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唐詩和宋詩的風格對比,有沒有比較好的論述或者文章?


1.張戒《歲寒堂詩話》:

詩妙於子建,成於李、杜,而坏於蘇、黃。 子瞻以議論為詩,魯直又專以補綴奇字,學者不得其所長而先得其所短,詩人之意掃地矣。

2.劉克莊《竹溪詩序》:

唐文人皆能詩,柳尤高。迨本朝則文人多,詩人少,三百年間,雖人各有集,集各有詩,詩各自為體,或尚理致,或負材力,或逞辯博,少者千篇,多至萬首,要皆經義策論之有韻者爾非詩也。

3.嚴羽《滄浪詩話》:

夫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語也;所謂不涉理路、不落言詮者,上也。 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如空中之音,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 唐人與本朝人詩,未論工拙,直是氣象不同。本朝人尚理而病於意興,唐人尚意興而理在其中。

4.鎦績《霏雪錄》:

唐人詩純,宋人詩駁;唐人詩活,宋人詩滯;唐詩自在,宋詩費力;唐詩濕潤,宋詩枯燥;唐詩鏗鏘,宋詩散緩;唐人詩如貴介公子,舉止風流,宋人詩如三家村乍富人,盛服揖人,辭容鄙俗 。

5.胡應麟《詩藪》:

唐人詩如初發芙蓉,自然可愛;宋人詩如披沙揀金,力多功少。

6.吳喬《圍爐詩話》:

唐詩有意,而托比、興以雜出之,其詞婉而微,如人而衣冠;宋詩亦有意,惟賦而少比、興,其詞徑而直,如人而赤體;明之瞎盛唐詩,字面煥然,無意無法,直是木偶被文綉耳。

7.胡云翼《宋詩研究》(商務印書館1932年版)

在唐詩裡面,有令人鼓舞的悲壯,有令人凄愴的哀艷,有令人低回的纏綿,有令人痛哭的感傷,把我們讀者的觀感完全掉在一個情化的世界裡面去。宋人詩似乎最缺乏這種狂熱的情調,常常給我們看著一個冷靜的模樣,儼然少年老成,沒有一點青春時期應有的活潑浪漫氣,全不像唐人的要說什麼就說什麼的天真爛漫。這是唐宋詩的分歧點,也就是宋詩的缺點。


繆鉞老先生的《論宋詩》

宋初沿襲五代之餘,士大夫皆宗白居易詩,故王禹稱主盟一時。真宗時,楊億、劉筠等喜李商隱,西昆體稱盛,是皆未出中晚唐之範圍。仁宗之世,歐陽修於古文別開生面,樹立宋代之新風格,而於詩尚未能超詣,此或由於非其精力之所專註,亦或由於非其天才之所特長,然已能宗李白、韓愈,以氣格為主,詩風一變。梅堯臣、蘇舜欽鋪之。其後王安石、蘇軾、黃庭堅出,皆堂廡闊大。蘇始學劉禹錫,晚學李白;王黃二人,均宗杜甫。「王介甫以工,蘇子瞻以新,黃魯直以奇。」(《苕溪漁隱叢話》卷四十二引《後山詩話》)宋詩至此,號為極盛。宋詩之有蘇黃,猶唐詩之有李杜。元祐以後,詩人疊起,不出蘇黃二家。而黃之畦徑風格,尤為顯異,最足以表宋詩之特色,盡宋詩之變態。《劉後村詩話》曰:「豫章稍後出,會粹百家句律之長,究極歷代體制之變,搜討古書,穿穴異聞,作為古律,自成一家。雖隻字半句不輕出,遂為本朝詩家宗祖。」其後學之者眾,衍為江西詩派。南渡詩人,多受沾溉。雖以陸遊之傑出,仍與江西詩派有相當之淵源。至於南宋末年所謂江湖派,所謂永嘉四靈,皆爝火微光,無足輕重。故論宋詩者,不得不以江西派為主流,而以黃庭堅為宗匠矣。
  唐代為吾國詩之盛世。宋詩既異於唐,故褒之者謂其深曲瘦勁,別闢新境。而貶之者謂其枯淡生澀,不及前人。實則平心論之,宋詩雖殊於唐,而善學唐者莫過於宋。若明代前後七子之規摹盛唐,雖聲色格調,或亂楮葉,而細味之,則如中郎已亡,虎賁入座,形貌雖具,神氣弗存,非真賞之所取也。何以言宋人之善學唐人乎?唐人以種種因緣,既在詩壇上留空前之偉績。宋人慾求樹立,不得不自出機杼,變唐人之所已能,而發唐人之所未盡。其所以如此者,要在有意無意之間。蓋凡文學上卓異之天才,皆有其宏偉之創造力,決不甘徒摹古人,受其籠罩。而每一時代又自有其情趣風習,文學為時代之反映,亦自不能盡同古人也。
  唐宋詩之異點,先粗略論之。唐詩以韻勝,故渾雅,而貴醞藉空靈。宋詩以意勝,故精能,而貴深折透闢。唐詩之美在情辭,故豐腴。宋詩之美在氣骨,故瘦勁。唐詩如芍藥海棠,穠華繁采。宋詩如寒梅秋菊,幽韻冷香。唐詩如啖荔枝,一顆入口,則甘芳盈頰。宋詩如食橄欖,初覺生澀,而回味雋永。譬諸修園林,唐詩則如疊石鑿池,築亭辟館。宋詩則如亭館之中,飾以綺疏雕檻,水石之側,植以異卉名葩。譬諸游山水,唐詩則如高峰遠望,意氣浩然。宋詩則如曲澗尋幽,情境冷峭。唐詩之弊為膚廓平滑,宋詩之弊為生澀枯淡。雖唐詩之中,亦有下開宋派者。宋詩之中,亦有酷肖唐人者。然論其大較,固如此矣。
  茲更進而研討之。就內容論,宋詩較唐詩更為廣闊。就技巧論,宋詩較唐詩更為精細。然此中實各有利弊。故宋詩非能勝於唐詩,僅異於唐詩而已。
  唐詩以情景為主,即敘事說理,亦寓於情景之中,出以唱嘆含蓄。惟杜甫多敘述議論,然其筆力雄奇,能化實為虛,以輕靈運蒼質。韓愈、孟郊等以作散文之法作詩,始於心之所思,目之所睹,身之所經,描摹刻畫,委曲詳盡,此在唐詩為別派。宋人承其流而衍之。凡唐人以為不能入詩或不宜入詩之材料,宋人皆寫入詩中,且往往喜於瑣事微物逞其才技。如蘇黃多詠墨、詠紙、詠硯、詠茶、詠畫扇、詠飲食之詩。而一詠茶小詩,可以和韻四五次。(黃庭堅《雙井茶送子瞻》、《和答子瞻》、《省中烹茶懷子瞻用前韻》、《以雙井茶送孔常父》、《常父答詩複次韻戲答》,共五首,皆用「書」「珠」「如」「湖」四字為韻。)余如朋友往還之跡,諧謔之語,以及論事說理講學衡文之見解,在宋人詩中尤恆遇之。此皆唐詩所罕見也。夫詩本以言情,情不能直達,寄於景物,情景交融,故有境界,似空而實,似疏而密,優柔善入,玩味無斁,此六朝及唐人之所長也。宋人略唐人之所詳,詳唐人之所略,務求充實密栗,雖盡事理之精微,而乏興象之華妙。李白、王維之詩,宋人視之,或以為「亂雲敷空,寒月照水」(許尹《山谷詩注序》),不免空洞。然唐詩中深情遠韻,一唱三嘆之致,宋詩中亦不多覯。故宋詩內容雖增擴,而情味則不及唐人之醇厚。後人或不滿意宋詩者,以此。
  唐詩技術,已甚精美。宋人則欲百尺竿頭,更進一步。蓋唐人尚天人相半,在有意無意之間。宋人則純出於有意,欲以人巧奪天工矣。茲分用事、對偶、句法、用韻、聲調諸端論之。
(一)用事 杜甫自謂「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其詩中自有熔鑄群言之妙。劉禹錫云:「詩用僻字須要有來去處。宋考功詩云:『馬上逢寒食,春來不見餳』,嘗疑此字僻。因讀《毛詩·有瞽》注,乃知六經中惟此有餳字。」宋祁云:「夢得作九日詩,欲用糕字,思六經中無此字,不復用。」詩中用字貴有來歷,唐人亦偶及之,而宋人尤注意於此。黃庭堅《與洪甥駒父書》云:「自作語最難。老杜作詩,退之作文,無一字無來處。蓋後人讀書少,故謂韓杜自作此語耳。古之能為文章者,真能陶冶萬物。雖取古人之陳言,入於翰墨,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也。」黃庭堅欣賞古人,既著意於其「無一字無來處」,其自作詩亦於此盡其能事。如《詠猩猩毛筆》云:「平生幾兩屐,身後五車書。」用事「精妙隱密」,為人所賞。故劉辰翁《簡齋詩注序》謂「黃太史矯然特出新意,真欲盡用萬卷,與李杜爭能於一詞一字之頃,其極至寡情少恩,如法家者流。」實則非獨黃一人,宋人幾無不致力於此。茲舉一例,以見宋人對於用字貴有來歷之謹細。
  《西清詩話》:「熙寧初,張掞以二府初成,作詩賀荊公,公和曰:『功謝蕭規慚漢第,恩從隗始詫燕台。』以示陸農師。農師曰:『蕭規曹隨,高帝論功,蕭何第一,皆摭故實,而請從隗始,初無恩字。』公笑曰:『子善問也。韓退之《鬥雞聯句》:「感恩慚隗始。」若無據,豈當對功字也。』乃知前人以用事一字偏枯,為倒置眉目,反易巾裳,蓋謹之如此。」(《苕溪漁隱叢話》卷三十五)
  唐人作詩,友朋間切磋商討,如「僧推月下門」,易「推」為「敲」;「此波涵帝澤」,易「波」為「中」,所注意者,在聲響之優劣,意思之靈滯,而不問其字之有無來歷也。宋詩作者評者,對於一字之有無來歷,斤斤計較,如此精細,真所謂「寡情少恩如法家者流」。此宋人作詩之精神與唐人迥異者矣。
  所貴乎用事者,非謂堆砌餖飣,填塞故實,而在驅遣靈妙,運化無跡。宋人既尚用事,故於用事之法,亦多所研究。《蔡寬夫詩話》云:「荊公嘗云:『詩家病使事太多』,蓋皆取其與題合者類之,如此乃是編事,雖工何益。若能自出已意,借事以相發明,情態畢出,則用事雖多,亦何所妨。」《石林詩話》云:「詩之用事,不可牽強,必至於不得不用而後用之,則事辭為一,莫見其安排斗湊之跡。蘇子瞻嘗作人輓詩云:『豈意日斜庚子後,忽驚歲在已辰年。』此乃天生作對,不假人力。」大抵用事貴精切、自然、變化,所謂「用事工者如己出」(《王直方詩話》),即用事而不為事所用也。
  非但用字用事貴有來歷、有所本,即詩中之意,宋人亦主張可由前人詩中脫化而出,有換骨奪胎諸法。黃庭堅謂:「詩意無窮而人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無窮之意,雖淵明、少陵不得工也。不易其意而造其語,謂之換骨法;規摹其意形容之,謂之奪胎法。」
  詩中用字用事用意,所以貴有所本,亦自有其理由。蓋詩在各種文學體裁中最為精品,其辭意皆不容粗疏,又須言近旨遠,以少數之字句,含豐融之情思,而以對偶及音律之關係,其選字須較文為嚴密。凡有來歷之字,一則此字曾經古人選用,必最適於表達某種情思,譬之已提煉之鐵,自較生鐵為精。二則除此字本身之意義外,尚可思及其出處詞句之意義,多一層聯想。運化古人詩句之意,其理亦同。一則曾經提煉,其意較精,二則多一層聯想,含蘊豐富。至於用事,亦為達意抒情最經濟而巧妙之方法。蓋複雜曲折之情事,決非三五字可盡,作文尚可不憚煩言,而在詩中又非所許。如能於古事中覓得與此情況相合者,則只用兩三字而義蘊畢宣矣。然此諸法之運用,須有相當限度,若專於此求工,則雕篆字句,失於纖巧,反失為詩之旨。
(二)對偶 吾國文字,一字一音,宜於對偶,殆出自然。最古之詩文,如《詩經》、《尚書》,已多對句。其後對偶特別發展,故衍為駢文律詩。唐人律詩,其對偶已較六朝為工,宋詩於此,尤為精細。《石林詩話》云:「荊公晚年,詩律尤精嚴,造語用字,間不容髮,然意與言會,言隨意遣,渾然天成,殆不見有牽率排比處。如『含風鴨綠鱗鱗起,弄日鵝黃裊裊垂』,讀之初不覺有對偶,至『細數落花因坐久,緩尋芳草得歸遲』,但見舒閑容與之態耳,而字字細考之,皆經櫽括權衡者,其用意亦深刻矣。嘗與葉致遠諸人和頭字韻詩,往返數四,其末篇云:『名譽子真居谷口,事功新息困壺頭』,以谷口對壺頭,其精切如此。」大抵宋詩對偶所貴者數點:
(甲)工切 如「飛瓊」對「弄玉」,皆人名,而「飛」字與「弄」字,「瓊」字與「玉」字又相對。如「谷口」對「壺頭」,皆地名,而「谷」字與「壺」字,「口」字與「頭」字又相對。如「含風鴨綠鱗鱗起,弄日鵝黃裊裊垂」,「鴨綠」代水,「鵝黃」代柳,而「鴨」「鵝」皆鳥名,「綠」「黃」皆顏色,「鱗鱗」「裊裊」均形況疊字,而「鱗」字從「魚」,「裊」字從「鳥」,備極工切。
(乙)勻稱 如「細數落花因坐久,緩尋芳草得歸遲」,其中名詞動詞形況詞相對偶者,意之輕重,力之大小,皆如五雀六燕,鐵兩悉稱。
(丙)自然 對偶排比,雖出人工,然作成之後,應極自然,所謂「渾然天成,不見牽率處。」如黃庭堅《寄元明》詩:「但知家裡俱無恙,不用書來細作行。」陳師道《觀月》詩:「隔巷如千里,還家已再圓。」陳與義《次韻謝表兄張元東見寄》詩:「燈里偶然同一笑,書來已似隔三秋。」驟讀之似自然言語,一意貫注,細察之則字字對偶也。
(丁)意遠 對句最忌合掌,即兩句意相同或相近也。故須詞字相對,而意思則隔離甚遠,讀之始能起一種生新之感。如蘇軾「身行萬里半天下,僧卧一庵初白頭。」黃庭堅「舞陽去葉才百里,賤子與公俱少年。」讀上句時,決想不到不句如此接出,此其所以奇妙也。
(三)句法 杜甫《贈李白》詩云:「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陰鏗。」《寄高適》詩云:「佳句法如何。」《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詩云:「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韓愈《薦士》詩稱孟郊云:「橫空盤硬語,妥貼力排奡。」唐人為詩,固亦重句法,而宋人尤研討入微。宋人於詩句,特注意於洗鍊與深折,或論古,或自作,或時人相欣賞,皆奉此為準繩。王安石每稱杜甫「鉤簾宿鷺起,丸藥流鶯轉」之句,以為用意高峭,五字之模楷。黃庭堅愛杜甫詩「不知西閣意,肯別定留人。」肯別耶,定留人耶,一句有兩節頓挫,為深遠閑雅。《王直方詩話》云:「山谷謂洪龜父云:『甥最愛老舅詩中何語?』龜父舉『蜂房各自開戶牖,蟻穴或夢封侯王。』『黃流不解涴明月,碧樹為我生涼秋。』以為深類工部。山谷曰:『得之矣。』張文潛嘗謂余曰:『黃九似「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真是奇語。』」觀此可知宋詩造句之標準,在求生新,求深遠,求曲折。蓋唐人佳句,多渾然天成,而其流弊為凡熟、卑近、陳腐,所謂「十首以上,語意稍同。」故宋人力矯之。《復齋漫錄》云:「韓子蒼言,作語不可太熟,亦須令生。東坡作《聚遠樓》詩,本合用『青山綠水』,對『野草閑花』,以此太熟,故易以『雲山煙水』。此深知詩病者。」此事最足以見宋人造句之特色。若在唐人,或即用青山綠水矣,而宋人必易以雲山煙水,所以求生求新也。然過於求新,又易失於怪僻。最妙之法,即在用平常詞字,施以新配合,則有奇境遠意,似未經人道,而又不覺怪誕。如黃庭堅「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張耒稱為奇語。「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皆常詞也。及「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六詞合為兩句,則意境清新,首句見朋友歡聚之樂,次句見離別索寞之苦,讀之雋永有深味。前人詩中用「江湖」,用「夜雨」,用「十年燈」者多矣,然此三詞合為一句,則前人所無。譬如膳夫治饌,即用尋常魚肉菜蔬,而配合烹調,易以新法,則芳鮮適口,食之無厭。此宋人之所長也。
(四)用韻 唐詩用韻之變化處,宋人特注意及之。歐陽修曰:「韓退之工於用韻。其得韻寬,則波瀾橫溢,泛入傍韻,乍還乍離,出入回合,殆不可拘以常格,如《此日足可惜》之類是也。得韻窄,則不復傍出,而因難以見巧,愈趨愈奇,如《病中贈張十八》之類是也。」譬夫善馭馬者,通衢廣陌,縱橫馳逐,惟意所之,至於水曲蟻封,疾徐中節,而不蹉跌,乃天下之至工也。」宋人喜押強韻,喜步韻,因難見巧,往往疊韻至四五次,在蘇黃集中甚多。呂居仁《與曾吉甫論詩貼》云:「近世次韻之妙,無出蘇黃,雖失古人唱酬之本意,然用韻之工,使事之精,有不可及者。」詩句之有韻腳,猶屋楹之有礎石,韻腳穩妥,則詩句勁健有力。而步韻及押險韻時,因受韻之限制,反可撥棄陳言,獨創新意。此皆宋人之所喜也。
(五)聲調 唐詩聲調,以高亮諧和為美。杜甫詩句,間有拗折之響,如「宏光蕙葉與多碧,點注桃花舒小紅」,「一雙白魚不受釣,三寸黃柑猶自青」,「負鹽出井此溪女,打鼓發舡何郡郎」。其法大抵於句中第五字應用平聲處易一仄聲,應用仄聲處易一平聲,譬如寵光二句,上句第五字應用平聲,下句第五字應用仄聲,則音調諧和。今上句用仄聲「與「字,下句用平聲「舒「字,則聲響別異矣。因聲響之殊,而句法拗峭,詩之神味亦覺新異。此在杜甫不過偶一為之,黃庭堅專力於此。宋人不察,或以為此法創始於黃。《禁臠》云:「魯直換字對句法,如:『只今滿坐且尊酒,後夜此堂空月明。』『清談落筆一萬字,白眼舉觴三百杯。』『田中誰問不納履,坐上適來何處蠅。』『鞦韆門巷火新改,桑柘田園春向分。』『忽乘舟去值花雨,寄得書來應麥秋。』其法於當下平字處以仄字易之,欲其氣挺然不群。前此未有人作此體,獨魯直變之也。」黃非獨於律詩如此,即作古詩(尤其七古),亦有一種奇異之音節。方東樹謂黃詩「於音節尤別創一種兀傲奇崛之響,其神氣即隨此以見。」(《昭昧詹言》)
  總之,宋詩運思造境,鍊句琢字,皆剝去數層,透過數層。貴「奇」,故凡落想落筆,為人人意中所能有能到者,忌不用,必出人意表,崛峭破空,不從人間來。又貴「清」,譬如治饌,凡肥醲廚饌,忌不用。蘇軾評黃詩云:「黃魯直詩文如蝤蛑江瑤柱,格韻高絕,盤飧盡廢。」任淵謂讀陳師道詩,「似參曹洞禪,不犯正位,切忌死語。」方東樹評黃詩曰:「黃山谷以驚創為奇,意,格,境,句,選字,隸事,音節,著意與人遠,故不惟凡近淺俗,氣骨輕浮,不涉毫端句下,凡前人勝境,世所程式效慕者,尤不許一毫近似之。」黃陳最足代表宋詩,故觀諸家論黃陳詩之語,可以想見宋詩之特點。宋詩長處為深折,雋永,瘦勁,洗剝,渺寂,無近境陳言、冶態凡響。譬如同一詠雨也,試取唐人李商隱之作,與宋人陳與義之作比較之:
蕭灑傍回汀,依微過短亭。氣涼先動竹,點細未開萍。稍促高高燕,微疏的的螢。故園煙草色,仍近五門青。(李商隱《細雨》)
蕭蕭十日雨,穩送祝融歸。燕子經年夢,梧桐昨暮非。一涼恩到骨,四壁事多違。袞袞繁華地,西風吹客衣。(陳與義《雨》)
  李詩寫雨之正面,寫雨中實在景物,常境常情,人人意中所有,其妙處在體物入微,描寫生物,使人讀之而起一種清幽閑靜之情。陳詩則凡雨時景物一概不寫,務以造意勝,透過數層,從深處拗折,在空際盤旋。首二句點出雨。三四兩句離開雨說,而又是從雨中想出,其意境凄迷深邃,決非恆人意中所有。同一用鳥獸草木也,李詩中之「竹」、「萍」、「燕」、「螢」,寫此諸物在雨中之情況而已;陳詩用「燕子」、「梧桐」,並非寫雨中燕子與梧桐之景象,乃寫雨中燕子與梧桐之感覺,實則燕子、梧桐並無感覺,乃詩人懷舊之思,遲暮之慨,借燕子、梧桐以襯出耳。宋詩用意之深折如此。五六兩句言人在雨時之所感。同一詠涼也,李詩則雲「氣涼先動竹」,借竹襯出;陳詩則雲「一涼恩到骨」,直湊單微。「涼」上用「一」字形容,已覺新穎矣,而「一涼」下用「恩」字,「恩」下又接「到骨」二字,真剝膚存液,迥絕恆蹊。宋詩造句之烹煉如此。世之作俗詩者,記得古人許多陳詞套語,無論何題,搖筆即來,描寫景物,必「夕陽」「芳草」,偶爾登臨,亦「萬里」「百年」,傷離贈別,則「折柳」「沾襟」,退隱閑居,必「竹籬」「茅舍」;陳陳相因,使人生厭,宜多讀宋詩,可以滌腸換骨也。再舉宋人古詩為例,黃庭堅《跋子瞻和陶》詩云:
東坡謫嶺南,時宰欲殺之。飽吃惠州飯,細和淵明詩。彭澤千載人,東坡百世士。出處雖不同,風味乃相似。
  此詩純以意勝,不寫景,不言情,而情即寓於意之中。其寫意也,深透盡致,不為含蓄,而仍留不盡之味,所以不失為佳詩。然若與唐人短篇五古相較,則風味迥殊。如韋應物《淮上即事寄廣陵親故》詩:
前舟已渺渺,欲渡誰相待。秋山起暮鍾,楚雨連滄海。風波離思滿,宿昔容鬢改。獨鳥下東南,廣陵何處在。則純為情景交融,空靈醞藉者矣。
  宋詩中亦未嘗無純言情景以風韻勝者,如:
春陰垂野草青青,時有幽花一樹明。晚泊孤舟古祠下,滿川風雨看潮生。(蘇舜欽)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飛時花滿城。惆悵東欄一株雪,人生看得幾清明。(蘇軾)
我家曾住赤欄橋,鄰里相過不寂寥。君若到時秋已半,西風門巷柳蕭蕭。(姜夔)
諸作雖亦聲情搖曳,神韻絕佳,然方之唐詩,終較為清癯幽折。至如:
書當快意讀易盡,客有可人期不來。世事相違每如此,好懷百歲幾回開。(陳師道)
則純為宋詩意格矣。
  宋詩既以清奇生新深雋瘦勁為尚,故最重功力,「月鍛季煉,未嘗輕發」(任淵《山谷詩注序》),蓋此種種之美,皆由洗鍊得來也。呂居仁《與曾吉甫論詩貼》云:「要之此事須令有悟入,則自然越度諸子,悟入之理,正在工夫勤惰間耳。」此言為詩賴工夫也。因此,一人之詩,往往晚歲精進。王安石少以意氣自許,故語惟其所向,不復更為涵蓄。後為郡牧判官,從宋次道盡假唐人詩集,博觀而約取,晚年始盡深婉不迫之趣。作詩貴精不貴多。黃庭堅嘗謂洪氏諸甥言:「作詩不必多,某生平詩甚多,意欲止留三百篇。」諸洪皆以為然。徐師川獨笑曰:「詩豈論多少,只要道盡眼前景緻耳。」黃回顧曰:「某所說止謂諸洪作詩太多,不能精緻耳。」作詩時必殫心竭虛。陳師道作詩,閉戶蒙衾而卧,驅兒童至鄰家,以便靜思,故黃庭堅有「閉門覓句陳無已」之語,而師道亦自稱「此生精力盡於詩,」末歲心存力已疲」,此最足代表宋人之苦吟也。
  宋詩流弊,亦可得而言。立意措詞,求新求奇,於是喜用偏鋒,走狹徑,雖鐫鑱深透,而乏雍容渾厚之美。《隱居詩話》云:「黃庭堅句雖新奇,而氣乏渾厚。」劉熙載云:「杜詩雄健而兼虛渾,宋西江名家,幾於瘦硬通神,然於水深林茂之氣象則遠矣。」此其流弊一。新意不可多得,於是不得不儘力於字句,以避凡近,其卒也,得小遺大,句雖新奇,而意不深遠,乍觀有致,久誦乏味。《隱居詩話》云:「黃庭堅喜作詩,得名,好用南朝人語,專求古人未使之一二奇字,綴葺而成詩,自以為工,其實所見之僻也。」方東樹曰:「山谷死力造句,專在句上弄遠,成篇之後,意境皆不甚遠。」此其流弊二。求工太過,失於尖巧;洗剝太過,易病枯淡。《呂氏童蒙訓》云:「魯直詩有太尖新、太巧處,不可不知。」方東樹曰:「山谷矯敝滑熟,時有枯促寡味處。」劉辰翁曰:「後山外示枯槁,如息夫人絕世,一笑自難。」此其流弊三。
  陳子龍謂:「宋人不知詩而強作詩,故終宋之世無詩,然其歡愉愁苦之致,動於中而不能抑者,類發於詩餘,故其所造獨工。」此言頗有所見,惟須略加解釋。蓋自中晚唐詞體肇興,其體較詩更為輕靈委婉,適於發抒人生情感之最精純者,至宋代,此新體正在發展流衍之時,故宋人中多情善感之士,往往專藉詞發抒,而不甚為詩,如柳永、周邦彥、晏幾道、
  賀鑄、吳文英、張炎、王沂孫之倫是也。即兼為詩詞者,其要眇之情,亦多易流入於詞。如歐陽修,世人稱其詩「多平易疏暢,律詩意所到處,雖語有不倫,亦不復問,而學之者往往遂失於快直,傾囷倒廩,無復餘地。」(《苕溪漁隱叢話》卷二十二引《石林詩話》)是譏其不能醞藉也。然觀歐陽修之詞如:
寸寸柔腸,盈盈粉淚,樓高莫近危欄倚。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踏莎行》)
芳菲次第還相續,不奈情多無處足。尊前百計得春歸,莫為傷春眉黛蹙。(《玉樓春》)
尊前擬把歸期說,未語春容先慘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玉樓春》)
  何其深婉綿邈。蓋歐陽修此種之情,既發之於詞,故詩中遂無之矣。由此可知,宋人情感多入於詞,故其詩不得不另闢疆域,刻畫事理,於是遂寡神韻。夫感物之情,古今不易,而其發抒之方式,則各有不同。唐人中工於言情者,如王昌齡、劉長卿、柳宗元、杜牧、李商隱,若生於宋代,或將專長於詞;而宋代柳周晏賀吳王張諸詞人,若生於唐,其詩亦必空靈醞藉。陳子龍謂:「宋人不知詩而強作詩。」宋人非不知詩,惟前人發之於詩者,在宋代既多為詞體奪之以去,故宋詩之內容不得不變,因之其風格亦不得不殊異也。
  英國安諾德謂:「一時代最完美確切之解釋,須向其時之詩中求之,因詩之為物,乃人類心力之精華所構成也。」反之,欲對某時代之詩得完美確切之了解,亦須研究其時代之特殊精神,蓋各時代人心力活動之情形不同,故其表現於詩者風格意味亦異也。宋代國勢之盛,遠不及唐,外患頻仍,僅謀自守,而因重用文人故,國內清晏,鮮悍將驕兵跋扈之禍,是以其時人心,靜弱而不雄強,向內收斂而不向外擴發,喜深微而不喜廣闊。宋人審美觀念亦盛,然又與六朝不同。六朝之美如春華,宋代之美如秋葉;六朝之美在聲容,宋代之美在意態;六朝之美為繁麗豐腴,宋代之美為精細澄澈。總之,宋代承唐之後,如大江之水,瀦而為湖,由動而變為靜,由渾灝而變為澄清,由驚濤洶湧而變為清波容與。此皆宋人心理情趣之種種特點也。此種種特點,在宋人之理學、古文、詞、書法、繪畫,以至於印書,皆可徵驗。由理學,可以見宋人思想之精微,向內收斂;由詞,可以見宋人心情之婉約幽雋;由古文及書法,可以見宋人所好之美在意態而不在形貌,貴澄潔而不貴華麗。明乎此,吾人對宋詩種種特點,更可得深一層之了解。宋詩之情思深微而不壯闊,其氣力收斂而不發揚,其聲響不貴宏亮而貴清泠,其詞句不尚蕃艷而尚朴澹,其美不在容光而在意態,其味不重肥吶醲而重雋永,此皆與其時代之心情相合,出於自然。揚雄謂言為心聲,而詩又言之菁英,一人之詩,足以見一人之心,而一時代之詩,亦足以見一時代之心也。


錢鍾書

詩分唐宋,唐詩復分初盛中晚,乃談藝者之常言。而力持異議,頗不乏人。《蘇平仲文集》卷四《古詩選唐序》論楊士弘《唐音》體例不善,早曰:「盛時詩不謂之正音,而謂之始音。衰世詩不謂之變音,而謂之正音。又以盛唐、中唐、晚唐,並謂之遺響。是以體裁論,而不以世變論。異乎十三國風、大小雅之所以為正變者」云云。已開錢牧齋《有學集·唐詩英華序》之說. 余竊謂就詩論詩,正當本體裁以劃時期,不必盡與朝政國事之治亂盛衰脗合。士弘手眼,未可厚非。

   「補訂」楊士弘說實為北宋以來常論。參觀《管錐編》四冊581 頁。俞文豹《吹劍錄》曰:「近世詩人好為晚唐體。 不知唐祚至此,氣脈浸微,求如中葉之全盛,李、杜、元、白之瑰奇,無此力量。今不為中唐全盛之體,而為晚唐哀思之音,豈習矣而不察也。」稱「中唐全盛」,正謂作者處世乃唐代之「中」,而作者成章則唐詩之「盛」。區別井然。葉橫山《汪文糾繆·唐詩正序》曰:「就初而論,在貞觀則時之正,而詩不能反陳隋之變」亦此旨也。左仁、周貽朴同輯黃周星《九煙先生遺集》卷一《唐詩快自序》曰:「唐之一代,垂三百祀。不能有今日而無明日,有今年而無明年。初、盛、中、晚者,以言乎世代之先後可耳。豈可以此定詩人之高下哉。猶之手春、夏、秋、冬之序也。四序之中,各有良辰美景,亦各有風雨炎凝。不得謂夏劣於春,冬劣於秋也。況冬後又復為春,安得謂明春遂劣於今冬耶。」則另明一義,而筆舌恣肆可喜。

   詩自有初、盛、中、晚,非世之初、盛、中、晚。故姜西溟《湛園未定稿》卷四《唐賢三昧集序》,即詰駁牧齋,謂:「四唐不可以作詩者之年月論。如毛詩作誦之家父,見於桓公八年來聘、十五年來求車,為周東遷後人,而其詩不害為小雅。黍離行役之大夫,及見西京喪亂,為周東遷前人,而其詩不害為王降而風」云云。斯言也,並足以上折平仲,惜尚未能明拈風格之分。唐詩、宋詩,亦非僅朝代之別,乃體格性分之殊,天下有兩種人,斯分兩種詩。唐詩多以丰神情韻擅長,宋詩多以筋骨思理見勝。嚴儀卿首倡斷代言詩,《滄浪詩話》即謂「本朝人尚理,唐人尚意興」云云。曰唐曰宋,特舉大概而言,為稱謂之便。非曰唐詩必出唐人,宋詩必出宋人也。故唐之少陵、昌黎、香山、東野,實唐人之開末調者;宋之柯山、白石、九僧、四靈,則宋人之有唐音者。《楊誠齋集》卷七十九《江西宗派詩序》曰:「詩江西也,非人皆江西也。」《劉後村大全集》卷九十五《江西詩派小序》仍以後山、陵陽、子勉、均父、二林等皆非江西人為疑,似未聞誠齋此論。詩人之分唐宋,亦略同楊序之恉. 猶夫英國十八世紀女主(Queen Anne)臨朝,而其一代詞章,乃號羅馬大帝時代文學。按此名初見於Goldsmith:The Bee ,No.viii ,第二篇「An Account Of the Augustan Age in England.」當時文壇主監為安迪生,而身後論定,竟被十九世紀女主時班首之稱. 參觀 BonamyDobrée :Essays in Biography ,第三篇「Joseph Addison:The First Victorian.」固知文章流別,初不拘名從主人之例,中外一理也。德詩人席勒(Schiller)有論詩派一文(über naive und sentimentalische Dichtung ),謂詩不外兩宗:古之詩真朴出自然,今之詩刻露見心思:一稱其德,一稱其巧。顧復自註曰:「所謂古今之別,非謂時代,乃言體制」;(Da. wenn hier die neuen Dichterden alten entgegengesetzt werden,nicht sowohl der Unterschied der Zeitals der Unterschied der Manier zu verstehen ist.)故有古人而為今之詩者,有今人而為古之詩者,且有一人之身攙合今古者。見Schillers S.mtliche Werke,S.kular-Ausgabe,Bd.XII,S.189.按福樓拜亦分詩人為二派(classes );語意與席勒暗合,見Correspondance de Flaubert,édition Louis Conard ,Ies érie ,p.385.席勒以古詩人賦物之不著我相,比為上帝創世,人見神工,而不覩帝相(Wie die Gottheit hinter dem Weltgeb éude ,So steht er hinterselnem Werk.S.183 )。福樓拜亦謂上帝無往不在,而無處可見;作者書中有我,端宜如此。(L 『artiste doitêtre dans son oeuvre comme Dieu dans la creation,invisible et tout-puissant;qu" on le sente partout 』mais qu 『on netevote pas. )語尤巧合。見Corr,IVeséie,p.164.福樓拜書牘中屢申明斯意。是亦非容刻舟求劍矣。李高潔君(C. D.Le Gros Clark)英譯東坡賦成書,余為弁言,即謂詩區唐宋,與席勒之詩分古今,此物此志。後見吳雨僧先生宓《艮齋詩草序》,亦持是說. 夫人稟性,各有偏至。發為聲詩,高明者近唐,沈潛者近宋,有不期而然者。故自宋以來,曆元、明、清,才人輩出,而所作不能出唐宋之範圍,皆可分唐宋之畛域。唐以前之漢、魏、六朝,雖渾而未劃,蘊而不發,亦未嘗不可以此例之。葉橫山《原詩》內篇卷二云:「譬之地之生木,宋詩則能開花,而木之能事方畢。自宋以後之詩,不過花開而謝,謝而復開。」

   「補訂」葉橫山《原詩》外篇卷四論何大復與李空同書譏李詩」入宋調「曰:」李不讀唐以後書,何得有宋詩入其目中而似之耶。將未嘗寓目,自為遙契脗合,則此心此理之同,其又可盡非耶。「即謂詩分唐宋,亦本乎氣質之殊,非僅出於時代之判,故曠世而可同調. 聖佩聿好言」精神眷屬。(tes famillesd 』esprit),近世德國談藝言「形態」(Morphologie )者別作家才情為二類(intellectus archetypus,intellectus ectypus ),亦有見於斯也。

   蔣心餘《忠稚堂詩集》卷十三《辯詩》云:「唐宋皆偉人,各成一代詩。宋人生唐後,開闢真難為。元明不能變,非僅氣力衰。能事有止境,極詣難角奇。」可見五七言分分唐宋,譬之太極之有兩儀,本乎人質之判「玄慮」、「明白」,見劉邵《人物誌。九征》篇。按即Jung:psychologische Typen所分之Introvert與 Extravert. 非徒朝代時期之謂矣。乃尚有老宿,或則虐今榮古,謂宋詩時代太近,何不取法乎上;或則謂唐詩太古,宜學荀卿之法後王。均堪絕倒。且又一集之內,一生之中,少年才氣發揚,遂為唐體,晚節思慮深沉,乃染宋調. 若木之明,崦嵫之景,心光既異,心聲亦以先後不侔。明之王弇州,即可作證. 弇州於嘉靖七子,實為冠冕;言文必西漢,言詩必盛唐。《四部稿》中,莫非實大聲弘之體. 然弇州《續稿》一變矜氣高腔,幾乎剟言之瘢,刮法之痕,平直切至。屢和東坡詩韻。《續稿》卷四十一《宋詩選序》自言,嘗抑宋詩者,「為惜格故」,此則「非申宋」,乃欲「用宋」。卷四十二《蘇長公外紀序》於東坡才情,贊不容口,且曰:「當吾之少壯時,與於鱗習為古文詞,於四家殊不能相入,晚而稍安之。毋論蘇公文,即其詩最號為雅變雜糅者,雖不能為吾式,而亦足為吾用。「《讀書後》卷四《書蘇詩》後曰:」長公詩在當時,天下爭趣之,如諸侯王之求封於西楚。其後則若垓下之戰,正統離而不再屬。今雖有好之者,亦不敢公言於人。其厄亦甚矣。余晚而頗不以為然。「下文詳言東坡神明乎少陵詩法之處,可與早作《四部稿》卷百四十七《藝苑卮言》論東坡語參觀. 然《卮言》以東坡配香山、劍南為正宗而外之廣大教化主,又曰:」蘇之於白,塵矣「;此則徑以蘇接杜,識見大不同。《四部稿》卷四十六《醉後放言》云:」死亦不須埋我,教他蟻樂鳶愁「,全本東坡」聞道劉伶死便埋「一絕,則是弇州早作已染指蘇詩矣。雖詞氣尚負固矜高,不肯遽示相下,而乃心則已悅服。故錢牧齋《列朝詩集》丁集、周櫟園《因樹屋書影》卷一皆記弇州臨歿,手坡集不釋。要可征祖祧唐宋,有關年事氣稟矣。按此特明弇州早晚年詩學之不同,非謂弇州晚年詩勝早年也。吳梅村《家藏稿》卷三十《太倉十子詩序》有「拯輓近詩弊者,芟抹弇州盛年用意之瓌詞雄響,而表晚歲頹然自放之言,詘申顛倒」云云,議論極公。弇州《續稿》中篇什,有意無韻,木強率直,實不如前稿之聲情並茂;蓋變未至道,況而愈下者也。近來湖外詩家,若陳抱碧、程十發輩,由唐轉宋,適堪例類。唐宋詩之爭,南宋已然,不自明起;袁子才《與施蘭垞書》,《隨園詩話》卷十六引徐朗齋語等調停之說,當時亦早有。如戴昺《東野農歌集》卷四《答妄論唐宋詩體者》云:「不用雕鎪嘔肺腸,詞能達意即文章。性情原自無今古,格調何須辨宋唐」。

   「補訂」孫鑛《孫月峯先生全集》卷九《與李于田論文書》論王世貞曰:「鳳洲氣脈本出子瞻,稍雜以六朝,後乃稍飾以庄左及子長. 俊發處亦彷佛近之,然終不純似。自謂出《國策》,正是子瞻所祖耳。」則王氏老去手《東坡集》不釋,晚歲之歸依,正敦少年之宿好耳,《文子。道原》所謂:「求之達者,往而復返。」明承唐宋,法後王其事順,法先王其勢逆。前後七子始必順流從時,繼乃逆流復古,王九思《渼陂續集》卷中《康公神道碑》曰:「喜唐宋韓蘇之作,尤喜《嘉佑集》。」康海之初法老泉,猶世貞之本出於瞻矣。又按戴東野此詩亦見清初邵湘南陵《青門詩集》卷一,題為《疎園集自題》,祇「不用」作「安用」,差一字而已。將無心之暗合,抑張膽之豪奪,「性情無今古」異,詞句遂人我共乎。

   不知格調之別,正本性情;性情雖主故常,亦能變運. 豈曰強生區別,划水難分;直恐自有異同,摶沙不聚。《莊子。德充符》肝膽之論,東坡《赤壁賦》水月之問,可以破東野之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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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鍾書《宋詩選注》
以下為序言節選

整個說來,宋詩的成就在元詩、明詩之上,也超過了清詩。我們可以誇獎這個成就,但是無須誇張、誇大它。

  據說古希臘的亞歷山大大帝在東宮的時候,每聽到他父王在外國打勝仗的消息,就要發愁,生怕全世界都給他老子征服了,自己這樣一位英雄將來沒有用武之地。緊跟著偉大的詩歌創作時代而起來的詩人准有類似的感想。當然,詩歌的世界是無邊無際的,不過,前人佔領的疆域愈廣,繼承者要開拓版圖,就要配備更大的人力物力,出徵得愈加遼遠,否則他至多是個守成之主,不能長光大前業之君。所以前代詩歌的造詣不但是傳給後人的產業,而在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說是向後人挑釁,挑他們來比賽,試試他們能不能後來居上、打破記錄,或者異曲同工、別開生面。假如後人沒出息,接受不了這種挑釁,那末這筆遺產很容易貽禍子孫,養成貪吃懶做的膏粱紈。有唐詩作榜樣是宋人的大幸,也是宋人的大不幸。看了這個好榜樣,宋代詩人就學了乖,會在技巧和語言方面精益求精;同時,有了這個好榜樣,他們也偷起懶來,放縱了摹仿和依賴的惰性。瞧不起宋詩的明人說它學唐詩而不像唐詩,這句話並不錯,只是他們不懂這一點不像之處恰恰就是宋詩的創造性和價值所在。明人學唐詩是學得來惟肖而不惟妙,像唐詩而又不是唐詩,缺乏個性,沒有新意,因此博得「瞎盛唐詩」、「贗古」、「優孟衣冠」等等綽號。宋人能夠把唐人修築的道路延長了,疏鑿的河流加深了,可是不曾冒險開荒,沒有去發現新天地。用宋代文學批評的術語來說,憑藉了唐詩,宋代作者在詩歌的「小結里」方面有了很多發明和成功的嘗試,譬如某一個意思寫得比唐人透徹,某一個字眼或句法從唐人那裡來而比他們工穩,然而在「大判斷」或者是藝術的整個方向上沒有什麼特著的轉變,風格和意境雖不寄生在杜甫、韓愈、白居易或賈島、姚合等人身上,總多多少少落在他們的勢力圈裡。

毛澤東同志《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早就指出:「人民生活中本來存在著文學藝術原料的礦藏,這是自然形態的東西,是粗糙的東西,但也是最生動、最豐富、最基本的東西;在這點上說,它們使一切文學藝術相形見絀,它們是一切文學藝術的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唯一的源泉。這是唯一的源泉,因為只能有這樣的源泉,此外不能有第二個源泉。……實際上,過去的文藝作品不是源而是流,是古人和外國人根據他們彼時彼地所得到的人民生活中的文學藝術原料創造出來的東西。我們必須繼承一切優秀的文學藝術遺產,批判地吸收其中一切有益的東西,作為我們從此時此地的人民生活中的文學藝術原料創造作品時候的借鑒。有這個借鑒和沒有這個借鑒是不同的,這裡有文野之分,粗細之分,高低之分,快慢之分,……但是繼承和借鑒決不可以變成替代自己的創造,這是決不能替代的。」宋詩就可以證實這一節所講的顛撲不破的真理,表示出詩歌創作里把「流」錯認為「源」的危險。這個危險傾向在宋以前早有跡象,但是在宋詩里才大規模的發展,具備了明確的理論,變為普通的空氣壓力,以至於罩蓋著後來的元、明、清詩。我們只要看六朝鐘嶸的批評:「殆同書抄,」看唐代皎然的要求:「雖欲經史,而離書生」,看清代袁枚的嘲笑:「天涯有客太冷痴,誤把抄書當作詩」,就明白宋詩里那種習氣有多麼古老的來頭和多麼久長的後裔。


慚愧受邀。

並沒有系統的閱讀過專門解讀唐詩宋詩風格的論述或文章,所以並不能給你一些很專業的安利。
但是有一點自己的拙見。

個人認為,唐詩宋詩在總體風格上的區別與時代背景有關。盛唐的繁榮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是空前絕後的,所以唐詩的風格總體來講會比較大氣,即便是不同的題材。宋代分為北宋和南宋,北宋詩在很大程度上與盛唐詩還是略有相似,尤其是邊塞詩的風格。而南宋詩則更纖瘦細膩一些,主要與宋代大多是文人當政的背景有關。

總得來講,個人覺得並不能很清晰的給唐詩宋詩的風格畫上界限,說明區別。因為文學這個東西,說起來就像是水乳一般柔軟,你很難將它切斷,分出明確的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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