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菱學詩,林黛玉為什麼告誡她千萬不要學陸遊的?
「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 」,這句詩在《紅樓夢》中出現了兩次,一次是在香菱學詩這裡,被林妹妹當成了反面的榜樣;另一次是黛玉湘雲中秋聯句,湘雲誇凹晶溪館的名字好,說「凹凸」二字很少有人用,倒是陸放翁的「古硯微凹聚墨多」用了,還被人笑他俗,然後林妹妹舉了各種典故說這個字其實用得也不少,還說凸碧山莊、凹晶溪館的名字還是自己起的。
很顯然,對於這句詩湘雲是持肯定態度的,林妹妹並未反駁,恐怕也不全是客氣。陸遊的這首詩的出處,前幾天剛在 @馬伯庸 的微博中掛出來,大家可以看著開心一下。不過單這一聯而言還是不錯的。「凹」字是最大的亮點,好處是把一個不太常用的俗字,用得新鮮有趣。
但為什麼林妹妹不讓香菱學這個呢?
以前答過 林黛玉為何最不喜李義山的詩? - 知乎,其實和這個問題有些聯繫。黛玉的詩學觀點是嚴羽一派的,推崇唐詩的意境之美,而不喜歡西昆體、江西詩派之類的宋人習氣。她教給香菱的學詩的方法也大致也是嚴羽所謂「入第一義,具正法眼」的法門。學詩先熟讀魏晉盛唐名家,追求「自然悟入」;作詩重在意境的營造,而不是在文字技巧上下工夫。
一句詩好不好,是有不同的層面和不同的評價標準的。「古硯微凹聚墨多」的好,是文字層面的機巧,但以嚴羽、黛玉這樣的標準來衡量,是只停留在筆情墨趣上的好。
後來林妹妹與香菱談論的幾句「正面教材」:「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 」「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她們也在談論「長」「圓」「白」「青」「余」「上」這樣的用字,說難為怎麼想來。
這幾句詩和陸遊那句有什麼區別?
「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 」,是一幅工筆畫,技巧純熟,描摹細緻。但看來看去,這就是畫了一間久坐的書齋,你看是這間書齋,我看也是這間書齋,也許畫面裁取了最別出心裁的角度,也許它真實的如同照片,但言盡於此了。而那幾首唐詩呢?「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只是一條直線一個圓,但你看過去就是一幅邊塞圖,甚至不是畫面,而是不斷拉遠拉近的電影鏡頭,360度環繞的世界,甚至其間還有時間的流動,但仔細想來,大漠、孤煙、長河、落日似乎每一個元素都無法從中抽離出來單獨欣賞,也許在你心中它們的樣子都是模糊不清的,你能捕捉的只有頭頭莫名而至的孤獨感。
香菱說看到「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一下子讓她想起了自己看到過的場景,這樣的詩在每個人心裡喚起的畫面都是不同的,那幾句詩沒有給你太明確的指向,但每個人都會用自己的經驗和感受去補全詩中的境界。
這便是唐詩的「言有盡而意無窮」,黛玉說「古硯微凹聚墨多」淺近,原因就在於此。「凹」字用用得不是不精彩,但這種精彩不是香菱所謂的「幾千斤重的一個橄欖」的那種感覺,好得聰明有餘,深度不足。
這種好初學者最容易被吸引,也最容易去摹仿。但「取法乎上,僅得其中;取法其中,僅得其下」,沒有更深厚的詩學修養,入了這樣的門路,很容易學出一手文字遊戲的浮誇出來。所以香菱學詩,黛玉不建議她從這樣的淺近入手。
最後一個問題,既然「古硯微凹聚墨多」淺近,為什麼湘雲贊「凸碧山莊」「凹晶溪館」名字起得好時,黛玉自己也很得意呢?因為給景點題寫匾額不是作詩, 要的正是靈光一現的聰明機巧別出心裁啊。
今天在豆瓣上看到一篇文章談了這個內容,作者已經註銷帳號,遺憾轉載。
如下
《紅樓夢》第四十八回,說的是香菱學詩的故事。林黛玉問香菱喜歡什麼詩,香菱說「只愛陸放翁的『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一句,黛玉聽罷,極不贊成,說「斷不可學這樣的詩。你們因不知詩,所以見了這淺近的就愛,一入了這個格局,再學不出來的。萬萬不可迷這種詩歌,這詩太過淺近。」
黛玉為什麼不喜歡這句詩?老婆問我。我說是這句詩僅僅是單純的詠物,缺少詩人自己的情感,很糟糕。老婆遂說,哇,你的看法和錢穆一樣。內心不禁一陣得意。
所以趁著這股得意勁,我想來談談我對這句詩的理解。
如上所說,這句詩缺少詩人自己的情感投入,是不好的詩。我突然想到了南唐中主李璟與宰相馮延巳的一個著名故事。
馮延巳是五代南唐時期著名的詞人,他寫過一首非常好的詞,《謁金門》,起句是「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
這句起得非常好。人們交相傳誦,後來就傳到了中主李璟的耳朵里。一天,李璟遇到馮延巳,就向他問起: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干卿何事?」
我們也可以這樣問問陸遊: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干卿何事?
李璟之問馮延巳,當然是開玩笑的。其實李璟是在誇讚他:愛卿,你這個人可真是多情,連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這麼細微的變化都被你察覺到了。
李璟馬上說,不若陛下「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這樣說完,兩人肯定很開心。
馮延巳這首思婦之詞,全詞是:
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
閑引鴛鴦芳徑里,手挼紅杏蕊。
鬥鴨闌干獨倚,碧玉搔頭斜墜。
終日望君君不至,舉頭聞鵲喜。
寫得非常好。
詞中刻畫了一位思婦與心上人會面之前的場景。從「終日望君君不至」這句話可推測,這位心上人的回來的日子,她應是事先知道的(或許也可以說是偶然的觸景生情,但我總以為若依這樣解釋,這首詞就太戲劇化了。很明顯,女主角後來的一系列動作,都是應得知心上人要來的消息後才會流露的舉動)。所以在這一天,處於愛情狀態中的她,就顯得特別敏感。「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表面看似寫景,實在是思婦心靈的敏感與波動。然後通過「閑引鴛鴦」、「手挼紅杏蕊」、「闌干獨倚」、「碧玉搔頭斜墜」這一連串的動作與形象,來表現她的狂喜、矯飾、不安、失落等等複雜的心情。「閑引鴛鴦芳徑里,手挼紅杏蕊」,都契合少婦春心萌動的形象。「閑引鴛鴦」:有意無意地戲弄鴛鴦,「閑」字用得很傳神。因情郎即將到來,內心狂喜而不知所措,故以它事掩飾排遣,打發這段最為漫長無聊的而又不安的一刻,然終只是心猿意馬,醉翁之意不在酒,故曰「有意無意」。「鬥鴨闌干獨倚,碧玉搔頭斜墜,」轉入下闕,意緒便轉折,用以點染其失落之情。前面因內心狂喜故以它事掩飾,現情郎久等不來,以至掩飾都懶得做了,只是「闌干獨倚」、「碧玉搔頭斜墜」:心緒低落。「終日望君君不至」,低落乃至絕望時,忽又「舉頭聞鵲喜」。詞在達到最高潮後便戛然而止。短短一則小詞,有人物,有心理,有轉折,有高潮,把古代語言的魅力發揮得淋漓盡致。
「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一句,廣為傳誦。因人處於愛情之中,故特別敏感。外物的一靜一動,都會在心中投下陣陣的波瀾。元稹會真詩描寫張生月下等待催鶯鶯:「待月西廂下,迎風玉戶開。隔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只是花影微動,就引起了他的敏感,可謂「草木皆兵」了。
推而廣之,對於一顆多情的心來講,大千世界的萬千景象,都容易引起內心的共鳴。而作為詩人,首先是要懷著一顆多情的心來觀照萬物。是謂之「詩心」。禪宗雲「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誠然如是。
而陸遊這句詩,最大的毛病,就是這一切都與他無關,他沒有把「心」放在詩歌裡面。「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太冷靜,太小,真是沒有多少言外之意可言。意思大概就是說自己在屋裡焚香寫字,因為不面的世界交通,所以「重簾不卷留香久」,因閱讀書寫,當然就注意到「古硯微凹聚墨多」了。這種焚香靜坐、把玩古硯,是典型的古代知識分子對雅文化的把玩心理。
所以黛玉才說「一入了這個格局,再學不出來的」。詩歌、美,或者文化,乃至一切所追求,需要用生命來悟證,最忌「把玩」心態。
不過,香菱雖然才剛學詩,但是我覺得她對詩歌的感覺是非常好的(後來她對王維詩歌的感覺也非常好。雖然香菱自幼被拐賣,但骨子裡也遺傳了她父親的一點文化基因吧)。她就說這句詩「說的真有趣」。這個「趣」字可謂道破了這句詩的奧秘。這句詩確實不是以精神境界來取勝,而是以趣味來取勝。宋代的江西詩派對詩歌作出了自己的貢獻,可古典詩詞坏於江西也是不爭的事實,其原因就是江西詩派太過注重趣味,不以感情來寫詩,而以才學寫詩,把詩歌的眼光局限於狹仄的書齋生活乃至琴棋書畫茶酒花這些精緻道具中,爭勝斗新,不厭其煩地把玩這些自己覺得高雅的文化或場景。陸遊這句詩也是這樣。不過香菱所說的有趣,雖與趣味接近,又不太一樣。基於香菱的文化局限,她大概覺得,帘子不去動它,屋裡的香氣就能保存更長的時間;把硯凹進去一點點,就能盛更多的墨水,這麼簡單的道理,而詩人竟會像老外婆一樣嘮嘮叨叨,這樣很有趣吧。
於是林黛玉指點香菱,學詩歌先要讀王維的五言、杜甫七言律詩、李白的絕句這三家。那麼在那麼多詩人之中,林黛玉獨選這三家,有何命意呢?
先看二人對王維詩歌的討論。
香菱受到了林黛玉的指點,便取了「林批摩詰本」去看。
一日,黛玉方梳洗完了,只見香菱笑吟吟的送了書來,又要換杜律。黛玉笑道:共記得多少首?香菱笑道:凡紅圈選的我盡讀了。黛玉道:可領略了些滋味沒有?香菱笑道:領略了些滋味,不知可是不是,說與你聽聽。黛玉笑道:正要講究討論,方能長進。你且說來我聽。香菱笑道:據我看來,詩的好處,有口裡說不出來的意思,想去卻是逼真的。有似乎無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黛玉笑道:這話有了些意思,但不知你從何處見得?香菱笑道:我看他《塞上》一首,那一聯云: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想來煙如何直?日自然是圓的。這「直」字似無理,圓字似太俗。合上書一想,倒象是見了這景的。若說再找兩個字換這兩個。竟再找不出兩個字來。再還有「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這「白、青」兩個字也似無理。想來,必得這兩個字才形容得盡,念在嘴裡倒象有幾千斤重的一個橄欖。還有「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這「余字」和「上」字,難為他怎麼想來!我們那年上京來,那日下晚便灣住船,岸上又沒有人,只有幾棵樹,遠遠的幾家人家作晚飯,那個煙竟是碧青,連雲直上。誰知我昨日晚上讀了這兩句,倒象我又到了那個地方去了。
香菱與林黛玉討論的三句詩,都是王維以寫景為主的詩。那麼這三句詩為什麼好呢?
很簡單,寫景詩當以即目即景為最佳。或者推廣說,在詩歌眾多題材中,首先能引起人的直覺印象的,莫過於寫景詩。
所謂即目即景,就是當你讀到這句詩的時候,它會在你腦海中直覺地喚醒一副畫面。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莫不如此。
「楊花落盡子規啼,聞道龍標過五溪。」(李白《聞王昌齡左遷龍標尉》)
「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李白《黃鶴樓》)
「池塘生春草,柳園變鳴禽。」(謝靈運《登池上樓》)
「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陶淵明《飲酒》)
「雲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杜審言《和晉陵早春遊忘》)
「紅樹青山日欲斜,長郊草色綠無涯。」(歐陽修《豐樂亭游春》)
「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孟浩然《過故人庄》)
也莫不如此。
這種即目即景的描寫,就是王國維《人間詞話》里說的「不隔」。
其實關於寫景詩,我過去一直想不通一個悖論:既然我們平時也能欣賞到美麗的風景,寫景詩作為一種人工的藝術品,怎麼能比得上大自然的朝暉夕陰、氣象萬千的美呢?
後來黑格爾的《美學》部分地解決了我的疑問。
黑格爾說:自然美是不自由的,藝術美由心靈產生,而心靈是自由的。
我覺得自己能贊成黑格爾一半。
首先,我承認自然也是美的,也是自由的。因為它每時每刻、每分每秒都不同,也充滿了各種可能。
不過,現在我很少能看到純粹的自然之美了,一切都帶上了人工的痕迹。
看到青山白雲之中突然長出一根電線杆,或者是一座信號塔,我就不免要埋怨一下現代文明。
看到別墅群,有時我會起佔有之心。
看到垃圾袋,我會皺眉頭。
這樣就破壞欣賞的心情。
蘇東坡說:唯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盡,用之不竭,是造物主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
可現在連純粹的清風明月都遇不到了。污染很嚴重。
所以閱讀詩歌,能彌補這個遺憾。存在於我想像中的世界,是不會被任何東西所污染的。
其次,人生充滿了無聊的瑣屑的生不由己的營役,而閱讀詩歌,至少是一種解脫——使你暫時從瑣屑與營役中超脫出來。
就像香菱說的:「倒象我又到了那個地方去了」。香菱變成海德格爾了。
有點扯遠了。
香菱確實有一顆詩心。
但是,香菱對王維詩歌的理解,也存在一個薄弱點。
上引香菱談到的王維的三首詩,都是境界比較廣闊的。因其境界廣闊,不免有些線條有些粗略,餘味也稍欠缺。比如那首「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除了僅此一句工,其餘三句都不甚理想。眾所周知,王維值得稱道的還有另一部分的詩,主要以描寫隱逸生活為主,寫得比較精緻纖細的,比如著名的輞川詩:
鳥鳴澗
人閑桂華落,月靜春山空。
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
竹里館
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
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辛夷塢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
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等等
我覺得林黛玉沒有理由不把這些詩圈注出來,可香菱在對話中卻對它們一字未提。這是由於香菱的文化水平限制了她對這些詩歌的理解。下回再說。
黛玉的意思其實不是反對香菱學陸遊的詩,而是不建議她一開始就學這種調調。
大抵而言,放翁詩學力有餘而識力不高,技巧有餘而格調不高,筆法疏盪而流於滑易,對仗精巧而失之孱弱。在我看來,他應該是一個外向的人,不太長於自省;是一個功利性的人,耐不住寂寞。
初學者上來就學這種詩,寫成的作品極容易淺薄空洞,像泥鰍一樣滑滑的握不住。即使後來再想學習韓愈的壁立千仞或是杜甫的地負海涵,也只能徒呼奈何,心無餘力了。
這種邯鄲學步式的學詩方式,其實也反應在當下的許多學詩者的身上。最為典型的,就是許多人徑直從同光體諸老入手。最後的結果必然是,「神州陸沉」「紅羊劫換」「行看盡」「恐全非」等看似蒼老沉鬱的調子滿天飛。然而,同光諸老確實親身經歷過那樣的時代,心路歷程滄海桑田。當下許多二三十歲的小年輕,怕是連失戀或是失業的小波折都沒有經歷過,也大學老調,以示深沉。是不是他們故意寫「偽」詩呢?我看未必,至少不都是。主要還是學養不夠,功力未深,鑽進了牛角尖出不來了。這也正是黛玉擔心香菱可能會出現的情況。我覺得林黛玉的意思不是說學陸遊不好,而是不學陸遊的「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這句詩。
這兩句是陸遊玩的一種文字遊戲,精巧是精巧,但是只是純粹的景物描寫,沒有情感在裡面。黛玉說香菱入了這個格局就出不來了,不是說入了陸遊的格局,而是說入了只顧雕琢辭藻,卻忽視了自我情感的表達的格局。香菱向黛玉學詩,笑道:「我只愛陸放翁的詩『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說的真有趣!」
黛玉卻告訴她,「斷不可看這樣的詩。你們因不知詩,所以見了這淺近的就喜愛,一入了這格局,就再也學不出來的。」
黛玉所說的淺近是什麼意思呢?
單看這一句,還不足以看出這詩的風格,陸放翁這詩全文如下:
書室明暖終日婆娑其間倦則扶杖至小園戲作長 句
美睡宜人勝按摩,江南十月氣猶和。
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
月上忽看梅影出,風高時送鴈聲過。
一杯太淡君休笑,牛背吾方扣角歌。
不得不說,這詩的題目也真夠長的,不僅長,而且直白如話。再看看全文,就算是不懂詩的現代人,也大概能明白黛玉所說的「淺近」是什麼意思。
不過,人家作者已經申明,這是「戲作長句」,當不得真,代表作另有其它。
如果只這樣理解,倒委屈了黛玉。
黛玉教香菱學詩,是要以王摩詰五言律詩一百首,杜工部七言律詩一百二十首,李青蓮七言絕句一二百首,爛熟於肚來打底,再把陶淵明,應瑒,謝,阮,庾,鮑等人的拿來一看。這可以說是黛玉眼中,詩歌票友所應具備的基本素養。
像「渡頭餘落日,墟里上孤煙」這樣的詩句,在她眼中,還只是「套用了前人的」,在她心中還有更加「淡而現成」的「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
她這樣以眼光,你給她看「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自是很難入她眼了。
這也說明一個道理,即便是大詩人,也得非常努力才能寫出好的句子,「戲作」玩玩是可以的,逗逗不知詩的小香菱是可以的,但若較起真來,難免見笑於方家。
從學習上來說,謀上得中,謀中得下,謀於下者無所得。雖然黛玉主張詩不能「以詞害意」,但對於初學者,從律詩絕句入手,上尋唐人,魏晉的詩風,可以說是為香菱學詩開了堂堂正正之門。也正因教者得法,學者用心,慕雅女終究於夢寐間覓得佳句。
這段公案中,陸放翁比較無辜。
「哎呀,都說是戲作了,顰兒且饒我這遭吧」隔
僅針對這個問題做一個回答。
這是一個錯誤的問題,香菱學詩的故事通篇沒有提到過不要去學陸遊的詩,根本跟陸遊本身關係不大。許多人並沒與讀懂這段話的真正含義。
我們先貼出原文中關於此問題最重要的部分,如下:
…… 黛玉道:「什麼難事,也值得去學!不過是起承轉合,當中承轉是兩副對子,平聲對仄聲,虛的對實的,實的對虛的,若是果有了奇句,連平仄虛實不對都使得的。」香菱笑道:「怪道我常弄一本舊詩偷空兒看一兩首,又有對的極工的,又有不對的,又聽見說『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看古人的詩上亦有順的,亦有二四六上錯了的,所以天天疑惑。如今聽你一說,原來這些格調規矩竟是末事,只要詞句新奇為上。」黛玉道:「正是這個道理,詞句究竟還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緊。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這叫做『不以詞害意』。」香菱笑道:「我只愛陸放翁的詩『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說的真有趣!」黛玉道:「斷不可學這樣的詩。你們因不知詩,所以見了這淺近的就愛,一入了這個格局,再學不出來的……
敲黑板,劃重點。義務教育階段老師就告訴咱們,要結合上下文,否則容易斷章取義。香菱關於陸放翁言論的真意,得結合文章合理詮釋。
作為一名詩詞老饕,我看這段的時候是憋著笑看完的,香菱、黛玉這倆丫頭的小心思可有意思了,我這就為大家講解講解。
黛玉先拋出觀點:「香菱啊,就我寫詩的經驗,你先得學習格律啊,律詩的格律很簡單的,但是句子的意思奇了,格律什麼的,都不重要。」
香菱:「對呀對呀,我看古人也有不符格律的地方,原來是詞句新奇為上,格律什麼的,不重要!」
黛玉:「是呀是呀,詞句都不重要,立意最重要,不要以詞害意。」
然後才有了關於陸放翁的對話,香菱談到陸放翁,要結合前文看,怎麼就忽然提到陸放翁的句子了呢?這也有點意思。
仔細研讀文章,如果是一名詩詞老饕,便能明白,黛玉和香菱於詩一道,當然,黛玉比香菱強太多,但黛玉是半灌水,香菱則幾乎是小白。
原因無他,所謂返璞歸真,這也是有前提的,有入世,才能出世。一開始就談立意,無非飄蓬飛絮,毫無根底。
初學格律詩,最重要的就是格律,接下來是詞句,而立意是要建立在前兩者手熟的情況下,才能自由發揮。就像老司機藤原拓也飆車,秋名山來一圈,一手撐頭一手握盤,身前放一杯水,也能不灑分毫。讓一個年輕的司機試試,水灑事小,不車毀人亡就阿彌陀佛了。
關於格律的事兒,香菱和黛玉都犯了錯,香菱還暴露了對格律詩體發展的陌生,這是另一個問題,暫不多表。
比及現實,稍微接觸過詩詞寫作的朋友們,是否也經常聽到許多不愛學習的初學者有類似觀點?覺得格律不重要,詞句重要,乃至於詞句不重要,意思最重要?多麼的相似!說句重話,這是偷奸耍滑,畏難圖易。
簡單說,黛玉算半灌水,拋出了一個「奇句比格律重要的觀點」,香菱作為新手一聽這話的反應,就是詞句新奇大于格律。注意,注意,奇句並不等於詞句新奇,奇句是好句子,令人擊節,若談詞句新奇,恐怕「沃爾沃非千里馬,卡夫卡是一枝花」,「 滿天精子游春夜,一座卵巢懸太陽」也得佔一席之地。
香菱只聽了她想聽的,曲解了黛玉的意思,把自己的觀點牽強附會上去,聊以自慰。
而黛玉陷入了好為人師的快感之中,也沒注意到香菱不由自主地偷梁換柱。繼續獻寶:「意思比詞句重要,不要以詞害意啊。」
談話從格律到詞句,再到了現在的意。
香菱的心理活動大概是這樣:「黛玉這話聽起來好厲害的樣子,我要接就必須搬出一個比『意』更大的詞兒。我這個時代又沒有什麼《人間天條》,沒有什麼境界說,不然還可以接一個詩以境界者為上,黛玉啊黛玉,別以意害境啊,但我這個時候王教主還沒出生呢,所以這話我沒法兒接,但不接我豈不是很沒面子?」
在高中作文寫作中,老師怎麼教我們的?當論述難以湊字數,或無法表達清楚時,怎麼著?
舉例啊!
香菱的小算盤打得啪啪響:「我就愛陸放翁這句詩,說得真有趣!」香菱的舉例技巧是很高超的,不談陸遊詩的好壞,只說自個兒喜歡,要這詩好,皆大歡喜,不好,也能套出黛玉的話。黛玉還是有點水準的,于是之後就滔滔不絕得指點起香菱來。香菱成功地帶節奏,把概念論述帶進了報菜名舉例的坑裡。
那麼這裡又有一個注意點了,香菱說的是「我只愛陸放翁的詩……說得真有趣」。
這句話認真詮釋,香菱表達的不是喜歡這句詩,而是這首詩中這句詩所帶給她的主觀感受——真有趣兒。就是這個Feel,倍兒爽!
很多讀者在這兒就犯了錯,認為香菱喜歡的是這一聯句子。
曾經我與許多愛好者交流詩詞,也有類似的對話。
問:「您喜歡什麼樣的啊?」
答有許多種。
以篇名作答:「《念奴嬌·大江東去》那樣的。」就知道這哥們兒喜歡偏粗獷的路子,說不得經常跟人吵架,還吵不過。
以人名作答:「姜夔那樣的。」就知道這哥們兒或許愛那清空騷雅,或常搬出合肥情人說事兒。
以詩派作答:「江西詩派那樣的啊。」說不得這哥們兒私下備了個詩料庫,方便點金成糞。
那自然也有那種憋了半天,一下想不出清楚,蹦出一句詩來的:「就溫飛卿『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這種調調。」是不是溫庭筠無所謂,歐陽炯、韋莊也無何不可。
就以句作答這種,其實作者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個調調。所以香菱的話里,陸遊才不是主角,管他是紫放翁還是杜放翁還是Johann放翁,只要那個調調對了就行。換個「三流大學前途窄,二逼青年歡樂多」或者賀知章「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也是有趣的,未嘗不可。
這種有趣的感覺,要麼有機靈的意思,要麼有妥帖有趣的修辭,要麼有對事物細緻地描寫……例子很多,總之拿來一看,讓人眼前一亮。
尤其是初學者,最愛這類句子,這類句子有個俗稱,叫「彩句」,有意思,又淺顯易懂。真要造起來,也並非太難之事,修辭體物的基本功到位了,又有點兒文思,甚至可批量生產。
黛玉這倒是懂行的:「千萬不要學這樣的詩,不要見了淺近的就愛,入了這格局,出不來了……」
又得注意了,黛玉說得是不要學這樣的詩,不是不要學這樣的句子,不要學這樣的寫法。在不要學這樣的詩的前面,結合香菱的狀況,還要加一個「一開始」,一開始千萬不要學這樣的詩。
這樣的詩不是不好,比如賀知章的《詠柳》,淺近不淺近,有趣不有趣,這不是好詩?
但是初學者去學,就容易鑽進牛角尖里,把有趣淺近當成自己的詩觀,一時半會兒出不來都是輕的,弄得積習難返那就完了。多少人一開始功力不足去學了李白、辛棄疾,變成了殘廢,一個道理。
質言之,這樣的詩,這樣的寫法,不是詩的全部,不能將其奉為圭臬啊!
其實這樣的詩,這樣的寫法,這樣的句子,許多大詩人詞人都有。
但這只是這些詩人好詩當中的一角,比如李白的《望廬山瀑布》只是李白珠玉里的幾顆,《俠客行》《經亂離後天恩流夜郎憶舊遊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 這樣的也多了去了;或是好詩當中的一句,是一首詩中的有機組合,比如秦觀《浣溪沙·漠漠輕寒上小樓》里的「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
合理的利用這種「有趣」才是硬道理,而不是眼裡只有「有趣」。
說到這裡,就得說說許多票友的壞毛病——看句不看篇。
有人說陸遊這句單是寫得有趣,不帶其他的東西,這我不認可。單看一句話,特別是律詩中的一聯,往往什麼都沒有。和讀文一樣,讀詩也要通篇看下,有標題還要看標題,還要看序。不然句子再好,去了全篇,也大失風味,這可是中學詩詞鑒賞的老手藝啊!
「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台」單放出這兩句,有什麼意思?是不是晏殊《浣溪沙》這兩句是廢的?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單放出兩句,也什麼都看不出。萬一下兩句是「無聊望明月,睡覺脫光光」呢?
說陸遊這兩句單單「有趣」的,那得去看看全篇。
書室明暖,終日婆娑其間,倦則扶杖至小園,戲作長句二首
美睡宜人勝按摩,江南十月氣猶和。
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
月上忽看梅影出,風高時送雁聲過。
一杯太淡君休笑,牛背吾方扣角歌。
求問第二聯怎麼沒有其意義啦?烘托一種閑適地氛圍不行嗎?非要「浮雲遊子意,落日故人情」才算好?
而且如前文所說,一個詩人,未必所有詩都要有那種大格局,李白出去玩兒,炫個技寫首《望廬山瀑布》,大家也都說好。只是如果李白集子里充斥著這樣的作品,那李白肯定文學史達不到那麼高高度了。
陸遊自也可以「戲作」,也萬莫從一個牛角尖鑽入另一個牛角尖,很多初學者太強求「格調」,忽略了日常生活的美,那也是萬戶坐火箭,一副要上天的樣子,最後把自己給摔死。
總之,合理地利用這種「有趣」才行。否則就像《自殺小分隊》,造型師水平再高,也拯救不了弱智地編劇。
關於香菱學詩,其實有很多可說的,比如曹雪芹的詩觀,雍乾一脈的詩歌氛圍等等,今兒就在這兒就這一問題略作探討,謝謝大家,望指教。
另,打個廣告,望各位見諒,和幾個小夥伴辦了一系列文藝類的Live,想要在知乎多多科普正確的文藝知識,歡迎各位捐款:
知乎 Live - 全新的實時問答因為確實這一首就是格調不高……原詩題目好長好長,如下
《書室明暖,終日婆娑其間,倦則扶杖至小園,戲作長句二首》
美睡宜人勝按摩,江南十月氣猶和。
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
月上忽看梅影出,風高時送雁聲過。
一杯太淡君休笑,牛背吾方扣角歌。
大家體會一下這意思啊。
今天屋裡又亮堂又暖和,宅了一整天,累了就扶拐杖去院子里。舒舒服服睡一覺比做大保健還爽,江南都十月還挺舒服。沒拉窗帘,屋裡香味散的慢,俺那塊老硯台凹了一個坑攢了好多墨汁。月亮出來俺就看看梅花的影兒,秋風來了看看大雁飛過頭頂。別笑話俺沒情調,俺能爬牛身上一邊玩牛角一邊唱歌。
完全老幹部自娛自樂啊。對於林黛玉來說,就好像收到了中老年表情包一樣。
評論區有人說現代人不配看不上陸遊的,大概沒怎麼看過陸遊的詩。
這老幹部特別喜歡大保健,為此寫了好多詩。他有好詩不假,但很大一部分就跟日常發朋友圈似的。而且陸遊流傳下來的詩實在太多了,我估計很多本來就沒打算認真寫,人家就是寫著玩的。宋代字帖里也大多寫的很日常通俗的內容,大概都差不多。
《閑中作》
呼童按摩罷,倚壁久伸余。
棋局可忘老,鳥聲能起予。
掃檐憐罥蝶,投餌出潛魚。
向晚明窗下,還來讀舊書。
《又作二首自解》
靈府安平四體和,經時止酒頰常酡。
老生要是常談爾,吐納餘閒即按摩。
《自嘆》
晨興袖手觀空寂,飯罷寬腰習按摩。
堪嘆一生閑日月,為身時少為人多。
《冬日齋中即事》
一帚常在傍,有暇即掃地。
既省課童奴,亦以平血氣。
按摩與導引,雖善亦多事;
不如掃地法,延年直差易。
現在的養生保健業界對陸遊也是偏愛有加……
當然,陸遊會不會鐵檔功俺也不知道,好像這個詩原意應該是用的典。大概大保健行業是看到老人家這麼熱愛按摩,不管按摩哪裡都是正常的吧。
大家都是學過語文的,格調高不高自己看吧。
曹雪芹不喜歡。
來看一下當時的語境
黛玉道:「正是這個道理,詞句究竟還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緊。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這叫做『不以詞害意』。」香菱笑道:「我只愛陸放翁的詩『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說的真有趣!」黛玉道:「斷不可學這樣的詩。你們因不知詩,所以見了這淺近的就愛,一入了這個格局,再學不出來的。你只聽我說,你若真心要學,我這裡有《王摩詰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讀一百首,細心揣摩透熟了,然後再讀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蓮的七言絕句讀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這三個人作了底子,然後再把陶淵明、應瑒,謝、阮、庾、鮑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個極聰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詩翁了!」
我不知道會不會有人覺得我的理解牽強……戰戰兢兢獻上一點拙見。
黛玉說的是「這樣的詩」,而不是「他的詩」「放翁的詩」,所以黛玉否定的應該不是陸遊的全部詩作。
再看一下後文,很明顯可以看出黛玉對這首詩的評價是「淺近」,也就是說這句詩不是什麼大格局,只能算是小情趣。
按理說小情趣小情調也蠻有意思的,讀著感覺挺有趣,但是這個時候的香菱是要請教黛玉,讓她教自己學詩,所以黛玉肯定會考慮入門級的香菱適不適合學這句詩。
(先聲明我並沒有學過詩)
我記得之前在哪裡看到說,照黛玉給香菱推薦的王維,杜甫,李白這三個人來看的話,黛玉應該是認為學詩要從大格局開始,而詩最燦爛輝煌的巔峰時刻應該是在唐朝,而且還得是盛唐。陸遊的詩並非不好,而是必須得是學詩學到一定程度,不會擔心被小格局小情調束縛住從而使得詩扭扭捏捏小家子氣了,再去讀去學比較合適。況且,大格局已學會掌握,再去嘗試小情調,可能就會有一種水到渠成的輕鬆感。
至於說什麼都是些小女兒家對陸遊這種豪情壯志的不感興趣的,我是無法認同的。因為首先,從原文來看,被黛玉否定的這句詩一點也沒有什麼家國之悲,反而跟小女兒情調比較相似。而且,黛玉推薦香菱去讀的老杜的詩,肯定沉鬱頓挫風的就比較多。
黛玉說過了,這兩句太淺進,怕她剛學就進了這個格局再學不出來,黛玉不是不讓學陸遊,而是她作詩以立意為上,所以怕香菱入了這種淺白的格局作不出好詩來
這要從林妹妹的詩風說起。
林黛玉作為紅樓夢中最優秀的女詩人之一,她的詩風在「香菱學詩」一節中有過清晰的表述:
黛玉道:「正是這個道理。詞句究竟還是末事,第一是立意要緊。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這叫做『不為辭害意』。」
香菱道:「我只愛陸放翁的『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說的真切有趣!」
黛玉道:「斷不可看這樣的詩。你們因不知詩,所以見了這淺近的就愛。一入了這個格局,再學不出來的。你只聽我說:你若真心要學,我這裡有《王摩詰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一百首細心揣摩透熟了,然後再讀一百二十首老杜的七言律,次之再李青蓮的七言絕句讀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這三個人做了底子,然後再把陶淵明、應、劉、謝、阮、庾、鮑等人的一看。你又是這樣一個極聰明伶俐的人,不用一年工夫,不愁不是詩翁了!」
可以看出,林黛玉的觀點,作詩重在立意,表達本心最為重要,不要無病呻吟,不要以詞害意,「意趣真」是高於詞句雕琢的。她建議的學習對象從王維到李杜及至陶淵明漢魏六朝,差不多就是嚴羽「入第一義,具正法眼」的法門了。
「夫學詩者以識為主,入門須正,立志須高,以漢魏晉盛唐為師,不作開元天寶以下人物。」----《滄浪詩話》
可以看出,盛唐之後詩,林妹妹都不太看得上,更不要說宋代的陸放翁了。從她推薦的學習對象看,王維,杜甫,李白,陶淵明,應瑒,劉楨,謝靈運,阮籍,庾信,鮑照等,都是盛唐之前的人物,可見她追求的是漢魏盛唐自然而然之美。
從林妹妹本人的詩里也可得些印證。她的詩非不用典,但被贊得最多的佳句,大多是勝在意趣二字。比如「一畦春韭綠,十里稻花香」、"寒潭渡鶴影,冷月葬花魂"、」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還有《葬花吟》,一氣呵成,都是自然的詩,本人的性情才氣與詩句融為一體,似是直接從心中得來。
最後強調一點,林黛玉不喜歡陸放翁的詩,並不代表陸詩不好,或是宋詩不好。藝術風格本來就沒有統一標準,更沒有好壞之分。林黛玉反對初學者模仿陸放翁,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盲目模仿陸詩容易陷入追求艷麗堆砌詞藻的半吊子水平中,就成了「畫虎不成反類犬」了。而以王維、杜甫、李白的詩入手,就算文字幼稚、未經雕琢,畢竟是表達自己樸素的真情實感,寫作技巧可以慢慢提高,這就是「刻鵠不成尚類鶩」。
她針對的並不是陸遊,而是陸遊這句詩吧。
論數量,陸遊是中國古代最高產的詩人(好像一共三萬首吧,乾隆都只有兩萬),論質量,也排的上號。這麼多的詩,肯定有不好的。針對不好的,不代表黛玉對陸遊有意見,詩歌界從來都是按最高成就排名的。
這個問題有一個我覺得很合理的解答了。
竇道陽的文章——《林黛玉不喜「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的原因探析》
沒得到授權,所以只貼一下摘要吧。
【內容摘要】《紅樓夢》中,林黛玉不喜陸遊詩句「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其根本原因在於陸遊部分詩作中表露出平滑淺易,語句重複、有句無篇,模仿明顯、議論矛盾等弊端,這與曹雪芹借「林黛玉」之口表達自己的詩詞創作觀,即力主典雅蘊藉之美,「不以詞害意」,推崇盛唐詩歌的思想傾向,大相徑庭,甚至格格不入。曹雪芹詩詞創作觀的提出有其深刻的時代背景和文化氛圍,受到當時「宗唐」、「宗宋」之爭和個性解放等思潮的影響。
【關鍵詞】詩作弊病;詩詞創作觀;時代氛圍
【作者簡介】竇道陽,1987年6月生,男,江蘇邳州人,南京信息工程大學公共管理學院碩士研究生,南京信息工程大學中國哲學與宗教文化研究中心成員,主要從事中國哲學與文化研究。
原文網址林黛玉不喜「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的原因探析 - 國學網
首先,紅樓夢裡的這些姑娘們,下至於香菱,上至寶黛,她們適合讀什麼樣的詩,無外乎閨閣怨婦山水田園之類,一句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就算豪放至極了。因為身家閱歷在那裡。
即使讀李杜也不會讀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不會讀榮枯咫尺異,惆悵難再述。和整個紅樓的故事線不符。
為什麼不讀放翁,因為有宋一代,以陸遊,辛棄疾為代表的詩詞作品大體為兩類,一類是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願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是一種豪放的不甘。另外一類就是最喜小兒無賴,我與狸貓不出門類的純寫景寫身邊的細微事物。初看起來確實細碎雕琢,再看是無聊與無奈,畢竟幾十年都心心念念夜闌卧聽風吹雨,不能不放鬆一下,發泄一下,所以才寫無情之物。
宋詩苦,陸遊詩比辛詩更苦
以我二十多年學詩的經驗看。學詩不看詩本身而是看各種人的胡說八道,您就啥都別學了。
上餐館不是吃菜,而是先看別人對菜的評價。
上餐館是先吃飽了再說。不是看菜單,更不是看菜單的好評。而是吃飽了再說。
小說里的一個情節而已,表現林黛玉與其丫鬟多麼風雅而已。表現黛玉的性格與修養。而這個風雅,又代表了曹雪芹的一些看法。
詩話詞話,不看原著,不看背景,沒有一定的閱讀量,很難看懂。看懂了也很難說有用。
比如司空圖對於陶淵明的評價不高。但時代證明了他看走眼了。
而且文學史上有個現象,高峰期是沒有評價的。高峰期過了才有評價。
結果是一群創作水平不怎麼樣的人來搞批評。
所以看看就得了。
宋詩明詩,期間文藝批評評價很多,導致宋明詩壇,都有股明顯的獃氣。
比如宋詩喜歡講對仗,就有人寫舍弟江南沒,家兄塞北亡。有人驚訝到您既然如此不幸。
他回答;我是為了對仗。
別人諷刺到:何不言"愛妾眠僧舍,嬌妻宿道房",猶得保全兄弟,
還有一個宗室做詩
蛙翻白出闊,蚓死紫之長。
皇帝問他什麼意思。
青蛙死了翻著肚皮像個闊字(是出),蚯蚓死了,流著紫色的血,像個之字。
過分講究形式主義,玩弄技巧,就會是這樣的結果。
明詩流行的是雪滿山中高士卧,林中月下美人來。也是很呆板刻意的。
陸遊這首要好很多。但仍然不免刻意炫耀的一面。遠不如唐詩自然。
陸遊好的地方,還是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寫詩,如香菱中下之資,是難避免這些彎路的。
如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其實是骰子的文藝說法,正是輕薄口吻。
貌似一個幼滑浪子,來調戲純情少女。
再說一個賈府的丫鬟學詩,一味憨頭憨腦的背,從現代人看來,也是一種酸楚。
怎麼也都是玩物,不過是有才情的玩物與沒才情萬物的區別。
--------
宋代哲宗年間,有一個宗室子弟趙某,此人平日里很喜歡吟風弄月……他曾作有一首題為《即事》的詩說——
日暖看三織,風高斗兩廂。
蛙翻白出闊,蚓死紫之長。
潑聽琶梧鳳,饅拋接建章。
歸來屋裡坐,打殺又何妨!
你看不懂吧。看不懂就對了。是人都看不懂。
幸好還多虧他自己有個絕妙的解釋:「剛才看見三隻蜘蛛結網於檐間,接著又看見兩隻麻雀爭鬥於廂前。迴廊里有一隻死青蛙,肚皮朝天,像一個雪白的『出』字,又有一條死蚯蚓,像一個紫色的長『之』。我剛在吃潑飯(稀飯),聽見鄰人用琵琶彈奏《鳳棲梧》的曲子,我饅頭還沒有吃完,看門人又來報告建安章秀才來訪……送走客人回到屋裡,看見門上鍾馗擊打小鬼的年畫,所以說『打殺又何妨』。」
真是妙絕!難怪正要灼艾(用艾灸療)的哲宗皇帝聽宮女們念了此「詩」之後,要捧腹大笑而停止灼艾了。(見林紆《拊掌錄》)
其中「蛙翻白出闊,蚓死紫之長」一聯,寫得既形象又生動,而且對仗工整,還是很值得借鑒的。
真的,對仗工整,格律嚴謹。
就是不說人話。黛玉表示,我不是針對陸遊,像你說的這類詩,都是垃圾。
黛玉批駁的是「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這類詩,對陸遊本人沒有什麼特別的意見。
她有意見的是李商隱。
不久前遊園之時,黛玉發表了觀點:
我最不喜李義山的詩,只喜他這一句『留得殘荷聽雨聲』,偏你們又不留殘荷了。
不喜就罷了,還最不喜。
到這段呢,香菱說自己愛陸放翁的「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黛玉只說
斷不可看這樣的詩。你們因不知詩,所以見了這淺近的就愛,一入了這個格局,再學不出來的。
只說他這兩句詩不值得學,對他本人倒沒做什麼評價。
那麼這句「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與黛玉喜歡的「留得殘荷聽雨聲」究竟有多大差別呢?
不提原詩,單看這兩句,簡單來說,「重簾」一聯失了內涵,失了意蘊。這句雖然對仗工整,有畫面感,但就是單純詠物,和普通對聯並無區別。
試想大觀園題詞一節,寶玉所作對聯,如「寶鼎茶閑煙尚綠,幽窗棋罷指猶涼」,「繞堤柳借三蒿翠,隔岸花分一脈香」,差相彷彿。
讀完了,就懂了,就沒了。「淺近」二字,評得極當。
而「殘荷」一句,有色彩,有聲音,更重要的是有意蘊。
菡萏香殘,本就凄涼,再逢冷雨,更顯蕭瑟。可詩人還偏偏要留著殘荷,等待欣賞這一景象,作者內心究竟是何種情感?讀這一句,不僅有如見其景如聞其聲的畫面,還有品咂不盡的意蘊。
陸遊也有一句寫聽雨的,「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同樣是好句,不知林妹妹喜不喜歡。
批駁了錯誤的學習思路,黛玉展示了自己的教案,也即曹雪芹的教案:先讀王維的五言律,再杜甫的七律、李白的七絕,然後把陶淵明、應瑒、謝靈運、阮籍、庾信、鮑照等人的看一看。從列出的這幾個名字看來,最近的也是盛唐人物,可見黛玉確實覺得宋詩是不值一學的。
引自個人公眾號
原文https://mp.weixin.qq.com/s/sIlRufaz6fpACUqIsbyd1w
二維碼
陸遊與舅父唐仲俊之女唐婉結婚,陸母怕陸與唐沉醉於兩個人的天地中,而影響陸的登科進官,以婚後三年未有子為由,逼其與唐婉離婚。
這就是流傳開來的陸遊的故事版本。
看看是不是神似寶玉和黛玉,表哥表妹,無心仕途,感情巨好……
作者在暗示王夫人不喜歡黛玉,因為黛玉不教夫婿覓封侯。
我覺得可能有如下原因:
1,黛玉可能覺得這句詩過於注重練字與對仗工整,而意境不佳,有點「為了作詩而作詩的感覺」。
2,聯繫她的寫作理念「不以詞害意」,再聯繫香菱前後三首詩的對比,前兩首都說寫的不好,第一首評語是「淺近,用詞不雅」,第二首評語「偏題」,而第三首大家都認為比較好,聯繫了自己身世,有了「情」。所以黛玉可能認為「詩言志,詩言情」是寫詩原因吧。
3,黛玉也沒有說陸遊詩不好的意思,須知每個詩人的詩不可能首首精品,詳情請大家回去翻翻自己的QQ空間,看看你當年發表的心情日記……
4,就像現在我們對學生、孩子的要求,先看名著,看下等書,不如不看,看多了心靈雞湯與狗血劇情,那寫出來的多半是這樣,這個我有切身體會,看書當然能激發寫作的興趣,喜歡看大家,名家作品的學生往往在模仿他們的寫作風格。香菱作為初學者,需要的是「小範圍精讀」,再才是大範圍識見,小範圍精讀可以培養你的辨識能力。
5,性格因素決定愛好,黛玉從不勸寶玉科舉,自己偶爾看看禁書,不太熱衷於人情世故,可知內心疏曠,崇尚自由,王維等人符合她的審美標準,而陸遊此詩雖寫於晚年隱居之時,但他大部分的標籤卻是「愛國詩人」「壯志未酬」「憂國憂民」所以不太符合黛玉標準
6,當然,大觀園裡是寫不出太深刻的詩的,畢竟大家都還沒有怎麼經歷人生百態
7,拙見,拙拙拙拙拙拙見這只是作者借書中人物之口表達自己觀點而已。
如果我們認可賈寶玉就是作者的化身的話我們就能理解從小生活在脂粉堆里的頑童和陸遊是多麼的格格不入。
看看陸遊的風格:
青衫初入九重城,結友盡豪英。蠟封夜半傳檄,馳騎諭幽並。
時易失,志難城,鬢絲生。平章風月,彈壓江山,別是功名。
當年萬里覓封侯,匹馬戍梁州。關河夢斷何處?塵暗舊貂裘。
胡未滅,鬢先秋,淚空流。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洲。推薦閱讀:
※應該怎樣客觀評價余秋雨和史鐵生這兩位作家?
※你認為毛澤東最好的一句詩詞是什麼?
※關於小說《挪威的森林》,各位有什麼自己的讀後感和見解?
※父輩和我們(80末、90初)的區別,為什麼我們少有那樣的思維和情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