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的《台北人》里,哪一篇最深刻?如何評價其中的遊園驚夢?


讀罷《遊園驚夢》,我掩卷闔目,思緒紛亂之時,卻忽地從腦海深處盪出一句擲地有聲的詩詞: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我心下詫異怎會生出這樣沒頭沒腦的評詞,細細回味下,才恍然原來這心境正是源自於我對《遊園驚夢》里錢夫人這一場了無痕的幽夢的哀嘆。

《遊園驚夢》的故事沿襲了白先勇一貫感傷黯然的筆風,一場短暫熱鬧的筵席,卻在錢夫人對前塵往事半夢半醒的追憶中,延展出一段在時代陰影和個人悲劇交錯下的令人唏噓的舊時光,於熱鬧中反襯出一種沉重而又悲涼的氛圍。

原本是崑曲藝人的國民黨將軍遺孀錢夫人應邀參加竇公館盛宴,席間眾人一再要求她和另一位崑曲大王徐太太合唱一曲《遊園驚夢》,就在這觥籌交錯的等候時間裡,她卻陷入往昔回憶中。崑曲名伶藍田玉以一首《遊園驚夢》俘獲了年齡可以當她爺爺的錢將軍的心,娶做填房,錢將軍待她千般好萬般疼,榮華富貴亦享盡,可惜卻始終彌補不了她感情的空缺。一生唯一的一次繾綣交合是和錢將軍的隨從參謀鄭參謀,也正是這一次交歡才讓她體會到「活過一次」的快感,可惜遭到親生妹妹月月紅陷害,在親眼目睹月月紅和鄭參謀的私情後,藍田玉便啞然失聲。而在竇公館中程參謀和蔣碧月兩人輪番的敬酒和明目張胆的調情,將這塊本已結疤的舊日傷痕再度血淋淋地撕裂,在斑斕現實與血色記憶殘酷的雙重夾攻下,於鑼鼓笙簫中,錢夫人再度失聲,只是一句「我的嗓子啞了」,寂靜了所有的喧囂,彷彿一盆冷水傾盆澆下,讓人徹骨寒透。

眾里尋他千百度的尋者是誰?是那身處竇公館中風華已逝的遺孀錢夫人。燈火闌珊處的他又是誰?是那鶯聲婉轉的崑曲名伶藍田玉,中間隔著的一大段陰暗卻是在指縫間流逝無力追回的歲月,兩相凝望,一明一暗,一顯一隱,相對躊躇,默然不語。

英雄末路,美人遲暮,是世間最無可奈何的悲涼。

白先勇對這種悲涼是深有體會的,作為國民黨名將白崇禧的兒子,英雄末路是他以男性為主角的文章中最常展現的暮落景象,馮唐易老,李廣難封的無奈哀嘆在以《國葬》,《梁父吟》為代表的這些作品裡俯仰可見。若說男人最寶貴的是功名權勢,那女子最恐懼的恐怕便是容顏易老,青春不再。

有人說白先勇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最善刻畫女人的作家 ,也有一種讓忍俊不禁的說法說白先勇的小說暗示了他有強烈的厭女傾向 ,這在我看來實屬無稽之談,白先勇對女人心理的理解和洞察是精準而可怕的,而他身為男同性戀的性傾向,更賦予了他旁觀者的清明和代入者的細膩,這份深入骨髓的理解與愛憐,讓他心寒而痛惜的明白著,這些美麗妖嬈多智的女子,即便在亂世濁流里傾儘力氣撐桿使自己這一葉扁舟駛向幸福,卻仍免不了被無常多舛的命運帶往禍福難測的未境之地。

藍田玉的瞎子師娘跟她說,你們這種人,只有年紀大的才懂得疼惜啊。榮華富貴——只可惜長錯了一根骨頭。或許愛情只屬於戲中的杜麗娘和柳夢梅,而不是她應該幻想的奢侈品,但可惜這榮華富貴卻也隨著錢將軍的逝世而黯然褪色。

從腳步邁進了竇公館的一刻,錢夫人的心下就開始躊躇,杭綢的長旗袍在眾人清一色的台灣短旗袍中顯得滑稽守舊;以往錢將軍尚在的時候哪次她不是佔先上桌的主位,可這次她坐著第二桌的主位都臉紅心虛。唱戲本是拿手活,信手拈來不在話下,怎麼從入園聽到竇夫人說今晚非要唱戲不可的一瞬起,心中就隱隱不安了起來?席間眾人越捧,她越是心虛,可也沒到不敢上台的地步,只是擔心被人比下去。直到竇夫人的妹妹桂枝香不知好歹地跑來敬酒,眼神睨著她拿話堵著她,到了避無可避的地步,只得飲下這杯花雕,高潮也就此掀開。初時只道酒中微有辛辣甘飴,細嘗之下又遺憾滋味不足,這酒的力道慢慢升了上來,由胃中上下滲透,浸潤五臟,催起了體內一陣陣的潮熱,往昔回憶也不安分了,大段的心理描寫流淌出的是禁閉已久的夢魘,渾似狂暴的猛獸吞噬她漸弱的意志,也只有白先勇這樣隨性而至的意識流表現手法才能游雲驚龍般點染出她半是癲狂半是虛弱的迷離狀態。原本臆想涓涓歲月能帶走一切傷痛,哪知帶走的只有依存僅有的溫暖和稍縱即逝的歡愉。酒勁上了頭,眼前火一般的紅,鑼鼓笙蕭一齊鳴,眾人期待中,霎時清醒,霎時驚痛,所有的底氣隨著酒勁消失,一句「我的嗓子啞了」,哽咽在喉頭的,是半生的浮華塵事。

男人是鈍感的,女人是敏銳的,因此歲月對女人更是無情。

或許,總有那麼個意外吧?也許那個意外便是白先勇筆下的尹雪艷。

尹雪艷總也不老 。這平平淡淡的開篇一句不知羨煞了多少女性,能從老天爺手底下討饒躲得過時間懲戒的怕也就只此一人。西式洋房門前永遠的賓客不斷,車如流水馬如龍,即便百樂門不在了,她尹雪艷的公館依舊延續著京滬繁華。男人們想要抓住他,為了她傾家蕩產,王貴生說,如用他家的金條兒能夠搭成一道天梯,他願意爬上天空去把那彎月牙兒掐下來給她,她只是笑著不語,王貴生貪污被槍斃,尹雪艷在百樂門停業一宵,可她的有情有義也就到此便淺嘗輒止;女人們嫉妒中傷她,說她八字帶著重煞,犯了白虎,沾上的人,輕者家敗,重者人亡,她卻在這風言風語中萬葉叢中過,片花不沾身,依舊故我。徐壯圖被建築工人刺死,被徐家上下罵做狐狸精的她竟膽敢一身素衣,獨往靈堂祭拜,還摸了徐家孩子的頭,握了徐家遺孀的手,大大方方的來去自如,在場親友有驚訝者有憤怒者,卻無一人有膽識敢攔住她。

這就是她,永遠的尹雪艷。

這篇作品是白先勇諸多以女性為代表的小說中爭議最大的一篇,有些評論家認為白先勇受到男權主義束縛,符號化了尹雪艷的形象滿足男性讀者心目中對尤物的幻想,是藝術創造性匱乏導致的失敗 。另一方面,台灣學者歐陽子曾有過這樣的評論:「尹雪艷,以象徵含義來解,不是人,而是魔。她是幽靈,是死神。」

於我而言,尹雪艷是男人精神性的彼岸,他們將窮盡一生前往,卻終究無法抵達。白先勇在描繪尹雪艷時達到了一種不露聲色卻意猶存的文學表達高度,這樣一個精明世故的女人背後不知暗藏多少次的頭破血流,心酸悲苦,可是他不寫。他只寫她的光鮮,寫她在人群中翩然獨舞的優美,卻不想讓讀者輕易看到這光鮮外表下艱難的心靈跋涉。她的魅力,她的神秘與光輝將被人崇拜,這一份遙遠而空洞的崇拜也註定她將永遠不能被完整的理解與接納。尹雪艷真的永遠不老嗎?非也,尹雪艷看透了世事無常,在自己的旋律里,孤獨地上演著人生大劇。時間,不再是她的敵人,而是她永遠的觀眾。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戲中有情情至深,人亦多情情命薄。

《遊園驚夢》里除了成熟的意識流寫作手法,更有豐富的互文修辭。文本中的互文不僅僅是崑曲與人生的交錯,更是戲中之夢與現實之夢的糾纏,禁錮杜麗娘的是她貴族女子的身份,是她恪守禮教的父親為她構築的深深庭院;禁錮藍田玉的是她戲子的身份,於亂世狂流中,無可選擇地成為填房,失去了身體和情感的自由。杜麗娘在夢中與書生柳夢梅相愛,至此因相思成疾,悒鬱而終;藍田玉與鄭參謀一次交合,恐怕是她唯一一次嘗到做女人的滋味,不想卻被心狠自私的妹妹半途搶去了情人,她不能反抗亦不敢張揚。相思而死的杜麗娘託夢柳夢梅,神話般的上演了一場死而復生的驚魂劇,終得與情郎廝守的完滿結局;藍田玉委屈一世,壓抑情愛,換得的卻是半生凄涼。

比起這位將軍遺孀的遺憾,風塵女子金兆麗的人生算得上是求仁得仁。《金大班的最後一夜》在行文結構上與《遊園驚夢》頗為相似,只在一夜的光景中由眼前情景牽扯出大半輩子的煙雲往事。金兆麗沒有藍田玉戲子般悲春傷秋的情懷,也沒有達到尹雪艷那般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的氣度,她有的是美貌和精明,美貌是她的本錢,精明是她的經營。前半輩子她馳騁百樂門,紅透半邊天,後半輩子眼瞅著要人老珠黃時,雖不濟卻也釣著個土財主陳發容。她的人生哲學清晰簡單,四個字,榮華富貴。不是沒有經歷過愛情,愛上了那個臉紅羞澀的男子月如,帶回家的頭一晚發現他是個童男子,竟在清冷的月色下淚如泉湧,須臾間直抵心靈的震動,洗刷了半生受的屈辱褻瀆。可惜她的現實世故讓憧憬尚不及萌動便被扼殺,她不是等待被救贖的瑪絲洛娃 ,一次的洗滌豈能拯救改變一生?她是百樂門的紅舞女金兆麗,她是夜巴黎的頭牌金大班。

藍田玉的遊園夢已驚醒,金大班的最後一夜還在,過了這最後一夜,所有的傳奇將煙消雲散。

白先勇是懂女性的,白先勇是憐女性的,這種憐憫,是不動聲色的,甚至是凌遲一般殘忍的,他刻畫了那麼多美好的女性形象,卻無一例外的沒有一個人得到十全十美的幸福。他用哀傷至絕望的筆感描繪著這些在亂世風雨中瑟瑟顫抖的嬌弱鮮妍女子們,也如實地鋪墊出她們即將零落成泥碾作塵的命運。或許,這份愛和理解,只有寫得出《紅樓夢》的這偉大悲劇的曹雪芹方與媲美 。

曹雪芹必定是愛煞了他筆下的金陵十二衩,可君不見賈寶玉隨警幻仙姑游太虛幻境時,儲管天下女子過去未來簿冊的地方,高懸的匾額上刻著三個觸目驚心的大字:薄命司。匾額兩旁一副凄苦哀婉的對聯卻道,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為誰妍?自古紅顏多薄命豈是虛言!

或許,正是因為愛,才不能夠成全。


白先勇的筆下描繪了很多出彩的女性,她們通常精緻,華麗,卻又都帶著繁華落盡的蒼涼慘淡,恰是當時蝸居於台北的上流階層的寫照。
最喜歡《金大班的最後一夜》,語言利落跳脫,是個人覺得最好的一篇。


很難說哪篇最優秀,每篇都介紹了不同階層的代表人物,像張愛玲似的,有種憂鬱的氣質,對心理的把握秒到巔毫。其中《遊園驚夢》《永遠的尹雪艷》《金大班的最後一夜》最精彩。在中短篇上,最欣賞張愛玲,阿城,白先勇。


白先勇先生的朋友歐陽子曾寫過一部關於《台北人》的文學評論《王謝堂前的燕子》,裡面有許多見解堪稱精妙獨到。欲深入了解白先勇先生在小說中注入的思想感情,不妨一看。以下摘錄其對《遊園驚夢》和《永遠的尹雪艷》的全文書評:

《遊園驚夢》的寫作技巧和引申含義

白先勇的《遊園驚夢》調全文長達一萬七八千字,約是《台北人》諸篇平均長度的兩倍。這篇小說的結構形式和主題含義,都十分難深複雜,我們必須細細咀嚼,反覆玩味,才能開始徹底明白故事情節的微妙發展,進而逐漸領略體會蘊含其內的妙旨異趣。這是一篇描繪極端細膩的精作,同時也是聲勢異常浩大的巨作。我肯定認為,在中國文學史上,就中短篇小說類型來論,白先勇的《遊園驚夢》是最精彩最傑出的一個創作品。

我們討論過的《台北人》小說里,另外也有幾篇,十分難解,例如《孤戀花》和《那片血一般紅的杜鵑花》。但這幾篇的困難,在於其神秘性質與對靈肉問題的探索。所以,我們主要是憑著對生命的直覺體認,和敏銳感受,來了解或嘗試了解其中的奧妙旨意。換句話說,我們欲了解這幾篇小說,只須秉具敏感和直覺,並不需要什麼特別的學識。《遊園驚夢》就不大一樣。我們欲深切領會此篇的內涵,則除了對人生的洞察力,還必須有相當程度的學問知識——特別是關於中國戲曲方面的學識。譬如,我們若不明白《遊園驚夢》這出崑曲的內容和由來,就對這篇小說的結構和含義,兩方面,都不可能有深切透徹的了解。

《遊園驚夢》崑曲戲劇,源自明代劇作家湯顯祖(1550~1616)最有名的一部作品《牡丹亭》。這個劇本一共有五十五齣,中心故事是說杜大守的千金杜麗娘,待字閨中,因春色惱人,到花園一游,回房入睡。夢見和一個從未見過面的書生柳夢梅,在園中牡丹亭上交歡,醒來之後就患相思病去世。後來果然有柳夢梅這樣一個人,使杜麗娘還魂復活,結婚團圓,所以劇本又名《還魂記》。《遊園驚夢》崑曲,便是由《牡丹亭》的第十齣《驚夢》改編而成,劇情即杜麗娘春日游花園,然後夢中和柳夢梅纏綿性交那一段。此戲又可分成「遊園」和「驚夢」上下二出,游花園的部分是「遊園」,白先勇在小說里,藉徐太太的演唱,摘錄下唱詞中比較有名而且含義深長的句子。可是杜麗娘入夢以後,與柳夢梅交歡的「驚夢」部分,其熱情大膽的唱詞,白先勇全沒引錄,卻以錢夫人的一段對往日和鄭參謀私通交歡的「意識流」聯想來取代。而這一大段藉由象徵或意象表達出來的「性」之聯想,熱情露骨的程度,和「驚夢」唱詞相當。如此,錢夫人彷彿變成了杜麗娘,在台北天母竇夫人的「遊園」宴會裡,嘗到了「驚夢」的滋味。

錢夫人,藝名藍田玉,便是這篇小說的主角。她現在大約四十齣頭,以前在南京,清唱出身,最擅長唱崑曲。有一次錢鵬志大將軍在南京得月台聽到她唱《遊園驚夢》,動了心,便把她娶回去做填房夫人。當時錢將軍已經六十靠邊,她才冒二十歲,錢將軍把她當女兒一般疼愛,讓她享盡榮華富貴,但顯然兩人之間沒有性生活可言。錢夫人是個正經規矩的女人,也明白並珍惜自己的身份。可是因為「長錯了一根骨頭」,她痴戀上錢將軍的參謀鄭彥青,並顯然和他有過一次私通。可是不久,在她替桂枝香(得月台唱戲的姐妹之一)請三十歲生日酒的宴會裡,錢夫人的親妹妹月月紅,終於把鄭彥青搶奪了去,錢夫人因此而心碎。此後不久,錢將軍病亡。這便是錢夫人的過去背景。

今日,守寡多年而已喪失青春年華與富貴社會地位的錢夫人,遠離舊日的相知朋友,獨自居住在台灣的南部。《遊園驚夢》的小說情節動作,便是錢夫人應邀來台北參加桂枝香(竇夫人)所開宴會的始末。小說從錢夫人抵達竇公館開始,到宴會解散而終結。

從客觀角度來看,也就是說,從錢夫人之外的任何在場旁觀者眼中看來,竇夫人的宴會是華貴無比,成功無比,充滿歡笑,充滿樂趣的。在金光銀光閃爍的富麗廳堂,安享受用仙食一般的美味佳肴,衣裙明艷的客人,互以花雕致敬乾杯,餐畢還有唱戲的餘興節目,鑼鼓笙蕭都是全的。這豈非天上人間!可是從錢夫人的眼睛來看——小說主要採用錢夫人觀點——由於宴會裡的人物和景象,觸動她對自己往事的記憶,於是在她的心思中,過去逐漸滲透入「現在」,使她發生一些今昔的聯想。等到幾杯花雕下肚,酒性模糊了理性,她就更有點分辨不清今昔,恍恍惚惚的好像把自己多年以前的事重新又經驗了一次似的。

為了創造「舊事重演」或「過去再現」的印象效果,作者在這篇小說里大量運用了「平行」技巧(parallelism)。在討論《台北人》別篇時,我曾多次談到白先勇的對比技巧,可是「平行技巧」這個名詞,我好像還是第一次提到。其實,這一技巧也是白先勇的專長,用得不見得比「對比」少。《台北人》的主題,既是今昔之比,作者多用對比技巧,是理所當然的事。可是在《台北人》里,作者亦一再製造外表看來與過去種種相符或相似的形象和活動,做為對於人類自欺的反諷。這就需要大大依靠高明的平行技巧。在《秋思》里,華夫人的南京住宅花園種有「一捧雪」,台北住宅花園也種有「一捧雪」,此即作者採用平行技巧之一例。或如金大班,當年愛上會臉紅的月如,今日又對同樣會臉紅的青年男子發生柔情,是另一例。實際上,「對比」和「平行」這兩種技巧,時常可以同時並存,譬如《一把青》里,小顧一方面是郭軫的對比人物,另一方面又是郭軫的對等人物。除了《遊園驚夢》,《台北人》里運用平行技巧最多的一篇,恐怕就是《孤戀花》。只是,在《孤戀花》里,作者似乎不存心強調形象與實質的差異,反而把形象和實質合為一體,暗示娟娟就是五寶,此即何以《孤戀花》一篇,較無反諷或社會諷刺的含義。

《遊園驚夢》里平行技巧的運用,遍及構成一篇小說之諸成分。現在,我就按照討論《一把青》里對比技巧的方法,探討一下作者如何將平行技巧,運用在《遊園驚夢》的人物、布景、情節、結構和敘述觀點上。

為了經營製造「今即是昔」的幻象,作者使竇夫人宴會裡出現的一些人物,和錢夫人往日在南京相識的人物,互相對合。首先,今日享受著極端富貴榮華的竇夫人,便相當於昔日的錢夫人自己。竇夫人「沒有老」,妝扮得天仙一般,銀光閃爍,看來十分「雍容矜貴」。「竇瑞生的官大了,桂枝香也扶了正」,正如昔日錢鵬志是大將軍,而藍田王是「正正經經的填房夫人」,不比「那些官兒的姨太太們」,竇夫人講排場,講派頭,開盛大宴會請客,恰似往日「梅園新村錢夫人宴客的款式怕不噪反了整個南京城,錢公館裡的酒席錢,『袁大頭』就用得罪過花啦的」。桂枝香有一個佻達標勁、風騷潑辣的妹妹——天辣椒蔣碧月。藍田王也有一個同樣性格的妹妹——十七月月紅。和「正派」的錢夫人一樣,竇夫人也是一個正經懂事的姐姐:「論到懂世故,有擔待,除了她姐姐桂枝香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人來。桂枝香那兒的便宜,天辣椒也算撿盡了。」

蔣碧月,當然就是月月紅的投影。兩人都搶奪過親姐姐的男人,都「專揀自己的姐姐往腳下踹」。兩人不但性格作風一樣,連相貌打扮也相仿:在南京梅園新村錢公館開的宴會裡,「月月紅穿了一身大金大紅的緞子旗袍,艷得像只鸚哥兒,一雙眼睛,鵑伶伶地儘是水光」,今日在竇夫人的宴會裡,「蔣碧月穿了一身火紅的緞子旗袍,兩隻手腕上,錚錚鏘鏘,直戴了八隻扭花金絲鐲,臉上勾得十分人時……愈更標勁,愈更桃達」,「一對眼睛像兩丸黑水銀」。

程參謀——今日竇長官的參謀——顯然就是往日錢將軍的參謀鄭彥青之影像,兩人同是參謀身分,而「程」「鄭」二姓,在發音上也略同,程參謀和錢夫人說話,正如鄭參謀以前那樣,開口閉口稱呼「夫人」。他的軍禮服外套翻領上,「別了一副金亮的兩朵梅花中校領章,一雙短統皮鞋靠在一起,烏光水滑的」;他笑起來,「咧著一口齊垛垛凈白的牙齒」。而錢夫人記憶中的鄭彥青,籠著斜皮帶,「戴著金亮的領章……一雙帶白銅刺的長統馬靴烏光水滑的啪咻一聲靠在一起」。他也「咧著一口雪白的牙齒」。

小說里,不僅上述幾個重要人物,各有其對等的角色,連一些不重要的小角,也有今昔平行的相等對象。例如竇夫人宴會裡,從「天香票房」請來的票友楊先生,「真是把好胡琴,他的笛子,台灣還找不出第二個人」。其身分,恰好相當於南京錢夫人宴會裡,從「仙霓社」請來攏笛的「第一把笛子吳聲豪」。又替竇夫人辦酒席的大司傳,以前是黃欽之黃部長家在上海時候的名廚子,來台灣以後顯然才被竇長官高金聘來。其身分,亦可比當年錢夫人在南京辦酒席時,「花了十塊大洋特別從桃葉渡的綠柳居接來」的大廚司。

小說的地點背景或布設,亦呈今昔平行或相等的現象。竇夫人今日之盛宴,富貴豪華的程度,可比十多二十年前錢夫人的那些「噪反了整個南京城」的華宴。而此盛宴又特別和錢夫人臨離開南京那年,替桂枝香請三十歲生日酒的那次宴會,遙遙平行相對。竇夫人宴會的氣派和金光閃爍、華麗無比的景象,作者用極端細膩的筆觸,予以精彩描繪,讀者自當細品慢賞,這裡無法引例。這樣的排場,派頭和宴客款式,正是當年把「世上的金銀財寶……捧了來討她的歡心」的錢鵬志,百般慫恿著藍田玉講究耍弄的。今昔二宴,都有名廚設席,名票友吹苗,這點剛才已經提到。兩個宴會都喝花雕,都有唱戲的餘興節目,而且都唱崑曲《遊園驚夢》。

在這篇小說十分複雜的情節構造中,作者更是大量地運用了平行技巧。宴會裡,竇夫人把錢夫人交由程參謀陪伴伺候。錢夫人顯然立刻對這個「分外英發」、「透著幾分溫柔」的男人,另眼看待,暗中細細打量他。我們所以知道,是因為,始終跟隨錢夫人觀點的作者,在錢、程二人被竇夫人介紹相識後,立即細細描述程參謀的長相儀態,衣飾打扮,和一言一舉。程參謀確實觸動了錢夫人的記憶之弦。可是開始的時候,她很可能只在潛意識裡把他和鄭彥青聯想在一起。她覺得有點不安,不自在,「觸到了程參謀的目光,她即刻側過了頭去」,卻又不大明白何以如此。

錢夫人對大金大紅打扮的蔣碧月和月月紅之間的聯想,大致也是如此。起先隱匿在下意識里,隨著宴會的進展,才逐漸顯現於意識之內。這一個聯想,在錢夫人心裡,跨越上下意識界線的時機,根據我們的推斷,就是蔣碧月走到錢夫人餐桌座位,舉著一杯花雕,親熱地要和「五阿姐」喝雙盅兒的片刻。當時錢夫人已和竇夫人對過杯,她擔心喝多了酒會傷喉嚨,要是餐後真被人擁上台去唱《驚夢》,就難免出醜。而且下意識里,她大概也真的不願意和蔣碧月親熱。所以她推說「這樣喝法要醉了」,不肯喝。蔣碧月便說道:

「到底是不賞妹子的臉,我喝雙份兒好了,回頭醉了,最多讓他們抬回去就是啦。」

說著爽快地連喝了兩杯。錢夫人只得也把一杯花雕飲盡了。

顯然,就是蔣碧月的「到底是不賞妹子的臉」一句,在錢夫人意識里觸動了今昔的聯想。我們從緊接的一大段錢夫人「意識流」敘述,可以推斷得知,十分相似的情形,以前也發生過。從這裡開始,小說情節上的平行關係,就大為展現。在南京那次宴會裡,穿著大金大紅旗袍的月月紅,也曾舉著一杯花雕起鬨,說道:「姐姐,我們姐妹倆兒也來干一杯,親熱親熱一下。」錢夫人當時沒肯喝(也是一方面怕唱戲嗓子啞,一方面是心裡不願意),因為根據她的意識記錄,月月紅當時也說了一句:

姐姐不賞臉,她說,姐姐到底不賞妹子的臉,她說道。

緊接在月月紅之後,鄭彥青「也跟了來胡鬧了。他也捧了滿滿的一杯酒,咧著一口雪白的牙齒說道:夫人,我也來敬夫人一杯。他喝得雙顴鮮紅」。錢夫人的思維,進展到這階段,突然被程參謀一句話中斷:

「這下該輪到我了,夫人,」程參謀立起身,雙手舉起了酒杯,笑吟吟他說道。

說著,程參謀連喝三杯,「一片酒暈把他整張臉都蓋過去了」

十多年前,鄭參謀跟在月月紅之後,鬧著向「夫人」敬酒,喝得兩顴鮮紅。今日,程參謀跟在蔣碧月之後,也鬧著向「夫人」敬酒,也喝得滿臉酒暈。今昔動作之平行,在我們弄清楚小說的條理後,就變得明顯易見。

上面談的這段錢夫人之意識敘述,今昔的界線雖己模糊,但還是存在的。今昔界線的完全泯沒,則發生在吃過酒席之後,徐太太表演唱「遊園」的那一短暫時間,促成錢夫人這種混淆心理狀態的因素,大約有三:

一、她喝下的花雕,因為飲得急,沒能發散,後勁凶凶發作起來,模糊了她的理智,於是她的思想,不再受理性的控制。

二、徐太太正在演唱的《遊園驚夢》崑曲內容,即杜麗娘和柳夢梅在夢中之纏綿交歡,使錢夫人聯想到自己一生里惟一的一次和異性繾綣交歡。隨著戲曲唱詞的推展,她恍恍惚惚,好像自己就是杜麗娘,快入夢了,柳夢梅(鄭彥青)就要入場和她繾綣性交了。於是,在她不清不楚的神志里,她彷彿又經驗一次當年和鄭參謀的肉體交歡。

三、徐太太開始唱《遊園》時,蔣碧月走來坐到了程參謀身邊。兩人靠在一起,說話時一同把臉轉向錢夫人。錢夫人在酒意眩暈中,看到兩人衣飾領章的紅光金光,交織一片,又看到蔣碧月「兩丸黑水銀」般的眼睛,和程參謀「射出了逼人的銳光」的眼睛。「兩張臉都向著她,一齊咧著整齊的白牙,朝她微笑著,兩張紅得髮油光的面靨漸漸的靠攏起來,湊在一塊兒,咧著白牙,朝她笑著」。這一景象,恰好符合南京宴會裡她看到的令她心碎的一幕。在那個宴會裡,吃過酒後,錢夫人上台演唱《遊園驚夢》。一方面因為喝多了花雕,嗓子靠不住,另方面也因為她內心對月月紅充滿了猜疑,不能專心唱戲,所以她一開始唱《遊園》,就覺不大對勁,請求吳聲豪把笛子吹低一些,吳聲豪卻偏偏還吹得很高。她勉強唱下去,唱到「山坡羊」一折的最後一句「淹煎,潑殘生除問天」之「潑殘生」(意即「苦命兒」)三字,她看見身穿大金大紅的月月紅,坐到鄭參謀身邊,「那兩張醉紅的面孔漸漸的湊攏在一起,就在那一刻,我看到了他們的眼睛:她的眼睛,他的眼睛,完了,我知道,就在那一刻,除問天——」她就只唱到「除問天」,便「啞掉」,不能再唱了。顯然,她在鄭參謀和月月紅兩人的眼睛裡,看到了情慾的互相傳達,而知道一切都「完了」。

蔣碧月和程參謀現在湊攏在一起的面孔,與錢夫人這段痛苦記憶印合在一處;於是在她的意識中,「今」與「昔」一時溶化成一團,混淆不明。作者不但在今昔這兩幕情景的處理上,運用平行技巧,在錢夫人喉嚨啞掉這件事上,也使今昔平行,看似相等。當年在南京宴會裡,她只唱到「除問天」,便「啞掉」,沒能續唱《驚夢》。今日在台北的宴會裡,原該輪到她唱《驚夢》,但當她重又在心理上體驗到那份痛苦之後,她突然也不能唱了,說:「我的嗓子啞了。」她之「啞」,在今昔兩次宴會裡,表面上都是飲酒過多所致,實際上卻是內心痛苦所致。而現在,她的嗓子,彷彿真又被割啞似的,「喉頭好像讓刀片猛割了一下,一陣陣的刺痛起來。」

蔣碧月本來不肯放過錢夫人,捉住她的手,堅持要她唱。「錢夫人突然用力摔開了蔣碧月的雙手……覺得全身的血液一下子都涌到頭上來了似的,兩腮滾熱」。可見這時錢夫人雖已「夢醒」,卻對使她聯想起月月紅的蔣碧月,還心懷余慍。

小說情節里還有一個運用平行技巧的地方,卻只被作者暗示提過,真假不明,頗耐人尋味。我已說過,竇夫人是過去的錢夫人之對合角色。而程參謀是鄭參謀的對等角色。所以作者如果徹底發揮起平行技巧來,竇夫人和程參謀之間,豈非也該有一份「私情」?我們細讀《遊園驚夢》小說,確實可以感覺到作者對此之隱約暗示。首先,小說一開頭,我們就從劉副官對錢夫人的寒暄談話里,得知竇長官最近為了公事相當忙。竇夫人開了這樣大宴會,竇長官卻不在場,「到南部開會去了」。我們可以想像,她在閨房大概是相當寂寞的,正如當年藍田玉嫁給老邁的錢將軍,雖享盡富貴榮華,「許多的委曲卻是沒法訴的」。而程參謀卻常在身邊,我們注意到,在這篇小說份量甚重的人物對白里,竇夫人和程參謀實際上只說了三句話。第一句是她把錢夫人交給他伺候時說的:

「程參謀,我把錢夫人交給你了。你不替我好好伺候著,明天罰你作東。」

第二句,她吩咐他向錢夫人勸酒:

「程參謀,好好替我勸酒啊。你長官不在,你就在那一桌替他做主人吧。」

從這兩句平凡話的語氣,我們已能感覺到兩人的親密程度。而話中的作東、替你長官做主人等語,在含義上更有暗示作用。可是作者對兩人關係的最大暗示,與最令我們讀者疑惑好奇的地方,便是小說末尾宴會解散,竇夫人到屋外台階下送客時的一個小節。

第一輛開進來的汽車,是宴會客人賴夫人的黑色嶄新林肯,把賴夫人和余參軍長帶走。

……第二輛開進來的,卻是竇夫人自己的小轎車,把幾位票友客人都送走了。接著程參謀自己開了一輛吉普軍車進來,蔣碧月馬上走了下去,撈起旗袍,跨上車子去,程參謀趕著過來,把她扶上了司機旁邊的座位上,蔣碧月卻歪出半個身子來笑道:

「這架吉普車連門都沒有,回頭怕不把我摔出馬路上去呢。」

「小心點開啊,程參謀,」竇夫人說道,又把程參謀叫了過去,附耳囑咐了幾句,程參謀直點著頭笑應道:

「夫人請放心。」

細心敏感的讀者,禁不住疑惑:竇夫人,究竟在程參謀耳中說了些什麼?程參謀笑答「夫人請放心」,是指開車小心這一回事?或另有所指?竇夫人擔心的是什麼?可不可能她擔心蔣碧月把程參謀「搶去」,正如多年前錢夫人擔心月月紅把鄭參謀搶去?兩人一同乘吉普車離開,有「危險」嗎?蔣碧月搶得去嗎?十幾年前,在南京那次宴會裡,錢夫人失去了鄭彥青。現在,在台北這次的宴會,竇夫人是否也將失去程參謀?

這,當於,只是一個謎。作者僅如此微微暗示,未予解答。其實也無法解答,因為作者既然一直跟隨錢夫人的觀點,在單單一個晚上的交際場合里,錢夫人當然無由得知竇夫人私生活上的秘密。若要揭曉謎底,就會變得牽強,而損害真實性。然而作者對竇,程二人曖昧關係的暗示,除了製造對桂枝香的隱約反諷,更使小說情節增加一份複雜性。因為,錢夫人不但在自己心理上把過去的經驗重又體會了一次,她亦隱隱間彷彿看著竇夫人,把她自己(錢夫人)的過去故事翻版重演了一遍。

而錢夫人的這種雙重身份——主體的和客體的——非常值得我們注意,因為它不僅涉及小說含義,也和小說結構與敘述觀點大有關係。從作者對錢夫人言行舉止和內心思維的纖細勾繪和傳達,我們得知錢夫人是宴會裡最「隔離」的人,卻也是最「深陷」的人。當她採取客位,應付自身之外的人物事物,她便十分隔離,顯得和宴會環境格格不入。作者以她久居偏僻的南部,穿過時樣式的旗袍,入座時感覺心跳,沒有私人汽車而覺汗顏,等等小節,把這種「脫節感」表達了出來,可是當她採取主位,縮入自己裡面,由於周圍景象的觸發而產生對自己過去的聯想,她卻又成為和這個宴會最有糾纏關係的一人。這兩種身份,看似互相矛盾,其實不但可以同時並存,而且對某些人,是很可能同時並存的。

這篇小說的敘述觀點和結構形式,便是配合錢夫人對外對內的雙重身份表現,由客觀和主觀相合而成,外在寫實和內在「意識流」相輔而行。如此,小說結構和小說主角之間,也存在著一種平行的關係,我們亦可視為作者平行技巧的表現。小說是用第三人稱寫成的,作者始終跟住錢夫人的觀點。當錢夫人以隔離態度審視宴會環境和人物,作者便配合著採用客觀寫實的架構。當宴會的景象引起錢夫人一些今昔聯想和感觸,作者便隨著探人一下她的內部思想,於是客觀寫實里夾進一些主觀的思想意見。可是這時的主觀部分,多以「回憶」方式出現,換一句話說,錢夫人明白知道自己是在做回憶的動作。可是到了徐太太唱《遊園》的時候,錢夫人卻被一股狂流吸捲入記憶的大漩渦,立時暈頭轉向。於是,過去和現在化為混沌一片,今昔平行的人物驟然壘合在一起。這時,小說作者便靈巧適當地配合而取用「意識流」敘述方法,等到徐太太唱完《遊園》,錢夫人驚夢而醒,今與昔的界線再度明朗化。錢夫人恢復了當初的隔離態度,作者亦恢復使用開頭那種客觀寫實架構,直到小說終結。

綜上所論,我們看到《遊園驚夢》小說作者,如何大量的運用平行技巧,使平行現象普及於組構成一篇小說的諸元素。平行技巧固然就是這篇小說最重要和最特別的寫作技巧,其他如比喻、意象、反諷、對比、預示、雙關語、順流連接等之技巧使用,也不容我們忽視。現在我就都大略舉例討論一下。

首先談比喻和意象。

這篇小說的最終主題,是「人生如夢」。所以作者處處採納「夢」的比喻和意象,使人產生「夢幻境界」的聯想和印象。首先,小說題《遊園驚夢》,就有一個「夢」字;此戲內容亦是杜麗娘入夢。而錢夫人在宴會進行過程中,真的跌入了舊夢。錢夫人過去享受的那種富貴榮華,今日回想起來,好比一場夢。竇夫人的盛宴,其富麗堂皇氣派,其輝煌鮮明色彩,在今日台北的現實狹窄環境和污染空氣里,簡直好像不可能存在。是夢境!是天堂!

大門兩側站崗的衛士,好比保衛天宮的天兵神將。鑼鼓笙蕭和饒鈸琴弦,使人聯想到餘音繞梁的仙樂。甘芳的蜜棗和醇厚的花雕,使人聯想到瓊漿玉液。「錦簇綉叢一般……衣裙明艷」的客人,合聚在「明亮得像雪洞一般」的餐廳,享受山珍和海味,該是神仙在悠然取樂吧!

藍田玉等幾個清唱的姐妹淘,出身南京得月台。在南京請客的時候,吹笛的是仙霓社的吳聲豪。大廚司是從桃葉渡的綠柳居接來的。今日竇夫人請來的朋友,則來自天香票房。楊票友「一雙手指修長,潔白得像十管白玉一般」。徐太太「那細挑的身影,裊裊娜娜地推送到那檔雲母屏風上去」。蔣碧月裝出醉態,唱兩句戲,唱的是:

人生在世如春夢

且自開懷飲幾盅

隨著徐太太的《遊園》唱詞,錢夫人逐漸墮入舊夢,愈墮愈深。等到「杜麗娘快要入夢了,柳夢梅也該上場了」,錢夫人在預期「驚夢」幽會的心情下,很自然地又一次在心理上和她的柳夢梅幽會交歡。這一大節關於她和鄭彥青兩人私通事件(在錢夫人意識中)之重演,作者沒用半句明白的話,卻用一連串性象徵來傳達意思。如此,雖然內容含義是大膽露骨的性交,文章卻洋溢優雅詩意,和一層夢的色彩。這樣不但配合了「夢」的主題,同時也和《驚夢》崑曲唱詞里熱情大膽卻又優美的文字,產生了平行的作用效果(注)。

白先勇筆下這段錢夫人的性之聯想,其意象之新鮮活潑、適當確切,其含義之熾烈大膽,合乎心理學理論,其連接或貫、聯的自然順暢,其統共效果與獨創性,在中國文學史上恐怕沒有先例。現引錄在此:

……他那雙烏光水滑的馬靴啪噠一聲靠在一處,一雙白銅馬刺扎得人的眼睛都發疼了。他喝得眼皮泛了桃花,還要那麼叫道:夫人。我來扶你上馬,夫人,他說道,他的馬褲把兩條修長的腿子綳得滾圓,夾在馬肚子上,像一雙鉗子。他的馬是白的,路也是白的,樹榦子也是白的,他那匹白馬在猛烈的太陽底下照得發了亮。他們說:到中山陵的那條路上兩旁種滿了白樺樹。他那匹白馬在樺樹林子里奔跑起來,活像一頭麥稈叢中亂竄的兔兒。太陽照在馬背上,蒸出了一縷縷的白煙來。一匹白的,一匹黑的——兩匹馬都在流汗了。而他身上卻沾滿了觸鼻的馬汗,他的眉毛變得碧青,眼睛像兩團燒著了的黑火,汗珠子一行行從他額上流到他鮮紅的顴上來,太陽,我叫道。太陽照得人的眼睛都睜不開了。那些樹榦子,又白凈,又細滑,一層層的樹皮都卸掉了,露出裡面赤裸裸的嫩肉來。他們說:那條路上種滿了白樺樹。太陽,我叫道,太陽直射到人的眼睛上來了。……

騎馬、出汗等的動作現象,根據佛洛依德的解釋,即性行為之表徵。這一點,姚一葦先生在《論白先勇的<遊園驚夢>》一文里已經提出,說得很好。這一大節文字,差不多每一句都飽含性象徵(主要是陽性象徵),字句間跳躍著性的熾熱渴欲和狂喜。我讓讀者自己慢慢去想像領會。

還有一點值得我們注意。作者此段,映現錢夫人的流動意識,之所以採用一連串富有詩情畫意的象徵圖片,除了製造「夢」境和配合「涼夢」唱詞,還有一個目的和作用,那就是配合併托現錢夫人的雅緻性情。錢夫人是一個十分斯文「正派」的女人(「一個夫子廟算起來,就數藍田玉唱得最正派」)。理智清醒時,她不可能做性方面的遐想;理智最模糊時,她的性幻想也一點沒有粗俗但言的性質。這不僅表示她性格雅緻含蓄,也表示她在性的問題上,十分懷有禁忌,平時想都不敢去想。可是她那份被壓抑的渴欲,卻在「夢」里以象徵圖樣大膽暴露出來。這完全符合佛洛依德對性和夢的解釋。

作者的另一種比喻技巧,是取用中國戲曲的典故。首先,當然,就是以《牡丹亭》的杜麗娘比喻錢夫人。小說里除了《遊園驚夢》一戲,也提到《洛神》和《貴妃醉酒》,這兩齣戲也有比喻和影射的作用,《洛神》是說曹子建和宓妃私通的故事。宓妃死,曹植過洛水,夢見洛神(宓妃化身)而作《洛神賦》。小說里,洛神故事即影射錢夫人和鄭彥青私通之事,難怪程參謀和錢夫人討論《洛神》,雖然當時兩人才剛見面,錢夫人就感覺不自在,「觸到了程參謀的目光,她即刻側過了頭去」,又覺得「程參謀那雙細長的眼睛,好像把人都罩住了似的」。

《貴妃醉酒》的故事,是說楊貴妃設宴百花亭,唐明皇竟往西宮,赴梅妃之宴。楊貴妃妒火中燒,頓感寂寞,自己大飲而醉。這齣戲影射藍田玉姐妹爭奪鄭參謀的三角關係。小說里,此戲由蔣碧月表演,尤其她又以戲弄玩笑態度來唱作,是對錢夫人的一大嘲弄。

由此我們轉而討論這篇小說的反諷和對比。

就小說含義來說,這篇的諷刺,明顯方面,即針對台北上流社會一些人士,以及他們自我陶醉,麻木無知的生活型態。比較隱含的,則是諷刺人類全體,在如夢一般虛幻無常的人生里,卻執迷不悟地貪戀榮華富貴和兒女私情,妄以為這些都有永久性,或有永久存在的潛能。藍田玉未嫁時,得月台的瞎子師娘曾替她算命,說:「五姑娘,你們這種人只有嫁給年紀大的,當女兒一般疼惜算了。年青的,哪裡靠得住?」又說:「榮華富貴你是享定了,藍田玉,只可惜你長錯了一根骨頭,也是你前世的冤孽!」這些預卜的話,好像以後都應驗,其實只應驗一半。年輕的靠不住——說得不錯。鄭彥青真是靠不住。可是年老的就靠得住嗎?錢鵬志可以永遠不死嗎?錢夫人今日赴宴,獨無私人汽車,怎麼是「享定了」榮華富貴?

作者把竇夫人這個短暫的宴會(比喻短暫人生)之場景,勾繪得如同一個永恆的仙境,當然就是最大的反諷。我們還注意到,竇公館前廳一隻魚簍瓶里,插的是「萬年青」。鑼鼓笙蕭一齊鳴起時,奏出牌子是「萬年歡」。

錢夫人「夢醒」後,不能唱戲,大家便擁著碩肥禿頭、粗俗滑稽的余參軍長,表演武打鬧戲「八大鎚」。他一臉醉紅,粗眉倒豎,幾聲吶喊,在客廳中環走起來,引得許多女客尖叫喝彩,高聲歡笑。後來竇夫人居然還把他比做金少山,笑道:「余參軍長的黑頭真是賽過金霸王了。」作者的反諷用意,顯而易見。我們還注意到,余參軍長出來「獻醜」,一開始就「做了個上馬的姿勢」,又「踏著馬步」在客廳環走起來。對於剛又「夢」見鄭彥青騎馬的錢夫人,眼前這般粗陋的騎馬姿態,是何等的諷刺。

小說里,「八大鎚」那樣粗俗的武打鬧戲,緊接在《遊園驚夢》這一出古典高雅的崑曲巨擘之後演出,而女客的尖叫歡笑,又緊接在錢夫人痛苦的心理經驗之後猛然掀起,不但具有強烈反諷意味,亦有明顯的對比作用。然而這篇小說最主要的對比,當然還是《台北人》的一貫主題——今昔之比。

單就錢夫人個人的身世來說,以前在南京,她享有青春年華,而且,「除卻天上的月亮摘不到,世上的金銀財寶,錢鵬志怕不都設法捧了來討她的歡心」。儘管她性生活苦悶,得不到滿足,在錢將軍那隻描金的百寶匣兒里,卻有「祖母綠」、「貓兒眼」、「翡翠葉子」(她嫁給姓「錢」的人,也是一種暗示)。何況既然保有青春,又有錢有勢,總有機會和參謀之類的人交歡一下(願不願意當然是另一回事)。她可以一擲千金,設大宴請客;筵席之間,她總是從從容容的佔主位。她的崑曲,「算是得了梅派的真傳了」,唱得那樣好,才能從一個清唱姑娘的身份,「一夜間便成了將軍夫人」。

可是現在呢?她已四十齣頭,而且顯然不是桂枝香那樣「還沒有老」的女人。身上穿的大陸料子的旗袍,「顏色有點不對勁兒」,裁剪的樣式,更是完全不合時。錢將軍早已亡故。私家汽車早已失去。開大宴等的「賞心樂事」,哪裡還有她的份?入席時,竇夫人叫她坐主位,她「趕忙含糊地推辭了兩句」,「一陣心跳,連她的臉都有點發熱了」。分外英發的程參謀,固然和以前鄭參謀一樣,一口一聲「夫人」,到底他是別人的參謀,別人的情人(?)。宴會裡,人家還稱她「崑曲泰斗」、「女梅蘭芳」;可是她來台灣以後,「嗓子一直沒有認真吊過」,終於還是「啞掉」,沒有表演。人人嘴裡說要領教夫人的崑腔。可是當她不唱,卻沒一人真正在乎。大家反而跟隨余參軍長團團圍走,歡笑大樂。

錢夫人把「那麼細緻,那麼柔熟」的大陸絲綢,和「粗糙,光澤扎眼」的台灣衣料互相比較,又把「那麼醇厚」的大陸花雕,和「有點割喉」的台灣花雕互相比較,當然便是明示性質的今昔對比。

小說里還有一處,作者運用十分有力的對比呈現法。剛才我引錄過那一節錢夫人的性之聯想,是錢夫人的一大段「內心自白」(interiormonologue)之前半。在如此暴露青春狂喜的意象文字後面,緊接的後半段,主要是關於錢將軍病死前的一幕:

……老五,錢鵬志叫道,他的喉嚨已經咽住了。老五,他暗啞的喊道,你要珍重嚇。他的頭髮亂得像一叢枯白的茅草,他的眼睛坑出了兩隻黑窟窿,他從白床單下伸出他那隻瘦黑的手來,說道,珍重嚇,老五……他那烏青的嘴皮顫抖著,可憐你還這麼年青。……

這節文字里,滿是死亡意象:「喑啞」、「一叢枯白的茅草」、眼睛「坑」出了兩隻「黑窟窿」、「白床單」、「瘦黑的手」、「烏青的嘴皮」。都令人震懾生畏。這些死亡意象,和緊接於前的那些閃躍著青春狂欲的生命意象,互相比對,產生十分驚人的效果。

錢夫人意識中,這樣強烈對照的兩幕,銜接出現,亦暗示她內心的矛盾衝突。她原是一個正派而有良心的女人,慾望和理性的爭鬥必當十分猛烈。在性聯想之前的另一段意識流文字里,「錢將軍」、「錢將軍的夫人」、「錢將軍的參謀」三句,反覆迴旋出現。此亦暗示她心理上的昏亂狀態。

從「可憐你還這麼年青」一句之後,錢夫人的「內心自白」就轉向她妹妹月月紅:

……榮華富貴——只可惜你長錯了一根骨頭。冤孽,妹子,他就是姐姐命中招的冤孽了,你聽我說,妹子,冤孽呵,榮華富貴——可是我只活過那麼一次。懂嗎?妹子,他就是我的冤孽了。榮華富貴——只有那一次。榮華富貴——我只活過一次。……

從「只有那一次」、「我只活過一次」等語,我們可推斷,錢夫人和鄭彥青只幽會私通過一次。而幽會的時機和場所,大概真的就在一個艷陽天,白樺樹林子里(杜麗娘也是在一個艷陽天,在屋外的大自然里和柳夢梅夢中交歡,而且也只交歡一次就死去)。他們大概真是騎馬去的——一匹白馬,一匹黑馬。所以,錢夫人性的聯想那一段,很可能不單是意象圖片的組合,同時也是實況的攝影寫照。

從「我只活過一次」等語,以及性象徵的暗示含義,我們可知錢夫人把她和鄭參謀那次的交歡,比喻為「活」,為「生命」,而把得不到性滿足的富貴榮華生活,暗喻為「死亡」。我們且不管富貴榮華和死亡的關聯,只論性的狂喜和生命的關聯。我認為這一點,和白先勇小說世界的邏輯,有些不一致的地方。在白先勇絕大多數小說里,靈肉是對立的。青春和性慾是對立的。靈,和青春,代表「生命」;肉,和性慾,意味「死亡」。鄭彥青一角,既象徵青春活力,又象徵性的誘惑,既具有靈的光芒,又富有肉的號召,是《台北人》小說世界裡絕無僅有的特別人物。《金大班的最後一夜》之月如,可能相似,他對金大班也曾有靈肉兩方面的吸引力,可是月如給我們的印象,還是靈重於肉,缺乏肉體上主動的逗誘力,《遊園驚夢》小說人物和題材的這一點特異性,來由當然就是作者要配合湯顯祖《牡丹亭》的故事,製造情節上的平行現象。但有一點值得一提,就是,鄭彥青也好,月如也好,都是青年男子。這便使我們覺得,在白先勇的小說世界裡,靈肉並非絕對不可能合一。可是靈肉合一的例子,如果偶然出現的話,必須發生在年輕人身上,而且必定是男性。錢夫人和金兆麗,固然也都是肉體交歡行為的參與者,可是作者回敘這些往事,取用女主角主觀的意識觀點,所以我們完全不見她們當時的形貌,只透由她們的女性眼睛,看到鄭彥青和月如的青春男體。至於白先勇客觀描繪出來的女人,若是性感「肉顫顫」的,大約都沒有靈性。若是「靈透靈透」的,必然沒有性誘惑的特徵。

但是,關於錢夫人的心理,有一點值得注意。她一方面固然崇拜鄭彥青的肉體,把他那十分性感的身體視為青春生命的象徵,另一方面卻又大大詛咒他所引惹起來的她的性慾,而視他為她「命中招的冤孽」。她的崇拜心理,便是和《台北人》世界的邏輯不大相合的地方。她的詛咒心理,則又和《台北人》世界的邏輯完全一致(金大班就毫無這種詛咒心理。這不但因為她和錢夫人性格不同,主要還是因為月如的靈,遠超過肉)。

現讓我們回頭,繼續研討小說里預示、雙關語等的寫作技巧。

程參謀和錢夫人初見面,坐在一起談論《洛神》一戲時,蔣碧月突然插入他們兩人之間。

「哦,原來是說張愛雲嗎?」蔣碧月噗哧笑了一下,「她在台灣教教戲也就罷了,偏偏又要去唱《洛神》,扮起宓妃來也不像呀!上禮拜六我才去國光看來,買到了後排,只見嘴巴動,聲音也聽不到,半齣戲還沒唱完,她嗓子先就啞掉了——噯唷,三阿姐來請上席了。」

我已經說過,《洛神》一戲情節,影射錢夫人和鄭參謀的私通。蔣碧月嘲笑徐娘半老的張愛雲「扮起宓妃來也不像」,就好比嘲笑青春已逝的錢夫人,在心理上重演「宓妃」角色,而對程參謀抱著非非幻想。蔣碧月說的「半齣戲還沒唱完,她嗓子先就啞掉了」這一句。更值得注意。這是作者給我們的一大「預告」。主要是預射作者後來才要慢慢揭曉的錢夫人過去之痛苦經驗:在南京那次宴會裡,錢夫人真的是「半齣戲還沒唱完,她嗓子先就啞掉了」。另一方面,作者亦預示今日這個宴會裡,錢夫人又將「啞掉」而不能唱戲。

在小說前半部分,作者這類的預示或預告,常常出現。譬如小說開始,錢夫人抵達竇公館,「一踏上露台,一陣桂花的濃香便侵襲過來了」。我們初讀之,覺得這是一句普通的描寫文字,可是當我們跟著錢夫人走進前廳,和女主人會面,我們才知竇夫人原來又叫「桂枝香」——和「桂花的濃香」有關。而保留得住青春美色的桂枝香,享受著富貴榮華的桂枝香,對於年華已逝地位下降的錢夫人,至少在潛意識裡是一個威脅。所以桂花的濃香,不是「飄送」過來,而是「侵襲」過來。作者此句,還有一個更微妙的含義:桂花濃香,是發自「露台」。露,瞬間即逝。作者如此暗中預卜:今日得意萬分的桂枝香,好運也持不了多久!

這篇小說里的預示技巧,和作者剝繭抽絲一般緩緩揭露故事情節的方法,有不可分離的關係。錢夫人剛抵達竇公館時,我們根本不知她是個會唱崑曲的人,其他關於她的身世背景,當然也都不知道。慢慢的,從宴會客人一個一個和她的招呼談話,我們的資料才一點一點增加。接著作者開始時而探入她的思想意識,一次比一次深入,終於使我們不但完全得悉她的身世背景,連她內心最深處的隱秘也給窺探了出來。

余參軍長向她行禮打招呼的時候,提到他曾在南京勵志社大會串聽過夫人票的《遊園驚夢》。這是小說里第一次提到《遊園驚夢》這一齣戲。有一種預示或令人預期的作用。可是當然,我們必須讀到小說後半,才能開始徹底明白這一崑曲在錢夫人生命中的重要意義。

概括而言,作者此篇小說,敘述的一貫手法,是首先挑選出今日宴會場景里的某些形象,細加描繪;或者讓某幾個宴會人物,說出一些對話;可是這些形象或對白所特賦的含義,我們當時卻不能明白,必須等故事發展到後來,必須等我們由細心拼湊而逐漸了解錢夫人往事經驗的全部真相,才能恍然覺悟過來。但是這個時候,我們對於作者先前的細微描繪,可能只留下模糊印象,甚至可能因當時看不出有何特別意義,而遺忘殆盡。所以欣賞這篇小說,只讀一遍是絕對不行的。

再舉一個有趣的小例子。吃席時,程參謀勸錢夫人用菜。他「盛了一碗紅燒魚翅,加了一匙羹鎮江醋,擱在錢夫人面前」。多年以前,鄭參謀——程參謀的影射人——豈不也叫她吃過一大匙的醋!當然,錢夫人嘗鎮江醋的時候,我們還不知道她過去和月月紅搶鄭參謀的事。所以這也是一個預告或預示。又一個類似例子,即程參謀剛和錢夫人見面相識,遞茶給她時,說了一句:「小心燙了手,夫人。」燙了手,就是在不留意的時候,不小心受傷。後來錢夫人在宴會過程中,果然出乎意料地,內心又一次被痛苦燙傷。這種例子,不但是預言預示,同時也是雙關語的運用。

運用雙關語,是白先勇的特長。雙關語,其實就是具有暗示性質或是具有弦外之音的語言。我討論《台北人》每一篇,總是特別注重小說暗示含義的注釋,因為暗示或隱喻的巧妙運用,是白先勇在文學創作藝術上最大的成就和貢獻。可是不幸這卻也是最未受人注意和賞識的一點。我上面已討論《遊園驚夢》小說的隱喻和意象,其實也就等於討論了雙關語技巧。現在我另舉一兩個例子,讓大家看看。

當徐太太唱《遊園》,唱到「淹煎,潑殘生除問天」——就在那一刻,潑殘生——就在那一刻,她坐到他身邊,一身大金大紅的,就是那一刻,那兩張醉紅的面孔漸漸的湊攏在一起,就在那一刻,我看到了他們的眼睛:她的眼睛,他的眼睛。完了,我知道,就在那一刻,除問天一(吳師傅,我的嗓子。)完了,我的喉嚨,摸摸我的喉嚨,在發抖嗎?完了,在發抖嗎?天——(吳師傅,我唱不出來了。)天——完了,榮華富貴——可是我只活過一次,——冤孽、冤孽、冤孽——天——(吳師傅,我的嗓子。)——就在那一刻,就在那一刻,啞掉了——天——天——天——

這段里,出現的這麼多個「天」字,有雙重的意思,我們至此已知錢夫人的痛苦往事:在南京那次宴會裡,當她演唱《遊園驚夢》,唱到「除問天」,就痛苦啞掉,沒繼續唱下去。所以她唱的最後一個字,就是「天」。我們都知道,中國戲曲的唱法,注重運腔轉調,多是一字一字,拉長唱的,句尾一字尤然。所以拉長的「天」音,寫成「天——天——天——」,就曲音而論,是真確的寫實。而她只唱到「天」字,便結束不唱。所以文中的「完了」、「天——完了」等語,可以說是錢夫人外表活動的記實,即指她自己已經唱夠了,唱完了,不繼續了。可是另一方面,就內心活動而言,「天」,以及「完了」,都是她在極端痛苦中的靈魂哀號,而用拖拉的「天——天——天——」表達,更顯出凄婉悲切,頗有「無語問蒼天」的意味,恰好也就是「除問天」三字的意思。這真是作者何等巧妙的安排!

緊接於「天——天——天——」之後,便是:

「五阿姐,該是你『驚夢』的時候了,」蔣碧月……

笑吟吟的說道。

蔣碧月的意思,當然,是說輪到錢夫人唱《驚夢》部分。可是緊接在錢夫人的「夢」後面,就又彷彿在暗示著說:該是你驚醒自夢中的時候了!

像這種自然而又機巧的上下文連接,也是白先勇的特長之一。讓我再舉幾個巧妙文字連接的例子。

入席時,錢夫人被竇夫人等聳恿,坐到第二桌的主位,感覺一陣心跳臉紅。這觸發了她今昔之感,因而有一大段她回憶往事的主觀敘述。當她正回想到南京那次大宴中,「大廚司卻是花了十塊大洋特別從桃葉渡的綠柳居接來的」。

「竇夫人,你們大司傅是哪兒請來的呀?來到台灣我還是頭一次吃到這麼講究的魚翅呢,」賴夫人說道。

賴夫人當然無從知道錢夫人正想到大廚司的問題。可是作者如此的上下文連接,達成了順流成章、平滑和諧的敘述效果。

還有另一種連接法,經常出現在「意識流」敘述里。那就是由眼前的一件東西,一幕景象,或一個動作,觸動記憶之弦,因而導致意識流的今昔聯想。在《秋思》里,華夫人台北住宅花園裡的「一捧雪」,便是引發今昔交流聯想的轉接樞紐。《遊園驚夢》里,比如飲花雕的動作,或蔣、程二人湊攏在一起的臉,都有同樣的轉接功效。

以上,我已詳論《遊園驚夢》小說里最重要的平行技巧,也大略談過比喻、意象、反諷、對比、預示、雙關語、連接法等之巧妙運用。我想我們可以就此擱下寫作技巧的問題,轉而探討這篇小說的主題和引申含義。

首先,我必須聲明,小說主題原是所謂的「小說形式」(FormofFiction)中之一有機元素,和小說寫作技巧有絕對不可分離的關係(我們國內一些文學評論者,常把小說形式和內容當做兩回事來評價,因而有「寫作內容比技巧重要」等的言論口號。這卻是完全忽略了小說內容和形式的一體性)。現在我所以分開來討論,是因《遊園驚夢》這篇小說的含義異常廣大,異常複雜,和我們民族文化背景息息相關。如果夾在寫作技巧問題里討論,恐怕難免顯出雜亂。

我在此文開頭已經提過,欲深切了解《遊園驚夢》小說含義,我們除了對人生之洞察力,還須具備相當的學問知識——特別是中國戲曲方面的學識。對於整個中國文化歷史背景,也必須有一個籠統的概念。《遊園驚夢》小說含義,和中國戲曲史上「崑腔」的興起與衰微,有不可分離的關係。

崑曲,興起於明嘉靖初,衰微於清乾隆末,獨霸我們劇壇近三百年(約1522—1779)。明嘉靖之前,中國戲曲有南北曲之分,其間互有消長。忽然一種新的腔調產生,鎔鑄所有南曲之優長,又吸收一部分北曲的特點,成為一種極優美動聽的音樂,這就是崑曲。到了晚明,戲曲作家逐漸往格律和辭彩的路上發展,早先元曲那種樸素愚直的形式內容就逐漸消失。於是崑腔戲曲變成文人雅士和宮廷貴族吟唱賞玩的精美藝術品,成為一種「貴族文化」,而和一般趣味凡俗的老百姓逐漸脫離了關係。這種趨勢發展到極端,終於在清乾隆年間,屬於雅部的崑曲被屬於花部的「亂彈」所打倒。如此,高雅無比的純藝術品,由於曲高和寡,引不起俗眾共鳴,而含冤調萎。

花部(亂彈)諸腔,包括戈陽腔、高腔、京腔、皮黃、秦腔等等,經過一場角逐殺伐,終於由皮黃稱霸,鼎定江山垂二百年。皮黃即西皮、二黃兩種腔調之合稱,這一劇種,發皇其命運於北京,故又叫京戲,因北京改為北平,所以又叫平劇。皮黃改用胡琴為主要伴奏樂器(崑曲則用笛蕭),如此唱戲的入調門高低可以自由。皮黃之能戰勝群雄,是由於它的通俗,但也因為通俗,在文學藝術方面的成就便遠不及崑曲。許多文人不屑再寫劇本,所以皮黃取代崑曲以後,真正成功的劇作家竟沒有幾個。

崑曲雖被皮黃取代,但昆戲之中一部分在故事、關目、排場等方面適合演出的劇目,在劇壇上依舊留存下來,《遊園驚夢》便是其中最有名的一出。

清末民初,是京戲的極盛時期。民國以來,旦角如梅蘭芳、程硯秋等,生角如余叔岩、馬連良等,都是藝術造詣極深的劇壇演員。其中尤其梅蘭芳,把自從有皮黃戲以來的旦行藝術,提攜到最高巔峰。他也受過崑曲方面的嚴格訓練,《遊園驚夢》就由他唱得紅極一時。他南下唱戲,演《霸王別姬》,多半是金少山的霸王,兩人配得很好,引得觀眾瘋狂喝彩。《遊園驚夢》小說里,賴夫人和余參軍長的對話,以及竇夫人最後對余參軍長「黑頭」的笑評,所指即與此有關。

梅蘭芳時代過去後,京戲就急速走下坡路,主要也是和當年崑曲一樣,脫離了現實俗眾。現在一般人,看電視,看電影,看話劇,卻不能和國劇發生共鳴。崑曲就更沒人唱了。顯然這種中國最古雅的戲劇音樂,已經到了尾聲。這是中國戲曲史上的一大危局,一大悲哀。

當我們對中國戲曲興衰史有了大致如此的概念,白先勇這篇小說,幅度便驟然增加。

《遊園驚夢》這齣戲,是崑曲類型的代表。而崑曲是中國戲曲的精華,也是中國古典文化的精華。錢夫人終於「啞掉」,不能把此戲唱完,就是作者暗示中國的古典文化,到今日而戛然中斷。

我們中國傳統文化,有一個光輝燦爛的過去。可是就因為太講究純美、純粹精神,絲毫不肯接受現實俗世的污染,在今日的平民世界裡,已和一般人的生活幾乎完全脫節,再也無法受到欣賞和了解。於是人人遺棄古老優美的中國文化,趨奔迎接嶄新通俗的西洋文化,正如清乾隆年間,通俗的「花部」亂彈終於取代了優美的「雅部」崑曲。如此,小說里錢夫人的今昔感觸,以及往日悼念,就有了更深一層的含義,而《遊園驚夢》也就變得好像是作者對我們五千年傳統文化的一闕輓歌。

除了採用崑曲興衰歷史之暗喻,作者還用別的方法來呈現傳達小說的這種引申含義。錢夫人是南京夫子廟得月台清唱出身。「夫子廟」三字,就大有暗示作用,不必解釋。得月台位於「秦淮河」,藍田玉姐妹淘是秦淮河的歌女,這點也十分值得注意。秦淮河有重大的歷史文化意義:六朝金粉,金陵春夢,朝代的興衰,人事的更替等等,當然還有「隔江猶唱後庭花」的感慨。而這種千多年流傳下來的秦淮文化,迄今也告一段落。如此,作者顯然亦以藍田玉的身世背景,影射中國文化的背景。藍田玉嫁入侯門,成為貴族,更使象徵含義獲得一致性。今日她身份之下降,年華之消逝,暗示著什麼,是顯而易見的。

其實,「藍田玉」這個名字,就有相當明顯的象徵含義。藍田之玉是中國神話中最美最貴的玉石,李商隱就有一句詩曰:「藍田日暖玉生煙」。(其他月月紅、天辣椒等藝名,亦有暗示性:月月紅即月季花,每月開,賤花也。天辣椒,影射蔣碧月之潑辣性格。)錢夫人不同於得月台那些姐妹,只有她一人是「玉」,而在我們傳統文化中,玉,本來就代表一種高貴氣質或精神。可是身為玉,是否就能永保華美光澤?錢夫人入竇公館前廳,站在一株「萬年青」前面照鏡子的一幕,深具反諷意義。鏡中出現的,當然,是褪了色的藍田玉——一塊已經黯然失色了的藍田美玉。

如此,《遊園驚夢》小說,從錢夫人個人身世的滄桑史,擴大成為中國傳統文化——特別是貴族文化——的滄桑史。

同樣的暗示含義,亦可引申到社會型態問題上,那就是,影射貴族階級和農業社會的沒落,平民階級和工業社會的騰起,小說結尾,竇夫人問錢夫人:「你這麼久沒來,可發覺台北變了些沒有?」

錢夫人沉吟了半晌,側過頭來答道:

「變多唆。」

走到房子門口的時候,她又輕輕的加了一句:

「變得我都快不認識了——起了好多新的高樓大廈。」

「變」一字,就是這篇小說的中心主題。「起了好多新的高樓大廈」,即比喻工商業社會之興起。我們還注意到,今日宴會裡唱《遊園》的後起之秀,是徐「太太」,不是徐「夫人」。作者如此暗示:「上流社會」雖然還存在,「貴族階級」卻已隱逝無蹤。

從又一個角度看,小說的影射含義也達及藝術創作問題上。中國的崑曲戲劇,其音韻之優美,舞蹈之柔婉,詞藻之典雅和格律之嚴謹,都為其他戲劇形式所不及。然而這種純藝術品,卻得不到俗眾的賞識,社會一般人要看的,是「亂彈」,是「八大鎚」。文學作品也一樣。人人爭讀通俗小說,人人搶閱武俠小說。可是像白先勇《遊園驚夢》這樣的作品,曲高和寡,恐怕被大多數人貶人藝術的冷宮,聊做客廳書架上的裝演品吧!

藝術,和現實,經常是對立的。兩者之間有一種互相排斥的傾向。近年來,我們國內文壇界人士,大聲疾呼「藝術不能脫離人生」。這句話說得很對。可是問題在於「人生」一詞定義如何。人類兼具肉性和靈性;人有現實肉體的生活,也有精神心靈的生活。某些唯物論者否定人類精神的存在,所以從他們的觀點來說,人,只是肉體;人生,就等於現實生活。若由如此一個前提來推論,「藝術不能脫離人生」一句,就十分荒唐無稽。反過來說,我們一旦承認人除了肉,還有靈,那麼,以心靈生活為題材而和現實生活不大有關的藝術創作,也一點沒有「脫離人生」。這一點是我們必須認清的。

最後小我要再回頭談一談《遊園驚夢》小說的最終主題——人生如夢。

前文討論比喻技巧的時候,我已舉例說明,作者如何在這篇小說里,苦心經營製造「夢」的意象。也製造「仙境」的意象。夢境和仙境,十分相像,只有一點大異:仙境是永恆的,夢境是短暫的。人類往往不願面對「人生有限」「世事無常」的悲苦事實,卻躲藏入「一切如故」的自欺幻想里。然而,俗語說得好,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今晚竇夫人這棟「上上下下燈火通明,亮得好像燒著了一般」的大樓公館,哪裡持得了多久,轉眼間就會燈火熄滅,燒成灰燼。

白先勇藉由徐太太的演唱,把《遊園》唱詞中的「皂羅袍」、「山坡羊」二折之大半,引入小說里。所引「皂羅袍」的四句是: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

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便賞心樂事誰家院——

錢夫人耳中聽著這幾句唱詞,內心自白道:「杜麗娘唱的這段『崑腔』便算是崑曲里的警句了。」錢夫人所謂「警句」,大概主要是指戲曲的唱法。可是作者賦予的含義就不在於此。這四句唱詞的內容意義,是「世事無常」,這正是此篇小說的主題,也是中國自古以來一脈相傳的文學主題。讀白先勇這篇作品,我們很可能聯想到《紅樓夢》第二十三回。林黛玉和賈寶玉葬過桃花,黛玉獨自走過梨香院牆角外,聽到裡面演習戲文,她們唱的,正是《牡丹亭》之《驚夢》一出(即《遊園驚夢》)。而曹雪芹也把「皂羅袍」這四句抄入小說文字里。可是兩位作家的處理方法完全不同:曹雪芹明白說出林黛玉聽後,如何的「心動神搖」,如何的「越發如醉如痴,站立不住」。而白先勇卻是「一切盡在不言中」,不藉由小說人物明白的感傷反應,而藉由作者的隱喻隱示或雙關言語,把同樣的小說主題暗中有力呈現出來,傳達給予讀者。

姚一葦先生在評析白先勇《遊園驚夢》的論文里,也提到《紅樓夢》的影響,說:「像這類型的小說受《紅樓夢》的影響是明顯可見的,白先勇寫人物、衣著、環境、動作、甚至寫對白,都受到《紅樓夢》的影響。」說得不錯。白先勇此篇,描寫景物人物形象活動之細膩,確實使人聯想到《紅樓夢》。可是我覺得,比這更值得留意和玩味的,是這兩個小說作品最終主題之一致,或大約一致。

竇夫人金光閃爍,富麗堂皇的宴會,在我們這樣一個無常的人世里,這樣一個有限的人生里,確實只是一個虛幻的夢境。就如天堂一般純美的大觀園,也是個虛幻的夢境。我們如果要把今日虛幻的夢,自欺地當做永恆境界來陶醉,那麼我們當然不能徹悟「世事無常」「人生有限」二句之真實性,認為只是空洞虛假的成語。此即是:

假作真時真亦假

無為有處有還無

可是,換一種說法,含義就大異其趣。

我們如果像錢夫人那樣,死命攀住早已成為虛無的過去,把消逝了的往事當真再來體驗,那麼,眼前實實在在進行著的宴會,看來當然就好比虛夢一般。此亦是:

假作真時真亦假

無為有處有還無

《紅樓夢》的主題含義,只符合我們的第一種說法。也就是說,曹雪芹相當確定地認為人生是「假」,解脫才是「真」。可是《遊園驚夢》小說作者,顯然還徘徊在猶疑不決的階段。就這一點來論,白先勇的世界,比起曹雪芹的世界,更像一個謎,更是真假難分,虛實難辨。也因如此,《遊園驚夢》遠比《紅樓夢》具有反諷的意味。

而《遊園驚夢》小說里,有關真假虛實的主題含義,白先勇十分巧妙地用戲劇表演的意象來表徵(包括實際之演奏唱作,錢夫人心理上的重演過去,小說角色之清唱背景等)。我們時常聽人家說,人生好比一個舞台,我們都是舞台上的演員。白先勇顯然亦存心以舞台或戲台,暗喻人生;以表演唱戲,暗喻生活動作。可是,舞台上的戲劇,故事不都是虛構的嗎?表演的人,不都在作假嗎?

如此推想,我們覺得,白先勇雖然沒有曹雪芹那種自以為是的把握,他的人生觀到底還是大大偏向於消極否定的一面。

另又一點值得注意。白先勇此篇,運用平行技巧,以過去存在過的人物和發生過的事情為依據,為「原本」,而在今日現實環境里大量製造對合之「副本」形象。這也就是說,白先勇把「昔」當做實存的本體,把「今」當做空幻的虛影。然而,「昔」,不是明明消失無跡了嗎?「今」,不是明明就在眼前嗎?如此,白先勇暗示:虛即是實,實即是虛。假才是真,真才是假。這種矛盾論法或想法,正符合我們中國道家哲學思想。而白先勇對今與昔的這種看法,恰好又可由「太虛幻境」那副對聯句子來引申,雖然《紅樓夢》完全沒有「昔是實」的含義。如此觀之,白先勇的世界,比起曹雪芹的世界,在邏輯觀念上確實更為廣袤複雜。我們很可以把白先勇的小說主題,視為曹雪芹小說主題的擴大和延長。

《永遠的尹雪艷》之語言與語調

在白先勇的《台北人》全集中,開卷的《永遠的尹雪艷》,是最「冷」的一篇。其他各篇,雖然也都採用客觀敘述,雖然也都包含社會批評,但讀者很容易感覺出作者對故事裡人物的同情。惟獨在《永遠的尹雪艷》里,作者像是完全把自己隔離,冷眼旁觀,採用全知敘事觀點,不探入任一角色之意識內,只限於人物外貌言行與情節發展的具體客觀之描述。《永遠的尹雪艷》,是《台北人》中嘲諷意味最濃的一篇。此嘲諷意味,前後一貫,藉由全文之「語調」(tone)——即「敘述者」之口吻——有效地傳達給了讀者。
首先,我想解釋一下何謂「敘述者」。我們時常誤以為一篇小說的敘述者,就是小說的作者;敘述者所說的話,就是作者要說的話。其實並不盡然。特別是在諷刺文中,作者有時故意讓敘述者道出與自己本意完全相反的話;而此作者與敘述者之間的差距,最能拍擊而產生嘲諷效果。
在《永遠的尹雪艷》里,白先勇就運用了這種讓敘述者說反面話或歪扭話的嘲諷技巧。舉數例如下:
敘述者的話:
尹雪艷總也不老……不管人事怎樣變遷,尹雪艷永遠是尹雪艷。
作者的本意:
孰能不老?即使像尹雪艷,外表看似沒有改變,人人以為「永遠」,其實還不是自欺欺人。
敘述者的話:
尹雪艷名氣大了,難免招忌,她同行的姐妹淘醋心重的就到處嘈起說:尹雪艷的八字帶著重煞,犯了白虎,沾上的人,輕者家敗,重者人亡。
作者的本意:
尹雪艷的八字確實帶著重煞,使人家敗人亡。這和她的名氣大,招忌,倒沒什麼關係。
敘述者的話:
洪處長……一年丟官,兩年破產……尹雪艷離開洪處長時還算有良心,除了自己的家當外,只帶走一個從上海跟來的名廚司及兩個蘇州娘姨。
作者的本意:
尹雪艷真沒良心。洪處長破產後,她不但離棄他,而且把她自己的一切家當與僕人都帶走。
敘述者的話:
尹雪艷站在一旁……以悲天憫人的眼光看著她這一群……客人們,狂熱的互相廝殺,互相宰割。
作者的本意:
尹雪艷毫不悲天憫人,觀賞著客人們互相宰割。
白先勇的另一種嘲諷技巧,即在敘事時故意使用成語、陳腔濫調以及誇張言語。成語或陳腔濫調如「五陵年少」、「兩鬢添霜」、「一腔懷古的幽情」、「津津樂道」、「高朋滿座」、「世外桃源」、「呆如木雞」、「傾訴衷腸」等。誇張的比喻與描寫更是俯拾皆是,給全篇小說帶來含有喜劇意味的嘲諷效果。舉例如下:
望著天上的月亮及燦爛的星斗,王貴生說,如果用他家的金條兒能夠搭成一道天梯,他願意爬上天空去把那彎月牙兒掏下來,插在尹雪艷的雲鬢上。
用鑽石瑪淄串成一根鏈子,套在尹雪艷的脖子上,把她牽回家去。
洪處長休掉了前妻……答應了尹雪艷十條條件;於是尹雪艷變成了洪夫人。
連眼角兒也不肯皺一下。
即使是十幾年前作廢了的頭銜,經過尹雪艷嬌聲親切的稱呼起來,也如同受過借封一般,心理上恢復了不少的優越感。
尹雪艷的話就如同神諭一般令人敬畏。
尹雪艷親自設計了一個轉動的菜牌,天天轉出一桌桌精緻的筵席來。
輕盈盈的來回巡視著,像個通身銀白的女祭司。
(打麻將快輸時)向尹雪艷發出討救的哀號向尹雪艷發出乞憐的呼籲
這種誇張得近乎滑稽的描寫,是全篇揶揄語調之主流,呈現給讀者一幅活生生的社會諷刺圖畫。
在《白先勇的小說世界》一文里,我探討《台北人》的生死主題時,曾論及《永遠的尹雪艷》這篇小說的寓意。為了方便,我將有關的幾段抄錄於下:
細讀《台北人》,我感觸到佛家「一切皆空」的思想,潛流於底層。白先勇把《永遠的尹雪艷》列為第一篇,我覺得絕非偶然。這篇小說,固然也可解為社會眾生相之嘲諷,但我認為「象徵」之用意,遠超過「寫實」。尹雪艷,以象徵含義來解,不是人,而是魔。她是幽靈,是死神。她超脫時間界限:「尹雪艷總也不老」;也超脫空間界限:「絕不因外界的遷異,影響到她的均衡」。她是「萬年青」;她有「自己的旋律……自己的拍子」。白先勇一再用「風」的意象,暗示她是幽靈:「隨風飄蕩」、「像一陣三月的微風」、「像給這陣風薰中了一般」、「踏著風一般的步子」、「一陣風一般的閃了進來」,而她「像個通身銀白的女祭司」、「一身白色的衣衫,雙手合抱在胸前,像一尊觀世音」,「踏著她那風一般的步子走出了極樂殯儀館」等等,明喻兼暗喻,數不勝數。加上任何與她結合的人都不免敗亡的客觀事實,作者要把她喻為幽靈的意向,是很明顯的。
我之所以強調白先勇故意把尹雪艷喻為幽靈,即要證明《台北人》的底層,確實潛流著「一切皆空」的遁世思想。因為尹雪艷既是魔,既是幽靈,她說的話,她的動作,就超越一個現實人物的言語動作,而變成一種先知者之「預言」(prophecy),也就是一個高高在上的作者對人生的評語。其功效有點像希臘古典戲劇中的「合唱團」(chorus),也類似莎士比亞《馬克白》劇中出現的妖婆。
所以,當尹雪艷說:
「宋家阿姐,『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誰又能保得住一輩子享榮華,受富貴呢?」
這也就是高高在上的白先勇對人世的評言。而當「尹雪艷站在一旁,叼著金嘴子的三個九,徐徐地噴出煙圈,以悲天憫人的眼光看著她這一群得意的、失意的、老年的、壯年的、曾經叱吒風雲的、曾經風華絕代的客人們,狂熱的互相廝殺[表面意思指打麻將],互相宰割」,我們好像隱約聽到發自黑暗古墓後面的白先勇的嘆息:「唉,可憐,真正可憐的人類!如此執迷不悟!卻不知終歸於死!」人,皆不免一死。死神,一如尹雪艷,耐性地,笑吟吟地,居高臨下,俯視芸芸眾生,看著他們互相廝殺,互相宰割。然後,不偏不袒,鐵面無私,將他們一個一個納入她冰冷的懷抱。
如此,《永遠的尹雪艷》,除了表面上構成「社會眾生相」之一圖外,另又深具寓意,是作者隱形的「開場白」。
值得注意的是,一旦我們採取了此篇的象徵含義,而視尹雪艷為死亡之化身,則文中蘊育的那麼一點詼諧性;完全喪失,全篇小說立刻變得「死一般的嚴肅」(deadserious)。許多原本誇張得近乎滑稽的比喻與描寫,一下子變得不誇張,不滑稽,完全認真。尹雪艷真的變為「永遠」,不再是作者的反面話。她的言談真的是「神諭」。她真的是一個「通身銀白的女祭司」。人們在她面前,真會發出「討救的哀號」與「乞憐的呼籲」。這些本來靠著誇張與故意的做作而激發諷刺效果的言語,突然之間一針見血地勾繪出人類與死亡的關係。可憐的人類,囿於生命之「有限」,不論有多麼重大的抱負,都無法與死神抗爭。其無助、無能之處境,正是吳經理以蒼涼沙啞的嗓子唱出的:
我好比淺水龍,困在沙灘。
尹雪艷的公館,是「世外桃源」,給人「樂不思蜀的親切之感」,坐在沙發里,倚在柔軟的絲枕上,「人一坐下去就陷進了一半」,「叫人坐著不肯動身」。大家談的是「老話」,「都有一腔懷古的幽情」,「好像尹雪艷便是上海百樂門時代永恆的象徵,京滬繁華的佐證一般」。老朽得眼圈都已開始潰爛的吳經理,居然聽信尹雪艷哄他的「乾爹才是老當益壯」這句話,於是「心中熨帖了,恢復了不少自信」。在這種描述里,作者對社會國家的批評與影射,顯而易見,不必解釋。然而其中的「自欺」之旨意,亦可適用於作者視野中的人類根本之處境。真的,我們那一個人,不也同樣避免面對「終歸一死」的殘酷現實?我們那一個人,不也盲目自欺地貪戀著虛空的人生,陷入暫時的安適與歡樂中,不肯動身?尹雪艷招待客人的京滬小菜,名為金銀腿,貴妃雞,搶蝦,醉蟹,顯然也都有暗示含義,影射人類愚昧無知,貪求富貴,迷醉於富貴。
《台北人》中的許多角色,都喜歡打麻將。打麻將這件事,在《台北人》世界中,一般影射麻木不仁,逃避現實,遺忘痛苦,自我陶醉。在《永遠的尹雪艷》里,除了這些比較明顯的影射外,隨著主題含義之引申,「麻將桌」進一步變為整個人生的縮影。尹雪艷的公館裡,「打麻將有特別設備的麻將間、麻將桌、麻將燈,都設計得十分精巧」。圍著尹雪艷的麻將桌「互相廝殺互相宰割」的朋友們,其實也就是陷落在人生的泥沼中徒然打滾的人類。而尹雪艷,這位鐵面無私的死神,當然自己不下場,只是旁觀。她總預先下一番工夫,替客人們安排好牌局,準備得完善妥帖,為的卻是能夠盡情觀賞人類無助的掙扎,以為自娛。沒有一人能夠成為勝利者,因為「在麻將桌上,一個人的命運往往不受控制」。真的,既有「死亡」之存在,誰還能夠控制自己的命運?一如尹雪艷轉動菜牌選菜,誰知道死神下次選中的,是你是我?
一旦我們了解了埋伏在社會諷刺畫面下的死亡主題,再從頭細讀這篇小說,我們就會驚奇地發現,作者是如何仔細如何費心地選擇精確的字句,製造生動適切的意象,並充分利用且發揮惟獨中國文字才具有的那種暗示潛能。
為了影射尹雪艷是「魔」,作者一再採用「風」之意象;以寫實觀點而言,是比喻她姿態輕盈,以寓意而言,當然就是象徵她「無實質」,尹雪艷確是一個沒有實體的妖孽:「腳下沒有紮根」,「輕盈盈的來回巡視」,伺機攫取下一個祭品。她的「嘴角一徑掛著那流吟吟淺笑」。這句話中的「流」字,有如畫龍點睛,十足表達出尹雪艷之不可捉摸。尹雪艷是「冰雪化成的精靈」,心硬似鐵,性冷如冰,難怪她奉上的,是「冰面中」,是「一盅鐵觀音」,是「一碗冰凍杏仁豆腐」。尹雪艷周身透著「麝香」,「薰得……人……進入半醉的狀態」,她客廳中細細透著的「一股又甜又膩的晚香玉」,是致命的妖氣,在人被薰得怡然入醉時,已中毒素而步向死亡。
我們不難注意到,白先勇在形容尹雪艷時,一再取用與巫術、廟字有關的字彙與意象語,以暗示她的「超自然」性質。如「通身銀白的女祭司」、「祈禱與祭祀」、「徐徐的噴著煙圈」、「神諭」、「像一尊觀世音」。她邀請徐壯圖,一道研究「麻將經」。她客廳中的晚香玉,「到了半夜,吐出一蓬蓬的濃香來」。她害得徐太太,「兩腮一天天削瘦,眼睛凹成了兩個深坑」。
另外,白先勇在這篇小說的情節結構中,納入一大節關於法師吳家阿婆的來歷與言行之詳述。我覺得白先勇選用這一角色的目的之一,是借用這位道人的口,來表達一下他自己顯然多少相信的「亂世出妖孽」或「妖孽造亂世」的玄論。(參閱《白先勇的小說世界》一文中,所討論白先勇的「冤孽觀」。)這使我們聯想起《水滸傳》里,就因為宋仁宗時傲慢愚頑的洪太尉,堅持命人打開「伏魔之殿」,不意走脫了老祖天師洞玄真人鎮鎖在內的妖魔,才引致以後的多年盜亂。
然而,吳家阿婆這一角色的最大功能,還是在於加濃整篇小說里本來就已縈迴繚繞的宗教(或邪教)神秘氣氛。白先勇接著又詳細描寫設在極樂殯儀館的徐壯圖靈堂,道士之打解冤洗業酪,僧尼之念經超度,拜大悲懺。這些,除了也都加添宗教神秘氣氛外,更烘托出此篇小說的「死亡」主題。
死亡,不論多麼可怖,卻亦有一股令人不解的惑力,就像一身銀白的尹雪艷,能把人「拘到跟前來」。(這裡的「拘」字,含義多深!)尹雪艷闖進徐家的靈堂時,「大家都呆如木雞。有些顯得驚訝,有些卻是忿憤,也有些滿臉惶惑,可是大家都好似被一股潛力鎮住了,未敢輕舉妄動」。這幾句描寫,我覺得也很能適用在人類面臨死亡時,一般所經歷的諸種或諸階段反應。
白先勇選擇文字的用心,處處可見,例子實在舉不盡。現在讓我們研析一下他如何利用顏色,暗示尹雪艷是死神,是致人命的妖魔。
白色,是死亡之色;而作者描繪尹雪艷時,幾乎離不開「白」字:「素白旗袍」、「混身銀白」、「一身雪白的肌膚」、「犯了白虎」、「雪白……的冰面中」、「通身銀白的女祭司」、「月白……旗袍」、「月白……繡花鞋」、「一身白色的衣衫」、「一身素白打扮」。這樣再三反覆的暗示,即使最粗心的讀者,也該不致忽略。而當尹雪艷在替吳經理做六十大壽的慶生酒會上(「慶生」!何等之反諷!)選中了徐壯圖時,象徵死亡的白色之上,突又增添了象徵血腥的紅色。穿著月白旗袍月白繡花鞋的尹雪艷,「破例的在右鬢簪上一朵酒杯大血紅的鬱金香」,「那朵血紅的鬱金香顫巍巍的抖動著」。即連她捧給徐壯圖的食品,也是紅白相映:「一碗冰凍杏仁豆腐……上面卻放著兩顆鮮紅的櫻桃」。紅與白,流血與死亡——這裡,已預兆著徐壯圖無法逃避的噩運。但「預兆」不止於此。我們細讀尹雪艷當天的打扮與裝飾,可發現作者選用了一些多少可以使人聯想到兇殺利器的字眼:「簪上一朵……血紅的鬱金香」,「耳朵上卻吊著一對寸把長的銀墜子」,「案上全換上才鉸下的晚香玉」。這些,都隱隱預示不久之後,徐壯圖將被一個工人用一把扁鑽刺殺身亡。實際上,徐壯圖的命運,在他踏進尹雪艷公館,「嗅中一陣沁人腦肺的甜香」時,就已經註定的了。尹雪艷鬢上的「酒杯大」血紅的鬱金香,正是妖魔等著饗飲的一大杯徐壯圖的鮮血。
對徐壯圖,以及從前的王貴生,甚至洪處長,尹雪艷都沒磨大多時間,在短期內就結果了他們。但對吳經理,她所施展的手段,卻是更加冷酷的「凌遲」。吳經理是尹雪艷的乾爹,是上海百樂門時代直到今日的老相識。細心的讀者,一定會注意到吳經理患有風濕,沙眼兩種慢性疾病。其中的象徵含義,不難理解。事實上,白先勇不只一次,而是三番四次,提醒讀者吳經理的肉身之逐漸腐蝕:
吳經理的頭髮確實全白了,而且患著嚴重的風濕,走起路來,十分蹣跚,眼睛又害沙眼,眼毛倒插,常年淌著眼淚,眼圈已經開始潰爛,露出粉紅的肉來。
……眨著他那爛掉了睫毛的老花眼……蒼涼沙啞的嗓子……
每到敗北階段,吳經理就眨著他那爛掉了睫毛的眼睛,向尹雪艷發出討救的哀號。
尹雪艷把黑絲椅墊枕到吳經理害了風濕症的背脊上……
因為連日奔忙,風濕又弄翻了,他在極樂殯儀館穿出穿進的時候,一徑拄著拐杖,十分蹣跚。
小說的最後一景,又是大家圍著尹雪艷的麻將桌打牌。吳經理的手氣卻出了奇蹟,一連串的在和滿貫。「他不停的笑著叫著,眼淚從他爛掉了睫毛的血紅眼圈一滴滴淌下來」。到了第十二圈,他突然雙手亂舞大叫道:
阿媛,快來!快來!「四喜臨門」!這真是百年難見的怪牌!東、南,西、北——全齊了,外帶自摸雙!人家說和了大四喜,兆頭不祥。我倒霉了一輩子,和了這副怪牌,從此否極泰來。阿媛,阿媛,依看看這副牌可愛不可愛?有趣不有趣?
這段話,除了含蓄著作者對社會國家處境的影射外,暗示出吳經理的盲目與無知。他早已半死(真正是在極樂殯儀館「穿出穿進」),身體已潰爛得差不多了,卻還妄想「從此否極泰來」。(但當然,我們也可扭曲一下解釋說,以死亡來結束「倒霉了一輩子」的生命,倒是真正的「否極泰來」。)小說結束時,尹雪艷「輕輕的按著吳經理的肩膀」,笑吟吟說道:
乾爹,快打起精神多和兩盤。回頭贏了余經理及周董事長他們的錢,我來吃你的紅!
好個「我來吃你的紅」!這句雙關語,真是一針見血。可憐的吳經理,離開死亡只差一步,死神已按著他的肩膀,等著吸干他的生命漿液。而他卻還笑著叫著,不知不覺。《永遠的尹雪艷》,雖是《台北人》中最「冷」的一篇,(寫死神,豈能不「冷」?)我們還是能從敘述者一貫的嘲諷語調下,隱約感覺出作者對人類愚昧的惋惜與慨嘆。


按著名旅美學者夏志清教授的話來說:『旅美的作家中,最有毅力、潛心自己藝術進步,想為當今文壇留下幾篇值得給後世朗誦的作品的,有兩位:於梨華和白先勇。』後者更是『當代中國短篇小說家中的奇才,五四以來,藝術成就上能與他 匹敵的,從魯迅到張愛玲,五、六人而已。』

我想說,夏志清的話,連標點符號都不能信。

就我而言,被選為20世紀小說一百強的《台北人》,可謂是當代中國最被高估的一部短篇小說集。作為白崇禧之子,白先勇出生豪門,字裡行間難免會流露出對舊日時光的眷戀。然而白先勇先生似乎不懂得何謂節制,文學審美也同樣乏善可陳,以至於他的作品,除了後來的《樹猶如此》堪稱佳作,其餘的大多只是徒具匠氣而已。


如今看來,白先勇先生在文壇上享有如此盛譽,無疑是當代中國文學的悲哀,也是這個時代的悲哀。


誠如布羅茨基所言,『與人生不同,一件藝術作品從來不是被視為理所當然的:它永遠被置於與其前輩和先行者的比較之下審視。』所以,要評價一篇小說的偉大——且不說偉大——優秀與否,我們難免需要去尋找一些具體的參照物,形成一個相對完整的認知圖景。在這部《台北人》中,白先勇先生的特點在於描寫。形容詞、名詞的羅列,富麗堂皇,美輪美奐。缺乏一定文學素養的讀者很容易被這樣的風格所吸引,從而沉醉其中,喪失了對其進行全面評價的能力;但對於優秀的讀者來說,卻能一眼看出其中的破綻:刨去那些空洞、無謂,並且完全缺乏指代的形容之後,整部短篇集實在單薄。


閱讀的過程中,我常常想起一個大陸作家,路遙。從風格上來講,白先勇先生與路遙是南轅北轍,相去甚遠,然而他們在寫作上的缺陷卻表現得高度一致,即,創造力的匱乏以及文學審美的缺失。通讀整部《台北人》,我們能輕而易舉地發現白先勇先生對於『對比』這一手法的偏愛。而這樣的手法實際上是相當低級的——更何況在白先勇的筆下,對比這一手法被『表現』得更加低級。


整部《台北人》,其中心思想以一語蔽之:懷舊。無論是不老的伊雪艷,《梁父吟》里的司令官,或是曾經的金兆麗現在的金大班,毫無例外地懷念著昔日的美好生活;而這一情愫,在人事皆非、諸事不順的台北,更是得到了進一步的放大,從而表現出一種哀婉,一種籠統的懷念。然而正是因為白先勇先生創造力方面的匱乏,你會發現每一篇小說的幾乎都是一個套路,一種情懷,每個小說主人公面臨的困境、哀愁也高度相似。這絕不是一個優秀作家該做的。而正如我女神所言,文學不應該是複製剪切粘貼拼湊,否則匠人足矣。


儘管如此,在藝術上《遊園驚夢》依然有著遠高於《台北人》中其餘作品的的成功。而究其根本,無非在於最後幾頁的意識流。對於這種說法,我向來是嗤之以鼻的;更有甚者,將白先勇先生所用的手法稱為『高度成熟』的意識流。說出這種話的人,首先缺乏常識,其次是缺乏足夠的閱讀。我建議他去買一本《尤利西斯》,然後翻到其中第十五章篇末,看看喬伊斯是怎樣將一首『我的意中人是位約克郡姑娘』融入其中。


當然了,這對白先勇先生無疑是一種苛求。我在這裡批評他的寫作,並不代表這篇小說就一無是處,恰恰相反,若是將這篇小說作為意識流入門,並且正視它的藝術水平,倒不失為一個好的學習方式。


首先是一段唱詞: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

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便賞心樂事誰家院——

杜麗娘唱的這段「崑腔」便算是崑曲里的警句了。連吳聲豪也說:錢夫人,您這段《皂羅袍》便是梅蘭芳也不能過的。

這句話裡面,吳聲豪是昔日南京的人物,通過這一暗示,將時間線遷回過去,同時也與當下的曲子形成交互。

然而月月紅十七卻端著那杯花雕過來說道:姊姊,我們姊妹倆兒也來干一杯。

一個轉折,仍是回憶,但現實之中月月紅十七也是在場的,從而兩段時光形成呼應。

妹子,不是姊姊不賞臉,實在為著他是姊姊命中的冤孽。

『冤孽』作為線索,引入瞎子師傅的時間。在意識流的寫法裡面,由詞語形成聯想從而引申至時空是最常見也最基本的一種。

然而他也捧著酒杯過來叫道:夫人。

『他』。指代不明的一次敘述,也是對過去的交代。在這裡,這一手法用於主人公醉酒之後,通常來說也常用於夢境的描寫。

錢鵬公,錢將軍的夫人啊。錢鵬志的夫人。錢鵬志的隨從參謀。錢將軍的夫人。錢將軍的參謀。錢將軍。

相似性名詞之間的不斷閃回,很基本的手法,不再贅言。

難為你了,老五,錢鵬志說道,可憐你還那麼年輕。然而年輕人哪裡會有良心呢?瞎子師娘說,你們這種人,只有年紀大的才懂得疼惜啊。

通過對話將兩段時間拼貼起來,比起之前用詞語作為線索在手法上是有相似之處的,區別在於,對話有著更大的跳躍性,也更容易拓展兩段時空的關聯。

接下來一段《山坡羊》,是現實與文本之間的連接

杜十娘快要入夢了,柳夢梅也該上場了,可是吳聲豪卻說,《驚夢》里幽會那一段,最是露骨不過的。

之後的手法與前面大致相似,依靠一些細節或者對話的不停重複,從而營造出醉酒的錯覺。並沒有太多可供分析的地方。

我個人是非常反感這種形容的——在提到《遊園驚夢》的時候,總是把它和意識流連在一起。這無疑是當代中國文學的一種悲哀。『迄今為止,它最深刻的看法是,世界是邪惡的,而國家,或者說政府,是這邪惡的盲目工具;它最前衛的技巧是意識流;它最熱切的抱負是允許印刷品有色情和粗話:不過,不是為了印刷,而是為了增強現實主義。』布羅茨基談論俄羅斯的散文,認為它在價值上是徹底的原教旨主義,而其實質則是古典標準。我想,同樣的話也可以用來形容白先勇的小說。


通常,當我們提到白先勇時,我們往往會想到他小說中細膩的描寫,以及那些引人入勝的修辭。但如果你仔細觀察,你會發現白先勇在文字上的功夫是不到家的。比如,在《永遠的尹雪艷》里,你會連續讀到『十分寬敞』『十分精巧』『十分講究』『十分舒適』四個毫無新意的形容;再比如,《遊園驚夢》的結尾部分,你會連續讀到這樣的描述:


走了上來。


嗚了起來。


鎖了起來。


打了寒顫。


對於具備一定審美的讀者來說,這種毛病是無法忍受的。當然,在這裡為了彰顯白先勇先生這位旅美作家在藝術上孜孜以求的努力,我們應該說:Mr先勇 白在他那些精緻、雋永的短篇小說中,首次運用了巴赫金的復調理論,從而呈現出一種音韻之美,契合了整部小說集的主題,並且在風格上暗合了博爾赫斯標誌性的循環,體現出濃郁的回顧性和古典主義氣質。


我想,每個好的小說家都應該有一片屬於他的土地。因為從本質上來講,文學創作是一種鄉愁。福克納有他的約克納帕塔法,奈保爾有米格爾街,莫言有他的高密鄉,伊恩麥克尤恩在倫敦的上游有一條小河彎彎曲曲。但白先勇顯然沒能做到。或者說,在他對台北的敘述中,他寫作與上述作家顯然相差甚遠。


在《台北人》中,白先勇先生樂此不疲地寫下了數十個與回憶有關的故事,然而值得一提的是,『沒有任何小說應當是僅僅為了故事而寫的,正如沒有任何人是為了訃聞而活。』白先勇先生的藝術表達仍然停留在古典時期,而在此基礎上的意識流嘗試除了讓讀者了解到作者自身在寫作手法上是多麼的乏善可陳之外,只剩下徒具外表的形式主義。這樣的寫作顯然是缺乏思考的,甚至可以說,在整部《台北人》的創作中,白先勇先生缺乏足夠的思考。這與他之後創作的《樹猶如此》形成鮮明對比。


我們說,在創作文學的過程中,作者往往也是在哀悼自己。因為悲劇的性質總是自傳式的。白先勇先生作為將門之後,或者說,作為一名同性戀,理應對生活有著更深層次的自我分析。然而在他大部分小說裡面,悲劇都是淺薄的,若要說因為什麼東西使得這樣的小說有了一點點深度,也許只能是白先勇先生出生豪門所留下的最後一絲記憶。所以在小說里我們讀到了大量名詞的堆積,讀到了仙霓社、綠柳居,鴻翔綢緞莊、西門町紅玫瑰等等等等。然而,借用孫甘露的形容,『我的內心是一片荒漠,與今天沒什麼兩樣』。

我在這裡批評白先勇的小說,並不意味著他的小說真的有多麼糟糕。事實上,它們仍然是具有一定藝術價值的。我是在上周五的時候購買的這本小說集,花了二十塊錢。這筆錢,我本來打算留著上大學,念醫科或者法律什麼的,以後當個醫生,或者律師;或者拿去買一本如來神掌。但白先勇毀了我拯救世界的機會。


我替你們感到悲傷。


令我一震的是講知識分子的《冬夜》。從兩個久別重逢的教授口中,講述了解放後留在大陸的、隨國民黨去台灣的、明智飛去美國的三種大學教授的不同遭遇。以為美國的環境條件最好,其次台灣的也能做學術研究,不受政治影響,大陸的顯然慘的連命都不能自主。但真相、個人自己的感受並不是別人眼中的那樣,都是掙扎自保而已。就像冬夜一樣寒冷蕭瑟。


白先勇《台北人》這個小說集展示出的是一種鄉愁情緒,不少都帶著《牡丹亭》式的驚奇、感傷與回憶。印象最深的當然是《遊園驚夢》《金大班的最後一夜》《永遠的尹雪艷》這幾篇,尤其是《遊園驚夢》這篇,很好地將《牡丹亭》的「驚夢、尋夢」的那種情緒注入其中。


小說中運用了多處對比,來表現主人公的心理與感情,這是圍繞錢夫人和姐妹之間今昔境況的對比展開的。首先是錢夫人來參加宴會是坐的計程車,在最後,其他人都坐專車回去之後,錢夫人因為沒有專車又沒有叫到計程車,一時間竟有些窘迫。而錢夫人貴為將軍夫人,當年在南京無限風光,而這次宴會的主人公竇夫人,當年嫁的只是一個小小的次長,身份也只是一個小妾,並不是什麼分光的人物,過生日都是由自己做東。錢夫人觸景生情,難免會回憶起的風光,這落差自然也會產生傷感與失落。文中還有一些其他的對比,比如竇夫人的服飾,房屋及其中的陳設等竇夫人境況和自己的對比等,但是這並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和錢將軍以及鄭彥青的一段故事。


應該說,鄭彥青扮演的就像《牡丹亭》裡面柳夢梅一樣的形象,是讓錢夫人,也就是當年的藍田玉驚夢的對象,按照小說後面那段意識流的手法所寫,就是鄭彥青是讓她「活過一次」的人,而且是唯一一次,讓她在生命中有了一次驚奇,被認作是「命中遭的冤孽」。正因為如此,在這次宴會上遇到鄭彥青才會有些不適感,也才會在要唱《驚夢》之前看到鄭彥青和自己的妹子月月紅臉湊到一起的時候突然失聲,唱不出曲來。鄭彥青是藍田玉美好的回憶之一,給他帶來的主要是感情上的滿足感,而在這裡,這次宴會上,讓她失落了,讓她受不了,因為他是自己的妹子月月紅的。


而錢將軍則是因為喜歡自己唱崑曲,而且正妻早亡,才把她娶回去做填房夫人,希望晚年能有她陪伴,能聽聽崑曲。對她出手闊綽,也因為怕她因為自身身份的低微而自卑做了不少工作,可以說是百依百順。但是究其根本,她不過是錢將軍娶回去唱曲的,他們之間並沒有什麼感情,錢將軍給她的只是經濟保障和社會地位而已。


但是隨著和姐妹們的離散,鄭彥青關係的斷絕,到國軍退守台灣後錢將軍去世,自己的處境每況越下,雖不至於說凍餓街頭,但是風光不再。而竇夫人終於熬出頭,程參謀又和自己的妹子月月紅在眼前歡會。難免會讓自己陷入對往事的追憶中,那時有過和鄭彥青的愛,有錢將軍的寵幸,有自己的無限風光,可如今卻只剩「這等荒涼地面」了,怎能不叫人唏噓感慨,傷感不已。


應該說當年的藍田玉久處煙花之地,早已對男女之情麻木,而鄭彥青的出現則給了他驚夢的感覺,讓她驚喜人世間還有如此美好的情感與美好的人,同時也會為自身的低微身份以及虛擲的大好青春而傷感。而錢將軍的出現,則為過去的美好又增色不少,經濟上的富足,社會地位的提高,甚至都可以說是「飛上枝頭的野雞成了鳳凰」。


然而世事無常,美好的過去也成了泡影,而竇夫人這個角色則進一步加深了這種對比的感覺,於是錢夫人無法面對和融入現實,這點可以從最後沒能唱出《驚夢》的那支曲子可以看出,因為這次宴會主要的日程就有唱曲活動,所以也就只能在往事中尋夢。往事雖然美好、歷歷在目,卻像杜麗娘一樣「尋來尋去尋不到」。


總體說來,是鄭彥青和錢將軍為藍田玉共同營造了一個美好的回憶,在情感和身份上滿足了她的需求,這便是美好的夢。是鄭彥青驚醒了她,讓她有了夢。而到了台灣,夢漸漸幻滅了,自己無法融入這個夢碎了一地的荒涼地面,感情和地位今不如昔,難免會產生空虛與不滿的感情,只能依靠尋夢來尋求些許慰藉了。所以說,《牡丹亭》中的那種驚奇與傷感、不滿與失落、空虛與回憶的感情在這裡全都出現了,而且是互相滲透、錯綜複雜的。

不僅情感基調上,而這在主題思想上,也存在著一致性。不管是《遊園驚夢》還是《尋夢》,關鍵都是一個「夢」。春夢了無痕,美好的東西總是容易逝去,往事就像夢一樣,也是如此。尤其是一個對當下境況不滿,而又無法把握住未來的人很容易陷入對往事的追憶中,並且會刻意過濾掉令人不快的,而美化過去。但是往事只可回憶,不可重現,尋夢的結果只能是尋不到,最後只能對當前更為不滿,徒增許多傷感,甚至像杜麗娘一樣一病而亡。


其他的,《永遠的尹雪艷》裡面的尹雪艷,就是退敗台灣之後,很多人關於大陸的美好的回憶的一個集中體現,哪怕這個美好的回憶是有毒的,會讓人舍財喪命。《金大班的最後一夜》裡面的金大班最後一夜也遇到了一個讓自己驚夢的人。


這些都是認同感的缺失,對當下境況的認同缺失,對自身民族、性別等諸多身份的認同的缺失,於是有了感傷、有了回憶,杜麗娘即是如此,她認為青春少女本不應如此。

《台北人》卷首有作者自己題寫的一首古詩,也是在今昔對比中體現出了這些感情: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恰好以前寫過這個,就從自己以前寫的東西裡面摘錄出來的一部分作答吧。


個人印象最深刻的是《冬夜》,幾個五四先鋒,有的生活落魄,有的拋棄夢想,有的欺騙自己,讓人感到個人面對時代變遷的渺小,最後余教授看著自己兒子想起從前,感到一種無聲的悲愴。


於我而言,《一把青》最深刻,刻骨銘心。

首先敘述的角度非常特別,讓人琢磨不透師娘這個角色究竟是重要還是不重要。主人公朱青這個角色塑造的也很特別,到最後即使她變到面目全非也很難讓人討厭。我一直覺得《台北人》是一本很令人難過的書,一本我心情不好的時候根本不敢翻開的書,而《一把青》是我最喜歡又最不敢碰的一篇。從第一遍讀完時對朱青的不理解、不接受,到後來讀完很多遍之後的理解甚至認同,這篇小說讓我看到了讀者和人物一起在故事中成長的可能性。

整體的故事線其實不算創新,熟悉白先勇套路的人基本上讀到30%的時候就能大概猜到這個短篇的悲劇結局。但是白先勇對故事發展的節奏把握的不是一般的好,像釣魚一樣一收一放,打一巴掌給點希望的感覺實在是太揪心了。怎麼說呢,從時間和時代背景上來看,總覺得朱青是一個離我們很遙遠的人物;但是如果把人物單獨從作品和背景中抽出來看的時候,共鳴就產生了。其中可能包含著對民國純美愛情的嚮往,可能是對生死對離別的慨嘆。

人物的角度來看,《一把青》的人物關係相對《遊園驚夢》來講其實算是非常簡單明了的了,相應的場景的切換也比較有邏輯。也就意味著作者可以花更多的筆墨來呈現朱青性格的複雜性,讓人物的內心層次更加豐富飽滿。她和郭軫的感情很甜,是那種洋甘菊一般的清甜,清爽到讓人覺得很嚮往。甚至在讀完小說後每次抬頭看天的時候腦海里都會重演郭軫開飛機盤旋在金陵女中上空的畫面,然後又不禁想起朱青痴痴的小眼神,這一幕幕都是令我想起來就會嘴角上揚的情節。說實話郭軫的死其實並不是意料之外,但是朱青的「死」確實是令人不禁打了一個寒戰,當她再次出場的時候我就明白她的心早就隨著郭軫去了。我回想了一下,我之所以不喜歡那個妖艷賤貨版的朱青,最大的原因是我太喜歡那個天真清純的她了。與其說是接受後來的她,更應該說是我捨不得以前的她。我討厭她後來的冷漠絕情,也討厭她對生死離別的麻木不仁,更討厭她假惺惺的做作和圓滑;但是反過頭來我又問自己,如果她一成不變的話,那她肉體也早就活不下去了。放不下,看不淡那是在跟自己過不去。

《一把青》不是那種看一眼、讀一遍就會愛上的故事,但這是一個見證了我的成長的故事。就像我之前說過:我不害怕離別,離別是新的開始,而我恰好是一個喜新厭舊的人;但倘若離別意味著變遷,那我承認我害怕的是變遷。當我越來越喜歡《一把青》的時候,我也越來越清楚改變其實是成長的另一個名字。

安利各位去看看《一把青》的同名電視劇,改編的既符合原著有富有電視劇的觀賞性,個人非常喜歡。飾演朱青和郭軫的兩位演員都非常符合我對原著中人物的期待,尤其是學生時代的朱青,簡直清爽得像一陣風。主題曲是田馥甄唱的《看淡》,很有意境,也很悲涼。


《遊園驚夢》

不吹不黑,《遊園驚夢》絕對是白先勇短篇中的巔峰之作,其實從中我們可以看到很多白先勇早期作品的影子,當然還有紅樓夢的影子,也算是在整合了早期各個作品優點的同時發揚了紅樓遺風。

《遊園驚夢》應該算得上是除了長篇《孽子》之外出場人物最多且人物關係集齊混亂的短篇之一了。如果以很膚淺的方式解讀其中的人物關係的話其實是相當令人崩潰的,因為真的很容易混淆,內心暗暗罵作者是傻逼。但只要稍微用心把人物關係理順了,接下來的故事的情節和一些隱藏的彩蛋/黃色片段就比較理解了。兩位夫人分別對應兩位參謀,再對應兩個妹妹,中間的小玄機其實是一換扣一環非常的巧妙。暗示、諧音、隱喻等等都是小說中神奇的存在,仔細讀完才會發現白先勇的牛逼之處在於他的心大概比小姑娘還細。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句話裡面他埋了什麼伏筆,又或者以什麼樣的方式埋下的伏筆。

我們經常以戲路廣不廣來評判一個演員的好壞,而我倒是覺得在作家身上這個點也一樣適用,白先勇的文風就是典型的集多方之精華濃縮成了自己的風格。從《寂寞的十七歲》看得出他文筆的青澀,從《紐約客》看得出他的洋氣,從《台北人》看出的那就是他日趨成熟穩定的風格。《遊園驚夢》把西方的蒙太奇和經典元曲《牡丹亭》進行混搭這一個做法是相當大膽創新的,而最後出來的效果也相當驚艷。讀到高潮部分的時候真的是能體會到白先勇用文字拍了一部電影,其中有鏡頭的切換,回憶的閃現,重點是還自帶音效BGM!!!真的很難用語言這種想像力上的衝擊。

如果說在寫《遊園驚夢》之前白先勇是作家,那之後他就是造夢家。他的成長能從每一個作品中看到一步一個腳印,看到他從那個意氣風發、天資聰穎的少年一步步憑藉著學習和努力把自己的才華和天賦發揮到了極致。《遊園驚夢》是一場戲,是一場夢,但是更像是白先勇彙報演出的一個大舞台。在他搭建起一個有深度有廣度的故事框架之後,他又在裡面填滿了精心準備的小細節,正式這些細節賦予了《遊園驚夢》更高的研究價值。


白先勇是鬼才,家世顯赫的鬼才。從某種程度來講,無疑是他的家庭背景塑造了這位鬼才,但如此顯赫的背景多少也束縛了這位鬼才。直到有一天,我差點忘記他父親是白崇禧,都差點忘記他是將門之後,只記得他的講的一個又一個故事,我也會把這些故事也講給我的孩子聽。


@楊書翔 我不贊同你說的白先勇先生的創作中沒有「鄉愁」。鄉愁的對應物有「家」和「國」這樣的客觀存在物,也有時代、文化如此的精神抽象物。白先勇先生筆下的鄉愁是《永遠的尹雪艷》中吳經理的爛眼睛、是《一把青》里朱青的麻將、是《歲除》中賴鳴升的圓疤、是《金大班的最後一夜》里月光下月如的青白的胸膛和纖秀的腰肢、是《花橋榮記》中老闆娘的桂林米線店、是錢夫人的一曲遊園驚夢、是《冬夜》里鮮活在余教授念想中的雅馨。白先勇筆下的鄉愁所表達的是一種故鄉與異鄉的悖論和認識自我有限的焦慮。
事實上,白先勇屬於一位探索永恆主題的作家,即探索人類社會存在以來就有的問題。如:存在困境、生死、悖論等等。他的短篇小說反映了存在主義哲學思想中所蘊含的孤獨感,這不僅與時代有關,和白先勇童年的患病經歷也是分不開的。當他在病榻上看兄弟姐妹和長輩一起開家庭派對而自己只能置身事外,當他看到嘉陵江發大水卻也只能躺在床上祈禱——觀察世事的心理能力被磨礪出來。
英雄陌路、美人遲暮是白先勇創作的兩大母題,我們很難說這兩大母題不是世界性的,不是帶有中國色彩的。對人生無常的書寫本來就是中國文學的一大母題。「人壽幾何,逝如朝露。時無重至,華不再陽。」「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人生長恨水長東」「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人生不相見,動若參與商。」「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有哪一個不是在表達人生存在的偶然和對美好流逝的惋惜呢?
最後一點點想法,短篇小說不宜單篇孤立地看,既然成冊,不宜割裂。而書寫同一主題也不見得不高明,畢竟,永恆主題數目有限。貴在探索的深度。
僅在交流,見識微淺。


物是人非,今非昔比,奼紫嫣紅開遍,付與斷井殘垣。那個憂患重重的時代落幕了,這本書書寫了那個時代最後的哀愁香氣。這真的是有香氣的書,不停地聞,我要上癮了,哈哈


台北人裡面很多的故事,不能說完全看懂。《遊園驚夢》原本是看不懂的,是看了別人的評論才勉強看懂的,現在的竇夫人讓錢夫人想起了過去,在夫子廟得月台唱《遊園驚夢》,被錢鵬志娶回作填房夫人,還有與鄭參謀的「驚鴻一瞥」的那段回憶,現在成為將軍遺孀的錢夫人隱居台灣南部,很少見客,很少吊嗓子,旗袍也是從南京帶來壓在箱底已無原有成色的了,比起別的太太顯得十分寒酸。沒有了愛情,失去了榮華,只是蕭索地沉淪,消逝在日益工業化現代化的社會發展洪流中。而竇夫人未來也可能會是錢夫人現在這樣蕭索。
仍然是活在過去繁華回憶的女人,作者的筆觸帶有同情和悲憫的。一個某種程度上吃青春飯的女人要利用自己的青春去換得高枕無憂的前程,這也是這個女性形象的悲劇所在吧。


只有我一個人覺得《滿天里亮晶晶的星星》很好嗎?像先鋒戲劇。


都深刻,都很好地體現出白先生的思想與感情。外省人的悲歡離合,今非昔比,還有他作為第三者而言不動聲色的結尾,這些東西讓人在感慨之餘還有一點切膚。世上苦痛千萬種,千萬種匯聚在台北人中,也就有了共鳴。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遊園驚夢如此,思舊賦如此,梁父吟如此,世人都如此。悲劇在歷史中一遍又一遍的重演,在異鄉地,在人世間,誰人都不得避免。
白先生是我看來現當代文學第一人,隨便寫一點表達敬意_(:3」∠?)_


正在看還沒看完,白天剛看了孤戀花,晚上睡覺我就變成娟娟了,就在剛剛被嚇醒了,太可怕了!!!


整個《台北人》充滿了刺痛人心的落寞感,印象最深刻的是《冬夜》,主要原因是那個叫雅馨的女人。
兩個老友十幾年不忘的雅馨,雖然她只是回憶,但日暮下北海邊俏麗身影,那十幾年讓人回味的壁爐雞,彷彿讓整個寒冷頹然的生活充滿暖意,恍若隔世。


個人最喜歡《冬夜》,不見得是最深刻的,但作者能在那麼短的篇幅內,成功塑造了一個令人印象非常深刻的中年落魄的知識分子形象實屬不易。而文中的知識分子形象應該不是孤例,很有代表性,具有普適性,所以作者想寫的應該是那一批人,一群人。除此之外,在語言運用上,文中的環境描寫、人物刻畫、心理描寫、細節處理都非常到位,可以作為短篇的絕佳範例了。作者冷冰冰的描寫,就如那冷冷的冬夜一樣,但又無處不透著悲憫情懷,所以能打動人心。

白先生愛好崑曲和紅樓夢幾乎到了痴的地步,後來大半輩子又致力於此。雖然台北人這個集子是在先生早年所寫,但還是寫出了頗具代表性的《遊園驚夢》,裡面通過各色人物的描繪體現了作者在崑曲這方面的深厚見識和喜愛之情。


永遠的尹雪艷,金大班的最後一夜,都很不錯,但最喜歡的是花橋榮記,桂林人來到台北開了一家米粉店,從老闆娘的視角看待老鄉們的人生百態


一抔鄉土,一懷鄉愁,夢青春,游故園

去年12月一個偶然的機會在台北玩了些天,覺得實在是個可愛的地方。恰到好處的溫度里連綿了10多天的細雨,看不到的銀針金線在臉上濕濕涼涼的,迎面走來皮膚嬌嫩白皙,話音鶯婉熨帖的女孩子,一轉身走進如同民國時幽長的小巷,笑聲留在潮濕的青石板路上很久。恍惚間,是地點的變遷還是時間的穿越竟分不清楚了,同根同源的默契讓這異鄉充滿了故鄉的朦朧。

遊玩時遇到幾個老人,說起大陸風物與變遷,他們聽的認真,眼裡寫滿的回憶與驕傲實在感人。

讓我更加驚喜的是現在的年輕人,提起大陸,也會興奮的說:我的家鄉在南京哦,聽爺爺說那裡很漂亮,希望會去。

我開玩笑的說大陸人可吃不起茶葉蛋哦。

他大笑,說好慚愧啊,他們亂說的。

我說大陸變化真的很大,南京也不是當年秦淮金陵城了。

他說,不論怎樣,那都是我們的家啊,我爺爺的墓地就是望著北方的,希望我們有一天可以回去。

是的,據說所有赴台的國民黨將領一樣,墓地朝著大陸的方向。

站在海峽的這一端遙望北方。

這樣的鄉愁,在我讀完白先勇先生的《遊園驚夢》後,知道那個年輕人所言非虛。

他是白崇禧之子,崑曲大王,文學天才,最早承認同性戀的異鄉人

說起白先勇,不得不提他的顯赫出身,他的父親是中國國民黨桂系將領,中華民國國防部長白崇禧,人稱「小諸葛」,與李宗仁合成「李白」。母親名馬佩璋,出身書香門第,其父飽讀詩書,是桂林名望紳士;白先勇在家排第八,另有九名兄弟姊妹。

出生望族的白先勇自幼擁有觀察敏銳的天賦和敢為天下先的豁達。

他是同性戀,便不論面對多大的鏡頭,從不避諱的承認,他作為一個回族改信了佛教,他也面對得坦然,毫不遮掩。

他喜歡崑曲,便全國各地走街串巷的去推廣;

他研究《紅樓夢》,便成就《白先勇細說紅樓夢》,細說那解不盡的玄機,道不完的秘辛;

他寫小說,便成為在世作家中的最高排名。

他的作品將細膩的筆觸與敏銳的洞察,毫不費力的白描出栩栩如生的人物刻畫,與老膠片般時移換景的繁華落幕與故國滄桑。

他的筆下有風月場上的金大班,有交際花尹雪艷,有儒將朴公,有幫傭,車夫……他們離開了父母之邦,遠赴孤島,事境變遷,命運舛薄。

他們有著共同的名字,叫「鄉愁」。

這鄉愁是國人對家的執著的歸盼,如空氣,如髮膚,如腳下的根與心中的魂,對於身在異地的我們在情急時不自覺的鄉音,是春節返鄉列車上一呼一吸間的心馳,在某個雨夜的冷街上聞到故鄉風味時熱淚盈眶。

這鄉愁是白先勇筆下《遊園驚夢》中的錢夫人,是她的故鄉家園,是她的如夢青春。

是我們今天讀到這本書,心有戚戚,望著人生來自的地方。

《遊園驚夢》 游的是故鄉,夢的是青春

白先勇有著執著的崑曲情懷,其小說便乾脆與崑曲的《牡丹亭》選段《遊園驚夢》同名。湯顯祖的《牡丹亭》我們中學便學過,那句著名「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直到今天依舊是最美的情話。

而小說《遊園驚夢》的高明之處便在於,它將《牡丹亭》杜麗娘與劉夢梅的愛情故事,與小說中美人遲暮的錢夫人的前後半生的傳奇,相互照應,亦真亦幻,讓我們分不清現實與戲劇。

原本,人生就如一場戲!而再喧嘩的戲總有落幕的時候。

小說中民國時期的崑曲皇后錢夫人,因在秦淮河畔的一曲《遊園驚夢》展現出絕代風華,俘獲可以做她爺爺的國民黨將軍,並做了填房夫人,將軍在世時對她萬千寵愛,可如同瞎子師娘說的「長錯了一根骨頭」,錢將軍到台灣,尤其是去世後一切繁華皆赴流水。

原本一切可以淡然面對的時候,可造化弄人,又在這場竇公館的盛大宴會上觸景生情,那年輕時「只活過一次」的偷歡,那故國家鄉的繁華,席捲而來,傷疤再現。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
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賞心樂事誰家院

《遊園》,游的是誰家的園?

是杜麗娘游的自家後花園時的傷春之情;

是錢夫人游竇公館見到奢華的「整座大樓,上上下下燈光通明,亮得好像燒著了一般」時的局促不安,與時過境遷的失落;

是錢夫人百觥籌交錯間游於舊交時,回憶起的在南京時的奢華排場,錢將軍 「怕她念著出身低微,在達官貴人面前氣餒膽怯,總是百般慫恿著她,講排場,耍派頭,梅園新村錢夫人宴客的款式怕不噪反了整個南京城,錢公館裡的酒席錢,「袁大頭」就用得罪過花啦的。」

是錢夫人游於台灣時,對故鄉風物的懷念,「總覺得台灣的衣料粗糙,光澤扎眼,尤其是絲綢,哪裡及得上大陸貨那麼細緻,那麼柔熟?」覺得「台灣的花雕到底不及大陸的那麼醇厚,飲下去終究有點割喉。」

揀名門一例一例里神仙眷
甚良緣,把青春拋的遠
則為你如花美眷
似水流年

《驚夢》,驚的是誰的夢?

是杜麗娘夢到的在後花園與劉夢梅的一番雲雨;

是錢夫人年輕時與錢將軍的隨從鄭參謀「只活過一次」的偷歡繾綣,卻遭到自己親妹妹陷害,短暫的青春就此戛然而止。

是錢夫人在竇公館親眼見到程參謀和蔣碧月的調情,舊傷疤再次撕裂,在斑斕現實與血色記憶殘酷的雙重夾攻下,於吵鬧的鑼鼓笙簫與光彩奪目宴席中,錢夫人再度失聲,只是一句「我的嗓子啞了」,寂靜了所有的喧囂,彷彿一盆冷水傾盆澆下,讓人徹骨寒透。

是美人遲暮的青春已遠,是英雄老去的輝煌不再,是「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的人生,是往事雖美,歷歷在目,卻像杜麗娘一樣「尋來尋去尋不到」的無奈與心酸……

《遊園驚夢》

游的是故鄉,

夢的是青春,

是天下他鄉遊子,

出走半生,

午夜夢回時,

回到故鄉的那個青春少年。

是你我濃濃的鄉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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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最深的就是《遊園驚夢》,看錢夫人就好像看到了自己,雖然我還很小,雖然我也沒曾經輝煌或者有錢過。錢夫人這算什麼?偶像包袱么?美人遲暮么?說不準,可我總覺得我們太容易就活成錢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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