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理解日本古詩人芭蕉的俳句「古潭蛙躍入,止水起清音」?

並且,為什麼據日本學者的分析,這古潭的清音乃「具足了人生真諦與美的福音」?


幾隻蛤蟆跳水塘

  作者:李長聲

   日本俳句是非常大眾化的詩型,人人都作得,倘若在中國,這樣的詩就叫作順口溜。「 大魚吃小魚,小魚又去吃蝦米,蝦只能吃泥」,此乃俳句也——這麼說大概是出於調侃,但說者的心裡倒也存了些俳趣。
   在俳句史上,芭蕉是俳聖,地位大概和我國的詩聖杜甫相當。那首「 古池」是他的代表作,千古絕唱,也成為俳句走向世界的範例。我國詩人林林是這樣翻譯的:蒼寂古潭邊,不聞鳥雀喧,一蛙穿入水,劃破靜中天。
   俳句極短小,不是用理性或感情來欣賞,幾乎完全憑感覺。中國人常把它譯成五言絕句,這在中國詩歌里就算是短小了。江戶年間,僑居長崎的清人程劍南把大島蓼太(1718-1787)的俳句敷演成五言絕句:長夏草堂寂,連宵聽雨眠,何時懸明月,松影落庭前。俳味蕩然無存,變成了地地道道的漢詩(中國近體詩)。與其說是翻譯,不如說是創作,至少是再創作。看來還是得彷佛五、七、五的音節,並且不押韻,多少給人以別具一格的印象。試譯:五月雨纏綿,松枝挑出一輪月,今夕是何夕。如果講求平仄和音韻,那就成了漢俳,又陷入漢詩的怪圈。
   芭蕉的「 古池」不過由一個動詞和三、四個名詞構成,是極其簡單的敘述,淺白自然,但三百多年來,其中到底含蓄了什麼,讓讀者浮想聯翩,譯者費盡心機。芭蕉晚年,弟子各務支考隨侍左右,記述了芭蕉創作這首俳句的情景。那是春天,芭蕉先得了後兩句,從字面直譯的話,就是「蛤蟆跳進去,水聲」。弟子寶井其角在旁邊,建議第一句用「棣棠呀」,但芭蕉沒採納,別出心裁,一句「 老池塘呀」便不同凡響。有人覺得這首俳句表現了永恆與瞬間。池塘,而且是老的、舊的、古的,象徵了永恆。蛤蟆跳進去發出的水聲不過是一瞬間,電光石火。人通過這個瞬間感知了永恆。就永恆與瞬間的對比來說,意思有點像杜甫的「雞蟲得失何時了,注目寒江倚山閣」。
   不過,通常都是從靜寂的角度來解釋「 古池」,中國人移譯一律取這種感受,是貪圖添枝加葉的便利也說不定。蒼寂古潭邊也好,寂靜古池塘也好,落筆就點破靜寂,俳句的含蓄被一掃而光。一片老池塘,身臨其境,一時不明白自己感受到什麼。驀地,有一隻蛤蟆跳進去,池水作響。水聲使人驚覺了周圍是寂然無聲。靜寂的感覺確立了人與環境的關係。老池塘萬籟俱寂,可能蛤蟆也被幽深壓抑得捏手捏腳,但還是發出了聲響,打破了沉寂。這聲響明確了靜寂的存在,使人頓悟。響聲過後,閑靜更加浩茫,但清醒地感受靜寂,那靜寂就發生了質變,不再單純是自然的。「 古池」表現的是聽覺境界,蛤蟆跳進去是聽見的,不是看見的。倘若起頭用「 棣棠呀」,或者有聲有色(棣棠,晚春開黃花,和蛤蟆搭配,自古被當作春景的標識),只怕會喪失靜寂和永恆。譯作中文,解釋性描述使聽覺境界變成了視覺境界,令人眼花繚亂,不得清靜。用「 鳥鳴山更幽」來說,芭蕉只寫了「 鳥鳴山」,而「 幽」乃至「 更幽」被翻譯當作用武之地,侵佔了讀者想像的領地。中文譯作大都是添加動詞,例如我把「 松之月」譯作「 松枝挑出一輪月」,終究破壞了日本式情趣。似乎中國人喜歡藉動詞來顯示生動,而日本人總是在名詞之間留下含蓄的餘地,這也是兩個民族在思考方式上的差異吧。但誠如中西進所言:「 俳句是極其日本式的,但俳句的背後深深存在著中國文學。以至令人覺得,似乎正是在和中國文學斷不開之處,俳句才成其為俳句。」本來我們中國人也能夠領略的俳句往往被翻譯給弄得莫名其妙。
   關於「古池」,有一個有趣的議論,即到底是幾隻蛤蟆跳入老池塘——是林林毫不猶豫地限定的一隻,還是一隻又一隻,像一位和芭蕉同時代的俳人吟詠的:一隻跳進去,只只跳進水聲里,這些蛤蟆呀(這首俳句讓我想到中國的古諺:一犬吠形,百犬吠聲)。西方語言有單數和複數之分,翻譯蛤蟆在數量上就出了問題。據說第一個移譯「 古池」的是小泉八雲,他把蛤蟆譯為複數。中國人讀「 古池」,賞玩其意境,不會去注意蛤蟆的多寡,那樣反而殺風景,自找沒趣。
   撇開永恆或靜寂的神秘兮兮的哲理,也不妨換一個角度來欣賞。高濱虛子在《虛子俳話》中這樣說:「 春天來了,櫻花初綻,草木發芽,即到了所謂驚蟄的時候,一直在土裡的蟲子一時都活動起來。蛤蟆也是其一。老池塘的水也溫乎了,蛤蟆跳進去。這是四時循環的一個現象,是大地躍動的景象。芭蕉深深為之感動。」這般生機勃勃,跳進池塘里的蛤蟆自然不會只一隻。其實,各務支考所記述的就正是蛤蟆落水之聲「屢屢」。就此作「 漢字俳」一首,如下:
   蛤蟆跳水塘,誰家大鍋下餃子,飢腸響春雷。


美的體驗是恬靜心靈感受到的那絲觸動。久滯的古潭死水,了無生趣,卻因為蛙輕巧的一躍,起了一聲撲通的清音。這一聲,扣人心扉,撩人思緒,作者感受到一種細微而隱約的心動。我想,這就是那種平時在身邊發現美的事物以後嘴角微微抬起,心底暖暖的那幾秒所感受的煥發新生的幸福感覺吧。


據說芭蕉在創作這句之前,佛頂和尚與他有段對話。佛頂:最近如何度日?芭蕉答:雨過青苔濕。佛頂又問:青苔未生之時,佛法如何?芭蕉:青蛙跳入水聲響。這千古俳句,中間有俳句之精確,閑寂。古池一方,青蛙一躍,咚,迴響千年,劃開心頭漣漪一圈,一圈,心中越發寂寥。極閑,極寂,枯槁,別樣之美。無論如何,凡事隨心。只有內心才能聽到青蛙入水的那聲沉悶而清冽的咚。()


作為膾炙人口的名句,詩中對自然現象的表現方式其實十分平淡——古池、青蛙躍入水、水聲。但三者的微妙配合與呼應給讀者留下無窮回味的餘地。
古池是「過去」的凝結,青蛙是「現在」的活動,水聲撲通一響,打破了靜謐的世界,打破了千古的沉默。大自然的聲音滲透到作者的心靈之中,兩相交融,彼此共鳴。

而在一聲水響過後,一切又化入「無」的世界。
在我看來,這最後「無聲的」回歸正是作者禪意的體現。此句中,即有我也無我,作者在與客觀對象融為一體的同時,也已經遁入禪寂空境。這種契入自然吟自然的創作,使俳句達到了純藝術化的境界。所以有人評價芭蕉俳諧世界的「寂」是中世文藝審美理念在近世的回歸。


推薦閱讀:

白夜行這種類型的書該不該多看?引申:日本作家的書該不該多看?
有沒有像青山七惠小說一樣的電影?
看東野圭吾的小說《白夜行》該具有哪些日本國家的常識?
《挪威的森林》的第一章有什麼作用?

TAG:文學 | 日本文學 | 俳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