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鍾書的《閱世》究竟寫的是什麼?

古詩文不太懂,但看很多人說這首詩很厲害的樣子。


謝邀,閱世 錢鍾書
閱世遷流兩鬢摧,塊然孤喟發群哀。
星星未熄焚余火,寸寸難燃溺後灰。
對症亦須知葯換,出新何術得陳推。
不圖剩長支離叟,留命桑田又一回。

最感嘆就是「對症亦須知葯換,出新何術得陳推」一聯,看看身邊的中國夢,二十四孝推廣,孔子學院,漢服國學風潮,雖然我自己也作古詩詞,喜愛古文化,但我從來不認為中國文化的精髓在上面那些表象中。世道有病當治,卻發現新葯就是陳術,歷史兜兜轉轉,難怪作者塊然發孤喟。


重新認真回答一下這個問題。

首先應該說明一下,本人並非文學專業的學生,舊體詩詞的修養也極淺陋,是以接下來的回答會較多地參照(並引用)南京師範大學張文勝博士的博士論文《〈槐聚詩存〉箋注及研究》(以下簡稱張文)。

張文按題材將《槐聚詩存》所收詩歌分為倫紀之什、家國之什、山川風物之什、說理談藝之什以及愛情之什,而此詩被歸為家國之什。箋注者認為《閱世》一詩實為全書壓卷之作,因為系年為1991年的《代擬無題七首》當為錢鍾書青年時作品。箋注者說:「此詩興觀群怨,四義畢矣。以此作卷,這位大智者、「文化昆倉」為他的《詩存》畫上了一個完滿的句號。這部伴隨了大半個二十世紀中國滄桑世變的知識分子心靈史、這曲飽看創痍的「憂世傷生」的長歌就此戛然而止。」個人以為這一觀點堪稱不刊之論。

稍微分析一下原詩罷。原詩本身其實不是非常難懂(至少對於有一定文學素養的讀者來說如此),雖然從風格上講延續了錢鍾書一貫的江西詩派和同光體式的「無一字無出處」的傳統,但其實詩中很多典故已然是成語和熟語,譬如「星火燎原」、「對症下藥」、「推陳出新」以及「滄海桑田」。有兩個僻典值得注意,「溺後灰」語出《史記·韓長孺列傳》而「支離叟」出自《莊子》

首聯一明一暗地交代了全詩背景和主題:「閱世遷流」明言一生之遭際,而「發群哀」則在直言這一遭際實乃無數同輩的共同經歷的同時,也暗指時事。至於這個時事是什麼,請參考本詩的寫作時間以及另外一位答主的答案,在此不必多說。「塊然」意為「孤獨」,而又與「孤」字連用,足見作者內心之寂寥與創痛。

頷聯承接首聯的對句展開,顯然是直指其事了。「星星未熄焚余火」,箋注者箋之曰「哀莫大於心不死也」,以之為心理描寫,當然是很恰當的解釋;但我們也可以從現實層面上理解:這場風波的烈火雖然已經燒盡了,但還有著星星的一直燃燒著——似乎能應上潤之公的那句名言。但出句立刻潑上了一盆冷水。出句使用了《史記》中的典故。按《史記·韓長孺列傳》:「其後安國(韓長孺字安國)坐法抵罪,蒙獄吏田甲辱安國。安國曰:"死灰獨不復然乎?"田甲曰:"然即溺之。"」韓長孺犯事被關到監獄裡,獄卒侮辱他,他不堪其辱懟之,說:「難道死灰不會復燃嗎?」獄卒赤裸裸地威脅:「你要死灰復燃我就把你澆滅。」可見當時形勢嚴峻到何種地步。因而也不難想見為何箋注者說此句「亦確指時事,慟極也」。但有趣的是,韓長孺的事情很快就出現了轉機:「居無何,梁內史缺,漢使使者拜安國為梁內史,起徒中為二千石。田甲亡走。」所以我們可以體味到這一聯時中反映出的作者的複雜心情:既為事態的發展和結果感到悲痛,但猶然有所希冀,卻同樣自知這種希冀的微末與渺茫。

頸聯是全詩的點睛之筆,它是的全詩的境界直接提高了一個層次,深化了主題與時間性——假若僅僅沿著頷聯的哀嘆展開下去的話,這首詩就會下墮到傷痕文學的層次但文化崑崙不愧是文化崑崙,他向歷史言說,同樣向歷史發問:「我們都知道,針對不同的問題,要使用不同的解決方案,所謂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當然也不例外——但這一百多年中的無數出新之術,又有那一個真正將歷史上的糟粕掃除凈盡,又有何者真正從歷史的淖泥中超拔出來,而真正打開一片新的天地呢?」《傳道書》中說「日光之下,並無新事」,而馬克思也在《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中寫道,「一切已死的先輩們的傳統,像夢魘一樣糾纏著活人的頭腦。」且不用說一百餘年來的歷次事變,僅僅就那件時事而言,難道背後沒有無數各懷鬼胎的操縱者和煽動者嗎?

李慎之說:「我相信海內外無論什麼樣的有識之士,對中國命運作什麼樣的推測與分析,也不會超出錢先生的卓見以外——『對症亦知須葯換,出新何術得陳推。』」確然如此。

尾聯返回到作者自身之中。「支離叟」是《莊子·人間世》中的典故,莊子描繪了一個形體殘疾而卻因此得終天年的人,其旨歸與「不材之木」相似,而作者自謂「不圖剩長」,而又自況為「支離叟」,一方面是不願苟且的自勖,另一方面也含著些「百無一用」的自嘲;而最後一句中的「留命桑田」,無疑與全詩首句的「閱世遷流」相呼應,表面的慶幸中,實則只是深深的哀慟罷了。

明眼人都能看出這首詩緣起於時事,但如果僅僅把這首詩看作是一首政治諷喻詩,那無疑太過偏狹。「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風波充其量是個引子,作品在表達對於時事的痛惜的同時,更多地著墨於對於一代人人生經歷的嗟嘆,以及百餘年來現代史的反思與追問——「人生識字憂患始」,何況是錢先生這樣的文化巨擘?五十六個字的七言律詩,滿滿都是對國家民族深切的情感與憂慮——這也讓我們看到了那個在刻薄高蹈外殼下的那個真正包含著赤子之心的錢默存。

箋注者說:「有《閱世》一首,此叟始稱完人。」這一評價我想是極為合宜的。

附:張文勝《錢鍾書〈閱世〉箋注》

閲世
閲世遷流兩鬢摧[1],塊然孤喟發群哀[2]。
星星未熄焚餘火[3],寸寸難燃溺後灰[4]。
對症亦知須藥換[5],出新何術得陳推[6]。
不圖剩長支離叟[7],留命桑田又一回[8]。
(放翁《雜詠》:「悠悠剩長身。」《寓歎》之三:「人中剩長身。」「長」同「長物」之「長」,去聲。)

【箋】
詩為「時事」作,亦閲盡百年「遷流」之深慨也。「塊然孤喟發群哀」,明指時事,深哀也。「星星未媳焚餘火」,哀莫大於心不死也;寸寸難燃溺後灰,亦確指時事,慟極也。五、六句,太息事不可為矣。此詩論者頗夥,或點到即止,或顧左右而言他,不具引。
壓卷之作。有此作,錢先生庶幾乎「完人」也。(「完人」,紀均評韓偓語。)
【註】
[1]閱世,陸機《歎逝賦》:「川閲水以成川,水滔滔而日度。世閲人而為世,人冉冉而行暮。」劉禹錫《宿誠禪師山房題贈》(其二):「視身如傳舍,閲世甚東流。」蘇賦《樓觀》:「門前古碣臥斜陽,閲世如流事可傷。」案《管錐編》:「聞如閲歷之閲。《漢書·蓋寬饒傳》:仰視屋而歎曰:『美!然富貴無常,忽則易人,如此傳舍,所閲多矣!』,或元好問《癸巳四月二十九出京》:『興亡誰識天公意,留著青城閱古今。』,即此『閲』字。」遷流,陸游《皇帝御正殿賀表》:「率禮無違,永歎歳月遷流之速;向明而治,勉答臣民愛戴之心。」周必大《本覺長老祖宏為老兄弟寫真求贊次七兄韻》:「今耄昔童無異性,世間寒暑任遷流。」
[2]塊然,《莊子·應帝王》:「於事無與親,彫琢復樸,塊然獨以其形立。」成玄英疏:「塊然,無情之貌也。」。《荀子·君道》:「塊然獨坐而天下從之如一體。」群哀,汪元量《居擬蘇武四首》(其三):「眾鳥念其群,哀鳴亦相依。」陸游《寒夜》:「堅冰塞川厚莫測,斷雁叫群聲可哀。」
[3]星星火,《書·盤庚上》:「若火之燎於原,不可向邇。」宋華嶽《香篆》:「輕覆雕盤一撃開,星星微火自徘徊。」王夫之《漁家傲翠濤作煨榾柮詩索和以詞代之》(其五):「殘火星星容易灺。鹿頭虎爪相撐架。漸次囫圇低復亞。難宵夜。憑誰細數興亡話。」
[4]溺後灰,《史記·韓長孺列傳》:「蒙獄吏田甲辱安國。安國曰:『死灰獨不復然乎?』田甲曰:『然即溺之。,」驗賓王《疇昔篇》:「冶長非罪曾縲絏,長孺然灰也經溺。」錢起《秋霖曲》:「愁陰慘澹時殷雷,生靈墊溺若寒灰。」陸崇《誰遣》:「一寸難然既死灰。」
[5]對症句,《朱子語類》:「克己復禮,便是捉得病根,對癥下藥。」
[6]出新句,《梁溪漫志·張文潛粥記》:「吳子野勸食粥,雲能推陳致新,利膈養胃。」《明史·范濟傳》:「嚴偽造之條,開倒換之法,推陳出新,無耗無阻。」案,本聯出句、對句分別用成語「對癥下藥」與「推陳出新」。
[7]剩長,見先生自註。支離叟,即支離疏。《莊子·人間世》:支離疏者,頤隱於臍,肩高於頂,會撮指天,五管在上,兩脾為脇。挫緘治繲,足以餬口;鼓莢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徵武士,則支離攘臂而遊於其間;上有大役,則支離以有常疾不受功;上與病者粟,則受三鐘與十束薪。」又:「夫支離其形者,猶足以養其身,終其天年。」劉克莊《最高樓乙卯生日》詞:此生慚愧支離叟,何功消受水衡錢。」
[8]桑田句,葛洪《神仙傳·王遠》:「麻姑自説云:『接侍以來,已見東海三為桑田。』」李商隱《海上》:「可能留命待桑田。」



提示一下,該詩寫於198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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