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評價張愛玲的《金鎖記》?
讓我們在評價《金鎖記》之前先來簡單分析一下!
對於《金鎖記》,從人物塑造、語言、意象三個方面來說一說。
一、語言
《金鎖記》中的句子,十分具有靈氣。
不同於《傾城之戀》、《紅玫瑰與白玫瑰》裡面精彩的句子多是出自男女調情,《金鎖記》中精彩的句子,多是出自人物、場景上面的描寫。
例如在《傾城之戀》中:
生死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詩,生與死與離別,都是大事,不由我們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們人是多麼小,多麼小!可是我們偏要說:『我永遠和你在一起;我們一生一世都別離開。』——好像我們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我自己也不懂得我自己——可是我要你懂得我!我要你懂得我!
范柳原在細雨迷濛的碼頭上迎接她。他說她的綠色玻璃雨衣像一隻瓶,又注了一句:「藥瓶。」她以為他在那裡諷嘲她的孱弱,然而他又附耳加了一句:「你是醫我的葯。」她紅了臉,白了他一眼。
例如《紅玫瑰與白玫瑰》中:
她說:「我真愛上了你了。」說這話的時候,她還帶著點嘲笑的口氣。「你知道么?每天我坐在這裡等你回來,聽著電梯工東工東慢慢開上來,開過我們這層樓,一直開上去了,我就像把一顆心提了上去,放不下來。有時候,還沒開到這層樓就停住了,我又像是半中間斷了氣。」
嬌蕊點點頭,回答他的時候,卻是每隔兩個字就頓一頓,道:「是從你起,我才學會了,怎樣,愛,認真的……愛到底是好的,雖然吃了苦,以後還是要愛的,所以……」振保把手卷著她兒子的海裝背後垂下的方形翻領,低聲道:「你很快樂。」嬌蕊笑了一聲道:「我不過是往前闖,碰到什麼就是什麼。」振保冷笑道:「你碰到的無非是男人。」嬌蕊並不生氣,側過頭去想了一想,道:「是的,年紀輕,長得好看的時候,大約無論到社會上做什麼事,碰到的總是男人。可是到後來,除了男人之外總還有別的……總還有別的……」
我們再來看看《金鎖記》中,張愛玲將自己拿手的語言集中應用在了哪些地方。
趙嬤嬤害眼,枕頭裡塞著菊花葉子,據說是使人眼目清涼的。她欠起頭來按了一按髻上橫綰的銀簪,略一轉側,菊葉便沙沙作響。
這個句子的背景是一個有月亮光的夜晚,月亮光照了進來。張愛玲通過菊花葉子、眼目清涼、沙沙作響,通過聯想以及動作的描寫,給整個場景添了一點清涼的意味。
風從窗子里進來,對面掛著的迴文雕漆長鏡被吹得搖搖晃晃,磕托磕托敲著牆。七巧雙手按住了鏡子。鏡子里反映著的翠竹帘子和一副金綠山水屏條依舊在風中來回蕩漾著,望久了,便有一種暈船的感覺。再定睛看時,翠竹帘子已經褪了色,金綠山水換了一張她丈夫的遺像,鏡子里的人也老了十年。
這是一個場景切換,通過房間里的一面鏡子將時間往後移了十年。小說和電影中,往往幾年以後帶過的事情,到了張這兒,通過鏡子做了變遷,我幾乎很少看到這樣的處理。
季澤把那交叉看的十指往下移了一移,兩隻大拇指按在嘴唇上,兩隻食指緩緩撫摸著鼻樑,露出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來。那眼珠卻是水仙花缸底的黑石子,上面汪著水,下面冷冷的沒有表情。
這是人物描寫,運用了暗喻的手法。姜季澤是冷漠地,而這種冷漠到了張愛玲筆下,寫出了美感。七巧低著頭,沐浴在光輝里,細細的音樂,細細的喜悅……這些年了,她跟他捉迷藏似的,只是近不得身,原來還有今天!可不是,這半輩子已經完了——花一般的年紀已經過去了。人生就是這樣的錯綜複雜,不講理。
這幾句是心理描寫,仍舊是有關男女情愛的。但是不同於張愛玲其他一些小說中將男女情愛作為主題來寫,心理描寫也大部分集中在男女情愛方面,這次張是朝著人生去的。她要在樓上的窗戶里再看他一眼。無論如何,她從前愛過他。她的愛給了她無窮的痛苦。單只這一點,就使他值得留戀。多少回了,為了要按捺她自己,她迸得全身的筋骨與牙根都酸楚了。今天完全是她的錯。他不是個好人,她又不是不知道。她要他,就得裝糊塗,就得容忍他的壞。她為什麼要戳穿他?人生在世,還不就是那麼一回事?歸根究底,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
仍舊是男女情愛做表象,人生做內里的心理描寫。最後的兩句反問,從第一次看就印象深刻。隔著半透明的藍綢傘,千萬粒雨珠閃著光,像一天的星。一天的星到處跟著他們,在水珠銀爛的車窗上,汽車馳過了紅燈,綠燈,窗子外營營飛著一窠紅的星,又是一窠綠的星。
這是幾句場景描寫。張愛玲慣用色彩、光線、自然景觀營造一片場景。這幾句裡面色彩十分得多,水光、燈光、星光也運行其中。門外日色昏黃,樓梯上鋪著湖綠花格子漆布地衣,一級一級上去,通入沒有光的所在。
仍舊是色彩與光線並行的場景描寫。以上幾個句子,令我印象深刻。
稍加對比,就不難發現,張愛玲在《金鎖記》中,將大部分筆力集中在了對人生、人性的思考上。除此之外,張愛玲還寫了一段特別精巧的場景切換。此外,場景描寫依舊十分絢爛、色彩強烈。此外,張愛玲的語句寫得十分得好,沈從文的語句也十分得好。他們兩個,在語言創造中,能夠寫出美感和內涵。
二、人物塑造
《金鎖記》裡面的人物紛繁雜亂,但是張愛玲把重要的筆墨全部集中在了曹七巧身上。這一點也可以表明,張愛玲並不想寫一段關係,因為一段關係要涉及兩個人。這次她只想寫一個人,而關於一個人,張從時空變換中來寫,表面寫得是這個人關係的變遷,進而展現了她的人生圖景,最終還是要上升到人性上面來的。
為了寫好這一個人,就得拿出眾多的配角來和她產生關係。這些關係有著諸多的影響,最終極的便是影響這個人的性格。此外從這些關係中,我們還可以看出一個人的地位。在這些關係相互聯繫與作用的過程中,則可以把人物的情感、心理窺探一番。(我感覺《金鎖記》很難用體驗來說,張的大部分小說,體驗效果都很強,所以很容易讀進去。但是《金鎖記》不能算是體驗性質的小說,大部分人是很難進入曹七巧的狀態中去的。)
所以不難看出,《金鎖記》裡面只有一個核心人物,就是曹七巧。
其他的人物,不過都是為了這個人物不斷出場的。比如曹大年和他媳婦,曹大年的兒子春熹。曹七巧的骨癆丈夫,兒子長白,女兒長安。以及姜家的大少奶奶、三少奶奶,以及小姑子。還有姜季澤。
【關於小說的評價,有一部分人是不太能夠認同《金鎖記》是一篇很優秀的中篇小說的。關於這點,我覺得原因可能就在於,張愛玲對於曹七巧這個人物的塑造,還是欠了點火候。以至於導致整篇小說,都有那麼鼓勁,沒有使出來。
張愛玲作為一個挖井型作家,比挖坑型寫手高明的就是,她一直堅持地對於一些重要的命題,不停深入。而《金鎖記》是張愛玲早期對於人性寫作的最重要的小說。】
讓我們看看張愛玲是如何塑造曹七巧的吧。
曹七巧為何會變化,這不單單是她自己所能掌控的事情。因為縱觀全文,我發現其實曹七巧到最後也沒有認清自己,她可能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但是她沒打算反悔,她可能看清了自己人生的這種荒誕與悲涼,但她沒有否定人生的意義。
這也就說明了,其實曹七巧,是一個人生的積極者。只是她的這段人生,有太多毀滅性的因素存在。
她生活在一個被否定的環境下,她掙不脫,逃不掉,死死地粘在這張網上,被忽略,被輕賤,被騙。被人們的眼光、語言、行為活活地凌遲掉。千夫所指,無疾而死。
曹七巧最初是出現在小雙口中的:
小雙道:「告訴你,你可別告訴你們小姐去!咱們二奶奶家裡是開麻油店的。」鳳簫喲了一聲道:「開麻油店!打哪兒想起的?像你們大奶奶,也是公侯人家的小姐,我們那一位雖比不上大奶奶,也還不是低三下四的人——」小雙道:「這裡頭自然有個緣故。咱們二爺你也見過了,是個殘廢。做官人家的女兒誰肯給他?老太太沒奈何,打算替二爺置一房姨奶奶,做媒的給找了這曹家的,是七月里生的,就叫七巧。」鳳簫道:「哦,是姨奶奶。」小雙道:「原是做姨奶奶的,後來老太太想著,既然不打算替二爺另娶了,二房裡沒個當家的媳婦,也不是事,索性聘了來做正頭奶奶,好教她死心塌地服侍二爺。」鳳簫把手扶著窗檯,沉吟道:「怪道呢!我雖是初來,也瞧料了兩三分。」小雙道:「龍生龍,鳳生鳳,這話是有的。你還沒聽見她的談吐呢!當著姑娘們,一點忌諱也沒有。虧得我們家一向內言不出,外言不入,姑娘們什麼都不懂。饒是不懂,還臊得沒處躲!」鳳簫撲嗤一笑道:「真的?她這些村話,又是從哪兒聽來的?就連我們丫頭——」小雙抱著胳膊道:「麻油店的活招牌,站慣了櫃檯,見多識廣的,我們拿什麼去比人家?」鳳簫道:「你是她陪嫁來的么?」小雙冷笑說:「她也配!我原是老太太跟前的人,二爺成天的吃藥,行動都離不了人,屋裡幾個丫頭不夠使,把我撥了過去。怎麼著?你冷哪?」
在小雙口中,曹七巧無非就是個低人一等,而且不僅如此,她對於自己的低人一等還不能收斂一點。一個人,要是明擺著的地位低,老老實實低低頭做人就完了。你要是地位低,還能逆襲改變地位,那你簡直就是罪不可恕,即便你言行舉止都符合如今的地位,也仍舊有人罵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看看自己什麼來歷,什麼出身。更別說,你改變地位,但整個人的行為都為改觀的時候,更是容易遭人詬病。
王爾德曾說,敵人造成的困難容易忍受,朋友取得的成功卻讓人無法容忍。
同樣,都是一個來歷的人,有人卻做了主子,有人做了奴僕,哪是那麼容易讓仍舊沒能擺脫地位局限的人甘心?
這裡邊僅有的一丁點溫情脈脈,卻是來自於趙嬤嬤:
趙嬤嬤翻了了身,吱吱格格牽動了全身的骨節,她唉了一聲道:「你們懂得什麼!」
想必趙嬤嬤歷經世事滄桑,也算是見識了不少人,才能得出這麼悲哀又寬容的結論。
之後,大太太和三太太八卦起了曹七巧:
蘭仙忙迎了出去道:"我正擔心著怕晚了,大嫂原來還沒上去。二嫂呢?"玳珍笑道:"她還有一會兒耽擱呢。"蘭仙道:"打發二哥吃藥?"玳珍四顧無人,便笑道:"吃藥還在其次──"她把大拇指抵著嘴唇,中間的三個指頭握著拳頭,小指頭翹著,輕輕的"噓"了兩聲。蘭仙詫異道:"兩人都抽這個?"玳珍點頭道:"你二哥是過了明路的,她這可是瞞著老太太的,叫我們夾在中間為難,處處還得替她遮蓋遮蓋,其實老太太有什麼不知道?有意的裝不曉得,照常的派她差使,零零碎碎給她罪受,無非是不肯讓她抽個痛快罷了。其實也是的,年紀輕輕的婦道人家,有什麼了不得的心事,要抽這個解悶兒?"
蘭仙和七巧還未曾見面,七巧就已經給蘭仙留下了壞印象。至少,這不是一位良家婦女,至少,這個二太太是不大讓人看得起的。
大太太玳珍,已經熟悉了曹七巧的稟性,平時的話語,也多是嘲弄。此時三太太蘭仙對七巧還不太熟悉,不過內心已經有了不好的印象。
這時候,姜家的小姐雲澤也顯露了她對曹七巧的態度:
七巧自覺無趣,踅到陽台上來,拎起雲澤的辮梢來抖了一抖,搭訕著笑道:「喲!小姐的頭髮怎麼這樣稀朗朗的?去年還是烏油油的一頭好頭髮,該掉了不少罷?」雲澤閃過身去護著辮子,笑道:「我掉兩根頭髮,也要你管!」七巧只顧端詳她,叫道:「大嫂你來看看,雲姐姐的確瘦多了,小姐莫不是有了心事了?」雲澤啪的一聲打掉了她的手,恨道:「你今兒個真的發了瘋了!平日還不夠討人嫌的?」七巧把兩手筒在袖子里,笑嘻嘻地道:「小姐脾氣好大!」
比起小雙等一眾下人在背後的鄙夷,比起玳珍和蘭仙含蓄委婉的看不起。姜雲澤是赤裸裸地表明了她對曹七巧的態度,無視,忽略。曹七巧上前挑逗犯賤的時候,直接毫不手軟地上手抵抗。完全不顧及曹七巧的感受,也不在乎她的顏面。
接下來看看姜季澤對曹七巧的態度:
季澤看著她,心裡也動了一動。可是那不行,玩儘管玩,他早抱定了宗旨不惹自己家裡人,一時的興緻過去了,躲也躲不掉,踢也踢不開,成天在面前,是個累贅。何況七巧的嘴這樣敞,脾氣這樣躁,如何瞞得了人?何況她的人緣這樣壞,上上下下誰肯代她包涵一點?
她也許是豁出去了,鬧穿了也滿不在乎。他可是年紀輕輕的,憑什麼要冒這個險?他侃侃說道:「二嫂,我雖年紀小,並不是一味胡來的人。」
姜季澤對曹七巧,倒是沒有那種顯而易見的孤立,沒有那種鄙視。姜季澤是切切實實把曹七巧當一個人來看待了。他是不嫌棄七巧的,他對七巧也願意親近。只是他心中有自己權衡利弊的準則,他雖然對七巧有好感,但是七巧和他,到底是不能圓滿地。深宅大院裡邊嫂子和小叔子的偷情,兩個人都要把好關,閉緊了嘴,可是七巧顯然沒有這方面的能力。縱然季澤有心,七巧也無力去圓這個場。但是從季澤身上,七巧還是能得到一絲暖意。
接著,曹大年夫婦來看七巧:
她那間房,一進門便有一堆金漆箱籠迎面攔住,只隔開幾步見方的空地。她一掀帘子,只見她嫂子蹲下身去將提籃盒上面的一屜酥盒子卸了下來,檢視下面一屜里的菜可曾潑出來。她哥哥曹大年背著手彎著腰看著。七巧止不住一陣心酸,倚著箱籠,把臉偎在那沙藍棉套子上,紛紛落下淚來。她嫂子慌忙站直了身子,搶步上前,兩隻手捧住她一隻手,連連叫著姑娘。曹大年也不免抬起袖子來擦眼睛。七巧把那隻空著的手去解箱套子上的鈕扣,解了又扣上,只是開不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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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夫婦出了姜家的門,她嫂子便道:「我們這位姑奶奶怎麼換了個人?沒出嫁的時候不過要強些,嘴頭子上瑣碎些,就連後來我們去瞧她,雖是比前暴躁些,也還有個分寸,不似如今瘋瘋傻傻,說話有一句沒一句,就沒一點兒得人心的地方。」
這次會面,七巧抱怨了哥嫂。引起了曹大年的不滿,於是曹大年也把滿腔怒火撒向了她。七巧的嫂子倒是會做人,檯面上的話說的讓人句句舒心,只可惜背地裡還是不能體諒曹七巧。
曹家兩口子,雖說和七巧有親緣關係,可到底,還是利益大於情分,金錢勝過理解。
這之後,又出現了分家的事宜:
維持了幾天的僵局,到底還是無聲無臭照原定計劃分了家。孤兒寡婦還是被欺負了。
結局是,這一家子,又把七巧母子母女坑了。
我們再來看看長安和七巧之間的關係:
起先是,長安去學校讀書,經常丟三落四:
七巧暴跳如雷,準備明天親自上學校去大興問罪之師。長安著了急,攔阻了一聲,七巧便罵道:「天生的敗家精,拿你娘的錢不當錢。你娘的錢是容易得來的?——將來你出嫁,你看我有什麼陪送給你!——給也是白給!」長安不敢做聲,卻哭了一晚上。她不能在她的同學跟前丟這個臉。對於十四歲的人,那似乎有天大的重要。她母親去鬧這一場,她以後拿什麼臉去見人?她寧死也不到學校里去了。
。。。
第二天她大著膽子告訴她母親:「娘,我不想念下去了。」七巧睜著眼道:「為什麼?」長安道:「功課跟不上,吃的也太苦了,我過不慣。」七巧脫下一隻鞋來,順手將鞋底抽了她一下,恨道:「你爹不如人,你也不如人?養下你來又不是個十不全,就不肯替我爭口氣!」長安反剪著一雙手,垂著眼睛,只是不言語。
長安對七巧,想必肯定也是印象不佳,否則母親去鬧一場,長安像如臨大敵一樣。內心深處,長安是不喜歡七巧的,想必是因為七巧太丟人。
但是,長安是屈服於七巧的。面對七巧的脅迫,長安只是傷心了一晚,便做出了自我犧牲。
長白和七巧之間的關係,要比長安和七巧之間的關係,有趣多了:
這天晚上,七巧躺著抽煙,長白盤踞在煙鋪跟前的一張沙發椅上嗑瓜子,無線電里正唱著一出冷戲,他捧著戲考,一個字一個字跟著哼,哼上了勁,甩過一條腿去騎在椅背上,來回搖著打拍子。七巧伸過腳去踢了他一下道:「白哥兒你來替我裝兩筒。」長白道:「現放著燒煙的,偏要支使我!我手上有蜜是怎麼著?」說著,伸了個懶腰,慢騰騰移身坐到煙燈前的小凳上,捲起了袖子。七巧笑道:「我把你這不孝的奴才!支使你,是抬舉你!」她眯縫著眼望著他,這些年來她的生命里只有這一個男人,只有他,她不怕他想她的錢——橫豎錢都是他的。可是,因為他是她的兒子,他這一個人還抵不了半個……現在,就連這半個人她也保留不住——他娶了親。他是個瘦小白皙的年輕人,背有點駝,戴著金絲眼鏡,有著工細的五官,時常茫然地微笑著,張著嘴,嘴裡閃閃發著光的不知道是太多的唾沫水還是他的金牙。他敞著衣領,露出裡面的珠羔里子和白小褂。七巧把一隻腳擱在他肩膀上,不住的輕輕踢著他的脖子,低聲道:「我把你這不孝的奴才!打幾時起變得這麼不孝了?」長安在旁笑道:「娶了媳婦忘了娘嗎!」七巧道:「少胡說!我們白哥兒倒不是那們樣的人!我也養不出那們樣的兒子!」長白只是笑。七巧斜著眼看定了他,笑道:「你若還是我從前的白哥兒,你今兒替我燒一夜的煙!」長白笑道:「那可難不倒我!」七巧道:「盹著了,看我捶你!」起坐間的帘子撤下送去洗濯了。隔著玻璃窗望出去,影影綽綽烏雲里有個月亮,一搭黑,一搭白,像個戲劇化的猙獰的臉譜。一點,一點,月亮緩緩的從雲里出來了,黑雲底下透出一線炯炯的光,是面具底下的眼睛。天是無底洞的深青色。久已過了午夜了。長安早去睡了,長白打著煙泡,也前仰後合起來。七巧斟了杯濃茶給他,兩人吃著蜜餞糖果,討論著東鄰西舍的隱私。七巧忽然含笑問道:「白哥兒你說,你媳婦兒好不好?」長白笑道:「這有什麼可說的?」七巧道:「沒有可批評的,想必是好的了?」長白笑著不做聲。七巧道:「好,也有個怎麼個好呀!」長白道「誰說她好來著?」七巧道:「她不好?哪一點不好?說給娘聽。「長白起初只是含糊對答,禁不起七巧再三盤問,只得吐露一二。旁邊遞茶遞水的老媽子們都背過臉去笑得格格的,丫頭們都掩著嘴忍著笑迴避出去了。七巧又是咬牙,又是笑,又是喃喃咒罵,卸下煙斗來狠命磕裡面的灰,敲得托托一片響。長白說溜了嘴,止不住要說下去,足足說了一夜。
長白和七巧,嬉笑打罵,開玩笑,互相打趣,聊起來的話題,要比尋常母子親切多了。
可見七巧對長白,是寬鬆似的養育,他們兩個是聊得起來的,行為也著實親密。
但是之後,七巧開始大肆地將長白與其妻子的床笫之事放到牌桌上說,長白並未阻止。我們也可以看出來,長白,雖然可以在言語上有些許放肆,但是內心裡,還是被七巧掌控著的,至少他不敢造次。
曹七巧的生活,在出嫁之前是有些亮色的。那個時候她至少是她嫂子心中的正常人,至少還有一群小夥子對她的調戲。
可是出嫁之後,曹七巧才開始意識到自己的命運發生了如此重大的轉折。她的兄嫂為了自己的利益把她出賣了,富貴人家的生活不好過。她自己在整個宅院里就是低人一等的,吃穿用度上,她是沒底氣支撐的。下人們看不起她,大太太對她不咸不淡,冷笑話似地看待她,小姑子討厭她,自己老公還是個殘廢,人家夫妻的生活叫生活,她的呢?整個大環境裡邊,她被排擠,被孤立,被整個環境籠罩著,出不了氣。關鍵是,還逃不掉。
她一直進行地,就是無止境地擠進這個圈子裡邊去。只是所有人都瞧不起她,有意無意地忽視她,她是沒法進去的。所以她才愈加地放肆,先前不登大雅之堂的話如今更加污言穢語,什麼都敢說。這種行為反而讓更多的人在旁邊默默看她的笑話。對於那些想接近的人,她也是犯賤似的接近,最後還被人生生地反擊。
這些是曹七巧身邊的人對她的印象。這些人接觸過她,和她說過話,知道她的底細,洞察她的所作所為。從一個陌生人的眼裡來看曹七巧,小說中安排的是童世舫。
世舫回過頭去,只見門口背著光立著一個小身材的老太太,臉看不清楚,穿一件青灰團龍宮織緞袍,雙手捧著大紅熱水袋,身旁夾峙著兩個高大的女僕。門外日色昏黃,樓梯上鋪著湖綠花格子漆布地衣,一級一級上去,通入沒有光的所在。世舫直覺地感到那是個瘋人——無緣無故的,他只是毛骨悚然。
我們或許都會有這樣的經歷。在路上看見那些光膀子紋身戴金鏈子,光頭,臉上的肚子上的肉堆得都膨脹得往外溢。 不自覺地我們就覺得這人不是什麼好人。以及那些法令紋兩眼橫尖,紋的兩道眉和紫色的厚嘴唇的女人,我們的反應也是這人有些潑辣。童世舫此時面對的,便是這樣一個歷經世事,對別人絲毫不留情,對自己也盡情放縱盡情壓抑的一個女人。想必曹七巧在別人眼中,恐怕是令人恐懼的。
曹七巧在別人眼中,被打量了一次一次又一次。
未出嫁前的曹七巧,潑辣活潑,倘若沒有嫁入侯門,也不會有深似海的生活。那樣的話,曹七巧應該是蘇童筆下那些生活在香椿樹街的女人。沒有一技之長,無所事事地生活在自己家庭主婦的生涯里,抱怨,計較,耍潑,生孩子,養孩子,打孩子,對老公是又愛又恨,可能早上吵了一架,晚上就又是新的夫妻生活了。傳統女人的生活,大概都是這樣子,沒什麼出路,但也不算沒有路。
或許曹七巧能嫁到一個還不錯的男人,那男的也拈花惹草,但是曹七巧絕對會不依不饒,曹大年也能撐腰。那男的對曹七巧也只能是粗糙的感情,曹七巧有的,也只是粗糙的感情,他們就是一對相依為命的夫妻,男女可能都會不忠,但不會散。孩子也可能有不了太大的出息,女兒早早就嫁出去了,兒子可能在外面早早找個事兒做。幾十年的生活沒有頭,沒有太大的改變,只有人老了,新的人來了。可是在那酸甜苦辣的生活中,曹七巧至少還是覺得,這本來就是她,她的母親,她身邊所有女人的命運,命運就是這麼不討巧,不算好不算壞,但是給了就接著受著,人生本來就很苦。
可是不,命運開了玩笑。曹七巧完成了階級的轉換,這階級的轉換,不是自願主動追求的。這裡面,有半推半就的成分。這就像農村人進城,一時半會兒可能還有新鮮勁,一旦長久,就能發現這裡面的種種不合適。你們的語言不是一種類型的,你們的行為做派不是一路的,你們的日常想法對不上。曹七巧就被這樣的小細節邊緣化了,接著,被排斥,再然後,被鄙視。偌大的宅邸,從上到下,沒有一個能和你或者願意和你說話的人,你一旦說話,要麼被忽視,要麼被譏笑,要麼被否定打壓——曹七巧內心的壓抑可想而知的。唯一能提高你尊嚴的那個人,唯一能為你說話的那個人,還是個骨癆,癱子,活死人。心裡邊除了壓抑,就是怨,就是恨,就是種種的不公。
最後的出路就是錢了。那麼大的家,上上下下,大家心裡邊看重的,都是錢。浸淫其中,自然明白,唯一能長臉的,就剩下錢了。沒了錢,只能遭到更多的白眼。
而張愛玲在小說中的失敗之處。便是曹七巧環境轉換之後所遭到的歧視,幾乎沒有往深處寫,只是動用很表面的一些人的言語攻擊帶過了。其次便是曹七巧為什麼如何看重錢,也沒有寫明白。即便我們可以動用如今女明星嫁入豪門大多數沒好結果來推測,但作為作者,至少也應該更加清晰地寫一寫曹七巧在姜家,是如何一步步地淪為金錢的奴隸的。
第一點上,曹雪芹至少就給了趙姨娘不少筆墨。至於拜金女的故事,還真沒有多少可以舉出的案例,似乎好多作家寫手更願意淺嘗輒止地批評,不願意深究。
不過我們可以看到,在姜家受盡委屈的曹七巧,內心充滿了怨恨。這怨恨總歸是要發泄出來的,作為主子的曹七巧,或許她早就動不動就打罵下人了。讓我們來看一看曹七巧無原則地發泄,無原則的發泄,是曹七巧只撿軟柿子捏,能被捏到的,曹七巧捏了個遍。
先是小雙:
七巧覺得她話中有刺,正待反唇相譏,小雙進來了,鬼鬼祟祟走到七巧跟前,囁嚅道:「奶奶,舅爺來了。」七巧罵道:「舅爺來了,又不是背人的事,你嗓子眼裡長了疔是怎麼著?蚊子哼哼似的!「小雙倒退了一步,不敢言語。
可見曹七巧對下人真是不好,斥責應該算是平常的。對曹大年夫婦:
七巧顫聲道:「也不怪他沒有話——他哪兒有臉來見我!」又向她哥哥道:「我只道你這一輩子不打算上門了!你害得我好!你扔崩一走,我可走不了。你也不顧我的死活!」曹大年道:「這是什麼話?旁人這麼說還罷了,你也這麼說!你不替我遮蓋遮蓋,你自己臉上也不見得光鮮。」七巧道:「我不說,我可禁不住人家不說。就為你,我氣出了一身病在這裡。今日之下,虧你還拿這話來堵我!」她嫂子忙道:「是他的不是,是他的不是!姑娘受了委屈了。姑娘受的委屈也不止這一件,好歹忍著罷,總有個出頭之日。」她嫂子那句「姑娘受的委屈也不止這一件」的話卻深深打進她心坎兒里去。七巧哀哀哭了起來,急得她嫂子直搖手道:「看吵醒了姑爺。」房那邊暗昏昏的紫楠大床上,寂寂吊著珠羅紗帳子。七巧的嫂子又道:「姑爺睡著了罷?驚動了他,該生氣了。」七巧高聲叫道:「他要有點人氣,倒又好了!」她嫂子嚇得掩住她的嘴道:「姑奶奶別!病人聽見了,心裡不好受!」七巧道:「他心裡不好受,我心裡好受嗎?」她嫂子道:「姑爺還是那軟骨症?」七巧道:「就這一件還不夠受了,還禁得起添什麼?這兒一家子都忌諱癆病這兩個字,其實還不就是骨癆!」她嫂子道:「整天躺著,有時候也坐起來一會兒么?」七巧哧哧的笑了起來道:「坐起來,脊梁骨直溜下去,看上去還沒有我那三歲的孩子高哪!」她嫂子一時想不出勸慰的話,三個人都愣住了。七巧猛地頓腳道:「走罷,走罷,你們!你們來一趟,就害得我把前因後果重新在心裡過一過。我禁不起這麼掀騰!你快給我走!」
曹大年道:「妹妹你聽我一句話。別說你現在心裡不舒坦,有個娘家走動著,多少好些,就是你有了出頭之日了,姜家是個大族,長輩動不動就拿大帽子壓人,平輩小輩一個個如狼似虎的,哪一個是好惹的?替你打算,也得要個幫手。將來你用得著你哥哥你侄兒的時候多著呢。」七巧啐了一聲道:「我靠你幫忙,我也倒了霉了!我早把你看得透里透——斗得過他們,你到我跟前來邀功要錢,鬥不過他們,你往那邊一倒。本來見了做官的就魂都沒有了,頭一縮,死不遲。」七巧道:「你既然知道錢還沒到我手裡,你來纏我做什麼?」大年道:「遠迢迢趕來看你,倒是我們的不是了!走!我們這就走!憑良心說,我就用你兩個錢,也是該的。當初我若貪圖財禮,問姜家多要幾百兩銀子,把你賣給他們做姨太太,也就賣了。」七巧道:「奶奶不勝似姨奶奶嗎?長線放遠鷂,指望大著呢!」大年待要回嘴,他媳婦攔住他道:「你就少說一句罷!以後還有見面的日子呢。將來姑奶奶想到你的時候,才知道她就只這一個親哥哥了!」大年督促他媳婦整理了提籃盒,拎起就待走。七巧道:「我希罕你?等我有了錢了,我不愁你不來,只愁打發你不開!」嘴裡雖然硬著,煞不住那嗚咽的聲音,一聲響似一聲,憋了一上午的滿腔幽恨,借著這因由盡情發泄了出來。她嫂子見她分明有些留戀之意,便做好做歹勸住了她哥哥,一面半攙半擁把她引到花梨炕上坐下了,百般譬解,七巧漸漸收了淚。兄妹姑嫂敘了些家常。北方情形還算平靖,曹家的麻油鋪還照常營業著。大年夫婦此番到上海來,卻是因為他家沒過門的女婿在人家當帳房,光復的時候恰巧在湖北,後來輾轉跟主人到上海來了,因此大年親自送了女兒來完婚,順便探望妹子。大年問候了姜家闔宅上下,又要參見老太太,七巧道:「不見也罷了,我正跟她慪氣呢。」大年夫婦都吃了一驚,七巧道:「怎麼不淘氣呢?一家子都往我頭上踩,我要是好欺負的,早給作踐死了,饒是這麼著,還氣得我七病八痛的!」她嫂子道:「姑娘近來還抽煙不抽?倒是鴉片煙,平肝導氣,比什麼葯都強,姑娘自己千萬保重,我們又不在跟前,誰是個知疼著熱的人?」
七巧翻箱子取出幾件新款尺頭送與她嫂子,又是一副四兩重的金鐲子,一對披霞蓮蓬簪,一床絲棉被胎,侄女們每人一隻金挖耳,侄兒們或是一隻金錁子,或是一頂貂皮暖帽,另送了她哥哥一隻琺琅金蟬打簧表,她哥嫂道謝不迭。七巧道:「你們來得不巧,若是在北京,我們正要上路的時候,帶不了的東西,分了幾箱給丫頭老媽子,白便宜了他們。」說得她哥嫂訕訕的。臨行的時候,她嫂子道:「忙完了閨女,再來瞧姑奶奶。」七巧笑道:「不來也罷了,我應酬不起!」
這裡邊,曹七巧對曹大年說的話,都是各種不待見,抱怨情緒的發泄。她覺得曹大年坑害了她,她覺得他欠她的,她覺得他一輩子都應該為她馬首是瞻,她覺得他就是窮得沒骨氣,虧她有倆錢,他才能這麼低三下四地討好她。總之,曹大年是污穢的,他的生活仰仗著曹七巧,曹七巧既依賴他,又看不起他。所以什麼話都說出來了。這些話是曹七巧過度壓抑的見證,她是和別人說不了的,可是對曹大年,她已經有了底氣了,這底氣是來自她的錢,她的地位,她的家底。這就像王思聰可以給自己的狗買倆手錶帶上拍照一樣,一方面他需要鄙夷那些拜金的卑賤的眾人,另一方面他又依賴眾人的奉承討好自賤滿足自己內心的無聊與空虛。因為他們知道,相比他們離不開這些地位低的眾人,這些眾人更離不開他們。他們是精神上需要從這些人身上獲得滿足,而眾人則是想在物質上分一杯羹。其實真正兩者分離,受傷害大的,倒更多的是曹七巧他們。
然後,便是姜季澤:
他也老了十年了,然而人究竟還是那個人呵!他難道是哄她么?他想她的錢——她賣掉她的一生換來的幾個錢?僅僅這一轉念便使她暴怒起來。就算她錯怪了他,他為她吃的苦抵得過她為他吃的苦么?好容易她死了心了,他又來撩撥她。她恨他。他還在看著她。他的眼睛——雖然隔了十年,人還是那個人呵!就算他是騙她的,遲一點兒發現不好么?即使明知是騙人的,他太會演戲了,也跟真的差不多罷?
不行!她不能有把柄落在這廝手裡。姜家的人是厲害的,她的錢只怕保不住。她得先證明他是真心不是。七巧定了一定神,向門外瞧了一瞧,輕輕驚叫道:「有人!」便三腳兩步趕出門去,到下房裡吩咐潘媽替三爺弄點心去,快些端了來,順便帶把芭蕉扇進來替三爺打扇。七巧回到屋裡來,故意皺著眉道:「真可惡,老媽子在門口探頭探腦的,見了我抹過頭去就跑,被我趕上去喝住了。若是關上了門說兩句話,指不定造出什麼謠言來呢!饒是獨門獨戶住了,還沒個清凈。」潘媽送了點心與酸梅湯進來,七巧親自拿筷子替季澤揀掉了蜜層糕上的玫瑰與青梅,道:「我記得你是不愛吃紅綠絲的。」有人在跟前,季澤不便說什麼,只是微笑。七巧似乎沒話找話說似的,問道:「你賣房子,接洽得怎樣了?」季澤一面吃,一面答道:「有人出八萬五,我還沒打定主意呢。」七巧沉吟道:「地段倒是好的。」季澤道:「誰都不贊成我脫手,說還要漲呢。」七巧又問了些詳細情形,便道:「可惜我手頭沒有這一筆現款,不然我倒想買。」季澤道:「其實呢,我這房子倒不急,倒是咱們鄉下你那些田,早早脫手的好。自從改了民國,接二連三的打伏,何嘗有一年閑過?把地面上糟踏得不成樣子,中間還被收租的,師爺,地頭蛇一層一層勒□著,莫說這兩年不是水就是旱,就遇著了豐年,也沒有多少進帳輪到我們頭上。」七巧尋思著,道:「我也盤算過來,一直挨著沒有辦。先曉得把它賣了,這會子想買房子,也不至於錢不湊手了。」季澤道:「你那田要賣趁現在就得賣了,聽說直魯又要開仗了。」七巧道:「急切間你叫我賣給誰去?」季澤頓了一頓道:「我去替你打聽打聽,也成。」七巧聳了聳眉毛笑道:「得了,你那些狐群狗黨裡頭,又有誰是靠得住的?」季澤把咬開的餃子在小碟子里蘸了點醋,閑閑說出兩個靠得住的人名,七巧便認真仔細盤問他起來,他果然回答得有條不紊,顯然他是籌之已熟的。七巧雖是笑吟吟的,嘴裡發乾,上嘴唇黏在牙仁上,放不下來。她端起蓋碗來吸了一口茶,舐了舐嘴唇,突然把臉一沉,跳起身來,將手裡的扇子向季澤頭上滴溜溜擲過去,季澤向左偏了一偏,那團扇敲在他肩膀上,打翻了玻璃杯,酸梅湯淋淋漓漓濺了他一身,七巧罵道:「你要我賣了田去買你的房子?你要我賣田?錢一經你的手,還有得說么?你哄我——你拿那樣的話來哄我——你拿我當傻子——」她隔著一張桌子探身過去打他,然而她被潘媽下死勁抱住了。潘媽叫喚起來,祥雲等人都奔了來,七手八腳按住了她,七嘴八舌求告著。七巧一頭掙扎,一頭叱喝著,然而她的一顆心直往下墜——她很明白她這舉動太蠢——太蠢——她在這兒丟人出醜。季澤脫下了他那濕濡的白香雲紗長衫,潘媽絞了手巾來代他揩擦,他理也不理,把衣服夾在手臂上,竟自揚長出門去了,臨行的時候向祥雲道:「等白哥兒下了學,叫他替他母親請個醫生來看看。」祥雲嚇糊塗了,連聲答應著,被七巧兜臉給了她一個耳刮子。季澤走了。
曹七巧想必是被算計怕了,所以經常提心弔膽地擔心著。我們看曹七巧這次對姜季澤的反攻,先是擺了他一道,接著算計成功直接破口大罵,再接著就上了手。
我想,曹七巧一直都想做他們這段關係的主導者,她想著姜季澤向她投懷送抱,然後她從他那獲得久違的安穩和依靠。她也是不安分的,可能她一直總想著在姜季澤面前展現點什麼,所以這一段真像是戲,大起大伏的劇情和心理波動,曹七巧可能是想給姜季澤留下點深刻的印象,讓他知道自己的厲害,讓他一輩子別忘了自己是個狠角色,讓他記得他曾經栽在她手裡,他是她的手下敗將。
可是曹七巧終歸是輸了,姜季澤走了之後,她就後悔了。
她要在樓上的窗戶里再看他一眼。無論如何,她從前愛過他。她的愛給了她無窮的痛苦。單只這一點,就使他值得留戀。多少回了,為了要按捺她自己,她迸得全身的筋骨與牙根都酸楚了。今天完全是她的錯。他不是個好人,她又不是不知道。她要他,就得裝糊塗,就得容忍他的壞。她為什麼要戳穿他?人生在世,還不就是那麼一回事?歸根究底,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
十來歲的時候讀這篇小說,我記得最清楚的就是最後一句,歸根究底,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那時候根本不懂,現在想起來,真是有些蒼涼。
還有對曹春熹:
七巧只顧將身子擋住了她,向春熹厲聲道:「我把你這狼心狗肺的東西!我三茶六飯款待你這狼心狗肺的東西,什麼地方虧待了你,你欺負我女兒?你那狼心狗肺,你道我揣摩不出么?你別以為你教壞了我女兒,我就不能不捏著鼻子把她許配給你,你好霸佔我們的家產!我看你這混蛋,也還想不出這等主意來,敢情是你爹娘把著手兒教的!我把那兩個狼心狗肺忘恩負義的老渾蛋!齊了心想我的錢,一計不成,又生一計!」
這時候曹七巧已經當家做主了,她是家裡絕對的主導,權力全被握在手上。全家上下,都是她掌中玩物。所以她已經開始不把人當人看了,這裡面對曹春熹,便是如此。各種栽贓污衊全都說了出來。
對芝壽:
七巧一夜沒合眼,卻是精神百倍,邀了幾家女眷來打牌,親家母也在內。在麻將桌上一五一十將她兒子親口招供的她媳婦的秘密宣布了出來,略加渲染,越發有聲有色。眾人竭力地打岔,然而說不上兩句閑話,七巧笑嘻嘻地轉了個彎,又回到她媳婦身上來了。逼得芝壽的母親臉皮紫漲,也無顏再見女兒,放下牌,乘了包車回去了。
將床笫之事毫無顧忌地講出。曹七巧對兒媳的性侮辱,也算是斷絕了芝壽的後路。
可以說,曹七巧靠著她的錢,成功地玩弄著曹大年夫婦,向姜季澤發泄了自己內心的不滿,把曹春熹不當人看,靠羞辱來獲得自我滿足的快感,對於能掌控的兒媳,也是捏在手心裡地打壓。
曹七巧被命運捉弄了之後,心裡逐漸變得陰翳起來。她曾經不受約束的性格被殘酷的環境消耗一空,此外還受到了無數人的嘲弄。在她成功翻身之後,她可以說是變本加厲地滿足自己的控制欲,施虐欲,變態是她正常的人格。她是權威,無人敢挑戰,長安長白是她手下的螻蟻,兒媳得看她的臉色,女兒的男朋友得敬她幾分。沒落的姜季澤家也因為她手上的錢不敢惹她。她一家之主的身份總算能夠和其他太太平起平坐了。所以她盡情殘暴,就像我們歷史上的那些開國太祖,權力在手之後,個人崇拜,威權主義,掀起一浪一浪的運動,將螻蟻般的眾人碾壓至死。
曹七巧是可悲的。她一輩子也沒明白自己活著究竟是為了什麼,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憑什麼可以活下去的。她只不過是有了機會,進了姜家,她熬出了頭,得了錢,當了家。她手下還有人能掌控,所以恰好也就滿足了她的變態性格。
說些不沾邊的話,按照亞當·斯密的想法。生產力得以發展,是由於分工。也就是一個人能幹點什麼才有能夠活下去的資本。可是在《金鎖記》中出現的人物,能夠進入分工領域的,可以說寥寥無幾。他們手中可能有資源,可是這些資源並不會被充分利用。曹七巧顯然是進入不了分工領域的,她毫無一技之長,所以她沒什麼依靠,她內心也不會因為自己的獨立而獲得滿足。
張愛玲除了要寫一個封建時代被壓抑的女性的變態,還寫了一個很普遍的現象(至少我個人認為是如此),那就是一個中國父母對孩子的控制欲。
曹七巧對兩個孩子,用的是兩種不同的方式。
對長安,是強悍地,猛烈地。
比如給長安纏腳,比如長安因為她的緣故不去上學了七巧的反應,比如童世舫來了之後硬生生地拆散長安的姻緣。
看這裡邊,長安幾乎沒有自己決定過要去做什麼。纏腳長安是被迫的,去上學也是因為七巧一時來了興緻,被拆散姻緣更是七巧早就打算的——因為七巧就沒有打算讓長安結婚,僅僅因為她認為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再來看長白呢。七巧因為白哥兒是個男的,是軟硬兼施,淫威並用。想必曹七巧的暴脾氣長白在耳濡目染中早已領略了個遍。她的情緒化,她的暴躁,她的不知羞恥地不要臉,可以說,曹七巧是無下限的,但凡要點臉,就沒人和她爭論。更何況那是他母親,她無下限不管用了,還可以拿生養的恩惠來說道。
那長白的婚事卻不容耽擱。長白在外面賭錢,捧女戲子,七巧還沒甚話說,後來漸漸跟著他三叔姜季澤逛起窯子來,七巧方才著了慌,手忙腳亂替他定親,娶了一個袁家的小姐,小名芝壽。
你看,曹七巧也是不打算讓長白和外人有接觸的,因為一旦有了接觸,就可能離她而去,七巧好不容易有可以控制的人,怎麼能讓他脫離自己的手掌心。可是男人總歸是會長大的,即便多麼壓制,性慾依舊會戰勝被責罰的危險,為了使其得到滿足,長白開始逛窯子。兒子總歸是要握在自己掌心裡邊來得要緊,在外面各種野,心可能就收不回來了。可是如果在家裡娶個親,怎麼著也是逃不出自己的一畝三分地的。
可是兒子不能太聽兒媳的,萬一倆人統一戰線,吃虧的是自己。所以曹七巧不顧一切地毀了兒媳的名譽,外加各種羞辱。
來看看曹七巧對芝壽的各種評判。
先是評頭論足:
長安在門口趕上了她,悄悄笑道:「皮色倒白凈,就是嘴唇太厚了些。」七巧把手撐著門,拔下一隻金挖耳來搔搔頭,冷笑道:「還說呢!你新嫂子這兩片嘴唇,切切倒有一大碟子!」
再是無中生有:
旁邊一個太太便道:「說是嘴唇厚的人天性厚哇!」七巧哼了一聲,將金挖耳指住了那太太,倒剔起一隻眉毛,歪著嘴微微一笑道:「天性厚,並不是什麼好話。當著姑娘們,我也不便多說——但願咱們白哥兒這條命別送在她手裡!」
然後是造謠生非:
七巧啐道:「你別瞧咱們新少奶奶老實呀——一見了白哥兒,她就得去上馬桶!真的!你信不信?」
(這句話的隱含義可能是,芝壽一見了長白就脫褲子,想行房事。)
可以說,芝壽的形象愈發地難堪,低賤。長白又更多地畏懼母親,新媳婦地位又這麼低,想必長白也看不起她。
總之,曹七巧作為一個中國父母,成功地滿足了自己的控制欲。
從曹七巧這個案例中,我們可以看出來,很多人是不配做父母的。
要做賬需要找個會計,要編程需要找個程序員,要蓋房需要找個工人。
可以做父母,是沒有要求的。他們可以是為了錢殺人越貨的人,也可以是街頭訛人的老頭老太太,還可以是一肚子糠滿臉的脾氣的罵人貪污官員。總之,你不知道這人間什麼極品說不定某一時刻就留了種,造了人。孩子這件產品,沒有生產者的局限,是個人都可以生,這被認為是人的權利。這生產者本就參差不齊,造出來的孩子也大部分成了次品。此外,你買個冰箱都得維修保養吧,放在合適的環境中吧。但是在中國似乎沒孩子可以好好生存的環境,因為要講等級,講尊卑,講孝順,講感恩,十八座大山從一開始就壓在孩子身上,畸形成長,得到的也是畸形的心。而且父母的投資幾乎就像無頭蒼蠅,毫無原則,大部分也得不到太大的收穫。可是在他們看來,孩子的所有權是控制在他們手上的,不僅如此,使用權也時不時被他們拿出來要求孩子為他們做點什麼。除此之外,孩子帶來的收益也大部分歸功於他們,最後呢,也最好收回投資。父母的手,伸向了孩子,還要伸向孩子的孩子。反反覆復,從來就沒能使人得到進步。
曹七巧只是這些父母當中的一個。許多父母,雖然沒能像她那樣毀了兩個孩子的終生,順便把兒媳也毀了,但是也差不多了。可怕得是,有很多孩子是自願被父母掌控的,比如男孩,因為父母可以給錢娶親,父母能夠給買房,所以父母說什麼也是要聽的。女孩子呢,又總擔心自己會吃虧,所以但凡做母親的說點煽風點火的話,這心裡的委屈也就發泄出來,總覺得自己的這個依靠真是不會倒。人生那麼苦,需要好風景是常情,但是長不大就真是可笑了。於是一代一代,這樣的父母不會斷絕。
說來說去,《金鎖記》來來回回,其實就寫了一個人物,曹七巧。
張愛玲主要是想寫她的人格變化,如何由一個稍微潑辣的市井女孩變成了一個深閨怨婦,如何從單純無知走向了惡毒怨恨,如何一步步地毀了自己的人生接著毀了他人的人生。
其次,她還想寫這個人物內心僅存的那點溫暖,也就是對一個男人的愛,對往事的追憶。
接著順便寫了一種中國父母毀滅兒女的案列。
這裡面,主要寫的人格的變化,並不是什麼出彩。比如同時期的《茉莉香片》裡邊的聶傳慶,就要比曹七巧好很多。聶傳慶生活環境的壓抑,家庭、學校、內心,張愛玲是很精巧地寫出來了。其次,聶傳慶人格的變態,在最後一幕中,也給人驚心動魄的印象。
可是曹七巧病態的變化卻是轉變得太突然了,從頭到尾,作者都沒有提幾筆。這顯然不是留白,這是想讓讀者腦補。或許也可以說,可能對於當時的人來說,理解曹七巧是件容易的事兒,可是幾十年後,可能曹七巧的經歷已經不再具有共通性了。
所以曹七巧的性格變化是作者沒有做好的,並且對於曹七巧所處環境的那種壓抑,也寫得淺嘗輒止,僅僅是幾場畫面,曹七巧和其他人對戲又不是很微妙,我們很難琢磨曹七巧究竟是怎麼活著的。
再有便是曹七巧和姜季澤這段無疾而終的愛情,因為太迅速,戲份太少,很難進入讀者的心裡邊去。我們可以說張愛玲寫過白流蘇和范柳原,王佳芝和易先生,顧曼楨和沈世鈞,可是我們很少能想起曹七巧和姜季澤。
唯一可以說做得不錯的,便是曹七巧作為母親,毀了兩個孩子的人生。但是比起張愛玲其他小說中父母的形象,只能是囂張狠毒是有了,可是回味卻是有些難。
三、意象
這裡邊出現的主要意象,便是月亮。
開頭與結尾,都是月亮。
開頭的月亮,從一開始,就點明了凄涼: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我們也許沒趕上看見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輕的人想著三十年前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像朵雲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迷糊。老年人回憶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歡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圓,白;然而隔著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帶點凄涼。
結尾的月亮,是無力的:
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完——完不了。
曹七巧登場時的月亮,像是對她的一個象徵,她的墮落,她人生的低谷,就像這月亮一樣:
天就快亮了。那扁扁的下弦月,低一點,低一點,大一點,像赤金的臉盆,沉了下去。
長白打算不去上學時的月亮,顯得是無助和病態的:
她接不上氣來,歇了半晌,窗格子里,月亮從雲里出來了。墨灰的天,幾點疏星,模糊的缺月,像石印的圖畫,下面白雲蒸騰,樹頂上透出街燈淡淡的圓光。
七巧挑唆長白說行房之事時的月亮,是猙獰銜恨的:
隔著玻璃窗望出去,影影綽綽烏雲里有個月亮,一搭黑,一搭白,像個戲劇化的猙獰的臉譜。一點,一點,月亮緩緩的從雲里出來了,黑雲底下透出一線炯炯的光,是面具底下的眼睛。天是無底洞的深青色。久已過了午夜了。
芝壽內心被婆婆折磨瘋了的時候的月亮,像是迴光返照:
今天晚上的月亮比哪一天都好,高高的一輪滿月,萬里無雲,像是漆黑的天上一個白太陽。
月亮在《金鎖記》中,充當了消極的代名詞。像一個瘋子,無力、脆弱、暴躁、兇狠、死亡。表面看起來很美,可實際上全都是被遮蔽的骯髒。
總體來說,《金鎖記》在語言和意象方面,都做得很好。語言特色比之其他小說更具有新意,月亮這個意象的使用,也賦予了這個長久以來被無數名士使用的意象一種暗黑的色彩。
但是人物形象的塑造,就顯得弱很多。
張愛玲的立意很高,想要描述的曹七巧是複雜豐富的,可能由於篇幅體裁的限制,並沒有使這個人物立起來。但是張愛玲作為一個挖井型作家,要比那些挖坑型寫手強很多了,她雖然挖的不是很深,但比起同時期寫作的人來說,還是很不可思議。
我並不認為《金鎖記》是40年代的張愛玲的巔峰之作,也不認為這是她寫作生涯的巔峰之作。張愛玲的政治敏感,至少在《秧歌》、《赤地之戀》中有所體現,這是另一個層面的展示。包括後期的《色戒》、《小團圓》,比起40年代的作品,還是要更好的。
來一發張愛玲畫的《金鎖記》中的人物小象。
【曹七巧】
【姜季澤】
【長安】
【芝壽】
我想金鎖記是我看到的關於人性最深入骨髓的描寫。
因為承受了太多的惡,所以心裡只有黑暗。她不是想做惡,她只是控制不住自己。但是誰願意跟一個這樣的人一起生活呢?她一生都在被人嫌棄,連子女也想躲開她。。她用鴉片控制兒女,用逼死媳婦,用破壞女兒的婚姻和名聲來死死的抓住他們。
那些都不是她的本意,她只想不被孤立,只想要有人理她,可是誰都想跑。她死的時候也知道子女們恨她,其實她早就知道。
她只是被心裡的野獸控制了而已。
再讀金鎖記,我是鼓起了勇氣的。高中的時候,讀到七巧和女兒心上人世舫的對話時,我心裡像倒進了一桶酸水般難受。
七巧道:「她再抽兩筒就下來了。」
世舫不由得變了色,七巧有一個瘋子的審慎與機智。
這就是他所懷念的古中國……他的幽嫻貞靜的中國閨秀是抽鴉片的!他坐了起來,雙手托著頭,感到了難堪的落寞。
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母親?親手毀了自己女兒的幸福。在那個時代下,母親對女兒的成長有著那樣強大的左右和控制。曹七巧毀掉了自己的人生,連帶葬送了自己女兒的人生。
但再讀到曹七巧和她女兒長安的時候,我卻想到了我們,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獨生子女一代。當所有的希望和愛都傾注而來的時候,成長總會有些變形。讀著讀著,竟從七巧與長安這對悲劇母女中讀出了我們的影子。
我暫時不討論曹七巧悲劇的性格和命運,只想談談她和長安。
「真沒人要,養活她一輩子,我也養得起!」
「天生的敗家精,拿你的錢不當錢。你娘的錢是容易得來的?將來你出嫁,你看我有什麼賠送給你!給也是白給!」
「怕什麼!莫說我們姜家還吃得起,就是我今天賣了兩頃地給他們姐兒倆抽煙,又有誰敢放半個屁?姑娘趕明兒聘了人家,少不得有她這一份嫁妝。她吃自己的,喝自己的,姑爺就是捨不得,也只好乾望著她罷了!」
這些話都是七巧表現她有錢可以養活長安一輩子的話,一來是她愛女兒的方式,二來顯示她有管教長安的底氣。但明顯第二種成分佔主導。
因為養得起,七巧非要替長安裹腳,送她進學堂又去學校侮辱了校長一番讓她在同學面前抬不起頭來,用鴉片給她治痢疾,這種種葬送長安的自作主張,七巧偏偏還有一種理直氣壯和炫耀顯擺的心態在裡面,因為她養得起姑娘,所以所做的一切都無可厚非。
到頭來,姑娘嫁不出去,她當著人說:「我做娘的也不能說是對不起她了,行的是老規矩,我替她裹腳;行的是新規距,我送她上學堂——還要怎麼著?照我這樣扒心扒肝調理出來的人,只要她不疤不麻不瞎,還會沒人要嗎?」
所以,在七巧看來,什麼都按照「聽著好聽,說得過去」辦了,錢都花到了,就算是對女兒盡心了。只要花了錢,就無愧於心。
但養孩子這件事,永遠都不是錢可以堆得起來的。
曾有個朋友跟我抱怨,說爸媽老是給他轉那種計算一個孩子有多貴的文章,他也不能說什麼,畢竟經濟來源還掌控在爸媽手上呢,只是心裡不免嘀咕,你們花這個錢到底是為了買自己的心安,還是買我的前途?
若是買心安,著實可以做到,但買前途這個事,還有太多技術問題需要處理。
但因為被捏著經濟命脈了,他總有種虧欠的感覺,考得好是為了還債,找個漂亮的女朋友是為了還債,在親戚面前拿的出手還是為了還債。
我替他難過,父母對子女的愛往往逃不過金錢這個介質,而真正的匱乏卻也往往來自太強調錢這個介質。
「你三嫂替你尋了個漢子來,就是你的重生父母,再養爹娘!也沒見過你這樣的輕骨頭!……一轉眼就不見你的人了。你家裡供養了你這些年,就只差買了個小廝伺候你,哪一處對不住你了,你在家裡一刻也坐不穩?」
「不害臊!你是肚子里有了擱不住的東西是怎麼著?火燒眉毛,等不及的要過門!嫁妝也不要了——你情願,人家倒許不情願呢?你就拿準了他是圖你的人?你好不自量。你有哪一點叫人看得上眼?」
這些都是七巧罵長安的話。七巧的一生都是灰色的,硬要拉上女兒陪葬。她沒得著過愛情,所以女兒怎會比她幸運?七巧的控制欲和佔有慾把女兒完全當成一個使用品,末了,還要澆兩盆冷水,讓女兒陷入完全的自我否定的命運當中。
我看得毛骨悚然,以為當今再無這樣的母親,卻忽地想起相似的抱怨。
「我媽說我肯定不行。」
一個朋友想報名一個電視台舉辦的表演大賽,她是我見過的朋友裡面,表演天賦最強的之一了,原本十分動心,卻在諮詢爸媽後退卻了。
我見過殷實的家庭的母子大吵,兒子想出國,媽媽因為朋友把兒子送出國了,天天在她跟前說有多想念,哭的昏天黑地,所以她不肯送走兒子,即便家裡經濟上完全負擔得起。
事後跟他聊天,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金絲雀,在精緻的鳥籠里撲騰得精疲力竭。他的夢想是去英國一所大學念歷史,然後成為歷史學家。卻還是拗不過媽媽。
爸爸媽媽也許是想保護我們吧。他們覺得自己的兒女怎麼會有這些個天賦?從小看著長大的啊。那些光鮮的路多難走啊,不如就像普羅大眾一樣,別那麼累,別那麼拼,好好過過小日子,最好守著我們別跑遠了。
可憐天下父母心。
「我怎麼會害你呢?我是愛你的啊。」
每次有了矛盾就搬出愛,好像世間的一切,都能被愛治癒似的。但,愛很多時候只是止疼葯,並不能觸及疾病的本源。
更可怕的是,爸媽說的,這樣做行不通,經常會成為我們自己堅持不下去了,拿來逃避的借口。在所有人的告誡中,爸媽的話聽起來總是最無害,因為他們沒有害我們的心。
但只要是愛,就是自私的。想要我們按照他們心愿的方向發展,即便不像七巧那樣極端的指責和打壓,但溫柔和淚水,有時候更能消磨我們的一切熱情。
「她漸漸放棄了一切上進的思想,安分守己起來。她學會了挑是非,使小壞,干涉家裡的行政。她不時的跟母親嘔氣,可是她的言談舉止越來越像她母親了。」
「天井、樹、曳著蕭條的影子的兩個人,沒有話——不多的一點回憶,將來是要裝在水晶瓶里雙手捧著看的——她的最初也是最後的愛。」
曹七巧終於殺死了女兒,把她變成了另一個自己。
我頑固地相信,自己身上刻下的父母的烙印有多深,即便很多時候我看似叛逆。
這才是可怕的地方。我們從出生起就已經被決定了多少東西。那個女生最終沒有報名比賽,也再無表演的熱情。那個男生最終留在了國內讀大學,卻成天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打遊戲。
我害怕的是,我們放棄了那些經驗之談里的難走的路,等到為人父母時,再告訴自己的下一代,這條路很難走的,我擔心你。
大學以來,見過了好多朋友在朋友圈裡曬自己的第一份實習工資,或者曬通過兼職實現了暫時的經濟獨立。點贊數都前所未有的多。
我們多渴望向父母證明長大啊。我可以養活自己了,有些想走的不切實際的路,說出來才更加的理直氣壯了。
但千萬千萬,別在這之前就已經忘記了,自己的那些不切實際的夢想。
不知怎的突然想起,魯迅曾說,禮教是會吃人的。
by 李曉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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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想聽我解讀更多,可以移步我的公眾號「曉晴話」。
覺得好賞個讚唄(淚目
雖然夏志清推崇,《金鎖記》是「中國從古以來最偉大的中篇小說」,在我看來,作者刻意的追求技巧,文筆雖然俏麗,缺少的恰恰是生活的平淡,張愛玲的短篇小說集《傳奇》的扉頁寫到:「書名叫做傳奇,目的是在傳奇裡面尋找普通人,在普通人里尋找傳奇。」張自己也曾說過:「我的小說里,除了《金鎖記》里的曹七巧,全是些不徹底的人物。他們不是英雄,他們可是這時代的廣大的負荷者。因為他們雖然不徹底,但究竟是認真的。」「他們雖然不過是軟弱的凡人,不及英雄有力,但正是這些凡人比英雄更能代表這時代的總量。」可見張感興趣的是人生「安穩」、「和諧」的一面,偏偏這個描述徹底的人物的《金鎖記》,成為了張愛玲的代表作,不能不感嘆造化弄人啊。
言歸正題,金鎖記的寫作方法確實達到讓人心悅誠服的地步,我試著從意象,俗和雅的角度看待這個問題。
首先,許多人談意象總是提到「月亮」,我於是反其道而行之,談談酸梅湯,姜家分立門戶後, 季澤向七巧示愛,季澤對七巧坦陳多年來深藏的愛, 說「 橫豎我們半輩子已經過去了, 說也是白說, 我只求你原諒我這一片。我為你吃了這些苦, 也就不算冤枉了,七巧心裡是感動的,可是「他想她的錢--她賣掉她的一生換來的幾個錢?」轉念又想「就算他是騙她的,吃一點而發現不好么?」酸梅湯寓意著七巧的情感,酸梅湯酸中帶甜,七巧戀著季澤, 但又怕與他接近, 怕他謀走了自己的錢財, 七巧多年來在姜家大戶里看慣了明爭暗鬥, 看多了虛偽欺詐, 也就學會了自我保護, 處處小心謹慎,可是內心的酸楚中滲透的是一絲絲的喜悅,被騙又怎樣,至少被愛過啊。
七巧識別了詭計,憤怒之餘,打跑了姜季澤
季澤走了。丫頭老媽子也都給七巧罵跑了。酸梅湯沿著桌子一滴滴朝下滴, 像遲遲的夜漏— 一滴滴 · · · ·一更, 二更· · · · ·一年, 一百年。真長, 這寂寂的一剎那。
酸梅湯一滴滴落下, 既是實景的描寫, 又是七巧情感的暗示, 好比七巧辛酸的眼淚和心口劃傷後的血滴。酸梅湯滴滴落下,和夜漏形似,顏色意象轉化為形體意象,轉化為遲遲的夜漏,轉化為時間的記錄器,七巧對季澤這麼多年的感情,一點一點消散,生命隨著時間慢慢消逝,一聲嘆息,幾多蒼涼。
其次,張愛玲是大俗大雅的,她的雅不是俗的包裝,而是俗的徹底,坦坦蕩蕩,俗反而是表面,而雅則是內部,所以有人說到張愛玲的小說不好懂,恰恰是只注意表面,為深層挖掘。
姜季澤和曹七巧吵架,叔嫂兩個言語不合,瞧瞧七巧的表現。
她順著椅子溜下去,蹲在地上,臉枕著袖子,聽不見她哭,只看見髮髻上插的風涼針,針頭上的一粒鑽石的光,閃閃掣動著。髮髻的心子里扎著一小截粉紅絲線,反映在金剛鑽微紅的光焰里。她的背影一挫一挫,俯伏了下去。她不像在哭,簡直像在翻腸攪胃地嘔吐。
讀到這段,讀者大可只關注叔嫂的你爭我吵,仔細探究,七巧風涼針上的鑽石,還有那不像哭而像是嘔吐的痛苦,背後是七巧對於親情的冷漠,對於金錢的渴望。
很久以前讀過,說實話不太喜歡,只是這兩天重讀了幾遍,竟然有所改觀。
《金鎖記》寫於1943年,算是張愛玲早期的作品了。很多人誇讚這篇小說,覺得它結構緊湊,行文精巧,我個人是不同意的。恰恰相反,這篇作品從結構上暴露了張愛玲的某些不足。
但凡讀過《金鎖記》的人,必然會對這段話印象深刻:
風從窗子里進來,對面掛著的迴文雕漆長鏡被吹得搖搖晃晃,磕托磕托敲著牆。七巧雙手按住了鏡子。鏡子里反映著的翠竹帘子和一副金綠山水屏條依舊在風中來回蕩漾著,望久了,便有一種暈船的感覺。再定睛看時,翠竹帘子已經褪了色,金綠山水換了一張她丈夫的遺像,鏡子里的人也老了十年。去年她戴了丈夫的孝,今年婆婆又過世了。現在正式挽了叔公九老太爺出來為他們分家。
(有人說這是蒙太奇的手法,不過我不太懂電影就是了……)
這精彩異常的描寫,實際上也是整篇小說的分界點。
這段話之前的內容、場景包括一些描寫,都可以明顯看出紅樓夢的影子,最為典型的就是在開場不久,玳珍、蘭仙、雲澤、七巧、還有季澤同時出現的一幕。大戶人家,女眷,後生,大清早給老太太請安,七嘴八舌。
七巧第一次出場,小說里是這樣寫的:
窄窄的袖口裡垂下一條雪青洋縐手帕,身上穿著銀紅衫子,蔥白線香滾,雪青閃藍如意小腳褲子,瘦骨臉兒,朱口細牙,三角眼,小山眉
非常非常紅樓夢。
但值得一提的是,儘管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說張愛玲模仿了紅樓夢,這段戲仍然很見功底。眾多人物的出場、各自的語言,都安排得井井有條,細節上的處理幾乎無可挑剔。類似這樣多人物的場景,在現當代的中文小說里,很難找到能與之媲美的了,而許多當下的小說家,更是乾脆通過一些小聰明(不能被稱之為技法)去刻意地避開了在自己的小說中出現這類複雜場景(是的,《人面桃花》)。
這一整個部分——從開篇到鏡子出現之前——我認為像是小說的上半部。這部分的另一個特點在於場景,還有就是高度的戲劇化。
場景被鎖得很死,基本上就是在幾個固定的房間里轉換視角,事件一個接一個地發生。這種寫法很難說好或者不好,但在我看來這並不是張愛玲本人的風格,而是刻意為之。很多人驚嘆於張愛玲的早熟,認為在二十三歲的年紀寫出這樣深刻反映人性的小說是不可思議的,卻忽視了這部分的寫作更像是一種反芻,是張愛玲在拼貼、表達一些她從其他小說里得來的養分。到了小說的後半部分,場景的限制開始漸漸消失,從某種程度上講結構稍顯凌亂了,但整體的風格卻更加明晰。這和張愛玲從紅樓夢的影響中逐步走出有關,所以後半部分的風格塑造上明顯保有了更多的張愛玲的痕迹。
關於《金鎖記》的一些東西, @譚酸菜 已經說得很好了,只是有一點我不太同意的地方,就是他說七巧這個人物是扁平、一成不變的。
這個人物,確實抱怨很多,從出場到落幕,幾乎盡在生氣。但這只是大致的說法,仔細看來,這個人物其實也是經歷過一個逐步黑化的過程。
小說開始沒多久,七巧的哥嫂來姜公館看她,她雖然嘴上不留情,但從嫂子叫她姑娘的那一刻起,她其實已經心軟了。後來送哥哥嫂嫂離開的時候,更是給了他們不少東西。
七巧翻箱子取出幾件新款尺頭送與她嫂子,又是一副四兩重的金鐲子,一對披霞蓮蓬簪,一床絲棉被胎,侄女們每人一隻金挖耳,侄兒們或是一隻金錁子,或是一頂貂皮暖帽,另送了她哥哥一隻琺琅金蟬打簧表,她哥嫂道謝不迭。
這裡的曹七巧雖然嘴碎,但還不是最後那個不可理喻的老太婆。甚至在後面她有了女兒,女兒長大一些,要送女兒去讀書了,曹七巧仍然是想過要對女兒好的,只是她沒有做到。
這篇小說,或者說張愛玲的許多小說,有時候顯得太刻意追求戲劇化了。但就像之前說的一樣,這更像是一種風格問題,或者說,這並不好或者不好的地方,而是出於張愛玲自己審美上的偏好。很多人喜歡張愛玲,是因為喜歡她的文字,喜歡那種過眼雲煙似的繁華,但她紮實的描寫功底和對小說人物的塑造才是最吸引我的地方,也最值得模仿。
至於《金鎖記》和《怨女》哪個更好,那又是另一個問題了。
金鎖記曹七巧的原型是張愛玲親戚。文章出來後,那家人家就斷了和張愛玲家的來往。
曹七巧「用黃金的枷鎖」又砸死了好幾個人,其實說的是生活在沒有人權制度下的人,最後自己被迫害得與制度同體了就用這個制度去殘害別人的一個故事。覺得我這麼慘你們憑什麼要好過?
放在今天,也同樣適用。
類似於當年很多校領導們說
「你們大學生天就熱一點你們就受不了就要裝空調?我們那個時候上山下鄉比這苦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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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種下一顆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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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長出了果實
0.0
今天是個偉大日子
我也有黑人的時候。。。
感謝羊村
提到張愛玲的文學研究,不得不提到夏志清先生的工作。在1961年出版的《中國現代小說史》這本書,既奠定了夏志清先生的學術地位,也奠定了張愛玲和錢鍾書,沈從文在文學研究中的地位。其影響之深遠,直接推動了內地文學研究80年代的「重寫文學史」的運動。我們不得不承認,夏志清先生的工作,對於反思一元價值為主的革命文學史頗有助益。作為八十年代重要的思想源泉,這本書開拓了我們的視野,但是它仍然存在著種種不足。譬如對於金鎖記的高度讚揚,就是其中的一例。
《金鎖記》的名氣建立在兩個基本點上:一點是來自名句「這犧牲是一個美麗的,蒼涼的手勢」的廣泛傳頌。一點就是夏志清先生在書中的讚揚。他稱金鎖記為「中國有史以來最偉大的中篇小說」。我看完書跪了很久,也沒有想明白這句話到底是不是在黑中國自古以來所有的小說。然後跪的太疼,起身揉了揉膝蓋,用臉滾手機鍵盤的方式寫一下這篇文章。
這篇小說顧名思義,講述了一個嫁入豪門大戶的小家女子命運的跌宕起伏。她算是半強迫地被賣入了豪門,套上了一套黃金打造的枷鎖。從此,這個枷鎖與她一生為伴,扼殺了她的希望和生活,活活將她逼成了一個不可理喻的老太婆,令人不堪忍受。這是題目金鎖記的含義。
這篇小說與之後修改而成的《怨女》相比,創作手法和人物塑造都顯得不夠成熟。
1)我們先說人物塑造。
七巧是本篇著力塑造的女主角,她在《金鎖記》當中的人物形象經歷了哀怨—憤怒—刻毒—追悔的幾個維度的轉變。
文本的刻畫,太過於突出主人公的負面情緒,而使人物變得扁平沒有生氣。
哦,也不對,她前半段一直在生氣。她生三奶奶的氣,她生哥哥的氣,她生老太太的氣,她生三爺的氣。當她尋覓三爺的安慰被錢款玷污之後,她不再抱半點指望,成為了一團死灰。
心理描寫並不是這篇小說應當被稱道的地方,反而是毛病:這篇小說太缺乏心理描寫的刻畫,而使人物許多的行為得不到充分的說明。她的情緒性的發泄,本應當是她一次又一次心靈破碎的佐證。但是由於不到位的刻畫,反而使她的一次次的發泄顯得神經質而沒有道理。這也讓我們無法理解:是什麼樣的力量促使一個本性並不惡劣的女性,變得如此惡毒,以至於要親手摧毀她女兒的幸福。老太太對他的壓迫;兄嫂的顢頇;丈夫的病患等等事件對她造成的精神壓力並沒有得到充分而合理地展開(這在《怨女》中得到了充分地改進),使我們對她的同情很快被耗盡,殘餘的只剩下無盡的厭惡。
如果它是一篇批判性的小說,我們對於這種人物刻畫,還不至於苛責到如此地步。如果這篇小說是作為一幕悲劇被欣賞的話,那麼,我們不得不說,它的悲劇性力量遭到了致命的削弱。正如夏志清先生自己所說,這個人物「所引起的憎惡遠大於同情。」
人性是一個偌大的辭彙,它包含著我們所能想到的大部分的高貴品格和病理特徵。他太過於龐大,以致於我們無法理解。偉大的悲劇的作者的成功,往往就建立在對於人性並不全面,但卻精準地刻畫之上。人性應該是多疑的,善變的,而不是一種蒼白的照不到陽光的膚色。
夏志清先生對於文本的讚揚集中在幾個經典性戲劇場景表現出的張力之上:諸如七巧與三爺的爭吵;七巧與女兒的衝突。這些激烈衝突雖不能說處理得盡善盡美,但也達到了它所期望的效果。但是夏志清先生忽略了小說內在的一貫性:一個人不可能一下子變得如此尖銳或者不堪。生活對於人的折損,是緩慢的。一個人在長途跋涉之後,會因為鞋中沒有倒出的石子,變得疲憊不堪。
2)結構處理
我記得貌似有人誇讚過,這部小說簡潔有力,不生枝蔓。但是我對於這種說法感到疑惑。
我們倒過來集中看她對於七巧臨終時的描寫,這一幕的描寫集中體現了一個女人一生的結束,她衰老而疲憊,令人唏噓。在時間的尺度上,那徐徐順著胳膊緩緩而上的玉鐲,耗盡了她的呼吸,也耗盡了她的一生。在空間的感知上,胳膊的枯瘦顯示除了皮囊乾癟的程度。這一幕描寫令人印象深刻。在瀕死的時刻,想起自己的從前,是一種正常的藝術處理手法。但是她在這裡的追憶卻破壞了整體的節奏。小說並沒有表現出她對於出嫁前被人追捧的生活充滿眷戀,僅僅在幾處表現了一個女人的正常慾望與瑣碎怨憤。這一處理顯得突兀。
我們可以理解這一場景的努力,是製造一種凈化的氛圍,使主人公顯得可憐一些,以博取讀者的原諒。但是這一努力失敗了。它帶來了解脫,帶來了罪有應得,卻甚少有一聲,輕輕的嘆息。
《怨女》在這一點上注意了整體的融貫。它在開頭補充了一段少女遭到調戲的描寫,使少女和回憶中出現的人名產生了實質性的互動。
一個更為有趣的細節,是在她分家以後,與兄嫂聊起以前愛慕過她的木匠。她仍然以為木匠,還是像以前一樣,只敢趁著酒勁兒調戲鄰家的姑娘。他還是顢頇的,她也還是以前那樣活力無窮。
就像以前。
可是都變了。
兄嫂告訴她,木匠已經娶了親,並且在外面偷女人。
瞬間,她熟悉的世界凋謝了,而剩下的,只有咬牙切齒的幾個字:她的回憶被玷污了。
這樣逐漸蒼老,逐漸陌生的感覺,就很值得玩味。
而之後的緬懷,就充滿了悠長的回憶與安慰,令人平靜從容。
跟著文學史讀書,要謹慎。
我們無法脫離一本書的時代局限來理解它。儘管夏志清先生的《中國現代小說史》號稱:努力理解純文學的審美價值和道德價值。但是它的許多論述的力度仍然被意識形態的偏見所削弱。他反對意識形態宣傳,卻仍然避免不了為了道德說教,而忽略了在審美上保持應有的謹慎與剋制。
(完)
她被騙了一輩子,從結婚嫁進門開始被騙,婚姻對於女人就是全部,根本不能走出去離婚了,所以心裡有無限的怨恨。很多人竟然沒有看到她對姜貴澤是愛得多深,就是因為姜貴澤頂替他二哥來引誘她結婚的,所以她怨恨無限大。
而在家裡,七巧還經常被歧視,被婆婆打壓,然後心性逐漸導致放縱,說話刻薄得罪人了。心態也逐漸扭曲了。
寫到她壓抑著自己不去愛姜貴澤,卻天天都會看見他,這是多難受,用多種語言方法壓抑著自己,這個感情的單戀,讓我覺得感動。
七巧十七八歲的時候也是單純的好女孩,無奈知道自己一生已經被毀了,看見自己的丈夫癱在床上,還有服侍吃藥,散發著病人的臭氣味,一切一切,怎麼可能會好心情好生活,換做其他女人,估計早就上吊或者姘戲子去了,她丈夫這樣,她有理由這麼做,婆家也不敢抓姦,真把她弄死,又有誰嫁個癱瘓的兒子?但是七巧沒有這麼做。
她也不是屈從現實的人,就是因為不屈從現實,所以牙尖嘴利刻薄他人,性格逐漸異變。
很難想像如果一個本來覺得自己有沒有人生的女人守著毫無感情而且憎惡透頂的丈夫怎麼過日子,如我猜測,很多這樣的女人絕對會另找男人出軌的,但是在姜家這樣的大家庭,連出軌的機會都不會給她,至少她婆婆看來,家門名聲重於泰山。
而家裡人看不起她刁難她,沒有一個好人,各種怨氣,性格又要強,性格不變異才怪
由愛生恨,很多人只看到這麼變態的婆婆,這麼變態的人,卻沒有看到為什麼她這麼變態,所以我對這裡的答案很多覺得失望。
長白的妻子也是悲劇的,可能只有長白還是風流快活,母親寵著他,現在的日子抵不過這個兒子的一半(就是說現在的生活毀掉也無所謂),即使妻子氣死病死,姨太太扶正後不到半年也被迫死,他還是風流快活逛窯子,真是中國封建的男性社會的寫照
現在依然有很多父母用同樣的方式毀掉自己的孩子。
一個心裡不太正常的女人的悲慘故事,還好吧
我不是學文學的,沒法從專業的角度給出評價,只能談談我從外行角度理解和看待的張愛玲及《金鎖記》。
開始看張愛玲的文章是高三為了應付語文老師作摘抄,在超市買了一本「最美散文」之類的合集。先把以前語文課本的常客——魯迅、巴金抄了個遍。最後抄無可抄,只好硬著頭皮看其他作家的文章。張愛玲被收錄的那篇是《更衣記》。看了第一段,倒吸一口冷氣,著實被她獨到的感受深深吸引了,並且內心深處對她的文字所描述的境況有有種強烈的共鳴。說實話,我當時是沒有耐心讀下後面對歷代服裝更迭的描述的。但是只前二段,我便開始愛上她。
大學之後開始看她的其他文章。初看《金鎖記》時只為它頂著無數光環和盛名,可能跟很多人不同,最初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不是七巧人生境況和心態的轉變,而是作者在對人物刻畫時用到的一些奇特又貼切的比喻。比如文章開頭把月亮比做「朵雲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寫季澤的眼睛:「那眼珠卻是水仙花缸底的黑石子,上面汪著水,下面冷冷的沒有表情。」——後來讀了《紅樓夢》才明白這一寫法的出處。寫芝壽的嘴唇「切切倒有一大碟子」,寫長安覺得「她是隔了相當的距離來看這太陽里的庭院」,「明晰、親切,然而沒有能力干涉」,「不多的一點回憶,將來是要裝在水晶瓶里雙手捧著看的」……還有很多無法一一列舉。
不得不說,我在第一次看的時候訝異於這些手法的新奇和巧妙,許許多多的描寫與我看來確有「感同身受」之體驗,但我未曾在讀過的其他同類作家筆下看到類似的靈氣。對的,就是這個詞,靈氣。我承認自己讀書不多,可以說張愛玲的文字是我讀過的文章中為數不多的充滿靈氣的。她對生活中的事物,有著不同於一般人的獨特的體驗和看法,又能夠用靈動、細膩的筆觸把這種感受準確地傳達出來。於我而言,她的種種描述我都似乎經歷過,體驗過,但卻從未能夠成功表達出來。因此對她的文字有更深一層情感。
後來再次讀《金鎖記》,不如第一次那般覺得七巧可恨,反而對她生出強烈的同情之感。在姜家時,覺得她勇敢、潑辣、獨立——不管是不是被逼出來的,與姜家其他溫順謙讓、三從四德的少奶奶比,別具一點現代女性的特點。等她僅存的一點人性隨著姜季澤的離開而消失之後,她對侄子的惡意揣測、對兒子變態的控制欲、對兒媳的步步緊逼、對女兒婚姻刻意的干涉,或許是她對這個世界的不滿情緒的發泄方式,她痛恨一切美好、圓滿的事物,拒絕承認人性的善良,放大一切醜惡,緊緊握住金錢這一顆救命稻草——她活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也是最後的希望。在她而言,人心都是險惡而貪婪的,世界是可怕而黑暗的,唯獨財產,真切而實在地存在著,不會背叛自己,還能帶來一點地位和尊嚴——儘管在他人看來,這點尊嚴早就被她自己消耗殆盡了。
在我看來,曹七巧確是一個極其悲情的人物。她的苦難、壓抑、絕望,延伸到了她的子女身上,尤其是長安。每次看到長安的感情,似乎都是深不見底的黑暗,無法傾訴的絕望,帶著深切的悲涼的境味。
我希望籠罩在長安身上的陰雲可以隨著七巧的死散開一點點,但也深覺這把黃金的枷鎖已經已其他方式鎖住了長安和長白的一生。文章的結尾說故事「完不了」,更加深了其悲劇色彩。這書,當年我用諾基亞的電子書,翻完了。
從此變成張的腦殘粉,無腦至今。
若問這書的壞,我那時是找不到半處的。
她使我失掉了關於女孩子們的未來的幻想,年老是件多麼可怕的事。
高中推薦給一個女同桌。看完她說,這婆婆好壞,怎麼會有這麼壞的婆婆。
一些成見,一些陰影的反動,一些不平的發泄,可能無關乎年紀,我也聽過馬加爵,我也看過毛潤之。
只是年老會使這些固化罷。
張的文筆也是無可挑剔的,自稱寫文章很少修第二遍,天才若此。婚姻遭受不幸的女人有兩種,一種恩斷義絕老死不相往來,一種念念不忘不是逼瘋了別人就是逼瘋了自己。
七巧大概就是第二種。
但又不像現在放的電視劇,女主受婆家的欺壓丈夫的背叛被迫離婚,在外變強大後風風火火地回來報復。七巧無法掙脫這段婚姻,只是在它沉重的鐐銬下折磨著自己,貌似銅牆鐵壁刀槍不入,扮演一個厲害狠毒讓人懼怕的角色,事實卻是咬牙切齒地向命運屈服著,先讓自己走火入魔,又親手毀掉兒女的婚姻。
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讓她願意扮演一個好人,她所呈現的所有喜怒哀樂都是真實骯髒的自己。她以這種激烈的方式諷刺著別人,也諷刺著自己。長安想在童世舫面前做個乖巧賢淑的小姐,七巧卻見不得如此。偏要去破壞長安苦心經營的好形象。女兒的臉皮被撕破後,就像當初不希望同學們知道自己有這樣一個瘋子一樣的母親而選擇退學,她今後也沒有臉面再見這個已然對自己失望透頂的童先生。
那種矛盾的母愛,是既希望長安嫁得好,又覺得長安最近太得意。從前受過的苦難讓這個母親內心扭曲變態,後來的長安彷彿第二個七巧。
有一種特彆強烈的感覺 長安不會是下一個七巧 她們不一樣
"我要把我所有沒有得到的愛和尊重通通都給她/他"
至少現在是這麼理解的
七巧長安本一人
——從《金鎖記》看張愛玲的縮影手法
我們都知道《紅樓夢》中,晴雯是黛玉的縮影。曹雪芹用晴雯之死暗示黛玉之死,用晴雯的嬌蠻加深讀者對黛玉嬌蠻性格的印象,使縮影人物起到對女主人公的補充作用。本文無意於考證張愛玲的《金鎖記》的哪個人物是與紅樓人物對應,但是張愛玲在創作《金鎖記》時確實有借鑒中國傳統小說的寫法,如開頭借鑒了《紅樓夢》的開頭描寫,用冷子興戲說寧國府來介紹賈府諸人情況,《金鎖記》借小雙和鳳簫的夜談對姜家諸位主子的概況做了描述。而我在反覆閱讀文本,前後比較之後,發現長安的很多行為和心理應是張愛玲在有意暗示年輕時的七巧的樣子。因此,我希望做一個大膽的假設(這假設僅是我一家之言,不成體統):長安是七巧的縮影,她們二人的心理與行為互為表裡,張愛玲在創作長安這個人物時,是希望她的某些行為和心理能為七巧這個人物的性格起到補充。七巧與長安實為一人。
長安是七巧所出,性格自然與她相近,我並不是說因為二者被設定為母女關係,「誰都說她是一個活脫的七巧」,因此她便是她的縮影。而是因為我確確實實讀出二人在愛情上的心理和行為描寫是互為表裡的,甚至,可以說,這二人合起來才是一個完整的女性形象。長安是十八九歲時的七巧,七巧是四五十歲時的長安。下面我將列舉幾點二人互為表裡的地方。
1、 愛情到來時的嬌羞
(因還未想到描述季澤與七巧關係的詞,這裡暫時用「愛情」一詞表示季澤對七巧的感情,下文童世舫對長安同。)
對於七巧而言,分房之後季澤的忽然上門算是愛情的到來。儘管想著自己在分家那天得罪了季澤,她還是「特地繫上一條玄色鐵線紗裙」。雖說大戶人家的少奶奶見客確應換上待客的衣服,但是只要對比七巧見哥哥嫂子時的裝扮就可以看出,張愛玲確實特意是在她見季澤時才多了這麼一筆描寫。這個和家常不同的穿法著實暴露了她心底對愛情的潛在的期盼。這是對女性在愛情來臨時的心情的略寫。
這樣的心情有沒有詳寫呢?這令我想起長安在相親前,張愛玲對其裝扮有過大段詳寫。制了新裝,用鉗子燙了頭髮,「從天庭到鬢角一路密密的貼著細小的發圈,耳朵上戴了二寸來長的玻璃翡翠寶珠塔墜子,又換上了蘋果綠喬琪紗旗袍,高領圈,荷葉邊袖子,腰以下是半西式的百褶裙。」有學者用張書中的服飾描寫來探究民國時期中西合璧的服飾特徵,不失為一門學問。然而這樣繁瑣的服飾描寫在我看來更是一個將要去見心上人的少女的心情流露。女為悅己者容的程度足以看出對方在女人心中的重要性以及對這段感情的期望值。(此處不必深究長安的實際年齡,她此時雖是近三十,但因著之前並沒有正式的愛情,且與社會接觸較少,所以心理年齡可以歸結為少女一列)
從近三十到近五十,從長安到七巧,張愛玲其實是想從時間縱軸上描寫女性對愛情的憧憬的演變歷程。女性對待愛情的期待有變化嗎?在張愛玲看來,外在是有的。寫一個近五十的人去見心上人,她當然只能一筆略寫,世事的打磨讓她不可能像年輕的長安那樣做那麼大的努力去裝扮自己。但從「特地繫上一條玄色鐵線紗裙」到精緻的領圈和袖子,時間改變的是憧憬的形式和程度,憧憬的內容從未變過。
2、 情迷時
季澤對七巧示愛時,七巧躲開了。張愛玲的聰明在於,直到最後她也並沒有明確點出季澤對七巧的心意是真是假。讀者只能從劇情的發展中猜測。這是對男性尊嚴和人性陰暗面的保護,她盡量避免去探討人性陰暗面的一些東西。她只是簡單地把生命這襲華麗的袍攤開來給世人看。我們在這裡先不去討論季澤對七巧是否是愛情。單看七巧的反應:「七巧低著頭,沐浴在光輝里,細細的音樂,細細的喜悅……」細細的音樂是什麼?是長安吹的口琴曲《Long long ago》嗎?張愛玲在後文中是這樣描寫口琴聲的,「為了竭力按捺著,那嗚嗚的口琴聲忽斷忽續,如同嬰兒的哭泣。」這兩處描寫相距甚遠,七巧聽到的音樂也不是真實的音樂,但是口琴聲確實暗合了七巧在情迷時的心情。斷斷續續的口琴聲如同她的喜悅一樣來得時而有時而無。她在剋制,在「竭力按捺著」,像是半夜偷偷吹口琴的長安那樣害怕被人聽到。
而七巧也如同之前哥嫂到來那樣,「你們來一趟,就害得我把前因後果重新在心裡過一過,我經不起這麼掀騰!」這就是她的性格啊。季澤表白之後,她又把嫁到姜家的前因後果在心裡過了一過,「為了錢么?不是的,為了要遇見季澤,為了命中注定和季澤相愛。——雖然隔了十年,人還是那個人啊!」多少女性在心軟時也是這樣安慰自己的呢?
長安在情迷時是怎樣的呢?張愛玲用了「矜持」「怯怯」「緘默」一系列詞語來寫長安的表現,卻對長安的心理著墨甚少。那麼,她心理是怎麼想的呢?去看七巧吧。長安是七巧的外在,七巧是長安的內在,二人唯有合起來,才是一個完整的在情迷意亂時的女性啊。然而七巧是不會相信十八九歲的她對待愛情是長安那個樣子的吧,正如她「不相信她年輕時有過滾圓的胳膊」一樣。
通過愛情到來時的嬌羞和情迷時兩個部分的對比,我們可以看到:七巧和長安互為表裡。這個表裡不是說七巧是為了展示女性心理而設置的形象,長安是為了展示女性行為而設置的形象,而是她們這兩個人物形象時而甲為表,時而乙為表,在縱橫交錯的章節中互相補充,互相映襯,從而達到對女性更完滿的心理意蘊的構造和揣摩。不只是這兩個部分,在親手結束愛情的部分,兩人也達到了和諧的統一,如同樂譜上的高音和低音一樣交錯,彼此填補未彈奏的空白。
初中的時候看的《金鎖記》,那時還是一個對社會對生活懵懂無知的少女,當時就想怎麼會有這麼變態的婆婆,這麼神經質的女人。隨著自己慢慢的長大,看過了形形色色的人,才發現:在生活的壓迫下,在自己壓制不住的自尊和情緒下,每個人心裡都有一個曹七巧。
年輕時好強,雖深處社會的底層卻不願委身於自覺不優秀的人,也不知哪來的自信,或是因為眉眼好看抑或是小腿漂亮,這零星的亮點點亮了晦澀的人生。
像曹七巧這樣的女人如何擺脫這種生活的枷鎖?只能在這牢籠里像猛獸一樣尖牙利爪的對抗。對抗身邊的一切,包括自己兒女。
看到他對長安的尖酸刻薄,對長安戀愛的態度,是啊,世界上怎麼會有這樣的母親。看他對長白的婚姻態度和妻子的戲謔,是啊,世界上怎麼會有這樣的母親。
傳統的社會裡,每個人都是時代的悲劇。現代的社會裡,這種悲劇仍在繼續,有可能只是換了一種方式
費盡心機建造了黃金的牢房 圈住了自己 束縛住了別人
我一直都很喜歡張愛玲的作品,金鎖記是除了紅樓夢,讓我影響最深刻最震撼的一部作品,剛開始看不習慣,後來反反覆復讀了好幾遍,每次讀完心裡都有一層新的見解,心情壓抑,人性複雜無常,和對封建社會的悲哀。
七巧是讓我們又同情又厭惡的人。其實從頭到尾她是最可憐的人,被迫帶著黃金的枷鎖想愛不能愛,牢牢禁錮她的身體與靈魂由愛生恨幾十年,終將變成了一個刻薄尖酸,的封建老太婆,縱容溺愛兒子,逼死兩任兒媳婦,讓她兒子長白成為封建社會最原始下等的男人,對她的女兒長安從最初給予精神上的打擊,到後來給她吸食鴉片。直至長安上癮,給長安的未來帶來毀滅性的做法。
她從最初挑剔長安的婚姻,從中作梗,到撒手不管,到後來活活拆散她女兒的幸福,讓她女兒孤苦無依或許後來我們可能都猜不到,或許長安後生也會和七巧一樣………
封建制度真的太可怕了,不知道為什麼我特別喜歡長安,從開始長安因為怕七巧去學校給鬧,從那句十四歲的孩子覺得這是天大的事,於是她便不讀了。在街上碰見同學繞著走,吹著口琴後悔自己的犧牲不上學,她之前也是個單純善良的女孩,直到……人人都說她像個小七巧一樣……悲哀的。
到後來她開始了最初的愛和結束了最後的愛,她什麼也沒抓到,她為了七巧,忍痛結束了一切,七巧的明裡暗裡:姑娘在樓上抽幾口就下來,讓童世妨幾乎崩潰,他怎麼也沒想到他溫柔賢惠的中國大家閨秀小姐是抽著鴉片的,他覺得可笑,他走出來了,長安靜靜下樓,跟在他身後,童世妨停下來沒有任何話的兩個人,他朝她鞠了一躬便走了,她只是靜靜的低著頭站著,然後看著人影消失不見……
我真的很心痛長安,也很喜歡她。
早早我都知道結局,也知道註定的結局,試了一回除了失敗別無選擇。許久不讀張愛玲的文章了,高中不知疲倦地傳看她筆下的故事,那些日子,彷彿還是昨天。愛玲的書,一直以來都不忍細讀,箇中滋味,在慢慢品味之後,令人不勝唏噓。 近來重讀《金鎖記》,突然領悟到其中的妙處,哪怕是文題也比喻地恰到好處,一個「鎖」字形象地概括出文章中心。我不禁在想:何為金鎖?又鎖住了什麼?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個有月亮的晚上……」張愛玲就是用如此平淡的口吻講述一個不平淡的故事。她將三十年前的月亮比作信箋上落下的一滴淚珠,陳舊而模糊,畫面感極強。然而也正如她所說:「隔著三十年的辛苦路望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帶點凄涼。」文章一開始就奠定了悲劇基調。
張愛玲確實受《紅樓夢》的影響頗深,下人小雙和鳳簫「紅樓式」的對話很容易就將場景轉向了深宅大院,由此引出主角——曹七巧。表面上身份尊貴的姜家二少奶奶,在下人口中卻成了低三下四之人,不過是麻油店的「活招牌」,是人人得以譏諷的對象。曹七巧在姜家的地位可見一斑。趙嬤嬤的一聲唉嘆:「你們懂得什麼!」打斷了小雙和鳳簫的交談。想不到,能夠真正懂得七巧的苦悲的,也就這一個趙嬤嬤了。反觀其他人,大多是瞧不起她,更談不上懂得了。如大奶奶玳珍就曾質疑過她:「年紀輕輕的婦道人家,有什麼了不得的心事?」小姐雲澤對她的厭惡從不隱藏,少爺季澤也直言不諱:「誰都不承她的情。」除了忍受他人的明槍暗箭,七巧自己的丈夫,姜家的二少爺是個殘廢,他的身子像是沒有生命一般……這樣的環境,這樣的姜家,簡直是毫無生氣。七巧不禁想起了從前:上街買菜,穿著藍夏布衫褲,鏡面烏綾鑲滾。隔著密密層層的銅鉤,她看見肉鋪里的朝祿,朝祿趕著她叫曹大姑娘……那些鮮活的記憶刻在腦海中,時時刻刻提醒著她過去的美好,讓她不得不直面現實的黑暗。呵,真殘忍啊。
這些年了,她戴著黃色的枷鎖,不僅鎖住了她的人生,更鎖住了人性,真是可悲可嘆。
姜家到底還是分家了,可就算離開了姜家,曹七巧並沒有嘗到解脫的快感,反而開始以一種近乎變態的方式來愉悅自己,如瘋子一般,令人毛骨悚然。而姜季澤的再次出現似乎又給了她另一種希望。這麼多年,她跟他捉迷藏似的,只是近不得身,人生就是這樣錯綜複雜,不講理。她幾乎就要相信他了,理智將她從情感的漩渦邊緣拉了回來,她不能衝動,她得守住她用幸福換來的錢。果然,姜季澤不過是看中了她手裡的田地,用花言巧語來哄騙她。她的愛能令她快樂,也能給她無窮的痛苦,她恍然:「人生在世,還不就是那麼一回事,歸根究底,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終於,她再也找不到人生的意義所在,也不敢奢望幸福了。到底是命運弄人,她連顧影自憐的資格都沒有,金黃的枷徹底將她鎖死了,她已無力再想。 隨著最後一點人性的泯滅,於是,她自己也走向了毀滅,與此同時,她也不打算放過別人,她是在報復,她要別人也行屍走肉般活著,痛苦地活著。
在她鬧亂了女兒長安的學校生活後,長安放棄了一切上進的想法,像一個活脫的七巧:學會了挑是非,使小壞,干涉行政。而後在與童先生的交往中,逐漸恢復了往日的活潑。這卻是不能為曹七巧所容忍的,她親手斬斷了女兒的姻緣。不僅如此,也不讓兒媳婦芝壽好過,不斷使其難堪。這真是個瘋狂的世界! 三十年來,七巧戴著黃金的枷,這枷鎖壓的她喘不過氣來,壓的她扭曲了人性:「用沉重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所有人都恨極了她,她卻已經不在乎了。恍惚間她又回到了十八九歲做姑娘的時候,高高地挽起了大鑲大滾的藍夏布衫袖,上街買菜去……回憶就像一罐蜜糖,一打開瓶蓋就滿是清甜的香味,但感覺遙遠得像上輩子的事了。 曹七巧的一生早就結束了,結束在那暗無天日的姜家。
愛焉恨焉。曹七巧,一生嘆息。一個心理變態者的故事。怨恨是一種毒,把自己的心浸成青黑,看不到光亮,還把親人親手毒害。這是一個可憐可惡的人,曹七巧有自己的不幸,卻決定用加倍的惡意回復這世界,直到烏煙瘴氣,寸草不生。
最心涼的是她的女兒,一個可愛的、正常的、渴望美的女兒,被她的毒氣、斤斤計較、瘋癲、肆意誹謗害的名聲不佳,以致自己一次又一次做著犧牲,像「美麗的、蒼涼的手勢」,甚至退婚。
曹七巧,刻薄粗俗、斤斤計較、小氣低俗、不懂自尊、把金錢視為唯一的溫暖、是如何做到不斷的戳人痛腳、兒女恨毒她、妯娌厭惡她、小叔子冷淡對她、甚至連丫鬟都能看不起她。她身上沒有任何美好的東西,就像是一潭冒著臭氣的黑水,濃縮了舊社會女性的所有惡,作為女兒、妹妹、妻子、大嫂、母親、婆婆,她濃縮了一切角色中的最令人厭惡、嫌棄的習性。讓人不禁想用最惡毒的話形容她,但是,不能,因為她也是個可憐人
。
張愛玲在文中描述的她,是絕望的不幸的,她望月的凄涼彷徨,歸根到底,是一個缺乏安全感的女子,追求最普通的幸福而不得,陰差陽錯被親哥哥誤了一生,被一切人討厭排斥欺負、不得不用更加惡毒的方式報復的女子。
我覺得,上天憐憫她,賜她一雙兒女姜長白與姜長安,可是她沒有給他們很好的家教與教育,也錯過了這個本來可以和和孩子一起成長、自我糾正、升華的機會。三十年,難道沒有一點機會改變嗎?當然有,但是她畏懼改變、她小器狹隘、她很不得所有人都知道她被辜負,就是這樣一個不求任何改進的,懦弱自私無恥的人,得不到救贖,是她的可憐亦可惡的宿命。
細想,麻油店主的女兒,她有自己的愛,有自己的青春,卻被賣給深宅大院、被迫嫁給殘疾的丈夫,她覺得一切都欠她的,因此她肆無忌憚的索取,她若是在現在,有婚姻自由,有戀愛自由,可她什麼都沒有,還生活在那個閑言碎語,眾口鑠金的壓抑社會,只好破罐破摔,讓惡都警懼,以此自保。可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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