛來。一隻許是累了,竟落在任九重臉上。另幾隻也要落下,先一隻
卻猛地飛起,好像感覺到了甚麼,引那幾隻飛在半空,嘰嘰喳喳直叫,旋即都向高天飛去。

至次日,一代雄主終不負約,以國士之禮葬九重,並釋其妻孥。是夜臨終之際,已命錦衣衛
逮玄一以下十七人,均賜死。後此事由某宮人傳出,海內為之嘩然。後人感九重之烈志,曾
作詩悼之曰:自古奇兒幾人同?王土難絕烈俠蹤。高天不遂成祖願,一羽凌霄自有情。

——馬舸《傲君刀》


斯溫是一名守夜騎士的私生子,出生於蒼白林地,成長於影承廢墟。他父親因為違背了守夜人法典而被處決,母親又因為她的野蠻種族而被驅逐,這一切讓斯溫堅信所謂的社會法則中毫無榮譽可言——榮譽只存在於他心中。在照顧母親走過彌留之際以後,他以新人的身份加入了守夜騎士團,並對自己的身份絕對保密。十三年來,他一直在他父親當年的學校里學習,掌握那些仇視他出身的人所撰寫的法則。接著,在他本該立誓成為守夜騎士的那天,他手持驅逐之刃,擊碎神聖之盔,用守夜聖火燒毀了那所謂的法則。他大步流星的從守夜堡離開,註定了永世孤獨,並向最後的聖符起誓,只遵循他自己心中的法則。是的,他仍然是一名騎士,不過是只效忠於自己心中正義的...流浪劍客。


俠,破壞程序正義來實現結果正義的人。


所謂俠者

孔子:以直報怨——俠也
孟子:雖千萬人吾往矣——俠也
墨子:任(俠),士損己而益所為也;任,為身之所惡,以成人之所急——俠也
曹植:捐軀赴國難, 視死忽如歸。——俠也
李白:寧知草間人,腰下有龍泉,浮雲在一決,誓欲清幽燕——俠也
李白: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俠也
李白:撫劍夜吟嘯,雄心日千里。誓欲斬鯨鯢,澄清洛陽水——俠也
賈島: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俠也
李賀: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俠也
岳飛: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俠也
龔自珍:一簫一劍平生意,負盡狂名十五年——俠也
譚嗣同: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崑崙——俠也
金庸:俠之大者,為國為民


渾身是膽,浩氣長存
.俠所重的不是武,而是那份為了追求自己的夢想,而一直戰鬥與活下去的信念,是的,一種支持著他們走到最終點的信念,這才是他們能夠忍人之不能忍,處人之不能處的原因所在。你的信念是什麼?找到了嗎?......貫徹了嗎? 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 。道德也好,那些什麼俠之大者 ,全是後人根據想像強加上去的! 我心目中的俠是真俠,其實只有一個……縫隙中的掙扎。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 俠義註定是屬於少數人的,什麼東西只要成為了潮流,我們就可以預見,這貨完了。俠需要孤獨。
孤獨是什麼?是不需要人理解,靜靜地坐在屋檐下聽雨。是不需要陪伴,默默地在空山裡撫琴。是穿梭於鬧市,但整個世界靜的只剩下你一個人。
別人會理解你的行為么?人家看你很無畏地端了老貪,人家覺得,神經病,好好地互相糊弄大家日子都好過不好么?有正義感的人覺得,好傢夥,為社會做出了貢獻啊。但是別人可懂你真正的本意是什麼?也許你只是覺得惡人不除此氣不平罷了。這就是獨屬於俠的孤獨感。
我們俠不需要別人理解,不在意別人的眼神。要是俠成了流行,這個世界就沒有俠了。我們需要保持自己的孤獨感。
路見不平兮,拔刀相助。
一諾萬金兮,忠誠無二。
英勇赴義兮,不畏生死。
命歸黃泉兮,魂歸天地。
身死百年兮,義存千古。
墨兮墨兮墨兮,天地良心。
魂兮魂兮魂兮,永世長存!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何者為俠,是俠之大者為國為民?是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後的深藏功與名?
是如此,也不是如此
借陽明先生的話說一句,人人皆可為俠。
樓上有人說得好,俠便是聖,人人皆可為聖賢便是人人皆可為俠。
曾經看過一段話,當奴隸時代的時候,一個少年決定要好好努力打獵,分到的東西多一些,到最後憑著自己打獵養活別的人,號令其他的人,以後自己就再也不用打獵了。
上蒼驚呼,理想誕生了。
上蒼他媽的大罵,放屁,這是慾望。
而另一個少年此時卻在想要靠自己的努力打獵,讓所有人都不餓肚子,把自己的東西分出去,哪怕自己稍微餓點也沒有關係。
上蒼說,哦,原來這特么的才是理想。
為國為民的俠之大者,便是追逐這種理想的傻們么,一如那些真正說為天下蒼生謀的傻瓜聖賢們。
這是達則兼濟天下的俠,還有一種,是窮則獨善其身的俠。
至少,你要做到獨善,才能稱得上俠。
俠者自信
首先,你要相信自己所秉持的理念
然後不管朋友背叛,世道艱難,自己無意犯下了多少錯誤
都能繼續選擇相信,選擇去挽回,去創造,去把自己該走的路走完
俠者,有面對自己人生中的艱難,做出自信選擇的能力
獨善其身,只要心如明鏡,不患事變之不盡,但患此心之未明
明心見性,可謂俠矣


「這世上有一種人,雪中送炭、扶危濟苦、不求回報,被稱為俠士,父親恰好聽說過這樣一位俠士。」

「你跟我說過,人不能自私到以為別人不自私。」

「嗯,俠士也有私心,她們要的是名聲,我給她們分類:名聲最為純粹的是大俠,名聲里摻雜著權勢的是豪俠,以名聲為工具撈取利益的就不算俠了,是豪傑,更差一等的是豪強,名聲在外,卻不是好名,而是惡名。」


——冰臨神下《孺子帝》


以前,有人跟我說:俠客,快意人生刀馬橫行是為俠,流浪不羈自由闖蕩是為客。
後來我發現,俠字拆開,就是人和夾——夾在中間的人。而客字拆開,便是各人有各人的家。
俠以武犯禁。這是歷朝歷代對於俠客的貶義思維里最常用的一句話。是的,俠就是那種以自身的力量去觸碰這個社會所忌諱的規條的人。所謂俠氣,在我看來,必須包含這樣的成分。
拔劍而起,快意恩仇,隨手廝殺,魚肉無辜,這種人只能稱為匪,而不是俠。
今天,以武犯禁之事自然是少了,武力也並不是什麼時候都有用的。所以,我想把它改成:以力犯禁者,俠也。只要以自身的力量去改變這個社會的不足之處,並且不懼它對自己帶來的負面效應,這樣的人就是俠。
歸納起來,就是:他要有力量,要有良心,要能夠改變世界。

溫瑞安經常問:世界本來就不公平,你們這些俠客為什麼要為那些弱者求一個公平?
這個問題可以有很多答案。
我的答案是,既然可以不公平,那麼也可以公平。以我們的力量,是可以讓世界變得公平一些的。

再說說客。
俠常為客。因為有力量,因為有良心,因為想對抗這個世界,所以他們總是站在這個強權的另一邊。
所以他們一直是喪家犬,流浪因為無處可去。
大俠、少俠、女俠,這些人都不帶客字。因為這些敬稱本身就表明他們已經被接受和容納。
而那些真正戰鬥著的人們,往往是不被接受的。

但是,即使不被接受,也要去做。
這就是願意成為這個世界的客的,覺悟。

更新:今天看了柴靜的《穹頂之下》,當她重新說出那句此身,此地,此刻之時,我泣不成聲。
凡此身應該做而且能夠做的事,決不推諉給別人。凡此時應該做而且能夠做的事,決不推延到將來。凡此地應該做而且能夠做的事,決不等待想像中更好的境地。

俠者,該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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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名著《神鵰俠侶》其中一段很感人的對「俠」的闡述。
第二十回郭靖之口說出俠之大者
「我輩練功學武,所為何事?行俠仗義、濟人困厄固然乃是本份,但這只是俠之小者。江湖上所以尊稱我一聲『郭大俠』,實因敬我為國為民、奮不顧身的助守襄陽。然我才力有限,不能為民解困,實在愧當『大俠』兩字。你聰明智慧過我十倍,將來成就定然遠勝於我,這是不消說的。只盼你心頭牢牢記著『為國為民,俠之大者』這八個字,日後名揚天下,成為受萬民敬仰的真正大俠。」


俠,就是人+夾。夾縫裡做人,就是俠。
這個夾縫,一邊是官方法律,一邊是民間正義。
兩不沾。法律不認同而且要懲罰,正義認同但提供不了保障。
所以是「遊俠」,為啥啊,幹完一票,就要趕緊跑,流竄作案。

俠是法制不健全,或者正義無法通過法律等正規渠道得到伸張的社會環境下,的產物。
不是逼到數了,誰願意去做俠?
以最原始的肉體、武力去顛覆壓迫,以犧牲自己,對社會的扭曲進行粗暴地矯正。

老百姓苟且做著奴隸,一般是先幻想明君,沒有了,就幻想清官,再絕望了,就幻想俠。
也就是說,期待別人比自己先被逼到數了,自殺式反抗,替自己掃除壓迫,然後呢。
自己就可以安逸地做更長時間的奴隸了。


江湖道義重千金,一個大俠擔八百。
評論里沒看到有人提戚大俠戚少商啊。戚少商算是標準的大俠,一心為國為民、不顧兒女私情的高能力者。
法制不健全的社會需要俠,因為「俠」,是凌駕於「法」之上的。
俠搶劫,叫劫富濟貧;
俠殺人,叫為民除害。
掌握「法」的勢力當然不會對俠放任不管,對付俠最好的辦法是「招安」,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將其納入法的體系之下。戚少商做了神龍捕頭之後,束縛多多,顧慮重重,即使明知法有問題,也無法凌駕於法之上,就只能稱神龍捕頭,而不能稱戚大俠。民眾與其也便有了天然距離,即使不說他成了走狗,也會感嘆一聲:「原來他這麼有背景!」從此不再當他是民眾中的一分子。
對付俠還有個好辦法是潑污水,「原來他只不過是為一己私利!」「原來她做過小三還抽煙!」「原來他嫖妓!吸毒!」不管真假,總之想讓一個光輝形象不再閃光,真是容易得很。
我們的社會仍然需要俠,因為所謂依法治國目前看就是個笑話。只是做俠的成本太高,願意試試的人越來越少了。


「能殺而不弒殺,謂之俠。」

——很久前看到的,至今印象深刻。所謂的「殺」,在如今想來,也可被賦予很多新的含義……

所以按我粗淺的理解,大約是:「有某種極高的,足矣影響身邊之人乃至整個社會的能力,但是懂得剋制,不濫用,則可稱俠。」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

這不是俠,這是殺人犯。

俠不應該維護心中的正義。而是要維護存在的正義。

俠不一定會功夫,不一定會上天入地,也不一定有多啦A夢的口袋。

俠可能是街坊李老爺子、居委會陳大媽或者隔壁的王叔叔。

這些可能還不夠。

《武林外傳》里掌柜的曾經對小郭說過,什麼是俠?
夾著尾巴做人。
不張揚,不暴虐。低調謙虛平和。

一個真正的俠者,不僅僅要白天穿著夜行衣維護世界和平,更重要的是維護完還要回家伺候老婆孩子。
行俠義之事,過柴米之日。


在一個理想的社會結構中,是不應該有這種俠的概念出現的。俠的出現,總是伴隨著統治的腐朽,社會的崩壞,所謂官逼民反,便是此意,所以俠應該都是處於和統治階級的對立面,所以才有」俠以武犯禁「之說。
至於金庸的 『俠之大者,為國為民』,我一直的理解是:這裡的」國「,不是指的政府。


我到了玄幻武俠貼吧了?


俠士,尚勇。


陸賈在《新語》裡面說:「墨子之門多勇士,孔子之門多君子

《淮南子》裡面也有說:「墨子服役者百八十人,皆可赴火蹈刃,死不旋踵

無疑,先秦墨家學派符合「俠」之精神


作為一個俠士,首先要具有的品質應該是:士損己而益所為,為身之所惡,以乘人之所患。(語出《墨子》)

梁啟超曾說,「古今中外哲人中,同情心之厚,義務觀念之強,犧牲精神之富,墨子而已」,可見俠士精神應該包括同情心、義務觀念、犧牲精神。


什麼是俠士精神呢?


1.俠士之勇在義

作為一個俠士,勇敢是必須的。孔子說,「見義不為,無勇也」。

但俠士之勇是面對邪惡所表現出來的道德之勇,必須在義的框架下進行。


2.勇於自我犧牲

為自己心中的「義」,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是一個俠士必備的自我修養。


3.勇於維護正義

今遊俠,其行雖不軌於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困厄。即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史記-遊俠列傳》)


4.敢於挑戰權威

墨子學儒者之業,受孔子之術…其禮煩擾而不悅…厚葬靡財而貧民…故背周道而用夏政。」(《淮南子》)

墨子學派曾採取多種措施挑戰儒家學說,比如儒家相信天命,但墨子提倡「非命」。


5.敢於雜碎舊制

墨子的政治理想是,選擇天下賢良聖知辯慧之人,立為天子。天子已立,再選擇考察天下賢良聰明有口才的人,推舉他們為三公。三公已確立,再設立數以萬計的諸侯國國君。國君既已確立,還要在他們的國內選擇一些賢人立為國軍左右的將軍大夫以及遠至鄉長和里長。


雖然這個理想很豐滿,但現實卻是如此的骨感。


現代社會提倡的都是老儒佛學,很少有人再提及墨子。

墨家學派漸漸在中國的主流文化中淡出使我們的文化缺少了一點俠氣。

但墨子所提倡的勇氣、正義以及獻身的精神,將會是我們文化中不滅的星星。


引用《秦時明月》里蓋聶對俠的解釋:
俠就是有力量的人幫助沒有力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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