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芥川龍之介的《羅生門》評價會這麼高?
大學時被推薦了這本書,看完之後覺得一般,以為是自己看的太淺,又找了書評來看,但仍然覺得此文章並沒有被評價的那麼高。
想問問從文學和小說的角度講,為什麼這篇文章會有這麼高的評價?
我承認是我文學修養還有待提高,
但排除這一點,還希望有人可以回答這個問題。附上地址:
羅生門 芥川龍之介謝謝各位。
有一個事實是:我們現在經常說起的羅生門,並不是芥川龍之介筆下最初的《羅生門》。
有幾位答主已經提到,黑澤明的電影《羅生門》實則是取材於芥川龍之介的另一個故事《竹林中》——一樁撲朔迷離的謀殺案,幾個嫌疑人各執一詞的招供。黑澤明實在是個厲害的導演,因為其作品影響過於深遠,「羅生門」逐漸演變為一個具有新的含義,與其原意相去甚遠的典故。如今這個詞語時常在新聞報道中出現,形容一個事件中幾個當事人的說法相互矛盾,致使事件真相越來越難以捉摸的僵局。
因此,當我們分析《羅生門》的地位和影響時,應該分清楚哪些屬於黑澤明的電影等衍生作品的影響,而哪些又屬於文字本身。我們應該回溯到這篇寥寥數語的小說在文學歷史中最本真的意義。
如果讓我評價它,如果我也有資格評價它——我只能說至少在我心裡,《羅生門》無疑是偉大的,它完全對得起那麼高的褒揚。無關電影,無關「羅生門」這個詞語的發散性含義,無關人們的各種解讀,我所敬佩的只是這篇小說本身。
它是如此生動地描繪出了一個人間地獄,真真正正的、可怕至極的地獄。不提別的,光憑這一點,《羅生門》已經是難以超越的。
如果一個作家想在一個小小的短篇里寫出一個人間地獄,他會怎麼寫?首先是氛圍要到位。很多讀者會感覺到,大多著名日本文學家的作品中帶著病態色彩,從而覺得這些文學家自身的性格中也存在著某種病態的成分。從某個角度來說,事實的確如此。內心真正溫暖陽光、積極向上的人是很難寫出真正的人間地獄的,就算閱歷豐富,筆力雄厚,文字也字詞句皆精準到位,總會差一點點。那一點點的區別,就是所謂氛圍。
我相信芥川龍之介的心底,也存在著某個角落,他時常躲進那個角落,暗自揣摩,這世上最恐怖的地獄是什麼模樣。然後他把一切想像訴諸筆端,努力身臨其境——他成功了。在他所創造的地獄裡,是經歷過地震颱風、大火饑荒幾度災難後的京都,一個亦真亦幻的荒涼鬼城。那裡連日暮都是難以描述的陰森,狐狸作窩,烏鴉覓食,強盜流竄,屍體遍地。
這樣的背景已經足以讓作者寒毛直豎,芥川龍之介卻不滿足於此。簡簡單單,卻鮮明深刻的幾句對周遭景象的描述過後,他把筆鋒一轉,開始寫羅生門。
落魄的家將來到了羅生門避雨,只因他無處可去,在這道門的下面,他看見了許多和他一樣無處可去的人,死了的,活著的——死了的有許許多多,活著的只有一個。而這個活著的人,卻也終將因其與家將發生的聯繫,而不得不走上絕路。羅生門,就是這樣一個地方,是每一個無處可去的人最後的去處,然而這個去處根本不是去處,走向羅生門,只能走向生命和人性的盡頭,走向無路可退的絕望。
在此處,那種地獄般的氛圍已達到極點,讀者所能感到的只有無盡的悲慘與恐懼。然而芥川的偉大之處不在於此。芥川的偉大,在於他能於無聲之處喚起驚雷,以簡單的情節超越一切描摹。你以為這已經是極致了,他卻用文字告訴你,不是。
人間地獄的極致,表現在家將那一念之間的轉變。
在他走向羅生門的時候,他寧願餓死也沒有勇氣去不擇手段地做偷盜之事以求苟且生存。不管真的是良心未泯,還是僅僅害怕名譽敗壞,這起碼意味著他沒有放棄在人世間拼搏的希望。在他剛看見老婦人拔取屍體上的頭髮時,內心涌動著對所有罪惡的強烈憤怒和厭惡,甚至在一瞬間堅定了自己堂堂正正餓死路旁的決心。有這樣的情緒反應也說明他還是一個正常的人,有著正常人的道德和感情。
然而,當老婦人理所當然地闡述了自己作惡的理由,幾乎在轉瞬之間,家將搖身一變成為魔鬼。他剝下老婦人的衣服,頭也不回地置其於死地,所有的人情和人性在難以置信的電光石火之間泯滅了,消失無蹤——不禁讓每一個讀到這裡的人驚嘆,原來人的本性里那善良的無私的部分,何其脆弱,不堪一擊。
小說的結尾處有一句描寫,給我留下很深刻的印象。在家將的身影消失之後,老婦人爬到樓梯口向門下張望,卻只見到「一片沉沉的黑夜」。這個故事似乎已言盡於此,但我們可以體會到許多作者並沒有寫出來的東西。奪取了老婦人的生機,而後揚長而去的家將,在這一刻放棄了自己的原則只求多活一日,但何嘗不是朝不保夕,難逃一死?只不過勉勉強強將死期推遲一點而已。一片沉沉的黑夜,說的不僅僅是這種一剎那生髮且逐漸蔓延的惡,更是連自己被這樣的惡全然吞噬之後依然找不到出路這樣一個無法否認更無法改變的現實。羅生門是個沒有出口的迷宮,是個解不開的死結,是個連絕境都無法概括的絕境。
地獄的背後還有更深的地獄,羅生門的背後還有另外的門,一道又一道,從無結局。
題外話:
一直覺得芥川龍之介是位特別偉大的作家。
清代胡文英論莊子:「眼極冷,心腸極熱。眼冷,故是非不管;心腸熱,故悲慨萬端。雖知無用,而未能忘情,到底是熱腸掛住;雖不能忘情,而終不下手,到底是冷眼看穿。」
總覺得這番話用來形容芥川先生,也是萬分貼切。
偉大的文學作品無外乎兩類,一類是開創新天的奇風,一類是刻畫入骨的母題。但話說回來,真正偉大的文學作品,似乎都同時具備了這兩個傾向,既清新撲面,又雋永不朽,只不過在某一種傾向上更加突出。
我們現在看很多名著覺得並無新鮮,但在他們誕生之初,無疑都是上述這個結論的經典代表。之所以現在覺得不新鮮,是因為後世衍生的故事更加完善且精彩,但再精彩的故事,其母題也大多逃不開那些看似質樸實則永恆的經典名篇。
所以很顯然,萊特兄弟的飛機是簡陋的、諾基亞的手機現在只能用來砸核桃,但他們仍然是偉大的,因為在彼時彼地,他們都超越了想像力,並且確立了一種母題,以後的東西再神奇,也是由他們開始的,這就是精美奇譎與永恆內核。
好了,題主說《羅生門》這篇文字「看完之後覺得一般」,也是這樣的情感。《羅生門》全文不過3100餘字,寫於1915年,故事也很簡單,但寫作的功力、情緒的鋪排、心理的刻畫卻奠定了其後諸多情緒小說的母題。
1.寫作的功力:
極簡:全篇沒有出現姓名,僅有的兩個活人,一個是「家將」,一個是「老婆子」,卻在筆下栩栩如生,極簡的筆法最見功底。
呼應:開頭寫了這一句「只在朱漆斑駁的大圓柱上,蹲著一隻蟋蟀。」此後隨著時間推進,又寫了一句「蹲在朱漆圓柱上的蟋蟀已經不見了。」暗夜降臨,萬物歸巢,如同畫面浮現眼前。
畫面感:說到畫面,這篇短文猶如7、80年代的港片,特別有那種推拉鏡頭的特寫感,比如「某日傍晚,有一家將,在羅生門下避雨。」→「雨包圍著羅生門從遠處颯颯地打過來,黃昏漸漸壓到頭頂,抬頭望望門樓頂上斜出的飛檐上正挑起一朵沉重的暗雲。」→「手護著右頰上一個大腫瘡,茫然地等雨停下來。」這就是三個鏡頭,先一個遠景,再來一個中景,最後來個近景。
2.情緒的鋪排:
孤獨:寬廣的門下,除他以外,沒有別人
茫然:說是這家將在避雨,可是雨停之後,他也想不出要上哪裡去。
大膽:樓上即使有人,也不過是些死人。
冷酷:這些屍體全不像曾經活過的人,而像泥塑的,張著嘴,攤開胳臂,橫七豎八躺在樓板上。
驚悚:一股腐爛的屍臭,家將連忙掩住鼻子,可是一剎間,他忘記掩鼻子了,有一種強烈的感情,奪去了他的嗅覺。
憤怒:不過他覺得在雨夜羅生門上拔死人頭髮,單單這一點,已是不可饒恕的罪惡。
3.心理的刻畫:
我一直認為寫短篇的比寫長篇的更見功力,因為大多數長篇都絮絮叨叨,沒完沒了。短篇則像精密儀器,不能有一個多餘的字,每句話都是有目的的。但與此同時,該交代的還不能少,不能為了追求短小而導致信息不全,純粹講個故事不難,難的是講故事的同時還讓讀者持續感受到撕扯,這種撕扯同樣是簡短卻刺痛的,比如《羅生門》里的心理描寫,看上去是廢話,實則不然:
「要從無辦法中找辦法,便只好不擇手段。要擇手段便只有餓死在街頭的垃圾堆里,然後像狗一樣,被人拖到這門上扔掉。倘若不擇手段哩——家將反覆想了多次,最後便跑到這兒來了。可是這『倘若』,想來想去結果還是一個『倘若』。原來家將既決定不擇手段,又加上了一個『倘若』,對於以後要去乾的『走當強盜的路』,當然是提不起積極肯定的勇氣了。」
這段心理描寫就像幾筆素描,圍繞一個「倘若」,三言兩語就把一個正直剛勇卻走投無路的男人敲打在紙面上。
「家將帶著六分恐怖四分好奇的心理,一陣激動,連呼吸也忘了。」
「看著頭髮一根根拔下來,家將的恐怖也一點點消失了,同時對這老婆子的怒氣,卻一點點升上來了」
「家將意識到老婆子的死活已全操在自己手上,剛才火似的怒氣,便漸漸冷卻了」
讀者的感情也跟著家將的心理經歷了驚懼、憤怒、失望。
最後的神來之筆,小說尤其是短篇小說的結尾太重要了,直接決定這篇小說的分量,既要戛然而止,又要餘韻悠長。
《羅生門》的戛然而止是這樣的:
「家將一下子把老婆子剝光,把纏住他大腿的老婆子一腳踢到屍體上,只跨了五大步便到了樓梯口,腋下夾著剝下的棕色衣服,一溜煙走下樓梯,消失在夜暗中了。」
原本還存有一絲猶豫的家將,在聽到老婆子的完美借口「你當我干這壞事,我不幹就得餓死,也是沒有法子呀!」之後,所有關於正直的善念瞬間被擊敗,搖身一變成了強盜,搶走了老婆子的衣服,通篇都在推進的「善念尚存的武士要淪為低賤的強盜」在這一刻終於實現了。
「善惡就在一念間」,這個永恆的人性母題被詮釋的淋漓盡致,甚至讓人忘了這是一篇僅有三千字的短篇小說,卻彷彿道出了千百年人類社會中共有的哲理,惡人總有作惡的理由,荒唐的是,這個理由看上去又是如此合情合理!
相比於直接描述變態殺人狂無來由的作惡,由善到惡的描寫更符合大多數人的理解力,也就是所謂的「人物立體感」,這樣的人才是隱藏在每個人身邊的活生生的人——比如某件惡性案件爆發後,採訪作惡者的熟人,大都會說,這個人平時待人和善脾氣特別好——這才是大多數人的人性,所以才真實,不像很多國產片中「哈哈獰笑」「嘿嘿淫笑」「驚聲尖笑」的那種不真實的僵硬臉譜。
餘韻悠長則是這樣的:
「外邊是一片沉沉的黑夜。」「誰也不知這家將到哪裡去了。」
我以前正好寫過讀後感,複製一個。
戰亂期間,農民避難羅生門,在門樓上碰到一個老太婆拔女屍的頭髮做假髮,他搶走老太婆的衣服揚長而去。故事很簡單。
小說重點描述農民心理的轉變,剛開始,面對餓死還是做強盜的選擇,他還在做激烈的思想鬥爭;突然發現老太婆時,他瞬間對惡產生了強烈的排斥,甚至寧願餓死;而在聽完老太婆的敘述後,他卻為惡找到理由,並立即付諸實施。人性的軟弱和無原則表現的淋漓盡致。
老太婆為惡有她的理由:女屍活著的時候,用蛇假冒魚乾賣掉賺錢;農民也有理由:老太婆做的事情實在噁心。而女屍、老太婆和農民面臨著共同的困境:不為惡,就會餓死。所有人都有正當的理由,為惡最難的就是說服自己。那麼人性的底線在哪裡?尤其在極端的情況下。我們往往關注這時候人性善的一面,比如泰坦尼克沉船時,男人們請女士先走,我們稱之為人性的光輝,而光輝背後的陰暗,就少有深入探討的了。
人們還善於把自己隱藏到群體中,群體中惡的底線往往會變得更低,甚至於無。「大家都這樣做的」這樣的想法會消除自己對惡的不安。但惡是客觀的,不同角度的解釋並不能改變它的存在形式。既然這一切無可避免,我能如何做呢?遠離廣場,讓自己的底線更高吧。
黑澤明的電影《羅生門》說的是芥川龍之介的另一個故事《密林中》。強盜綁架了武弘,併當他的面強姦了他的妻子,武弘被殺死了,但就武弘怎麼死的,強盜、妻子和武弘的靈魂卻有三種不同的說法。強盜說,完事後,妻子喜歡上了他,並挑動他們決鬥,在決鬥中殺死了武弘;妻子說,武弘對她的失身很蔑視,絕望下,她殺了武弘;武弘說,妻子被強盜佔有後卻要求強盜殺了自己,強盜不幹跑了,他覺得萬念俱灰,自殺了。
一個簡單的事實被描述的如此撲朔迷離,大家都是朝著對自己有利的方向描述(注意這個有利是指感情方面的),小說本身沒有給出事實的真相,黑澤明杜撰了一個,但基本應該是作者的原意:樵夫偷看到全部過程,強盜和武弘打鬥了一場,他們都身手平平,沒有吹噓的那麼厲害,後來是強盜殺了武弘。但兇器被樵夫偷走了,所以官府問到這個時,樵夫馬上開始撒謊。
用現在時髦的話說「人都是趨利避害的」,作者本人對人性深深的失望,但導演加了個光明的結尾。故事是樵夫、乞丐和僧人三個人在羅生門下避雨講述的,最後他們發現一個棄嬰,乞丐剝去棄嬰的衣服,他的理由是「連他們的親身父母都能這樣做」,而樵夫收留了棄嬰,給人性一個充滿希望的未來,而這個未來,是芥川所認為不可能存在的未來。
羅生門是指羅城的城門,羅城是古時城池的外城。
芥川是個很敏感的作家,他的小說《鼻》描述了內供畸形鼻子的困擾,這個比較普通,那是大家都能想到的內心和表現;但內供鼻子好了之後,作者敏銳的表現了周圍人群的變化,他寫到「無疑,沒有人不同情他人的不幸。可是,一旦對方好歹從不幸中掙脫出來,卻又因此產生若有所失的惆悵。。。。。。旁觀者的利己主義。」旁觀者的利己主義,定義的太好了,而周星馳所說的「鄰居看熱鬧的」即是其鮮活的表現。
小說《阿富的貞操》說的是女僕阿富,面對新公的槍口不肯就範,但卻願意為了一隻貓犧牲自己,而新公在最後時刻卻沒下手,扯了個淡收場。後者可能是人之常情,畢竟兩個人太熟了,不好下手;而前者,用多年後阿富問自己的話:「願意這樣稀里糊塗的委身於新公,動機是什麼呢?」而在當時,那一切彷彿都是極其理所當然的。回想起來,我們又做了多少這樣貌似愚蠢卻又理所當然的事情呢?《礦車》描寫了人在陌生地方的恐慌,也是極其細膩的。
《橘》中,離家做工的小女孩子從火車窗口拋給弟弟們幾隻金黃色的橘子,有評論說給其陰沉的文學天穹划出了格外美麗動人的拋物線。我覺得這個場景固然好看,但就親情的表現上,遠不如朱自清的《背影》,同樣是買橘子,在描寫父親爬過鐵道時,「兩手攀著上面,兩腳再向上縮;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這時我看到他的背影,我的淚很快就下來了。」我相信,有類似經歷的讀者,一定也會含著淚水吧。
但在《手帕》一文中,卻表現的非常感人,孩子死了,母親去曾經賞識孩子的教授家拜訪,並告之噩耗。文章的主體是教授長谷川,他覺得不可思議的是,「母親無論態度還是舉止,根本不像講述自己兒子的死。眼睛裡沒有淚花,聲音也平靜如常,嘴角甚至漾出微笑。」然而教授的扇子掉到地上,他在彎腰撿扇子時,偶然看到婦人放在膝蓋上一雙拿著手帕的手,「顫抖的手緊緊攥住手帕,幾乎把手帕撕裂。。。。。婦人臉上固然帶著笑容,但實際上一直用全身哭泣。」我幾乎能隨著作者的描寫看到那個震撼的場景,這塊手帕所蘊含的悲痛讓人窒息。
《地獄變》描寫的過於變態,我不喜歡;《蛛絲》是個普通的佛教故事,不知道為什麼會被選入日本小學教課書,可能是語言優美吧;另有幾個愛情故事出發點很奇特,還是不錯。芥川30多歲自殺身亡,對於這麼敏感、陰暗和浪漫的詩人,雖然可惜,結局並不出人意外。
我是不把小說歸類到諷刺小說里的。雖然作為讀者大多數觀點還是反應出人性的自私利己主義等等,這點無可否認。但是我覺得作者要表達的不是諷刺,而是人性展示。
我讀文章時的感受,是一種作為人的無可奈何,卻又無從改變的無奈。讀完反倒沒有任何唏噓的情緒,而是冷靜的接受了人物本身的設定,這就是人啊,是你啊我啊他啊。
芥川寫的小說異常平靜,似乎不帶任何評價的觀點。我覺得他是置身事外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來描寫這一切。對人性有著透徹的了解,站在了超人的高度來看待這一切,不帶任何情感。
《鼻》《毛利先生》《父親》,印象里這幾部作品,讓我覺得,這就是人啊。生而為人的無奈,卻又無法做出任何的改變,而我只能滿心歡喜地接受。
如果說從諷刺小說里可以得到反省,「你看你不作死就不會死!」。從芥川的小說里我看到的是,作為人的逃脫不掉的宿命,關於這種悲哀,我只有接受,理解,包容。因為我在罵你的同時,我也發覺,其實我罵的是鏡中的自己。這種感覺就像多米諾骨牌一樣那麼繞。
一句話回答:3000多字寫出了一個人間煉獄。
以下是「多說幾句」的回答:
上周剛好重讀了一遍芥川的幾個著名短篇,包括《羅生門》。
正如知友提到的,芥川小說版的《羅生門》,和現在世界知名的黑澤明電影版「羅生門」概念,是兩回事。
黑澤明電影版《羅生門》,故事取材於芥川的小說《竹林中》,講述的是對於一樁謀殺案,幾個嫌疑人各執一詞。這一概念逐漸演變為「對於某件事情,相關人員各有說法,難以定論」而被廣泛應用。
芥川小說版《羅生門》雖然只有3000左右字,但獲得的評價卻很高,享有世界聲譽。
可以先看下小說版《羅生門》的故事梗概:
日本平安朝時期(公元794到1192),在亂世中被主人辭退的家將跑到羅生門下避雨,他在想今後的出路,是活活餓死還是去當強盜?對於當強盜,他還「提不起積極肯定的勇氣」。
然後他發現有個老婆子在羅生門樓上拔死人的頭髮,亂世之時,羅生門門樓成了一個默認堆放死人屍首的地方。家將一開始是感覺恐懼,毛骨悚然,後來心中升起怒氣,反感這「一切罪惡」,他想如果此時再讓他選當強盜還是餓死,他會毫無猶豫選擇餓死,他覺得他有「惡惡之心」。
他現身拿刀阻止老婆子,得知老婆子拔頭髮是為了做假髮,做假髮是為了生存活下去,老婆子說她認識死者,死者生前以將蛇肉切成段晒乾當作魚乾賣錢而活,這是死者生前的營生,而做假髮,是她的營生,當此亂世,她不這樣做就得餓死,她也沒辦法。
家將聽完,下定了決心,說了下面的話:
「那麼,我剝你的衣,你也不要怪我,我不這樣,人也得餓死。」
說完便剝光老婆子的衣服絕塵而去,消失在「黑漆漆的夜中」,他不但不為著剛才是餓死還是當強盜的問題煩惱,現在他已經把餓死的念頭完全逐到意識之外去了。
這就是《羅生門》用3000多字寫出的一個世界知名的亂世里的故事。
從一開始對羅生門環境的鋪墊:
「於是,樂得狐狸來棲,盜賊入住,最後竟將無人認領的死屍也搬了進來,且日久成俗。」
再加上落魄無家可歸的家將、骨瘦如柴的老嫗、烏鴉和死屍的搭配,另有雨夜傍晚寒冷的氛圍襯托著,再加上老婆子行事詭秘的拔死屍頭髮的情節,營造的氛圍已相當恐怖。
這是一個怎麼樣的亂世?
這是一個人間煉獄般的亂世!
環境的恐怖中,潛藏著的是這煉獄亂世中人心的恐怖:
家將一開始對於要不要做強盜還是猶豫不決的,看到老婆子拔死人頭髮時還克服恐懼升騰起一股正義之心,等聽完老婆子說不這麼做她就會餓死,家將才拋開了心中所有的顧慮,決心成為一個壞人,他從老婆子的話里悟到,這是一個人人只為自己,並且不擇手段,毫無正義可言的世界。良知和人性已被亂世葬送。
故事的結尾是家將消失在「黑漆漆的夜中」,令人毛骨悚然到了極點,他會去哪?有多少仍然保有良知但比他弱的人會因為無力還擊死於他手?
(對了,個人以為國內翻譯芥川比較好是樓適夷先生的版本。)
(Via小書蟲用戶@Jie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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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交閱讀,請到小書蟲:
小書蟲-你的書讀小夥伴
芥川龍之介是我最喜歡的短篇作家之一。我不是文學專業,但輔修的畢業論文是關於他的作品,姑且隨意說兩句,這裡不作專業評論分析。
我認為芥川龍之介的作品構思獨具匠心,情節的展開起伏拿捏極其精準,鋪墊轉折渲染等運用巧妙。短篇小說的節奏很難把控,要在短小的篇幅內營造動人心弦的故事,沒有高超的技巧和一定的天賦是很難的。《羅生門》為例,篇章開頭氣氛渲染凝重,主人公登場。此時的主人公心中彷徨不定,遊走在善惡的邊緣。然後遇到老太婆,情節開始慢慢展開。在聽完故事後,主人公為惡找到了借口,實施搶劫,進入文章高潮。整個過程非常自然地揭示了人一步步走向惡的過程和最終的轉變。脈絡清晰,步調緊湊,一切彷彿都是如此順理成章卻又充滿轉折。不得不佩服大師的設計安排如此精妙。
另外,芥川龍之介作品的想像冷峻,清奇,瑰麗,不僅具有日本文學中普遍的日式風味,也包含很多色彩濃郁絢爛的描寫。《地獄變》是很好的例子。
但他的作品最能震撼我的地方不在於這些方面,而在於他對人心、人性的窺探實在太過精準細膩。時常我讀著他的作品會有一種出於對我自身的恐懼。他的作品中,人的自私醜惡,利己主義,旁觀者心態等都是常見主題。那些想法很多於我而言實在太熟悉不過。我必須承認,很多那些陰暗的想法我也曾私自有過。因此,在讀他的作品時,有種刺骨的寒意總在侵襲我,鞭撻我。它讓我開始進行自我審視,如果是我,我是否也會幸災樂禍,我是否也會做出同樣的決定。我不確定。他的作品可以被當作審視自我的鏡子,我在看一些其他作品時很少有如此貼切的感受。比如《羊脂球》,同樣是揭露人性醜惡自私,於我,我沒有什麼代入感,因為我確信我不是那樣的人。但是在芥川的作品中,我經常能隱約看到自己的影子,這讓我覺得非常可怕。
總之,當然世界上優秀的作家不勝枚舉,各有所長。然而我認為芥川的作品是值得反覆品嘗和欣賞的。我每次重讀,都會有更深層次的體會和思考。
《羅生門》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
京城因連連遭災而頹敗不堪,羅生門由於年久失修,成為了一處拋屍地。一名被僱主辭退的僕人,傍晚被困雨中無路可走,決心當一名強盜。在羅生門上目睹了一名老婦拔死人的頭髮後,僕人厲聲斥責老婦。老婦卻辯解說這個人生前也不是好人,將蛇肉當作魚乾來賣。聽完之後,僕人覺得,唯有不擇手段才不會餓死在這垃圾堆里,於是便搶走了老婦的衣服,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羅生門》取材於平安朝末期的《今昔物語》,這本歷史題材的「佛家說話集」也是龍之介早期作品常用的取材素材,羅生門在日語中即「羅城門」,在文中意指平安京(舊時京都)的南門。
故事非常短,只有8頁,現在廣泛被解讀為存在利益衝突的雙方各執一詞,為了自己的利益去損害他人利益從而將不道德的行為正當化,而這種解讀是正確但不完整的。
《羅生門》中故事衝突有三個層次:
第一個層次是脆弱的個人與無處容身的社會間的衝突,集中表現為僕人在雨中走投無路時內心的掙扎:是要餓死在垃圾堆里,還是要做強盜。這恐怕也是僕人、老婦、女人都面對或曾經面對的問題:要麼為惡,要麼餓死。而最終,所有人都為惡找到了理由,並實施了惡。
第二個層次是老婦與死去的女人之間的衝突,女人在倫理上有著死後就不在被打擾的社會道德共識,這份共識也體現為僕人對老婦的呵斥與輕蔑,然而老婦的辯解認為女人生前是惡人,做過蛇皮當魚乾的勾當,所以對這樣的人不必講什麼道德倫常,這也直接引發了衝突的第三個層次。
第三個層次是僕人與老婦間的衝突。按照老婦的邏輯,僕人得出「為了己利,可以行惡,且對惡人行惡無需顧忌」這樣的推論,遂搶走了老婦的衣裳。僕人終於是忘記了餓死的想法,在這裡將第一個層次矛盾再次引爆,為了不餓死,僕人終於成為了強盜。
這部小說重點描寫的僕人的心理變化過程,表現為善惡行為的極速轉換。這種表象的背後,隱藏著非常深刻的社會倫理問題:
其一,群體的惡是不是惡?
人們善於把自己隱藏到群體中,「大家都這樣做」會消除自己對惡的不安和罪感。群體中,惡的底線往往會變得更低,甚至於無。如果這種超低底線的惡變成非理性、無意識的默認,群體也將置於一種無原則的混沌狀態。
其二, 以惡懲惡是否具有合法性/正當性?
老婦認為女人不是好人,我當然可以拔她的頭髮;僕人認為,老婦幹壞事,我當然可以搶她的東西,這就導致了惡與惡的鏈條,「懲罰惡」成為了「我作惡」的豁免理由。而「正常」的邏輯是,有一個公權力的存在,將這鏈條逐一打破——女人的惡不能由老婦來裁判,老婦的惡也不能由僕人來懲罰。於是,我們可以推測,凋敝頹敗的京都,已然喪失了這種制度化的法。
為了印證這個推斷,我們來複習一下近代世界史:
近代以來,日本奉行旨在滅亡中國的「大陸政策」,自甲午戰爭前後經過數十年的銳意經營,在中國已擁有大量侵略權益。而長期的對外殖民侵略政策,造成日本政府軍費和海外殖民地開支負擔過重,國家財政不堪重負。1914年末日本外債額約20億日元,超出同年稅收6倍,甚至難以支付利息。國內實行的重稅、高額地租和低工資,使廣大民眾生活極為貧困,社會各階層要求自由民主、反對軍部獨斷專行的「護憲運動」持續發展,因而造成政局不穩,1912年底至1914年初三次更換內閣。1914年6月,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帝國主義列強對中國侵略態勢發生變化,以德、奧為首的同盟國集團與以英、法、俄為首的協約國集團在歐洲互相廝殺,暫時無暇顧及遠東地區。處在內外交困中的日本,其朝野侵略勢力則急盼參戰,乘機擴張在中國的權益。
一戰,這場帝國主義國家重新瓜分世界和爭奪勢力範圍的骯髒戰爭,被日本統治階級視為「國運之發展,乃大正時代之天佑,日本國必須以舉國一致之團結,享此天佑」。日本政府認為以英日同盟的名義應邀參戰,才可師出有名,掩蓋侵華目的,並為此積極展開參戰活動。
總之,《羅生門》是對利己主義的披露和現實社會的嘲諷。
個人認為《羅生門》好在文章極具諷刺性,看完《羅生門》後感覺在信仰被生存挑戰時,作為一個人來講,最原始的慾望會被放大,而慾望轉換為行動,需要的只是一個合適的理由而已。 才疏學淺,僅參考。
道德是權宜的別名,大約如「左側通行」之類。
羅生門這個主要是被黑澤明的電影拍的
把羅生門跟竹林下給捏到一起然後很多人混淆了
以為電影羅生門就是書的羅生門
作為本人最喜愛的日本作家,我在大一日本文學課的期末論文就是寫的《羅生門》。而與眾多答主不同,我認為芥川在《羅生門》中表現的其實是一種複雜卻又直率、冷酷卻又積極的心態——而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讓《羅生門》格外偉大。在這裡將此文譯成中文,希望能為大家提供一個新思路。同時本人水平畢竟有限,也請大家不吝賜教。
標題:羅生門の裏へ ~芥川龍之介『羅生門』における「境界」の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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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川龍之介的短篇小說《羅生門》最初是在大正4年(1915年)11月於雜誌《帝國文學》發表。而現在通行的版本,是在大正7年(1918年)7月出版的短篇小說集《鼻》中登載的重新修改過結局的作品。這部作品被稱為反映了芥川龍之介「自我覺醒的精神飛躍」的「真正的處女作」(海老井S58),一直以來都受到極高的評價。
這部作品最大的的特點,就是文中存在的「羅生門」所產生的「境界」。由此本文將從不同的角度來考察這些「境界」的存在,並嘗試分析站在門裡門外的芥川龍之介的真意。
Histoire的分析
如果簡單地總結《羅生門》的histoire[i],就是說有一個家將進入羅生門的城樓避雨,看見了一個正在搜刮死人的頭髮的老婆子。兩人對話之後,家將搶走老婆子的衣服離開了。這對於長達6000字的本文來說實在算不上是非常充實緊湊的內容。
同時正如前文所述,《羅生門》的結局曾一度更改。初版的《帝國文學》中,小說結尾寫道:「家將已經急匆匆地冒著雨,衝進京都城裡做強盜去了」。然而在3年後以至現在,小說的結局則變成了「誰也不知這家將到哪裡去了」。
一般認為小說《羅生門》的原型出自《今昔物語》[ii]本朝世俗部第29卷的故事《羅城門登上層見死人盜人語第十八》[iii]。同時,老婆子所講述的死去的女子的故事,則是出自於第31卷的《太刀帶陣賣魚嫗語第三十一》。
於是《羅生門》與《今昔物語》中原本的故事的區別就非常值得注意了:
這樣看來,《今昔物語》只是將這個故事當作一種奇聞、並按照時間順序原本地記錄下了事情的發展;而《羅生門》則關注於探究造成了主人公所採取的行動及其身份的轉換的原因的發展,並抱持著這一目的發展了故事劇情。根據E. M. Forster的《Aspects of the novel》,可以認為《今昔物語》中的這個故事屬於基於「story」的小說,而《羅生門》則屬於基於「plot」的小說(篠崎H19)。[iv]
而推動《羅生門》劇情的「原因的發展」,則可以解釋為本文所要陳述的「跨越境界」。
[i] 由法國文學理論家Gérard Genette提出的「敘事學」(英語narratology,日語作「物語論」)的概念,日語翻譯成「物語內容」,表示故事的內容;與之相對的是下文出現的récit(日語作「物語言説」),表示故事文本本身。因筆者未讀過相關不清楚這兩個詞的準確中文翻譯,故保留法語原詞。
[ii] 《今昔物語》是成書於平安時代末期(12世紀)的民間故事集。以下介紹引用自中文維基百科:全書共分天竺(印度)、震旦(中國)和本朝(日本)三部分,每個故事都是以「古時……」(「今昔、…」)起頭,基本上是收集來自於天竺、中國、波斯、阿拉伯、希臘、羅馬等國的故事。江戶時代首次出版成書上市,芥川龍之介曾將《今昔物語》稱為日本古代的「人間喜劇」,他的百餘篇作品大約有五分之一直接取材於《今昔物語》,包括《羅生門》《六之宮宮王》《地獄變》《鼻子》《竹林中》《甘薯稀飯》《偷盜》《能》等。
[iii] 日語「羅生門(らしょうもん)」與「羅城門(らじょうもん)」幾乎同音,京都的城門本名應作「羅城門」,《今昔物語》也保持此名,而芥川龍之介改為「羅生門」,應該是有意製造出與現實若即若離的氛圍。
[iv] 《Aspects of the novel》中,「story」(日語作「ストリー」)定義為「a narrative of events arranged in their time sequence」,「plot」(日語作「プロット」)定義為「a narrative of events, the emphasis falling on causality」。中文一般前者譯為「故事」,後者譯為「情節」。但因日語「物語」也翻譯成「故事」,故此處保留英文原詞。
跨越時空與生死的境界
《羅生門》的récit[v]的空間以羅生門為境界,被分成內外兩個不同的世界。故事幾乎全部發生在門內的世界,而門外的世界則只通過作者的描寫與人物的對話來構建。
而《羅生門》的récit的時間也在家將進入羅生門的一瞬間開始異質化,時間的流動變得極為凝滯而濃密。例如,文中穿插的大量內心獨白與對環境或人物的描寫不時地打斷故事本身的發展進程,甚至偶爾會故意插入話外之事,另氣氛為之一變:
家將帶著六分恐怖四分好奇的心理,一陣激動,連呼吸也忘了。照舊記的作者的說法,就是「毛骨悚然」了。
此處突然插入「毛骨悚然」一說,就使得文脈突然中斷,營造出強烈的grotesque[vi]感。而從文體來看,文中的句讀點與文末表現「である」的過量使用也使得故事的節奏被頻繁擾亂(篠崎H19)。而當故事發展到家將下定決心離開羅生門的一瞬間,時間的流動突然加快,在極短的篇幅之內就迎來了小說的結局。這種以主人公心理變化為依據而急速發生的場景變換,不得不說給讀者帶來一種突如其來的震撼,甚至可以說是「逆襲的快感」與「剎那間的感動」(竹盛S47)。而時間的「境界」也就在由門內「濃密的時間」向門外「剎那」的轉換中被體現出來。
將上述的récit中的時間和空間的境界與histoire進行對照,就會發現雖受重災卻還保有一線生機的門外是「生」的世界,而充斥著黑暗與屍體的門內則是「死」的世界——為此芥川才會將門內的時空寫的如此之詭譎。即使是出現在門內世界的老婆子,也並非最開始就存在於此,而之後更打算要離開這裡——畢竟久留於此定然無法存活——而老婆子也是為了擺脫這一困境才要搜刮死人的頭髮。而她的這一行為也激發了家將對生存的慾望。
但是,失業的家將從故事最開始就認識到,如果想要繼續活下去,就必須像老婆子一樣做惡事,「不擇手段」「走當強盜的路」。換言之,為了生存去到門外的世界等同於作惡;而如果要堅守自身的善,則只能像門內的人一樣死掉。於是在這裡,善惡的境界又與生死的境界重合了。
[v] 參考注i。基於一部作品的récit的特點或récit與histoire的比照,可以從時間、空間等多個角度展開對一部作品的分析。
[vi] 日語作「グロテスク」,原本指歐洲的一種以描繪怪物為主的室內裝飾藝術,在日語中被賦予奇異、不協調之義,進一步引申出獵奇之義。
善惡的境界
由此開始,家將在諸多因素的影響下,反覆徘徊於「死與善」與「生與惡」的境界之間。
而當他最初看見老婆子正在拔死人的頭髮時,他做出了這樣的反應:
此時如有人向這家將重提剛才他在門下想的是餓死還是當強盜的那個問題,大概他將毫不猶豫地選擇餓死。他的惡惡之心,正如老婆子插在樓板上的松明,烘烘地冒出火來。
可以說,這是全文最初、也是最強烈的將家將的心理引向「死與善」的因素了。而且他所抱持的嫉惡之心,其對象甚至都不只限於老婆子,而是「一切罪惡」了。在如此強大的善念的支配下,他「揪住老婆子的胳臂,把她按倒在地」,瞬間掌握了老婆子的生死。可以說此時他與作為境界的「門」的距離達到了最遠。
然而,就在他享受著制裁惡人的快感的同時,也感受到了掌握人之生死帶來的重量,並由此使得他的嫉惡之心迅速冷卻了下來。如果說對家將來說殺人是一種惡的話,那麼對於惡的本能的恐懼反而讓他擺脫了對善的狂熱,被推向了惡的境界線。於是他在此後退一步,表明「我不是巡捕廳的差人,是經過這門下的行路人」,為自己與老婆子留下了徘徊的餘地。
而老婆子所說出的「做假髮」這一「意外地平凡」的回答,則讓家將的正義感與嫉噁心都完全變成了「冷酷的輕蔑」。恐怕家將原本以為老婆子不惜做出侮辱屍體的事情,一定是出於什麼窮兇惡極的敵意或是不共戴天的仇恨,並為此抱著不惜一死的覺悟來「制裁」老婆子——而當被告知僅僅是為了錢時,這一巨大的溫度差不得不讓他的心冷了下來。甚至在他的潛意識中,因為已經做出的死的覺悟被擊碎,在本能的求生心理之下甚至向著與先前的覺悟完全相反的方向,產生了越過生死善惡的境界的動機。而這裡他心中唯一的糾結就是,當他認識到自己是與老婆子在人格上有著「天壤之別」之時,應該如何既與老婆子劃清界限,又能如願以償地進入「生與惡」的世界。
而幫他解決了這一問題,並促使其完全下定決心越過境界的則是老婆子之後的話語。應當注意的是,這絕不意味著家將是被老婆子「說服」才做出決定的。正如前文所述,想要與老婆子劃清界限的家將沒有理由要聽從老婆子的那套邏輯,實際上原文也特彆強調了家將「冷淡地聽著」「譏笑」的態度。那麼可以認為,家將在這裡從老婆子的話里得到的信息並非「為了活著就可以作惡」,而是「對惡人是可以作惡的」。而得出這一結論的原因,在於作者為什麼要特意改變《今昔物語》中死去的女子和老婆子之間的主僕關係這一設定,而把「賣魚嫗」的故事加在了女子身上——因為女子也是惡人,所以被老婆子作惡也無話可說。而家將最終越過境界,也並非只是為了生存,而是為了成為能夠對惡人作惡的強盜——強盜正是因為沒有自己的容身之處,因而才要不斷地侵入他人的生活空間;換言之,強盜不僅僅是單純的惡,更是一種能夠超越自我與他人的界限、對他人的生存方式產生直接影響的存在(高橋H11)。家將正是通過成為強盜作惡,成為了動搖如同老婆子這種「卑賤的惡人」的生存方式的存在。
以上是本文對於「善惡的境界」的見解。而除此之外,由羅生門作為京都的玄關口這一點,將其視作「本應擁有生與善的洛中[vii]」與「死與惡的洛外」的境界(關口1999)。如果從這個角度來看的話,家將原本是懷抱著追求「生與善」的希冀來到京都,卻絕望地認識到眼前的京都充斥著死與惡的荒涼。如此,家將最初抱有的「由善向惡」的動機不如說完全顛倒過來;而他最初見到老婆子時所產生的憎惡感與其說是嫉噁心,不如說是對背叛了自己的現實的憤怒。但是他卻至始至終在反抗著這一現實,而最終也以對老婆子作惡為契機,向著洛中疾奔而去。可以說作者之所以在最後的結局沒有寫明家將的行蹤,正是為了給予他「解放自己」的自由(竹盛S47)。
但無論根據以上哪種說法,都可以說家將是把老婆子看作「為了生存而作惡」的象徵,而為了否定那種醜陋的生存方式,而踏上了屬於自己的惡人的道路。
[vii] 日本古時也稱京都為「洛陽」,故京都之內稱為「洛中」,京都之外稱為「洛外」。
門裡門外的作者
那麼這個故事的「作者」是站在哪裡的呢。
《今昔物語》中明確記載了這個故事來源於強盜自身的敘述,因而最初的「作者」也正是故事的主人公本身。他越過了羅城門,向生活在和平與安寧之中的人們講述了這個故事。而作為這個故事的讀者之一的芥川龍之介,這次又成為了「作者」,創造出了《羅生門》的故事。從這一點來看,他無疑是站在門外的。
但是,在芥川自己看來,或許他其實是站在門內的人。在他創作《羅生門》時,正是他的初戀因為家人的反對而不得不無疾而終的時候。而家人給出的原因是,對象的女子不僅不是「士族」,而且在過去已經有過各種各樣的緋聞,與他並不般配。但是在芥川看來,這只不過是家人們只顧自己面子的egoism[viii]——更進一步的說,芥川所遭受的來自家庭的egoism,實際上植根於大正時代的整個日本社會,乃至人類本質最深處的內容。而芥川在創作這部作品中所使用的素材,也全都是隱含於人類深層心理中的egoism的要素——孤獨、畏死、絕望、蹂躪欲——的具象化(菊地S47)。所以芥川深深地感受到自己被這些egoism的要素所包圍,並為了突破這一狀況而創作了《羅生門》——而「羅生門」也就成為了分割門內「他人的egoism」與門外「自我的egoism」的境界。即使實現這一「突破」的正是家將自身「嫉惡」「求生」的egoism,而在突破之後的門外的世界也只有「誰也不知」的「無明之暗」(三好,S51),對於芥川自己來說,這足以認為是他克服並升華自己失戀的傷感、確立了新的創作生命的「精神革命」(海老井S58)。
而作為最後的讀者的我們,則有幸從芥川為我們打開的這扇門,窺視門裡門外的黑暗。
[viii] 中文一般譯為「自私」或「利己主義」,日語作「エゴイズム」。但因為日語中經常給這個詞加諸複雜的內涵,故此處保留原詞。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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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地弘、久保田芳太郎、関口安義[編]『芥川龍之介事典 増訂版』明治書院、平成13年
海老井英次「「老年」から「羅生門」へ―大正三年秋の<精神的な革命>による飛翔―」『國文學 解釈と鑑賞』48巻4號、30~36頁、昭和58年
『今昔物語集4 巻第二十七~巻第三十一』新編日本古典文學全集38、小學館、2002年
篠崎美生子「文體?表現」『國文學 解釈と鑑賞』72巻9號、68~73頁、平成19年
竹盛天雄「芥川龍之介における歴史小説の方法」『國文學 解釈と教材の研究』17巻16號、 28~34頁、昭和47年
高橋博史「羅生門」『國文學 解釈と鑑賞』64巻11號、31~34頁、平成11年
関口安義『「羅生門」を読む』小沢書店、1999年
菊地弘「羅生門」『國文學 解釈と教材の研究』17巻16號、 35~41頁、昭和4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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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其實芥川的作品,往往要翻來覆去地讀——不僅因為真誠而有趣,更因為其深刻與複雜;然而也正因為其深刻與複雜,才更顯得真誠而有趣。
例如芥川的另一名篇《阿富的貞操》,可以參考:
芥川龍之介的《阿富的貞操》怎麼理解? - 文學 - 知乎
相信很多人都會覺得三觀大受打擊。但這正是芥川文學的魅力。
我過去在早稻田大學文學部的志望理由書里寫了「最喜歡的日本作家是芥川龍之介」,於是就在面試時被教授問道:「你看起來不像是個陰暗的人,那麼為什麼會喜歡芥川龍之介呢?」這個問題事前我完全沒有預想會被問這種問題——事實上早大文學部的面試總共就只有5分鐘,實質性的問題也就只有這一個。而我想了想,這樣回答:
「因為儘管芥川的文字總是陰暗而冷酷,卻從未汲汲於一己之悲喜得失,而是將目光投向社會與人性的深處。所以作為一個讀者,我在芥川這裡感受不到諸如太宰治、三島由紀夫(好吧其實這兩位也不總是這樣)那樣濃重的負面情緒——相反,越是讀到深處,我越能感受到在他那冰冷的文字下面,隱藏著的是一顆悲天憫人、嬉笑怒罵、則天去私(好吧我當時腦子一熱把夏目漱石都給扯出來了)的熾熱的心。」(以及實際用日語說的效果比這段話差多了)
這就是芥川龍之介即使一生未能留下長篇巨著,卻能在眾多日本文壇巨擘中被格外垂青的原因。
電影《羅生門》,小說《竹林間》,小說《羅生門》傻傻分不清?
如樓上很多知友已經提到的,電影《羅生門》其實取材於芥川龍之介的小說《竹林間》,而《羅生門》是芥川龍之介的另一篇短篇小說,講的是一個落寞的武士在死人堆中遇到一個扒死人衣物的老太婆,故事性沒有那麼強,很多是細節和心理描述,自然很難用電影鏡頭來描述。
電影我粗粗的看了,因為先看的小說,主要還是按小說的描寫來說吧。
《竹林間》是一篇什麼樣的小說呢?是一部你讀了一遍,想了想又會再讀一遍,讀了又會再讀,其中有很多細節值得把玩。
我第一次讀的時候,差不多看了一個上午。但它有多短呢?10頁!!!!
小說《竹林間》評價為什麼會這麼高?
為什麼《竹林間》評價會這麼高?又為何如此值得讓人細細品味這10頁的精華?
第一,《竹林間》和《羅生門》(小說)一樣,對當時的日本的社會階層有非常準確而深刻的描述。以對武士階層的描寫為例,小說《羅生門》寫活了一個被拋棄的,無用的,彷徨的,墮落地獄的武士;《竹林間》里的外強中乾的、貪心的,偏激的武士躍然紙上。看似是兩個不同性格的武士,實則都是無所適從的武士階層的代表。
當幕府的統治弱化直至最終倒台,死心眼一根筋技能單一的武士階級何去何從變成了棘手的問題,這個問題明治維新沒有得到很好的解決,而後來日本對外侵略,納入了大量的武士,導致軍國主義的爆棚,和一直未能妥善轉型的武士階層問題有很大的關係。
第二,如果只是描述了一個武士,一些武士,或一個日本階層,一些日本階層,《竹林間》也只會是民族的,而不會是世界的。對於人性的刻畫,才是《竹林間》最讓讀者著迷的地方。因為無論是黃皮膚還是白皮膚,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無論是日本人還是中國人,人性是共通的。
小說《竹林間》有哪些令人讚歎的人性描寫的細節?
《竹林間》的故事其實很簡單,在大路上,強姦犯偶遇出行的武士夫婦,並被夫人的美貌迷惑,以竹林中有財寶為由,先騙武士到竹林中綁起來,然後將婦女騙到竹林中丈夫被綁之處,當著武士的面將夫人強姦。此後,樵夫在竹林中發現了武士的屍體,但夫人不見蹤影。
那麼從夫人被強姦了,到武士被殺之間發生了什麼?是誰殺了武士?這一段是撲所迷離的,不同的人因為看事情的角度不同,做出了不一樣的「供詞」。
《竹林間》寫了7個人的證詞,包括 1、發現屍體的樵夫的供詞 2、事發前在大路上碰到武士夫婦的雲遊僧 3、捕頭審問抓捕到強姦犯多囊丸的捕快的供詞 4、捕頭審訊武士丈母娘的供詞 5、強姦犯多囊丸被抓後的供詞 6、被強姦的夫人在清水寺的懺悔 7、被殺的武士的亡靈借巫婆之口的供詞。
這裡面,樵夫、武士、武士夫人、強姦犯4人則出於自己的目的,做出了有利於自己的描述。可見從來沒有真相,只有描述事實的角度。
雲遊僧、捕快、丈母娘的供詞是「旁人」的描述,算是作證。
1. 捕頭審訊樵夫的供詞
樵夫發現了屍體,描述了現場的情況。
發現那具死屍的,確實是我。我今天早上和平常一樣,到後山砍杉。那具死屍,正是在後山的叢林中發現的。您是說有死屍的地點嗎?那大概離山科(京都市東山區)街道有四五百公尺吧。那裡除了有竹林和瘦細的杉樹外,什麼都沒有。
死屍身穿淡藍色的高官絲綢便服,頭戴京式烏紗帽,仰躺在地上。雖說身上只挨了一刀,但那刀卻深深刺穿胸膛,所以死屍四周的竹子落葉,血紅得就像染透了蘇枋似的。不,我發現時,血已經停止了。傷口好像也已幹了。而且死屍上有一隻馬蠅,好像聽不見我的腳步聲似的,拚命在忙著啃咬死屍。
有沒有看見佩刀或什麼嗎?沒有,什麼都沒有。只是死屍旁邊一株杉樹根部上,有一條繩子。還有……對對,除了繩子之外,還有一把梳子。死屍四周,就只有這兩樣東西。不過,草地上和落葉上,有一大片被踐踏的痕迹,那一定是那個男人在被殺之前,有過相當激烈的抵抗。什麼?您說有沒有馬嗎?那裡根本就是個馬匹不能進去的地方。因為那裡與馬匹可以通行的道路之間隔著一道竹林。
5. 多囊丸的供詞
多囊丸說自己輕易就能殺掉武士,拚命塑造一個武藝高強,輕易可以殺掉武士的高大形象。但是卻又繼續說如果不殺也能成事,是極好的。大路上不好乾壞事,就只能騙到小路上。
要殺那男人,簡單得很,根本不像你們想像得那般費事。反正既要搶女人,就必定得先殺掉男人。只是我要殺人時都是用腰邊大刀的。。。。
不過,若是能不殺男人且能把女人搶過來,我也是不會感到不滿的。哦,老實說,我當時是打算盡量不殺男人,把女人搶過來的。可是,在那山科街道上,沒辦法幹事啊。所以我就使個花招將那對夫婦引誘進山中。。。。
在把武士騙到竹林中後,多囊丸說對方力量很強的,但是自己突襲,才能把武士綁起來了。但又提到繩子是常備工具
一進去,我就將男人扭倒在地上。那男人不愧是個佩刀的,力量也相當強,只是冷不防被我突襲,當然無法招架啦。不一會,就被我捆綁在一株杉樹根上。您說繩子嗎?繩子是當盜賊的工具,不知哪時候翻越圍牆時會用到,所以都帶在腰上。為了不讓他出聲求教,我當然在他嘴巴里塞滿了竹子的落葉,別的就沒什麼麻煩事啦。
這段話非常有意思,多囊丸用了很長一段話來說把女人OOXX後,這女人非要跟他走,讓他殺了武士,而且自己從性衝動就變成真愛要娶妻啦,凸顯自己的男性荷爾蒙,一瞬間似乎從強姦犯成了為愛殺人的鬥士
是的。我根本沒有想殺掉男人的念頭。可是,當我撇開伏在地上哭泣的女人,打算逃出竹林外時,女人突然發瘋似地緊抓住我的胳膊。仔細聽後,才知道她在斷斷續續哭喊著:不是你死,就是讓我丈夫死,你們兩人之中必須讓一人死,不然叫我在兩個男人面前出醜,這真是比叫我去死還痛苦啊!
她還說,不管誰死誰活,她要當活著之一的妻子……她氣喘吁吁這樣說著。我聽她那樣說,就猛然興起想殺掉男人的念頭。(陰鬱的興奮)
我這麼說,你們一定會以為我比你們殘酷吧。不過,那是因為你們沒看見那女人當時的表情才會這樣想的。尤其是那女人當時那對火旺的眼睛。當我和女人四目相對時,我當下就決定:即使遭到天打雷霹,我也要將這女人搶來做妻子。當時我腦中只有一個念頭……我要這女人當我的妻子。這種念頭,不是你們所想像的那種卑鄙的色慾。如果我當時除了色慾沒有其他指望的話,我想,我即使踢倒女人,恐怕也會選擇逃亡的。那樣,男人也就不必將他的血染在我的大刀上了。
但,在那陰暗的竹林中,在我凝視著女人那一剎那,就覺悟到我一定要殺掉男人,不然不可能離開這裡。
接下來,多囊丸口中的自己公正地用決鬥的方式,用大刀殺死了武士。而且有種千萬年終於找到對手的感覺。這還是強姦犯么,簡直就是武士啊?
可是,我不願用卑鄙的方法殺掉那男人。我把那男人身上的繩子解開,並叫他用刀跟我拼(扔在那杉樹根下的,正是那時忘掉的繩子)。
……刀拼的結果,就不用我多解釋了吧。我的大刀,在第二十三回合時,戳穿了對方的胸膛。在第二十三回合……請別忘記這點。我到現在都還覺得這點是男人唯一令我佩服的地方。因為能跟我交上二十三回合的,全天底下只有那個男人。(快活的微笑)
我在男人倒地時,提著染血的刀,回頭尋找女人。豈知……你們想像得到嗎?那女人竟不知去向了。
6. 來自清水寺廟女人的懺悔
夫人的供詞中說到強姦犯把自己踢暈了就走了,她醒來看到丈夫的眼神後很絕望,強調自己用小刀殺了丈夫後,原本計劃結束自己的生命,但卻沒死,在寺廟中懺悔:
……我情不自禁搖搖晃晃地奔跑到丈夫身邊。不,是想奔跑過去。不過那男人卻把我一腳踢倒。
就在這時,我察覺到丈夫的眼裡,流露著一種無法形容的光焰。那是一種無可言喻的……而是輕蔑的,冷淡的眼神。我與其說是被男人所踢,倒不如說是被那眼神擊倒,於是忘我地大叫著,最後終於昏厥過去。
等我醒轉時,那個穿著藍色便服的男人早已不知去向了……我好不容易在竹子落葉上撐起身子,望著丈夫。但,丈夫的眼神,跟剛剛相同。仍是那種在冷冽蔑視的深淵中,流露著憎恨的眼神。羞恥、悲哀、憤恨……我不知該如何描述我當時的心情。我蹣跚地站起來,挨近丈夫身邊。
……然而,丈夫仍只是厭惡地望著我而已。我壓抑著即將爆裂的心胸,尋找著丈夫的大刀,可是,大刀可能被那個盜賊奪走了,找遍了竹林,別說是大刀,就連弓箭也沒影子。可是幸虧有小刀掉在我腳旁。我揚起小刀,再度對丈夫說:
「請將您的性命給我吧,我也會馬上跟在您之後的。」
……那以後,我是在如夢似幻的狀況下,用小刀撲哧地戳穿丈夫那淺藍色上衣的胸膛。
……我忍住哭聲,解開屍體上的繩子。您問我然後我怎樣嗎?我已經沒有氣力來回答這個問題了。總之,我沒辦法結束我自己的性命。
……我也曾把小刀豎在脖子上,也曾跳入山腳的池子里,嘗試過種種自盡的方法,可是我畢竟沒死,我還是活得好好的,所以這些也沒什麼好自誇的了。
6. 死去的武士借巫婆說出的供詞
武士口中的妻子是淫蕩的,接受了盜賊的求婚
盜賊依然得寸進尺地巧妙進行著說服。反正你已經失貞一次了,回到丈夫身邊恐怕也無法破鏡重圓,與其跟隨那種丈夫,不如做我的妻子怎樣?我就是對你一見鍾情,才會做出這種無法無天的事……到最後,盜賊竟膽大包天地搬出這種話。
。。。聽到盜賊如此說,妻陶醉地抬起臉。至今為止,我從未看過比那時更美麗的妻。
。。。我記得,妻確實是這樣說的……「那麼,你帶我到天涯海角去吧。」(長長的沉默)
妻子是狠毒的,要求殺夫,連盜賊都覺得她太狠,問武士要不要殺掉妻子。妻子只好跑了
妻所犯的罪,不只這項。不然,在這個陰間中,我也不會痛苦得生不如死。當妻如痴如幻地被盜賊牽著手,正要走出竹林時,妻突然沉下臉來,指著杉樹根下的我,說:「請殺掉那個人。只要那個人還活著,我就不能和你在一起。」…
盜賊盯望著妻,不回答殺或不殺……下一秒時,只見妻被一腳踢倒在竹葉上,(再度爆發迸裂出似的嘲笑)盜賊靜靜地抱著胳膊,望向我說:「這女人要怎樣發落?殺掉她?或是留她一命?你只要點頭回答,要殺嗎?」……這句話,足以讓我原諒盜賊所做的一切罪惡。(再次長長的沉默)
妻在我躊躇著回不出話時,叫喊了一聲,匆匆跑向竹林深處。盜賊雖然在瞬間就撲了上去,但連袖子都沒抓到。
盜賊在妻逃走後,拿走我的大刀和弓箭,並將我身上的繩子割斷一處,說:「這回輪到我要逃了。」……
武士自己是最悲劇的,為了維護最後的尊嚴,用小刀自殺,自殺後被人拔了小刀,最後死去
我費盡氣力,撐起疲累的身軀。在我眼前,閃著一把妻遺落的小刀。我拾起小刀,一刀刺戳進我的胸膛。我感到有一團血腥似的東西湧上我的口腔內。。。。躺在地上,我逐漸被深邃的靜寂所籠罩。
這時,有人躡手躡腳地來到我身旁。我抬頭想看個究竟。可是,四周已不知何時籠罩上一層薄霧。誰呢……那個我看不見的人,伸手悄悄拔掉我胸上的小刀。同時,我的口中再次溢出血潮。那以後,我就永遠墜落入冥間的黑黯中了。……
多囊丸口中的自己是武藝高強的,能殺人但又又仁慈之心的,下流但不下賤(後面對夫人是有真愛的)。他的故事強姦之後的情節——夫人要跟他走,要他殺了武士,他秒愛夫人要娶她為妻,所以才想殺武士,放了武士通過公平的決鬥用大刀殺了武士,最後夫人卻跑了。
在夫人的證詞中,自己是貞烈的,有反抗的,被拋棄鄙夷的。在夫人的故事裡,強姦後的情節是夫人被強姦犯踢暈了,醒來丈夫仍是非常鄙夷的心態,於是夫人用小刀殺了武士,本想按原計劃自殺未遂。
武士口中的自己是最悲劇的,但卻是有最後的尊嚴的。他的故事裡強姦犯向夫人求婚,夫人居然歡天喜地的答應了,而且狠毒地要求強姦犯殺了武士,最後強姦犯都覺得夫人太狠,問武士要不要殺了這女人,和武士一條戰線。女人跑了,強姦犯放了武士,武士嚴格執行武士程序,拿著現場唯一還能找到的武器小刀自殺,卻被人拔了小刀,最後死去。
在樵夫的證詞中,自己是發現屍體的熱心市民,根本沒有見到什麼佩刀。
眾口不一,那麼真相究竟是什麼呢?各自又為什麼撒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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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士、夫人的證詞都說的武士死於小刀,且此點無捏造的必要;只有多囊丸說決鬥中用大刀殺了武士,可見多囊丸根本就不知道武士死於什麼兇器,在踢了夫人一腳後就溜了。
多囊丸撒謊的動機是為了突出自己男性荷爾蒙爆棚(夫人要跟著自己走)、有情(愛上了夫人),有武士精神(採用決鬥方式)、武藝超凡(武士武藝高超但卻被自己在決鬥中殺了)。
But 捕快怎麼說他的呢?他抓到的多囊丸可是個騎個馬都要摔下來的蠢貨,怎麼會武藝高強?
您是說我捕獲的那個男人嗎?我記得他確實名叫多襄丸,是個有名的盜賊。我逮住他時,他好像從馬上跌落受了傷,正在粟田口(京都入口)石橋上,痛得哼哼呻吟著。。。。
而反正其他案子已經要被判死刑,不在乎多個罪名。
捕快的證詞中說多囊丸是個好色之徒,之前就做了案子,殺的是來寺廟參拜的婦人和女童。
多襄丸那傢伙,與一些在京中混飯吃的盜賊比起,的確是個好色徒。去年秋天在鳥部寺賓頭盧(十六羅漢之一)後面的山裡,有個來參拜的婦人和女童,雙雙被殺,那小子已招認那案件是他乾的
多囊丸自己在供詞的最後也說到:
……我的自白到此結束。反正我的頭顱總有一天得掛在樗樹樹梢的,乾脆將我處以極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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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囊丸不過是個雞鳴狗盜之徒,做完OOXX的事情只想拿著武士的財物走人。不可能放了武士,讓武士有機會找自己報仇。
那麼是夫人為活著的武士鬆了綁,武士自殺么?如果這樣,武士應該先殺了夫人。而實際上夫人沒有死,所以最合理的解釋是,武士死於夫人之手。
武士只是因為過於屈辱,在他的故事裡故意醜化夫人的形象,又用自殺一說挽回最後的尊嚴。對於武士的性格,當然沒有誰比丈母娘更了解了,丈母娘說自己的女婿性格很溫和(=懦弱的)
是的,那死屍正是我女兒嫁的男人。但,他不是京畿的人。他是若狹縣府的武士。名字叫金澤武弘,年齡是二十六歲。不,他的性情很溫和,絕對不會和任何人發生什麼嫌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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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上面的分析,夫人殺了丈夫,並且在廟中懺悔。
我個人傾向於解讀為夫人是四人中唯一敢於直面人性,真心懺悔的,無論是強姦犯、武士還是樵夫都未曾有這樣的勇氣。
關於她是否要求過強盜殺死自己的丈夫,然後才被踢了一腳,我個人傾向於沒有,因為強盜面對武士,其實是只想溜之大吉的,所以更有可能是完事馬上踢了一腳,而不可能還等著夫人先去和丈夫做什麼眼神溝通萌生殺意,然後再踢了她一腳。而這一點上之所以強盜和武士供詞一致,都說夫人要求強盜殺人武士,是因為各有各的理由,強盜為了凸顯自己的魅力,並對自己為什麼要殺武士自圓其說,而武士則是為了強化自己的悲劇。
對於女子的貞烈,武士丈母娘、強姦犯的供詞也可作證 1)沒有其他男人 (所以不可能要求強姦犯殺了丈夫帶她走) 2)性格很激烈
丈母娘說自己的女兒是巾幗不讓鬚眉:
您說我女兒嗎?女兒名叫真砂,年齡是十九歲。她性情剛硬,事事不輸男人,可是除了武弘外,她可沒跟過其他男人。
在多囊丸心中,她是一個激烈的女子:
女人脫下斗笠,讓我牽著手,走進竹林深處。可是進去後,卻見男人被綁在杉樹根上……女人不知何時已從懷中掏出一把小刀備用著,她一見狀,馬上拔出刀柄。我有生以來,還從未碰過個性那麼激烈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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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樵夫的供詞,已被武士的供詞無形拆穿,正是他拔掉了武士身上的刀,才導致武士最後死去。
這時,有人躡手躡腳地來到我身旁。我抬頭想看個究竟。可是,四周已不知何時籠罩上一層薄霧。誰呢……那個我看不見的人,伸手悄悄拔掉我胸上的小刀。同時,我的口中再次溢出血潮。那以後,我就永遠墜落入冥間的黑黯中了。……
樵夫急於說明在現場沒有看到刀子,甚至「什麼都沒有看到」,後來才逐漸鎮定下來,開始說到現場的繩子、梳子 .....這正是為了掩蓋自己的貪念,拔下小刀好去賣錢。
有沒有看見佩刀或什麼嗎?沒有,什麼都沒有。只是死屍旁邊一株杉樹根部上,有一條繩子。還有……對對,除了繩子之外,還有一把梳子.....
以上是真相嗎?或許是,或許不是。正所謂沒有事實,只有看問題的角度。
真相不是芥川龍之介想要交代的,《竹林間》也不僅是一部懸疑小說。
人性,才是芥川龍之介要探討的。
一件事情,有的人替換掉了部分的真相,有的人故意隱去部分的真相,有的人選擇了有利於自己的描述方式,這背後是人性。
最後強烈推薦看原文小說,畢竟10頁紙的小說,就相當於看一篇長長的朋友圈嘛,但語言的力量,從來是差一個字,差一千里。
因為,讓人感覺,這真的是 羅生門。 不簡單的是一個地點,而是通向地獄之門,真正的寫出了人間地獄的感覺。
特別是最後,「過了一會兒,死狗一樣的老嫗光著身子從死屍堆里爬起來,嘴裡哼哼唧唧,借著松明子的光,爬到樓梯口,披散著短短的白髮,漠然地看著門下。外面只剩下漆黑一片的夜。」
漠然地看著,漆黑一片的夜。
問題是現在「羅生門」這個詞的流行,跟小說,文學的關係都沒那麼大。
1950年,黑澤明用了芥川小說內容拍了一部名叫《羅生門》的電影。這部電影主要改編自芥川的兩部小說,一部是《竹林中》,一部是《羅生門》,電影的主要劇情改編自《竹林中》,而少量的細節出自小說《羅生門》,但在電影取名的時候,選用了更具「日本味道」的《羅生門》。
簡單的說:這部電影是用了《羅生門》這個名字,拍了《竹林中》的故事。之後這部電影收穫了巨大的反響,尤其在「西方社會」,被認為是最具代表意義的日本電影之一。
然後據維基百科中的說法,「羅生門原則」(The Rashomon Principle)這個詞首次公開發表是在1982年——一篇關於新聞政治的文章。而文章的作者Valerie Alia (美國紐約人)則在更早的時間段里就在使用這個詞了。
羅生門效應的維基百科,起源一欄內容如下:
History
There are varying claims made regarding the coining of this term, but a reliable statement of the earliest use of the term "Rashomon effect" comes from 2015 testimony of Robert Anderson, professor of communication at Simon Fraser Universityin Vancouver, Canada, who states that,
My own understanding of its origins arises much earlier, upon hearing my respected teacher, Nur Yalman [as of 2016, an emeritus professor at Harvard University], say to us in a class in early 1966 at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that "anthropology"s main problem is to deal with the Rashomon effect". Unlike some graduate students in that room in Chicago, I had seen the film [Rashomon] in 1961 or 1962, so this remark crystalized something… in my memory… I suspect the Rashomon effect has shown up in many historic intellectual undertakings that deal with the contested interpretation of events or with disagreements and evidence for them, or with subjectivity/objectivity, memory and perception. A pertinent example is the long poem called The Ring and the Book by Robert Browning… published in 1868-9…[3]
The history of the term and its multiple permutations in cinema, literature, legal studies, psychology, sociology, history is the subject of a 2015 multi-author volume edited by Blair Davis (DePaul University), Anderson, and Jan Walls (Simon Fraser University).[4]
Valerie Alia termed the same effect "The Rashomon Principle," and used this variant of the term extensively since the late 1970s, first publishing it in an essay on the politics of journalism in 1982.[citation needed] She further developed and used the term in a 1997 essay entitled "The Rashomon Principle: The Journalist as Ethnographer",[5] and in her 2004 book, Media Ethics and Social Change.[6][according to whom?][non-primary source needed]
A useful demonstration of this principle in scientific understanding can be found in Karl G. Heider"s work on ethnography.[7][according to whom?][non-primary source needed] Heider used the term to refer to the effect of the subjectivity of perception on recollection, by which observers of an event are able to produce substantially different but equally plausible accounts of it.See alsoReferencesCategories
這個詞(羅生門效應)現在的含義就如同電影《羅生門》的劇情一樣,指的是:
發生了問題,每個人都各執一詞,又互相掩護,又推脫責任,又製造假象。弄得事實是什麼都不知道,這就是羅生門現象。
然後,這個詞慢慢的被不同的作者媒體所用,終於成為了一個「新成語」。它現在的含義跟小說《羅生門》已經無關了。
對了,黑澤明的電影《羅生門》其實後來日本算是又翻拍了一版(1997年),主演是金城武和天海佑希,這一版沒有再把名字叫《羅生門》了,叫做《迷霧》,豆瓣介紹頁面如下:
迷霧 (豆瓣)
有興趣的可以去看一看。
沒什麼才能寫點評。
我看的那天晚上就做了噩夢。
這就是我認為他寫的很棒的原因了。黑澤明所拍的電影《羅生門》並不是取材於芥川龍之介的《羅生門》一文。而是取材於芥川的《竹林中》。羅生門一詞現在也有兩層意思。一個是指事件當事人各執一詞,分別按照對自己有利的方式進行表述證明或編織謊言,最終使得事實真相撲朔迷離,難以水落石出。這個意思出自於黑澤明電影。也就是《竹林中》一文。另一個是指人為了一己的私慾而說謊或是做出有悖於自身價值觀的事。表現了人性在慾望面前的脆弱。這層意思就是芥川《羅生門》中表現的。個人感覺《羅生門》一文表現出了人性是脆弱的。利己主義是可怕的。《羅生門》一文也反映了當時的時代。如同魯迅的文章一樣。芥川的短篇畫面感很強。內容衝擊性很大。並且,在芥川的小說中。謊言和粉飾幾乎無處不在,例如《鼻子》《火男面具》等等。正如余華所說:真實永遠都是遙不可及的處女,所有的強調和論斷不過是自鳴得意的手淫罷了。個人覺得《竹林中》一文異常的好。推薦大家結合黑澤明電影看。
有不對的地方。希望大家指正。謝謝
芥川看待人世的痛苦,在他的小說中處處可見。之後他的自殺,情理之中。
不能讀懂這三者的聯接,就不能讀芥川
不明白羅生門那個故事裡要一直提僕役臉上的大皰瘡
因為大多數人都是只知道黑澤明。而不知道芥川龍之介。只有很少人看過他寫的《暗中問答》或者散文遊記和他的遺書。大多數人都是葉公好龍沒有固定的愛好和興趣,滿足於片刻與剎那。終天轉換著生的境界。就這樣換著換著最後都墮入了孤獨地獄。而芥川龍之介。死得其所,他是個勇敢而美麗的人。
一口氣讀完的短篇小說,讀後,感觸不深,只是覺得人性的善惡時常發於瞬間,能在一念之間完成天使到惡魔的切換轉變,怪哉怪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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