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哪些有妖氣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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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藝·十個草人

文/芥末

(1)

不太妙,我好像救死了一個人。

上山採藥的陳魄瞪著眼前的屍體,心裡想到。眼前這位可憐的老百姓躺在地上,吐著血和白沫,兩眼已經翻白了,他光著腳,身上的衣服全都爛糟糟的,估計是剛被山賊洗劫了一番,銀兩自然是全都沒了。陳魄先是聽了聽他的心臟,沒聽出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死了。

他擰開小竹瓶,竹瓶里還有一半的牛眼淚,他伸進手指沾了一點,塗抹在自己的眼睛上。然後繼續看著眼前的人,一層藍藍的絲線交織狀薄霧覆蓋在那人的身體上。

看起來還有救。

師傅教導他不能見死不救。

陳魄聽說過一種心臟復甦的手法,他把雙手放在那人的胸口,深吸一口氣,用力按了一下。

只見那人從嘴裡飆出了三尺血,四肢抽搐了一下。然後那層薄薄的靈魂漸漸從他身上浮了起來,即將離開身體。

不太妙,我好像救死了一個人。陳魄心想。

他立即從另一個竹罐子里沾了一點膠狀液體,一把捏住死者的靈魂,重新又將他粘在了身體上。

以他的手藝,暫時是救不活他了。陳魄決定將他拖回去讓師傅想辦法。

(2)

「師傅——」陳魄在門外喊了一聲。

師傅從破舊的草屋裡鑽了出來,他低頭瞄了眼眼前的屍體,吼了一聲:「你怎麼又撿奇奇怪怪的東西回來了?我教你採的屍草呢?」

陳魄甩了甩累癱的雙手,吐了吐舌頭,「師傅,這人快死了,救救他吧。」

師傅嘆了口氣,「你啊你,每次活人都快被你救死了。拖進屋來!」

那可憐人被陳魄拽著腿拖進了屋,腦袋還撞了亂石堆成的門檻一下。

陳魄放下身體。師傅把了把脈,檢查了全身。

「這人完了,五臟六腑壞了不少,估計就算救起來也活不了多久了。」師傅說。

陳魄嘿嘿一笑,「師傅,動手吧。」

師傅又攆了攆花白的鬍子,從屋子裡拿出了命梭子和轉魂盤,然後沾了點米飯和牛眼淚混合而成的速靈膠捏住了那人的魂魄,將魂魄的絲頭繞在了命梭子上,梭子兩端各出來一條細細的絲線,那便是一個人的魂芯。

師傅使了個眼神,陳魄便屁顛屁顛地搬來了一個木桶,打開。木桶里有一堆細粉,這是由骨灰和屍草燒成灰後混制而成的手粉。在抽取人的魂魄前必須沾一手這種粉才能觸碰人的魂魄。

師傅沾了一手魂魄,只見那命梭子在他雙手之間飛快的來回滑動,很快,那層絲狀交織的魂魄就被抽取了出來,浮在半空。

師傅將魂芯從命梭子兩端取下,那魂芯自動縮進了魂絲的中間,魂絲收成一團,將魂芯裹在了最裡面。

師傅又將魂糰子放在了轉魂盤上,叫陳魄在一邊轉盤子。魂糰子在師傅手上如陶泥一般變化成各種形狀,師傅一用力,魂糰子越縮越小,最後變成了一個小人的形狀。

陳魄自覺拿來了一個小草人,師傅比對了一下,魂糰子還是稍微大了點,他又壓了壓,正正好好了。

師傅取起魂糰子,和草人比對好,用力一拍。魂糰子就進入了草人的身體里。

(3)

半個時辰左右,草人活了過來。

「大膽山賊,見錢眼開,草菅人命,看我今天不好好收拾你們!」剛起來,草人就大喊了一聲,像是還沉浸在死前的回憶中。

「別吼了!」陳魄吼道,「人都沒了。」

草人看著身形巨大的陳魄,以為自己見到了山神,連連下跪。

「別跪了,雖說你這條命是撿回來了,但畢竟身體也沒了。」

「啥身體沒了?」草人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身體,嗚嗚哇哇大叫了起來,「怎麼回事?我的身體,我的身體呢?」

「你的身體,師傅燒著呢。」陳魄說著往前一指,前方燃氣一座火堆,灰一片一片飄到他們面前。

草人哭喊著跑了過去,眼睜睜地盯著自己的身體被燒成灰燼,傳來一陣陣屍臭。

「別哭了,你的身體是被山賊打成渣了,若不是真的不能用,我也不會把你塞進這草人裡面啊?」師傅對著草人說道。

陳魄握著草人重又進了屋。

「你的意思是說我死了?」草人問。

「身體是死得不能再死了,不過好在我撿回了你的魂。」

草人轉了一圈,看了看自己的新身體,「我身體就算沒用了,怎麼也比這坨草好一點吧。」

「你不懂,你的魂魄是師傅拿捏過的,這才能適應這具身體。我跟你講,魂魄中有好幾種顏色,其中有一種紅色是生人的顏色,我看到你時,這顏色已經褪得差不多了。紅色一旦沒了,意味著你就不能寄宿在活物身上了,只能把你按在靜物上……」

「等等等,你說人話,你們到底是什麼人啊?」

聽到這,陳魄盤腿坐下,捏著下巴好好思索了一會兒,「準確來講,我們是靈魂藝術家。」

「你這解釋也是夠藝術。」

「聽我說完,很久以前,世間有一門手藝,能救世間萬物,凡是有生命的,在魂魄歸去之前,都能在我們這手中獲得重生。後來就漸漸失傳了,師傅說,懂這門手藝的現在就剩下他了,師傅也不跟我說為什麼,就說這是一門不應該存在於人世的手藝。他稱這門手藝為靈魂手藝,他自己就是一位靈魂藝術家,你懂的,藝術家嘛,脾氣都有點奇怪的。」

「所以你們就這樣果斷把我塞在這草人裡面了,有沒有設身處地地考慮過我的感受,你這樣還不如殺了我呢!」

「你不要污衊魂藝,我的目標就是變成跟師傅一樣的魂藝人。你別急,就算變成這樣,你還是有機會回到生人的身體里的。」

「怎麼回?」草人跳起來問。

「紅魄沒了,是因為你的身體掛了,但是只要魂魄還在,還是可以慢慢調養出來的,只要你的紅魄夠堅韌,還能再度移植到身體上。」

「那你還把我的身體燒了!」

「我們沒條件儲藏你的身體,不燒會發臭,被惡鬼附身就不好了。只能先這麼辦。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郝噩,本來是想上山打壞人去的。你們救我是作甚?」

「不可不救,不救人,這門手藝就傳不下去,你見過畫家不畫畫的,書法家不寫字的?」陳魄說。

「壞人也救?」

「這要問師傅,我看不出誰是好人誰是壞人,師傅看得出。據說壞人的魂魄中會布滿黑斑,但也不是一直都看得見,因為好人也有可能變惡。」

「接下來你們準備拿我怎麼辦?」郝噩問。

「不怎麼辦,你走也隨你。但我建議你是留下來,好好養魄。他們都這樣。」

「他們是誰?」

「跟你一樣的人。」陳魄說完,一指倉庫。

(4)

倉庫四壁擺滿了木架,架子上堆放著無數個草人,有不少草人懸掛在天花板上。

「這草人的身體太脆弱了,你走了估計也是要被吹散的。師傅把救活的人都掛在了這裡,好好養魄,我的任務就是每天晚上跟他們聊一會兒,讓他們感受生者的氣息,好讓他們的紅魄儘快生出來。」

「這就是你為什麼名叫魄?」

「嗯,師傅在把我撿來之前就搭了這樣一個倉庫。自我懂事起,每一晚我都這麼做。」

「你就不嫌這些事無聊么?」郝噩問。

「不會。只要我認真做,師傅早晚有一天會把手藝傳授給我。」陳魄說。

「陳魄,你今天怎麼來得那麼晚?」有草人問道。

「陳魄,你看看我紅了沒?」

「陳魄陳魄,今天有新段子嗎?」

「噓——你們安靜一會兒,沒看到我帶新人來了嘛?」陳魄說道。

倉庫里安靜了一會兒,隨後想起了歡呼聲。

「新人懂規矩吧?」

「快講講你的故事吧!」

「你們急個啥,也不先介紹一番?」

「陳魄,帶我出去。」郝噩不高興地說道。

「你怎麼了?」陳魄問。

「快點快點。」

陳魄將郝噩帶了出去,倉庫里傳出一陣失望的噓聲。

「陳魄,你都知道他們的身份么?」郝噩問。

「不清楚,大多數都是我來之前師傅做的,有些事,師傅不讓他們講。」

郝噩很想點根煙,卻只是嘆了口氣,「陳魄,你把我帶身上吧,我不想跟來歷不明的人在一起。」

我也是來歷不明的人啊,陳魄心想,然而未能說出口。

(5)

夜色黑了。陳魄偷偷爬起床,往裡屋看了一眼,師傅睡了。

陳魄偷偷打了一碗飯,準備出門。

「小子,上哪兒去!」郝噩喊道。

「噓噓噓——」陳魄連連捂住郝噩的嘴,然而並沒有什麼用,郝噩又沒有嘴。

「你別叫,我去下就回來。」

「去哪兒,帶我去!」

「哎呀,我說了你別叫。」陳魄沒轍,帶上郝噩出了門。

不遠的地方是一個小村莊,家家戶戶都滅了燈,只有月光能照清陳魄腳下的路。陳魄走幾步,就探出腦袋望外瞧瞧。有一戶人家養了一條狗,陳魄每次都要繞道走,還不能驚醒那條狗。陳魄摸索到一個小木屋下,往牆壁上扔了一塊石頭,門吱呀一聲開了,出來一個小姑娘,衣衫襤褸的,瘦骨嶙峋。

見到陳魄,她陰沉地瞪了他一眼。

「花子,我給你帶飯來了,你餓不餓?」陳魄問。

那小女孩也不說話,走過來搶過陳魄的碗,抓起一把飯就開始狼吞虎咽起來了。

「你別急,慢慢吃。」陳魄蹲著,等著花子吃完。

花子吃完擦了擦嘴,還是沒說什麼,回屋繼續睡。

陳魄撿起碗,麻溜地往回趕。

「陳魄,那小女孩兒是誰?」郝噩問。

「跟我一樣,是個孤兒。據說是很久以前,有個惡霸來村裡,強姦了村裡的姑娘生下的,後來她媽媽也自殺死了。她就被人收養做了苦力。」

郝噩聽了,一時半會兒沒說話。後來才輕輕冒了一句,「那孩子,味道不太對。」

(6)

每天早上,陳魄都會按照師傅的吩咐,不是上山,就是進村收集牛眼淚。

牛眼淚,是魂藝人必要的材料之一。

收集牛的眼淚說難也不難,說簡單也不簡單。讓牛流眼淚唯一的辦法就是嚇唬它,那麼壯一頭牛,哪那麼容易被嚇到?

陳魄就是那時候認識的花子,花子那麼小的身軀,幹得從來不是小孩子的活。花子一大早起來就要拉著牛犁地,不幹完活就沒飯吃。陳魄就偷偷摸摸地繞道牛的背後,哇的大叫一聲,開始幾次還能把牛嚇出淚來,後來就沒什麼用了。每次都要換個法子嚇唬牛。怪的是,花子從來沒嚇到過,每次花子都過來踢陳魄一屁股,趕陳魄走。

不過看在那頓飯的份兒上,花子會留給陳魄一點時間。

陳魄舉起刀子,站在牛的面前揮舞威脅,一會兒把到架在牛脖子上,一會兒跳開換上鬼臉,在牛面前張牙舞爪。站在一邊的花子噗哧笑了一聲,這是陳魄第一次聽到花子笑。他采了幾滴牛眼淚,向花子道謝告別。花子總是不說話,沒有人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

「這孩子身上有惡靈。」郝噩說。那晚之後,陳魄習慣把郝噩系在腰上。

「你怎麼知道?」陳魄問。

「我聞出來的。」

「我都師傅學了那麼久都聞不出來,你行你咋不教教我呢?」

郝噩不說。陳魄總覺得郝噩有哪裡不對。回去的路上烏雲密布,轟雷翻滾,一片有大事要發生的天氣。郝噩突然犯困,連打幾個哈欠。

「這種天氣,草人會發潮,你就會覺得困。」陳魄說。

郝噩早已睡著了。

(7)

師傅躲在房裡睡懶覺,陳魄升起火煮飯食,把郝噩放在一邊晾乾。然後跑去了倉庫陪草人們說話,草人們都在睡覺,只有一個醒著。

「陳魄,我最近感覺身上熱熱的,是不是夏天到了。」醒著的草人說。

「夏天剛剛過去,現在是上山摘果子的季節了,整片樹林都快變黃啦,阿獃。」陳魄說。

「我不是阿獃,我是阿瓜,你個獃子,幫我看看吧,我總覺得身體哪裡不對。」阿瓜說。

陳魄抹了一滴牛眼淚,看到草人的身上淡淡浮現出紅色。

「恭喜你呀阿瓜,馬上就可以回去看媳婦兒了。」陳魄說。

「你少來,我媳婦兒早跑了。我倒是想看看你說的山林,一片片紅黃紅黃的,好久沒見到了啊。陳魄,你放我下來,我要出去走走。」

「不行,師傅不讓。」陳魄說。

「你天天帶郝噩出去走,怎麼也不帶我走走,我感覺我要活了,你得找找可以讓我附身的身體了,不行村外的那條狗也成,你總得帶我出去看看人世吧。」

「我問問師傅。」

陳魄探出腦袋,喚了一聲師傅,師傅沒答聲。陳魄便踮起腳尖將草人解了下來。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陳魄踩著泥地兒準備上山溜達一圈,順便看看果子熟了沒。

「陳魄,你早就應該帶我們出來瞧瞧了,我現在感覺小心臟跳得賊快,這才是活著啊。」阿瓜說。

「師傅不讓,說危險。」

「我現在就感覺自己特真實,好像丟失的記憶也一點點回來了。」

「真的?」

「真的。」

「那太好了。你是什麼人?」

「我記起了明晃晃的刀子在我手上亂轉。」

「原來你還是名大俠呀!」

「周圍的人在我身邊一個個倒下,我記起了……記起了鮮血飛濺,小孩子躺在我的腳底下……我……我叫柯九鎮,是一名……殺人犯。」

陳魄停下了腳步,轉過身啪嗒啪嗒往回跑。

「小子,你知道嗎,鮮血的味道?」

「你別說了!」

「嘖嘖,那味道,滴在嘴裡甜在心裡,比你說的那柿子的味道可甜多了。」

紅魄顯現後,魂魄就不容易附在靜物上,魂魄最容易寄生在就近的活物上,如果意志不夠堅韌,身體就容易被強佔,不過一旦進入活物的身體,魂魄就不能憑自己的力量出來了。陳魄想起師傅的叮囑,陳魄現在不可以慌。

「我現在可想起來了,十年前,我就是江湖上十惡不赦的殺人魔鬼,十惡人之一,在一次酒會中被陷害,一場大火,奪走了我們所有人的命。」

「阿瓜你別胡說,師傅可以看出誰是壞人,他不會救惡人的!」

「我不叫阿瓜,我是殺人犯,但我不是欺詐師,我不說謊。說不定你師傅就是個惡人呢?你準備怎麼做,燒了我嗎?燒了我,你豈不是跟我一樣是殺人犯了嗎?」

「師傅有辦法治你。」

「師傅師傅,你就會哭著叫師傅,你有靠自己做成過一件事嗎?沒用的東西。」

不能聽,不能讓惡魂有機可乘。陳魄跑得匆忙,沒有留意到樹林里的異響。一股黑風從林中吹來。

「停下!」柯九鎮大喝一聲。

樹林里竄出一個人,披著一條破爛的麻布,膝蓋跪地,如野獸一般向陳魄爬了過來。他的臉被麻布裹住了,看不見。

「雖說我殺人不眨眼,我還是念舊情的,本不想占你的身,但對不住了,小子,我不這麼做,咱倆都得死。」柯九鎮說完,陳魄手裡的草人就像塞了一根炮仗,草桿四處飛散。

有股意識衝撞在陳魄的腦袋裡,陳魄丟了自己的意識。昏倒前聽到嬰兒般的一聲嚶嚀。

(8)

陳魄是被郝噩叫醒的。醒來時,他的眼前一半是黑的,四周一片空曠,樹葉沙沙作響,怪人不見了。地上散落了幾根稻草。

「陳魄,發生什麼了?你的眼睛怎麼了?」郝噩問。

「阿瓜呢?」陳魄敲了敲自己的腦袋,嘴裡聞到一股血腥。

「什麼阿果阿瓜,我聞到這裡的味道不太對,過來時你就暈倒在這裡了。」

陳魄的眼睛彷彿被利爪抓過一般,陣陣刺痛。山下的村裡傳來狗叫,經久不息。隨後一聲嗚咽,狗不再叫了。陳魄下山時,發現狗躺在山道上。

陳魄抱著狗回家,打算讓師傅救救。回去時,師傅已經等在門口,觀望天象,捻著鬍鬚。

見陳魄瞎了一隻眼回來,嘆了口氣,「陳魄,你這個不聽訓的孩子。以後這種事不準再做了,最近濕氣大重,我看即將有大事發生。」

「我不要緊,師傅,先救狗。」

師傅瞄了一眼狗,「死絕了,沒救了。陳魄你過來。」

陳魄低著頭過去,準備挨訓,誰知師傅一手蒙住了陳魄的嘴,陳魄聞到一股酸腐,又暈了過去。

陳魄的身體不能動彈,眼睛也見不到光,只聽到師傅的聲音在耳邊呢喃。

「陳魄啊,魂藝流傳至今,只剩我們一支,你知道為什麼嗎?魂藝是逆天之術,學習魂藝必受天譴,然而我們魂藝人也有自己的處世之道,即使世道艱難,逆天而行,也是有自己的規矩的,這是手藝人的操守,這手藝可以改命,也可以滅世,全憑你一念之差。如今你瞎了一隻眼,這就是天命,為師就賜你一隻眼。魂藝人要看到魂魄,一般有兩種法子,一種就是塗牛眼淚,還有一種就是移植狗眼。狗可以見到魂魄,但是記住,從今往後,你將飽受鬼魂糾纏。原諒為師的自私,即便你未來的道路上飽受磨難,為師也要你將這手藝傳承下去,只是時候未到,我絕不能將這手藝輕易傳與你。陳魄啊,原諒為師吧,願你的善心,能將你解救與水深火熱……」

陳魄睜開眼,他閉上一隻眼,看到周圍黯淡無光。陳魄明白,狗是色盲,無法看出凡人嚴重的世界。陳魄想叫一聲師傅,發現師傅躺在床上昏迷不醒,面色紅透。他摸了摸師傅的額頭,很燙。師傅的脖子冒出淺黑斑,他掀開師傅的衣服,黑斑布滿全身。

(9)

「你師傅救助惡人的魂魄,這就是惡果。」郝噩說。

陳魄一把抓起郝噩,「你究竟是什麼人?你才不是抓山賊去的是不是?」

郝噩哼哼苦笑,「現在也瞞不了你了,我本是一名方士,受命來此捉拿你們魂藝人。」

「我們這手藝究竟是犯了什麼罪了?」

「也不全是罪,只不過你們身上藏著不死之術。陳魄,這世間的險惡不是你這未出世的孩子所能想像的。這裡已被陰氣所罩,大難臨頭,陳魄,你救我一命,聽我的話,走吧。」

「我不能丟下師傅,還有倉庫里的草人,還有花子。」陳魄說。

「陳魄,有時候你要放下你的善。鬼怪來了,這裡所有的人,除了你之外都是因果輪迴。世間有種鬼怪,叫做食惡嬰,以惡人魂魄為食,食盡人間十罪便化身為人。知道十罪是什麼嗎?」

「是什麼?」

「殺生之罪、偷盜之罪、姦淫之罪、妄語之罪、塗飾之罪、貪飲之罪、貪聲之罪、貪睡之罪、貪食之罪、貪財之罪。十惡人雖不是都有交情,但都是這十罪之主,所以才並稱十惡,他們分別是殺人狂魔柯九鎮、極竊神偷吳沉、採花大盜韋瑣、欺詐師邱雷蘋、世間第一名妓白玉蓮、不醒高人陳彌、御用琴師東梁音、催眠名術師左進的大學徒——名字忘了、大堂廚官劉雪臣,京城首富羅寶元。你知道他們現在在哪兒嗎?」

「阿瓜說他是柯九鎮,其他人我不認識。」

「他們全都藏在倉庫里。」郝噩一指倉庫,「待他們生出紅魄,食惡嬰就會來吞掉他們。你師傅得了這怪病,算是報應。跟我走,我有地方收留你。」

「我不走,走了沒人照顧師傅,也沒人給花子送飯。」

「你這孩子怎麼這麼倔?花子這孩子來歷不明,食惡嬰最容易寄宿在孩子身上,別管花子了。」

「我不。」

陳魄給師傅敷上濕毛巾,等待師傅的熱度褪去。然後又風風火火地蹦躂到倉庫里,郝噩也跟了上去。

「咦?阿瓜呢?」有草人問。

「阿瓜它……」

「死了。」郝噩打斷陳魄。

草人一陣騷動。

「你們一個個都把自己的真實身份報出來!否則就魂飛魄散!」郝噩叫囂道。

「阿瓜究竟發生什麼了?」有草人問。

「你們的阿瓜原是殺人狂魔柯九鎮,被惡靈盯上了,附身在陳魄身上,但還是敵不過,被惡靈吞食了。你們也一樣,我知道你們之中還有九人是十惡。招吧。」

「話雖這麼說,可是我們都沒有生時的記憶了啊。」

「沒有啊,我記得我原來是隔壁村過來擺地攤的,一不小心跌河裡淹死了。陳魄,還是你把我撿回來的呢。」

「我也是陳魄撿回來的,我是前年被泥石流淹死的小翠啊。」

郝噩點了點草人的數量,共十三個。除去有記憶的四個,剩下九個恰好是失憶者。

(10)

「陳魄,你想救你師傅,還是救這九人?」郝噩問。

「你怎麼能確定這九人就是十惡呢?」

「你跟他們說話,待記憶回來了,總會露出馬腳。但你要千萬要當心其中的一個,欺詐師。」

「你要我套他們的話,幫他們回憶生時,養出紅魄吸引食惡嬰過來?」

「正是,你師傅生的怪病是因為他承受了逆天改命的惡果,把這九人打回地獄,你師傅才能獲救。」

「可是食惡嬰吞了這九人的魂魄便會化而為人,危害世間,到時候怎麼辦?」陳魄問。

「我怎麼說也是一名方士,只要我能活下來,便有辦法收拾它。」郝噩說。

陳魄看了看時辰,「到點了,我要給花子送飯去了。」

「我跟你說了,別管那孩子了!」

「不可以。」

沒了狗叫的小道似乎比平日里更漫長了。這下陳魄再也不用繞道走了,移植了狗眼,白天視力雖然變差了,但是在夜裡卻看得更清楚了。青蛙撲通撲通跳進河裡,他能看得一清二楚。

陳魄照常往牆上丟了幾塊石頭,門開了,花子探出腦袋。陳魄看清楚了,花子的身後,爬著一個巨大的嬰兒。

(11)

這食惡嬰如一團黑色的影子,將花子裹在身下。花子像沒事似的接過飯,然後抬起頭困惑地瞄了陳魄一眼就低頭繼續吃著。

陳魄的心臟像是要跳出胸口,食惡嬰嘴巴微張,笑容詭異,瞪著深不見底的大瞳仁緊盯著自己,似乎立馬要過來將陳魄含進嘴裡舔舐。但是食惡嬰一直沒有向陳魄襲擊過來,這反而令陳魄更感到恐懼。

花子一吃完,陳魄就奪命似的往回跑。

「郝噩!」陳魄磕磕絆絆地跑進屋,「食惡嬰就在花子身上!」

「我早跟你說了你不聽。」

「你有沒有什麼辦法救花子。」

「如果我身體還在的話,倒是可以試試。不過你也不需要太緊張,食惡嬰未成熟之前只會吃有罪的魂魄。你也看見了,它並沒有攻擊你。」郝噩說,「陳魄,你現在能做的,就是找出剩下的九個惡人。」

這是陳魄現在的唯一選擇。

陳魄在師傅的病榻前跪坐了一夜,以前看不清的,現在看得更清楚了。師傅的魂魄孱弱地附著在身體之上,與其他魂魄不一樣的是,師傅的魂魄是破了洞的漁網,殘缺不堪,紅魄暗沉在這魂魄之中,陰晴不定,好像隨時都要破滅的樣子。

陳魄不敢鬆懈,害怕一閉眼,師傅的魂魄就飄走了。

他用米飯和牛眼淚混了一盆速靈膠,從師傅的印堂穴抹到兩側的太陽穴,順著兩側塗抹到腳心,再塗抹到大腿內側,以此暫時地禁錮魂魄。隨後他又燒了點屍草,燒成灰後灑在師傅身上,屍草用以補魂,讓孱弱的魂魄得以存續。

做完這些後,陳魄才能暫時安心地小睡一會兒。

就如人的身體結構一般,魂魄也有它自己的構造。人的魂魄由魂絲織成,魂絲的緊密程度代表魂魄的堅韌程度,如外衣般遮蓋在人的身體之上,所謂魂藝就是打亂魂絲的形,重新拿捏以適應不同的活物死物。紅魄在心臟處,連接活身與魂魄;魂芯在魂魄中心,代表魂魄的存亡;魂魄的深淺體現性格脾氣。師傅的魂絲雖散,但是顏色頗深,可見其執念之重。還有代表一個人罪惡的黑魄,起初會位於印堂主,隨著罪孽的加重,會漸漸蔓延到全身,最終將整個人都吞噬。這是以前陳魄塗了牛眼淚也看不清的,因為黑魄過於隱秘,而現在,他能看得一清二楚。

師傅魂魄的印堂處,有一點深深的黑魄。

(12)

第一夜。

很奇怪,陳魄看那九個草人的時候卻覺察不到黑魄。陳魄蒙上右眼,集中注意審度,卻還是什麼也看不出來。

如果他們本身為惡,怎麼又會不露黑魄呢?

陳魄回想柯九鎮被食惡嬰吞掉時的情形,柯九鎮就是在紅魄養成之時逐漸恢復記憶,食惡嬰也是在那時出現的。即是說黑魄極有可能在記憶恢復的同時生成。

陳魄決定帶阿獃進村裡走一圈,感受生者的氣息能助長紅魄的生成,然而記憶恢復後的草人說不定也會附身於人,郝惡在陳魄身上畫了一道符咒以抵禦惡魂入侵。

「陳魄,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你居然帶我出去看星星逛大街?」

「阿獃,平時你和阿瓜感情最好,我想問你一件事,你最早的記憶停留在哪裡?」

「十年前,從我變成草人開始。」

「你為什麼不離開?」

「實不相瞞,我也想溜,想品嘗美味的姑娘,但是這種身體有什麼用?我感覺自己像是被下了一道符咒,不能逃跑,一逃跑就要出事,這種恐懼時刻暗示著我。陳魄,你的懷疑我懂,我看了你十年我能不明白?十年,就像一瞬間一樣。這種枯燥的日子我受夠了啊,我跟你講,後果我不管,但是你要多帶我出來玩!活著嘛,讓自己開心最重要!」阿獃侃侃而談,突然大喝一聲,「停下!」

陳魄機警地停下腳步,環顧四周。

「在那邊。」阿獃用手指了指附近的一座小屋。

陳魄悄悄地朝小屋接近,緊閉的窗口透出點點燭光,陳魄貼上耳朵。聽到了裡面傳來女人的呻吟聲。

「裡面有女人病了?」陳魄問,「難道是食惡嬰乾的?」

「陳魄,你把我抬高點,待我細細觀察裡面究竟發生了什麼。」阿瓜靠到床前,撩開一道小縫往裡望去。

陳魄感到手裡冰涼的草人漸漸有了溫度,紅魄在草人的胸口開始顯現。

「阿獃,你到底在看什麼?」

「看人命關天的大事。」

「阿獃,夠了吧。雖然說不出具體原因,但我覺得你是在忽悠我。」

「不行了,我憋不住了。陳魄,你小雖小,但那活兒總歸是能用的吧。」草人的印堂上一點黑魄忽現。

阿獃轉過身,向陳魄撲了過來。陳魄只感覺腦門麻了一下,跌倒在地。附身不成的阿獃也被彈到了兩米開外。

阿獃爬起來,「你小子,身體被做了什麼手腳?」

「你是誰?」陳魄問。

「我叫韋瑣,器大活好,採花大盜。看見女人就要上。」韋瑣蹦躂到窗口,想用自己無力的雙手敲開一條縫鑽進去,附裡面男人的身。

陳魄上前,一把抓住草人,往花子的木屋開始跑。

「陳魄你把我放開!」

「對不起了阿獃,不這麼做師傅就會死!」陳魄往木牆上丟了一塊石頭。

門剛開一個縫,陳魄就把阿獃扔了進去,拔腿就跑。

木屋裡傳來一聲尖叫。

(13)

郝噩留在屋裡照看師傅。陳魄沒精打采地推門進來了。

「師傅,好一點沒?」陳魄暗搓搓問道。

「黑斑消了一點,那個草人呢?」

「被吃了,是個採花大盜。」

「姦淫之罪,死了不必惋惜,陳魄,不要有愧疚心。」

「嗯。」陳魄渾渾噩噩,用破臉盆從井裡打了盆水。月色下,他看到臉盆倒映出了自己魂魄,印堂上若隱若現有一黑點。他擦了把臉,黑點又看不見了。

「陳魄,你若是要救你師傅,就必須要走上這條道路!」屋內的郝噩喊道,「善惡輪迴,這世上沒有誰的手是完全乾凈的!該進地獄的就讓他們下進地獄!你是這魂藝的唯一傳人,若是踏出了第一步,就往前走吧!」

陳魄呆坐了一夜,他明白,從此往後,必將有噩夢和鬼魅相伴。

(14)

第二夜。

「陳魄,你告訴我,阿獃去哪兒了?」阿三問。

「阿獃他找到了身體,已經離開這裡了。」郝噩替陳魄答道。

「你前幾天還說有惡靈要吃了我們,真是滑稽。」阿三這個草人雖說乾瘦,卻是習慣大腹便便地走路。

「十罪裡面有兩個是大胖子。」郝噩蹭到陳魄耳邊偷偷說道,「貪食之罪的劉雪臣和貪財之罪的羅寶元。」

陳魄從村裡偷了一隻雞燉了擺在阿三面前,沒什麼反應。

陳魄和郝噩覺得即便草人失去了記憶,但還是會對相應的刺激產生反應。阿三對雞沒有任何反應。

陳魄本還想用幾個銅錢試探一下,可惜他們幾乎沒有一毛錢。

「換個角度思考下嘛,那就說明他是羅寶元。」郝噩正說著,一回頭阿三竟然不見了。

陳魄啃著雞滿屋子地尋找阿三。

在裡屋,阿三正從一堆破衣服中鑽出來。這衣服原來正是從郝噩的身體上扒下來的。

「這衣服上有味道。」阿三說。

「沒洗當然有味道。」陳魄說。

「不是衣服上面的味道,是衣服透露的味道。」阿三說,從衣服裡面翻出一個錢袋,「陳魄,你知道嗎?最近我們都感到有點奇怪,好像被封印的大門被漸漸打開了。嗯……我懂了,這衣服上,有京城的味道。」

阿三從錢袋裡扔出一個個鋼蹦兒。

「這錢的味道不正,不義之財。」阿三說。

紅魄生。黑魄顯。

「阿三,你是什麼人?」陳魄問。

「十年前的京城首富。」

「你,干過什麼壞事嗎?」陳魄問。

「凡是財物必有骯髒之處,只不過是髒的程度而已。陳魄啊,你要是把我移植到人的身上,就給我找個有生意相的,面圓耳肥那種,有財氣。當然,如果有這個機會的話。」羅寶元說著陷入了深思,喃喃自語,「十年前是發生了什麼呢?」

「鴻門宴。」郝噩不知何時進了裡屋,開口道。

「對,骯髒的鴻門宴。不少人還是我動用財力找來的,我沒記錯的話有皇帝的御用廚師劉雪臣和御用琴師東梁音,還有那個名妓白玉蓮,你到了我這個地位就知道,人脈,才是真的財源。可是為的是什麼呢?」羅寶元一副頭疼的樣子。

「我知道。」郝噩說。

「你從京城來的?」羅寶元問。

「一名方士,給皇帝煉藥,混口飯吃。」郝噩說。

「啊,想起來了,那葯是不死丹藥。皇帝為了慶祝丹藥煉成請了許多達官顯赫。」羅寶元說。

「十年前我還是名學徒,雖沒有參與其中,但也略知一二。那場宴會不是為了慶祝,而是為了煉藥。」

「你是說,不死丹藥要在現場煉?有意思,可是後來怎麼失火了呢?」羅寶元困惑道。

「不,是拿你們十個人的屍骨煉不死葯。」郝噩冷冷地說。

屋子裡一片安靜。

「你們別這麼看著我,我不是在跟你們講鬼故事。」郝噩咳了一聲說,「傳說,食惡嬰吞了十罪就能化身成人,這人擁有不死之身,永生不老。皇帝想當然地認為把十罪的屍骨煉成丹藥,就能擁有不死之身。所以他叫人花了2年時間,在世間找出十罪,並將他們聚到一起。」郝噩說,「後來這計劃泡湯之後,上頭就讓我找其他法子,這法子就是從你們魂藝人身上找到不死之法,誰知道十年前的十罪居然沒有死……陳魄你別多想啊,我就一江湖騙子,混了一小方士的名騙口飯吃。」

「哈哈哈哈!」羅寶元突然大笑,「什麼妖魔鬼怪!來呀,讓它來吃我啊!哈哈哈,你那錢也是不幹凈,想必攬了不少臟活吧?」

「上頭髮下來的錢,乾淨不了。」郝噩笑了一笑,「你聽,鬼怪來了。」

屋外傳來嬰兒的啼哭。

(15)

羅寶元慌了,「陳魄?」

「……」

「真的?」

「……」

「呆瓜兩傢伙都完了?」

「一個是殺人犯,一個是強姦犯。」陳魄說。

「小子誒,我們怎麼說也有十年交情了。這樣,帶我逃走,回頭也帶你過過好日子。吃什麼青菜白飯,鮑魚海參山珍海味帶你嘗個遍。」羅寶元說。

「……」

「我說真的!」

陳魄聚眉凝目,望進羅寶元的魂里,「你說,世上的錢都是髒的,我卻幾乎沒見過錢,也不知道錢有多少種面額。你賺的錢,全都是髒的么?」

羅寶元印堂上的黑魄開始游向周遭,分裂似的從青藍色的魂魄中浮現出來。

「你們很奇怪,生出紅魄就完全變了另一個人,阿瓜不是阿瓜,阿獃不是阿獃,阿三也不再是阿三。師傅說,因果都有報,師傅因為救了你們而卧病不起,如果你身上有惡,那就是你應該償還師傅的……」

羅寶元慌慌張張地逃出門,陳魄跟上去。門外,花子披著破抹布跪在地上爬行,她身上的食惡嬰比上次見到的又大了一圈。

食惡嬰依然對著陳魄詭異地笑。羅寶元大叫著救命,食惡嬰撅起嘴,倒吸一口氣,羅寶元騰空而起,停在半空。魂魄離開了草人的身體,化解成一根細長無比的絲線。這根魂絲連著食惡嬰的嘴,一點點被它吞了進去。

草人猶如被風吹散,落地消逝。

花子慢吞吞地爬了回去,怪的是,食惡嬰的嘴臉仍然正對著陳魄,更像是被花子拖回去的。任陳魄怎麼叫喚,花子都沒有回應。

(16)

黑魄在陳魄的印堂上揮之不去,陳魄攪了攪臉盆里的水,倒映出來的黑魄如漩渦般要把陳魄吸進去。

「陳魄,你怎麼了?」郝噩問道。

「……」

「陳魄!」

「啊……我……我沒什麼。」陳魄倒掉水,回屋。

「你怎麼跟喝多了酒似的渾渾噩噩的。」郝噩說,「你喝過酒么?」

「酒是什麼?」

「我就不信你師傅滴酒不沾。」郝噩找遍了整個屋子,沒找到酒。

為什麼自己腦門上會出現黑魄?陳魄心想。他給師傅檢查了身體,師傅身上的黑斑又淡了一點。師傅曾說這世上好惡難辨,陳魄現在有點明白了。就算明知道自己是在將惡人送回地獄,就算知道那都是和他相伴了十年的夥伴,就算知道他這是在救他師傅,然而他還是感到了罪惡感。

如果黑魄出現在他身上,那他是做錯事了嗎?

這時,在倉庫里,有兩個草人同時現出了紅魄。

(17)

第二夜。

倉庫里,一個草人伸出手,巧妙地打開了背後的死結,從吊繩上摔了下來。

「你要去哪兒?」另一個醒著的草人問。

「就是想這屋子我住了那麼久,都沒翻騰過,挺可惜的。」

「我知道你是誰了,極竊神偷吳沉。」

「你認識我?您哪位?」

「老夫的虛名不提也罷。十年輪迴,看來這次誰都躲不過了。」

吳沉不再搭理那老頭的神神叨叨,用盡全力推門,出了倉庫。外面,陳魄早已睡著了,燈沒有熄。對著這破屋,吳沉有點失落,因為這破地兒沒啥好偷的。你說他偷嘛,吳沉也不貪財,他只是對這世間的一切都有一種偷窺欲。吳沉剛剛復甦的直覺還是很敏銳的,他一眼就瞄見了師傅睡的屋子裡的床底下的一個三層櫃的第三層柜子上了鎖——整間屋子裡唯一的一把鎖。

吳沉也不急著進屋,他在屋子裡溜達了一圈,從廚房裡的刀具架上拆下了一根生了銹的鐵絲。然後不慌不忙地溜進師傅的房間,鑽進床底下。掛鎖的鎖孔早已被生鏽粘上了,他用鐵絲用力捅了兩下。實際上,這鎖就算用原配鑰匙,也是打不開了。

只有吳沉能打開,吳沉對自己的技術還是頗為得意。

鎖開了,吳沉鑽了進去,床底下一片昏暗。吳沉伸出手摸索,除了幾張皺巴巴的紙片,吳沉什麼也沒摸到。

吳沉抓住紙張,從床底下鑽了出來。

「你幹嘛呢?」

吳沉嚇了一大跳,手中的紙片散落一地。

(18)

陳魄撿起紙片,紙片又黃又舊,上面潦草著寫著字。這是一封被撕毀的信件。

陳魄不識字,吳沉更不認識。陳魄拎著吳沉,叫郝噩把信拼了起來。信上的內容斑斑駁駁,難以辨認,郝噩也是將就著念:

師傅,曾經你教我,魂藝是門被詛咒的手藝,如現身於世,必有大難。然世人以琴棋書畫為藝,唯我們以捏魂修人為藝,魂之藝,可納天地無窮。即便這手藝不能隨意傳人,我也要世人銘記,世間所有藝術都不如捏魂修人之藝。魂藝乃大藝,我要讓世人都敬仰魂藝。今受皇帝之邀,於三日後赴宴。魂藝即將現世,孰對孰錯,後見分曉。

陳彌

「原來陳彌是你師傅的徒弟啊。」吳沉說。

「你認識他?」陳魄問。

「一個整天醉酒說胡話的人,原是京城的一名野醫生。在京期間,經他救治的人沒有一個不好起來的,說起來也是個奇人。就是他這醫術從不外傳,也沒人知道他是怎麼救活人的。」吳沉說。

陳魄從來沒想到自己還有一名師兄,師傅說魂藝只能獨傳,也是,陳魄也是陳彌消失後才收的徒弟,而這位師兄現在正藏在六個草人之中。

陳魄和郝噩聽吳沉吹了一夜的牛,什麼他曾經偷遍世間萬物啦,什麼珍物寶貝他都不屑偷取,他偷的是秘密,十年前他赴宴偷取一個秘密,然而這個秘密他致死都未能偷取出來。可笑的是,這個秘密他現在才明白過來,那個宴會就是想讓他們所有人都死。

等到天亮,食惡嬰還是沒有出現。

郝噩說,食惡嬰消化一個惡魂,需要一夜。

(19)

陳魄推開倉庫,已經有一個覺醒的草人在等著他了。

「你終於來了。」草人說,「噓——我有事要單獨跟你談,找一個沒人的地方,有關你的師傅和你師兄。」

醒來的人是御用琴師東梁音,自稱是陳彌的生死之交,當年他聽不到聲音,就是陳彌取出了寄生在他魂魄中的食音鬼才康復,後來每次一起,他們就談論藝術。東梁音擁有絕好的聽力,能聽到凡人聽不到的聲音。當年十惡被下藥昏迷,他雖然身體不能動彈,但仍然能聽到外界的聲音。十年前,陳魄師傅為了救下陳彌,獨闖鴻門宴,然而十人的身體都被撒了葯,表面皆毀,身上被裹上層層布條,辨不清誰是誰。陳魄師傅索性抽走了所有人的魂魄……

「唯獨我不明白的是,我一生致力於樂藝,痴迷於各種妙音,這一點怎麼就成了惡?陳彌跟我說過,大罪者莫過於痴,我不懂你們的手藝,一個人的善惡能用眼睛看得出來?那你給我看看,我的惡在哪裡?」

陳魄定睛看,東梁音的印堂上竟沒有一點黑魄。

「陳彌跟我說過,一個大惡的人是看不出惡的,因為大惡之人根本不會覺得自己惡。他用眼睛看出的惡是因為罪惡感,然而凡人之中,誰能一生無愧於心?若非要說的上惡,我想我的罪莫過於太專註琴藝而藐視了他人的存在,我的罪是痴,大罪莫過於痴,大惡莫過於無惡。陳魄,這十年來多謝你的照顧,然而無琴的人生與我而言乃是一片虛無。」

「我的師兄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陳魄問。

「一個醉生夢死之人,一個看不清洞不穿之人,一個心懷大志卻沉醉於世的痴人。陳魄這是你師兄的話,你要好好記住:善非善,惡非惡,善惡兩不厭;生非生,亡非亡,生亡天地間。」

「你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陳魄問。

「你聽。」

「聽什麼?」

「隔牆有耳。」

「不明白。」

「你再聽。」

「聽什麼?」

「聽你的心。」

「我的心跳你也能聽到?」

「是啊,你的心跳有你師兄的聲音。你再聽遠方。」

陳魄閉眼傾聽,還是什麼也聽不到。

「那嬰兒醒了,它又餓了。那女兒在哭,她在向你求救。」東梁音說。陳魄定睛看,東梁音額頭漸漸出了一點黑魄,不明顯,時隱時現。他肯定也對自己的善惡感到困惑,陳魄心想。

「那我這麼做,對么?」

「善非善,惡非惡,善惡兩不厭。記住了。」說完東梁音大搖大擺地走遠。

「你去哪兒?」陳魄問。

「去往天地間!」東梁音一聲高喊在天地間婉轉。

不久之後,陳魄聽到遠處傳來食惡嬰的啼笑。

(20)

「生非生,亡非亡,生亡天地間。」陳魄默念。

東梁音是自己要送入食惡嬰口中的,對他而言,生與死並無二致,同樣都是天地間的一聲嘆息。

「善非善,惡非惡,善惡兩不厭。」陳魄默念。原來他印堂上的黑魄是因為自己的罪惡感而生。如果柯九鎮算是惡,韋瑣算是惡,羅寶元算是惡,吳沉算是惡,可他看不出來東梁音怎麼算是惡。一個看不出來惡的人又怎麼成了十罪之一?

東梁音去村裡,是為了證明自己是不是惡。他有絕好的聽力,在倉庫的時候就已經聽聞了食惡嬰的所在。

大惡莫過於無惡。

「善非善,惡非惡,善惡兩不厭。」陳魄體內像是有另一個靈魂在帶領他品味這句話。

可能真正的大惡,莫過於帶著善心做著極惡之事,而絲毫察覺不出自己正做著惡。

陳魄心裡是明白的,食惡嬰化而為人,必將作害人間。而他一心只想救師傅。

過了酉時,陳魄打了一碗飯,準備出門。

「你去哪兒?」郝噩問。

「去看花子。」陳魄說。

「你又犯糊塗了,這女孩兒被食惡嬰附身,你去見她又能怎麼樣呢?」

「郝噩,你為什麼叫郝噩?」

「你為什麼問我這個問題?」

「我叫陳魄,是因為我是看守魂魄的人,我把我看守的魂魄餵食給惡靈,師傅知道了會責怪我的。」陳魄似乎漸漸有點明白師傅讓他看守十惡魂魄的用意,但一時又說不上來。

「好吧,我告訴你。我叫郝噩,是因為這是我師傅,當今的皇御大方士給我的名字。我跟你一樣,是一個不知從哪兒來的孩子。師傅數十名門徒,大多都是無父無母。我師傅給我取名為郝噩,諧音是『好』與『惡』,後來我才明白師傅的用意,師傅說我們這種人一旦做上方士,就要放下是非,從此以後不要再分善惡,好好做他的走狗便是,郝噩是不分善惡的意思。」郝噩說。

「郝噩,我想自己弄明白,什麼是善,什麼是惡,我要去。」陳魄說。

「你不用去,食惡嬰自己會過來。」郝噩說。

「不,食惡嬰剛食了一惡,不會過來,我要去看花子。你不用攔我,也不用跟過來了。」

(21)

第三夜。

食惡嬰站起來了,它不再是個爬行的嬰兒,而是個剛學會行走的娃娃。

花子狼吞虎咽著。花子的收養人一天只給花子一小碗飯,陳魄兩天沒送飯過來,花子一定餓瘋了。陳魄遮住右眼,看到花子的紅魄飄忽不定,忽隱忽現,籠罩在食惡嬰的黑影之中。他第一次如此仔細地觀察花子的魂魄,普通人的魂魄是青藍色的,而現在花子的魂魄一片灰濁,像是生命隨時都要熄滅。

陳魄伸手摸了摸花子的頭,花子像是野獸一般彈到後方。陳魄喊著花子的名字往前走了幾步,花子卻躲在屋子裡不再出來了。

「這可能是食惡童……」回去後,郝噩聽陳魄的描述說道。

「食惡童?」

「古有食惡鬼,以人間之惡為食,吞盡十大惡化而為人。初為嬰,附身於孩童,吞三大惡,化為童,以小惡為輔食,再吞三大惡,化為孺,可嚼食七情,如遇食惡孺,不可喜,不可怒,不可憂,不可思,不可悲,不可恐,不可驚,禪坐心靜,斷情絕欲,方能避之。食惡孺吞盡最後一大惡,附身童便化為成人,此人無情無欲,一年需吞三萬魂魄,得不老不死。 這是古書記載。」郝噩說。

「你之前怎麼不說,你明知道他會害及無辜。」

「只要聚集我們十個方士,畫陣結印,就能封住惡鬼的行動,取其丹魄。陳魄你一清二白,心中無惡。我教你打坐靜心,就能避開災禍,剩下的,交給我處理。」郝噩說。

「不,沒用。」

「別嘴硬,趁食惡童今晚不會來,你跟我……」

「我心中有惡。」陳魄說。

「你說什麼?」

「我在水盆里看到,我的魂魄中有黑魄,我有惡,學禪坐也沒用了。」

「你既然有惡,怎麼可能……從食惡童那裡回來?」

「我碰了花子一下,花子就躲開了,躲在屋裡再不肯見我,可能是……」

「不可能。」郝噩連連搖頭。

「是花子在保護我。」

話說到這時,一束火光從房屋後面串了起來,在天上裂成一朵蓮花。

(22)

郝噩匆忙奔到屋後,奪過吳沉手中的信號彈。

「你從哪裡弄來的!」郝噩質問。

「從你的衣服里啊。」吳沉說。

「你偷我的東西?」郝噩問。

「我偷的是你的秘密。」吳沉說。

「剛才放的是什麼?」陳魄跑過來問。

「他們要來了。」郝噩說。

「誰?」陳魄問。

「皇御方士,三日左右便到。」郝噩說著推倒吳沉,奪過信號彈,「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你看你看,你心中就是藏著一個秘密。十年前,就是你們皇御方士設局害我慘死,你以為我現在會相信你?既然你說惡鬼在此,那為什麼不把你的弟兄們叫過來呢?」吳沉問。

「你說你們一起結印就可以封住食惡童。」陳魄補充說。

「不,還不是時候。現在把他們叫過來,不過是多送幾條人命,還剩下六罪。食惡童會以小惡為輔食,村裡的地主惡霸們有危險了。陳魄,須在那之前,將剩下六罪送食給食惡童,不然這村子就會遭殃。明天一早,你要將他送過去。」郝噩指向吳沉說。

陳魄望向吳沉的魂魄,見他的黑魄一顆一顆從身體四處爆了出來。他復仇心切,已經沒剩多少理智了。

「陳魄,你身上也有一個秘密,你想知道嗎?」吳沉說。

「什麼?」陳魄問。

「放了我,就告訴你。」吳沉說。

「陳魄,不可以中他的計。」郝噩提醒道。

陳魄取了一根繩,將吳沉捆了起來。「郝噩他別有目的。」吳沉趁機在陳魄耳邊偷偷說。

(23)

深夜,寂靜無聲。

吳沉晃了晃身體,從稻草桿中間擠出了一個細鐵絲,他用軟軟的稻草手纏緊鐵絲,慢慢地,割斷了纏繞其身的絲線。

陳魄就睡在旁邊。

他將手埋進身體,取出一個小紙團,這是之前從郝噩衣服里偷出來的符印,他將紙團鋪開,悄悄將符印貼在陳魄的脖子後面。郝噩畫在陳魄身上的符咒被解開。

睡著的魂魄最無防備,吳沉的魂如一股水流侵入陳魄的耳中。魂魄的基礎由魂絲構成,紅魄生成時候,魂魄得以脫離死物,這時魂魄的形態是鬆弛的。吳沉的魂絲從原有的形態中解開,纏繞進陳魄的魂魄之中,而他發現陳魄的魂絲交織得非常密集,像是將兩個魂魄的分量編進了一具身體中。

吳沉如毒蛇般游到陳魄的魂芯處,將陳魄的魂芯遮蔽,侵佔了陳魄的身體。

醒來時,天已蒙蒙亮。

吳沉偷到了陳魄的身體,悄悄起身,出門。這一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待久了,小命要丟。陳魄小孩的身體對他一個神偷來講,還是挺合適的。他不急著出村,等三天,他要親眼看看那些皇御方士們將受到怎樣的天譴。

在此之前,他決定到村民家裡,順一點盤纏。

這時間,村民都早早地起床,出去勞作了。他潛入一座屋裡,四下清凈。要論私房錢,吳沉憑經驗就知道一般會藏在廚房的米缸底下。他找到廚房,呆住了。一男一女躺在地上,吳沉把手放在他們鼻子上,都沒氣了。他們全身沒有半點傷害。

吳沉全身冒出冷汗。他的老毛病又犯了,手癢,欠。

那食惡什麼鬼在覓食了。這個時候萬不能作死,得找個地方躲一陣兒。

吳沉正要溜,腳卻不能動彈了。體內有人封住了他的行動,他伸手,抱住腳,側身挪了幾步。這時手也被封住了。全身上下,只有脖子能動。

他轉過脖子。

發現一個衣衫襤褸的女孩站在門口。

他的左眼,把女孩身後的巨童看得一清二楚。那黑色的巨童踉踉蹌蹌地走過來,伸出稚嫩的巨爪,舉起吳沉。對著吳沉的耳畔深吸一口,吳沉的魂魄抽絲剝繭般從陳魄身上解開,一點一點,被食惡童吞噬殆盡。

(24)

陳魄醒來時,花子坐在他旁邊。花子的眼眶發黑,臉色陰沉。

「我為什麼會在這裡?」陳魄爬起身問。

「你會怕我么?」

這是陳魄第一次聽到花子說話。

「你……怎麼沒去地里?」陳魄問。

「不去。」

「不去你又要挨打了。」

「我不會再挨打了。」花子說。

「你這是……什麼意思……」陳魄心頭感到強烈的不安。

「我把我養父養母弄死了。」花子說著將頭埋進膝蓋。

陳魄伸出手想安撫一下花子。

「別碰我。」花子悶聲說道,「我沒有愧疚,是命。」

陳魄看進花子的魂魄,依舊一片渾濁,食惡童剛吃飽愜意地睡著。

「你可以逃離這裡。」陳魄說。

「我逃過,不止一次。可一閉眼一睜眼,我又回到這裡。」花子頓了一會兒,又說,「我身上,天生就有惡靈。接近我的人都會死於非命。」

「你不是……」陳魄欲言又止。

「我的生母死於自殺,我的生父被人亂棍打死,拋屍荒野。」花子敘述這一切的時候,語氣里不帶任何感情,「我是在不詳中誕生的,被惡靈附身,被詛咒,被覆滅。是命。」

「可我知道,你還是救過我一命的。」陳魄說。

花子的淚珠掉了下來。

陳魄和花子在屋裡挖了兩個大坑,將兩具屍體埋了進去。屍體上沒有傷痕,陳魄清楚不是花子弄死了他們,是食惡童吞了他們的魂魄。陳魄要將花子帶回去,否則食惡童醒來還會捕食其他魂魄。

倉庫里又有兩個草人覺醒了紅魄。郝噩在陳魄身上重新下了符咒,燒掉了所有咒印符,把符灰化在水裡,又叫陳魄從村口偷了一隻雞,放了雞血,拌進符灰水,用羊毛筆在花子身上畫上了鬼鎖印。然後把剩下的雞血灑在地上畫了個圓,讓花子呆在中間。最後把衣物里僅剩的一點安魂香都點了,這香不能斷。一斷,食惡童就會醒。醒了,誰也治不了。

(25)

第四夜。

陳魄推開門,倉庫里少了一個草人,剩下的四罪中又有兩個現出了紅魄。

「不用找了,吊繩斷了,他就翻窗逃跑了。」一個覺醒的草人說。

「眼看著草人一個個減少,再傻也知道要溜了,不跑才怪。」另一個覺醒的草人說,「十年前的事情我全想起來了,哼哼,誰能想到那麼大一桌飯菜全都被下了迷藥,連一口水都不放過。」

「你不要胡說,不可能每一道菜里都被下藥,不然我怎麼會不知道?」

陳魄還沒開口,他們兩個人就開始吵起來了。

「你憑什麼這麼確定?除了在菜里下藥,還有什麼能把那麼多人神不知鬼不覺地全部迷倒?」

「每道菜在端上桌前我都是試吃過的,我就是主廚!」

「哈哈,劉雪臣,你應該感謝我現在被捆著,不然我第一個就把你扒了。」草人說。

陳魄嘆了口氣,將劉雪臣解了下來。劉雪臣的脾氣不小,從陳魄手中掙脫出來,掉在地上。

「不要碰我,我自己來。」劉雪臣爬起來,「十年前……」話沒說完,劉雪臣瞥了那幾個草人一眼,示意陳魄出去講。

「十年前能把所有人迷倒的除了有機會在飯菜里下藥的我之外,還有另一個人。」劉雪臣說。

「誰?」陳魄問。

「我可以告訴你是誰,但是你要先把那傢伙給收拾嘍。」劉雪臣說。

「你要求我沒用,我能控制你們那倒好了。」陳魄搖搖頭說。

劉雪臣嘆了口氣,咬牙切齒地說,「你絕對不能放過,沒有他,我又怎麼會慘死?」

「誰?」

「我醒來那晚就仔細想過了,唯一能謎暈我們所有人的,只有左近的大徒弟,沒人知道他的名字,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他把熟悉他的人都催眠了,他原先是他師傅的試驗品,整天游於夢中,據說,他的真實年紀比他師傅還大。他可以在夢中將人催眠。」

「他為什麼這麼做呢?把自己也一起催眠了?」陳魄問。

「催眠師是不能催眠自己的。或者這根本就是他和他師傅聯合設的局,為什麼你師傅把我們救出來後,我們十個人會同時失去記憶?只有他能進我們的夢中,將我們的記憶消除。但是他的記憶是無法靠自己消除的,你明白?」

「你是說,你們十個人中有一個沒有真的失憶?」

「催眠師是裝的!時機不對,他隨時都可以逃!」

「如果是裝的,我為什麼又看不出他的黑魄?」

「哈哈哈,什麼黑魄紅魄,狗屁!有些事情用眼睛可是看不出來的。」

陳魄明白,有一種情況,罪人的黑魄是看不出來的。那就是他毫無愧疚心,也不覺得自己是在作惡的時候。他望進劉雪臣的黑魄。

「我知道你在看我,陳魄,你想知道我惡在哪裡嘛?」劉雪臣說。

「你是貪食之罪。」陳魄說。

「人間美味不絕,陳魄,你知道人肉的味道么?」

陳魄頓時一股反胃湧上喉嚨,差點沒吐出來。

「當今皇帝痴迷於不老之術。我早該想到會有十年前的那一天,多年前皇上曾經問我,雪臣,你知道不老不死的奧秘就在人身上么?他迷信長壽之人身上有不老不死的精粹,於是我做了一道人蔘大補湯討好皇上,當然人可就是真的人了。」劉雪臣嬉笑道。

陳魄肚子里洶湧翻騰,他突然很想抓住這個草人,一把火燃盡。

「哈哈哈!陳魄,我能感覺到,你心中有一股怨恨。你恨你師傅給你十年時間,照看我們十個惡棍。怨恨可不好啊,我處理過那些心懷怨恨的罪犯,恨,會讓肉質變得緊繃苦澀。我還處理過那些花枝亂顫的女人,給她們美酒佳肴和珠寶,把他們哄得好好的,她們的肉質就變得可口無比。這世間,人心險惡而膚淺,不是你這種小毛頭能看懂的。你以為你有了一隻看的到魂魄的狗眼,你就能看穿人心了?哈哈哈!可笑!可惜我劉雪臣一身明哲保身,竟也成了上面人的盤中餐。」劉雪臣說。

「十年前的事,你還知道多少?」陳魄問。

「沒了。反正也都逃不開一個死字,知不知道又有什麼大礙呢?可惜不能親手把陷害我之人送進地獄。什麼皇御方士、催眠名術師,還有那個狗皇帝,我巴不得扒了他們的皮丟水裡煮了。」

「師傅救下你們一定有他的理由,但是現在我要把師傅因為你們而承擔的報應全都還給你們。」陳魄冷靜地說道,他望進劉雪臣的黑魄,它如燭火般一搖一曳,腐蝕著更多的魂魄。這就是仇恨的力量。

(26)

陳魄知道花子正承受著巨大的痛苦。

凌晨一到,花子身上就開始變得渾濁,原來在他身後趴在睡覺的小孩慢慢睜開了雙眼,然後爬著站了起來,花子身上的鬼鎖印泛出金光,安魂香的煙火瀰漫。食惡童揉了揉眼睛,又閉上眼繼續睡覺。

「這安魂香還能燒一天,在此之前你要找到那個逃走的草人。」郝噩說。

「花子會變成什麼樣?」陳魄問。

「現在只能鎖住食惡童,但又不能餓著它,餓著了它就會啃食宿主。這小女孩心智未死,能撐到什麼時候看她自己。在吞掉十罪之後,這惡靈會沉寂小刻與她結合,機會只有在那個時候,我與其他方士畫陣抽取惡靈魂魄。但是陳魄你和你師傅要躲起來。」郝噩說。

「為什麼?」陳魄問。

「因為我原來的使命就是來此尋找魂藝人。被他們發現了,你們也是走不掉了。原來我是打算獨自將這惡靈引開,找個遠點的地方發送信號的。事已至此,只能搏一搏了,你若當真想救這女孩,便是沒有其他辦法了。全靠她自己的意志。」

劉雪臣的草人就擺在安魂香前,因為安魂香的功效,他也是睡得死死的。

(27)

說起那個催眠師,有人說他是女的,也有人說他是男的。他以戲弄他人為樂,如同一個夢中的鬼魅。

催眠師要是想逃走一定會附身在人身上,就算陳魄找到他,又怎麼躲避被他催眠呢?安魂香只能堅持一晚,今晚催眠師一定會離開村莊。陳魄決定等在他必經的唯一一條小道上。

三更時分,有位村姑出現在了小徑上。

「能讓我過去么?」村姑問。

「這三更半夜的,你出村幹嘛?」陳魄問。

「這窮酸破落的地方,不是我應該呆的。」村姑說。

「為什麼不天亮以後走呢?」陳魄問。

「天亮了,就不能走了。」村姑說。

「為什麼?」

「因為太陽大,會曬著。」

「一個天天種地的人怎麼會害怕太陽?」

「小半輩子都活在黑暗裡的人怎麼會不害怕太陽?」

陳魄覺得奇怪,她的魂魄里也是沒有黑魄的。只不過她的魂魄密度顯然過於常人。

「你丟下你的家人走,就沒有一點內疚嗎?」陳魄問。

「我從來不懂家人為何物。」

「你別裝了,我知道你是催眠師 。」

村姑盯著陳魄的眼睛。當心,這個人能在不知不覺中將你催眠,陳魄掐了下自己的臉頰,痛,他醒著。

「我覺得……你是認錯人了。」村姑說著摸了摸陳魄的臉,「我就是一個普通的小女子,如果我是催眠師,我為什麼不催眠了你直接走呢?」

「那你是?」

「我是白玉蓮。」村姑說道。

陳魄像是被什麼給點醒了,如果她是白玉蓮。那倉庫剩下的就是——

當心那個欺詐師,陳魄突然想到郝噩曾說的。他瘋也似地跑回家。

(28)

屋子裡,郝噩躺在地板上。安魂香已經燒完了,地上的雞血已被抹掉,原來畫圈的位置沾了數根稻草,食惡童已經不在那裡了。

陳魄搖醒了郝噩。就在陳魄不在時,倉庫里的草人襲擊了郝噩。

郝噩用手撿起了地上的稻草,多半是劉雪臣的。那三個草人將沉睡的劉雪臣送到食惡童面前,以防食惡童醒來襲擊他們,安魂香燃盡後,劉雪臣醒了過來,肯定是在逃跑時踩花了雞血,讓食惡童跑了出去。

「你是說白玉蓮化成了村姑?襲擊我的是那剩下三人?」郝噩問。

「催眠師,欺詐師,還有……」

「他們靠草人的身體走不了多久,最大的可能是……」

「跟白玉蓮一樣找到合適的人附身。」陳魄說。

「陳魄,你能辨認他們的靈魂么?事到如今,也全靠你才能找到他們。」郝噩說。

師傅說過,要識別一個人的靈魂不是件易事。魂魄寄生於不同的活物死物,密度也隨之變化,顏色的深淺也有所改變,就如人可以改變裝扮,但是不變的就只有人身上的味道,魂也是如此。陳魄從來沒有識別過魂味兒,只能讓師傅教他,可是師傅睡得死死的,要怎麼教他?

只有一個辦法。

陳魄將自己的魂絲與師傅的魂絲相連,在夢中讓師傅傳授他辯魂味兒。

(29)

陳魄搬出了師傅的道具,在手上沾了點速靈膠,端了一盆水。他撥開師傅的頭髮,露出百會穴,沾了速靈膠的食指點在百會穴上,抽出一根魂絲,將魂絲系在了命梭子上。

陳魄照著水盆,他從來沒有對人的靈魂動過手腳,這第一次卻是要用在他自己身上。陳魄摸到自己的百會穴上,抽出一根魂絲。陳魄從來沒聽說過將自己的魂絲抽出來會發生什麼,也沒見師傅這麼做過。

魂絲出來的那刻,陳魄感到霎時周圍變得一片幽紅般的昏沉,他這才明白原來靈魂看出來的景色和人看出來的是不一樣的。他好像分裂成了兩個人,一個在下面沉著地將魂絲連在命梭子上,另一個一下遁入了黑暗,與另一個世界相連。

在昏暗中,陳魄似乎聽到了汩汩的流水聲,水聲傳來的地方飄滿了霧氣。陳魄聞聲尋去。

「站住,你不能在往前走了。」

陳魄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再往前就是奈河,過了那條河,你就是個死人了。」師傅從霧氣中現出了身,他就坐在河邊。

「師傅,請你教我怎麼辯魂味。」陳魄說。

「魄,你是怎麼來到了這裡?」師傅問。

「我抽出了自己的魂絲,連接了師傅的。」陳魄說。

「你捨命來找我,究竟是為什麼呢?」

「為了贖師傅回去。」

「師傅這是因果輪迴,你自有自己的路要走。」

「師傅,這便是陳魄選擇的路。」

「即便是你自己的命有危險,你也當真要走?」

「當真。」

每個人都有他獨一無二的味道,凡人聞不出來,只有魂藝人聞的出來,這味道來自每個人的魂魄。凡是人接觸到的物品都有他的痕迹,凡人看得到的是指紋,魂藝人看的是魂斑,魂斑上留著魂魄的氣味。越精湛的魂藝人越懂得提取魂斑,把魂斑捻成粉,吸進自己魂里。那人就算是化成灰也能認得。

師傅床底下的抽屜里留著十根稻草,每根上面都寫著所有者的名字。生後的稻草與生前的物品不一樣,留下的魂斑淺之又淺。陳魄取出欺詐師、催眠師、白玉蓮以及陳彌的稻草。

光憑陳魄的眼睛還是難以辨識出上面的魂斑,須等到晚上月力最強的時候,找個皎潔處才有可能看出來。

食惡童凌晨時分吞了劉雪臣,暫時還能安分一會兒,留給陳魄的時間不多了。

(30)

第五夜。

夜將至的時候,陳魄聽到了食惡童的一聲輕嚎。食惡童餓了,覓食開始了,村裡定有人會遭殃。而月亮此刻才剛剛升起來。

陳魄拿著稻草,避開烏雲,循著月光走。經過井口的時候,陳魄突然想到,在兩輪月光的映射下,魂斑或許可以看得更明顯點。一個時辰後,稻草上終於顯現出了魂斑。

陳魄用沾了速靈膠的手指刮下稻草上的魂斑,四個人的氣味他要分辨清楚。魂斑像是一小塊薄薄的雪片,呈現出蛛網狀。陳魄將手心裡的魂斑一點點捻碎成粉,用力一吸。

記住了嗎?這四個人的味道。陳魄冥想,張開心網。其中有個人的味道近在咫尺。

陳魄望向小路,附身於村姑的白玉蓮小步走了過來。

「你怎麼又回來了?」陳魄問。

「走不掉,我們一個人也走不掉。這村子,被下了結界。」白玉蓮說。

陳魄又聽到遠處食惡童的啼叫。

「它又餓了,這裡馬上要變成地獄了。」白玉蓮說。

「你知道會發生什麼?」陳魄問。

「這惡鬼吃惡人靈魂,我確實不明白自己惡在哪裡了?皇教主張戒十罪,其中有一條塗飾之罪,我為了生存而裝扮,能罪到哪裡去呢?陳魄,你還是可以救我的。」

遠處一聲信號彈打斷了兩人的對話,郝噩慌不迭從屋子裡跑了出來。

「他們……提前來了……」郝噩說。

(31)

村口,兩男一女站在路邊。

「完,這下要怎麼出去?」一男的說。

「反正我也沒打算出去。」另一男的說。

「你怎麼不說話?」男的問女的。

「我在想,出去了,又能去哪裡?」女的說。

「你不想找你師傅報仇了?」

「我對他沒有恨,十年前是他騙我和我一起設了局,但我沒想過復仇。我本來也是一把老骨頭活不了多久了,反而現在換到了這具年輕的身體,我竟不知道該幹嘛?」女的說。

身後傳來眾人的尖叫,一個個接二連三地倒在地上。

「你說這惡鬼會吃些別人的靈魂,沒想到他的食量那麼大。」男一說。

「天亮之前,他是吃不下我們的,你說的都是真的吧?」男二問。

「如果不是,他早就向我們爬過來了。還記得我們的賭局嗎?」女的問。

「當然記得,世上第一的催眠師和世上第一的欺詐師騙過世上所有人,究竟誰的技藝更高一層呢?」男二說。

「比過三十三次,三十三次不分上下,這次我們比的是,誰能騙過鬼?」女的說。

「你沒想到吧,這一比,就是比十年。不過這次可是拿命來比,你依然不打算把你的名字告訴我嗎?」男二說。

「你贏了,我就告訴你。」女的說。

(32)

「現在就張開結界,他們是想把我們困在這裡啊。」郝噩望向村口道。

村口瀰漫著一股黑幽幽的瘴氣,陳魄嗅了嗅,沿著小徑摸索了過去。

「郝噩,你有什麼事瞞著我么?」陳魄問。在夢中被師傅指點了之後,陳魄的洞察似乎也更敏銳了幾分,「你的人來了,準備拿我和師傅怎麼辦?」

郝噩沉默了一會兒,開口,「陳魄,我不想連累你。只要能封住著惡鬼,你就是安全的。」

「不然呢?」陳魄問。

「你還是不要問比較好。」

「不然你們還是會從我們魂藝人身上尋找長生之法。」陳魄說,「到時候,你要怎麼辦?」

「我這麼做,就是為了避免在最後關頭面臨這種選擇,走吧,時間不多了。」

村子裡此刻萬籟俱寂,田裡原本堆得整整齊齊的草垛現在凌亂不堪,瘴氣遮蔽了視線。陳魄聞到了熟悉的味道,在模糊的黑暗中,有一個巨大的影子在慢慢移動。食惡童找到目標了,陳魄聞到了熟悉的味道,一縷淡淡的魂味飄蕩在黑暗之中。

「食惡童會吃了他的,我們趁現在找到其他人吧。」郝噩說。

「不,我要在食惡童吃掉他之前找到他。」陳魄說。

「為什麼?你知道時間……」

「有些話,我要親自問問。」陳魄說著便朝著味道傳來的方向尋去。

一處草堆上,有個纖細的身影盤腿坐在上面。靠近一看,是個女的,她閉著眼,似乎並沒有發現陳魄。然而再靠近時,她卻突然睜開了眼。陳魄頓時覺得周圍的瘴氣全都散去,面前的女子正目視著自己。

「你叫什麼名字?」陳魄問。

「不存在於世的人怎麼會有名字?」女子反問,「你叫什麼名字?」

「我是陳魄呀。」

「真的么?」

陳魄一臉不解,「我還有問題要問你。」

「你問。」

「十年前,是不是你催眠了大家?」陳魄問。

「是我。」

「為什麼?」

「家族之令,不可違背。」催眠師說。

「你不知道你自己也會死嗎?」陳魄問。

「世人都以為我不知道,事實上我是知道的。」催眠師說,「陳魄,這世上有些事總比命更重要。」

催眠師一揮手,周圍又頓時亮了起來,催眠師的後方長出了一座陳魄從未見過的深宅大院,古紅的牌匾上用金粉鐫刻了兩個字:左府。

宅院之中有一個小孩,他留著凌亂的長髮,辨不清男女。他盤腿坐在草墊之上,閉著眼睛,對面有一位長者對他喃喃說話,長者一打響指,小孩就醒了過來。

「忘記了嗎?」長者問。

小孩抬起腦袋困惑地眨眨眼。

長者一笑,「哈哈哈,從今天開始你無父無母,無名無姓,生是我們左家的人,死是我們左家的鬼。」

日復一日,他時常變成小狗在院子里奔跑,時常變成小鳥竄上屋頂。時而滿面胡茬出現在人數寥寥的講堂上,歡聲笑語,時而變成一個婀娜的女子對著小弟子們指點迷津。

他懷疑,他是誰?

他一揮手,一個個肥胖的富佬官員閉上眼睛,袒露微笑。他入夢,見到他們貪婪的嘴臉,金銀財寶,地位女人,他將好的留在他們記憶里。罪惡責難,民生塗炭,他將壞的從他們記憶中抹去。

「孩子,這塵世間有太多的苦難不可言說,你現在還想知道你是誰嗎?你還想要回自己的記憶嗎?你還會相信自己的記憶嗎?做我們這行當,不能有自己的記憶,我們入夢,把自己變成別人。收財,我們替人安心。千萬別把自己當人。」他師傅對他說。

他感受不到了,困惑、絕望,全都隨著師傅的一句話煙消雲散。他一生活在別人的夢中,看到了他們的罪惡恥辱,他看看自己,望望師傅,他感到滿足。師傅死了,他又換了個師傅。他這個家族要保持神秘,才有人敬畏。真正的秘密不能光明正大地擺在門面上,所以他被藏了起來。年輕的二師傅收了皇帝的錢,要他為家族做最後一件事。

「陳魄,外面的世界你能懂么?陳魄,你覺得你真的是你么?」

催眠師輕輕一打響指,房屋倒塌,天又重新變暗,瘴氣再次聚集。陳魄醒了,茫然地望著四周。

「陳魄,我看清你了。」催眠師冷冷地說,「你跟我一樣。」

「不……我跟你不一樣。」陳魄說,「我能感到痛苦、困惑,我不懂,我不想害人,但又想救師傅。」

「不,你跟我一樣,都是從虛無中誕生的人。我存在於別人的夢裡,你,又真的存在過么?」

催眠師一抬手,陳魄的身體像是絲線般解開,失去了原型。他沒有了肉體,只剩下一團魂絲飄在空中。

陳魄失聲尖叫,他滿頭大汗的醒來,從頭到尾摸了摸自己的身體,他體內到了郝噩的叫喚。他還在,這次是真的醒了。

「既然你知道自己會沒命,」陳魄喘著粗氣問道,「為什麼還要做這種事。」

催眠師閉上了眼睛,像是傾聽著什麼,「陳魄,這世上,要做什麼才能令自己覺得沒有白來一趟呢?是是非非,真真假假,這人間荒唐,還不如一場夢,唯獨我知道……」

催眠師說著說著又絕口了。

他在世上聽到的第一句話:生是左家的人,死是左家的鬼。

「因為不這麼做,夢,不就醒了么?」催眠師繼續說道,「人間荒唐,唯獨我知道,大師傅給了我一場好夢,他讓我跟著二師傅,我就跟。不辱家命,這人間,我沒白來一趟。那麼陳魄,你呢?」

催眠師話剛說完,背後就浮現了一個巨童。

「看來這惡鬼,還是醒了。」催眠師喃喃自語,「陳魄,剩下的,交給你了。」

食惡童張開嘴,吸了口氣。催眠師像是一灘爛泥,軟趴趴地倒下了。

食惡童瞪了陳魄一眼,爬開了。

(33)

「哈哈哈!」不知從哪裡傳來一陣大笑。瘴氣中,一個人影走了出來。

他來到催眠師的屍體旁邊,彎下身,將手指放在催眠師鼻前探了探。

「看來十年的賭約終於要結了。」欺詐師站起身,想了想,又說,「不吧,哪有那麼簡單?」

他忽而望向陳魄,玩世不恭的臉一下正經起來。陳魄仔細嗅了嗅,不是聞不出他的魂味兒,而是記住的魂味兒都和他的味道對不上,「你是誰?」

「哈哈哈,你們這些人就是不知道長記性,所以被騙了第一次還會被騙第二次。」

「你是欺詐師,告訴我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麼?」陳魄問。

「我說的,你能信么?說出來,你敢信么?」

「你說。」

「十年前,我進京拜訪左府。和掌門師傅一決勝負,我說我能騙人,他便說他能騙心。哈哈哈,說的好聽,誰知根本比不過,他便派自己的徒弟跟我比,誰知道十年前發生了那件事。我說的這些,你信么?」邱雷蘋問。

「我覺得不一定全是真的,但是肯定有一部分是真的。」陳魄說。

「哦?萬一全是假的呢?我是假的,這個人也是假的?」邱雷蘋指著地上的人說。

「可能吧,因為我聞不出你的魂味兒。」陳魄說。

「魂味兒……」天空突然傳來一聲響動打斷了邱雷蘋,地面震顫了一下。

陳魄望向天空,天開始破曉。然而周圍依然還是揮之不去的重霧,食惡童在遠處嘶鳴了一聲。

「糟糕了。」郝噩突然說道,「他們等不及了。」

「怎麼了?」陳魄問。

「他們又做手腳了,這霧氣的濃度,是魅散,他們把魅散參入霧中,用來提高鬼的活躍,怕是食惡童會提前異變。」郝噩說,「他們是想快點讓這一切結束。欺詐師,還有一個人在哪兒?」

「我們三人分開行動了,不然等著送到你們手裡?」邱雷蘋說。

「陳魄,這次別讓他走了。」郝噩催促陳魄。

「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屁孩兒,一個草人,能對我怎麼樣呢?」邱雷蘋說。

趁著霧氣重,邱雷蘋逃離了陳魄的視線。這是他迄今為止最大的賭注,剛才催眠師在催眠食惡童時,邱雷蘋留意到被食惡童附身的女孩兒還沒有完全失去神智,只要有機會和女孩兒接觸,他還有機會騙過這惡鬼。從郝噩的話聽來,食惡童馬上就會行動,等不到第二天了。

他朝著陳魄的草屋跑去,那裡,只剩下兩個人了。

(34)

邱雷蘋的魂味兒和師傅保存的不一樣,這世上除了魂藝人,還有另外一種人能對自己的靈魂做手腳嗎?

又或者,是他早在十年前就騙過了師傅?

陳魄隱隱記住了邱雷蘋異常的魂味兒,這味兒跟魂斑化成的味道不一樣,是暫時的,所以要快。靠著這淡淡的魂味兒,陳魄緊緊跟隨這邱雷蘋。跟到一半時,他辨認出這是去往他茅草屋的方向。陳魄趕緊加快了步伐,一不小心跌了一跤,摔在了路邊的小池塘里。

「你聽,附近有人在。」郝噩說。

透過藹藹霧氣,陳魄看到有個女子正端坐在池塘邊。走進時,發現那是白玉蓮正對著水面擦拭著面龐。

「我不是讓你在屋裡幫忙照顧師傅么?你怎麼在這裡?」陳魄問。

「那屋子裡太簡陋,連面鏡子都沒有。我就出來了。」白玉蓮說著又梳起了長發。

陳魄頓時一股氣涌了上來。

「陳魄,你看這村姑,黑黝黝的,不好看。」白玉蓮照著鏡子說,「陳魄,這村子裡有白一點的女孩么?」

「現在都什麼時候了?跟我去找師傅。」

「這村子裡就沒有你喜歡的女孩么?」白玉蓮問。

「不明白你想說什麼。」

白玉蓮突然向陳魄的耳邊貼近,「我想要一具年輕的身體。」

她輕輕地將手指點在陳魄的額頭,然後慢慢地劃向他的嘴唇,「別說話,我來聽一聽你的心。」

白玉蓮將耳朵貼向陳魄胸口,聽著他的心跳,「陳魄,你知道什麼是喜歡么?」

白玉蓮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喜歡,就是你有一碗飯,就會分開她大半碗,喜歡,就是每天醒來,每天睡前,你都想見到她,喜歡,就是即便她墮入地獄,你也想要拉她一把。我知道了,那個小女孩兒。」

「你到底想說什麼?」陳魄一把推開白玉蓮。

「你跟那個小女孩兒有羈絆,有羈絆,你就能打開她的心扉。我可以幫你喚醒那小姑娘,只要你給我一具新的身體。」白玉蓮說。

「陳魄,不要聽她的。」郝噩提醒。

「已經來不及了,它早就在找我了。」白玉蓮指向水中。

水中有一張小孩的臉,窺探著她,像把守著一個玩具,白玉蓮走到哪裡,他的眼球就轉到哪裡。突然它嚶嚀了一聲,從水中爬了出來。

食惡童的體型又比之前大了。它的顏色更為渾濁,只能隱隱約約看出花子正被束縛在裡面。

「你叫花子是么?」白玉蓮問食惡童。

食惡童抓起白玉蓮,輕輕地吸了一口。因為魅散的原因,它現在已經不像之前那樣只會食人魂魄了,而更像是在遊戲。

白玉蓮的魂魄斷了一絲,但還活著。食惡童正在玩她取樂。

「對,就是這樣。」白玉蓮像是吸了大煙,輕飄飄的。那一縷魂魄進入了食惡童的體內,向著花子游去。

她覬覦年輕的身體,她的執念太深。在白玉蓮的魂魄和花子的魂魄衝撞的那一刻,她們的記憶交織在了一起。

(35)

花子在幹活時餓暈了,又被養父養母揍了一頓。她不明白生母為什麼要將她生在世上。

她恨,恨養父養母只把她當個畜生。

恨這裡,沒有一個大人能夠救她。

恨自己,活在世上只是為了受苦。

「你也是不應該生在世上的孩子么?」有個聲音問。

「誰?」花子環顧周圍,黑乎乎的屋子裡走出來一個青袖錦衣的美麗女子。

「我生母原是青樓女子,我從來不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誰,剩下我後,母親便去世了。我小時候長得丑,經常被指派干苦活。後來長大才明白,原來這世上,女孩子,只要好看,便不用受那麼多苦。」白玉蓮說著抬起花子的下巴,細細打量她的臉,「呀,原來你也是個可愛的小姑娘啊。」

白玉蓮撩起花子的亂糟糟的頭髮,繞到她而後,撫摸著幼小的臉龐,「這些事情啊,等你長大變漂亮了都會過去的。你有喜歡的人么?」

花子迷茫地看著白玉蓮。

「你每天都想見到他,無論生活多糟糕,因為想見到他所以就覺得能活下去。有這個人么?」白玉蓮問。

花子的臉有點紅紅的。

「因為有想見的人,所以我不能死在這裡。把你的身體交給我好不好?我可以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你就不用受那麼多苦了。」白玉蓮說。

花子想推開她,手中卻沒了力氣。她看到白玉蓮手指上正捏著一團青藍的小光點,這是剛剛她撫摸花子的臉時取出來的。

「這是陳魄的魂,他喜歡你,所以冥冥中,早有一點靈魂放在了你身上。只要我吃下這一點小魂魄,它就能成為我靈魂的一部分,這樣連我你也就能接受了。」白玉蓮慢慢將光點吞入嘴中。

「你……你怎麼知道這麼多?」花子問。

「因為,我喜歡的人也是個魂藝人,他叫陳彌。」白玉蓮說。

在吞下魂魄的同時,白玉蓮兩眼一瞪,「這,這不對,為什麼?原來如此……邱雷蘋……原來,你騙了我。」

陳彌,你在,我怎麼又捨得離開呢?

(36)

食惡童停下了,手中白玉蓮的身體也耷拉了下來,落到地上。

陳魄跑到白玉蓮旁邊,探了探呼吸,已經死了。他高喊著花子的名字,他好像聽到了花子的哭泣。食惡童出現了裂口,可以看到花子蜷縮在裡面,輕輕地說著,救我……救我……

食惡童突然動了一下,低頭瞪著陳魄,隨後朝著陳魄走來。同時嘴中也傳出怪異的叫聲:「陳魄,救我……陳魄,救我……」

「陳魄,不要急著去。坐下。」郝噩提醒說,「食惡童看起來像是在變異,目前它吞了八惡,應該還不至於變成食惡孺。這附近有另一個人在。」

陳魄環視四周,「趁現在,我還能救花子出來。」

「欺詐師詭計多端,多半是他在我們之前早已找到了白玉蓮,蠱惑了她。所以才發生這種事,可能你師兄陳彌早就被食惡童吃了。還記得我跟你說的么,食惡孺吞七情,不可喜,不可怒,不可憂,不可思,不可悲,不可恐,不可驚,禪坐心靜,斷情絕欲,方能避之。你越憂,處境就越危險。」

此時,食惡童的體型發生了變化。原本光禿禿的腦袋上長出了長發,黑洞洞的雙眼又擴大了一圈。它的身體並沒有成長,僅僅是腦袋又擴大了兩倍,比起之前的樣子更為可怖。

「哈哈哈,果然沒錯。」

是邱雷蘋從濃霧中現出身影, 「陳魄,你真的能定下心么?」

陳魄對著邱雷蘋怒目而視,「你對白玉蓮做了什麼?對花子做了什麼?」

「你還記得催眠師對你做的么?」

陳魄回憶,「他說,我是一個不存在之人。」

「他有世上最強大的催眠術,雖然付出了自己的命,但是你能相信么,他催眠了一個惡鬼。他進入了那小女孩的夢,他在那女孩的夢中找到了你,你把一縷魂魄寄放在了花子身上。我跟白玉蓮說,吃下那一魂魄就能被她接受,白玉蓮就能獲得那小女孩兒的身體,誰讓她執念太深,除了這個方法,別想活著出去。所有的緣起都是因為你。」

「怎麼會?師傅從來沒告訴過我這種事。」陳魄說。

「你師傅你師傅,哈哈哈!你根本不知道你師傅瞞了你多少事!」邱雷蘋一指食惡孺,「你看看吧,這惡鬼已經吞了九惡,那剩下一惡究竟是誰呢?你覺得是我?不,是你。」

「不,你別胡說!妄語之罪邱雷蘋,你才是最後的那一惡!」陳魄說。

「那你要不要跟我打個賭?」

「賭什麼?」陳魄問。

「賭上你和我的靈魂,如果我被吃了,這食惡孺沒發生變化呢?」

「你瘋了?」

「我沒瘋,還記得么,你說我的魂味兒對不上。」邱雷蘋說,「我邱雷蘋一生沒說過幾句真話,每一個謊言都是一個賭注,這次我用命下注,你信不信?」

「你這麼做,對你又有什麼好處呢?你說你說謊,十惡又怎麼會輪到我?」

「因為真正的妄語之罪是你,陳魄,十年前,騙所有人去往鴻門宴的人是你。這妄語之罪,不是你,又會是誰呢?」邱雷蘋邪笑道。

「你……怎麼會知道?」

「你師傅,把你塞進一個小孩的身體,但是化成灰,我也聞得出你的味道。你仔細想想,自己的記憶,是不是少了一段?」邱雷蘋問。

陳魄細細回想,他被師傅收養前的記憶確實一片空白。自他有記憶以來,就是白天採藥,晚上回去照看草人,更久之前的記憶,全都一片空白。

「怎麼會……」陳魄抓著腦袋拚命回想。

只有郝噩不斷在提醒陳魄,「不要聽他的蠱惑,他是欺詐師,自有千百個理由騙你。」

「可是,我丟到的記憶又怎麼解釋。」陳魄越想越惱,心境越來越煩,越加引發食惡孺注意。

「陳魄,它來了。沒時間給你想不開了。給我坐下!」郝噩命令陳魄。

聞到了陳魄的情緒,食惡孺已經離陳魄近在咫尺。

(37)

「跟我念。天尊妙用常眼前,舉體動心皆自然。 息個動心看動處,動處分明無際邊……」郝噩教陳魄念起了靜心經。

陳魄跟著念,但是完全靜不下來。他的心思已經完全被邱雷蘋剛才的一番話擾亂。

幾尺開外,邱雷蘋還對著陳魄喊叫。但是陳魄已經完全聽不進去了。

這世界,或許根本沒有陳魄這個人。他是師傅取了別人的魂編造出來的,他才是那個最惡的人……

「陳魄,你看!」郝噩喊道。

陳魄聽不進。

「陳魄,你看!」郝噩又吼道,「邱雷蘋!不太對勁!」

這時,陳魄才回過神。

他看到邱雷蘋的臉色突然煞白,嘴唇顫抖著說不出話。原本的淡然全都去無蹤,只能看出他在恐懼,彷彿突然變了個人。

食惡孺聞到了他的恐懼,蹣跚走向邱雷蘋。邱雷蘋想跑,卻挪不動雙腿,魂魄活生生被食惡孺抽了個乾淨。

陳魄觀望著,食惡孺沒有半點變化。

邱雷蘋不是十惡。

(38)

「不可能!」郝噩驚訝地盯著陳魄,「到底是哪裡出了錯?」

「或許,他說的對……」陳魄說。

「可能還有一個人,才是真正的十惡。」

「又能是誰呢?」陳魄說,「食惡嬰吞九惡才能變成食惡孺,在吞下邱雷蘋前,他已經吞了九惡,吞了欺詐師,它依然沒有任何變化,他的魂味兒也不是師傅記下的魂味兒。剩下的又能是誰呢?」

「你已經記下了最後一惡的魂味兒,還有時間,總能找到的。」郝噩說。

「不,我現在還聞不出我的魂味兒。」陳魄說著將郝噩從腰上卸了下來。

「你準備做什麼?」郝噩問。

「郝噩,你看著。如果他吞下我的魂化成了人,是不是結界就會解開,你們就有辦法救下花子?」陳魄問。

「你……」

「你別勸我了,我已經決定了。郝噩,我是誰我已經隱隱察覺到了,我沒有靈魂,沒有情感,師傅病倒後,我就不知何去何從,很多時候,我感覺的魂是空蕩蕩的。如果能用這條命換一個答案,對我也是個交代。」

「不,陳魄,如果你死了,誰來……給我找個新身體呢?」郝噩問。

陳魄沉默了一會兒,苦笑著說,「等你紅魄生出來,你就可以選擇你喜歡的身體了。但是師傅說過侵佔別人身體是不對的,所以我這個小孩的身體又是誰的呢?郝噩,如果邱雷蘋說的都是真的,請幫我保管好這個身體。」

「如果是假的呢!」

「那就幫我照看好師傅。」陳魄說著朝食惡孺大步走了過去。

(39)

它大張著嘴,像是迎接一頓無與倫比的大餐。它的瞳孔又睜大了半圈。

對啊,可能前面的都不過是這頓主食的佐料。它抬起腿,忙不迭地朝著陳魄跑了過來。

它伏下身子,猛地栽倒,將陳魄整個人含進嘴裡。十惡具備,食惡孺的整個身體化為黑霧。它舔舐著這人間的美味,融化在這美食之中。

陳魄感到自己的魂魄被一點點抽絲剝繭,然而它身上好像有數不盡的靈魂,怎麼抽都抽不幹凈。

陳魄聞到了熟悉的味道,是師傅記下的那幾縷魂味兒。

為什麼我的魂魄中會沾上這麼多魂味兒?

陳魄不禁想,他已經感受不到自己的重量。在魂魄不斷被抽離之時,有一個人站在了他面前。

「善非善,惡非惡,善惡兩不厭;生非生,亡非亡,生亡天地間。」

「你是……陳彌?」陳魄問。

「我是。你又是誰?」陳彌問。

「我是……妄語之罪?我是……最後一惡……」

「哈哈哈,不,記得師傅對你說的么?你是善,善能容納萬惡。」

「什麼意思,我死了么?」陳魄又問。

「你覺得干我們這行的,還分生死么?都是天地蜉蝣,滄海一粟。十年前,我想讓魂藝重振於世,結果證明是個笑談。整日飲酒不醒與世,還招來了殺生之禍。這些,你都記得么?」

「我?」

「你就是我,也是十惡,也是你。」

「我不懂。」

「知道為什麼師傅留下十惡?」

「為什麼?」

「畫藝琴藝陶藝,以物為藝術。我們呢?人、魂魄,你明白了么?」

「這十惡,都是師傅的作品。我也是……」

「我也是,你也是。我們雕琢魂魄,觀察人類。我們是魂藝人。惡是什麼?善是什麼?七情六慾又是什麼?」

「人又是什麼?」

「是啊,又是什麼呢?陳魄,我們魂藝人已經脫離人類了,我們是飄忽於生死之間的遊客。但你不一樣,師傅塑造你,是為了更理解人類,你是善,生於十惡。以我為原型,抽了十惡的部分魂魄編織而成。所以你本身就具備十惡的魂魄,你的魂魄密度遠高於一般人,這些你都記起來了么?」

「那我這具身體,又是從哪來的?」

「我本想再多跟你聊一會兒,但是來不及了。這厲鬼已經化成形了,去吧!師傅還在等你。」陳彌用力推了陳魄一把,將陳魄推離了食惡孺的體外。

(40)

一陣黑霧散盡,陳魄倒在原地。幾尺開外躺著一個裸身的女子,她的皮膚煞白,似人非人。

陳魄醒來,發現師傅正蹲在他的旁邊。

「師傅?」

「陳魄,我們來做個了結吧。」師傅說。

「發生了什麼?」陳魄問。

「你的一半魂魄被那惡鬼吃掉了。」

「我的……魂魄……」陳魄說著突然跳了起來,「花子!花子怎麼了!」

「那個傻女娃,躺在那邊的就是。」師傅指了指那個裸身的女子。

女子從地上爬了起來,撿起地上的碎布遮了遮身子。她環顧周圍,發現了不遠處的陳魄。

她的身體成熟了,不再是那個小女孩,但似乎還有花子的記憶。

陳魄本想過去,卻被師傅拉住了,「當心,她已經不是那個傻女娃了。」

陳魄又想起了什麼,望周邊看了看,「郝噩呢?」

「十年一夢生死劫,都出來吧。」師傅一揮袖子。

十幾個人從周圍走了出來,從地上,從樹皮中,從池塘里,從茅草堆中。皇御方士早已潛伏在周圍,郝噩在看到食惡孺化成一團黑霧時就立刻跑到村外召來了皇御方士。

「看來你就是十年前獨闖京城,擾亂皇上大事的那個魂藝人。」帶頭的方士說道。

「那十年前的事,能忘的就都忘了吧。」師傅說。

「忘不了,十年前的事任誰見過一眼,都是忘不了了。在下就是當今大方士的徒弟,恐怕你是記不得我的。」

「記不得,一把年紀,什麼都記不得了。」

「我叫於木。郝噩是我的小弟,總之先謝你救下他一命。」於木說。

「不,你小弟,是我徒兒救的。」師傅說。

「郝噩呢!」陳魄插嘴道。

「失去了人的身體,這一個小草人還有什麼用呢?」於木說。

「你們對他做了什麼!」陳魄說。

「別急,他還在,只不過他會是重要的研究材料。靈魂是通往永生的奧秘,你,你們,都是逃不掉的。」於木一揚手,幾個人就把陳魄和師傅包圍了。

「你胡說,郝噩他不是這麼說的!」

「那是因為他根本不了解皇御方士。放心,在此之前,我們還要處理另一件事。」於木說著望向了花子。

(41)

從土中鑽出兩個人抱住了花子的腿,六個人上前圍住了她,他們每人手中握著一張符,將符咒貼在手上,展開。六個方士手中的符咒互相連接,布下陣型。

花子的面色忽而變得更白了,肌膚中青筋爆出。「煉火之陣。」於木咬破手指,用血在符咒上畫了一筆,隨後將符咒往天上一扔,符咒憑空燒了起來。

六人的手心開始發紅,圍成的陣法突然間溫度驟升,周圍的空氣開始扭曲。陣法中的兩名方士托起了花子,只見他們的嘴中念念有詞,身體逐漸發黑,滾燙的血逐漸從毛孔中滲了出來。兩人齜牙咧嘴,直到再也承受不住陣法之中的高溫,才從裡面滾了出來。出來時,兩人的衣服一半已經被灼成灰了。

「士長,已經鎖住了她的動作!」其中一人說道。

「很好,在這等高溫下,這惡鬼已經是囊中之物了。」於木正襟說道。

陳魄遠遠觀望,這陣法就像是憑空造出了一個煉丹爐。

「他們是想活活地將這傻女娃煉成丹藥啊。」師傅在旁感嘆道。

花子的身子漸漸浮上了半空,她兩眼無神,瞳仁中似有火焰在燃燒。

她半張著嘴,只是輕輕地說了句,「餓。」

布陣的六個人像是被掏空了靈魂,齊刷刷倒在地上,煉火陣瓦解。

「不可能!」於木大喊一聲,「這惡鬼已經吞了十惡,為何還會吸人魂魄!」

「因為她吞的魂魄不完整。」師傅說道,「恐怕十惡之中,還有一人沒被吃掉。」

「你胡說什麼!它明明已經化成了人!」於木不解道。

師傅把手搭在陳魄肩上,說,「那是因為,它最後一個吞的是這孩子,這孩子身上有十縷魂絲,我從十惡身上各抽出一縷,以我徒弟陳彌的魂魄為原型,加以編成。他的魂魄密度為常人的兩倍,被惡鬼吃掉一半,還剩一半。」

師傅說著,用手指從腰間的竹筒上沾了點速靈膠,點在了陳魄的額頭,抬起來時手指已粘上了一縷魂絲。

他聞了聞,說,「陳彌已經不在了,他的主魂已經留在了那惡鬼體內,現在這孩子只是由幾個散魂組成的個體。而那惡鬼,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吧?」

「雖然化身為人,但肯定是少了誰的主魂,才沒有變完整。如此一看,這女人確實是異常孱弱。」於木謹慎地盯著花子看,「然而只要能把丹藥煉成,這女人變得怎麼樣又有什麼打緊的呢?」

於木扒開衣服,身上寫滿了符咒。

(42)

於木張開雙臂緊緊縛住了孱弱的花子,他的嘴裡還咬著一張符。身體上符咒的紋路灼燒著他的身體,他的身體開始結成木樁,環抱的雙手融在一起。

師傅見狀不妙,拉著陳魄連退了幾步。沒過多久,於木像是一具木殼,將花子完全裹住了,只剩腦袋還能正常轉動。

「這群破道士腦子都不正常。」師傅說。

「師傅,發生了什麼?」

「陳魄,你看他的身體,在漸漸木質化。人體有五行,金木水火土,這人活化了自己的木行,木能引火,他嘴裡叼著的是煉火符。看來,他是寧可丟了自己的命也要把那女娃煉成丹藥。」師傅說。

於木咬著煉火符,一吹。轟然一聲,方圓一平內有道火焰衝天而起,灼燒著雲彩。硝煙漫布,有個身影淡淡地走了出來。

花子擦了擦自己灰不拉嘰的臉,空洞的眼神遠遠望著陳魄。

「你是誰!」陳魄對著她大喊,「花子!是你么?!」

花子的長髮披散在面前,遮住了一半的臉。她喃喃自語,陳魄聽不清,大聲道,「你說什麼!」

「陳魄……陳魄……」

陳魄聽清楚了,花子在叫他的名字。

他顫悠悠地往前一步。這時花子突然加快了步伐,一下竄到陳魄面前。陳魄看到她在哭,大腦隨後一懵,好像整個人都要被吸進去。

(43)

「陳魄……我餓……」陳魄又聽到了花子說話,花子以前不會說話,她只會安安靜靜地把那一小碗米飯扒拉完。

「我還餓。」花子瞪大眼睛看著陳魄,抬手把空碗遞給他。

「可是這是最後一點米飯了,我明天給你多留一點好不好?」陳魄說。

花子耷拉下手,蹲在地上,問,「陳魄,陳魄,你是從哪裡來的?」

陳魄陷入沉思,從哪兒來的呢,他的身體從哪兒來,他的靈魂從哪兒來?他不過是師傅的一個作品,憑空捏造。他抬起頭望向那間茅草屋,師傅到底為何把他造出來呢?

「陳魄,你聽,大家都在等你。」花子張大嘴,從花子嘴裡傳出了不同人的聲音。

「哈哈哈!陳魄!你割過人頭么!你聽,他們的尖叫他們的痛苦,這世間就是個地獄!不如讓我來拯救吧!」

「不不不,這世間太美妙,女人、權力、地位,沒有錢財買不到的東西,我還不想死啊。」

「是啊,女人的滋味陳魄你嘗過嗎,嘖嘖, 那玉脂般的肌膚,嘖嘖,那瓊漿般的汁水……」

「女人女人,你懂女人嗎?在這亂世之間,受再多苦也敵不過一副好容顏,這世間何來公平呢?」

「凡是得不到的,偷來不就行了?你知道嗎,這世間的每一樣東西都有它主人的秘密,陳魄,你的秘密是什麼呢?」

「瞧你手裡拿的破碗,你這每天吃的都是什麼啊?陳魄,外面的世界還有更多美味等你享用呢……」

「陳魄,世間的聲音嘈雜,慾望的聲音,墮落的聲音,滿足的聲音,唯獨你心裡的聲音怎麼空蕩蕩的?」

「陳魄,現在你醒了么?這些苦,你能感受得到嗎?」

陳魄堵住雙耳,那些聲音還是無止盡地湧來。

來吧,陳魄……

來吧,陳魄……

來吧,陳魄……

……

「陳魄,活著是不是很辛苦啊?」花子問。

陳魄雙目無神。

「哦,我忘了,你本來就沒有活過。」花子說,「跟我走吧,我們離開這個人間。」

花子牽起了陳魄的手,他們往茅草屋相反的方向一直走。

陳魄,明白了吧,你不過是你師傅的一個作品,你什麼也不是。

(44)

「這裡是哪裡?跟我記憶里的村子不一樣了。」陳魄跟著花子走,周圍黯淡無光。

「這裡是我。」花子說,「你會陪我一直走下去對吧?」

陳魄回頭看,背後的茅草屋已經看不到了。

「陳魄,陳魄。」陳魄耳邊出現了另一個聲音,「醒醒。」

陳魄,醒醒!

這魂味兒,是陳彌。

「師兄?我……是要去哪兒?」

「這是花子的靈魂世界,你不能被吃,回頭!」陳彌說,「你是魂藝唯一的繼承人!」

「不,我只是一個被拼湊出來的軀殼。師傅為什麼要把我造出來?」

「陳魄,你看一眼腳下。」

陳魄低頭,一道道青藍色的絲線鋪成一條悠長的道路。陳魄蹲下身,摸了摸絲線,冰冷冰冷的。

「這是師傅的魂絲,跟著它走,你就能離開這裡。有些路你要自己走下去才能明白。」陳彌說。

在陳魄手中,那些魂絲似乎都有了生命,如脈搏一般微微跳動。魂絲不用屍草和骨灰混合而成的粉是無法觸摸的,而在靈魂世界中,這些全都不需要了。陳魄感覺心中有什麼暖暖的在搏動。

「不要走!」花子拉著陳魄的手,「留下來陪我吧。」

「陳魄,你不能留在這裡。」

「不!你走!你走!」花子突然面露兇相,對著黑暗中的陳彌嘶喊。從她背後飄出萬千惡靈,將陳魄團團圍住。

花子一揮手,陳彌的聲音就變得飄渺,「我不需要你,你出去!」

陳彌的聲音聽不到了,陳魄盯著腳下路。師傅的魂絲似乎在對他訴說。師傅說他生性善良,他生於十惡,何來善良。師傅將他藏匿人間,十年,打磨他一個。他非草木,何來生與死,心與念?

「一個人的靈魂記錄了他一生,仔細看,師傅想說卻說不出口的,全在這條魂路上。」陳彌的聲音像驅趕不去的鬼魅又再度出現,「最高明的魂藝人會根據魂絲的紋路讀取一個人的一生,這是我畢生追求的最高境界,然而終其一生,我也未能做到。陳魄,每條魂絲都有它獨特的紋路,這叫魂紋,魂斑就是魂紋的碎片,這魂紋是魂藝中最難讀的,就看你能不能看清了。」

陳魄細細打量這稀疏不一的魂絲,摩挲著,魂絲被搓地鬆散開來,鬆散開的魂絲如蛛網般展開,每段紋路又確實都有點不一樣。

「人生求而不得的奧秘都在魂藝之中,陳魄,師傅不過是一個手藝人,他不懂人情不懂事故,不懂人為何而生為何而亡。他終其一生只為創造一件滿意的作品。在人間,善惡之分都將模稜不辨,人究竟是何物呢?以前我不懂,不懂這門偉大的手藝為何要被掩埋於世,現在我漸漸明白了。這浮誇的人世會鈍化你的感知,會磨滅你的靈感。陳魄,你是師傅自豪的作品,也是名純粹的魂藝人。你聚集了七情六慾,所謂的惡都是為了滿足慾望,然而滿足自己的慾望又有什麼不對呢?師傅采了十片惡人魂魄製造了你。魂藝將絕,你將是魂藝的唯一傳人。」

陳魄回想起自己在茅草屋裡與那些草人談天說地的日子,他終於明白了,原來這麼做不是為了喚醒那十個草人,而是為了讓十惡煉就他。

陳魄讀著師傅的魂路,一開始緊密有致,隨後鱗次節比,到中間又變得稀疏稀薄,時而又凝聚互相交織,直到最後越來越細,所有紋路都閉合在一起,變得剛愎不可分。

師傅這一生也是如此走來的。痛苦、迷惘,這一切恰巧又是生的證明,陳魄決定沿著這條路走下去。

陳魄握緊花子的手,「花子,我不離開你,你跟我走,可不可以?」

花子站在原地,沒動靜。陳魄拉著她走,但是花子小小的身軀變得像是有千斤般重。

「你這個騙子。」花子默念。

陳魄依然用力拉著她走。

「你這個騙子!連你都在騙我!」花子嘶喊,面龐猙獰。陳魄回頭,有無數惡靈纏上了他的手臂,嚙噬著他,他的手臂被分解成一條條魂絲飛散開來。

「吃掉你。」花子說。

(45)

師傅從自己的列缺穴中抽出一道魂絲。那個裸身的女子把陳魄抱在懷裡,兩個人都靜止不動了,猶如靈魂出了竅。

師傅將自己的魂絲一撩撥,那道魂絲竟自己遊離了起來,「這是我最後的氣數了。」師傅喃喃自語,然後閉上了眼睛。

那道魂絲游到了二人之間,從鼻孔中鑽了進去。在花子的靈魂世界中,這道魂絲鋪成了一條小徑,每延長一分,師傅的魂就被抽出一分。

沒過許久,他就聽到花子的靈魂化作惡靈在噬咬著陳魄。

陳魄的形態已散,他的魂魄本來就由十惡組成,現在這些魂魄都飄飄洒洒在尋找它原本的歸宿,離散的魂絲之間,是陳魄的魂芯,這魂芯原來取自陳彌,現在已分成兩半,一半早已被食惡孺吞噬,另一半卻被陳彌強行打了出來。陳魄也是因此才能夠得以存活。

而陳魄現在的魂芯非常微弱,隨時都將消失。忽然魂芯抖了一下,那些散掉的魂絲又重新聚集到了一起。

(46)

現實中,陳魄睜開了雙眼。他推開了花子的懷抱。師傅從未見過這樣的場景,花子和陳魄之間連著一絲靈魂,花子連綿不絕地吸收著陳魄,而陳魄,又像是在用自己的意志在與花子抗衡。

「師傅,我尋著你的路出來了。」陳魄說。

「好,做得好。」師傅咳嗽,陳魄看到鋪在師傅身上的魂魄已經很稀薄了,知道師傅命不久矣。

「師傅,我們會不會全都死在這裡?」陳魄問。

「不,陳魄。你通過試煉了,為師要正式將我的衣缽傳於你,從此以後,你將是這世上唯一的魂藝人。」

師傅望向遠方的茅草屋,「魂藝的工具,世上只有一份。傳於你,你就沒有回頭路了。陳魄,你願不願意呢?」

「我願意。」陳魄說。

師徒二人奄奄一息。師傅的靈魂鋪成了一條長長的魂路,在花子的靈魂世界中蔓延,花子像是迷失在自己世界中的一名孤兒,順著這條魂路尋找著出口,背後爬滿了萬千惡靈,陳魄釋放出的魂魄是她唯一的明燈。

不遠處,原本被燒得一片焦黑的方士突然動了一動,隨後站了起來。他跑到陳魄跟前,突然抽出了符咒,貼在了陳魄腦殼上。

「陳魄,別怕。這是精神符,可以幫你再撐一會兒。」那人說道。

「你是……郝噩?」陳魄訝然。

(47)

郝噩拖著於木焦炭般的身體跑到了茅草屋,他原本被於木封藏在他的衣物里,一身爆炸激醒了他。被壓在身下的郝噩無法動彈,草人的身體也被摧毀了大半。此時紅魄正好生成,郝噩只好附身了這具苟延殘喘的身體。

他衝進茅草屋,翻找到了命梭子和轉魂盤,道具整齊地擺放在了一個書笈里。郝噩背起書笈噠噠噠就往回跑。

他卸下書笈,擺放到師傅面前。師傅伸手,從木桶中抓了把手粉。

「陳魄,這是為師教你的最後一堂課,你不是一直想親手試試么?來吧,握緊命梭子。」

陳魄握緊命梭子。師傅用雙手伸進自己的胸口,將剩餘的魂魄一點點挖了出來。

「陳魄,你好好聽。你知道為什麼將死之人的魂魄可以再喚回來么?」師傅問。

「為什麼?」

「因為心中有事未了,只要還有念想,身體與魂魄的關聯就不會斷盡。」師傅從自己的魂魄中,抽取一根魂絲,將絲頭繫到了命梭子上。

「陳魄,你出師了。師傅的念想也就斷了。人為何物,魂藝為何術?這接下來的道路就靠你自己去摸索了。既然你放不下這傻女娃,就用師傅的魂換她一命。我想,總有一天,她會帶你找到答案。」

陳魄又抓了把手粉,用命梭子仔細抽取著師傅的魂魄,終於一根魂絲穿了進來,從命梭子兩端延伸而出。是師傅的魂芯。師傅的眼神逐漸黯淡了下去,隨後又強行睜開。

「對,繼續。命梭子不能停,停下,魂魄的密度就變了,變了,就不好塑形。繼續,不要停。」

陳魄點了點頭,那命梭子在陳魄雙手之間笨拙地滑動,師傅稀薄的魂魄浮在半空中。

「人生在世,總有念想之物。陳魄,你的念想又是什麼呢?別忘了,你是一名……

「魂藝人。」

師傅說完這句話,雙眼不再發亮。陳魄托著師傅的魂魄,小心翼翼將魂魄從命梭子兩端取下,魂絲收成一團,將魂芯裹住保護了起來。陳魄將魂魄放到轉魂盤上。

師傅說過,魂藝不是邪道,它聯通著萬物的生與死,寄託著世間的想像。它是活的手藝,你用思維創造的一切都將真實無比地存活於這世上。它可以輕易地拯救他人,也可以一念之間毀滅別人。

「餓。」花子出聲了。靈魂世界的魂路在漸漸收回,花子醒了,「救我,陳魄。」

花子眼角流下一滴淚珠。

「我知道,我知道,馬上你就解脫了。」陳魄說。他摩挲著師傅的魂魄,觸摸著師傅的魂紋,把師傅的所有經歷與知識一點點刻入腦海。

師傅的魂魄好小啊。

這是魂藝人的宿命,每一次捏魂,就會有一點自己的魂魄沾到手中的魂魄上,自己的魂會逐漸流失。每一件作品都留有創造者的靈魂,陳魄身上,也流淌著師傅的靈魂啊。

「花子,下輩子如果再見,我一定請你吃熱乎乎的大米飯。」陳魄將師傅的魂魄捏成了小小的一顆。

一顆散發著青光的米飯。

陳魄將米飯放進花子嘴裡,陳魄連在花子身上的魂絲斷了,意識也隨之飄走。

(48)

陳魄醒了,望了望四周,只有全身焦黑的郝噩守在他身邊。

「所以你對她做了什麼?」郝噩問。

「師傅將他所有的知識通過魂紋交予我了。」陳魄說,「郝噩,你知道嗎,食惡鬼為什麼一定要吸收十惡才能化形,十惡又是怎麼定義的呢?」

「就別跟我繞彎子了,說吧。」

陳魄笑了笑,「每一種魂魄都有各自的味道,黑魄也有十種,這十種黑魄每個人身上都有可能生成,他並非這十惡所獨有,只不過這種氣味在這十人身上特別明顯。然而,黑魄的氣味可以複製。如果這十惡十年前就魂盡了會怎麼樣呢?」

「會出現另外的十惡?」

「對,食惡鬼會重新判定它的十道『食糧』。或者有另一種方法,提煉這十惡黑魄的精度,只要精度大於原本的十惡,那食惡鬼的『食糧』就重新判定了。我進入了花子的靈魂世界,所有的聲音都在我耳邊周旋,我找到了那一個逃走的十惡,欺詐之罪。師傅早在十年前就提取了這十惡的一縷魂魄。你知道嗎?藝術的第一步是複製,厲害的藝人可以完美的複製作品。」

「你複製了十惡?是誰?」

「師傅早在十年前就欺騙了世人,飼養十惡在這荒涼的小山村中,用來煉造他的最後一件作品:我。他身上本就有欺詐之罪的根,我重新編織了他的魂紋,讓他跟接近十惡。我手藝不精,不一定能完美複製。但是如果食惡鬼接受了,那一個連鬼都能欺騙的魂魄,還能是什麼呢?」

「是新的欺詐之罪。惡鬼不需要懷疑,只需接受就能化成終形。倒是為什麼這惡鬼會化成了一個不完全的人形呢?」郝噩問。

「可能是因為原本的欺詐之罪原本就想到了這個方法吧,想用一個偽裝的欺詐者騙過惡鬼,所以利用催眠師催眠了一個無辜的草人,讓他化成欺詐師。但正是因為這種計策,他的欺詐之根才更加頑固呀。所以食惡鬼拒絕了這偽造的魂魄。」

「但不管怎樣,他還是逃脫了。倒是那個女孩兒,你倒下的時候她就一聲不吭地走了,去哪兒了呢?」

陳魄爬起來,抬頭看看天空,說,「終身食不出米飯的滋味,這想必也是相當苦的吧,這世間肯定有辦法終結這種痛苦。郝噩,我想去人間走一趟,你要隨我來嗎?」

「你看我這身體……已經撐不了多久了。」

「那看來,你還得再死一次。」

陳魄去了一趟茅草屋,從牆上摘了幾根茅草下來,用秸稈紮成草人。他將郝噩的魂魄重新填進草人之中。

村子已經一片狼藉,一夜之間都是蒼白的屍體。他想起倉庫里還掛著幾個草人,陳魄將他們一個個取了下來。正是因為這些多餘的草人,才讓欺詐師鑽了空子。

可能是對這場大難的彌補,這些草人全都現出了淡淡的紅魄,陳魄將他們注入死去的村民體內。村民們活了過來,然而他們已不是原來的身份。

以後這世上就剩下一個魂藝人了。陳魄開始明白為什麼陳彌會出去闖蕩,一門手藝的延續需要傳承者,可是這浩大的世界誰能解讀魂藝呢?

陳魄觸摸著自己的身體,「這具身體是師傅託人所造,什麼人有這麼高的手藝,完美地仿造人體呢?這世間雖然殘酷,但是又有無盡的奧秘。郝噩,你願意帶我走一趟嗎?」

郝噩哈哈大笑,「反正我回去也無容身之處,帶你一趟又有何妨?」

陳魄背起師傅留下的書笈,借了把火。黑夜裡,落魄的茅草屋前,陳魄的影子被火光拉得又細又長。

黎明之後,這裡只剩下一片灰燼。

(49)

破曉之時。

田野的草垛中有個人從中爬了出來,被飄來的灰嗆地咳了幾聲。

「唉。」他嘆了口氣,「無名啊無名,沒想到我們最後都輸給了一個毛頭小子。」

他在田野里走了一圈,找到了催眠師的屍體,埋在了一方田地中。

「看來最後我也不能知道你的名字了,就叫你無名吧。當年我去左府學藝,你師傅拒不相見,說我是歪門邪道,催眠不是騙人的玩意。在我的糾纏下,最後派你出來打發我,我跟你立了賭局,催眠與我的騙術,哪個更高一等,這一賭就是十年。哈哈,也不知道你是什麼時候催眠了我和其中一個草人,讓我們調換了身份。但是要騙過食惡鬼又豈是那麼容易,保險起見,你更是對惡鬼做了手腳,讓他以為假欺詐師是真的。然而對於凡人,欺詐之罪的根還是差了點,所以只騙過了惡鬼一半。無名啊無名,你複製了我的性格玩弄了所有人。誰能想到,你會用命去贏這賭局呢?為了你師傅的一句命令,你不惜性命來勝我,我邱雷蘋一生信口開河,但這次我信守承諾,終生不再動催眠術的腦子。」

邱雷蘋對著催眠師的墓碑拜了三拜。

「不過魂藝再次出世,這世間必定會有趣一番吧。」黎明中,他望著陳魄遠去的方向,若有所思地念道。

【完】


末日電影


1)


電影院里幽暗平靜,戀人們在黑暗中互相依偎著,偌大的銀幕上光影幻化,牽動著觀眾們的心神。

這是一部美國災難大片,票房出奇的好,排片供不應求。


隨著情節的發展,人們忽然低聲驚呼起來。


電影裡面,山洪爆發了!

洪流激湍,濁浪滔天,肆意摧毀著電影里的一切。


懂事的男孩子早就趁機抱緊了身邊的女伴,在緊張的情節下一切都是如此自然。


一個人坐在最後排的趙陽忽然笑了笑,他的笑容像是鐵質的嘴角被生生撬起,顯得如此僵硬而尷尬,但他的確是在笑。


電影裡面山洪更激烈了,憤怒地咆哮著、奔騰著,摧毀著電影里的人和事,故事和情節,所有的一切,都在毀滅。


坐在前排的一個女生忽然抹了一把臉,低聲問男友:「這個電影院是不是漏雨?我感覺有水汽落在我臉上。」


第三排中間位置的大男孩興奮地跟女友咋咋呼呼:「這家電影院效果實在是太好了!洪水的聲音好像就在耳邊響起一樣!」

他的女友一臉嫌棄的撇頭,很想舉一個牌子,上面寫——我不認識他。


水勢愈大,忽然撲面而來!

有人驚呼:「這個3D效果好真實!」

濁浪排空,沖向人群,瞬間淹沒了整個電影院!


情侶們來不及發出第二聲慘叫。

洪水所到之處,椅毀人亡。

整個電影院,都被埋葬了。

2)


走齣電影院門口,趙陽低著頭前行,他穿著一件黑色連體帽衫,帽子裡面還套了一隻鴨舌帽,帽檐拉得極低。

他很瘦,整個人在夜色的籠罩下顯得隱隱綽綽,但他的球鞋是白色的,刷得非常乾淨,就跟他的牙齒一樣潔白。

路燈昏黃不定,把他的影子拉扯得混亂而孤獨。


若有人在身側,應該能聽見他在不停地喃語。

「快見面了呢,時間過得真快……」

「快見面了,快見面了,快見面了……」

但電影院里的那一幕一直在腦海中回放。

洪水奔襲之時,坐在第三排中間的那個咋咋呼呼的小子,他最討厭的那個小子,毫不猶豫地擋在了女友身前。

洪水鋪滿了電影院,他的身影顯得那麼渺小。

但一直到死,他嬌小的女友都在他的懷裡。

兩個人相擁著死去。


趙陽猛地搖了搖頭,將這些甩在腦後。

愛情本就是最虛無的東西,自己難道還會被這些感動嗎?


回到自己不足二十平米的家裡,趙陽也不開燈,默默地倒在了床上。

以他現在的經濟能力,住兩千平米的豪宅也毫無問題,但這處住房,畢竟承載了太多記憶。

這是當初念大學時,他和女友瞞著家裡在外面租的愛巢。房間雖小,卻井井有條,溫馨舒適。房間里的壁紙、花藝、擺設,都體現著女友的心靈手巧。

而不像如今,隨處是堆積的泡麵桶、空酒瓶,胡亂散落的煙蒂,亂七八糟的衣物。

躺了一會兒,趙陽驀地起身,打開了筆記本電腦。

熟練地進入文件夾,點開一個視頻,熟悉的嗯嗯啊啊聲響起。

趙陽猛地一下點了叉,臉上有了一絲臊紅。


不對,以前這些視頻全刪了啊!

趙陽忽然驚覺,但這棟租住的公寓樓已經全部被他買下,根本不會有其他人到這裡來。

而如果是小偷的話,那麼沒眼力勁的偷到這個最髒亂的房間,然後選了一台破舊的電腦,就為了給他下載一個十八禁的視頻?


趙陽冷靜下來,在電腦里查找了一下,這才點開他一直珍藏的,人生最重要的視頻。

畫面中心,是一個明朗亮麗的小姑娘,明眸善睞,長發披肩,笑起來的時候,會有兩個小酒窩。

「哈嘍,陽。」


趙陽眼神迷醉,喃語道:「是你嗎?雪。」


視頻里的人當然不會回答他,姑娘笑容燦爛得好似陽光:「今天呢,是咱們相戀六周年的日子!我不在你的身邊,你有沒有好好照顧自己呢?美國這邊呢,天氣好奇怪的……」


後面的話趙陽沒有再聽,他已經記得滾瓜爛熟,每一次笑容,每一個眼神,每一個語調。這些都曾是他快樂的源泉。


「你還是,那麼調皮嗎?」趙陽聲音溫柔,緩緩伸出手:「出來吧,出來吧,別玩捉迷藏了……」

視頻里的影像一陣晃動,裡面的姑娘慢慢靠近,慢慢靠近……卻停在屏幕前,再也無法出來一寸了。

看上去,好像一張貼在電腦上的畫。

然而視頻還在播放著,姑娘仍在燦爛的笑著:「下個月我們就能見面啦!到時候你要帶我去吃好吃的!」

收集的靈魂力量,還是不夠嗎?

趙陽頹然放手,又癱倒在了床上。

視頻播放完,屏幕黑了下來。

整個世界也都陷入黑暗中。


黑暗,是最純粹的。

好像擁抱。

又好像什麼都抱不到。

3)


咚咚咚!咚咚咚!


敲門聲劇烈的響起。

趙陽隨手一招,門鎖打開,一個體型巨大的胖子踉蹌著跌進房間。

「哎!你怎麼開個門鬼鬼祟祟的?」

胖子隨腳踹飛了幾個擋路的酒瓶子,一屁股坐在了床頭,整張床都隨之劇烈地震動了一陣。

趙陽睜開滿是血絲的雙眼,一臉的不耐煩:「死胖子,你來做什麼?」

「嘿!沒事兒我還不能來找你了?」胖子毫不介意趙陽的態度,一把拍住他的肩頭:「別睡了,快起來,哥們帶你去一個好地方!」


趙陽不爽的翻了個身,用更不爽的語氣問道:「什麼地方?」


「我瞄了好久了,去過的兄弟都說好。」胖子搓了搓手,一臉你懂得的猥瑣笑容:「哥們正好賺了一筆,帶你去瀟洒瀟洒,別整天對著電腦白日做夢了!」

他還著重在「日」字上加重了讀音。


趙陽突然意識到電腦里的視頻是誰放進去的了,他猛地坐起來,一把揪住胖子的脖領子,憤怒地咆哮:「別給我搞這種無聊的事情!」

胖子也火了,一巴掌拍掉趙陽的手:「趙陽你是不是有病?瞎嚷嚷什麼?老子這不是想幫你嗎?」


「滾!」

趙陽翻身下床,三兩下把胖子推出門外,還加了一腳,這才「砰」的一聲把門關上。


「我說你就是活該!就你這個德行!身體好了腦子又殘了吧?活該容雪不要你!我要是容雪,我也躲著你!」

胖子情緒激動下話出了口,自知失言,停了一停,才低聲道:「對不起,哥們。我不是有意的。」

等了很久都得不到回應,胖子只得轉身離去,留下一聲嘆息,在樓道中回蕩。


趙陽頹然坐在地上,背靠著床,低著頭不見表情。

每一句都像一柄刀,一刀一刀,狠狠插在他胸口。


殘廢嗎?

對啊,殘廢。

活該容雪躲著我。

4)


回憶如潮水,總在腦海中來回。

潮起潮落,究竟是洗凈傷悲,還是只留下被礁石砥礪的痛楚呢?


那時候,他們都已經大學畢業了。

他在一家雜誌社上班,容雪在國外繼續深造。儘管異地而戀,他們的感情卻異常穩固,兩個人都在為美好的未來奮鬥著。


那天,是相戀六周年紀念日。

趙陽永遠記得那一天,容雪在當天早上特意發來了慶祝視頻,視頻中她在美國的大學裡巧笑倩兮,聲如銀鈴。還在上班的趙陽在公司里看得滿臉幸福,笑得合不攏嘴,就連總編批評了幾句也毫不放在心上。

滿心幸福的下班,卻在公司門口收穫了更大的驚喜。

容雪手捧玫瑰,笑得比鮮花更美。

那精心準備的慶祝視頻,竟只是一個美麗的障眼法。最美好的禮物,卻已經偷偷回了國。

同事們投來祝福的目光,那一種溫暖,趙陽永世難忘。

「那麼,陽。」容雪小心翼翼地從捧花中拿出一個小盒子,打開,是兩枚精緻的戒指,亮閃閃的,「你願意娶我嗎?」

趙陽不知怎麼就紅了眼睛:「求婚應該讓我來啊,我一直在等,等一個有意義的時刻……」

容雪伸手按住了趙陽的唇,聲音溫柔而深情:「有意義的時刻,就是你在我身邊,我在你身邊。」

「那現在便是我一生中全部的意義了。」趙陽接過容雪青蔥白玉般的手指,為她戴上戒指。

兩個人緊緊相擁,擁抱得如此用力,好像要把彼此都揉進心裡。

人們歡呼,人們鼓掌。

這世上所有的幸福,都值得被祝福,不是么?


趙陽還記得,那一刻暈染天邊的晚霞,好像是為容雪披上的婚紗。

趙陽還記得,那天容雪吃了好多香草味的冰淇淋,她滿足地抿著櫻唇,像檐上的勾月一弦。

所以容雪的唇,是香草味的。


趙陽當然記得,那一天遊樂場遊客稀少,好像刻意不想打擾他們。

摩天輪,海盜船,鬼屋,旋轉木馬……

他們尖叫,他們呼喊,他們擁抱,他們深吻。

那一刻多麼快樂啊。


趙陽當然也記得,回家路上遇到的那兩個劫匪。

那兩個活該千刀萬剮的魔鬼。

趙陽交出兩個人身上所有的現金之後,那兩個惡魔仍不罷休,對容雪動手動腳。

書獃子一樣的趙陽也不知哪裡爆發的力量,與兩個壯碩的劫匪拚命。在被連砍十幾刀之後仍抱著其中一個劫匪撕咬,狀若瘋虎。

激烈的搏鬥驚動了路人,劫匪落荒而逃。而趙陽,卻躺在了醫院裡。他身中十幾刀,最嚴重的是抱住劫匪的兩隻胳膊,手筋被生生砍斷,從此提不了筆,敲不動字,成了殘廢。


得知傷勢後趙陽一度心灰意冷,但容雪一直安慰他、陪伴他。

她說會做他的手,會成為他的筆,替他寫字,幫他行文。

趙陽在這樣溫柔的陪伴中漸漸恢復了精神,然而這時候,容雪卻不見了。

微信、電話、郵件,所有的聯繫方式全部聯繫不到她。

醫院,家裡,甚至她在美國的學校,所有的地方都找不到她。


大家都說容雪肯定是跑了,不想嫁給一個殘廢。儘管趙陽不願意承認,但除了這個,還能有什麼理由呢?


他可以接受容雪離去,但不能接受她以這種方式離去。只要容雪說一聲要走,他趙陽絕不會強留。

可悄無聲息的溜走算什麼?

留他一個人忍受人們無情的嘲笑,留他一人接受人們可恨的施捨。


他失望,他憤怒,他怨恨,他每天都在痛苦中掙扎咆哮。

5)


一天晚上,他如往常一般咒罵電視里的痴男怨女,恨不得他們立刻被石頭砸死的時候。一隻蚊子在眼前囂張的嗡嗡直叫,趙陽煩躁之下,猛地一巴掌拍死了它!

看著蚊子的屍體,趙陽這才發現,自己的手居然能動了!

他一把掀開被子站起來,才發現身上的刀傷竟已經全部癒合。

而這個時候,一聲巨響傳來,趙陽猛地看向聲音來源。

電視裡面,竟然真的落下來一堆石頭,把那對正在山腳下卿卿我我的男女砸死,其中一塊竟然還蹦出了屏幕,落在了他的床前!


當他舉起床前的石頭,質地觸感無一不真,他知道,整個世界都不一樣了。

他有讓影像里的東西實態化的能力!


這意味著,鈔票、豪車、美酒,他什麼都不會缺少。

在經過不斷的摸索和研究之後,趙陽對自己的能力有了進一步的了解。他可以讓影像實態化,但是這也需要相應的能量,靈魂能量。

簡單的來說,殺人。殺人就能夠為自己的能力提高能量,進而實態化更多的東西。


趙陽最想知道的,還是容雪的下落。但這個世界實在是太大了,一個人就像大海里的一滴水,若她有心躲藏,即使是億萬富翁,也未必能夠找到她。

在漫長的嘗試與等待過後,趙陽想到一個主意,既然他能夠讓影像實態化,那麼,為什麼不讓容雪自己從影像中走出來呢?

他們的所有照片與視頻都被趙陽刪除了,唯有當初那個紀念相戀六周年視頻沒捨得刪,這也成了趙陽尋找容雪的唯一渠道。


然而在實現他想法的時候,他發現,實態化一個人,需要的靈魂能量實在是海量,不是一兩條人命就能夠滿足的。

於是趙陽便開始謀求更好的殺人手段。

而還有什麼地方,能比電影院更適合這個能力的發揮?一場山崩海嘯的電影,就能殺光一個電影院的人。


蓄積了許久,靈魂能量只差一點了。

很快,很快就能再見面了。


趙陽點起一根煙,讓自己掙脫漫長而無止境的回憶。


他親手把自己的朋友一個個趕走,把自己孤立在這個世界。就是因為以往的生活太多彼此參與的糾連痕迹,他所有的朋友都認識容雪。這也意味著,看到他們,就會想到她。

但把自己跟這個世界切割開,真的就不會想了嗎?

容雪,你到底躲在哪兒?

趙陽大叫一聲,站起來,把筆記本合上,帶著就要出門。

現在就要去電影院,現在,立刻,馬上!

他一刻也不能等了。

臨出門時,趙陽猶豫了一下,還是去換了一雙新的白球鞋。


很久以前他問過一個傻問題:「你為什麼會答應跟我在一起?」

容雪調皮一笑:「因為那天你向我走過來的時候,你穿了一雙白球鞋,那雙球鞋乾淨得太晃眼睛啦!」

6)


趙陽在電影院里觀察了一陣,選擇了一個有泥石流鏡頭的電影。買好票,等了不到二十分鐘便進廳,像往常一樣坐到了最後排。


觀眾陸續進場,燈光黯淡,電影開場。


很好,人夠多。

趙陽輕輕撫摸著手裡的筆記本,就像在撫摸容雪的臉龐。

很快就見面了……


電影出奇的好看,情節生動,人物深刻,劇情推動毫不滯澀。

不知是不是因為終於要達到目標了,趙陽很久沒有這樣認真的欣賞劇情。


電影裡面戀人分離,暴雨傾盆,男主冒險開車去找女主,在路上突遇泥石流。

泥漿混合著石塊,發出轟隆隆震耳欲聾的聲響。


當前排一個中年男人探著腦袋觀察逼真的鏡頭時,一塊山石猛地衝出來,砸在他的頭上,腦漿迸裂。

旁邊的人來不及尖叫,泥石流已經衝出銀幕,呼嘯而來。


人們根本無法抵禦,也來不及逃跑。他們沒時間咒罵,也不知道該咒罵誰。

泥石流碾壓過一切生命,在衝到趙陽面前時,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束縛,張牙舞爪,卻不能更進一步。


感受著濃郁的靈魂力量飄散,趙陽滿意的打開自己的筆記本電腦,調出視頻來。

容雪的身影一如當年,在視頻中永葆青春燦爛。


但在我的能力下,你是可以真的保持青春。趙陽這樣想著,對著視頻勾了勾手指,喃語道:「出來吧,我真的,真的很想你啊……」


視頻里的容雪仍笑容燦爛地在講述她在美國的趣事,忽然身體動了,一步一步向屏幕走來。

先是那一雙筆直纖長的美腿,再是那一身公主樣的白色連衣裙,她的披肩秀髮,她的呵氣成蘭,她的紅唇,她的酒窩,都如此清晰地出現在眼前。

一隻手伸出來,扼住了容雪的脖子,將她提了起來。

「雪,好久不見。」趙陽目光迷醉,迷醉之中又帶著刻骨的恨意,「這麼久了,你都躲到哪裡去了?」


容雪呼吸困難,俏臉漲得通紅,卻沒有試圖掙扎。

她看著趙陽的眼神,有一絲心痛,有一絲瞭然,有一絲失望,更多的,卻是滿滿的愛意。


這眼神像一個巴掌,狠狠扇在趙陽的臉上。

他們在一起那麼多年,他從未對容雪動過粗。

他驀地鬆了手,伸手想幫容雪順一順呼吸,卻又羞愧地縮了回來。慌張無措地道著歉:「對不起,對不起,雪,我不該對你這麼……」

話說到這裡忽然頓住,因為容雪已經撲了上來。

她狠狠地抱住趙陽,抱得緊緊的。美麗的大眼睛裡,眼淚如滾珠般低落,迅速濕潤了趙陽的衣領。

剛剛趙陽兇狠的樣子,好像要掐死她。可剛剛脫離他的手掌,容雪仍然毫不猶豫地抱緊了他。

她抽泣著,哽咽著:「趙陽,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趙陽,」

容雪放聲大哭。


趙陽仍像初戀時那樣,手忙腳亂地幫她擦拭著淚,容雪卻怎麼也停不下來,好像要用眼淚淹了這個電影院一樣。

「容雪,你別哭……」

趙陽拙劣的勸慰仍未能繼續,因為容雪已經吻住了他。

唇齒相依,唇舌交纏。

像所有熱戀中的情侶一樣,他們沉醉在這個吻中,渾然忘卻其他的事物。


一層透明的障礙隔出這電影院里小小的寧靜角落,其他的地方,泥石流仍在呼嘯,這間放映廳里,已經沒有其他的活人。

爆米花桶、屍體、飲料瓶,混在泥石流中,在這個放映廳里不斷翻轉,卻被一層無形的力量隔在房間里,不衝出門去。


良久,唇分。

容雪這才掃視了一圈,看著電影院里的慘像,她嘆了口氣:「你終於,也激發這個能力了。」

趙陽愣住了,他何等聰明,如何不知道這個「也」字意味著什麼?

「對,之前我也激發過這個能力,理論上來講,這個能力應該並不僅僅是影像實態化,或許也能讓人進入影像世界裡面,不過我還沒有來得及嘗試。」


容雪靠在趙陽的胸膛,有些疲憊,又有些眷戀,緩緩講述。


當初她看著趙陽每天痛不欲生,心中同樣煎熬,她拜遍神佛,暗自祈禱,只希望趙陽的身體能夠好起來,她寧可受傷的是自己。

那一身刀傷,那殘廢雙手,都是趙陽為她留下的痛楚。

背地裡不知流了多少淚,表面上卻仍要故作堅強地安慰趙陽。

直到有一天,她發現自己有了能夠讓影像里的東西實態化的能力。但是她覺醒程度比趙陽高,她很早就敏銳的察覺到這種能力的本質,就是用靈魂能量對現實幹涉。

但她天性善良,沒辦法做到去傷害無辜的人,最後她選擇犧牲自己,讓趙陽回到以前影像中的健康狀態。一個自願犧牲的人,其燃燒的靈魂能量純凈而強大。


所以趙陽身體恢復,根本不是他以為的能力覺醒而自然產生的恢復。

這世上從未有過無緣無故的愛恨,更不曾有不必付出的收穫。

要知道,為了讓容雪走進現實,他殺了多少人,獻祭了多少靈魂能量。怎麼可能輪到自己,身體就無緣無故恢復了呢?

「我早該想到的!」

趙陽心中又愧又憐,又悔又痛。

容雪為他默默做了那麼多,他卻恨了容雪這麼久,怨了容雪這麼久。

「我真是個混蛋!」

趙陽狠狠地打了自己一巴掌,用勁之大,嘴角都滲出血絲來。


容雪按住他的手:「趙陽!別這樣。」

見趙陽仍面帶慚容、愧恨難當,她又溫軟了聲音:「跟我說說吧,我走了之後,你是怎麼過的?」


趙陽也流著淚,講了講這些時日的經歷。包括他第一次觸發能力,第一次殺人,他是如何冷漠而又殘忍的扼殺一條條生命。

好像是將自己的人生重新反思一遍,趙陽這才驚覺,自己在不知不覺間,早已變成了一個兇殘惡毒的劊子手,全不是當初的自己了。


但容雪仍一直緊握著他的手,就像當初一樣,捨不得有片刻的放鬆。

「你是說,我倆留下的照片視頻,只有這一個了是嗎?」

容雪依偎著趙陽,一邊看著視頻里的自己,嘴角泛起微笑。


趙陽慚聲道:「以後咱們拍更多的照片,拍更多的視頻。我發誓,無論再出什麼事情,我永遠不會刪除,永遠不會。」


容雪雙手捧著他的臉,認真說道:「趙陽,我不想你變成一個自私的殺人狂魔,我認識的趙陽不是這樣的。我認識的趙陽積極陽光,富有愛心,從來都不吝嗇力所能及的善心。不是欺凌弱小的人。」

她又看了一眼電影院里的屍體,凝視著趙陽:「答應我好嗎?以後不要再做這種事情了,行嗎?」


趙陽遲疑了,他多想答應容雪啊。對他來說,沒有什麼比容雪更重要,他多麼不想讓容雪失望。

可是,影像實態化之後,只能存在兩個小時,一部尋常電影的長度。

如果他不再殺人,那就意味著他再也見不到容雪了。


容雪把筆記本電腦抱在懷裡,對著趙陽笑:「這是我們愛的見證,我愛你趙陽,可是……」

容雪用力將筆記本電腦砸在地上,零件散落,四分五裂。

即便修復,裡面的視頻也沒人能找到了。

「你不能再為了我殺人了。」

趙陽絕望地抱住了她,淚如雨下。


容雪笑著說道:「趙陽,我愛你。」

那笑容美麗得如同初見,燦爛得好似清晨的陽光。


她的告別依舊悅耳,卻像是丟失在風裡的鈴聲,慢慢飄散、破碎。

隨之而去的,還有她的身影。

趙陽跪在地上,發出一聲凄厲的哀嚎:「不!」

7)


電影院里空空蕩蕩,趙陽失魂落魄地走出院門,像一隻孤魂野鬼在街上遊盪。遊盪而沒有歸途,彷徨而沒有方向。


現在想來,好似前半生的意義都是為了容雪而存在,以前只想和她結婚生子,白頭到老。後來只想找到她,質詢她。

但如今,容雪不在了,自己好像也沒有了存在的意義。


刺耳的剎車聲響起,一輛轎車猛地停在趙陽身後,司機搖下車窗罵道:「馬路中間盪什麼盪!你想死啊!」

見趙陽不理不睬,司機呸了一聲:「神經病!」

發動汽車呼嘯而去,連闖了紅燈也沒有發覺。


攝像頭連閃幾下,記錄下違規駕駛者的車牌。

趙陽忽然眼神一動,攝像頭?監控錄像!


當初他跟容雪在回家的路上遇險,警察後來根據監控錄像抓住劫匪,警方那裡肯定有那天監控的備份!

而監控錄像裡面,不正有容雪的影像嗎?

趙陽直奔當年處理這件劫案的警局,請求調看當年的資料。

他是當事人,又塞了不少錢,很快就找出了相關資料。

趙陽找到視頻,復刻一份,急匆匆離開警局。


他把自己的一些產權證明之類的文件裝好,放進一個手提包,又放進幾張附著密碼的銀行卡,然後直接到胖子的家裡敲門。

胖子鼻孔朝天的開了門,正要冷嘲熱諷的說些什麼。

趙陽懶得跟他廢話,不由分說的把手提包扔到沙發上,轉身就走。

胖子嚇得當時就趴在了地上,驚恐大叫:「我不就是罵了你幾句嗎?你這個神經病還要炸死我?」

趙陽頭也不回地揮了揮手,悄聲呢喃道:「再見,朋友。」

胖子看著趙陽遠去,只覺得這個背影分外孤獨。

孤獨又堅決。


回到家裡,趙陽難得收拾了一番房間,洗完澡換了身衣服。

這才拿出一台新電腦,打開那段監控視頻。

他抱著電腦,極其溫柔。

像是在抱著容雪,抱著自己的此生摯愛。


他在心裡默念:萬能的神,如果你存在,如果是你賜予我這樣的能力,那麼,最後再幫我一次吧。奉獻我的靈魂,奉獻我的全部,用我的所有,換這樣一個機會。我要去,見容雪。

身體里,似乎有什麼正慢慢抽離。

視頻忽然混亂起來,嘈雜扭曲,趙陽無聲無息的消失了。

還是那條熟悉的街道,夜晚出奇的安靜,看不到行人。

容雪瑟縮地躲在趙陽身後,嚇得俏麗發白。


對面一個面容兇狠的壯漢步步緊逼,揮動著手裡的匕首威脅道:「識相點!老子很快就完事,不然的話,卸了你們的手!」

另一個劫匪在一旁嘲諷的邪笑,手中拎著一把片刀,閃爍著寒光。


趙陽挺直了削瘦的身板,拍了拍容雪的肩膀:「別怕,我在。」

瘦弱的身體沖向魁梧的劫匪,一往無前,一如當初。


壯漢毫不猶豫一匕刺來,趙陽不閃不避,任由匕首捅進腹部,一隻手抱緊了壯漢,另一隻手摳住了他的眼睛!

壯漢吃痛之下腦袋猛地後仰,趙陽湊上去張嘴咬住了他的喉管。

劫匪怎麼也想不通,為什麼這個削瘦男人如此的瘋狂,如此的仇恨。

他死命地推著趙陽,卻怎麼也推不開糾纏。另一個劫匪衝上來對著趙陽的後背狂砍,血肉模糊,鮮血飛濺。

趙陽竟似毫無所覺,只是喉嚨里發出含混的嘶吼,牙齒拚命撕咬。

壯漢慘嚎連連,血液橫流,但很快就沒了聲息。


趙陽勉強撐著回頭,看著另一個劫匪,瞧來虛弱,卻更顯強大。

聲音低沉暗啞,卻一字一頓堅決如鐵:「誰都別想打容雪的主意。」

他的眼神裡面,有對人世的依戀,有對劫匪的仇恨,有痛苦有憤怒,卻唯獨沒有對死亡的恐懼。

他已見過太多死亡。

這一次,是為容雪而掙扎,也是為贖罪而戰。


那劫匪只覺得心臟一下子提了起來,說不出的恐慌心悸,突然丟掉了手裡的片刀,落荒而逃。


趙陽癱軟在地,倒在血泊里。在容雪的哭泣聲中,輕輕地、輕輕地吻了她一下。

「容雪,我愛你。」

8)


「距遊樂場僅僅一千多米的街道上,一對年輕情侶遇襲。男子為保護女友,勇敢與歹徒搏鬥,身中十幾刀,不治身亡。涉事的兩名歹徒,一名當場死亡,另一名在逃。這座城市的治安問題,不得不引起我們的思考……」


不足二十平米的小房間里,容雪看著電視里的報道,淚流滿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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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通宵寫完《主角》,今天下午就發新文。

這麼勤奮的我,你們怕了嗎?


這個都市短篇,我想在寫黎明之前證明自己。

想要更多的信心,去支撐龐大的夢境。


給我一個贊作為支持好嗎。

謝謝,

謝謝你們。

故事已說完,下個夢再會。


完結

(一)

小和尚辭別師傅下山歷練。

臨走前師傅囑託,「紅塵滾滾,小心姑娘。」

「知道了,知道了。」

和尚頂著鋥光瓦亮的腦袋,隻身下山。

山腳下,有姑娘洗衣,見他來脆生生地喊了一句,「小師傅停一停。」

小和尚謹記師傅教誨,話沒聽完,撒丫子就跑。

走了半日,又路見一美婦,美婦婀娜,見他萌萌噠,遂從懷中取出一口糕點,要為他解餓。

小和尚伸出小手剛要接過,心下卻是一驚,再次遠遁而去,邊跑邊慶幸,又躲過一難。

第二日,小和尚不曾見到姑娘。

第三日,也不曾見到。

風餐露宿,他好歹也算是半個入世和尚。

第四日,他遇見一隻小狐狸,狐狸被陷阱困住,和尚於心不忍,救之治之,帶在身邊,同食同宿。

第八日,小狐狸搖身一變,竟然變成了可人的小蘿莉。

小和尚這次沒跑。

小蘿莉羞答答地拉起他肉呼呼的小手,呢喃道,「你願不願意為我還俗,我們共入紅塵?」

「願意願意。」

一顆光亮的小腦袋小雞啄米一般。

「小兔崽子,不及格,回去面壁!」

小和尚一驚,小蘿莉已經變成了老和尚。

「臭不要臉!」

小和尚氣鼓鼓地往回走。

回了寺廟,不理師傅,自己找了塊石壁杵著小手,生氣去了。

可那老和尚復又變回小狐狸,一雙媚眼看著小和尚肉乎乎的背影,偷偷笑了起來。

「紅塵滾滾,別的姑娘把你拐走怎麼辦。」

(二)

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時。

「啊呸,廚房偷吃時。」

小和尚踮著腳,偷偷摸摸地溜到灶台前。

「白饅頭。」

「黃窩頭。」

「小光頭。」

小和尚一手摸著肚皮,一手摸著光頭,眉毛軟趴趴地擰在一起。

「吃還是不吃?呢?」

他舔了舔口水,想起自己白天的豪言壯語。

「師傅你不要臉,怎麼能變成小狐狸小妹妹騙我!」

「咳咳,師傅這是考驗你的心智啊,若你不合格,下了山,豈不是要被別人騙得光屁股?」

「哼!你就是騙我就是騙我!」

「好了好了,乖徒兒,下山之日猶可期,先吃飯。」

「不吃不吃就不吃,你看著我三天不吃飯的。」

窩窩頭的麥香飄了上來,鑽進他的鼻孔,彈在他的心頭。

小和尚攏拉著頭,「三天有點長哇。怎麼撐過去呢?」

「算了。」

他最後看了一眼灶台,噙著淚,綳著嘴,「小饅頭,小窩頭,別了。」

「聽說後山有一顆仙桃樹的,去那裡吃桃子!」

說走咱就走,小和尚頭也不回,扛著麻袋就奔了後山。

誰知,剛從寺廟的矮牆翻出來,後面,就赫然長著一棵碩大的桃樹,只見那桃樹上密密麻麻的,足有上千個果子!

「這就是吃一顆壽命多一年的仙桃樹?」

「這位置不對哇。」

小和尚拖著麻袋轉了兩圈,看著紅澄澄的桃子終於留下晶亮亮的口水,「管它呢。」

半個時辰後。

小和尚抽抽鼻子,拍拍圓滾滾肚子滿意的拖著一大麻袋桃子走了。

他餓得緊,不曾注意那些桃子,都閃著琉璃一般的微光。

小和尚剛走,那桃樹抖了三抖,倏地一下變成了小狐狸。

小狐狸踉蹌一下,一隻小爪捂著胸口,一隻小爪扶著磚頭,抬起臉來都是晶亮亮的眼淚,「奶奶的,三十多年的修為啊,你個小禿驢也忒能造了,吃了不行,還打包。」

(三)

小和尚與師父的冷戰時日愈長,終於陷入了拉鋸戰的境地。

驕陽似火,肚裡空空。

小和尚望著包裹里空留的桃毛,撅了噘嘴。

這桃子雖然吃的很爽,汁水四溢香氣撲鼻,可就咋是不禁吃呢。

「還賊上火。」

他戳了戳鼻子里塞著的棉花條,小腦袋墜在肩膀上有氣無力,「這可不是辦法,要餓死和尚了。」

晌午的蟬聒噪的很,食堂的窗柩下,頂出一片鋥亮的小光頭,光頭上綁著白色汗巾,上書「絕交」二字。

「這種時候,誰先開口誰就輸。」

小和尚撇著嘴斜著眼睛,偷偷摸摸探出去望了望,師父老神在在地嚼著大白饅頭,嘴裡吧唧作響。

「老頭子在誘惑我!這是誘惑!撐住!」他咽了口吐沫,把目光艱難至極地拉扯回來,「撐……住……」

「嘿嘿。」

食堂里,老和尚收回斜楞的眼珠子,露出一口大黃牙,「看你能撐到什麼時候。」

「哎呀呀。」他掀開僧袍大大咧咧地狼吞虎咽起來,時不時得驚嘆一句,「好嫩的豆腐!」

「入口酥滑,唇齒留香,就像那陽春三月的光,這麼一咬呦,透著鮮嫩的舒爽。嘖嘖嘖。」

「咕嚕。」

小和尚咽了一口超大的口水,一口小鋼牙恨不得蹦出來幾個,「這死老頭,什麼時候文采這麼飛揚了。」

算了算了。

他揮了揮肉呼呼的小手,嘟囔著開口,「今晚上還是去摘桃子吧。」

「哐當」一聲脆響,老和尚摔了個底掉,再爬起來的時候咬著牙噙著淚,顫顫悠悠往窗外扔了一個大白饅頭。

「你聽師父跟你說,桃,桃子吃多了上火。」

(四)

與師父的冷戰告終。

小和尚以傲嬌無比的姿態獲得勝利,享受了多日皇帝般的待遇。

事後的總結大會上,老和尚對自己化身小蘿莉欺騙小和尚的事實供認不諱,認真檢討。

事後許久,小和尚忽然想起一件事。

「小蘿莉是你,那洗衣姑娘呢?」

老和尚眯著眼睛,佛珠在手裡嘩啦啦作響,「啥,你還見到了洗衣姑娘?」

「裝神做鬼,一定是你嘍,這麼說婀娜美婦也是你啊,哼,討厭死了!」

佛珠嘩啦啦地頓住,復又飛速動了起來,老和尚吹鼻子瞪眼睛開口呵斥,「早課做了嗎?小兔崽子,做早課去!」

略略略。

肉呼呼的小粉舌頭翻動幾下,小和尚做了個完美的鬼臉,然後逃之夭夭,空留下屋子裡咋呼的老和尚。

「可是自那日我批鬥師父之後,他總是行色匆匆灰頭土臉的,是不是生我氣了呢。」

「鵝!」

「我覺得也是,那我用不用跟他道個歉!」

「鵝!」

「你也這麼想啊,可那我的氣勢豈不是弱了幾分?」

「鵝!」

「不會嗎?真的不會嗎?!」

朱牆圍繞的小院落里,小和尚一蹦三尺高,嚇得身旁的大白鵝扯著脖子奔逃。

「那我去了!謝謝你大白鵝!」

「鵝!」

一信如鴻毛,只是這封輕飄飄的信,小和尚足足寫到深秋。

等他小心翼翼地把信封放在師父床頭的時候,廂房的門忽然被秋風撞開,黃昏的光里,老和尚逆著夕陽,沖屋子裡的小和尚露出一口老黃牙,語調飛揚,甚是輕鬆。

「嘛吶,小兔崽子。」

「我,我道歉來的。」

「啥?道什麼歉?」

小和尚扭扭捏捏地揪著自己衣角,「你,你還記得今年夏天的批鬥大會嗎。」

「啥?你在說啥?」

小和尚漲紅著臉,忽然一把抓起信封,落荒而逃,「沒事沒事!」

(五)

寒來暑往幾多歲月。

人間最悲傷的莫過於光陰流逝,生死白頭。

生白頭老和尚全了,差的就是這個死了。

和尚忘不了那日滿天飄落的鵝毛大雪,老和尚的屍體硬邦邦地像是石頭,埋進土裡又像是待發芽的木頭。

那年的和尚已經身形修長,唇紅齒白,眉眼明媚宛若三月的天光,可就是這樣的眉眼裡,總是拘著一抹淡淡的憂愁。

「師父啊,你說你無病無災坐化而去,我本該為你高興歡欣,可是一想這以後山裡的春去秋來奼紫嫣紅便只有我一人欣賞了,卻又忽然空落落的。」

「不然,你回來吧。」

鵝毛大雪裡,俊秀的和尚嘴邊哈著霧白的氣,半晌的寂靜之後,他掀了掀嘴唇,「罷了,回來幹嘛呀。」

和尚踩著一深一淺的步子回了廟,走到大門前,一抬頭便望見一個乾淨的籮筐,筐里坐著一個白嫩的小娃娃,不哭不鬧,沖著他甜甜地笑。

「哎呦呦,哪裡來的小孩子。」

和尚再沒了絲毫的愜意,手忙腳亂地把孩子抱進暖和的屋子裡,生上旺盛的碳火,直到熱氣逼人,悶得他滿頭大汗方才罷休。

他回眸望了望,籮筐里,小娃娃一雙眼睛彎成月牙,嘴裡清脆地笑著。

真好看。

他努了努嘴,沖著墳頭的方向,高聲叫喊,「喂,死老頭,和尚我當年是不是也這麼可人啊!」

可是回應他的,只有滿山的風雪。

(六)

自那日之後,和尚成了爹成了媽成了無堅不摧的超級床頭婆。

小娃娃淘氣得很,最愛幹得就是揪著和尚耳朵騎大馬,這一揪就是十六年,乃至後來和尚望著如來的金身,總覺得像是媽的照鏡子。

「就差滿頭包了。」

他哈哈一笑,從香案下揪出一個小屁股,啪得就打了上去,「小兔崽子做早課了嗎?」

小和尚蒙頭獃腦,放佛還揪著周公的衣角,「做了做了,菜包子可好吃了,韭菜餡的。」

「早課啊早課!」

和尚吹鬍子瞪眼,「讓你念經敲佛啊!」

小和尚這才回過神來,鼻頭抽了抽,一雙大眼睛眨巴幾下,蓄起了一汪淚水,「師父,徒兒知道錯了。」

「小兔崽子。」和尚揮起的手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只能拍了一下自己的腦瓜,「媽的老子年輕的時候可比你能賣萌。」

傍晚的食堂里,夕陽斜照,彤紅的光里,和尚忽然望著經年的窗柩神思不已。

「師父師父,你在幹嘛?」

和尚嘆了口氣,望著窗柩上的光,「我想起好多當年的事情。」

「哦,是嗎。」小和尚心不在焉地應著聲,伸出肉呼呼的小手探向對面盤子里的韭菜包子,「你接著講啊師父。」

「想吃桃子嗎?」

小和尚埋在包子里的腦袋忽然頓住,抬起綠油油的一張臉,「啥玩意?」

「桃子,流光四溢的桃子。」

和尚眉眼裡帶著得意地笑,「就是那種用自己修為變出來的桃子。」

「你,在說什麼?」

(七)

「我今天,本該圓寂了。」

小和尚把包子放回盤子里,皺巴著一張小臉,「吃你一個包子也至於。好好好還給你。」

和尚神色不變,盯著小和尚明亮的雙眼,「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說。」小和尚忽然安靜下來。

「從前啊,如來坐下有個金身羅漢,很是不安生,嫌自己命太長,非要輪迴人間,過一遍人世冷暖。」

「這個呢,在佛家,叫歷練,這一番人世輪迴過完了,那可就是立地成佛了。」

「只是呢,人間苦寒,世道險惡,羅漢拖著一個佛祖坐下的肉體,不知道有多少妖怪巴不得吃了他。第一個來的,就是一隻狐妖。」

「那狐妖厲害的很喲就,修鍊千年,不死不滅,按說凡人的羅漢也就是她一根狐狸指就能捅死的,可這個狐妖偏偏沒怎麼殺過生,萬萬算不上窮凶極惡。她來吃羅漢,純粹是好奇當年風動一時的唐僧肉什麼味道。」

「狐妖見了羅漢之後,遲遲動不了殺心,春去秋來羅漢的第一世都要老死了,狐狸精還是沒有動手。這一來二去,反倒是把別的妖怪打跑了。」

「後來她一琢磨,橫豎自己還不想吃,那就養著唄,怕啥啊,凡人一輩子七八十載,也就是她打個飽嗝的日程。」

「於是他們就這麼過了八世,到了第十世,羅漢九死九生,再有最後一劫,也就立地成佛了,可是這成佛一劫,那裡是好渡的呢?」

和尚一口氣講了好久,終於喘了口氣,對面的小和尚笑眯眯地看著他,「那最後一劫是什麼啊?」

「下山。」

和尚也是眯起笑眼,兩個人就像是照鏡子一般,「那年我年幼,下山本該應劫,有惡虎精化作洗衣小妹,有山妖化成婀娜美婦。就差一點,我就著了道。」

「那你還是挺幸運的嘛,還是過來了。」小和尚一笑,露出一口小白牙。

「是啊,今天我忽然頓悟,立地成佛了才知道,那個小狐狸,把我護在這兩界山,十生十世,她戰妖魔,滅神怪,披荊斬棘,無往不勝。」

「直到今日我才知道,我賣萌打滾的時候,她拿著染血的劍,在無妄海里,在明月溝里,在兩界山腳,殺了幾百個來回。」

說著說著,和尚的眼裡忽然噙住了淚,「直到今日我才知道,批鬥大會結束後的日子裡,她為了讓我立地成佛,屠盡了兩界山的大小妖魔鬼怪,引得天雷震怒,重傷本源。」

「乃至於,她只能在死後很久,重聚魂魄,化成一個冰天雪地里的小娃娃,回來見我。」

「你都知道了。」

小和尚身前噴薄出一道光,露出一隻毛茸茸聾拉著耳朵的小狐狸,「可你馬上就要西去成佛,而我僅僅是一隻修為盡廢的狐狸精了。」

「是嗎。」

和尚哈哈一笑,伸手扯下了自己背後的滿天佛光,那佛光破散,落成他滿身的淋漓鮮血。

「你,你瘋了嗎?!」

和尚彎著眉眼,笑得宛若三月天光,「紅塵滾滾,別的狐狸把你拐走了,可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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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小故事已經更完,複製過來算是給各位催後文的老鐵一個交代哈哈。

順道給我另一篇故事打個廣告,是我喜歡的江湖。

有哪些關於「奇人」的故事? - 架上一隻鴨的回答


《臉爺》·完

1、
我天生一張陰陽臉,半怒半喜。

左臉慈眉微笑如彌勒轉世,右臉面目猙獰似鬼怪臨凡。

聽我爹說,我出生的時候,曾天降異象。

老天爺像拿了把斧子,把天空從中間一劈兩半,一半大雪紛飛,另一半艷陽高照。

而我,就降生在這冰與火的分界線上。

我娘,那個生我的女人,在把我抱在懷裡的剎那,竟被嚇得魂飛魄散,沒過多日便心力交瘁而死。

村裡所有的鄉親,在得知我有一張怪臉後,一致將我視為妖胎。

我幾乎是聽著他們的閑言碎語,忍受著所有人在背後的指指點點,而艱難的長大成人。

從很小的時候起,我就痛恨自己的這張怪臉,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坐在鏡子前,用猙獰憤怒的右臉,極盡污言穢語大罵我的慈眉左臉。

可當我再換過左臉朝向鏡子,我卻感覺不到一絲憤怒,心中竟然滿是喜悅。

十八歲這年,下了一場大雪。

我爹坐在屋裡,腳邊是燃燒旺盛的火爐。

他重重咳嗽了兩聲,說:「我快不行了,你走吧。」

我愣了愣,反問:「我該去哪兒?」

「你願意去哪就去哪,反正不是我的種。」

「不是你的種,那是誰的?!」我瞪大了雙眼,心中滿是震驚。

他眯起黯淡的眸子,看向屋外的大雪紛飛,微笑著說。

「你是老天爺的種。」

2、
山崗上寒風嗚咽,似哪家的孩童哭不停休。

我親手埋葬了父親,也徹底失去了在村子裡唯一的庇佑。

鄉親們終於能肆無忌憚的將我趕出村落,我默默背起行囊,在走出村子的同時回頭望去。

住了整整十八年的木屋,已經化作一片火海。

我的右臉在憤怒抽搐,左臉卻依舊保持喜悅。

我咬牙切齒的失聲痛哭,又忍不住放聲大笑。

兩種截然相反的情緒,在我的臉上不停扭曲變幻。

我跌跌撞撞的跑進山林,終於因為體力透支,而摔倒在溪邊。

遠處依稀傳來了節奏明快的馬蹄聲,我的意識開始模糊,卻聽見有兩個女子的聲音,逐漸朝我靠近。

銀鈴悅耳,脆脆如蟬鳴。

「凝香,你快看,那裡躺著個人,他好像受傷了!」

「大半夜的,別管他,指不定是醉漢。」

「不行不行,佛祖不是教導我們要慈悲為懷嗎?」

「那你去救他吧,我先回去了。」

許久,我睜開眼,發現自己躺在一間廂房裡。

但我的右臉,卻被一張面紗蒙住。

屋內還站著一個窈窕女子,背對著我,手捧一本佛經,口中念念有詞。

「若有我相,人相,眾生相,既得菩提。若具怒相,嗔相,修羅相,則往生不入六道。怎麼連佛經都解釋不了,如果一個人共有眾生相和修羅相,又該如何?」

她懊惱的放下佛經,轉過身來,驚喜的說。

「你醒啦?」

我將臉撇向一邊,低聲問:「你不害怕我嗎?」

「我為何要怕你?」

「我長的這麼奇怪,是個人,總會怕的。」

「那你的意思。」她指著自己的瓊鼻,語帶不悅,「是說我不是人咯?」

我撇撇嘴沒有回答,她見我不說話,便去旁邊的木盆里沾濕了手絹,動作輕柔的為我擦去臉上汗漬。

我愣了一愣,僵直了身子等她擦完,疑惑著問:「我這是在哪兒?」

「建安城,盧府。」

3、
對於這兩個地方我無比陌生,十八年來我幾乎從未踏出過村子一步。

每日要做的,便是隨父親上山砍柴,耕種農田,也幾乎不與村裡人交談來往。

由此我話少寡言,從不輕易透露心思,時常分不清自己的心性。

獨處多了,難免會多愁善感,想來,我也許是個複雜而又敏感的人。

更可笑的是,我的親生父親雖然不認同我是妖胎,但仍執意的認為,我這只是某種異於常人的臉疾。

所以我小的時候,父親會請來一些江湖郎中,試圖醫治好我的病症。

可當他們見到我駭人的陰陽臉時,都會表露出一模一樣的懼怕。

好像我一瞥一笑間,就能奪人性命似的。

真是可笑至極。

我念叨著建安城這三個字,皺起眉頭說:「那我怎麼會來到這裡?」

窈窕女子把事情經過簡單敘述後,我點點頭,強撐著虛弱坐起身。

她急忙扶住我,語氣關切的說:「你要去哪兒?」

我伸手摸向猙獰右臉,只用左臉朝向她說:「我不知道要去哪兒,家也沒了。」

話說完,我又想到家屋被燒,心中忽然生出不可抑制的強烈怨氣。

這股怨氣極重,使我的神志逐漸恍惚,如同被某種醒悟的邪念所控制。

隨後,我無意識的用左手緊捂慈眉左臉,將猙獰右臉貼近她的面部。

「啊!!!」

一聲刺破長空的驚悚尖叫,直震得屋外麻雀紛紛飛逃。

她面帶恐懼的跌坐在地,雙手死死抱住顫抖的肩膀,似乎見到了這世上最恐怖的怪物。

看著她驚慌失措的模樣,我的意識完全紊亂,隨即站起身,走向面前的嬌柔女子。

「你不要過來!啊!!來人吶!!」

她瞪大了雙眼,歇斯底里的驚聲尖叫。

任其哭的梨花帶雨,我卻仍舊無動於衷。

而我的左手就像牢牢粘在臉上一樣,紋絲不動。

左臉仍舊保持微笑,猙獰右臉的嘴角卻緩緩勾起,邪笑著說:「你不是說不怕我嗎?」

她不回答,只是緊咬發白的嘴唇,淚如泉湧。

我俯下身,半張臉冷笑著,將猙獰右臉貼近她的面部。

只是一瞬,她蒼白的臉龐便由鼻瓊開始蕩漾,肌膚像一汪水,掀起陣陣漣漪。

而後,盡數化作金黃細流,被我的右臉迅速吸收。

我抬起頭,閉上雙眼,右臉抽搐不停,似有萬千血管在緩緩蠕動。

面部滿足舒泰,讓我忍不住的輕哼出聲,左手隨之鬆脫。

心中邪念,由此盡消。

等我再睜眼,赫然發現那女子竟一動不動的躺倒在地。

而更加詭異的是,她的面部平整光滑,有如一張黃紙,再無五官可言。

緊接著我的右邊頭皮一脹,一麻,再一癢。

我抬手摸去,一縷柔順長發忽然垂在手臂上,我驚訝的瞪大雙眼,跌跌撞撞的站起身。

透過廂房中的一面銅鏡,我看清了此刻自己的模樣。

4、
豈止妖艷。

左邊臉,慈眉善目,笑若彌勒,是我本來樣貌。

右邊臉,則肌膚勝雪,長發披肩,不再猙獰可怖,卻與那嬌俏女子別無二致。

我怔怔望著鏡子里的自己,似人似妖,似男似女,心中滿是震驚,又無端生出些許興奮。

於是,我伸出手輕輕摩挲右臉,觸感光滑細膩,比之十八年來任何一次,都要讓我欣喜萬分,控制不住的狂放大笑。

笑聲細若銀鈴,又混雜豪邁粗獷,難辨雌雄。

我沉浸其中無法自拔,不由自主的在原地轉起圈來,像個婀娜女子般閑庭信步,手舞足蹈。

「啊!」

一聲尖銳刺耳的尖叫,卻在此時打破了我的孤芳自賞。

聽聲音,是那晚執意要救我的女子。

我轉頭望去,一身綾羅綢緞立在門口,嬌軀羸弱,五官精緻卻面色憔悴,似身患頑疾多年。

「凝香!凝香!」

她望著地上的女子痛哭出聲,哀嚎不止。

我囁喏著嘴角,試圖解釋什麼,卻又發現無話可說。

「你到底做了什麼?!」她衝上來,順手拎起桌上的瓷瓶,狠狠砸向我的腦袋,我向後撤步堪堪躲過,一把抱住了她。

她在我懷中劇烈掙扎,用力捶打我的胸口,瓷瓶也早已脫手而飛,碎成一地凌亂青玉。

我竭力穩住她,聽著她愈發悲憤的哭喊聲,我又忽然心如石墜。

就在這時,一聲暴喝接然響起,門口出現了一個體態胖碩的中年男人,貂裘大衣,一身顯貴裝扮。

他怒睜了一雙銅鈴大眼,指著我說:「來啊!把這廝給我拿下!」

身後立即衝出數名家丁,面向我,蜂擁而上。

我順勢摟緊懷中女子,用右手捂住妖艷右臉,將慈眉左臉朝向所有人。


廂房內驟然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數名家丁神情錯愕,突然止步在我身前,僵化一般。


中年男人臉上的憤怒轉而變為羞愧,訕笑著說:「小夥子,都是誤會,誤會啊!」


我懷中的女子也安靜下來,她抬起頭,淚眼婆娑的與我對視。


「你餓不餓?」她笑了,雙眸清澈宛如柔水,「我去給你做飯。」


我頓感深深錯愕,難免有些惶惶不安。


面前的古怪景象,已經不足以用詭異來形容。


前一刻還要將我碎屍萬段的中年家主,此刻卻像個和藹的長輩一樣,不去管自家閨女的死活,而是對我這個罪魁禍首笑臉相加,簡直是荒誕至極。


我深深的預感到,生而陰陽臉,除了給我帶來整整十八年的痛苦厄運,似乎又從今日起,開始對我返還饋贈。


在我陷入沉思的同時,中年男人朝我懷中女子招招手,說:「文姝,去給客人備好飯菜。」


我愣了一愣,這才知道她的名字。


文姝。


莫非是想當凡間的菩薩,普度眾生?


5、

隨後一行人帶領我來到正房,大擺筵席,在家主的殷勤招呼下,我與他面對面落座。


從始至終,我都沒有露出我的妖艷右臉。


因為我害怕,我害怕這種被奉為座上賓的快感,會在我放下右手遮掩的一剎那,煙消雲散,再次被打回原形。


確切來說,我懷揣著作惡般的興奮,心中又夾雜一絲忐忑。


等菜上齊,三杯酒下肚,我便開始有些暈恍,文姝一直坐在我的身旁給我夾菜,臉上始終保持欣喜的笑容。


聽聞中年家主介紹,我才得知,他竟然是建安城首屈一指的商賈巨擘,大名盧庭生。


我舉起酒杯一飲而盡,這酒即是陳釀佳釀,入口綿柔,口齒留香,我雖然不勝酒力,但還是強撐著自己不松右手,從頭到尾以慈眉左臉示人。


而且,我從未開口說過一句話,都是盧庭生在介紹自己,誇讚他的偌大家業。


因為我不敢開口,我怕只要一出聲,那雌雄難辨的陰陽嗓音,就會引發意想不到的大麻煩。


直到,盧府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聽身旁的文姝說,他叫王斂,是盧庭生的外甥,而他還有另一個稱謂。


「斂爺,您來啦!」家丁迎他進屋,神色恭敬,「今天府里來了一位貴客,老爺和小姐都在候著呢。」


我在房內聽的清楚,貴客當然是我。


而那位斂爺,方一謀面便令我心生震驚。


他生的極為英俊,皮膚白凈與女子也不遑多讓,身軀修長挺拔,氣宇不凡。


然而,他卻是個盲人。


雙眼渾濁發灰,竟毫無神采可言。


家丁領著他來到桌邊,盧庭生放下酒杯,笑問:「斂兒來了?」


王斂微微躬身說:「見過舅舅。」


他頓了一頓,接著反問:「聽管家說府中來了一位貴客,不知?」


我聽見這句話,略微有些慌張,似乎這個王斂,並不被我的慈眉左臉所蠱惑。


盧庭生好像才記起,我從未與他們說起過名字,不免有些尷尬,於是他問我:「對了,還不知貴客尊姓大名?」


我搖搖頭,指了一下嗓子。


王斂扶著桌邊似在看我,又似在看著空氣,嘖嘖稱奇道:「雖然看不見,但我怎麼覺得,這屋裡氣氛甚是古怪呢?」


文姝冷不丁的清咳兩聲,興許是頑疾發作,亦或是提點王斂太過冒失。


王斂卻讓家丁斟滿酒,恭聲說:「若貴客當真說話不方便,那就由我這個小輩來敬您一杯,也算是借舅舅的地主之誼,以表尊敬,不知貴客意下如何?」


我看著盧庭生關切的眼神,又轉頭看了一眼目露欣慰的文姝,只好用左手舉起酒杯,隨王斂共同一飲而盡。


可等這杯酒入了肝胃,我卻忽然感到一陣強烈的恍惚暈眩,整個人從頭到腳愈發的昏昏沉沉。


一股不可抑制的睏倦,轉瞬間席捲腦海,令我的意識逐漸模糊。


下一刻。


我頹然無力的鬆開右手,重重趴在了桌子上。


女人的尖叫聲,男人的驚恐聲,頃刻間此起彼伏。


我聽見有人在笑,又有人在哭。


最終,我強撐起沉重的眼皮,看向身前的王斂。


他英俊不凡的面容,還有他那雙無神的灰暗眸子。


與正堂內發生的一切怪誕景象,被定格成一副無比詭異的畫面。


我就此雙眼合實,沉沉暈了過去。


6、

不知過了多久。


我緩緩睜開眼,望向四周,忍不住的大驚失色。


此刻我正跪在一座陰冷森寒的石窟內,手腳被麻繩死死束縛,反綁在一根冰冷的鐵柱上。


透過幾縷明晃晃的光線,我看到蜿蜒石壁上密密麻麻懸掛著的,赫然是一張張被剝下來的完整人臉!


所有薄如蟬翼的臉皮,在朦朧光線的照耀下,皆散發出死氣森森的蠟黃光澤。


我被嚇得頭皮發麻,不禁驚叫出聲。


雌雄難辨的嗓音,回蕩在空曠的石窟內,異常刺耳又無比悚然。


「你醒了。」


熟悉的問詢之聲從不遠處傳來,緊隨其後的,還有輕款踩踏的腳步聲。


我喘著重重的粗氣,幾縷凌亂長發遮住我的妖艷右臉。


與此同時,蝕骨的寒意與腳步聲一起,愈發逼近,讓我不由自主的遍體生寒。


王斂,那個本是雙目失明的英俊男人,此刻竟然目帶漣漪神采,出現在我的面前。


他換了件鮮紅似血的長袍,挽了一個陰柔的髮髻。


雖然依舊還是那麼英俊,卻平添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妖惑之氣。


他佯裝俏皮的歪著腦袋,面帶微笑的看著我,像個欲語還休的嬌羞女子,一顰一笑間,滿是濃到化不開的媚意。


「生而陰陽臉,真是前所未見,不過你命不太好,在盧府混吃混喝,沒想到讓我遇見。呵,真乃天意。」他的語氣極為輕柔,似女子之間嬉笑調侃。


我怔了一怔,驚疑著發問:「你到底是誰?!」


「嘖嘖嘖嘖。」他搖頭淺笑,手指撩起我垂落眉邊的一縷髮絲,「我給你講個故事吧,聽完你就知道了。」


我分不清他究竟是男是女,是人是妖,只是那眉宇間充斥著的妖媚,竟然讓我生出一種自己看自己的深深錯愕。


難道,我在旁人眼中,也是這般無法理解么?


便在此刻,王斂輕啟紅唇,以女子柔聲口吻,娓娓道來。


「古時,東海蠻荒之地,天降邪祟,喜食人臉,餐盡千面而不知足也,因其行徑太過血腥殘暴,卻又無人見過其真正面目,故稱其為。」


他頓了一頓,隨即莞爾一笑,顛倒眾生。


「臉爺。」


「這麼說,你是妖?」


我凝視著他的邪魅笑靨,忽然靜下心來。


王斂慵懶的側卧在石面上,一手托腮,一手揪髮。


似跟君王討要美酒的妃子,舉手投足間,媚意入骨,撩人心魄。


「妖?」他搖頭嘆氣,「不過是人創造的字眼罷了。」


「那你究竟想幹什麼?」我用餘光瞥向四周,伺機尋找脫身的方法。


「當然是吃你的臉咯~我活了幾千年,具體吃過多少張臉已經記不得了,有小孩兒的,青壯年的,還有老翁的,零零總總,恐怕得有上萬張也不止吧。但凡是我遇到了鐘意的臉皮,一律揭下來吞入腹中,可你知道,每張臉的味道都略有不同么?」


我心中泛起幾分膽寒,皺著眉說:「我不知。。」


「小孩兒的尤勝,彈軟而不油膩,帶著一絲淡淡的甜味兒,須細嚼慢咽,才能品出其中妙處。」


他揉著圓潤下巴,臉上滿是回味無窮的神采,「青壯年的則不同了,嘖嘖嘖嘖,這人吶,一旦入了凡塵,泯去了童心,便會虛心假意,有時為了生計還要曲意逢迎,笑不是真笑,哭不是真哭,臉上沾染了太多紅塵煙水氣,所以吃起來也味同嚼蠟,既油膩,又糊嘴。」


「噗!」我沒忍住胃中翻騰而起的噁心,當他說出「糊嘴」二字時,一口涎液噴的滿地都是。


「可為了食慾,我又不得不吃,長此以往,竟是品出了不同意味,千張人臉有千種喜怒哀樂,細細嚼來,當真是五味雜陳,樂趣無窮。」


他笑了笑,捻出一個蘭花指捏著眉邊長發,如數家珍,「最後則是老翁的,像晾曬多年的臘肉,經受風塵,咸而微醺,勁道十足,可又讓我吃的心中泛出絲絲苦味,欲罷不能,如同飽經滄桑的陳年佳釀,哎呀,頭疼啊頭疼,那種味道太複雜,我回想起來竟有些難以表述。」


話說完,他貌似惆悵的抬手作引,石壁上的一張臉皮便輕靈飛至掌心。


我心驚膽戰的看著他微微仰頭,將臉皮高高舉起,再張嘴鬆手,那一張薄如蟬翼,蠟黃枯槁的臉皮便落入口中。


「咯吱咯吱。」他閉著雙眼喏動雙頰,時而搖頭,時而苦笑,神情複雜而又無比滿足。


我將頭撇向一邊,胃中忍不住的抽搐不停。


不知過了多久,王斂緩緩起身,款步走到我的面前。


他勾起我的下巴,打量著我的臉,嘴角勾起一絲狡邪的弧度。


「放心,我不會急著吃你的臉,我倒想先看看,你這張陰陽臉究竟有何妙處。」


王斂摘去發簪,揮灑如瀑長發。


紅袍飛舞,無風自動。


如盛開在深淵中的血蓮花。


妖氣衝天。


7、

我心驚,甚至恐慌,全然琢磨不透王斂的用意。


他喜食人臉,本就逆天而行,我雖被人視做妖胎,但我心知自己並不缺人性,而王斂從始至終的所有行為,都有悖常倫,甚至是令人髮指。


尤其是他方才咀嚼臉皮的滿足神色,在我腦海中縈繞不絕,如針刺般讓我的頭皮陣陣發麻。


我又忍不住胡思亂想,如果妖是竊造化而孕育出的靈物。


那我呢?


歸根結底,我這張令世人膽寒驚懼的陰陽臉。


又是因何而生?


見我怔怔沉思,王斂輕拍雙手,石窟深處立即響起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


我抬頭望去,赫然發現文姝的身影。


她似乎還背著一個人,正亦步亦趨的向我走來,顯得異常吃力,蒼白面容上滿是憔悴。


王斂眯起一雙桃花眸子,笑問我:「認得么?」


我遲疑的點頭,並未答話,離得近了這才看清,原來文姝是背著失了五官的凝香,但她整個人似乎被施了妖法般,雙眼灰暗渾濁,神志恍惚。


我細細打量著文姝,心悸之中伴隨一股淡淡的惆悵,我不知這股莫名的情緒因何而起,但我對於凝香,卻仍舊感受不到一絲悔恨。


興許,我的人性,正被某種無聲無息的力量,悄然侵蝕。


它伴隨著我的成長,由出生到此刻,從未停止。


文姝呆立在我身前,頹然鬆開背上的凝香,然後躬身朝王斂行禮,那禮節我看不懂,不是萬福,也不是作揖,而是某種古老的儀式。


手背貼緊雙頰,反手再向外伸展,如同挽了一朵蓮花。


王斂微笑著在我面前踱步,疑惑的問:「我很好奇,凝香究竟是如何失了五官的?」


我咳了一下悶堵的喉嚨,輕聲說:「我只是將右臉靠近了她,便吸收了她的五官。」


「哦?」王斂挑起細長的眉毛,面帶驚喜,「那你的左臉呢?」


「左臉能讓人陷入欣喜,應該是那種目空一切的欣喜,眼裡除了美好的事物,就再也看不到其他。」


我想起早先少年時,自己曾對鏡換臉的遊戲,常常樂此不疲一整天,心境隨著猙獰右臉和慈眉左臉起起落落,現在想來,卻又覺得格外有些可笑。


王斂哦了一聲,欣喜的說:「那就讓我們來玩個遊戲吧。」


我愣了一愣,失聲問道:「什,什麼遊戲?」


王斂連拍手掌,四面八方隨即傳出悉悉索索的聲響。


我強忍心中顫抖,轉頭四顧,下意識的血涌額頭。


三名盧府家丁,分別牽著惡犬,牛羊,駿馬,從王斂身後無中生有。


王斂從家丁手中接過一隻微小木籠,裡面正困著一隻如手指般大小的螳螂,青綠如玉,不停揮動鐮刀似的細長雙爪。


他在我面前逗弄著螳螂,露出一如既往的嫵媚笑容,陰陽之氣在他的臉上,就像寒冬時節的如刀凌厲,又像春陽乍起的粉嫩桃花,混餚糾葛,分外妖嬈。


「來吧,用你這張妙趣無窮的陰陽臉,變個戲法給大家看看!」


王斂滿臉喜悅,竟是在原地輕盈起舞,搖晃身姿間又朝一名家丁揮手,那小哥如同被施了咒語般神情獃滯,緩步走到我面前,他提起困有螳螂的木籠,舉在我的左耳邊。

與此同時,青色螳螂在籠中揮舞一雙利爪,似竹葉纖細的身子來回扭動不停。

我看的真切,那螳螂好似有了靈性,竟然學著王斂的動作跳起舞來,一晃一扭間已習得八分神韻,惟妙惟肖。

蟲喜而舞,前所未見。

我心驚於自己這張陰陽臉的魔力,又膽寒於隨之而來的邪惡後果。

王斂興許是猜到了我的心思,他大笑著說:「別急,一個一個來!」,再招手,兩名家丁拖著失了五官的凝香走到我左側,將凝香平整如黃紙的面部,貼近了我的慈眉左臉。

我只覺一股奇異的力量,從妖艷右臉蔓延而起,血管彈蹦如簧,震的我臉皮無比脹痛。

而後我清晰的感受到,右臉受到了劇烈的無形擠壓,以腮頰為中心,泛起陣陣奇妙波紋。

「啊!」

我控制不住的痛叫出聲,熟悉的憤怒之氣,頃刻間充斥心中,愈加洶湧翻騰。

猙獰右臉再次重現,凝香隨即恢復了嬌俏面容。

王斂快步走近,口中嘖嘖稱奇:「這才是你的本來面目啊。」

他用雙手虛捧著我的下巴,搖頭晃腦的仔細端詳,似在欣賞一件藝術品,神情陶醉而又痴迷。

我咬著牙怒聲大吼:「你這老妖精,到底想幹什麼?!」

「我想幹什麼?」王斂瞪大了雙眼,笑容猖狂,「哈哈哈哈!我想幹什麼?來啊!」

他揮手喚來家丁身旁的駿馬,那牲畜踢踏慢悠悠的步子,緩緩走到我的猙獰右臉旁。

而後,它湊近,低頭,哼哧著粗重的鼻息。

我的心臟猛地一抽,下意識的轉頭躲避。

可還是遲了。。

我眼睜睜看著那張碩大的馬臉,由粗大的鼻孔處開始蕩漾,密布鬃毛的褐色皮膚似一汪水,掀起陣陣漣漪。

而後,盡數化作金黃細流,被我的猙獰右臉迅速吸收。

緊接著我的右臉抽搐不停,似有萬千血管在緩緩蠕動。

心中隨之蒸騰起一股死氣沉沉的奴意,讓我忍不住的呼吸加重,雙眸緊閉。

再睜眼,王斂那廝手中舉著一枚銅鏡,笑盈盈的蹲在我面前。

我望著鏡子中的自己,全身控制不住的激烈顫抖,血液在一瞬間倒行逆施,恨不能將雙目戳瞎,再無顏面苟活於世。

「不!」
「咴兒咴兒!」

人吼,馬鳴。

兩種截然不同的驚懼叫聲,由我的口中同時發出。

迴響在深邃黑暗的石窟中。

妖鬼難分。

8、

生而陰陽臉整整十八年,幾乎每個晝夜都令我寢食難安。


我時常聽到父親的無奈嘆息聲,又時常一個人坐在鏡子前,對著這張臉發獃痴想。


但我全然想不明白老天爺的用意,他興許是酩酊大醉後隨手一指,亦或是度日無聊下玩心大起。


本可安度一生的我卻遭了秧,莫名其妙就淪為了命運的玩物。


此時此刻,當我適應著人頭馬面分隔而生的異類呼吸,心中感到前所未有的痛苦煎熬。


我的眉邊有些癢,是幾縷褐黃色的鬃毛在隨風拂動。


我的鼻孔又有些干痛,那是因為馬面的粗重呼吸一刻不停,而我已不記得上一次喝水是在幾天前,亦或者更久。


王斂在原地來回踱步,神情興奮,彷彿一直尋求的珍寶終於落入囊中。


他搓著柔弱無骨的雙手,雀躍著說:「那這麼說,生靈萬物,但凡是有五官的,你都可以自由轉換?」


我抬起沉重的眼皮,艱難的從口中吐出一句話:「你(咴兒)還不如(咴兒)殺了我。」


始終伴隨我話音的古怪馬鳴,讓我恨不得用雙手撕開喉嚨,將聲帶硬生生捏碎,可無奈四肢被緊緊束縛,不論我如何掙扎都無濟於事。


「殺你?」王斂突然睜大了神采奕奕的雙眼,「我為何要殺你?!你可是上天賜給我的寶貝,這張陰陽臉我可得好好供著!」


「那你敢不敢鬆開我?」我直直的瞪著他,眼神炙熱,燙的我頭顱發矇。


他愣了一愣,伸出舌頭舔舐著妖艷紅唇,「怎麼,你還想要我的命不成?」


我苦笑著說:「我不敢,因為你是妖,我是人,我心知敵不過你,但我想離開。」


「你能上哪兒去?」王斂搖了搖頭,「就你現在這副鬼模樣,估計天下之大,就算給你足夠的盤纏,你也沒地方可花啊。」


「我可以遮上臉。」


「你能遮一輩子?」


「我還會些打獵耕田的技藝,大不了跑去山中隱居。」


「那你看這樣如何?以後你隨我去餐食人臉,我若有相中的臉皮,便找你取下他的口鼻眼珠,正好省去我剝去五官的繁瑣工序。」


「你活了幾千年,能讓人喪失心智任由你差遣,還會覺得繁瑣?」


聽了這句話,王斂悠悠的笑了,他背著手抬頭眯眼,似在回味:「這你就不懂了,我有一套工具,專門剜出人的口鼻雙眼,再用鋒利如葉的刀片颳去臉上汗毛,但為了保證臉皮的完整,我每次都要小心翼翼,費時良久。除此之外,我還有些雅趣,有時食臉之前,必要倒上一杯美酒,月圓之時獨坐在山巔之上,就著和美月色,品酒餐臉,當真悠樂無窮。但從此以後若有你相助,我那套工具,便可以不必再用了。」


我忍不住慘笑出聲:「你還真是不枉為妖,如此作惡多端,就不怕遭天譴嗎?」


「非也。」王斂搖了搖頭,反駁說:「我並不認為自己是在作惡,餐食人臉乃是我天性本能,就如同你吃肉,對於牲畜來說,你就是惡,而對於你來說,不過是為了填飽肚子,所以你吃肉的時候,會覺得自己在作惡嗎?我所理解的善惡,只是立場不同罷了,這世間,你仔細想想,哪有絕對的善惡?」


我搖頭說:「你說的不對。」


「哪裡不對?」


「我相信,這世間必定有絕對的善與惡。」


王斂笑了笑,盤腿而坐,嘆口氣說:「但願如此吧。」


他頓了一頓,理著垂落眉邊的長髮,如同對鏡梳妝的女子,柔聲問我:「說了這麼多,你到底願不願意跟我?起碼,你能保命。」


我看了一眼雙眼無神的文姝和凝香,無可奈何的笑說:「把她倆帶上我就去。」


「當真?」王斂挽了一個流雲髮髻,嘴角勾起一絲滿足的弧度。


我想了想,點頭說:「當真。」


王斂一揮手,凝香二人隨即暈倒在地。


「不出一個時辰,她二人即醒。現在,你知道該怎麼做了?」


我咽了口唾沫,肺腑中如有怨火在燒。


為了活下去,為了內心深處掩埋許久的一絲執念。


我面朝王斂低下頭,嘶啞著嗓子,一字一頓的恭聲喊道。


「臉爺。」


王斂霍然起身,站在原地猖狂大笑。


「哈哈哈哈!好好好!以後跟著臉爺,保管你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他陰柔的面容上,綻放出極致的興奮。


我咬著牙沉默,不知不覺間,緩緩流下兩行清淚。


9、

為了讓文姝二人保住性命,我被迫跟隨王斂步入江湖。


出了石窟,王斂和盧庭生拜別,說要到遠處遊學,須讓文姝二人陪同,也不知他用了什麼法子,盧庭生最終欣然應允。


父命不可違,文姝和凝香便隨我和王斂一起,踏上了北去的道路。


文姝喜靜,凝香愛玩鬧,性格截然相反。


尤其是文姝,每天早上都要誦讀佛經,我幾次睜開惺忪睡眼,都會看到她虔心念佛的場景。

從那以後,王斂開始教我如何控制心中的喜怒情緒。


他說我沒有具體的性格,自我的喜怒哀樂極易受陰陽臉控制。


我想爭辯,但細想之下,又覺得無可反駁。


同時他還極盡所能的,幫我發掘出陰陽臉的潛在能力,好為他所用。


而我也逐漸從他口中了解到,原來「臉爺」,竟也有宿敵存在。


普天之下,只有三人能讓王斂心生忌憚。


他們由古時對抗臉爺的術人傳承,多是祖上遭遇過臉爺殘暴禍害的後裔。


遂決定以牙還牙,既然臉爺餐食人臉,那他們便修鍊烹妖之術。


以妖身血肉為食材,熬制妖骨湯,又以內在妖靈,烹飪延年益壽的絕美佳肴。


三人中,已過世兩人,餘一人,守護當今聖上。


除了掩人耳目的御廚身份之外,他還有一個御賜的名號。


烹妖衛。


料知此事後,我才明白,怪不得王斂會將山中石窟當做避所,又要以盲人身份混跡市井,若他當真無所顧忌,恐怕這天下早就生靈塗炭,人人無臉了。


然而,王斂這妖,仍然無法以常理揣測。


他雖然喜食人臉,但只挑面容貌美肌膚上佳者,其中又以美女居多。


我對此不以為然,只覺得這妖當的不同凡響,恐怕往上數三千年,都無出其右者。


但奇怪的是,他卻從來不曾提及讓我奪人面目,為此,我既納悶,又覺得無比心安。


一晃數日有餘,每日我們四人,白天時遊山玩水,逛游美景。


可一旦入了夜,我便尋不到王斂的身影。


到了這時,我發了瘋的想帶著文姝二人一起逃離。


但還沒等我走出所住廂房,便碰到了一層結界,被阻隔在房內寸步不可踏出。


這一夜,王斂一如既往的出去覓食,我躺在床上,對著一輪明月胡思亂想。


門忽然被推開,我急忙將面紗套住恢復後的猙獰右臉,尋聲望去。


文姝手裡捧著一盒糕點,款步走近。


「睡了嗎?」她問。


我坐起身,說:「還沒,你怎麼來了?」


她笑了笑說:「我做了一些點心,想讓你們嘗嘗,我表哥呢?」


我多麼想跟她說,你表哥出去吃人臉了,你怕不怕?


但話到嘴邊,卻改為:「哦,你表哥去上茅房了,他說晚上吃壞了肚子。」


文姝點點頭,把糕點捧到我面前:「那你先嘗嘗,看合不合口味?」


我捏起一塊軟糕,桂花芳香撲鼻而來,我忍不住的咬下去,入口即化,軟糯而又不失香甜,沒想到看似體質嬌虛的文姝,竟然有一手好廚藝。


「好吃,真好吃!」我連連稱讚,卻看見文姝微微有些臉紅,再借著月色仔細一瞧,她的眉心處竟然有道淺淺的印痕。


似杏核,又似松臻。


我驚疑的問:「你這眉心。。?」


話一出口,又覺得有些唐突,但文姝卻不以為然的笑著說:「聽我娘說,我出生時這裡長了一顆小疙瘩,她找了郎中幫我剔了,便留下這麼一道淺痕。」


她又目露關切的問我:「你呢,臉疾好些了嗎?」


我捏了捏臉紗說:「應是好些了。」


「那就好,對了。」文姝放下木盒,柔聲問我:「我還不知公子的姓名呢。。」


我苦笑著回答:「何歡。」


「合歡?」她貌似驚喜的說:「這名字好啊,合歡合歡,合家歡!」


我低下頭,嘆息一聲,「錯了,不是合家歡,是生有何歡。」


文姝似乎看出了我的惆悵,哦了一聲後便沒再作答。


我們正沉默著,房門卻突然被重重撞開。


王斂渾身帶血,蹣跚走進,握著一塊我從未見過的純白璞玉,朝我和文姝急聲大吼。


「來不及了,快走!」


10、

王斂走的很急,甚至來不及解釋。


文姝艱難的跟在我身後,跌跌撞撞,像根搖搖欲墜的小草。


我只好背起她,吃力的向前趕路。


出城已是午夜,王斂停下步子,揮手說:「休息會兒吧,應該夠遠了。」


我將文姝放到一棵樹前,待她安然睡去後,我打量著王斂身上的血污,低聲問:「到底怎麼回事兒,凝香呢?」


「放心,她很安全。」他舉起手中的純白玉璞,「這是烹妖衛用來行走江湖的演玉,你把它放在臉上,便可演化五官,遮去本來面目,也可只露半張臉,遇事方便應對。」


我驚疑著反問:「你為了我去偷的?」


「恩。」他點點頭,將演玉放在我的額眉上。


我只覺眉心一陣涼爽,好似敷上了一層冰膜。


王斂又沉聲說:「咱們兵分兩路,去王城見一個人。」


「見誰?」


「喜妃娘娘。」


「為何要見她?」


「現在還不能說。」


對此我極不情願,說:「我若不見呢?」


王斂眯起寒光乍現的雙眼,冷笑道:「你若不去,我就殺了凝香和文姝,她倆是死是活,全憑你一句話。」


我暗自咬牙,無可奈何的點頭說:「好,我去。」


王斂最後看了我一眼,轉身隱沒在夜色之中,悄然離去。


我心知,他將文姝二人當做最大的籌碼,也是我最大的軟肋。


對於她倆的相救之恩,無以為報,我雖然不是大善人,但也算良知未泯,絕不能放任王斂奪去二人性命。


文姝醒來後,或許是玲瓏心思察覺到事情古怪,對於昨晚的事情未再提及,她不問,我也就懶得解釋。


兩天後,我和文姝來到王城。


晌午,我在城中找了一家飯館,等待湯麵的空當,我聽見掌柜的和鄰桌食客交談。


「東家,您聽說了么?再過幾日,聖上就要享用一頓千年妖宴,據說烹妖衛剛捉了一隻千年老妖,要剔其骨肉筋脈,用文火慢燉三天三夜,熬制老湯,再取出他的妖靈做成食羹,供後宮妃子們膳用。」


我聽的真切,心裡卻掀起驚濤駭浪。


千年老妖,莫非是王斂那廝?!


可轉念一想,若真是他遭遇不測,對於我來說則是莫大的解脫,眼下唯一的擔憂,就只剩打探凝香的安危。


我豎起耳朵,繼續聽著掌柜的答話。


「這事兒坊間早傳開了,我聽說啊,與那妖精同行的還有一名女子,也被一併打入天牢。而且,那女子生的甚是貌美,已經有幾位青樓老鴇打她的主意了。」


「誒你說,這女人和那千年老妖是何關係?」


「不會是人與妖,做那媾和之事吧,嘿嘿嘿。」


我聽著他二人竊笑,忍不住的皺起眉頭,文姝自然也聽的真切,但她壓根就沒把妖和王斂聯繫在一起,表情依舊平靜。


面上桌,我卻突然沒了食慾,腦海里竟然全是凝香的音容笑貌。


由王斂指導後,我雖然已能控制心中的喜怒情緒,但此時卻莫名的感到一絲愧疚,細細想來,我才恍然發覺。


凝香,竟然是這世上,第一個溫柔待我的女人。


她用手絹為我擦去臉上汗漬的場景,在我心中驟然深刻,於是我決定,得去救她。


文姝看出了我眉宇間的異樣,抿著嘴問:「你沒事兒吧?」


我回過神來,放下筷子對她說:「無妨,你先吃吧,我去辦點事兒。」


說完,我轉頭四顧,又指著不遠處一家客棧說:「你在那裡等我,我不來,你千萬不能走。」


文姝面露擔憂的點點頭,囑咐我說:「好,那你小心。」


我起身離開了飯館,經由路人指引後,來到了天牢。


門口處有兩名持刀獄卒把守,他二人將我攔下,盤問道:「小哥,此處可是天牢,閑雜人等,速速遠離。」


我從懷中摸出一塊銀兩,遞了過去,賠笑說:「兩位官爺,我去找個人,還望行個方便。」


身旁那人眼中放光,奪過銀子後,卻厲聲斥責:「你把我二人當什麼了!銀兩沒收,快回去吧!」


我心念一動,臉上的演玉轉而遮住右臉,兩名獄卒立即笑逐顏開,拱手放行。


一路上,我始終以慈眉左臉示人,頗費了一番周折後,我見到了被關押的凝香。


她嘴唇乾裂,面色憔悴,見獄卒領著我進去,神情相當愕然。


我朝身旁的獄卒說:「把門打開。」,那廝二話不說,如同入贅的女婿見了岳父,利索的開了門,我把他支開又收起演玉,轉而走到凝香身旁,說:「咱們快走吧!」


凝香輕咳了一下,扶住我問:「這到底怎麼回事兒?」


「來不及解釋了,先跟我走再說。」


我用力將她攙起,剛要走出牢門,卻在此時,箭矢破空之聲驟然傳來。


「嘭!」


我右腿正中一箭,單膝跪地,止不住的痛嚎。


「這是哪派的後生,如此有本事,竟然能迷惑獄卒的耳目!」


一名白髮老者,悠然現身。


容貌扮相似山野村夫般樸素隨意,卻令人絲毫不敢小覷。


與此同時,四面八方聚攏越來越多的帶刀侍衛。


我瞧的真切,每個人身法之矯健,已經遠超尋常行伍兵卒的範疇。


老者笑眯眯的盯著我,怒聲喝道。


「把他擒了!」


11、

烹妖衛將我帶至密室,嚴刑審問。


在昏暗無光的房間內,我被拷打的遍體鱗傷。


領頭的侍衛跟我說,早在王斂偷演玉的時候,探子就已經盯上我,並一路跟隨。


若不是想看我究竟有何目的,恐怕在我進入王城時,就將我擒拿歸案。


罪名他們都想好了,與妖同謀。


而王斂,則像一隻瓮中鱉,烹妖衛們早早就擺好了龍門陣,等著他自投羅網。


十八歲這一年,我經歷了人生中最大的變故。


家父病逝,逃離家鄉,遭遇王斂,淪為囚徒。


我甚至無奈的想,是不是冥冥中自有天意,這一切的發生,不過是宿命使然。


猩紅的血液染了一身凌亂,我靜靜的悵望斑駁石牆,任由月光清冷,卻依然奢望於能烘乾我的苦痛,安度餘生。


可噩夢,卻才剛剛開始。


烹妖衛熟知了我的能力,許我重獲自由的條件,而他們的要求,則是幫他們創造一支異於常人的禁衛軍。


以鷹目,犬鼻,蛇牙,豚耳,轉換人臉。


在成功轉換首名兵卒後,我望著眼前似人非人的妖衛,無法言表心中的複雜情緒,世人皆懼怕我的陰陽面相,但我又淪為官家對付妖靈的工具。


我心有不甘,卻又無從發泄。


更可笑的是,在烹妖衛的公差府邸,我得了一間柴房作為住所,終日被嚴加看管,而我的工作便是日復一日,用右臉轉換兵卒,換取卑微的自由。


然而,隨我一同前來的文姝,卻因一手好廚藝,機緣巧合下被年邁的烹妖衛相中,納入御膳房習練烹妖之術。


此後,我可以隨意出入烹妖衛禁地,雖然身邊常有侍衛盯隨,但我仍絞盡腦汁思考逃離對策。


只到這天,我知曉了王斂即將被燉的消息,便央求侍衛去見他最後一面。


一紙令下,我得了獲準的文書,來到了天牢。


再見到王斂,心中已沒了當初的惶恐,更多的,則是一種淡然。


他蓬頭垢面,失了往日的英氣,被幾根粗如手臂的黃金鏈條,捆綁在一座雕紋密布的石碑上。


我打量著他那張沾染血污的臉,苦笑感嘆:「沒想到,你也會有今天。」


他扯動嘴角,慘笑說:「怎的,烹妖衛大人是來看我的笑話么?」


「別。」我搖搖頭,「其實我跟你一樣,只不過被軟禁罷了。」


王斂虛弱的抬起雙眼,盯著我說:「可你起碼不用變成盤中餐,過了今天午時,我就要被架上火爐熬製成湯,嘖嘖嘖嘖,那種滋味兒,我想都不敢想啊。」


我低下頭,略作思索後反問:「但你有沒有想過,日月之大,以蒼生為魚肉,塵世為爐,無時無刻不在煎人壽?」


他面露苦澀,嘆口氣說:「那又如何,你還想負隅頑抗不成?」


他不等我回答,接著猖狂大笑:「生而陰陽臉,兼具眾生相與修羅相,本就逆天而行,竟然淪為強權的工具,你不覺得自己很可悲嗎?哈哈哈哈!起碼我前半生從未與誰低頭,逍遙自在,依照本性而作為,你捫心自問,自己呢,從未想過反抗,只會想著遠遠逃開,在石窟中是如此,在這宮中,亦是如此!可悲啊可悲。」


我看著他的癲狂笑容,心中忍不住悸動,卻又不知如何作答。


許久,我開口問:「你不惜一切的來見喜妃,值得嗎?我聽獄卒們說,若你鬆了口,興許可以免死。」


他的眸子隨即暗淡,再不復往日清亮。


「你不懂,這世間有很多事,很多人,需要你不問值不值得,而是要沒有理由的奮不顧身。」


我說我才十八歲,哪裡會懂得你這千年老妖。


他笑了笑:「十八歲啊,尚早。」


「還有什麼遺言嗎?」


我轉過身去。


「如果有可能,去幫我給喜妃捎句話,不多,就兩個字兒。」


「說。」


「無憾。」


我走出天牢大門,不敢再看他的臉。


只聽聞,身後感嘆。


似惆悵,似解脫。


「生有何歡,死有何懼。」


12、

午時。


皇城中架起一口大鍋,燃起熊熊烈火。


待鍋中熱水燒至沸騰,三兩侍衛便抬一大鼎,向里傾盡骨肉。


我親眼所見,那沾帶血絲的筋脈青紅相間,只在沸水中打了個浪花,便倏倏沉入鍋底。


文武百官們退朝時,也只是遠遠瞧上一眼,便加快腳步匆匆離去。


我提了半壺酒,晃悠著身軀走近,盤腿落座。


四周的侍衛們無一上前,只有一名伙夫扮相的壯漢,站在鍋旁,用重達數十斤的鋼勺不停翻攪。


我安靜的凝望著,小口酌飲壺中烈酒。


頭頂艷陽,聽聞著鍋中噼噼啪啪的亂燉聲。


我在想,王斂窮極一生,餐盡千面,到頭來卻落得一鍋高湯,煮的連骸骨都不剩。


只是為了見一人,值得嗎?


想了許久許久,我想不通,乾脆就對著那口大鍋發獃。


不知不覺,已是月懸中天,星垂平野。


皇城內外,燈火通明。


一道窈窕身影,迎著習習涼風,手中提著兩壺酒,款款而來。


我轉頭望去,醉眼朦朧中,依稀可見是文姝。


她坐在我身旁,將酒遞給我,柔聲說:「表哥和你的事兒,我都知道了。」


我對此並不驚愕,她在烹妖衛手下辦事,自然早就知曉,甚至個中曲折,比我知道的還要多。


「那你怎麼想?」我好奇的問。


「起初很震驚,總想不明白。」她呷了一口酒,火光映照的俏臉更顯紅潤,「但看到這口大鍋,卻釋然了。」


「這怎麼講?」


她用清澈的眸子看著我,笑了笑說:「善惡終有報,這是他的宿命,他的選擇,哪怕我和他名義上是兄妹,也無權干涉,更何況,他還是妖。」


我搖搖頭說:「我不懂,可我能理解,你一心向善,又是信佛之人,諸多事都能用因果來解釋,不像我,書讀的少,經歷的又全是曲折,內心難免有些陰暗,但我總覺得王斂有些不值,他修鍊千年,到頭來,卻變成。」


我指著大鍋中翻騰的筋骨,一時間竟有些語塞。


文姝撩起垂落眉邊的幾縷青絲,與我對視著說:「別說他了,說說你吧。」


我愣了一愣,灌了一口酒,反問:「我有什麼好說的?」


「你生而陰陽臉,想必經受過諸多苦難,興許我能聊以寬慰。」


她笑出溫柔,在我眼裡,美極了。


我低下頭,望著眼前的地面,開始回憶:「我記得早先少年時,村裡人都不待見我,戳著我的脊梁骨說我是妖胎,三四歲的孩童罵我是丑狗,離得老遠用石子砸我,再嘻嘻哈哈的跑開,我沒娘,更沒朋友,只有一個佝僂腰背的爹,他時常做的事兒,就是請郎中給我醫治臉疾,但都以被我嚇退告終,漸漸的,我長大了,村裡人反而不再明裡和我相近,而是在背後議論紛紛,我偶爾聽見他們的閑言碎語。」


話至此,我用手指點戳著心口,一字一頓的說:「這裡,疼啊。」


文姝悠悠的嘆口氣,望向鍋底的熊熊烈焰。


她問:「那你有沒有想過,這些其實都是磨練?」


「磨練?」我不禁嗤笑,「我爹曾說我是老天爺的種,我就問你,如果,假如,退一萬步講,我當真是老天爺的種,天底下有這麼對待自己兒子的嗎?」


「你錯了。」文姝搖搖頭,「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雖已是老生常談,可我覺得又非你莫屬。」


她托起腮頰,歪著頭微笑:「那夜我救你時,見你咬著牙,面露憤慨,本以為你是意志頑抗的人,可事後的種種行徑,又讓我有些失望,遇見我表哥,你顯露出懦弱,興許是在村裡被詆毀怕了,而到了這宮中,你依然懦弱,甘願被人當做鷹犬,難道你看著那些似人非人的妖衛,還有面前的這口大鍋,還是不能醒悟么?一張陰陽臉半怒半喜,你完全能以怒制惡,以喜救人。那些天生盲眼的人,你可以替他們換治雙眼,天生唇裂的人,也可以幫他們消磨痛楚。」


我怔怔的看著她,只覺得肺腑滾燙,卻不是因為手中的烈酒。


「這天下間,有那麼多的苦難,需要你去行善,難道你當真看不見嗎?」


她搖晃著起身,往回走。


皎潔月華照耀著單薄的肩膀,宛如一輪光暈。


只這一瞬,我心間似有萬千僧侶,在梵聲吟唱。


又一聲空靈呢喃,穿雲透月,悠遠而來。


「善哉。」


13、

文姝走後,我獨坐了許久,心中逐漸明朗。


我決定去見一次喜妃,幫王斂完成遺願後,再出宮用這張陰陽臉去行善。


畢竟,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


想罷,我即刻起身,往烹妖衛府邸漫步而行。


風驟緊,卻吹不散濃郁的夜色。


一路上,我始終以猙獰右臉示人,嚇退諸多侍衛。


我腳步凌亂,踩踏著鋪滿青石的碎葉,最終站在烹妖衛門前,拾階而上。


身後跟隨著成群結隊的持槍兵卒,他們簇擁著排成陣列,不敢上前。


我摘下蒙臉紗布,抬頭打量燙金門匾。


「烹妖」二字,在月光下褶褶生輝,卻又映出一抹懾人的清冷。


正堂中央的太師椅上,大馬金刀端坐一人,看其泰然神色,似乎等候多時。


他褪去黑袍連帽,披散滿頭白髮,一道猙獰傷疤自下巴處上斜,幾乎劈斷了眉峰,劃破了整張臉。


我與他對視著,開門見山的說:「我不想再為你們做事了。」


老者似乎早有預料,微笑著點頭說:「可以,但你若想離開,得最後再幫我們一次。」


話至此,他拍拍手,身後緩緩走出十名青年。


我瞧的真切,每個人皆與我年齡相仿,甚至略顯青蔥稚嫩。


但臉上的視死如歸,卻如出一轍。


老者說:「今天晚上烹妖衛得了聖上密令,要去捉一隻千年老妖,如果你不想讓這些孩子們遭受傷害,就替他們換一次臉,易於緝捕那妖孽。」


我想了想,說:「可以是可以,但你也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無妨。」他回應的很爽快,「只要不過分,我都能盡量滿足你。」


我說我要去一次後宮。


老者面上一緊,驚疑著反問:「你去後宮做甚?!」


「無可奉告。」我笑了笑,心中淡然,「你就說答不答應吧。」


老者略微沉思,從腰間摘下一道令牌,拋給我說:「你拿著它,可隨意進出宮廷內外,但走之前,務必歸還。」


我鄭重點頭,走向那十名青年。


一旁的侍衛搬來許多瓷罐,開蓋以後,裡面赫然盛放著蜘蛛等毒物。


隨後,我將蜘蛛的八隻眼眸,替換到年輕的死士臉上,他們即刻擁有了廣袤的視野。


又將蜈蚣獠牙換在眾人的下顎,張口閉合間,便有溶消萬物的毒液激射而出。


另外還有蛇的信子,據老者說,蛇的舌頭易於感知同類,能夠惑亂蛇妖好將其緝捕。


再將蝙蝠的雙耳換在人腦兩側,於夜間時,可聽到常人難以耳聞的聲音。


其次是魚鰓,替換人的雙頰,日後便可潛水而無需換氣。


我熟練的依次轉換五官,最終創造出一支似人似妖的死士。


老者說,他們要去對付一隻大妖,這下心裡有了底氣。


我說只要不禍害百姓,隨意你們折騰,與我無關。


依照承諾,在完成一切後,我轉身走向宮內。


遇盤問則遞令牌,果然奏效,一路上未遭到絲毫阻隔,我順利來到喜妃的寢宮。


瓊樓玉宇,別院庭深,靜謐的讓人生出一種倦意。


我揉揉有些發澀的雙眼,看清了高掛宮門的一隻木籠。


裡面困著一隻揮動鐮爪的螳螂,青綠如玉。


14、

一名宮女領著我進入,她一邊囑咐我注意事項,一邊跟我演示面見喜妃的禮儀。


那禮節不是萬福,也不是作揖,更像是某種古老的儀式。


手背貼緊雙頰,反手再向外伸展,如同挽了一朵蓮花。


整套動作我再熟悉不過,竟是那日在石窟中,與失了心智的文姝面見王斂時,一模一樣。


我心中大駭,聯想到宮門處的螳螂,還有王斂那張陰柔的面容,忍不住的大驚失色。


一道靈光在心中乍現,令我的酒意瞬間消散。


宮女疑惑的打量著我,口中輕聲呼喊:「大人,大人?」


我從震驚中回過神來,略表歉意說:「無妨,我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她輕款離去,還不時回頭張望,似乎覺得我甚是古怪。


雖是冬末,但院中芳香襲人,栽滿了不懼嚴寒的花草,我用力嗅著,竟有些流連其中。


寢宮的珠簾隨清風搖擺,柔順的帷幔後,是一道半坐的曼妙身影。


我止步在門前,心中生出一絲忐忑。


「進來吧。」


輕喚聲隨之響起,銀鈴悅耳,脆脆如蟬鳴。


我思索了良久,苦笑著問:「我是該叫你凝香,還是叫你臉爺,亦或是俯首在地,恭恭敬敬喊一聲喜妃娘娘?」


她婉聲笑道:「隨你。」


我咳了一下悶堵的嗓子,揮開面前的珠簾,緩緩走進。


那一人,姿態慵懶側卧在床榻上,一手托腮,一手揪著幾縷青絲。


媚意入骨,渾然天成。


「估計你已經猜到了吧?」她笑問,一雙媚眼打量著我。


我說:「起初你在盧府時,我曾問你為何不怕我,你當時的回答很巧妙,讓我無言以對,但我事後想起,又總覺得哪裡不妥。幼時為我看病的江湖郎中,個個都是人精,他們一把年紀了都嚇得心驚膽戰,可你一個妙齡女子,仍然敢與我親近,這點著實古怪。」


她笑眯了眼,坐起身,捻著一縷青絲說:「就只有這些?」


「當然不是。」我與她對視著,心境平和,「還有文姝對王斂施展的禮儀,類似於螳螂鐮爪勾前的動作。」


「你說對了一半,讓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我笑問:「你們怎麼都喜歡講故事?」

「因為有故事可講啊。」她說。

我點點頭說是,您老請講。

她瞪我一眼,讓我突然渾身不自在。

我強壯鎮定,等待著她的下文。

「你可知,這螳螂有公母之分,若母螳螂有了身孕,公螳螂則要獻出血肉,以供母螳螂啃食,補充所需養分,以此來延續後代。」

她說完,目光中滿是濃到化不開的愛意。

我心中大驚,脫口而出說:「原來王斂不惜一切要見你,竟然是為了繁衍子孫。所以,你就是那隻母螳螂,或者說臉爺有男女之分,將螳螂視作圖騰?」

她微笑著點頭回答:「你說的都對。」

「那王斂。」我的心跳忍不住加速,脫口而出道:「給聖上戴了一頂天大的綠帽子?!」

「非也。」她輕輕嘆息,眉宇間略顯惆悵,「我是被皇帝擄來的,大概在三年前,我修鍊了一種秘術想飛升成仙,畢竟做妖千年,無非就是求長生,了無生趣,但那次修鍊出了差錯,使我功法盡失,皇帝與烹妖衛恰巧尋到了王斂的石窟,誤認為我是王斂的獵物,那皇帝看我生的貌美,色心一起,就將我帶回宮中封為側妃。」

我瞭然的點頭,心裡卻在揣摩她的話語。

如果三年前她就已入宮,那為何前段時間又會在盧府,以凝香的身份出現?

容不得我多慮,她又問:「你有沒有聽過民間流傳的一句笑談?」

我搖頭說:「不知。」

她起身,婀娜身姿依靠窗欄,似對月梳妝的瑤池仙子。

「妃以帝眇一目,每知帝將至,必為半面妝以俟,帝見則大怒而出。」

她又莞爾一笑,如月光墜入凡塵,溢滿了整座蓮池。

「看來,那皇帝發現了我的秘密,要來索命了。」

15、
「妖孽!還不束手就擒!」

寢宮外忽然響起一聲暴喝,隨之人影攢動,金鳴之聲不絕於耳。

我透窗望去,只見無數火把接然而起,照亮了整座幽深別院。

黑袍老者手中持弓,立於門前,身後站著數百名身披甲胄的持刀侍衛,樹上亦有人蹲伏,仔細望去,竟是被我親手轉換五官的死士,他們不停眨動八隻眼眸,目光銳利如刀,下顎的蜈蚣獠牙滴淌青色涎液,面目猙獰可怖,令人望而生畏。

我身子僵化一般,心中大驚。

喜妃卻淡然自若的說:「別怕。」

我點點頭說當然不怕,只是有點兒後悔。

她問我後悔什麼。

我說這些年輕的孩子,都是被我親自轉換五官,那烹妖衛說聖上下了密令捉妖,我萬萬沒想到竟然是來捉你。

她挽起柔順長發,笑著說:「我早就知道這一天會來,只是沒想到會這麼快。」

我走到她的身前,凝望著凶神惡煞的一群悍卒,說:「王斂臨終前讓我給你捎了句話。」

「他說什麼?」

我想起王斂那張陰柔的笑容,輕聲說:「無憾。」

她前踏一步,擋在我的身前,忽而大笑:「好一個無憾,他這一生別無所求,只是依照本能過活,所以他活的無憂無慮,比我逍遙自在,而我一心想要成仙,對他有愧,本想彌補,可今夜我恐怕不能活著出去。」

她笑著,又流出眼淚,轉頭對我說:「如果有可能,只求你能將我的孩子撫養長大,可以嗎?」

我想拒絕,但話到嘴邊,卻凝噎道:「我為什麼要撫養一隻妖?」

「為了凝香。」

喜妃笑著,亦或是,凝香在笑。

我忽然心如石墜,疑惑著問:「可你的孩子,不是還在腹中?」

她搖頭,手背貼緊雙頰,反手再向外伸展,如同挽了一朵蓮花。

然後揭起一張晶瑩剔透的臉皮,她遞給了我,說:「世人皆知臉爺是上古邪祟,但臉爺不曾有肉身,胎兒降生時薄如蟬翼,需寄宿在人臉之上,你將這張臉皮覆在自己的面部,他能融合你的五官,使你。。。」

「嘭!」

剩下的話,她沒說出口,便被一根箭矢穿透眉心。

我怔怔望著喜妃溫熱的軀體,頹然倒地。

「何歡!休得聽信妖言!」

老者怒吼著邁開箭步,即將沖至近前。

我低頭看向手中那張粉嫩的人臉,掌心處似能感受到一股微弱的脈搏,在輕輕跳動。

而後,我閉上雙眼,將臉皮高高舉起,緩緩貼合面部。

再睜眼,老者僵在我的身前,雙眼之中滿是驚懼。

我猙獰著右臉,勾起半邊嘴角,冷笑道。

「叫我,臉爺。」

16、
那夜,皇宮中驚嚎四起。

我的猙獰右臉幻化修羅,愈加面目可憎。

慈眉左臉笑容尤甚,不斷消磨我心中的暴戾之氣。

我一路闖出皇宮,無人膽敢攔我去路。

年邁的烹妖衛受到巨大驚嚇,如同三歲孩童般,懷抱弓箭嚎啕大哭。

我未曾奪人性命,更未傷一人,連夜奔襲數十里而不知疲倦。

破曉時分,突然天降異象。

老天爺像拿了把斧子,將天空一劈為二。

一半艷陽高照,一半大雪紛飛。

我止步於一條長河邊,兩座縹緲薄霧的橋樑,似天公手筆,突懸在滾滾河流之上。

左邊對岸有一道窈窕身影,正雀躍的朝我揮手。

她驚喜的大叫:「你回來啦!」

我凝望著她,不知如何開口,只是點頭。

右邊對岸,赫然是我的父親。

他佝僂腰背,枯槁的臉上老淚縱橫,沙啞著嗓音沖我哭喊。

「歡兒,回來吧,那些村民們,把咱們家給燒了,又把你趕出村子,你要報仇啊!」

我聽著他無助的哭泣,心中似被刀割,瞬間失去理智,顫抖著失聲大叫:「爹!」

他抬起瘦弱的胳膊,朝我緩緩招手:「哎!回來吧,回來吧!」

我咬著牙淚如泉湧,奮不顧身的就要衝過去。

左邊對岸的她,卻沖我大聲呼喊:「這邊這邊,你選錯了!」

我看著父親滿是悲傷的面容,再看向她蒼白的容顏。

心中的怒氣滾燙燃燒,伴隨著絲絲縷縷的喜悅。

糾葛,纏繞。

我想不通,她為何會出現在對岸。

更不明白,為何我爹會死而復生。

莫非,這是上天給我的選擇?

從善,為惡。

似乎只在我一念之間。

她見我停下腳步,急忙從橋上跑過來,可還是一如往常的體虛嬌弱,走兩步就要停歇。

寒風過境,吹拂起她一身的綾羅綢緞,凌亂了她的三千青絲。

那座橋好長,好長。

我沖她搖頭,說你別過來!

她不聽,只是一直跑,一直跑。

父親始終站在對岸,張開懷抱,帶著滿臉的期盼,等待我與他相擁。

他用聲聲呢喃,喚起我兒時的記憶。

「歡兒,回來吧,沒人敢欺負你了,以後,爹還會護著你。。」

我抬起頭,淚如雨下。

朝陽升起,映紅了半邊天。

遠處的雲空,仍有一彎殘月高懸,遲遲不願離去。

我孤身一人,站在兩座橋樑的中間,又好像站在日月的分界線上。

搖搖欲墜,心海決堤。

我聽著她的呼喚,又聽著父親的哭喊。

耳邊忽然縈繞起紛亂的話音,直抵心間。

「你是老天爺的種。」

「如果一個人共有眾生相和修羅相,又該如何?」

「你不懂,這世間有很多事,很多人,需要你不問值不值得,而是要沒有理由的奮不顧身。」

「生有何歡,死有何懼?」

「無憾。」

我低下頭拭去淚水,面向父親微笑著說:「爹,來生,咱還做爺倆兒。」

而後我跪倒在地,重重三叩首。

他的朦朧身影,緩緩被大霧包裹,漸漸煙消雲散。

我轉過頭,再向她呼喊:「你別過來了!我跑過去找你!」

她彎下腰,輕輕捶打著胸口,「你說什麼?我聽不清。」

我說:「我過去找你!」

她笑了,雙手放在嘴邊,大聲回答。

「好!我等你!」

我不顧一切的狂奔,衝過去。

與她緊緊相擁。

猙獰右臉隨即煥發新生,變得光滑柔嫩。

我心中泛起無邊無際的喜悅,再次望向天空。

殘月已悄然隱去,風雪驟停。

徒留一輪旭日,照耀人間。

——————————————————————
完。

謝謝大家的支持和鼓勵。

預計20節完成,可寫到16節,我就覺得故事差不多講完了,也許是我的水平有限,但是我真覺得如果再寫下去,有可能會一發不可收拾,最終會變成一個填不上的坑。。

(PS:之前的14節字數太少,我又添加了一段,追更的朋友可以從14節重新開始看。)

有時間的話,我會再好好修改雕琢,通篇讀下來可能有的地方略顯突兀,文筆和構思不足之處,望大家見諒。

最後,向所有人說聲:

謝謝。

——————厚顏無恥的分割線——————

《臉爺》修改版已首發於雜誌《腦洞W》,有興趣的朋友可以上噹噹網購買,謝謝大家!


1.

東翎出生的時候,右眉上有一處淡淡白印,將眉峰分作兩半。老爺子將他捧在懷裡,神色半是憐愛,半是驚疑,許久才低低嘆了口氣:「咱們韋家,怕是要出事了。」

宛城韋家,是新中國當代鼎鼎大名的中藥世家,祖上可以追溯到三國魏晉時代,千年以來綿延相傳,始終懸壺濟世,造福一方——這是在紅塵世界裡,對外頭這麼說的。可是對於修行中人來說,韋家有著另外一個更加煊赫的名字:妖醫。

諸凡天下自感有靈性之物,毋論成妖、成精、鬼修、通靈……韋家一視同仁,只要能夠付得起價格,均可從這兒得到他們想要的東西。據說宋朝年間,某位韋家先祖偶然得了三卷《山海經》孤本的殘篇,半生遠赴海外,見識了經中記載的諸般神鬼精怪、天材地寶,歸來之後結廬開堂,為天下妖物辟劫消災、解惑明理,可謂震驚一時。那時禮教森嚴,人妖殊途乃是不易之理,韋家先祖以人身更廣交妖物,為天下修行正統所不齒。一時佛道儒三家,乃至諸多旁門左道修士,紛紛上門斥責。韋家先祖不驚不怒,出手演法,修為固然是深不可測,而諸般手段法門更是匪夷所思,上天化龍,下海化鯨,彷彿能以人身施展各種妖物的天生神通一般,令人大開眼界。先祖花了十年之功,南北道傳、佛教八宗、西域奇門……天下修行人幾乎來了個遍,竟無一人從他手下討得過好去,漸漸的,再提到「宛城韋家」四個字的時候,雖對其行徑有些不以為然,但懾於其修行高深,手段精妙,大多也都帶了幾分敬意。

東翎出生的時候,恰好趕上新中國改革開放沒多久的浪潮。修行中人大多開玩笑,說什麼「建國之後不準成精」,但實則在這短短不過百年的時間裡,世間變化可謂日新月異,諸般奇異妖物也都隨著社會變革應運而生,韋家明則經營傳統中藥,暗地裡結識天下群妖,一時間扶搖而上,隱隱成為了一方巨擘,殊不下於天下任何名門正派。

打從記事時起,東翎就跟著爺爺身後打轉。家裡的葯圃靈田、經閣寶殿,他都摸了個門兒清;而採藥煉丹、鑒寶識物的本事,倒也像模像樣地學了個大概。家裡人都說大少爺聰明早回,早晚能接下當家主的重擔,爺爺每次聽到這話,總是默然不語,摸摸東翎的腦袋,似乎藏著什麼心事。

十歲生日那天,連一貫事務繁忙、極少沾家的父親都回來了,親自為東翎慶生。平日里交好的門派世家無不送了重禮來賀,各種寶物流光溢彩,堆了滿滿一桌。東翎興奮地跑來跑去,這個摸摸,那個碰碰,說不出的歡欣雀躍。

用過晚宴,這位當代韋家的家主將上門賀喜的貴客一一送別,關上門,靜靜看著東翎。東翎正拿著一把黑白兩色的小扇玩耍,渾然沒有注意到父親的異樣。

「東翎,」父親說道,「過了今天,你就滿十歲了。」

東翎頭也沒抬地「嗯」了一聲,繼續在禮物中好奇地撥撥弄弄,一門心思都放在了上面。

「你已經不再是小孩子了。從今之後,你就要開始逐漸擔當起韋家人的責任,有些事情,你必須要知道。」父親的語氣中透著前所未有的鄭重。東翎放下了手中的禮物,抬頭看向父親,心裡隱隱冒出一種不祥的預感。

「你跟我來。」父親轉身出門,向著院子後方走去,東翎有些惶惑地回頭看去,母親臉上露出不忍神色,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卻沒說出口。爺爺慈愛地走過來,摸了摸他的腦袋,將他輕輕一推,說道:「去吧,韋家的人,總得見見這東西。」

東翎有些摸不著頭腦,但還是跟著父親去了。韋家千載經營,奇珍異寶數不勝數,乃是修行中的富貴之家,祖宅庭院自然也是極大。繞過丹閣、葯廬,自兩片靈田後面穿過,經藏兵、藏甲、藏寶、藏書四殿,父子二人的腳步,最後停在了一扇大大的鐵門前面。

「陰宅?」東翎嘀咕了一下。他從小活潑好動,韋家祖宅的大大小小每個角落都被翻了個遍,唯獨這陰宅大門,是父親和爺爺三令五申不得進入的。說後頭供奉的是韋家祖先的靈位牌匾,大鐵門分隔陰陽兩界,小孩子陰氣重,千萬不能亂闖,否則進去容易,出來可就難了。

父親伸出修長的手指,輕輕敲了敲鐵門上的青銅獸首。那獸首五官猙獰,一雙通紅眼睛,彷彿擇人而噬,低低咆哮了兩聲,忽爾旋轉開來,分作左右兩邊,「吱呀——」一聲,鐵門緩緩打開,一股陰涼幽暗的氣息從裡頭撲面而來。

「猙獰?」東翎眼睛頓時亮了起來,「真的有這種異獸?」

父親露出一絲嘉許神色,說道:「不錯。你能認出這猙獰異獸,平日里可見也下了番功夫,沒算太貪玩。」

原來這猙獰乃是上古異獸中獨一無二的一種,由左右兩半的「猙」獸和「獰」獸組成。韋家先人偶然收得殘魂一縷,鑄入青銅之中,造成獸首,用以看守這扇大門。猙獰異獸兇狠悍厲,天下無雙,早已人間絕跡,東翎萬萬不料竟在自家中得以一窺其形,自然驚喜交加。父親見他神色興奮,不由笑道:「這算什麼,韋家千載傳承,所藏珍寶不計其數,過了今天之後,你自然會慢慢見到。」

東翎聽得這話,正自欣喜間,父親卻神色一肅,蹲下身來,伸出手握住了東翎的小小手掌,看著他,無比認真地說道:「但是有一條,接下來你要在裡面看到的,聽到的,終此一生,無論如何,都不能忘記分毫,要牢牢記在心裡,知道了嗎?」

東翎聽父親說得鄭重,心跳也不由快了幾分,用力地點了點頭。

父親給他拍了拍前襟上的塵土,站起身,牽著他走進了鐵門之中。

一腳踏入門內,東翎忍不住打了一個激靈。抬頭看去,四周都是晦暗難辨的渾濁顏色,面前立著無數高大銅柱,每根柱子前面都點著一盞宮燈,燭火搖曳,發出淡淡微光。

「人魚油燭現在越來越稀缺了……倒是可以拉幾根電線進來,改成白熾燈,也亮堂。然後把這些不滅燈都換出去,就是不知道電能不能通到這陰間……」父親低聲自言自語,看到東翎抬起頭訝異的眼神,不由訕訕一笑,「這生意一做習慣,以後你就知道了。」

說著,他拉著東翎,走到了第一根銅柱面前。

東翎抬頭看去,才發現銅柱竟是半透明的,裡頭似乎封著什麼東西。他瞪大雙眼,趴上去細細辨認,待到看清楚的時候,頓時發出一陣慘叫,嚇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面色煞白,指著銅柱,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先祖諱行風,韋家第七代家主。時有白毛錦鼠,化作美貌婦人,先祖迷戀女色,竟將妖界奇珍『山河屏風』相贈。錦鼠得寶之後,率鼠群決堤黃河,引水淹城,只為報仇。修行中人使得山河屏風厲害,找上門來,先祖羞愧難當,遂施展補天禁法,以身填土,將黃河引回正道,鎮伏錦鼠,收回山河屏風。而自己也落得身死道消的下場。」

父親的聲音淡淡響起,東翎強忍著噁心看向銅柱裡頭。只見一具乾屍,四周黃土裹身,已經埋進了他的七竅之中,右手還抓著一隻白毛鼠屍,神色怨毒,彷彿經受了莫大苦楚。銅柱之前的太子上,放著一些線香香爐,右側還有一個黑黝黝的袖珍屏風,上面隱約刻著浮雕,看不清楚。

「奉行風先祖遺命,後人掘出屍體,填入流波金,鑄成這通天金柱,置於陰陽隙中,留待後人警醒,切不可一時糊塗,犯下大錯害人害己。」

說著,從桌上取了三炷香,就這燭火點燃之後,拜了數拜,插入香爐之中。然後牽起了兩腿嚇得發軟的東翎,繼續向前走去。

「先祖諱胥,第九代家主幼弟,天資聰穎,修為精神。三十歲前大敗江南各門各派,號稱江東無敵。豪氣任俠,廣交朋友。一日出遊偶遇路旁老丐,於大大雪破廟之中相談甚歡,竟將隨身帶著的韋家金牌送了與他來換酒肉。大醉酩酊三日,回家之後,卻發現被人以金牌領走了韋家絕學滅門,兇器正是這離淵劍丸。先祖以百刃加身重傷,先祖臨死反撲,與厲鬼同歸於盡,魂魄糾纏不清,散於天地之間。」

東翎望著這第二根金柱,只見柱子面霧氣蒙蒙,似有無數黑影飄蕩,隱隱發出厲號之聲,偶爾一個影子衝上柱面,五官宛然,依稀可見人面模樣,猙獰可怖。柱子前面仍有一個小台,香爐線香旁邊放著厚厚書卷,上頭擱著一個木盒,想來便是那離淵劍丸了。

父親拜了幾拜,又帶著他往前頭走去。

「先祖諱正,第十四代家主。於鄱陽湖上搏殺作作惡孽龍,餘下幼蛟一隻,憐其固若,懵懂無辜,遂收回家中撫養,視如己出。豈知蛟子長大之後,看似寡言沉默,實則包藏禍心,誓要顛覆韋家,為生父報仇。待到學會了韋家諸般神通法門之後,勾結妖界諸聖,圍攻韋家,若非道門諸位仙長發現及時,前來救援,韋家早就在那晚被滅門斷根了……即使如此,經此一役之後,韋家元氣大傷,百年積蓄十不存一。先祖其時已年過花甲,卻被發現在韋家牌樓之上,雙手雙腳皆被斬去,剜目削耳,舌頭也被割下,眉心被蛟子種下毒釘,魂魄不得超生,只得葬於通天金柱之中。」

金柱里,老人白髮蒼蒼,面容凄厲,顯是生前遭受了極大痛楚,眉心一點烏黑,手腳俱殘,眼睛的地方只剩下兩個空蕩蕩的血洞,令人望之欲嘔。

東翎已經嚇得傻了,他從小備受寵愛,哪裡見過這些人間慘狀?他被父親牽著,木然走過一根根金柱,眼中所見,耳中所聞,像是經歷著一場場地獄般的噩夢。

有的屍體猶在遭受陰火焚身,渾身乾枯,五官七竅俱都噴出火來;

有的蜷縮成了一團血肉,連模樣都看不分明;

有的上半身闔目安詳,下半身卻已是森森白骨;

……

「先祖諱鍾,與無名僧人賭鬥,輸了九霄火雲樁……」

「先祖諱劉氏,嫁於某劍派少主,為其迷惑,回娘家偷得檮杌遺骨……」

「先祖諱長空,不忍見流民失所,瘟疫橫行,以天生玉為引子,日夜熬湯煮葯,布施災民,不料災民見財起意,搶奪天生玉,反叱罵先祖為富不仁……」

一樁樁往事從父親口中淡淡說出。東翎默然不語,跟在後頭。金柱共有二十七根,待到最後一根看完之後,父親停下腳步,回頭看向東翎。

「感覺如何?」

東翎臉色蒼白,如在夢中,怔忪不語。父親神色冷峻,見他不答,又問道:「那你可知,我韋家耗費偌大人力物力,建造這陰陽隙,究竟是何用意?」

「是要……告誡後輩,韋家能有今日,俱是無數前輩犧牲了鮮血性命換來的。身為韋家人,要時刻牢記前事,不敢有忘。」

「還有呢?」

「東翎愚鈍,請父親明示。」

「我韋家號稱妖醫,世間妖物前來問診尋葯之時,無不獻上所藏珍寶作為交換。久而久之,家中所藏珍寶之豐、種類之廣,稱得上是天下無雙。外界眼紅覬覦者不知凡幾。世事浮沉,白雲蒼狗,多少盛極一時的教門幫派,無不煙消雲散,而我韋家身懷重寶,卻仍綿延至今,日漸昌隆,究其原因,就是我韋家世代謹慎守護,奇珍異寶絕不輕予。只要從我韋家流出一件寶物,禍害世間,便是拼了性命不要,也要收了回來。這二十七根通天金柱,就是二十七位先祖一時不察,誤予歹人,即使身死道消,也彌補了自己曾經犯下的錯誤,沒有損了韋家的名聲。」

父親的聲音漸漸沉重起來,他低下頭,看著東翎,眼睛裡閃著奇異的神采。

「而這陰陽隙所建立起來的意義,就是告誡後人,世人覬覦韋家藏珍,但凡在外以韋家人的身份打交道的,毋論對方是人是妖,均不可輕信。否則的話,一失足成千古錯,這二十七根通天金柱,就是下場。」

東翎的呼吸漸漸急促起來,父親的話一個字一個字地砸在他的心坎上,一股無形的壓力重重壓在他的肩上,聲音彷彿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了過來:

「東翎,你要記住,一朝身為韋家之主,世上便再無可信之人。」

2.

那晚,東翎做了一宿的噩夢。

夢裡他彷彿被埋進了黃河決堤的土裡,無數的白毛老鼠撕咬著他的身軀;忽爾又被厲鬼糾纏,百刃加身;忽爾被斬去手腳,挖去耳目,眉心釘入毒釘,哀嚎不絕;忽爾被烈火焚燒,血肉化作飛灰,四散而去……等到他滿頭大汗地坐起身來,從夢中驚醒的時候,清晨的陽光已經從窗帘的縫隙中悄悄照了進來。

「醒了?」母親坐在床邊,輕輕為他擦著額上汗水。床頭柜上放著一碗蓮心綠豆湯,清香撲鼻,隱約帶著熟悉的葯香,想來是老爺子親手熬制的。

「快喝了,爺爺還在等你呢。」母親有些心疼地說道。

從這天開始,爺爺便帶著東翎學習家傳的道法神通。東翎本便天資聰穎,用功又勤,加上每日各種固本培元的靈丹不要錢似得服下,修為進境可謂一日千里。學校自然還是要去的,白日里他和所有的同齡人一樣,背著書包上學,但每晚放學回來之後,韋家大院的兩扇朱漆大門重重一關,等待著他的,就是另一個奇幻而絢麗的世界。

轉眼過了兩年,小學畢業的那個暑假裡,東翎第一次被派去了藥鋪的櫃檯,開始接觸起家裡的生意。韋家藥鋪分為明暗兩店,明店自然是家族企業的連鎖中藥店,合法投資,規範經營,沒有絲毫問題。然而每個明店的角落裡,都還有一個小小櫃檯,這就是所謂的暗店了。時代變更,現在的妖物們已經不再居住于山野之中,他們更喜歡藏匿在人間城市裡,躲在陰影里享受著人世的繁華。藥鋪里開設暗店,隨時應對妖物的需要,這也是當代韋家家主,東翎的父親韋戌生的主意。

在韋家的藥店里,角落裡的店員被稱為「里客」,地位獨立,不服從店主管理,不參與任何店鋪事務,乃是不成文的規矩。只有韋家本姓的弟子們,才有資格擔當這個職位,處理與妖物的生意。

東翎去的店鋪,乃是宛城西側的主店。店員們都知道這是董事長家裡的大公子,來這裡長見識的,無不曲意逢迎,整日將他捧在手心裡,生怕惹得他有絲毫不滿。東翎也都笑盈盈地應著,絲毫沒有公子哥的架子,白天準時帶著書本到櫃檯里坐著,晚上直到打烊關店才走,從沒有半分偷懶。在櫃檯里的絕大多數時間,他都靜靜地看著店裡的人來人往,若有所思。不少店員看在眼裡,私下議論著,說這位上頭來的大公子,恐怕腦子裡有些不正常。

就在暑假快要過去一大半的時候,東翎終於迎來了他的第一筆生意。

那是一個炎熱的傍晚,店員為了討好東翎,特地給他搬了一台小風扇放在櫃檯上。那時風扇還是稀罕玩意,東翎推辭了幾次,也只得接受了對方的好意。其實他本是不需要這種東西的,早在來這之前,家裡母親生怕他吃苦,偷偷地塞了幾塊雲冰晶在他脖子上的香囊里,雖然只是些下等的邊角料,但用以辟暑還是綽綽有餘了。

店裡沒什麼客人,就在他饒有興緻地翻看著帶來的《問妖譜集注》的時候,忽然香囊里的冰晶,散發出了比平時更凜冽幾分的寒氣。

他抬起頭,店門口站著一個昂藏大漢,虎背熊腰,目中透出冷冷煞氣。夕陽如血,將他的影子拉得長長,一時間店裡靜可聽針,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這個不速之客吸引了。

他的目光掃過眾人,最後落在東翎的臉上。

「你就是韋家的里客嗎?」

東翎第一次見到這種場面,手心裡緊張地冒出了汗。但臉上還是掛著淡淡的笑容,用稚嫩的童聲問道:「是。大叔你想要什麼?」

那大漢走了進來,坐在東翎對面,上下打量了一番,皺眉道:「韋家好大的名頭,倒也不過如此。你小孩子家家,能懂什麼?讓你家大人出來見我。」

東翎好奇地看著他,像是想要把這個人從裡到外看個遍似得,他的目光最後停留在大漢耳畔的一搓銀毛上,這才笑道:「不必什麼大人。如果你是來求化形丹的話,我能做主。」

「什麼?」那大漢閃過錯愕神色,臉色忽地沉了下來,猛地一拍桌子,厲聲道,「你認得我?」

「不認得。但是如果你這張人皮上血腥味太重,我不喜歡。」東翎說著,將櫃檯旁的小門打開,示意來人進來,「裡頭談吧。」

櫃檯往裡走,有一個小小房間,裡面別無他物,只有兩個蒲團,一張小几,几上紫砂茶壺一把,空氣中隱約飄著清淡茶香。東翎坐在主位上,為大漢斟了一杯茶,信口說道:「這位姐姐,把那層皮脫了吧,這兒安全的。」

那大漢看他良久,嘆道:「這位小弟好毒的眼睛。倒是我剛剛有眼無珠,冒犯了。」說著,他反手抓向背後,用力一掀,臉上露出痛苦神色,只見他渾身皮膚彷彿沸水一般,咕嘟嘟冒著不停,片刻之後,一個妙齡少婦站在了東翎面前,瓜子臉,柳葉眉,面上透著濃濃戾氣,半邊身子都染著血跡,手裡還提著一張人皮,看相貌正是那昂藏大漢的。

那人皮竟似是新剝下的一般,猶自溫熱,邊口處滴著鮮血。少婦看著東翎,見他年紀雖小,見了這血腥場景,卻是神色如常,絲毫不見慌張害怕,心中不由對韋家多了幾分忌憚。殊不知比起那通天金柱里的種種可怖,她的這點手段,卻實在是不值一提了。

東翎看了人皮一眼,問道:「這人是誰?」

「我丈夫。」

東翎皺了皺眉:「你殺了他?」

「不錯。」少婦昂首道,「不僅是他,還有我們的一對兒女,年方三歲,也都被我殺了乾淨。」

東翎臉色不由變了變:「夫妻之間若有深仇,倒也罷了,孩子無辜,你也忍心下此狠手?」

少婦冷冷一笑:「孩子無辜,我便不無辜了?我本是山中獨狼,修行得道,那日脫去狼皮,在湖中沐浴之時,被這惡棍偷去,施以道法淫威,逼我就範。我無奈之下,虛與委蛇,這五年來託身與他,日夜受盡凌辱。那所生孽種不人不妖,更是可憎!前幾日終於讓我找到機會,趁他大醉,將狼皮盜回……哼,他這些年凌辱於我的,我便千百倍地還了與他!他在地上痛苦哀嚎,眼睜睜地看著親生孩兒被我一寸寸撕得粉碎,扔去喂狗,最後還被我活生生地剝了這層人皮,整整一夜才死。」

東翎默然不語,半晌才道:「那狼皮呢?若是真回到了你手裡,也不需要來我這了。」

「那惡棍狼子野心,竟在狼皮之上下了毒咒!我剛披到身上,就化作膿血流下,險些還壞了我的性命。」少婦剛剛還是咬牙切齒,彷彿厲鬼,轉眼就已淚眼盈盈,沖東翎拜下,「久聞宛城韋家乃是妖醫,特來求助,還請小公子施以妙手,救我一命。」

「你既找我求救,還對自己殘暴行徑直言不諱,不怕我一怒之下,任你自生自滅?」

「我雖是山野之妖,也知韋家是非分明,就事論事,從無人妖之別。我受辱在先,報仇在後,五年來日夜痛苦煎熬,如此報復還算便宜了。何況從古至今,半人半妖的孽種都被你們修道中人滅了乾淨,我如今自己大義滅親,不知又何錯之有?」

東翎張了張嘴,不知如何回應。他雖說聰穎過人,但終究還是稚童,於這是非之間尚存懵懂,分辨不清。想了一想,嘆道:「也罷,我先為你解了這三陰拘神之苦,再說其它。」

少婦聞言大喜。她原見東翎年幼,對他的本事半信半疑,如今聽他一口說出自己所受的禁法折磨,頓時心悅誠服。東翎從腰畔取出一個小小布袋,掏出一張黃色符籙,在上頭寫了些什麼,往空中輕輕一扔,黃符無風自舞,忽地燒了起來,不過片刻,一個佝僂老者推門而入,畢恭畢敬地將一個木盒交到了東翎手上,若有若無地看了少婦一眼,又彎著腰退了出去。

東翎打開木盒,裡面分著數個小格,放著不同粉末。東翎各捻了一些,混進茶水裡,想了想,又多挑了其中兩種,粉末入茶,頓時化作青色,東翎將茶杯遞給少婦,道:「先喝了這杯養安青茶,三陰之術自解。」

少婦謝過,端起茶杯一飲而盡。

東翎沉吟片刻,說道:「你剛剛所言的是非,我也難以論斷。這三陰拘魂乃是龍虎山的秘術,想來你夫君生前也是該門弟子。我可以為你解去本相狼皮失卻之苦,但你要答應我,解去之後便往龍虎山一趟,向該門說清事情原委,你看如何?」

少婦臉色變了變,似要發作,卻又按捺下來,眼神閃爍不定,應道:「既然小公子這麼說了,我照做便是。只是他們若不講道理,加害於我,我自然不能束手待斃。」

「那是自然。」東翎頷首。說著,他打開木盒第二層,從中取出一粒黑黝黝的丹藥,發出刺鼻澀味。少婦一見此丹,眼神驟亮:「化形丹!」

東翎微微一笑,將丹藥遞了出去,少婦伸手想接,東翎的手卻往後縮了縮。少婦不由愕然,抬頭看向東翎,後者眼神似有深意,含笑看她。少婦一愣,也笑了:「我倒是糊塗了。」

說著,她從袖中摸出一把袖珍小劍,雙手恭敬遞上:「此劍以龍虎秘術鑄成,取隕金之精,可以念法驅動,無聲無色,乃是防身利器。還請小公子莫要嫌棄。」

東翎信手接下,將丹藥推了過去。少婦一口服下,沖東翎拜道:「多謝小公子救命之恩。我這便去龍虎山上,不敢有違。」說著,叩首起身,翩然去了。

東翎看著少婦背影,手裡把玩著精金小劍,怔怔出神。沒過多久,那佝僂老者鬼魅般地飄了進來,低聲道:「大少爺真的相信她會去龍虎山請罪?」

「我只盼她莫要騙我,真的去了。」

老者的一雙昏聵老眼中似有精光閃過:「若不然呢?」

東翎嘆了口氣:「若她沒去,那也沒有什麼化形丹了。」

「可老奴奉命拿來的化形丹,卻是個真的。」

「丹是真的,青茶也是真的。但兩者同服……劉老,你替我去一趟龍虎,將這把小劍交上,說清事情原委。若那狼妖真去了,就請掌教真人施恩,先給她服兩滴瓊雲露,一顆無雙丹,以解劇毒之厄。否則渾身潰爛,毒發無救。」

「是。」老者接過小劍,剛要走出,卻又回頭低低一笑,「小少爺這番處事,已經很有老爺的幾分樣子了。老奴看在眼裡,實在欣慰得很。」

過了三日,一晚正吃飯間,韋家家主忽然說道:「今日聽說消息,西郊荒山之中,發現一具慘死狼妖屍首,渾身潰爛,似乎中了劇毒。」

東翎若無其事地夾了一筷肉,恍若不聞。

家主又道:「聽聞那狼屍已經查明身份,乃是龍虎……」話音未落,東翎已經接了過去:「龍虎山外門弟子張嵐之妻是嗎?當日張嵐苦戀狼妖,不惜自逐出門,捨身相救,終於感動狼妖,成就一段佳話-------這個故事,爺爺早就跟我說過的。」

家主目光一凝:「你早知道她的身份了?」

「不錯。」

「你也早知道她在說謊,根本不會去龍虎山?」

「不錯。」

「那你為何……」

東翎抬起頭,看著父親,認真地說道:「她固然十惡不赦,但我只盼她仍有悔過之心,當真去了龍虎山上,也算是給她留了一線回頭生機。」

家主聞言,放下了手中碗筷,半晌嘆道:「翎兒,你諸般都好,我日後將韋家交付於你,是放心的。然而唯獨一點……」

「……這一念之仁,會害死你的……」

3.

冬去春來,寒暑更替,轉眼過了數年。東翎也從一個小小孩童長成了俊俏少年,他每周末不上課的時候,總會來藥店里候客,無論風吹雨打,從無中斷。他本來便博學廣記,天資聰穎,如今將書上所學用在實處,親身體悟更加深了一層,不知不覺間,修為進境一日千里,幾乎不輸給其父盛年之時。他手段既高,心腸又軟,行事往往多留一分餘地,但凡經他手過的妖族,無不盛感恩惠。久而久之,韋家出了一位厲害絕倫的大少爺的消息,竟在妖界不脛而走,東翎聲名遠揚,一時風頭無兩。

「大少爺,今天也辛苦你了。」藥店店長站在櫃檯對面,笑著同東翎打招呼。這是個精明能幹的中年男人,雖是不懂修行的普通人,但在韋家做了半輩子,也多少心中清楚一些東家底細,於是對東翎格外敬重。

東翎正在擺弄手機,聞言抬頭一笑,看向窗外,只見月明星稀,夜幕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緩緩升起,路上幾乎沒什麼行人了。店裡的員工忙忙碌碌,正在收拾,已經到了關門的時候。

「沒事,你們收店就好,我今晚還是住在這兒。」東翎道。

店主臉上的無奈神色一閃即逝,身子前傾了幾分,低聲道:「少爺,你這每天住在店裡,也總不是個事兒啊。」

東翎搖搖頭:「回家又是麻煩,還不如乾脆住這,也落得清凈。」

店主又勸了幾句,東翎卻意甚堅決。店主只得吆喝著店員收拾乾淨之後,又提醒了東翎一個人注意安全,小心鎖門,這才擺擺手去了。

偌大店裡,頓時冷冷清清,只剩下了櫃檯中的東翎一人。

這已經是他這個月第五次住在店裡不回家了。櫃檯裡頭的那件小小茶室中,被他鋪上了百纏藤,這種植物的莖葉極其柔軟,有凝神靜氣的功效;被子則蓋上了五火豹皮,又大又暖和,是從敦煌一處古穴中得來的上品。他一人獨居,倒也落得清凈自在。

東翎伸了個懶腰,正要關門,遠處街上卻走來一個粉雕玉琢的小男孩,看起來七八歲左右,頭戴鴨舌帽,身穿時尚的背帶牛仔褲,斜垮一個小包,走起路來一蹦一跳,說不出的伶俐可愛。

他走進店裡,四下看看,喊道:「哥,又是你一個人?」

東翎點點頭,問道:「我媽讓你來的?」

「對啊。」小男孩隨便找了個椅子坐下,嘟著嘴道,「大娘催你回家呢,說今晚有貴客前來,你務必得去見一見。」

「什麼貴客,還不又是來說媒的。」東翎嘆了口氣,摸了摸小男孩的腦袋,「餓不餓,大哥帶你吃夜宵去。」

「好!」小男孩聽到吃的,頓時兩眼放光,歡呼起來。他姓韋名玉,是東翎三叔家的小兒子,也是韋家本族中這一代的幺兒,生的冰雪可愛,全家老少沒有不寵他的,東翎平日里也最是疼愛不過。見他興奮樣子,東翎屈指一彈,只聽「哆」地一聲,頓時在他白嫩的腦門正中留了一道紅痕。他慘叫一聲,捂著腦門,小小的五官頓時皺了起來,擺出一張可憐巴巴的哭臉。

「就知道你這小鬼不懷好意,是算準了我不回去,來這蹭我一頓好吃的吧?」東翎哼道。

「我也跟大娘說了,哥你肯定是不回去了。她不信,非得讓我來喊一趟。」韋玉揉著腦門道,「哥,這些客人都是來幹嘛的,你怎麼老是不見呢?」

東翎流露出無奈神色,搖頭不答。

原來這幾年間,隨著經濟發展,國門打開,尤其是兩年前的香港回歸,為大陸帶來了一股嶄新的風氣。不僅僅是物質上西化日益嚴重,思想上的動蕩更為明顯。傳統的舊觀念被視為糟粕,大肆打壓,年輕人追求自由民主、美好愛情的浪潮逐漸興起。

在人間尚且如此,修行界自然更是掀起了巨變。

最明顯的變化,就是年輕人爭相標榜著「種族平等,反對歧視」的觀念,向妖族主動伸出了橄欖枝。沒過多久,平等自由沒見什麼成果,倒是一對對青年男女走在了一起,很快陷入了愛河自重。須知那妖界修成化形的,要麼劍眉入鬢,英姿勃發,要麼嫵媚妖艷,勾人魂魄,那些年青修士哪裡抗拒得了?而妖界自古被修行人士獵殺慣了,山野散妖見了修行人,大多嚇得魂飛魄散,如今竟能成就姻緣,自然主動逢迎,希望能夠找到安身立命的靠山。如此你情我願,自然皆大歡喜。

這股風氣一經蔓延,頓時橫掃了整個修行界,幾乎一夜之間,各大名門弟子都紛紛前赴妖界,不是為了斬妖除魔,而是為了獵艷泡妞。但凡有前輩敢想阻止的,一頂「封建糟粕、種族歧視」的大帽子就扣在了頭上。無奈之下,長輩們除了個別頑固的氣得跳腳之外,其他人只得接受了這個現實。

沒過多久,修行人和妖類之間原本劍拔弩張的關係,竟然以不可思議的速度緩和了下來。年輕道士再遇到荒山女鬼的勾引,不再是「妖孽敢爾」,而是開開心心地擺下酒席,套路熱絡起來。一時間,酒吧舞會都成了過時的代名詞,荒山破廟一夜情成了修行年輕人最嚮往的活動。各派掌門家主愕然之餘,也只得搖頭苦笑了,萬萬沒料到,綿延千載的人妖之爭,竟然以這樣的形式划上了句號。

不僅年輕人如此,一時間,各名門望族的太太們,紛紛以家中兒女找了個血統尊貴的妖物對象為榮。前不久,中原道教之首的一清派掌門夫人高調宣稱,自家女兒與妖界大聖九頭青獅的兒子正式確立戀愛關係,轟動一時。那九頭青獅乃是太古遺種,血緣醇正,與金翅大鵬雕、靈明石猴、平天白牛等妖並稱,乃是妖界最頂尖的家族之一。修行界的太太們無不艷羨,紛紛催著自家孩子也去找個高貴品種。

這些東翎並非不知,但他眼界既高,平素又少與女生來往,從來沒往自己的身上想過,不由急壞了家裡母親。幾次在外受氣之後,聽多了「哎呀,你們家孩子這麼優秀,怎麼還沒找到合適的啊」這樣陰陽怪氣的嘲諷之中,一氣之下,決定自己出手,為他挑個門當戶對的姑娘家。

東翎心高氣傲,自然不願接受母親的安排擺布,鬧了幾次之後,乾脆搬了出來,住在店裡,也省的家裡聒噪。母親卻仍不死心,還是一門心思地給他相親介紹,要知道韋家號稱妖醫,千年以來都是妖界共仰的對象,若是能嫁入韋家——哪怕不是嫁入,只消攀上一點關係,那也是極好的了。是以消息傳出之中,登門攀親的妖族幾乎把門檻都踩破了,最後還是東翎父親不勝其擾,出面呵斥一頓,其母才稍稍安分了一些,只精挑細選一些妖聖大族家的後裔,請來家中和東翎見面。

今晚不消說,自然又是哪家的千金小姐到了。

東翎不願多想,乾脆關了店門,領著韋玉往街頭吃食去了。藥店往東三百米,便是城中最熱鬧的夜市所在。炸臭豆腐、烤羊肉串、棉花糖……各色吆喝的聲音混在一起,香氣撲鼻,勾得韋玉垂涎欲滴。東翎愛靜,便尋了個偏僻位置,點了些燒烤炸串。這對兄弟倆小的才七八歲,大的也不過十五六歲左右,穿著乾淨體面,一看就是富家子弟,在這種龍蛇混雜的地方自然格外顯眼。只是在這常做生意的店主都認得東翎,知道這是著名連鎖藥店韋家的大少爺,幾年前剛來的時候,有些不開眼的小混混欺負東翎年少,想恐嚇一番,沾點便宜,最後卻都不知所蹤了,據說下場極慘,傳言活靈活現,彷彿親眼看到一樣。這麼一來,再沒有人敢惹過東翎的麻煩。

東翎問了一下韋玉修為的進境,隨口點播一二,兄弟倆說說笑笑,倒也開心,早把東翎母親的叮囑拋在了腦後。等到周圍稀稀拉拉,幾乎連夜市都要收攤了的時候,東翎一看時間,發現已經凌晨兩點多鐘了。韋玉的小嘴不停打著哈欠,眼睛裡也露出了疲憊神色,沒了一開始時候的興緻勃勃,顯得困意十足。

東翎付了錢,把韋玉背了起來,往藥店走去。沒走兩步,只聽背上鼾聲大作,顯然已經酣然入睡了。

打開店門,裡面一片漆黑,空氣中散漫著熟悉的草藥味道。東翎的動作僵了一下,沒有開燈,悄無聲息地將韋玉放進茶室床上睡好,輕輕關上門,又回到了櫃檯前。

「出來。」他靜靜道,聲音不大,但是透著一絲惱怒。

四下寂寂無聲。

這些年來,各方妖族打交道的不在少數,什麼樣的也都見過,但如此膽大包天,敢斂匿行蹤,藏在店裡的,他還是頭一遭遇到。

東翎手一翻,從口袋裡掏出一把小小的古拙銅鏡,口中咒訣默念,食指一點,鏡中忽地湧出五彩華光。藥鋪的角落裡,傳來一聲清脆鳴響,黑暗之中,五彩華光凝如披練,向著東翎席捲而來。東翎伸手一抓,竟將那光練抓在手中,光練頓時掙紮起來,彷彿活物一般,眼看東翎一用力,就要將其生生抓散,一個驚惶的女聲響了起來:「你要幹什麼!」

東翎將袖一拂,店裡頓時亮起了兩盞昏黃小燈,映出一個少女。那少女身著宮裝彩裙,樣子有些狼狽,從上到下不少地方已經破損污穢,一張俏臉上露出警戒神色,貝齒緊咬下唇,死死盯著東翎,神色倔強,右頰上一道新傷,非但沒有損傷容顏,更顯得帶著凌厲的美感。

燈亮起的瞬間,東翎的心跳彷彿忽地停了一拍。

但他畢竟沉穩,深吸了一口氣,問道;「你闖進我的店裡,還問我幹什麼,天下哪有這種道理?」

「你的店?」少女頓時臉上湧起一陣紅暈,「你……你不是來抓我的?」

東翎指了指茶室方向:「你見過背著孩子來抓你的嗎?」

少女的氣勢頓時弱了下來,期期艾艾地說道:「我,我……實在不好意思。冒犯了,我不知道是你的店,外頭有人追我,所以我……」話音未落,東翎臉色一變,將鏡子一揮,少女猝不及防,竟被收進了鏡子里。東翎將鏡子裝進口袋,一回頭,只見幾個神色陰沉的人站在店門口,不懷好意地看著東翎。

為首一人身穿皮夾克,脖子上戴著一串金屬掛飾,生得一雙三角眼,頭髮留到垂肩長度,染成黑白兩色,緩緩開口道:「韋家小哥兒?」

「是。」東翎恍若無事,淡淡應道,「幾位是?」

「十二修羅社的,幾個弟兄自己建的小幫派,不入韋家眼界,你沒聽過倒也正常。」那人說道,「不知剛剛可有妖物上門求葯?」

東翎搖搖頭:「不曾。我剛剛跟小弟吃了夜宵回來,才開門,你們便到了。」

那人還想說什麼,後面有個瘦小男子上前一步,在他耳邊低聲嘀咕了幾句,東翎隱約聽得「……她不知道妖醫……不會上門……受傷很重……氣味……」幾個詞。為首那人略一沉吟,點點頭,沖東翎拱了拱手,說聲冒犯,便率眾離去了。

眼看他們走得遠了,東翎舒了口氣,將燈關上,店裡頓時陷入一片黑暗之中。他掏出鏡子,輕輕一揮,地上頓時傳來了女子落地的輕哼聲音。他低聲道:「別大聲說話,他們還沒走遠。」說著,從腰畔解下一個小小陶葫蘆,手指沾了一點粉末,往空中彈去。那粉末晶晶亮亮的,帶著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借著這微弱幾不可見的熒光,少女的輪廓出現在了東翎的眼睛裡。

「別怕,這是長庚引,能消除妖氣,還有一點微光,遠了根本看不到,但是咱們對坐說話用恰好。」東翎搬了張凳子,放在少女面前,看著她道,「說吧,你是什麼來歷,他們又為什麼抓你?」

少女好奇地看著空中碎如星辰的點點粉末,彷彿在黑暗中灑下了一片銀河,她伸出手指,輕輕一撥,晶亮的碎屑跟著她的手指捲成了漩渦。

「你好厲害。」她說,「你們人世間的修士,都這麼厲害嗎?」

若是旁人問起這話,東翎自然要謙遜一番。但不知道為什麼,在這個少女面前,他卻忍不住想要獻寶似得把自己最好的都展示出來。

「也不是。差不多歲數的話,比我厲害的恐怕沒有幾個。」他說完,臉上就忍不住一燙。從小到大,他從來沒這麼直接地誇過自己。

「也對,追我的那幾個就沒你厲害,不然的話,一下子就可以把我抓住了。」她點點頭,「我叫孔宜,你呢?」

「韋東翎。」東翎老實地說道,「你剛剛說人世間的修士,難道你不是來自人間?」

「我……」孔宜欲言又止,忽然抬起頭,看著他,「我可以相信你嗎?」

東翎一怔。

孔宜看著他的眼睛,有些畏懼,又帶著幾分期待,重複問了一遍:「你和外面那些人一樣,知道了我的身份,就會傷害我嗎?」

東翎心中泛起一陣奇異感覺,從未有像此刻一般地想保護過一個人。他搖搖頭,堅定地道:「不會。無論發生了什麼,我都會保護你的。」

孔宜看著他,過了很久,才輕輕點了點頭;「我相信你。如果你騙了我,我也認了。」她的臉上浮現出倔強神色,在淡淡的星河光芒下,翩然若仙。

「我來自雲南玉龍雪山頂上的絕境,我們族人世代生活在那裡,很少下山……可是現在,全族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玉龍雪山頂……」東翎喃喃道,眉頭蹙起,似是想些什麼,忽然一撫掌,低聲叫道,「我知道了,你是佛母蓮下傳說中的雪孔雀!」

孔宜臉上露出訝色,唇邊不禁露出一絲笑容:「你真的什麼都知道。不錯,我們祖先就是傳說中的佛母孔雀大明王菩薩。」

《問妖譜》上記載,雲南的玉龍雪山絕頂上,據說棲息著妖界至為奇特的一族,雪孔雀。這一族乃是當年大妖孔雀吞噬我佛如來之後,被如來以不可思議大神通破體而出,收復歸順佛門,稱作佛母。而如來在孔雀胎中留下的一點靈光,孕育成形,被孵化於玉龍雪山之上,便是這雪孔雀一族。該族天生禪心,避世而居,很少與世間打交道,性格溫順謙恭,信奉佛法,但同時兼備了孔雀五色神光的天生神通和佛門的禪修念力,內外兼修,實力之強不下於天下任何妖族。只是繁育極少,號稱一族,其實最多也不過兩手之數罷了。

「幾個月前,一群人類的修士找到了我們居住的地方,說什麼順應人世間的潮流,要和我們聯姻。這一代中,只有我和我妹妹兩個女孩,父親不願讓我們嫁於陌生修士,便婉言謝絕了。誰知當天晚上,他們竟然趁著我們不備,突下狠手,爺爺當場就被他們殺了,父親護著我們姐妹倆逃下山來,可是半路上中了陷阱,妹妹被他們捉去了……父親為了讓我突圍,三魂出竅,捨身施展了佛門禁法,隕落當場,魂飛魄散……」孔宜咬著牙,神色凄然,東翎看在眼中,忍不住怒火中燒,問道:「就是剛剛那群敗類嗎?」

孔宜點點頭:「他們是其中一部分,還有別的人,他們奉命追捕我,我從沒來過人間,慌不擇路,晚上就找了人家躲藏,白天繼續逃跑,我也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只記得已經逃了大半個月了。今晚如果不是遇到你,恐怕我就逃不過去了。」

東翎忽然忍不住笑了出來。

孔宜道:「你笑什麼?」

東翎搖搖頭:「我笑世上緣分,真的奇妙的很,玉龍雪山據此千里之遙,你竟然能一路逃到這裡來。而且滿城的店鋪不下千萬,你又偏偏藏到了我的藥店里。你說,不是緣分是什麼?」

說著,他轉身進入茶室,沒多久,就捧出了一碗熱騰騰的米粥出來,還有四色小碟,清香撲鼻。東翎放在桌上,笑道:「躲了這麼久,餓壞了吧。來喝口粥暖暖身子,既然來到我這兒了,你就什麼都不用怕了。」

孔宜雖然不識,但她天生靈覺敏銳,也感應得到這米粥和小菜俱不是尋常之物。要知道若非東翎這般韋家大少爺的豪爽做派,家中有靈藥千畝的典藏,哪裡還能找到用百草梗這種靈藥煮成的米粥?哪裡又還有綺羅藤、靈豕肉、雲衣朱草和石髓做成的四色小菜?這一粥四碟,東翎眼睛都不眨就給了出去,若是以價值論,恐怕能換了這整間藥店,還綽綽有餘呢。

東翎見她不吃,也不勉強,微微一笑,轉身出門去了。留下孔宜一個人在店裡,怔怔看著那碗米粥出神,忽地兩行清淚落了下來。

沒過多久,空氣之中忽地捲起一陣漩渦,孔宜一驚,抹去臉上淚痕,霍然站起,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裡面傳來:「別怕,是我。」說著,東翎的身形從裡面浮現了出來,「我修為有限,玄元鏡的開闢神通撐不了太久,快進來。」

孔宜看著他,想都不想,便走進了這個漩渦之中,東翎一拂袖,桌上的白粥小菜頓時消失不見了。

「這是?」孔宜從漩渦中走出來的時候,不由訝然出聲。腳下是厚厚的柔軟地毯,四周金碧輝煌,裝修極盡奢華,頭頂的水晶吊燈發出溫和的白光,偌大的房間里,桌椅具備,還有一張雕花大床。東翎在桌上一彈,熱騰騰的白粥小菜都出現在了桌上。他笑道:「你晚上總得需要地方住吧。我給你開了個房間……這裡是宛城最好的酒店,你今晚安心休息,房間里有睡衣和浴袍,你養足了精神,什麼都不要擔心,明天我來看你,咱們再細細商量。」

說著,他拉住孔宜的手,往裡面塞了一顆小小珠子。

「遇到急事,捏碎珠子,我立刻就來。」東翎微微欠身,「你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

孔宜張了張嘴,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東翎看出她心中所想,笑道:「別多心,你剛剛答應過的,說會相信我,對嗎?」

孔宜看著他,默然半晌,才輕輕點了點頭。

東翎莞爾一笑,轉身消失在了漩渦之中。隨而漩渦四散開來,空氣之中恢復了平靜,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4.

「大少爺這兩日心情不錯?」劉老輕輕咳了一聲,捻起黑子,落在棋盤上。手邊茶湯翠綠,滾起蒸騰白汽,空氣中飄著淡淡異香。

東翎微微一笑,信手應了一子。

那晚之後,他安頓了孔宜住下。酒店只是權宜之計,長住未免惹人猜疑,他便租了一間小小公寓,那時公寓還是稀罕玩意,廚房衛浴一應俱全,採用的是全西式的精裝,價格相當不菲。只是在韋家大少爺眼中,這些錢連個零頭都算不上罷了。

孔宜初到人間,便是一路逃亡,到了此時此刻,才稍稍安下心來,考慮以後何去何從。仇自然要報,妹妹也是要找,但是以她如今修為,貿然出手,不過是羊入虎口罷了。東翎便出了個主意,讓她先在宛城安身,落個學籍,跟東翎同班上學去。白日里以學生身份掩人耳目,晚上修行,慢慢再做打算。孔宜自然言聽計從,心中對東翎更加依賴了幾分。

妖物不論年歲,只看靈智增長。孔宜雖說已有百年壽數,但以雪孔雀一族而言,正是妙齡少女,與東翎同班,倒也恰好。這等人間瑣事,東翎也是兩眼一摸黑,只得懇求劉老出手相助。劉老是韋家家奴,如今已經年過七旬,雖然號稱奴僕,但修為深不可測,出手殺伐果斷,數次與東翎爺爺攜手,度過了舊社會動蕩的難關,保了韋家一縷香火不滅。韋家人多以長輩之禮尊之。東翎從小是他帶大的,同他感情與爺爺一般無二。劉老聽了東翎遮遮掩掩的解釋,也沒多問,不過兩天,就把各項證件一應備齊,送到了東翎手中。

時光飛逝,轉眼數月已過。孔宜逐漸熟悉了人間的環境,每天和東翎上學玩耍,原本的滿腔愁緒幾乎消磨了大半,任誰來看,都只道是個青春靚麗的美貌少女,絕想不到她的真實身份,竟是妖界極罕貴的一支血脈。東翎還是很少回家,放學之後大半的時間都待在店裡,父親自然是不管的,爺爺還覺得孫兒長大了,開始對家族產業上心了,頗為高興,母親雖說不悅,但也勉強不得,只是仍不死心,時不時地還是要介紹些妖族少女來給他認識,東翎一概回絕,從來不見。

眼看年關將至,這日劉老忽地攜棋前來,說要和大少爺手談兩局。東翎棋藝從小是此老所教,如今算算也有好些時日不曾動過了,不由手癢,便一口應承下來。

棋局尚未廝殺,劉老卻將話題引了出來。見東翎不答,他又道:「少爺也好些時日沒回過家了,夫人想念的很。過幾日便到臘八了,夫人托我來請少爺回去,說是合家團聚,好好吃頓團圓飯。」

東翎點點頭,他不願回家,只是嫌得相親太煩,似臘八這種節日,還是得回家看看的。他下了一子,忽爾問道:「劉老,上次我托你那事,你沒告訴過媽吧?」

劉老笑笑:「少爺囑託,老奴哪敢多嘴了?老爺和夫人都不知道。」

「那就好。」

二人又落數子,忽然一個小小身影旋風也似地沖了進來,一把抱住東翎:「哥,陪我打遊戲去!」正是韋玉。他先撲進東翎懷裡,才轉頭看到劉老,楞了一下,乖巧地喊道:「劉爺爺,你也在這。」

劉老沖韋玉弓了弓腰,站了起來:「那老奴就不打擾兩位少爺了,夫人在家還等著回話呢。大少爺還請早些回家,也好讓夫人少挂念幾分。」

「應當如此。」東翎笑了笑。

待得劉老走遠,韋玉吐了吐舌頭,問道:「大哥和劉爺爺在談什麼事,我是不是進來闖禍了?」

東翎颳了刮他的鼻頭:「你還知道自己闖禍!不過這次倒沒什麼大事,媽讓劉老來知會一聲,讓我臘八回家吃個團圓飯。」

「哦。」韋玉畢竟年少,對這種事不甚了了,又忙道:「哥,快陪我打遊戲。」

東翎搖搖頭:「店裡還要看著呢,哪有這功夫。」

「那你還跟劉爺爺下棋!」

東翎不由啞然,只得道:「劉老跟你能一樣嗎?就知道貪玩,讓三嬸知道了,又得挨一頓罵。還不快去把作業先寫了。」

「哼!了不起嗎,以為我不知道,你以前從來都沒寫過作業。」韋玉嘟著嘴,不開心道,「不陪就算了,我找孔姐姐玩去。」說著,一溜煙地跑了出去。東翎看著他活蹦亂跳的背影,無奈搖了搖頭。孔宜之事瞞得過他人,偏偏瞞不過這個小鬼頭。那晚他回來之後,就看到韋玉坐在床上,絲毫沒有睡著,雙眼亮晶晶地看著他,笑嘻嘻地問道:「哥,雪孔雀一族,真的那麼稀罕嗎?」東翎這才知道這個小弟原也是天才橫溢,靈覺敏銳的,回來之後只是裝睡罷了。無奈之下,只得帶他去和孔宜認識。韋玉長得冰雪可愛,人又機靈,尤其討人喜歡,一來二去沒多久,便和孔宜廝混熟了,二人時常不管東翎,自己逛街玩去,感情日深,彷彿真是一對姐弟。

想起孔宜,東翎心中一軟,臉上忍不住露出了一絲溫柔笑意。

臘八那晚,東翎回到家中,母親簡單置辦了一桌酒菜,父親韋戌生也風塵僕僕地回到家中,一家人其樂融融地吃起了晚飯。

飯桌上,父親挑些近日來的修行界趣聞來說,母親和韋玉都大感興趣,嘰嘰喳喳地問個不停。東翎含笑聽著,只吃不說。沒過多久,只聽母親找到機會,挑起了話茬:「這兩年來,妖族大聖和修行人的聯姻絡繹不絕,不知道多少眼睛盯著咱們東翎,就等著看韋家挑個什麼樣的親家呢,這孩子偏偏一個不見,真是急死我了。」

東翎筷子一頓,心裡無奈地嘆了口氣,剛想說話,忽聽父親說道:「也不是什麼好事,之前殷家外門的一支不知道哪來的消息,找到了玉龍絕頂的雪孔雀一族,非要聯姻不可,遭拒之後竟下黑手,滅了雪孔雀一族,惹來人妖兩界震怒,連姑蘇玄妙觀的老仙長都向殷家發了信,希望討個說法。此事雖然知道的人少,但牽連甚廣,目前看似平靜,實則暗流洶湧,一觸即發,你也不要給東翎再惹事端了。」

母親失聲道:「雪孔雀?我當年和綺……」她忽然意識到了什麼,閉口不語,只是目中露出震驚憤怒神色。東翎聽得父親此話,心中已經暗驚,看到母親這般神色,不由更加生疑。母親姓嚴名芸,外公外婆早逝,據說是縣城教書先生出身,母親跟父親是偶然相識相戀,本就是個普通女子,雖說婚後常和些人妖兩界的闊太太們混跡遊玩,但終究並非修行中人,不知是怎麼竟然和雪孔雀族似是舊識?而且從東翎記事時起,母親便始終心腸甚軟,凡事退讓三分,極少與人產生矛盾,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到母親如此驚怒。

不急細想,忽聽父親又道:「東翎,快過年了,把孔宜帶回家,讓你媽見見吧,也省的她老是惦記。」

這話一出,落在東翎耳中,不啻於平地一聲驚雷,連手中筷子都險些一個踉蹌,落在了桌上。他支支吾吾道:「爸,你……你怎麼……」

「就這點微末道行,還想瞞過你爹了?」父親不動聲色,淡淡道。

母親聞言,不由喜上眉梢,問道:「翎兒,剛剛你爸說的那個孔宜,是什麼人?」

「媽……」東翎無奈,只得招認,「就是剛說的,雪孔雀一組逃出來的遺孤。跟我偶然認識,算是交好……」

「這臭小子,連我都瞞住了。」母親自是欣喜,哪裡還聽東翎解釋?要知道雪孔雀一族乃是妖界異種,素來以高貴聖潔聞名,避世隱居,極少見人,若是被東翎選作良配,倒是再好不過。她細細思量一番,越想越喜,連忙道:「快過年了,趕緊接回家來,人間孤苦伶仃的,糟了這般慘事,你還讓人家獨居在外頭,像什麼話。」

說著,又轉頭對父親道:「你也是,既然知道了,還不趕緊給殷家去信,施加點壓力,逼他們交出兇手。孔宜若是跟了我們翎兒,咱們韋家豈能不上心?」

那殷家號稱古陰一族,雄踞燕都,乃是當今修行人的第一世家大族,韋家雖是不懼,但也沒有必要主動招惹。父親微微一笑,說道:「我自有打算。東翎,你先領回家來,我同你媽都見見。」

「是。」東翎苦著臉應道。

不知怎麼,想到要帶孔宜回家,雖不情願,心中卻莫名泛起一絲甜意。

只是,是誰透露給父親這件事的呢……

「阿姨好。」孔宜低著頭,臉上微微泛紅。

她換上了一身俏麗的新衣,滿頭青絲盤起,束上一根桃木鳳釵,薄施粉黛,更顯得美艷無儔。嚴芸看在眼中,喜在心裡,拉著她的手問長問短,說著說著,眼眶忽然紅了。

「阿姨,你……你認識我媽媽?」孔宜訝然道。

「怎麼不認識,那還是、還是……唉,不提了,你跟你媽媽長得真像,真像。」嚴芸抹了抹眼淚,忽地展顏而笑,「看我,大好日子,哭個什麼勁兒。你放心,雪孔雀一族的事情,我們韋家不會坐視不管,一定會給你討一個公道回來。」她從手上取下一個金環,上面鏤著飛鳳形狀,還有火焰飛騰之形,交到了孔宜手中。

孔宜一觸,便知不是凡品,哪裡肯收?嚴芸卻非得塞進了她的手中,又帶著她逛起了家宅後院去了。

東翎和父親對坐下棋,看著母親如此高興,心中又是緊張,又是甜蜜。下棋屢屢錯子,一顆心全都記掛在了那兒上頭,哪裡還有棋局影子。沒過几子,父親嘆了口氣,一拂袖,將棋盤旗子俱都收了,道:「心不在焉,不如不下。」

東翎臉上一紅,撓著後腦勺笑笑。

「看你平時端正嚴謹,做事向來進退分明。怎麼這次遇到孔宜,就成了這六神無主的樣子?」父親淡淡問道。

「爸。」東翎低頭不語,半晌才緩緩抬頭,嘴角勾起一絲笑容,「你當初見我外公的時候,緊不緊張?」

「你外公?」父親不由愕然,似是沒想到東翎會問出這種問題,頓了一頓,有幾分惱羞成怒地喝到,「小孩子,多嘴問什麼!」

「哈哈哈哈哈哈……」東翎極少見到父親這般窘迫樣子,忍不住大笑出聲,剛剛心頭的一抹陰雲,登時消散無蹤了。

父親默默等他笑完,才道:「東翎,你還記得通天金柱嗎?」

東翎聽到這四個字,心中一凜,道:「記得。」

「記得就好。」父親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兒女私情誤人,你既帶了孔宜回來,能否擔保她……」

東翎急道:「自然!我願以身擔保,孔宜絕無歹意,並非圖我韋家任何事物而來!」

「那就好。」父親點點頭,「快過年了啊。」

晚飯過後,東翎陪著孔宜,在家中靈田葯圃中散步。東翎博學廣記,對這些千餘種草藥的用途忌諱如數家珍,惹得孔宜好奇心大起,咯咯笑個不停。二人正嬉鬧間,忽然劉老傳信,說老爺子要見東翎。這幾年來,爺爺身體越來越差,大半時間都是卧病在床,如今來傳訊,東翎不敢怠慢,交代了孔宜兩句,便隨劉老去了。

孔宜獨自在院中散步。韋家宅子極大,院落眾多,她信步而行,低頭想著今日發生的事,溫婉和善的韋母、威嚴莊重的家主、可愛激靈的韋玉、還有東翎……她自從遭遇家族變故以來,心中彷徨害怕,彷彿陰影一般揮之不去。都是在認識了東翎之後,接觸了韋家,才漸漸彷彿回到了當初那個安定祥和的生活。

她知道韋母的意思,是把她當做未來的媳婦來看了。她摸了摸手上的金鐲,想起韋母跟她說的一番話,心頭一陣害羞,一陣欣喜,一時不由想得痴了。

轉過一個庭廊,孔宜腳下一停,轉頭看向旁邊小屋,臉上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

佛骨?

她嘴唇微微發乾,感到一陣天昏地暗,一個不敢置信的念頭掠過她的腦海。她控制不住自己一般,躡手躡腳地走了過去,那是一件不起眼的昏暗小屋,裡面透出微弱燈光。她正要靠近,忽然傳來了白日里聽過的韋家家主的聲音:

「……另一根佛骨呢?」

「神魂俱損,不堪大用了,所幸這根還是完好。」

「有些可惜了。」

孔宜聽在耳中,險些站立不穩,目中透出驚怒、傷心、不敢置信……種種神色。這佛骨乃是雪孔雀一族焚化之後,以特殊辦法提煉出的天材地寶,有不可思議種種大神通,只是手法太過殘忍,只有百餘年前的魔教中人,偶然煉過兩根。雪孔雀一族避世藏身,也是大半因為身懷異寶,惹來垂涎的緣故。他分明感應得到,那根所謂的神魂受損的佛骨,上面傳來了父親熟悉的氣息,而另外一根……

她閉上雙眼,眼前浮現了妹妹天真爛漫的笑容。

「爸,佛骨當真非要不可?」

「你心軟了?」

「孔宜實在待我很好,我也應允過她,要替她……」

那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幾不可聞。沉默片刻,韋戌生的聲音緩緩說道:「替她報仇是不是?那你要不要殺了我這個做父親的,再毀了韋家這個滅族真兇,去討那個女子歡心?」

「東翎不敢!」

孔宜靠在假山石上,渾身無力,兩行清淚落了下來,雙手緊緊握拳。指甲深深陷進肉里,鮮血順著指縫流了下來。她的眼前浮現起了家族遭滅那一晚的慘狀,父親擋在她面前的悲壯,火光通天,她第一次感到了對自己深深的痛狠。

這就是,所謂的世間修行人啊。

這就是,答應過要照顧我一輩子的男孩啊。

她心中冰涼一片,慘然而笑。

自己居然真的就險些上勾了,心甘情願地把自己獻上門來,任人宰割?

她睜開眼睛,雙目盡赤,瞳中原本的淡淡金光,已經化作血色。低頭思忖片刻,她擦乾臉上淚痕,竟然面色如常,飄然而去。

過了許久,小門「吱呀——」一聲開了。

白髮蒼蒼的老人緩緩走出門來,默然不語,忽道:「戌生,咱們這麼做,會不會對東翎太殘忍了?」

韋家家主站在門後的陰影里,緩緩道:「爹,那張紙你也看到了。」

「千禧年就要到了,天下大變在即,西方的勢力已經逐漸滲透了進來,一個不慎,咱們韋家就是滅族覆姓之災。東翎千般都好,就是心腸太軟,如果不讓他經歷一些事情,我怎麼放心把韋家交到他的手裡?」

說著,韋家家主臉上露出了奇怪的神色:「……何況,爹你當年,不就是這麼對我的嗎?」

老人默然不語。一陣夜風吹過,捲起滿園碧草,天地之間,寂靜無聲,彷彿緩緩拉開了一張大幕。

———————————後文已更專欄 《妖閣》————————————


妖閣(五) - 傾樽 - 知乎專欄


一次性寫完了,放心看

《剖心》

我的心被挖走了六百年,他的王朝安穩的度過了六百年。

困在千尺寒冰下的日日夜夜,我無時無刻不在念他的名字,咬牙切齒的念。

我能感受到我的心臟在跳動,在仇人的胸膛里,在千里外的朝歌。

——題記


城被困了一個月,糧草殆盡。

敵人最遲在黎明前就會攻進來了,所有人都知道,等待他們的是屠城。

少女跪在神殿里,前面是九尾狐的神像。

「請您顯靈,救救我們吧。」

她一遍又一遍的磕著頭,直到額頭涔出血。

一片寂靜,只能聽到神殿外的蟲鳴。

沒有人能救他們,九尾狐也不行。

少女絕望的站起來,顫巍巍的從袖子中掏出匕首,抵住脖子,閉上了眼睛。

她知道作為城主的女兒,城破之後將面臨什麼。那些士兵不會這麼輕易的讓她死。

少女哆哆嗦嗦的握住匕首,想了結自己的生命。


突然,一陣陰風刮來,她的手腕一抖,匕首掉在地上。

神殿里陰風大作,一個沙啞的聲音傳來。

「你是誰?」那聲音非常古怪,辯不出男女,分不出老少。

就好像從地獄裡發出來。

是神像說話了嗎?

少女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虔誠的扣頭。

「有蘇氏,妲己。」


「六百年了,終於等到了人!」那聲音發出嚯嚯的笑聲,分外可怖。

少女並不害怕,她激動萬分「您是九尾狐?求您發發慈悲,救救我們吧。」

「九尾狐是什麼東西?我不是。」那聲音冷冷的說。

她打了個冷顫「那您是?」

「我是能幫你的人。好孩子,快過來,把我放出去。」那聲音熱切道。

她開始害怕了,腿直打哆嗦。

「只要你幫我,我可以給你想要的一切。」

「一切。」這兩個字充滿了蠱惑。


「您能讓他們退兵嗎?」

「當然,只要你現在按我說的做。」

少女迫使自己鎮定下來。

她按著古怪聲音的提示,在石像上左按右按。

山崩地裂的一聲響,石像轟然倒塌,一座冰棺從地底浮了出來。

她感到很冷,那冰棺冒著冷氣。

「好孩子,快打開它。」

她從未見過這樣奇怪的棺材,製作無與倫比的精良,齊整。

按著聲音的提示,冰棺打開了。

那東西走了出來。


她嚇得一下跌坐在了地上,差點暈過去。

那就像是人型的冰塊,沒有臉,沒有頭髮,沒有指甲,什麼也沒有,就像冰堆出來的。

「遵守承諾,我將幫助你。」

那東西走近,少女嚇得往後直躲。

「別怕,孩子。」它的話有魔力一樣,少女突然就平靜了下來,也不躲閃了。

它伸出手指一樣的東西,觸碰了她的額頭,她的傷口立刻癒合。

一瞬間,她覺得很冷,徹骨心扉的冷。


等她反應過來,眼前已經出現了另一個自己。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我說過,會幫你。」聲音清脆婉轉,和她的聲音如出一轍。

兵臨城下,有蘇氏獻美人妲己求和。

見過的人都感嘆,那蘇妲己美得攝人心魄。



跟往常一樣,他又做噩夢了。

那辨不清形態的東西爬到他枕邊,一遍遍控訴著;「你這個忘恩負義的騙子!你把心還給我!等我出來,你等我出來,
我就要出來了….」最後是低低的笑聲,在夜裡格外悚然。

他一下驚醒,什麼也沒有。

枕邊的美人被他打擾,皺了皺眉頭。

他披衣坐起來,心跳劇烈。不知為什麼,最近,心臟跳的越來越快。

那東西應該早就死了,他安慰自己道。

月照空庭,正是三更天。


她坐在轎子里,打著帘子,貪婪的吸著空氣。六百年不見日月,是怎樣痛苦的折磨。

人們說話的方式變了,走路的樣子變了。但沒關係,她學的很快。

「朝歌」她眯著眼睛,像曬太陽的貓。

「是時候見一見故人了。」

「罪臣之女蘇妲己覲見。」

她款款走進去,盈盈下拜。

「抬起頭來。」

一片驚呼聲,座上的君王激動的站了起來。

那雙眼睛,好像能攝人心魂。看到她的人無不激動的失態。

她微微一笑,盯著王的眼睛,他的眼睛可熟悉。

她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臟,在另一個胸膛里劇烈跳動,就在這金殿之上。



自從王得了美人妲己,對她言聽計從。

妲己說想家,要建座最高的樓。王立刻讓所有勞工不舍晝夜的為她修建。

建好之後,妲己叫它鹿台。

有時候,王覺得有些奇怪。他的愛妃好像不需要睡覺。

每當他夜半醒來,身邊都是空著的。

妲己非常喜歡在鹿台看星星,她站在那裡,衣袂翩躚,總覺得她會隨風而走。

「愛妃,可是又想家了?」他柔聲問

她看著滿天的繁星「是啊,真想回去。」後半句聲音很輕,淹沒在風聲中。

沒多少時間了,沒有心臟,她在冰棺外支撐不了太久。

得快點把心臟拿回來。


王沉迷女色,不理朝綱。忠正的大臣們以丞相比干為首紛紛諫言。

可是他們都碰了一鼻子灰,王根本連見也不想見他們。

這是第七次了,比干跪在王的寢宮外。

「比干大人,大王還在休息,請回吧。」

「今天,不見到大王,老臣就跪在這不起來。」他挺直了腰桿。

「讓他進來吧。」一個女子的聲音,分外嫵媚。

「是,娘娘。」


又是那個蘇妲己,比干皺了皺眉頭,跟著侍從走了進去。

門在身後關上了

隔著簾幕,依稀看見帘子後有人影。

「大王,老臣有本要奏。」

「說吧。」依舊是女子的聲音

比干大怒

「娘娘,老臣和你無話可說,還請娘娘快讓大王出來。」

一聲輕笑,帘子後轉出了美人。


「丞相和我無話可說?」她美目流轉,顧盼生姿。

「可我和丞相有好多話要說。」她步步走進。

比干覺得心跳加快了。

「丞相不記得我了?我們可是老朋友啊。」

「娘娘請自重,老臣只在金殿上見過你一次。」

「是嗎?」她貼著他的耳朵,朱唇輕啟

「丞相偷走我的心臟,一去六百年,不記得了么?」

比乾的臉色瞬間慘白,他步步倒退,站立不穩。

「我該叫你什麼呢?」她臉上的笑意更濃。

「比干? 還是成湯?」


「是你,你沒死,你竟然沒有死。」他雙腿直哆嗦,心臟要跳出來了。

「你不也沒死嗎?多活了六百年,也該活夠了吧。」她冷笑道

「你以為換幾個身份,換幾張臉,我就找不到你了?」

「我的心臟在你胸口一天,你不管是王侯將相還是販夫走卒,是人還是畜生,我都能找到你。」

「你這個貪得無厭的東西,低賤如螻蟻一樣的人類竟然敢算計我!」她咬牙切齒道。

比干再也支撐不住,跌坐在了地上。

「該還給我了,把我的心臟還給我!」

噩夢重演,每晚的噩夢真的發生了。



「你不能殺我,只有我知道羅盤在哪。」他鎮定了下來。

「殺了我,你永遠也回不到你的世界了,只能永遠跟我們這些螻蟻在一起。」他爬了起來。

「看來我們陷入了僵局。」她非常危險的眯起了眼睛。

「就讓你再苟延殘喘幾天吧,我會讓你自願把心挖出來給我。」她冷笑道。

門開了,比干跌跌撞撞的要走出去。

「對了。」她叫住他

「這一次的王長的可真像六百年前的你,不愧是你的後代。」

「你要對我的子孫做什麼!」他強迫自己冷靜,不能讓她看出自己的恐懼。

她笑了,艷如桃李。

「你威脅不了我,你威脅不了我。」他跌跌爬爬的奪門而出。


「丞相,你的臉色怎麼那麼難看,大王怎麼說?」路上,比干遇到了太師杜元銑

「沒有見到大王,那妲己是妖精變的。」他臉色灰白

「妖精?什麼妖精?」

「狐狸變的,會吃人。」比干隨口編道,他一心想結束這場對話。因為他清楚的知道沒有人能對抗的了那東西。

「豈有此理,既然妖妃禍亂朝綱,我們得趕緊剷除那妖精。」杜元銑義正言辭

「沒用的,它太強大了,它不屬於我們的世界。」比干搖搖頭

「你是說它從陰間來?」

比干搖頭不語,指了指天。

「千萬別做傻事。」他拍了拍杜元銑的肩,顫巍巍的走遠了

「天?」杜元銑一個人站在原地

風起雲湧,要變天了。


比干回到家,看著妻妾和孩子們,愁眉不展。

「到底怎麼樣才能除掉那東西。」夜裡,他翻來覆去睡不著。

「你殺不死我的。」一個沙啞的聲音在他腦子裡響起。

又是一陣低低的笑「你會自願把心挖出來給我。」

他一下子驚的坐起來。屋內沒有人。

風過樹梢的沙沙聲,在夜裡格外清晰。

「大人」有人敲門

「大王宣您進宮。」

比干心下暗暗叫苦「出了什麼事么?」

杜元銑意圖謀殺妲己娘娘,已被處死,梅大人為他求情,要處以炮烙之刑。大王請所有大人都去觀看。


比干一咕嚕爬起來,匆匆忙忙的趕過去。

「這是愛妃新發明的刑罰。」王坐在高高的王座上,看不清表情。

所有大臣都在,他們都求助的看向比干,希望比干求情。

他以前不是這樣的,比干悲涼的想。作為他的子孫,英勇善戰,從來都沒有這樣令人髮指的殘害忠良。

這都是那東西的計策,它用他的子孫逼迫他,威脅他。

他不能認輸。

「不必為梅伯求情了,為令者斬。」王又發話了。

他眼睜睜的看著那無辜的人被處以極刑。

撕心裂肺的慘叫,在場的人都低下了頭,不敢多看。

「丞相喜歡嗎?」大王發話了。

「不,大王。千萬不要被妖物迷惑了。妲己是妖,老臣懇求大王廢了她。」

其他大臣紛紛附和。

「哦?那如果孤王不同意呢?」

所有人都眼巴巴的看著比干,他是大臣們的主心骨。

比干一咬牙「那老臣就觸柱而亡。」

一聲輕笑「好啊,那你撞吧。」


比干一時下不來台,他怎麼也沒想到大王會說出這樣的話。

突然,身體失去了控制,頭狠狠的撞在了柱子上。

眾大臣皆驚呼,趕緊來攔他,求他不要再繼續。

他一點也不想撞,可身體好像已經不是自己的了。一下又一下,鮮血淋漓。


「反正有我的心臟,你也撞不死的。」那沙啞的聲音在他腦子裡說。

「滾出去!滾出我的腦子!」比干喊道

大臣們看他張牙舞爪的樣子,拚命拖住他。

「大人怕是中邪了。」

終於,那東西放開了對他的控制,他一下栽倒在地。

「你的子民將因你而死。」大王說。

他抬頭,看著他已經陌生的後代。

有月光照過來,他看見了王的臉。

面無表情的臉。他明白了,那東西借著王的嘴在說話,曾經英勇的王,如今成了提線傀儡。

我不能認輸。他想。它用他的子孫折磨他,它知道他多在乎他們。

「你威脅不了我。」他的聲音在打顫

「拭目以待。」


他跌跌撞撞的回到家,倒頭休息。然後稱病,閉門不出。

一連幾天,誰也不見。

總有妲己折磨人的消息傳來,手段極其殘忍。

他咬著牙,就當沒聽見。

這天下午,他在花園散步解悶。

五歲的小孫子在挖土玩,看見他,開心的跑過來。

看見小孫子,他糟糕的心情好了很多。

「爺爺抱抱」小孫子伸著小手。

比干慈愛的抱起小孫子,逗逗他玩。

小孫子抬起大眼睛看著他咯咯直笑

「把心還給我! 快把心還給我!」小孫子說



比干直闖皇宮

「大人,大王不會見你的。」侍從攔住了他。

「我不要見大王,我要見蘇妲己。」他咬牙切齒的說。

「丞相怎麼有時間來見我?」那美人裊裊婷婷的走出來

「我們做個交易。」比干深吸了一口氣,像做了很大決心。

「洗耳恭聽。」她悠然坐了下來。

「我告訴你羅盤在哪,你放了我的子民。」

她冷笑了一聲「你何必裝的大義凌然的樣子。你的子民?是誰給了你這一切?

誰幫你推翻了夏朝?

你的王朝,你的子民,都是我給的。你這忘恩負義的螻蟻。」


他被戳到了痛處,身子僵了僵。

低聲下氣道「我確實對不起你,只要你放過那些無辜的人,我告訴你羅盤在哪。這樣你就可以回家了。」

她往後靠了靠「你好像忘了最重要的東西,我的心臟,你也要還給我。」

比干緊皺眉頭,下了很大決心

「只要你保證,放過我的子民。我挖出來還給你。」

「你放心,你們這些低賤的東西,我根本不感興趣。我只要拿到屬於我的東西,趕快回去。」

「羅盤應該在岐周,幾百年前我丟在那裡了。」

她哼了一聲,「那麼大一塊地,過了那麼多年,誰知道到哪了。」

「我只知道那麼多。」比乾冷冷道。

「好吧。」她的美目在他身上停留了一會

「等拿到羅盤,你就可以動手了。」


紂王聽寵妃妲己說聖人心有七竅,命比干挖心一觀。

比干挖心,果然跟常人心臟不一樣。

七竅玲瓏心,好像水晶製成的。

「你答應過的,別忘了。」他臉色慘白,死死盯著妲己。

她笑了,傾國傾城。

「我說過我會拿回屬於我的一切,你的一切是我給的,現在我要收回去。」

「你,你言而無信!」他栽倒在地上,直直的盯著她,不肯斷氣。

「我以前言而有信啊,不然怎麼會被困在地下六百年。」她冷笑

「他們是無辜的。」

「就像人不會在意螻蟻的想法,我也不在乎你們的。」

「你的子民將和你的王朝一起覆滅。」

他掙扎著向她伸出手,舉到一半,斷了氣。



西伯侯姬昌被囚禁在羑里快七個年頭了。

這些天,總有個沙啞的聲音在他腦子裡響起

「我可以幫助你,讓你回去。」他不理會

「我可以給你王位。給你想要的一切。」聲音充滿蠱惑。

「那你要什麼?」姬昌笑道。

「天下沒有免費的好事,你想從我這得到什麼?」

那聲音低低的笑了

「你很聰明,我需要一個東西,一個像羅盤的東西。就在周地,只要你讓你的人找到那東西把它上供給大王,你就可以回家了。」

「這也不難,只要我給你羅盤,你就給我天下?」

「準確的說,你活不到那時候,不過你的兒子可以。我可以給他王位。」

「你倒是很誠懇。」姬昌笑了。

「只是找個奇珍異寶,我自然竭盡全力。」

「你是個奇怪的人。」那聲音道

「你竟然不怕我。」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在蚍蜉眼裡,他們是天地的中心,而在人類眼裡,他們太渺小了。

同樣,人一直以為自己是天地的中心。殊不知,天外有天。總有比人強大的生靈,在嘲笑人的不自量。」姬昌不卑不亢道

「聰明的螻蟻。」那聲音笑道

「我不要天下,我只希望請教你一些事情。關於天地的奧秘。」

「無所不知,你儘管問吧。」那聲音很慷慨。

姬昌暗暗記下了它的回答。


不久,周國大臣散宜生獻奇珍異寶到朝歌,姬昌得以釋放回故地。

被囚禁的七年,他寫了《周易》



牧野之戰,兩軍廝殺,一時難分勝負。

姬發在軍營里,他受了重傷,為了穩定軍心。一直咬牙堅持,直到實在支撐不住。

是夜,突然天光大亮,天上有火球一樣的東西飛下來,伴隨著隆隆聲。

地上的人都覺得那東西像個奇怪的巨鳥。

泛著冷冷金屬光澤的巨鳥。


姬發迷迷糊糊的醒來,一個冰塊一樣的人站在他面前。

伸出手指一樣的東西觸碰了他的額頭。

他覺得徹骨心扉的涼,不一會傷口的疼痛消失了。

「我答應過你父親。」沙啞的聲音說

「你是神嗎?」

「不,我不是神,也不是妖。幾千年以後有人會知道我是誰了。」


那東西翩然而去

「等等,我怎麼感謝你。」他追了出去

外面有個奇怪的巨鳥,發著亮光,巨鳥身上打開了一扇門,那東西走了上去。

「這是玄鳥嗎?我還能再見到你嗎?」

伴隨著隆隆的聲音,巨鳥騰空而起,一會就消失在了天際,像一顆星。


他迷迷糊糊的又倒了下去。

第二天,他被士兵的歡呼聲吵醒

「我們贏了。」

「怎麼會,這麼快。」他覺得頭很暈

「你們有人昨夜看見發光的玄鳥了嗎?」

所有人都搖頭。

原來是做夢啊,他笑著搖搖頭,低頭確發現傷口完全癒合,絲毫看不出痕迹。


尾聲


公元前1600年,天邊,有奇怪的巨鳥伴著隆隆聲,到達地面。當時的人不知那怪物是什麼,

都稱作玄鳥。

從那泛著金屬光澤的巨鳥內走出來個神秘的東西,商部落首領商湯得到了神秘來客的幫助,一舉推翻夏,建立商朝。

那神秘的生靈有著巨大的能量,湯對那能量起了歹念。神秘來客沒有料到人類的惡

被騙走了心臟。地球的能源有限,它只好將自己冰封起來恢復能力。在當地,有蘇氏總能看到奇觀,他們的圖騰是九尾狐,便以為是九尾狐顯靈建了神廟。

不想,那神秘生靈恢復之後發現自己被困,只有藉助外力才能重見天日,於是開始了漫長的等待,直到少女妲己將它解救出來。神秘生靈開始了復仇和尋找回家的路。


天命玄鳥,

降而生商,

宅殷土芒芒。

——《詩經·頌商·玄鳥》


(全文完)

所以我又寫了一篇科幻。能看到的好心人給個贊。

什麼類型都寫,歡迎關注。

這個故事就是外星人到地球,隨手建了個王朝又毀掉的故事。

玄鳥是UFO,建鹿台為了當天文台用

中間有段字體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謝邀。
有妖氣,也有仙氣,還有,愛情的酸臭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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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狐妖 作者:胡點點
首發於腦洞故事板公眾號5月3日

1

很久很久以前,人們還穿著粗布麻衣,挽著髮髻的時候,一個名叫東平村的小村莊突然接連發生盜竊,家家戶戶的門窗都鎖得好好的,偏偏就是丟了東西,雖說都是些不值錢的肉菜,但三番四次也令人頭疼,村民們懷疑有妖物在作祟,不得已去請教道士。

道士名叫褚澤,是一位很有名望的大師,住在附近汝毅山的山頂,村裡的老人們說自打他們小時候見褚澤就是這個模樣,幾十年來也未曾變過,有人說他一百歲,有人說他一千歲,也有人說他馬上就要成仙,總之,威望甚高。

褚澤向村民們問清楚了情況,又拿著被盜的人家的器物在手上掂了一掂聞了一聞,說:「村裡有隻狐妖在作祟。」

村民們聽後都嚇壞了,雖說知道世上有妖這麼一回事,但村裡不管是活到古稀之年的老人,或是走南闖北的商人,都不曾親眼見過。

褚澤側靠著椅子,輕輕笑了笑,說:「無須害怕,你們照我說的做,這狐妖便無處遁形。」

當晚,村民們就照褚澤的指示,將綁了紅繩的活雞放到街上。

這紅繩是褚澤給的寶物,綁在活物上沾了生氣,就能產生靈力,一旦妖怪靠近,紅繩就會變化成網,將它套得死死的。

這晚村裡無人安眠,第二天天剛亮,大家就紛紛把門打開一條小縫向外瞄,但誰也沒見著狐妖的真面目,家裡卻又莫名丟了肉菜。

村民們連忙跑去跟褚澤報告,褚澤眉頭微微皺了一皺,心想,尷尬了。

只得隨眾人下了山,在村裡走了幾圈,這位大師也沒得出別的結論,分明是個道行淺的小狐妖在搗亂,出不了什麼大亂子。

為了讓大家心安,褚澤決定在村裡呆一夜,徹底把這事兒了了。

2

夜深了,四處只剩下蟲鳴蛙叫,褚澤喝著濃茶,心想,好睏啊。

突然,一股不尋常的氣息自東南而來,帶動著周圍參差的樹枝發出簌簌的響聲。

狐妖現身了。

褚澤站起身來抖抖衣袍,不由得又感嘆一句,好睏啊。

這位大師算著腳程和狐妖的位置,慢悠悠的趕到湖邊時,湖邊已不知何時生起了一堆火,一個穿紅布衫的小姑娘在火堆邊踱來踱去,時不時伸手去動一動木柴,又時不時撿起用布片墊著的肉菜在火上比劃。

這便是那隻狐妖了。


褚澤腳步輕,沒被這隻狐妖發現,正想拿出冰火塔念個訣收了她,卻聽見狐妖黯自發起了脾氣。

「太苦了!日子過得也太苦了!千不該萬不該三百年前吃了那口烤雞翅!二百五十年前吃了那隻鹵豬蹄!千不該萬不該修鍊成精!我只當化成人形就能吃這些個吃到飽!誰料想人這麼不好當!早上要梳頭!東西要錢買!還要穿該死的衣服!」

小狐妖氣得把身上的衣服統統扒光丟到地上,一條紅狐狸尾巴耷拉在地上,一身潔白的肌膚彷彿都能穿透月光。

褚澤臉一紅,條件反射的就側過了身,不料想動靜太大被狐妖發現了。

「誰?」狐妖朝著褚澤的方向大喝一聲。

褚澤沒有看她,不緊不慢的脫掉一件外衣,「你這狐妖,傷風敗俗。」說著把袍子往她身上扔,一根紅繩緊隨其後甩了出去,把她捆了個結結實實。

上山的路從未像今天這樣沒個盡頭,褚澤扛著一路咒罵的小狐妖,花了大把時間才回到他的住處,一身上下整理清楚後褚澤才得空問個清楚。

狐狸自古就不討喜,成精尤其要經歷比別的生靈更多的磨難,她都一一熬了過來,卻只因為三百年前嘗到了人類食物的滋味。

古語云得好,雞翅就是力量。

褚澤問她,街上那麼多活雞,為何不捉了去。

小狐妖說,她還是狐狸崽子的時候被雞啄過眼睛,從此對雞就怕得狠,也不愛吃那無滋無味的生肉,就盼著修成人形了去吃醬肘子烤雞爆炒腰花水煮肉片,故修鍊的時候一直吃的是素,成精比旁的狐狸尤其快些。

吃素是為了更好的吃肉?上天終究錯付了信任,褚澤心裡嘆道。

「這些該死的村民!我只不過是偷點吃的,就這麼大陣仗來抓我,看我不給他們點顏色瞧瞧!」小狐妖氣得咬牙切齒。

「你這狐妖,不得傷人。」大陣仗說。

3

褚澤收留了她,給她起名叫如意。

如意正式成為了他的小跟班,他寫字,她研墨,他看書,她扇扇,他想吃果子的時候,就讓如意上樹,想吃魚了,就讓如意下河,每每這時候,褚澤就在一旁找塊大石頭畫畫,有時抬頭看見了,就誇她一句,「你這狐妖,身手了得。」

「你給我起名叫如意,這日子過得卻根本不如意!」如意的臉氣鼓鼓的。

這頭執筆的人輕輕一笑,「我給你起名叫如意,自然是要如我的意。」

一輪春夏秋冬過到末尾,東平村出了變故。

村裡深夜發生莫名的暴亂,好幾戶人家遭到襲擊,接連死傷了幾十位村民,卻沒人看到是個什麼東西,只看見一團紅影子。

村民們上山找褚澤幫忙,還沒等把話說清,就看到在院子里舞劍的如意,露出一條長長的紅色狐狸尾巴,一時呼聲連天,連滾帶爬下了山。

之後村裡更是有奇怪的傳說,說褚澤是個大妖怪,每次表面上是幫村莊除妖,其實是把這些小妖收入麾下,不知在密謀什麼,是個徹徹底底的禍害。

褚澤聽了這些,一笑了之,但傳到如意耳朵里,卻讓她渾身不得勁。

這天夜裡,如意悄悄下山,想親眼看看這是個什麼妖怪,讓褚澤平白受了這麼大個委屈。

等褚澤發現趕下山的時候,只看見如意血淋淋的跪在地上,被手執兵器火把的村民們團團圍住。
如意眼泛紅光,看到褚澤出現,委屈的癟起嘴掉下幾顆眼淚。

村民里不知誰說了一句:「這臭道士也是妖怪假扮的!不能放過他!」其餘人也應聲附和,一支支火箭朝褚澤射去。

褚澤巋然不動,一個紅色的身影卻先於箭護到了他的身前,箭咻咻的釘入她的後背發出沉悶的響聲。

褚澤緊緊抱著如意,一躍百里,消失在眾人眼前。

如意是在他的懷裡死去的,斷氣之後竟憑空消散,沒有留下隻言片語,一魂一魄,怪哉。

擾亂東平村的妖怪繼續作惡,村民們這才知道錯怪了好人,連忙上山想尋求褚澤的幫助,卻再也沒法上到山頂。

褚澤走進如意住的房間,半面牆都掛著她央求他畫的畫,烤雞,醬肘子,麻辣魚,釀肉丸……

褚澤輕笑著搖搖頭,自言自語道:「你這狐妖。」

過了月余,另一半牆便掛滿了如意的畫像,她舞劍,她上樹,她哭,她笑……

又過了一輪輪春夏秋冬,東平村早已不復存在,汝毅山上的一個庭院掛滿了一個紅裙女子的畫像,卻不見主人的蹤跡。

這天,天庭青天白日升上一批神仙,都是在人間造福一方,對百姓恩澤深重的有名有望之士,正在南天門等待引見,還未冊封,便拱手仙僚來仙僚去的互相道賀,只有一位穿白袍的,性格冷淡,不與人交談,手上還拿著一疊字畫,奇奇怪怪。

不一會兒,繚繞的迷霧中走來一位穿紅羅裙的仙子,身後跟著兩排提籃的白衣小仙,氣度不凡。

眾人俯首而立,但她走近了也未見要停下,腳步反而更輕快,穿過眾人徑直走到那位不說話的仙僚跟前,朝他莞爾一笑,說:

「你這道士。」

腦洞故事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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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洪武六十二年冬天,天空飄著大雪,楊嘲風站在城門外的雪堆上,翹首以盼,面朝西方,屹然不動,恍似一桿標槍。


他那素未謀面的父親,在楊嘲風出生那天就隨人族大軍出征妖域的國師楊英招,洪武帝國唯一的大陰陽術師,便要在今日凱旋而歸了。


「父親堂堂國師,見我時還是不要太高興的好,免得有損威儀。」楊嘲風嘴角溢滿笑意,手指不斷摩挲著腰間的一塊玉牌,玉牌上寫:宗族大比第一名。


約莫等到黃昏時分,夕陽下的遠山,掀起滔天沙塵,大地傳來震動,馬蹄猶如雷聲陣陣。


楊英招三十餘歲,已然白髮如霜,身披一裘寬大白袍,身騎白馬,眉目冷峻。


楊嘲風心潮激蕩,快步走到近前,拱手道:「父親。」


拱手的姿勢一絲不苟,無論是距離還是角度都無可挑剔。


「孽障。」楊英招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嘴裡清晰地吐出這兩個字,沒有任何情感參雜的陳述,就像路過鄉村時指著道路兩側的麥田說:這是麥子。語氣一樣尋常。


楊英招走後很久很久,直到月上柳梢頭,楊嘲風依然保持著拱手的姿態一動不動,可埋在臂彎之中的臉上分明早已涕淚縱橫。


十二年來,楊嘲風都是一個人,哪怕宗族兄弟再多,他依然感覺自己是一個人。


身邊的每一個人,他都看出了他們眼裡深藏著的,對他的戒備和疑懼。


因為他是妖……


他從出生開始就是個荒唐的錯誤,一個活在人類世界,卻是人與妖結合的怪物!


孽障?


似乎很貼切……


楊嘲風弓著腰,不住顫抖著,一股可怕的氣息從他身體湧出,原本緩緩落下的雪花在接近他的時候,迅疾地逆向散開,城門口那棵榕樹,不安地晃動著枝椏,壓在枝頭的霜雪簌簌而落。


他抬起頭,眼眸開闔間,琥珀色的豎瞳在夜色中熠熠發亮。


「你,終於死心了嗎?」一道悠遠古老的聲音在他腦海中響起。


楊嘲風深吸一口氣,再睜眼時已經恢復了清明。


「不是這樣的,肯定是我做得不夠好,只要我足夠優秀,父親會喜歡我的。」


「你還不懂么?你唯一的錯就是你身體流著的那一半妖血,這是從你出生就決定的事情無法改變,你為什麼還不願意接受我!」那道聲音開始狂躁起來。


「別說了!」楊嘲風攥住拳頭不住地敲擊自己的腦袋,像是要趕走腦袋裡的什麼東西。


月華如水,帶著一絲涼意潑灑在洪武帝國的天京街頭,百家燈火明滅閃爍,各有不可言說的辛酸,男孩佝僂著腰,穿過空無一人的城池,從一個孤獨的地方,往另一個孤獨的地方去。


第二節


楊府在天京城外一座宮殿的中央,宮殿名為天璣樞,掌帝國風水大運。


天璣樞最高掌權者為帝國國師,亦是陰陽之術修習最高深者,陰陽之術共分八境:赤、橙、黃、綠、青、藍、紫、白。白鏡之上稱大陰陽,可從風雨雷電中借取五行之力,心意所至,呼風喚雨、焚火控雷,手段駭人,世人畏若神明。


今朝國師正是楊英招,驚才絕艷之人物,洪武帝國開國以來第一位大陰陽師,年僅三十歲便修行至大陰陽師境界,麾下更有各境陰陽師八千餘人,可謂是人才濟濟。


算上皇帝麾下常備羽林軍三十萬,各路藩王軍士兩百萬,百姓安居樂業,國庫充盈,兵強馬壯,此時此刻正是洪武帝國國力最為鼎盛之時。


正合適掀開戰亂的序章。


楊英招此次隨軍出征,歷時一十二年,擊潰了妖域八大部族聯軍,覆滅了一個妖王建立的部族,逼得剩餘的七大妖王聯書請降,賠償黃金九萬萬兩,妖族奴隸三萬(途中死傷大半),從此黑河流域兩岸三千里妖域土地盡納入洪武帝國版圖之中。


但,洪武帝國當今皇帝即墨冬,正值壯年,心,遠不止於此。


洪武六十六年春,妖域八大部族整兵百萬,厲兵秣馬,先發制人,一鼓作氣收復了黑河兩岸土地,坑殺人類軍士十萬人,隔河相望,對洪武帝國虎視眈眈。


皇帝即墨冬旋即下令,除去扼守玄族交界關隘的邊關守軍三十萬,羽林軍即刻奔赴黑河備戰,各路藩王須傾全城之兵支援前線,舉國上下加征戰時賦稅,年滿16歲的青壯男子加入預備役訓練,天璣樞八千陰陽師隨皇帝御駕親征,勢必一舉覆滅妖域。


赳赳妖士,雄雄軍甲,天地一片肅殺。黑河之上烏雲蔽日,河水浪潮滔天,彷彿敞開肚皮的饕餮巨獸,食人骨,飲妖血,大快朵頤。


「大戰過後,黑河水會上漲幾分呢?」楊英招握滅了掌心的火焰,落寞地說。


楊嘲風站在陰陽師的隊伍之中,低頭垂手,方圓幾丈空出了好大一片位置,人人彷彿躲避瘟疫一般躲著他。


這一年,他16歲,隨軍出征。


第三節


夜涼如水,楊嘲風站在軍營背後的山坡上,極目遠眺,黑河對岸的天空盤旋著幾隻黑色飛獸,肉翼在空氣中奮力揮舞,飛獸上騎坐著的妖士監視著人類的動向,目光幽幽。


「你在看什麼?」楊嘲風轉身看去,一名與他年紀相仿的少年站在他身後問道。


楊嘲風沒有理他,繼續看著那些黑色飛獸,很多年了,他已經不習慣和人交談了。


那少年也不以為忤,走到楊嘲風並肩的位置,看了他一眼,也靜靜地望著隔岸天空的黑色飛獸。


「做朋友吧。我叫張珩一。」少年用肘部輕輕碰了碰楊嘲風。


朋友?楊嘲風霍然轉頭,心神搖晃。


第四節

這幾日,洪武與妖域雙方發生了幾場小規模的戰鬥,多是斥候之間的遭遇戰,若論殊死一搏,雙方誰也沒有十足把握。

陰陽師們自然樂得清閑,尋常的戰鬥根本用不著他們上戰場。

楊嘲風依然喜歡在山坡上遙望對岸的妖域,那裡曾經是她母親生活的地方。

不同以往的一個人,他終於有朋友了,人生第一個朋友,張珩一。雖然他不太理解朋友的相處方式,但是楊嘲風覺得,容許他跟在身後,偶爾聽幾句他的喋喋不休,就已經算是朋友了吧。

有朋友,真好。楊嘲風雖說依然很少說話,但嘴角卻常常溢出笑容。

「你是在這裡看妖域吧,其實在這座山坡上看妖域看不真切,我知道一處地方,可以看到更遠,甚至可以看到妖族生活的城市。」張珩一說。

「哪裡?」楊嘲風扭轉頭來,期待地望著張珩一。

「隨我來。」張珩一朝楊嘲風招手,往山坡的另一邊跑去。

也不知翻過了幾座山峰,饒是兩位少年有術法加身,仍然跑得大汗淋漓。回頭看去,軍營升起的狼煙,竟也似蛛絲一般細小了。

「爬上去,就到了。」張珩一指著眼前一座高聳的山峰說。

那山峰猶如一把長劍,直插雲霄,雲霧從峰頂繞過,天空像突兀地破開了個窟窿。

楊嘲風在岩壁之間轉騰跳躍,天色微亮方才登上峰頂,卻看見雲霧遮掩,哪有什麼遠處可看。

「你站那邊當然看不到啦,你站到這裡來。」張珩一站在峰頂邊緣,望著遠方微笑感嘆。

楊嘲風沒有多想,站上了那處邊緣,眼前卻依然是朦朧一片。

張珩一忽然斂起了笑容,腳下輕輕一點,往後飛躍了數丈,落地時手結法印,口中急念:「傷門對震四青龍,驚門對兌二白虎,景門對離三朱雀,休門對坎六玄武,四象結印大陣,臨!」

話音剛落,楊嘲風四周的岩石撼動,四色陣旗從岩石中冒出,散出四色光。

「去死吧,怪物!」張珩一猙獰地大吼,一跺腳,岩石崩碎。

楊嘲風疑惑地看著張珩一,然後是憤怒,再是濃到化不開的悲傷。

隨著崩碎的岩石,楊嘲風從峰頂掉落懸崖,眼前的景物飛速後退,耳邊傳來張珩一抑制不住的大笑,大哭。

楊嘲風閉上了眼睛。

第五節

「哥哥,快過來看,他醒了!」一道清脆婉轉的聲音響起。楊嘲風睜眼,眼前的朦朧漸漸清晰。

弔掛在房梁下的脂油燈散發著昏黃的光,破舊的窗扉被狂風吹得關不上,楊嘲風躺在草席上,一名青衣少女微蹙娥眉,關切地瞧著他,手裡抓著粗布巾在擦拭他額頭的水滴。

大門打開,狂風暴雪席捲進來,一個粗壯的漢子走到近前,瓮聲瓮氣地問:「醒了?」

「這是哪?」楊嘲風勉力撐起身體。

「黑土部落。」粗壯漢子說。

「是你們救了我?」楊嘲風問。

「我們妖族,沒有見死不救的習慣。」粗壯漢子說。

妖族?這裡是妖域?楊嘲風心中掀起驚濤駭浪,他下意識地摸了摸頭頂,原本蓬鬆的頭髮被水浸濕貼在了頭皮上,一隻肉角顯露出來。

出生的時候,楊嘲風頭生雙角。七歲那年,他揮劍斬斷左邊肉角,險些喪命,沒料到留下的那隻肉角,因緣巧合反倒救了他一命。

粗壯漢子名叫黑三萬,是壯年熊妖,黑土部落第三萬名降生的熊崽子。

黑土部落是個小部落,地處偏遠,攏共三千餘人,刨去老弱病殘,青壯男性不足三百,杯水車薪,路途遙遠,也因此沒有參與到此次的戰爭之中。

但黑河流域距黑土部落遙遙數萬里,楊嘲風又是怎樣到此處來?

未完……


心塞。

劇透一下吧,故事是圍繞楊嘲風的母親來寫的,後面會漸漸好看起來,預計完結十萬字吧,不過我估算字數經常偏差得厲害。

點贊啊朋友們,這樣我才有動力堅持寫完、寫好。

評論任意內容可收到更新提示。


不要看評論!!評論有毒!!!現在知乎已經變成污乎了嗎!!!

【轉載請私信答主並註明出處,謝謝。】—————————————————

「妖怪!你幾次三番妄圖害我師父,還叫師父把俺老孫趕了去,今日俺就要讓你嘗嘗如意金箍棒的滋味兒!」

「……哥哥,我沒想害你師父。」

「胡說!胡說!你這白骨精幾次三番接近我師父,不是想害他是什麼!」

「……我想找你來著。」

「你這妖怪找我作甚?」

「你好看。」

「……」

「哥哥,你能給我簽個名嗎?這是我給你畫的畫像。」

「……」

「我從哥哥大鬧天宮的時候就開始關注你了。」

「……」

「哥哥,我粉了你五百多年了。」

「……」

「那些皮囊是我撿回來的,沒有害人,哥哥放心我不是黑粉。」

「……」

「哥哥你真人特別好看。」

「……你吃不吃桃子?」

「吃。」

「……」

「哥哥你真好,我要把這個桃子供起來。」

「……我現在要回花果山,你去不去?」

「……去。」

「嗯,把桃子吃了要不然路上餓。」

「……」

「花果山的桃子要多少有多少,你想供哪個都行。」

「……」

「回頭我去找太上老君給你討幾丸丹藥吃吃,修個人形,看你瘦的一把骨頭。」

「哥哥,我本來就是一把骨頭。」

「我怕哮天犬看見你把你叼了去。」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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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媽呦1k贊啦!以下是你們要的番外,別問為啥非要抓尾巴因為是我安排的科科

我還會寫下去的!謝謝大家喜歡【筆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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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咱們怎麼去?」

「筋斗雲。」

「……可是花果山那麼遠……」

「俺老孫一個筋斗十萬八千里。」

「……我不會翻筋斗。」

「不妨事,咱倆乘一朵雲。」

「……不太好吧咱倆孤猴寡骨的。」

「……??????」

「……其實,我恐高。」

「……」

「我能不能抓著你尾巴啊我害怕。」

「……不能。」

「……」

「你抓著我尾巴我沒法轉彎兒。」

「???????」

「……那啥,要不我抱著你?」

「……好。」
(////__ ////)(////__ ////)


狐妖小故事《流水浮燈》


入夜之後,雲城反而更熱鬧了。

今日是七夕。

城中央沿河街市的鋪面都還開著,還多了不少售賣零嘴、開攤攬客的小販。年輕男女三三兩兩守在河岸邊,將睡蓮造型的花燈放入河中,橘色花燈浮在水面,匯作光帶,像是天上銀河沉在了水裡。

河的下游通往城外山林,遊人幾乎不往那邊走,水流帶著花燈漸漸沒入遠處蘆葦叢,但蘆葦桿間卻突然輕微搖晃起來,隨後從中躥出一隻火紅色的小動物,盯著那些花燈出神,一雙烏溜溜的眸子里映出光光點點。

原來是只毛茸茸的小狐狸。

身後兩隻大尾巴不安分地擺來擺去。

一盞花燈被水流推到離岸很近的位置,小狐狸趕忙伸出爪子去刨,奈何爪子太短,夠不著。

它氣鼓鼓地看著那盞花燈又漂遠了。

過了好一會兒,小狐狸才收回放在河面上的目光,轉而看向遠處的夜市,小鼻子一抽一抽的,彷彿下了很大的決心。

蘆葦叢中又是一陣悉悉索索,原來的小狐狸不見了,換成一個沒扎髮髻的紅衣小童子。

童子揉揉鼻子,往前走了兩步,察覺不太對勁,一扭頭,發現兩隻大尾巴還跟著自己。小傢伙偏著腦袋想了會兒,把尾巴撈起來塞進衣擺里,又開開心心往城裡走了。

越往城裡走就越是熱鬧,人群熙熙攘攘,處處歡聲笑語,沿街店鋪屋檐下的燈籠光將鋪路的青石板都映成了橘紅色。

童子混在人群中,見什麼都好奇,每個攤子都要停下來踮起腳尖望一望。那些亮晶晶的手串,軟乎乎的布偶,還有響噹噹的風鈴,看起來都好稀奇。

不過它們加起來也沒有烤雞瀰漫在空中的香味來的吸引人。

童子循著味道一路前行,停在街尾一家賣熟食的食肆前。鋪子今夜生意不錯,客人在擺滿各類肉食的案頭圍成密密實實好幾層。而童子則站在幾步開外的位置,觀察了好一陣子,發現想要吃肉,都得拿點東西跟老闆換。換肉的東西有些是圓形的小片,中間還有小孔,也有些是碎掉的石塊,銀光閃閃的。

不懂,不懂,童子沒看明白,但肚子里傳來的咕嚕聲卻是實打實的。小傢伙狠狠咽了下口水,最後目光落在店鋪案頭邊上那排臨時支起來的烤架上,笑的有些賊。

店主忙著切肉收錢,食客忙著搶位點菜,沒人注意到人群之中伸出一隻小手,馬上就要夠著烤架最下層掛著的那隻雞腿。

卻在只差一點兒的時候突然被另一隻手抓住了手腕。

童子一驚,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給拽出了人群,被對方帶著踉踉蹌蹌跟到了人少的角落邊上。

這時候童子才回過神來,抬頭一望。

站在面前的,是位笑裡帶著鋒芒的年輕道士。

身形頎長,白衣白袍,腰間還別著一柄除妖的拂塵。

童子給嚇的一哆嗦,轉身欲溜,著急之間腳下被旁邊的石階絆了下,兩隻大尾巴一下就從衣擺中露了出來。年輕道士眼疾手快,揪住其中一條,也不知是施了什麼法,童子瞬間變回了小狐狸,被人一手抓一隻尾巴倒吊著懸了空,四隻小爪在空中拚命亂刨,還試圖張嘴咬人,然而皆是徒勞。

道士等小狐狸自己晃的頭暈消停,才出聲道:「妖孽,敢到城裡來作惡,膽子倒是不小。」

聽那聲音,明顯是憋著笑。

小狐狸雖然有點犯暈,但脾氣還在,氣惱反駁:「誰是妖孽!我沒幹壞事!沒幹壞事就是好妖,誰也不能動我!」

這是個人妖共存的世道,上天素有好生之德,即使是妖,只要不做危害凡人之事,有本事捉妖的人也得按著規矩來,動它們不得。

「還敢狡辯。」年輕人揪著兩條大尾巴,一雙透亮的眸子都因為那舒服手感而笑的眯起來,「我可親眼看見你幹壞事了。」

「你胡說!你這個臭道士血口噴人!」小狐狸還沒放棄掙扎,嘴巴也不閑著,「哦,不,血口噴妖!」

年輕人終於綳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那剛剛是誰想偷雞腿來著?」

被點破罪狀,小狐狸立馬萎靡了,也不說話,也不掙扎,認命般地閉著眼睛,懸在半空裝死。

這慘兮兮的模樣反而觸發了年輕道士的同情心。其實他今夜背著師父偷偷從蓮合山上的道觀溜出來,只是想湊個這七夕節的熱鬧,根本沒抱什麼降妖除魔的正經心思,不過恰巧碰見這小狐妖想偷吃,就順手捉弄一下罷了。

現在小傢伙擺出這副可憐模樣,他也不忍心再為難。剛剛自己在這城裡獨自溜達半天,也挺無趣,這小狐狸看著挺好玩,既然都是閑逛,倒是可以搭個伴兒。

本來以為自己要倒大霉的小狐狸卻感覺自己被放回了地上。它靈敏地打了個滾兒,立起來仰頭望向年輕道士,烏溜溜的眼珠子里滿是迷惑。

「今個兒過節,我也放假,懶得收你。」年輕人彎下身來,還想伸手摸小狐狸的頭,被它露出的小獠牙逼了回去。

見小傢伙還提防著自己,他指著旁邊的食肆笑道:「想不想吃雞腿啊?」

小狐狸高傲地把腦袋扭到一邊。

它是有骨氣的。

但是比雞腿的誘惑要少那麼一點點。

見小傢伙一邊綳著姿態,一邊又忍不住偷偷伸出小爪子刨自己腳跟,年輕人笑的更開心了:「行啦,別端架子了,想吃就跟我來。」

說著,年輕人便試探地往前跨了兩步,果然,小狐狸跟的緊緊的。他抬頭看著街上人流,想了想,停住腳步:「你這個樣子跟著我可不行,還是變回童子吧。」

說話間,年輕道士正好看見水街對面有位少年帶著個小男孩走過,大的清冷,小的活潑,看樣子是兩兄弟。小的牽著大的衣角,眼巴巴地望著大的手上那串糖鳳凰,可大的卻偏不給,故意舉高了逗弟弟玩,氣的小的甩了哥哥的衣角,踮起腳尖去夠,卻怎麼都夠不著,著急上火的樣子甚為有趣。

年輕人不禁玩心大起,轉身對已經變回童子的小狐狸笑道:「今夜你就當是我弟弟。」

小狐狸心中掂量了下當弟弟和裝大爺的利弊,很快做了決斷,仰頭笑的一臉諂媚:「哥哥,我想吃整隻的烤雞。」

幸福來的比小狐狸想要的更多,它不僅得到了一整隻烤雞,還被年輕道士領著從街頭到巷尾來回逛了好幾遍。雖然期間不乏被逗弄到炸毛的時候,但好歹也有各種糖人、丸子、糕點塞了滿滿一肚子,無論看上什麼饞上什麼,年輕道士都不吝嗇地買。

還真挺像個哥哥帶弟弟。

小狐狸拍拍渾圓的肚皮,開心地打了個飽嗝,手上動作一抖,網兜里的小金魚「撲通」一聲栽回水盆,心有餘悸地冒了個大泡泡。

「哎呀,你看你看,又沒撈著。」年輕道士湊了過來,此刻他也跟童子一道蹲在那裝滿小金魚的大水盆前,兩道寬大的袖子撈到上臂,一手舉著烤串,一手拿著網兜,腰間別著的拂塵都拖到地上沾了灰,沒有半點所謂的仙風道骨可言。「看我的。」

說罷,使慣了拂塵的手腕靈巧轉動,旋過水麵,之前那條僥倖逃脫的小金魚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已經被網兜盛起,拋進了旁邊的小水桶中。

「好厲害。」小狐狸說的這話只有兩分假馬屁,剩下八分都是真佩服。

「哥哥我以後可是要當天師的人。」道士從懷裡摸出幾枚銅板付給水盆對面的小販,提起小水桶交給小狐狸,眉眼間都是得意,「你跟我學著點兒。」

「你這個我學不來。」小狐狸接過水桶,歡喜地看小金魚在水裡撲騰,「我是妖,當不了天師。」

年輕道士趁它專心看金魚的空擋,總算摸到了毛球樣的小腦袋,笑的一臉滿足:「那就當個厲害的狐妖吧。」

小狐狸趕忙把對方的手從自己腦袋頂上刨開,撅嘴道:「那是當然的。」

一大一小又在街上逛了很久,能吃的都吃了,能玩的都玩了,總算再也吃不下,玩不動,所有銀錢通通花光了。

只能在河岸邊上找張石凳傻坐著望天。

七夕的月亮並不圓,所幸是個晴朗天,滿目星辰綴的天幕閃閃發亮。河岸濕潤的風肆意穿過,有種夏末將至的微涼。

小狐狸先埋頭望著懷裡的小木桶,又抬頭看坐在身邊的年輕道士,再偷瞄兩眼對方腰間那柄看起來並不好惹的拂塵,吞吞吐吐半天,才小聲問:「你怎麼不想收了我?」

「我幹嘛要收你?」道士眼睛一瞪。

「以前聽山裡其他妖說,道士都想收妖。」小狐狸回答的很老實。

「師父教過,我們收妖收的不是形,而是心。」道士解釋道,見小狐狸一臉茫然,便換了個說法,「你覺得城裡好不好?」

小狐狸趕緊應和:「城裡很好。」

「嗯?」道士挑眉,「為什麼?」

「有好多好吃的,好玩的。」小狐狸撓撓頭,聲音越來越低,「……人也很好。」

「那你的心已經被收住,變成了好妖,以後也不會想對城裡的人幹壞事啦。」道士大笑道,「你看,光是靠吃喝玩樂也能收妖,那誰還想費力氣和妖打架,很累人的。」


小狐狸覺得他說的有道理。


但道士很快收住笑,正色道:「不過人和妖一樣,也是有好有壞,你以後可要小心。」

小狐狸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此時夜空中突然綻出火紅的焰火,緊接著便是一朵接一朵,五彩斑斕,落英繽紛,點亮了整個天幕,如夢如幻。

小狐狸看得痴了,張開嘴獃獃望著。

道士也任由它那樣看著,臉上漸漸浮出笑來。

他曾是家中獨子,後來親人皆逝,又成了老道長唯一的弟子,身邊從未有過平輩相處,不知何為手足之情。

倘若有個弟弟……年輕的道士勾起嘴角。感覺也還不賴。

等到城裡的焰火都放完,時辰越來越晚,原本熱鬧的水街也不剩幾個遊人。道士起身,將身上最後一個銅板去跟小販換了盞花燈,交給小狐狸:「我們去放燈。」

雖然那盞花燈是被挑剩的次品,最外一圈花瓣略有損壞,貼住內側,沒有徹底舒展開,但小狐狸還是雙手捧著它,像是捧著什麼寶貝。

燈芯點燃,整朵蓮花也跟著亮起來,透著一層又一層的光芒。小狐狸有點捨不得,看了又看,最後才放進河裡。

與之一同被放在河裡的,還有那條小金魚。

魚兒似乎也通些靈性,知道自己被放生,浮在岸邊圍在小狐狸腳邊連打了幾個轉,才追著花燈上的那抹光游開。

「我也得走了。」小狐狸扭頭對道士說,臉上既有不舍,又有些期期艾艾,「下次過節,我還來。」

年輕道士伸手揉亂了它的頭髮,淡笑道:「就這麼說定了。」

夜深人靜,水街寂寥,裊裊流水浮著燈,一團橘色光暈越飄越遠,終於沒入遠處的蘆葦盪,再也看不見。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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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無論這世間是過了一百年還是一千年,滄海桑田,物是人非,七夕總是年年有。

今年也不例外。

雲城水街同往年一般熱鬧,擁擠人群中,混著一個從山上道觀偷溜下來的白衣小道童,好奇地四下張望。

一不留神,撞到前方一位年輕公子。公子轉身,個子高挑,一襲紅衣,俊朗面容中又隱著半分媚氣,好看的緊。

小道童連聲道歉,但那公子不僅不與他計較,還慷慨地領著他逛水街,好吃好玩的通通嘗過一遍。

就像哥哥帶著弟弟。

最後一大一小吃飽喝足,坐在河邊石凳上看焰火,小道童從未見過如此壯美場景,看得痴了,以至於公子在旁說的一段話都聽得不是太真切。

只約莫記得諸如「冥府爭端」、「天地異變」、「天師斗九尾」、「捨生入輪迴」、「回來報恩」之類寥寥幾個詞,拼不出什麼梗概,索性也懶得去追究。

大半夜下來,小道童玩的很盡興,等到看過焰火,心裡挂念著時辰已晚,再不回去恐怕要挨師父板子,正欲告別,公子卻攔住他,說放了花燈再回去也不遲。

說罷,公子拿出一盞睡蓮造型的花燈,交給小道童。

小道童將花燈捧在手中,好看是好看,可惜外圍一圈花瓣受損,舒展不開,有些遺憾。

公子卻笑著遞過火石,讓道童點亮試試。

說來也怪,燈芯一點亮,放到河裡,那外圍合攏的花瓣竟如有了生機,緩緩舒展,盛開在那漆黑的流水中,橘色光暈層層散開,煞是耀眼。彷彿天地之間,唯有這一點光亮,再無其它。

流水浮燈,美輪美奐。

公子立在岸邊,直直注視著那花燈,輕呼一聲,既像是歡笑,又像是嘆息。

他似乎說了句什麼。

但道童沒有聽清。

突然間,道童看見,有一尾金色魚兒從旁滑過,水痕流暢,漾做圓弧。

道童又驚又喜,抬頭想招呼公子來看。

但公子已不見了蹤跡。

唯有一盞花燈,順著水流而下,終於出了城,沒入蘆葦盪,再也尋不見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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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怪》

(一)

這天晚上,我就感覺要有事。

躺在我身旁的大師兄,此刻正在床上翻來覆去。平時師父總誇大師兄,說他覺悟高,有靈性,我對此也是深信不疑的,因為每次一旦大師兄晚上睡不著覺,第二天就必有壞事發生。上次他睡不著時,我藏在枕頭下的窩頭第二天就不見了,確實很靈性。

我背對著他,聽見一陣窸窸窣窣,我知道他是在穿衣服。我連忙閉眼裝睡。黑暗中他好像看了看我,然後下炕穿鞋,之後躡手躡腳的溜了出去。

我隨後也趕緊穿衣起身,穿過一通鋪打著呼嚕的禿頭。黑暗中,那些禿頭上的戒疤閃著黑光。

我還未走到門口,就被一隻手拉住。黑暗裡一個小禿頭坐在炕上怔怔的對著我,師兄,你要去哪?

我面不改色,摸了摸他的腦袋說,沒啥,師兄去尿尿,乖。說著,輕輕扶他躺下。這時才看見,他一直是閉著眼睛的。原來這廝是在做夢。

我溜出房門,看見了不遠處的大師兄。

只見在慘淡的月光下,大師兄伸長了脖子, 微閉著眼睛, 帶著一臉迷醉的表情,像條野狗一樣在空氣中聞聞嗅嗅,那場景迷醉而曖昧,像是在夢遊。

我之前聽寺里的師兄弟們說過,說夢遊的人喜歡在半夜裡自己出去溜達,中途萬萬不可叫醒他們,否則會出事情的。我不敢上前叫他,只好一直跟著。

這時大師兄似乎是聞到了什麼,他施展起飛毛腿, 認準一個方向,再度像條野狗一樣奔去。

我擔憂他的安危,趕緊跟上去。

不一會,師兄停了下來,繼續抽動著鼻子,表情曖昧的朝一間屋子走去。那是師父的卧房。

此時我也漸漸聞到空氣中漂浮著一股奇異的氣味,那氣味香入骨髓,卻是我之前從未聞到過的。這時只見師兄施展起身形,一個飛身便跳到了屋頂上。

我一看不好,師兄腦袋正渾渾噩噩的,再掉下來摔了怎麼辦,再說,要是砸到師父,那可是不好的。於是我連忙也飛身躍上屋頂,怎知腳上不穩,差點滑倒,連忙抓住大師兄肩膀。

大師兄反應倒也迅疾,還沒轉過頭,就一把將我扶住。

師弟,你怎麼在這裡?

師兄,你醒了?

什麼醒了?師兄詫異道。

我說,我看你從床上起來,舉動有些異常,以為你在夢遊,你……跑到這裡來幹什麼。

噓……師兄食指放在唇中,表情飄忽,道,你聞到了嗎?

剛才沒聞到,現在聞到了,那是什麼?

師兄臉上帶著神秘的笑,他輕輕掀開腳下的屋瓦,撥開蘆草,一絲幽弱的亮光便透了出來,師兄連忙俯身窺看,臉上的笑容更加詭異了。

(二)

陰雲掠過,慘白的月光下,一個禿頭趴在另一個禿頭的房頂,眼睛貪婪的朝里偷窺著,一邊留著涎水,一邊嘿嘿傻笑。這情景,著實有些滲人。

我說,師兄,你醒醒……

師兄置若罔聞,依舊對著縫隙傻笑。我按耐不住,一把將他推開,湊到那道縫隙處一看究竟。

只見那亮光來源是一盞昏黃的燭燈,燈旁坐著我們的深夜未睡的師父,旁邊擺著一口小泥爐,上立一小鍋,正咕嚕咕嚕冒著熱氣,香氣正是從那鍋里傳出來的。只見師父掀開鍋蓋,屋子裡立馬蒸氣氤氳,他先聞了聞,後吹了吹 。

香氣翻騰中我清楚的看到,那鍋里燉著的,分明是一隻肥雞。

青燈搖曳,昏暗的光線里,一乾癟老僧的瘦影映在頹丕的土牆上,那老僧面容悲慈,佛須長垂,氤氳中,只見他乾瘦的一雙枯手上舉著一段肥碩雞頸,此刻正低頭猛啃。

這畫面。不大好說。

我不禁咽了咽唾沫。大師兄粗魯的將我一把推開,腦袋死死的趴在那道縫裡,鼻子貪婪的吮吸著,恨不得從那道屋縫裡鑽進去。我想將他推開,怎奈他身體卻是比我強壯許多,紋絲不動,百忙之中他伸出一隻膀子,又將我搡出數步。那幾步我沒退穩,幾塊破瓦被我踩得稀碎。

誰?一聲帶著咳嗽的喝聲從房裡傳來,聽樣子像是被食物嗆了一下。

我倆對視一眼,兩顆腦袋趕緊擠在一塊趴在屋縫上看裡面的情況。

只見師父怕是吃的急了,身子發熱,此刻脫了僧袍搭在肩上,光著半拉膀子,舉著喝湯用的大銅勺轉著圈朝屋頂上看。那架勢,有點嚇人。

我還未反應過來,大師兄一把抓住我領口,大喊一聲,小賊,哪裡跑!邊喊著就提溜著一臉懵相的我從房頂跳下來,然後使出個餓虎撓鷹,高舉著我被後別的雙臂,一隻腳踩在後背上,嘴裡還罵罵咧咧道,你個小賊,讓你亂跑。

吱嘎一聲,房門開了,師父身著袈裟,左手盤珠,右手立胸,緩步悠然走過來。

阿彌陀佛。慧悟慧空,你二人深夜不眠,於此聒噪,擾人睡眠,所為何事啊?

師父!大師兄滿臉怒容,他指著我道,這小子,深更半夜不睡覺,偷偷摸摸溜出來,我正好起夜看見了就跟著他,想看看他在搞什麼鬼,沒想到這小子在扒你屋頭上偷看!師父,我可什麼都沒看到!

阿彌陀佛。原來如此,慧悟,你做的很好,很有覺悟,你是比較有靈性的,我看好你,明天的早會上我會表揚你的,你先回去吧。

是,師父。大師兄恭然行禮,然後回頭對我說,你,別讓我逮到下一次!說罷,罵罵咧咧的走了。

阿彌陀佛。師父轉過身來看著我,露出了慈愛的微笑。

我不覺縮了縮脖子。

慧空,你且隨為師來。師父拉著我朝他房裡引。

我說,不了,師父,很晚了,該睡了,有事明天再說吧,好不好。

師父有時候耳力會不大好,此刻他應該是沒聽見我在說什麼。頃刻間已經將我牽進了卧房。

銅鍋里的熱湯還在咕嚕嚕冒著氣泡,蒸汽讓我的睫毛有些濕潤,我低頭瞥了一眼滿桌的狼藉,喉結沒出息的蠕動了一下。

慧空,你可知這是什麼。師父指了指那張桌子上的內容,語氣柔和而慈愛。

……雞。

你再仔細看。師父耐心的引導著。

雞……骨頭?

不!師父一揮手,腹間黑瘦的肚皮不慎從未系好的袈裟下露了出來,不過他並未受其影響,繼續道,它們,是佛祖於我的考驗!

師父見我反應不大,低頭系好僧袍,念了聲阿彌陀佛緩和了一下情緒,繼續說道,慧空,你可知何謂之佛?

我說, 佛者,無所從來,亦無所去,故謂之佛。

師父點點頭,問,什麼意思?

我搖搖頭。

師父又問,你又可知何謂之妖?

我說,這個佛經里沒寫。

師父道,妖者,人心之惡念也。心有惡念,則妖現,心無惡念,則妖隱也。妖是心中貪慾,是人性之缺失,是道德之淪喪,妖可以偽裝成一袋大米,一弔銅錢,一隻野雞,將這些引誘妖魔出現的惡因全都施於自己身上 ,即是真佛。

我雙手合十道,弟子悟到了,原來如此,師父佛法高深,弟子深受教誨,現在就回去將師父的話記下來,然後徹夜研讀。

慢著。師父起了興緻,舀了一勺雞湯大口喝下,高聲念道, 一切法皆是佛法,所言一切法者,即非一切法,是故名一切法,生即是死,死亦為生,非我殺生,是為普世也, 正所謂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 慧空,你說,這雞,該不該殺?!

我連連點頭,師父,我有點怕,你能不能先把大勺放下。

(三)

我叫慧空,是一名眉清目秀的小沙彌。我本以為我的一生會在敲鐘誦經中平凡的度過,可是世事難預料,人生總是那般的無常。

那天早上,師父變成了一隻雞精。

和其他同行相比,我們寺院是比較注重企業文化的,每天早上第一件事,便是開一個早會。大家可以一起開心的唱唱寺歌,背背寺規什麼的。

那天早上,我們的師父,會議的主持人,遲遲沒有來。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情,大家開始竊竊私語。我和大師兄對視了一眼,默而不言。終於大家不耐煩了,紛紛要求大師兄去看看,大師兄推不過,只得硬著頭皮去了。

不一會兒,大師兄便叫著喊著跑了回來,那神情像是活見了鬼。

不,不好了,他喘著粗氣說道,師父他,他成,成精了!

眾僧還未聽懂他話的意思,就見一隻火紅的大雞飛了進來,那雞個頭足有山羊大小,野性十足。它呼扇起翅膀,穩穩的站在大師兄光溜溜的腦袋上,然後對準他光潔的的大腦門,狠狠地啄了一口。

只聽大師兄慘叫一聲,隨即直挺挺的昏死了過去。

事情發生的太突然,眾僧一時被驚呆了,只見那隻火紅的大雞撲騰起翅膀,又要打算啄人。眾僧一見不妙,也開始反應過來,有的舉起木魚,有的抄起佛珠。這時,只聽那雞開始說話了。

它說,先別動手,我咕咕咕咕咕,是你們師咕咕咕,父。

師父?眾僧放下武器,其中一個走上前去問道,師父你怎麼了,為何變成了一隻雞?

師父騰地一下飛身躍起,一隻尖喙正中那人腦門,將那人撲倒在地。

咕咕咕咕咕咕。

人群一下炸開了,眾光頭紛紛奪門而逃。

落日的餘暉灑滿了寺院的院牆上,大師兄坐在牆頭,神情憂鬱,他自言自語的說,師父變成雞,肯定是有原因的。

說罷,他轉頭看了看我。師弟,你還生哥的氣不。

我看了看他, 他腦門上鼓著一個包,足足有他以前偷我的那個窩頭那麼大。我搖了搖頭。

那好,你告訴哥,那天夜裡我走後,師父跟你幹了啥?

沒啥,師父跟我講了一些佛經,之後便讓我走了。

真的?

出家人不打誑語。

這就奇了怪了,師兄撓撓頭,卻又被痛得直抽氣。

我說,我覺得,這事可能跟後山上的那隻妖怪有關。

我們的寺院叫武跖寺,依山而建,已經有數百年歷史了,傳說寺院後面的山上封印著一隻悍妖。據傳這隻妖怪法力極高,屬於吹口氣就能熏死好幾個凡人那種級別的。他作惡多端,前前後後搞死了很多人,後來因為鬧出的動靜太大了,終於被仙界的人給辦了。

但是由於它的修為實在太高,後台又挺硬,雖然辦了他,但是還不能搞死,最後幾個管事的一合計,就給封印在了後山上。

再後來,我們的祖師爺在這裡修建了寺院,於是就擔負起鎮住那隻妖怪的責任,每年都要廣集善款,上山去舉行鎮妖儀式。

這次儀式舉辦完回寺的途中,小師弟撿到了一隻受傷的山雞,師父說出家人慈悲為懷,要親自照料那隻山雞,後來,就有了那天晚上的事。

別逗了,大師兄哈哈大笑。隨即他看看四周無人,附耳對我說,告訴你,師父跟我說過,寺里每天開支太大,不搞點名堂收錢,咱們都得伸著脖子餓死。那後山妖怪的事,其實根本就是師父瞎編的,就為了募點銀兩而已。

竟是如此,阿彌陀佛。

唉,師兄摟著我脖子嘆了口氣。兩人坐在夕陽餘暉下的牆頭上,一起看著不遠處的雞籠。

那裡面站立著一個不屈的靈魂。

(四)

這樣下去不行。在這一天的早會上,大師兄堅定的說道,家不可一日無主,師父平日里待我們不薄,現在師父遇難了,我們一定要救他。

怎麼救?

大師兄說,我們的師父還有一個師弟,現在另一家寺院里當主持,據說他修為高深,應該有辦法救師父。不過他那裡距離我們這裡路途很遠,路上會很艱辛,一來一回怕是會耽誤很多時間,所以最好帶上師父上路。我是做大師兄的,除了師父就屬我最大,出了啥事都得我先抗,所以這次護送師父的任務,就交給慧空吧,我需要留下來主持大局,帶領大家把寺院建設的更大更強。

於是大家一起看著我。

慧空,我們知道你最棒了。他們一齊說。

我從來沒出過遠門,自我出生就在這武跖山上,所以這次下山,我是比較忐忑的。好在師兄弟們都積極鼓勵我,這給了我莫大的信心。我簡單收拾了一下行李,背上背著裝著師父的雞籠,走出了寺門。

我回頭看一眼寺門上的牌匾,牌匾下站著為我送行的眾僧。看著他們殷切的眼神,我暗自里為自己鼓了鼓勁,對身後的師父說,師父,您放心,我一定把您給治好。

咕咕咕咕咕。

記得以前沒下山的時候,他說山下的人間充滿了醜惡與罪過,那些凡夫俗子們個個心狠手辣,不懷好心。他說眾生萬相,這世道什麼人都有,說不定哪個就把你給害了,還是待在寺里好。

我卻不這麼覺得, 我背著師父走到了熱鬧的集市, 我看著這些平時見不到的面孔,他們都留著長長的頭髮,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不一樣,或喜或怒,充滿了生氣,不像寺里那些千篇一律的死人臉。

一些站在樓台上的女菩薩熱情如火的對著我搖手絹,要請我上去跟她們玩玩,我說不啦,我還得趕緊趕路。迎面走過來的賣糖葫蘆的小哥也一個勁的朝我手裡塞糖葫蘆,我心想,這人間哪有師父說的那麼險惡,看勞動人民們都多好客,我左右推辭不住,就接住了。

然後糖葫蘆小哥向我伸出一隻手。

我對著他手拍了一下。

他說,我不是要和你擊掌。

那你是要做什麼?施主。

一個五文。他說。

我說阿彌陀佛,小僧身上沒錢。不過我可以為你誦一段經文,或許可以使你的靈魂得到凈化。

糖葫蘆小哥說,我不要凈化,這樣吧,我看你背著雞,你可以用雞和我換。

我說不行,它是我師父。

那人大笑,說,真是奇事,哪有和尚認雞做師父的。

我說它真是我師父,不信讓它給你說。

我把雞籠提到胸前。糖葫蘆小哥湊過來仔細看。

師父在籠子里把雞頭一扭,說,慧空,咕咕咕咕咕,你把為師放出來。

哎呦!糖葫蘆小哥大驚道,這雞真會說話!

我低頭說,師父,你為他念一段經吧,咱們不能白拿人家的東西。

師父歪著雞頭想了想,說,罷,不過我念完你得給我放出來,我在裡面待著難受,咕咕咕咕咕。

我說行。

於是師父開始念起經來。他想把翅膀立在胸前,想了想有些不對,又想把雞爪立在胸前。最終他放棄了。

不得不說師父就是師父,不論他是人是雞。不一會兒,人就越聚越多,他們圍得里三層外三層,伸長了脖子爭著看我師父的英姿。

待師父一大段經文念完,圍觀群眾紛紛鼓起掌來,接著從衣兜里摸出銅板來,砸得雞籠稀里嘩啦的響,更有幾個一開始啃著西瓜看熱鬧的慫包,此時被嚇的癱跪在了地上 。

我一邊撿著錢一邊喜道,太好了師父,我們有錢了,晚上可以住客棧了。

師父招架著銅板的襲擊,說慧空你快把我放出來。

我應聲打開了雞籠。

只見師父一聲長啼,躍出了雞籠,他撲棱起雙翅,猛的撲向一個正興緻勃勃扔銅板的施主。

只一啄,那人便一聲慘叫昏死了過去。

人群立馬炸開了鍋,人們四散奔逃,其中有人尖叫道,不好了,雞妖殺人啦!

(五)

入夜。荒廟。周圍黑的像驢屎。

我看著唯獨在黑暗中晶晶亮的一對雞眼,嘆了口氣,從懷裡抓了把米放在師父面前。

師父不屑一顧,單立著一隻雞腳,閉上眼睛假寐。

我說,師父,你為什麼老是傷人?

師父用雞的方式冷哼一聲,道,我並不是想傷人。我是想殺人。

什麼?我一驚。

師父又咕咕咕咕咕了半天,說,慧空, 往昔所造諸惡業,皆由無始貪嗔痴。這一切,是為師應得的。

我說,弟子不懂。

你可知我佛五戒?

我道,我佛五戒,戒殺生,戒妄語,戒偷盜,戒懶懈,戒貪慾。

師父長嘆一聲,阿彌陀佛,只因我犯了殺生戒,所以才被懲做了雞妖 ,不僅如此,我現在還控制不住體內妖性,總想取人性命。我犯了錯,本該至此田地,只可惜連累這天下百姓,無辜枉送了性命。

我安慰道,師父,您莫要過於悲觀,您雖然啄人比較狠點,但還不至於危害到全天下的百姓。

師傅搖頭道,非也。慧空,你可知道咱後山上的那隻悍妖?

我說知道,大師兄跟我說了,那是您編出來的。

不,師父拿一雙雞眼定定的看著我說,那是真的。那隻悍妖被封印在我們後山已經數百年了,這夥計可沒閑著,一直在悄悄摸摸的修鍊,前些日子,我總感心神不寧,一夜偶得我佛托訊,說要我提升修為,勤做法事,否則,怕是要鎮不住那隻妖怪了。可就在這緊要的關頭,我卻被一鍋燉雞迷失了自我……

我安慰道,師父您莫要過於自責,想必您是著了那妖怪的道,受到了蠱惑。

師父說,我等出家之人,身上都冒著三頂命火,那妖怪以前全憑我們身上的命火鎮著,才無法現世,否則憑它這上百年的修鍊,那封印早已壓不住它。而如今,他的能力劇增,而我身上的命火已滅,憑你那群師兄弟的德行,怕也是禁不住誘惑。佛曰, 諸心皆為妖心,是名為心 ,每個人心中都潛藏著慾望,那悍妖想必正是看透了人心。

如今妖怪一旦現世,免不了又是一次血雨腥風。慧空, 切記要剋制住心中的妖怪, 佛曰 當生如是心,我應滅度一切眾生,這天下蒼生的性命,就交於你了。咕咕咕咕咕。

看著師父滿含期待的一雙雞眼,我心想,阿彌陀佛,你他媽的在逗我。

(六)

由於現在關於師父是雞妖的傳說已經傳的沸沸揚揚,我們不敢再走大路,只好抄小道,奔波了數日,終於到了我師叔的地盤,化過寺。

門口有一個和尚守著寺門,問我是幹嘛的。

我說咱們是同行,你寺主持我得喊師叔。

那和尚說,你說是就是啊,有什麼憑據?

師父在籠子里冒出個雞頭,說嘿我這暴脾氣,慧空你放我出來。

我說師父你別發火,咱不跟他置氣。

那守門和尚見到這一幕,宛如活見了鬼,連滾帶爬的跑進去稟告。

師叔法號叫做釋能,之前只是聽師父提起,這次親眼看到,才真真體會到了心寬體胖四個字。他那體態要說是天天吃窩頭吃出來的,怕是連佛祖都不信。

不過胖歸胖,人還是比較靠譜的,聽了我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之後,師叔立馬錶示,可以和我們寺合併,把我們寺里僧眾全都遷來,到時候他繼續做方丈,讓我師父做化過寺首席時令官。

師父的雞冠子都被氣歪了,他說咕咕咕咕,慧空你快放我出來。

我雙手合十對師叔懇求道,師叔,就是不顧及你們師兄弟的感情,也要為我們寺的寺寶想想,為普天下的無辜百姓想想,師父常說出家人慈悲為懷,這拯救蒼生的任務,可就全靠師叔您了。

師叔說慢著,你剛才說什麼?

我說拯救蒼生就全靠你了。

不是,你說什麼寺寶?

哦,我師父難道沒給你說過?我們寺有個鎮寺之寶,是一塊建寺祖師爺的舍利,得到了它,可以提升法力,增進修為,這要是落入妖怪的手裡,那可就不大好了。

師叔說,事不宜遲,解救天下蒼生要緊,你速速帶我前去降妖除魔。

我喜道,還是師叔通曉大義,我們即刻起身。我背起地上的雞籠。

咕咕咕咕咕,師父說,慧空快放我出來,你看我不啄死他。

由於師叔的體型實在感人,不適宜長途遠行,只好派了倆徒弟做了個椅子抬著他,一路上風雨凄苦,自不贅言。

閑話不敘,這日我們終於回到了武跖寺。離開多日,寺里似乎無甚變化,依然是寺匾高懸,紫氣東升,看來我們走的這些時日,大師兄把寺院治理的很好。

可是顯然事情從來都不會跟我想的一樣。我推開寺門,舉步踏入,冷不防身後師父來了一聲高亢的雞啼。我說師父你怎麼了?

咕咕咕咕咕。

我還沒來得及感受氣氛的異常,只聽喵嗚一聲,不知從哪竄出一隻花背狸貓來,那狸貓來的迅速,揚起利爪就向我襲來,我連忙伸手招架,這時只聽那狸貓叫道,師兄,你要救我,我控制不住自己啊!

(七)

我叫慧空,我本以為請來救兵之後,我就會成為拯救蒼生的大英雄,若不是師兄弟們都變成了畜生,我差點就信了。

那隻撓人的花狸貓是小師弟變的。我走後不久,小師弟就因為那天晚上跟在我和大師兄後面,之後偷了師父半個雞腿,犯了偷盜戒,睡了一覺就變成了一隻狸貓,而我大師兄則因為某些原因,破了妄語戒,變成了一條狗,再後來我的眾師兄弟們也都挺爭氣,紛紛變成了鵝狗驢羊貓等等各類畜生,不止如此,他們還都和師父一樣染上了妖性。

師父在籠子里抓天撓地,善了個哉,五戒快讓你們破全了,放我出來,快讓我啄死你們。

我聽了眾師兄弟們的遭遇,只得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師叔,此時他正躺在椅子上啃黃瓜。

我說,師叔,你得救我們。

師叔扔掉瓜把,說一聲阿彌陀佛,事不宜遲,我們快快帶上舍利離開這裡,那是祖師爺傳給我們的唯一東西,萬萬不可讓妖怪得去。

那我師父和師兄弟們怎麼辦?

他們……我看,就只好上報官府了,就說此地空氣污染嚴重,引發了疫病,畜生們都瘋了。

我說,不行,我們得救他們。

怎麼救?

我說我們去和那妖怪決一死戰。

師叔說,動刀動槍的事可不是我這出家人該乾的,再說那妖怪上百年的修為,我們去了豈不是白白送命。

師父說,咕咕咕,不是我們,是你,現在這裡就屬你的修為最高。

師叔說你少來,現在你落難了想起我來了,你怎麼不說說想當年你去廚房偷吃還吃還抵賴給我的事?

師父雞冠赤紅,咕咕咕咕,有種你放我出來。

我忙勸和道,行了你們不要吵了,現在事態緊急,我們該快想想有什麼辦法。

師父又在雞籠里咕咕了半天,聲音倒是降了幾分,辦法倒是有,只是有些困難。

師父且說。

師傅道,在我們山下官府衙門的大堂上陳著一把寶劍,叫做浩氣劍,那是咱們寺院的創建者當年獻上的,據說這件由三百高僧合力開過光,上面刻滿經符紋理,小可鎮鬼驅邪,大可斬妖除魔。我們得去弄到這把劍,然後讓一個修為最高的人去後山找到那悍妖。

然後呢?眾人問道。

咕咕咕咕,然後將那柄劍獻給那隻妖怪,求他饒過我們的性命。


(八)

眾僧聽得此話一時無語,只聽畜生群中冒出兩聲犬吠,一隻黑狗開口說道,師父說的是玩笑話,他的意思是拿那把劍去砍那妖怪。

師父讚賞道,慧悟就是有覺悟,可見你雖成了條狗,卻也是條有靈性的狗,可見你是狗相人心,佛曰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相者,阿彌陀咕咕咕咕咕。

我說,那麼,我們該怎麼去搞到那柄神劍呢?

師叔在椅子上換了個姿勢,道,直接去借怕是不行了,不然官府那幫人不但會不相信我們,到時再將你武跖寺眾僧當做妖怪抓起來。事到如此,只有一個方法。

偷。

那麼誰去合適呢?

眾人眼神瞟來瞟去,最終竟又齊齊將眼神集中到我身上。

我忙擺擺手,諸位,不是慧空不願意,既是為了天下蒼生,慧空甘願破戒,哪怕是三世三生永為芻狗也在所不辭,大師兄你別對我齜牙我沒有不尊重你的意思,我是說只怕一旦我破戒偷劍,到時身上命火皆滅,等不到得手,那妖怪就衝破封印跑出來了。

眾僧皆默然不語。

喵~

一隻花背狸貓怯怯的走出來,說,論偷東西的能力小僧怕是有資格談論一二的,不過,我不認得道,何況我步子太小,時間上怕也來不及。

我對畜生群中坐著比站著高的一位招了招手,說大師兄,你也別拘著了,出來吧。

大師兄連連招架眾人的推搡說,我不行的我也不認得路更何況我近日腹痛頭暈怕是時日無多了汪汪汪,我,我是真不能去啊。

我道大師兄,師父常說心生則種種法生,我相信你現在說的都不是真實的想法,你要順從你的內心,聽從內心的想法。

可我真不知道官府在哪裡啊!汪汪!

師叔躺在竹椅上伸個懶腰說,這個好辦,你到了山下只需聞一聞油脂味,哪裡的民脂民膏最多,順著味你就找著了。天也不早了,智聰智順,我們回去。

我忙阻道,不行,這裡就屬你修為最高,等搞來了神劍,還得需要你去後山除妖呢。

師叔說阿彌陀佛,出家人絕不殺生,哪怕以後命喪妖口,老衲也不踏入你們後山一步。

那佛骨舍利你也不要了?

阿彌陀佛,出家人無欲無求,金銀珍寶難抵一命,紅粉骷髏,白骨皮肉。小徒弟,你還得學啊。起駕!

我說,就算今日我允你走,怕是他們也不同意。

就見一群家禽牲畜摩拳擦掌,從我身後慢慢圍了上來。

(九)

當晚,大師兄馱上小師弟,一貓一狗就此下山。如果不出問題的話,第二日早晨他們就應該能回來。

是夜,月朗星稀,清風徐徐,我坐在金雞獨立的師父旁邊,問道,師父,你說,這次我們能否度過此劫?

師父垂下眼瞼,道,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阿彌陀佛。

我嘆了口氣,說,師父你說的我聽不懂。

師父又說,諸法因心生,諸法因心滅。因緣生滅法,佛說皆是空。吾之命途,皆於此言內。

師父,您說的究竟是什麼意思?

慧空,為師今晚突然想站在那樹梢上歇息,你快放我出來,咕咕咕咕。

晨光熹微,我正趴在雞籠上昏睡,就被一陣狗撓門聲吵醒,我忙去開門,一貓一狗順勢撲進來。

最讓我欣喜的是,那貓身上扛著一柄鐵劍。大師兄撲到我懷裡哭得嗚嗚咽咽,師弟啊,不容易啊,師叔那老小子坑人……不,坑狗啊,讓我問油脂味……我聞一路,去了他娘的屠狗鋪子啊,把我嚇得,親娘啊……好不容易找到官府……那衙役的棍子……可粗啊……我以後再也不在師父那裡誣賴你了……我 ,想當人啊……

我說大師兄你受苦了,你放心,我一定會想辦法把你變回人形,不會讓屠狗的燉了你的。

我又對小師弟說,你快去通知師叔,寶劍已經到手,事不宜遲,我們速速上山降妖。

小師弟正要去,就見師叔的抬轎小和尚急匆匆的跑來,口中喊道,不好了,我師父他,變成一頭豬了!

我緊忙跟他跑去師叔卧房,只見禪床之上穩穩的趴著一口肥豬,此時睡得正酣。小和尚說,我想進房間叫師父起床,怎知床上躺著的是頭肥豬,而且怎麼叫都叫不醒。

我問道,你可知他昨晚作甚了,沒偷偷殺雞燉肉吃吧?

小和尚道,師父從不吃肉,他那一身福膘,全憑平日里舒散少動,硬躺出來的。這次怕是著了妖怪的道,破了惰懶戒了。

大師兄急道,這裡就數他的修為高,這可如何是好!

於是眾人皆看我。


(十)

我身著紫金袈裟,當胸掛著佛骨舍利,左手盤琉璃佛珠,右手持浩氣寶劍,身後跟著一群雞鴨鵝狗貓,浩浩蕩蕩的登上了武跖山。

不消幾刻,我們來到了往年舉辦鎮妖儀式的地方,那裡有一塊巨石,據說妖怪就被封印在巨石之中。

我舉起浩氣劍, 心情有些緊張。我緩步走到那巨石邊上,仔細看了看那塊大石頭,上面還掛著上次儀式時的蠟滴,除此之外,似也無甚特別之處。

接下來該怎麼做?

我有些無從下手,只好回頭拿眼神求助。

砍它!獸群中不知誰嚷了一聲。

我只得硬著頭皮,雙手舉劍,先比划了幾下,然後大喝一聲,猛力朝巨石劈去。

只見霎時火花四濺,一陣塵末升騰。在身後一片不明就裡的歡呼聲中,我甩甩被震得生麻的雙手,再次瞧看那塊巨石,只見上面被砍出一道細縫,除它再無甚變化,再看看那浩氣劍,刃上也被硌出幾道印痕。

完了?

我再次回頭求助眾人。眾人也是面面相覷。

這時我聽見一個幾不可聞的聲音。我忙回頭看去,只見那巨石上不知何時布滿了細縫,而且還在不斷蔓延,看起來像是有東西要從中湧出來一般。我見狀忙跑到一邊,將身子掩擋在亂石後,看著這邊的情況。

裂縫越來越多,越來越大,最終再也堅持不住,巨石開始分崩離析,轟隆隆的垮塌成了一地碎塊。

眾人在一片塵霧中紛紛掩鼻輕咳,眼睛卻忍不住的朝那煙塵里瞧去。

卻並沒有什麼東西竄出來。

待煙塵散盡,地上除一地碎石別無他物。而在碎掉的巨石背後的山體上,卻豁然出現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洞口。

眾人再次面面相覷。然後又將眼睛聚集到我身上,做了一個加油的手勢。

我點頭示意收到,接著深吐一口氣,一手撿起寶劍,一手接過火把,略帶凝重的朝洞口看了看。

洞口不大,勉強能容一人進入,裡面不知道有多長,極黑,似乎光線都被其吞噬了,又好像黑夜就是從這裡面湧出來的。我朝裡面大喊了一聲,有人嗎?

有……有……人……人……嗎嗎嗎嗎……

我不由心中一緊,阿彌陀佛,這他娘的是有多深啊。

我回頭看了看眾人期待的目光,深吸一口氣,心一橫,硬著頭皮鑽了進去。

山洞裡十分乾燥,想必是被巨石多年堵塞的緣故,裡面的空氣枯澀難聞,勉強能喘過氣來。洞壁很光滑,沒有分支,是一條筆直的隧道,而且寬窄都一樣,怎麼看都像是人造的。

不知道走了多久, 漸漸的回頭已經看不到洞口的亮光,現在是兩頭黑, 眼看著手中火把馬上就快要熄滅,卻還沒有走到盡頭,我不由的擔憂起來。

又跌跌撞撞走了半刻鐘,我眼睜睜看著火把的亮度漸漸變暗,變暗,最後終於只剩下燒紅的棍把。

在火把滅掉的最後一瞬,我抬頭望了一眼前方,模糊中似乎看到一堵金黃色的東西。我現在四周一片黑暗,只好摸著黑順著牆壁一步一步往前蹭,又走了十餘米,摸到了正前方是一堵光潔的牆面。

我走到頭了。

(十一)

我一時有點接受不了。我仔細回想在洞中走的這一路,確實沒發現什麼奇怪的地方,那麼怎麼就到頭了呢?

說好的妖怪呢?難道已經跑出來了?還是師父在騙我?我在黑暗中扒著牆壁想了半天,也沒弄明白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思索再三,還是決定想出洞去再做打算。

摸著黑走出了二三十步,我還是覺得有些不對勁,我又轉過頭去,對著那牆壁喊了一聲,有人嗎?

有……有……人人人……

那牆壁似乎是某種金屬做的,回聲很大。

不對。我一激靈,感覺好像少了點什麼。

我又喊了一聲,有人嗎?

有……有……有……

什麼情況?

我問道,你是誰?

你……你……管……我……

我摸了摸腦門上的涼汗,又重新摸索著回到了牆壁那裡。我問道,你是在牆壁那邊嗎?

不是。

那你在哪?

你管我。

我問道,你是妖怪嗎?

牆壁上震動出一陣刺耳的笑聲,哈哈哈哈,我是妖怪之王!

我緊緊抱住懷裡的寶劍,又問道,我師父他們,是你搞得鬼嗎?

那是他們的本性!他們天生就是惡人,惡人就該做惡人做的事,有慾望就要發泄出來!否則活著多無趣……是又怎樣!哈哈哈哈哈哈。

我哆哆嗦嗦抽出浩氣劍,說,如果是這樣,那麼,小僧就得罪了。說著,我一劍朝那面牆壁劈去。

只聽噹啷一聲金石相撞之音,在幾閃火花中浩氣劍斷成了兩截。

哈哈哈哈哈哈。

我怒道,鐵牆精,你快快還我師父他們原貌!

哈哈哈,現在的樣子才是他們的原貌。小和尚,你就算能殺了我,也救不回他們,他們的妖性越來越強,最終屠遍眾生!

我對著牆壁猛踢了一腳,道,我不信。

不信,你尚還以為,他們存有佛性?不如這樣,我們打一個賭,你使勁對著外面喊一聲救命,看他們會不會來救你,如是我輸了,我就出來和你打上一架,要是你輸了,你就當場自盡。

我說,好。於是我對著外面大聲喊了幾聲救命。

外面鴉雀無聲了一段尷尬的時間。

鐵牆精得意的奸笑起來,他說,你輸了,快自盡吧。

我猶豫起來,可是,我還不大想死……

好啊,鐵牆精更加得意,那你就不死,可你就破了妄語戒,會和他們一樣變成妖怪,到時候屠盡蒼生可有你一份……哈哈哈哈……

咕咕咕咕咕。身後冷不防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

(十二)

師父!我轉過身喜道,你怎麼來了?

黑暗中師父的聲音有些忿忿,那些缺德的畜生把我推進來的,還堵著洞口不讓我出去,善了個哉的……你怎麼樣了,出什麼事了?

我敲敲牆壁道,我找到那隻悍妖了,就是這隻鐵牆精,噯,妖怪你怎麼不說話了,你賭輸了,快出來和我決一死戰。

師父道,哪呢,妖怪在哪,我怎麼看不道,咕咕咕咕咕。

我說你再朝這邊走走,就在我身邊。黑暗中聽著師父咕咕著走了過來。

我說師父你摸——「摸」字還未說完,黑暗中,我感覺到空氣被翅羽扇動的聲音,我下意識的一偏頭,堪堪避開了師父那尖厲的雞喙。

我驚道師父你這是做什麼?

哈哈哈哈哈。鐵牆精的笑聲又重新響起,你師父離得我越近,他的妖性就越強,現在,你們師徒倆先決一死戰吧。

我怒道,好歹毒的妖怪!說著,拿著跟斷劍朝牆面上使勁砍。

咕咕咕!黑暗中師父的叫聲充滿了進攻性,此刻他的頭腦已經被妖性沖昏了。

我對著黑暗喊道,師父,你要堅持住啊,你說心生則種種法生,心滅則種種法滅啊。

黑暗中師父有一次沖了過來,力道明顯強過了上一次。黑暗中我揮起斷劍,險之又險的將他隔開。

慧空,咕咕咕,你快殺了我吧!黑暗中師父又一次沖了過來。

不行,你是我師父!

這次的力道已經不是我能抵抗的了,我被他撞到了身後的牆壁上,震得差點吐血。

慧空,你聽我說,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師父的語氣顯得很鎮定。

可是僅僅持續了一秒,下一秒,他又咕咕叫著撲了上來。

我不知道是如何將斷劍拿起來的。黑暗中,我聽見劍身穿過血肉發出的沉悶的聲音。

師父從長長的脖子里吐出最後一口氣,發出一聲難聽的雞獨有的呻吟。我感覺到一股熱熱的粘稠液體弄濕了我都褲管。

(十三)

我還沒來得及難過,就看見黑暗中出現了幾點亮光,那亮光越來越近,原來是師兄弟們,他們嘴裡銜著火把,顫顫巍巍的偎在一起朝我這邊走來。

大師兄鼻子抽了抽,說不好,有情況。

眾人加快了速度。這時小師弟的一雙貓眼已經瞧見了我,他叫道,快看,是大師兄!

我忙喊道,大家快出去,千萬別再過來!

可是已經晚了,大師兄一狗當先,已經看見了一地雞毛的師父。

這小子,把師父給弄死了!

眾人紛紛圍了上來。

然後,在火光的搖曳下,我看到它們眼睛中倒映著紅色的火影,那影子漸漸填滿了整隻瞳仁,每一隻牲畜的眼睛,都慢慢的變成了血紅色。

阿彌陀佛。我右手立胸,說道。

同時,右手裡的斷劍握得更緊了些。

下一秒,火光,劍影,獸吼,哀嚎,各種聲音和剪影交錯混雜,人血和獸血濺滿了牆壁。混亂中,我聽見了妖怪那得意的刺耳的奸笑聲。

(十四)

我躺在一堆獸屍中,僧袍已經被撕爛,我眼睛直直的看著洞頂。在火光照耀下洞頂之上波光粼粼,那是滿地的獸血反映出的光芒。

我扶著牆壁掙扎著站起來,無意中看到了手上長滿了長毛。我趕緊摸摸臉上,發現臉上也有一層絨毛,正在迅速的增長。

哈哈哈哈,牆壁又一次發出笑聲。它道,你就快成妖了,改變你可真不容易。

我強忍住心中那股洶湧激蕩的感覺,雙手合十,閉上眼睛,口中念道,諸法因緣生,諸法因緣滅。因緣生滅法,佛說皆是空。

我睜開雙眼,滿地的屍體均已不在,地上乾乾淨淨,沒有一絲血跡。

除了我身上的。上面全是被我自己抓撓的痕迹。

我想我明白了。

我道,阿彌陀佛, 一切諸相,即是非相,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

哈哈哈哈,妖怪叫道,你犯了殺戒,你完了。

我笑道,我不過是殺掉了幾個幻象,他們不過是我身上的, 殺、偷、誑、懶 幾種惡念罷了,戰勝惡念,談何破戒。

妖怪叫道,你以為你戰勝了身上的惡念?你認為你那幾個人格被你戰勝了?才不是!你殺掉了你分裂出來的那些東西,自己卻變成了更大的惡! 你看看你現在,你馬上就變成妖了!

我看了看身上,說話間我的渾身已經長滿了黃毛,一根細長的東西垂在我的屁股上,我想那是我的尾巴。一股股洶湧的慾望在我心中瘋狂滋長。

我笑道, 執念而死,執執念而生,是為眾生,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說罷,將手掌對準自己的腦門。

慢著!牆壁劇烈的震動著,你好好想想,你將擁有無邊的法力,至高的地位,你將位於萬妖之上!

我笑道, 殺、偷、誑、懶幾種惡念我都犯過了,你還想試試我的貪慾么?

說罷,我揚起手掌,猛得對準自己的腦門拍去。

(十五)

我睜開眼睛,看著自己滿手臂的黃毛,一條粗壯有力的尾巴正在身後搖擺,我想我現在是一隻猴妖了。

坐在我身前的是一個和尚,他長得慈眉善目,細皮嫩肉。

他道,這麼說,那群和尚是你自己幻想出來的?

我頷首。

那隻悍妖也是你自己?

我頷首。

那個洞呢,也是你挖的?

是的。我被石頭壓著出不去,只好朝裡面想辦法。

那面牆呢?

那是我的寶貝,那個洞也是用它捅出來的。

這麼厲害,從哪弄的。

當年有個鄰居,是東海里的龍王,叫個敖什麼廣的。他送我的。


「我是許仙。」

十七歲那年,我遇見了一個女人。

那是銀杏葉剛開始落下的時候,她拈起一片,輕輕地彈向我。落日的光斑閃耀在翻滾的黃葉上,遮住了暗紅色的唇。

我注意到她說的是「我是許仙」,而不是「我叫許仙」,調侃道:「如果你是許仙,那我就是法海了。」

「不,」她笑了,柳葉眉彎起一個誘人的弧度,晚秋的寒氣剎那間被驅散一空。

「你是白素貞。」

她湊到我耳邊,溫熱的氣息呼在我脖子上,吹紅了我的耳垂。然後捻起一根肩膀上的長髮,收回身子,笑盈盈地看著我。

我有些尷尬,那是我中午去女朋友家一起做作業時沾上的。我向天發誓,真的只是一起做作業。

她將手一松,長發從指間飄落:「她是小青。」

1、夢蛇

白蛇與青蛇交纏在一起,糾纏、翻滾,像被擰成一股的兩根紗線,掀起一陣陣煙塵。

良久,白蛇抬起蛇首,吐出信子扭過了頭。

那是我的臉!

我從夢中驚醒,大口地喘著氣。不知道為什麼,最近總是做這樣的噩夢。我又想起了五年前和那個奇怪女人的會面。

「嘭」,門被推開了,碧穎興沖沖地撲到我懷裡,給我展示手中的物事。

「阿羽你看,銀杏葉落了!」

我看著女朋友手裡的落葉,呆住了。

我推開碧穎,瘋了一般在舊物堆里翻找起來。足足找了兩個小時,才從一堆泛黃的高中教材里找到一張名片。

西湖精神治療中心,主治醫師,許纖纖。

2、西湖

似乎正逢什麼活動,西湖邊上有著一群群身穿漢服的少男少女,在細雨中嬉笑打鬧,也有不少人打起了油紙傘,漫步在斷橋與湖岸上。

看著這一幕,我有些恍惚,好像有什麼丟失的東西想要回來,又琢磨不出確實的線索。

碧穎抱著我的胳膊,好奇地問:「阿羽,怎麼突然要帶我來西湖啊?」

我笑了笑,把碧穎的頭髮揉得亂糟糟的,輕聲說:「我來這邊找個人,正好我們還沒有一起來過西湖,就當提前度蜜月了。」

「討厭,什麼度蜜月,人家還沒答應嫁給你呢。」碧穎紅著臉低下了頭,抱著我的手卻更緊了。

醫院不好找,我在西湖邊上晃了一大圈,才終於在一條小巷子里看到了不起眼的門牌,配上古色古香的雙層小樓,乍一看像是個茶館。

推開門,許纖纖的笑容依舊嫵媚,如水的長髮蓋住了右肩,正拿著一把玉梳輕柔地打理著。她看著我,似乎並不感到驚訝。

看到這個風情萬種的女人,碧穎抱得更緊了,甚至指甲掐到了我的肉里。

我忍著疼痛,對許纖纖說:「我做了一個夢。」

「娘子,你夢見的,是我嗎?」她把長發撩到背後,翹起了修長的腿,斜靠在沙發上,語氣慵懶,卻又惡作劇般對我眨了眨眼。

這一刻,碧穎狠狠地捏住我腰間的軟肉,轉了360度的圈。

我終於沒忍住,疼地叫出聲來。

3、法海

從小樓走出,我除了腰間的淤青和憤怒的女友,什麼都沒得到。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但現在還不是告訴你的時候。時機到了,我會去找你的。」

許纖纖故作神秘的話還在我耳邊回蕩,但我已經沒有精力追究她。亟待處理的,是怎麼平息碧穎的怒火。

「說!你和她什麼關係!這個女人是誰!」碧穎雙手叉腰,像只炸了毛的貓。

「呃,我如果說我什麼都不知道,你相信嗎?」我小心翼翼地說。

「你當我聾嗎!啊?她叫你娘子!想不到,你們花樣挺特別啊!」碧穎越說越氣,眼看有了動手的趨勢。

「哎兩位,怎麼堵在門口不進去?沒事兒,裡頭有人,我老婆看著店呢。」

一個充滿磁性的聲音突然出現。我扭過頭,是一個國字臉的中年漢子,身材魁梧,頭頂如雞蛋般光滑,但五官端正,給人一種特別的可信賴感。他左手拎著一隻白鵝,右手是一把還在滴血的菜刀。

「哦,剛才去後面處理了一下這鵝,」似乎是看出了我的疑惑,他解釋道,「你們是來看病的嗎?裡面請啊。」

「好啊!看不出來,白墨羽啊白墨羽,你勾搭的還是個人妻!我今天算是看透你了!」碧穎完全爆發了,把我送她的包使勁扔了過來,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正準備追上去,中年漢子突然叫住了我。

「她說你姓白?」

「沒錯。有事回頭再說行不行?我得去追我女朋友了!」

「放心吧,小青永遠都不會離開白素貞的。自我介紹一下,我叫裴文德。或者面對你,我應該用另一個名字。你可以叫我……法海。」

4、夫妻

中午,裴文德……或者說法海,又把我拉回小樓。他親自下廚,做了一桌的菜。

西湖醋魚、牛肉羹、燉老鵝、東坡肉……還有一壺女兒紅。

我看著滿桌的酒肉,實在沒法把「法海」兩個字和這些對應起來。

當然,更加難以把正在上菜的御姐許纖纖和這個在圍裙上搓著手的漢子當成夫妻。

「別這麼看我們,夫妻什麼的是對外人說的,不然在一起生活總有人說三道四,」裴文德敬了我一杯酒,爽朗地大笑,「素貞,許仙等你可是等了整整一千年,那是忠貞不二啊。」

「慢著慢著,」我忙不迭制止他,「你一和尚都喝酒吃肉了,我怎麼敢相信你們夫妻相稱一千年還清清白白?」

「這麼說,你相信自己是白素貞了?」許纖纖翹起了嘴角。

得,被他們繞進去了。

「許仙認為還不到時候,但我覺得沒關係,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裴文德往嘴裡塞了一大塊肉,嚼得滿嘴流油,含糊不清地說,「我的紫金缽可不是吃素的,再說了,雷峰塔還沒倒,怕什麼!」

喂,你的紫金缽不是佛家法器嗎?居然也改吃葷了?還有,雷峰塔明明都倒了好多年了不是嗎。

「既然法海都這麼說了,那先吃飯吧,然後我告訴你。」許纖纖說完,饒有興趣地盯著食不知味的我,像個看心愛丈夫吃飯的小妻子。

5、輪迴

青城山下白素貞,洞中千年修此身。

本來,西湖水枯,雷峰塔倒,白蛇才能脫離苦海。但法海鎮壓白蛇、剃度許仙后,多年修成的禪心卻常常在佛前自省。世人皆念白娘子,降妖伏魔,難道也有錯嗎?

禪心有漏,佛法難修。

白蛇被鎮的第三十三年,許仙於金山寺坐化,至死不悔與白蛇相愛之心。但這樣一位六根不凈之人,圓寂之後居然生出了舍利子。這終於成了壓垮法海禪心的最後一根稻草。

法海捨去苦修百年的一身修為替許仙加持,從此,許仙哪怕喝乾孟婆的湯鍋,也不會受胎中之迷。隨後,他又廢掉擎天禪杖,在雷峰塔上撬開一絲縫隙,放白蛇一點真靈逃出,送入六道輪迴,小青也追隨而去,生生世世守護白蛇安穩。

這一刻,禪心圓滿,法海雖再無修為,卻反得了人世佛陀的果業。

「只要你們各自輪迴百世,就能消去天道印記,從此不受任何約束地再續前緣,成為一對神仙眷侶。」裴文德嘬著酒,嘆息道,「可惜,如今剛到第五十一世,卻有了個麻煩,我們才不得不找上你。」

「出了什麼問題?是因為雷峰塔倒了嗎?」

「哦,那個是假的,真塔還在湖底藏著呢。」

「那是因為什麼?」

「我來說吧,」許纖纖接上了話,皺眉輕嘆,哀怨中卻自有一股惹人憐愛的氣質。

「這一世,不知何故,我成了女子,你成了男人。」

6、靈芝

「本來,我雖然有宿世記憶,但也不該在百世圓滿前去找法海,以防泄露天機,降下災劫。但此世情況特殊,我不得不冒一次險。和法海相認後,我們就隱居在這西湖邊上,開了這家治療中心。」許纖纖悠悠地講著。

「呵,我雖然修為不在,但佛法依然,安撫精神病人,恰好是專業對口,倒也衣食無憂,」裴文德又抿了一口酒,「沒病人的時候,我們就想辦法找你,也順帶著追查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可惜,十幾年下來,毫無進展。」

「我覺得當男人挺好啊!」我無法理解他們,「要我當女人,每個月按時流血?我才不想呢!」

「我就說吧,時機未到,他理解不了。」許纖纖嘆了一口氣,臉上居然露出了一絲難掩的疲憊。

「擇日不如撞日,而且也快來不及了。」裴文德嚴肅地對我說,「最近,雷峰塔震動地越來越頻繁。恐怕,因為你們這一世的問題,老天爺已經察覺到了端倪。與其等你在災劫降下前一刻才幡然醒悟,還不如早做準備。」

許纖纖拿出來一個綢包,輕輕解開,露出一截草根狀的須子。

據說,這是我千年前,自己從南極仙翁處盜來的靈芝仙草殘須,吃了它,就可以恢復記憶。

真靈蘇醒,必然會觸怒天道,使未來的災劫加倍。到底是懵懵懂懂地面對劫難,還是帶著記憶做好準備,迎接天道的雙倍懲罰呢?

決定權,他們交給了我。

7、小青

回到家,碧穎笑盈盈地迎上來。

「累了吧?趕緊坐下來休息。我燉了你最愛喝的排骨湯,還買了你愛吃的滷雞爪。」

雖然她裝作不在意的樣子,但我還是注意到了她紅腫的眼眶。

我想起來裴文德說過,碧穎就是小青,她會生生世世守在我身邊。

這麼說,這一千年來,始終陪著我的,其實是她才對啊。

「碧穎,對不起,早上……」

「早上是我太任性了,原諒我好不好?」碧穎一下子哭了出來,眼淚一滴滴落在湯碗里,抽泣著抱住我的胳膊,「我以後都聽你的,每天都給你做飯,不要和我分手……」

我的鼻子也一下子酸了。

去他的白素貞,去他的許纖纖!我是白墨羽,我的女朋友是秦碧穎!未來,她也會是我的妻子!

我在心裡吼著,掏出靈芝草就要扔掉。

但碧穎抱得我太緊了,我猛一抽手用力過度,沒拿穩的靈芝草一下子飛到了湯碗里,入水就化開了。得了,這湯不能喝了。我鬱悶地想。

撫摸著碧穎的後腦勺,我一咬牙下定決心:「我愛的一直是你。碧穎,嫁給我吧!」

懷裡的人一下子僵住了。她抬起頭,不敢相信地看著我。我用手指擦掉她臉上的淚,碧穎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

「我……我……哎呀先吃飯吧,來喝湯,我燉了一下午呢,」碧穎手忙腳亂地回到桌前,嘗了一口湯,眉頭皺了起來,「哎呀,湯已經涼了,我去熱熱。」

剛端起湯碗,她的表情突然凝固了,手上一松,連湯帶碗摔在地上,灑得一乾二淨。

下一秒,她的神色變了,笑著看向我。

「姐姐,是我。」

8、雷峰

電視里,幾乎所有的節目都在討論同一條新聞。

著名旅遊景點西湖一夜之間湖水乾枯,顯露出湖底一座琉璃寶塔,上刻「雷峰」二字。

大開腦洞的網友紛紛在各個網站刷帖,調侃白蛇什麼時候出世。專家們則一本正經地科普水位乾枯是自然現象,不存在所謂超自然的可能。

我、碧穎、許纖纖、裴文德,四人圍坐在小樓里的八仙桌前,面面相覷。

「所以說,小青恢復了記憶,而你沒有?」裴文德皺起了眉頭,「若恢復記憶的是你,雷峰塔倒之時便可取回塔內白蛇本體與千年法力,與我聯手,天劫之下尚有一絲活路。現在換成她,有什麼用?」

「喂,老禿驢,你是看不起本姑娘嗎!」碧穎美眸圓瞪,眉頭一揚就要發飆。

「好了,小青,」許纖纖皺著眉頭勸解,「千年輪迴,你的法力早就消逝在天地間了,現在你就算恢復記憶,也最多變兩個魔術,還是想想下一步怎麼辦才好。」

碧穎眼珠一轉,笑嘻嘻地說:「我的許大官人,你都變成許小娘子了,就別神氣了。姐姐這一千年來,可都是和我雙宿雙飛,白頭偕老算什麼?我們都經歷了五十多次了。」

「都別說了!」我煩悶地吼出一句,轉頭離開了房間。

其實天劫什麼的,我沒有概念,深受唯物主義教育的我,也著實害怕不起來。但碧穎變成小青後,軟萌的性格一下子刁蠻起來,這倒讓我十分不爽。

明明是中午,天色卻昏暗起來,大片大片的烏雲籠罩著西湖,給人一種沉重的壓抑感。路上的行人都已經回家,只有遠處雷峰塔的方向還隱隱有嘈雜的聲音傳來,應該是政府的調查人員吧。

腳步聲漸近,香氣從背後襲來,一副溫潤的身子靠在我肩上。

「碧穎,你……」我側過腦袋,突然愣住了。

是許纖纖。

「無論如何,我都陪著你。娘子,我們分別過一次,我不允許再有第二次了。」

9、天劫

雷峰塔塌了,露出了空有軀殼,沒有真靈的蛇蛻。遮蔽天機千年,終於再也無處可逃。

紅雲翻騰,雷聲滾滾。

上萬道赤色雲氣從四面八方席捲而來,將半片天空都染成了赤金之色。

地面上也瀰漫著淡血色的霧氣,一隻麻雀驚慌失措地從枝頭飛起,不慎被一縷血霧擦著了邊,僵硬著掉了下來,還未落地,便腐朽成了一抔黑泥。

萬物枯敝,眾生凋零。這便是天道降下的災劫嗎?

看到一位來不及躲避的遊客被濃霧吞噬,我再也忍不住,衝出被裴文德用佛經庇護的小樓,指著天空大罵:「賊老天!我是白墨羽,我也是白素貞!我和誰相戀,你憑什麼要管!沖我來啊!和他人無關!」

許纖纖和碧穎幾乎同時衝出來,一把拽住我往小樓里拉,許纖纖在我耳邊大喊:「情況不對,你我縱然人妖相戀,罪不至此。天劫如此凶煞,肯定有其他原因!」

碧穎也焦急地說道:「姐姐快回去,煞氣要涌過來了!」

我頹然嘆氣:「來不及了。」

的確,我們三人一出現,漫天雲煞瞬間找到了正主,瘋狂地涌了過來。

佛光閃爍間,裴文德,不,現在的他是法海!法海高舉紫金缽,將萬丈雲煞源源不斷地吸進,擋在我們面前。

「白蛇,許仙,這煞氣我還能再擋片刻,你們快走,說不定還有一線生機!」

我一咬牙,去拉許纖纖和碧穎。

出乎意料的是,碧穎沒有動。

「姐姐,對不起,」碧穎低下頭,兩行清淚緩緩滴落腳下,「我不能走。」

「說什麼胡話?」我急了,這都什麼時候了,耍什麼小性子!

「其實,這天劫是沖我來的。」碧穎慘然一笑,「對不起,姐姐,我有事瞞了你。」

「你還記得當年跟著我們的五鬼嗎?我投入輪迴前,把他們煉化了。」

「什麼?」我對五鬼只有傳說故事裡的一點印象,但許纖纖卻似乎很是震驚:「他們跟了你幾十年,你怎麼忍心!」

「我是為了姐姐!」碧穎突然對許纖纖哭喊,「你們琴瑟和諧,考慮過我的感受嗎?你們在一起才多久?我和姐姐已經相伴幾百年了!為什麼,為什麼百世輪迴之後還是你們再續前緣?我不服!至少這百世,姐姐是我的!」

雖然沒有恢復記憶,但我隱隱也感覺到了事態的嚴重性。人妖相戀已經為天道不容,那煉化五鬼,使白蛇雌雄轉化,更與青蛇結為連理,緣結百世,又是何等的逆天大罪?難怪今日一劫,煞氣兇惡至此!

「姐姐,只要我不死,這天劫就將如影隨形,永無寧日。」碧穎看著我,露出了我這輩子看到的最甜美的笑容,「有這一千年,已經夠了。」

「有我在,你們誰都死不了!」法海突然大吼一聲,將紫金缽拋向了天際,敞開雙手,身上燃起了金色的火焰。金焰衝天而起,與雲煞分庭抗禮,但法海的身軀卻一點點化作飛灰。

一團更加耀眼的金光突然從他體內涌了出來,居然一下子壓倒了雲煞的氣勢。

法海驚喜地看著胸前的金光,仰天大笑:「佛祖,您看到了嗎! 法海也有舍利子!法海沒有做錯!」

隨著他蒼涼的笑聲,金光與紅雲徹底泯滅了。

10、終章

「嗨呀嗨嗨喲,嗨呀嗨嗨喲,渡一渡我素貞出凡塵……」

歌聲在小樓里飄蕩,我翹著二郎腿,搖頭晃腦愜意無比。

「白墨羽!」身穿制服的警察小哥怒目圓瞪,「所以這就是你編的故事?」

「說了多少次,這不是故事,這是真的。還有,現在我的名字是白素貞。」

「我告訴你,裴文德失蹤的真相我一定會查出來的!不要以為裝精神病就能躲過法律的制裁!你給我等著!」

警察小哥氣沖沖地摔門而去,門外傳來他壓抑著怒火的聲音:「護士!來喂他吃藥了!」

不一會兒,身穿護士服的許纖纖推門而入,看著我,無奈地搖了搖頭:「你啊你,又把警察氣走了。」

「嘿嘿,這可不能怪我,我說的都是實話,可他不信啊。」

「行了,調皮。一會兒小青……哦不,碧穎申請了來醫院探親,我們仨一起吃個晚飯。」

西湖醋魚、牛肉羹、燉老鵝、東坡肉……還有一壺女兒紅。

看著滿桌的菜,我們三人共同舉杯,對著空著的座位。

「渡一渡,我素貞出凡塵。謝了,法海。」

完.


(更新中,小說暫定名為《陰棺屍錄》,20章之後的內容會同步發在我的文章和公眾號:青銅拂塵,裡面,謝謝!鏈接:知乎專欄)這邊也會更新
(41-60章內容鏈接:知乎專欄)
1.
每次完成任務回到村子裡,村裡的小孩都會躲我躲得遠遠的,一些村民也會對我嗤之以鼻,原因很簡單,因為我的職業很特殊——我是一名趕屍人。

現在從事這門古老而又神秘職業的人越來越少了,哪怕是在這遙遠落後的湘西山區,也只有寥寥幾戶人家願意干這個。

而我是個孤兒,無父無母,所以我入了趕屍門。

做我們這行的,規矩太多,例如出行前不得見血,不能開棺看屍等等,每當日落西山,我和我的一名趕屍同伴會抬著趕屍竿將一具棺材扛著在山間小路上匆匆走過,將屍體送到目的地。而一次的報酬,是兩枚銀元。

「這次,我給你們找了筆大買賣!」一進門,老劉大聲嚷道。

「什麼事?」經常和我一起趕屍的無名氏皺了皺眉,問道。

我之所以稱呼他為「無名氏」,是因為我根本不知道他姓甚名誰,據說是之前饑荒逃難來的,他幾乎不與村裡面的任何人打交道,只是在趕屍的時候才會說幾句話。

「喏,這是定金。」老劉把一個華麗的錦繡袋子扔在木頭桌上,發出一聲沉重的響聲。

無名氏別過臉去,一副沒什麼興趣的樣子,我好奇打開袋子,一看,頓時倒吸一口涼氣,裡面至少有一百多枚銀元!

這可抵得上我平日趕幾十次屍了!

「怎麼樣?這次你們可得好好感謝我了吧!」老劉得意地笑道。

「不知道這次是什麼任務?」我急忙問道。

「這次你們要送的可不是一具普通的屍體...」老劉神秘兮兮地說道。

「我知道,肯定非富即貴嘛。」我介面道,不然也拿不出這麼多錢。

「錯。你們要送的是一具古屍。」

「古屍?!」

無名氏突然有了反應,一直坐在一旁的他朝我們看過來。

「沒事花大價錢趕什麼古屍啊?會不會是走私啊?」我有些狐疑。

這倒也不是憑空捏造,我們剛入行的時候,就經常被告誡有人借著趕屍來掩人耳目,走私古董、販賣槍支什麼的。

「你小子!」老劉拍了一下我的頭,說道:「走私的事我會讓你幹嗎?再說了,誰他媽沒事走私屍體。」

我不敢說話了,我們的生意一直都是老劉介紹的,怕得罪他斷了財路。

「我們接了。」無名氏冷冷地插了一句。

————你們收藏點贊哈,然後評論區留名,我更新會評論,這樣你們能收到提醒。謝謝各位的資瓷,真的很感動。

2.
「咦...」我表示疑惑,還是第一次看到無名氏如此積極。

「行!」老劉咧嘴笑了,說道:「明天晚上十二點,有人過來送屍。」

「十二點?!」我大叫,「為什麼要在半夜?」

「人家定的規矩,你管呢!有錢不就行了!」老劉滿不在乎地揮了揮手,伸出三個手指,說道:「我告訴你,尾款是定金的三倍!」

我咽了咽口水,覺得自己一年都掙不了這麼多錢。

「好好乾。」老劉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了句:「不該問的別問,不該說的別說,干我們這行的,規矩你是知道的。」

「還有啊,收下定金以後,就不得違約了,你要知道,能出這種大價錢的人,我們可是得罪不起!」

「嗯。」我點點頭。

老劉回去後,我一人呆在房裡,覺得莫名地興奮,又莫名地緊張,這種狀態一直持續到日落時分,我坐不住了,決定出去打口水喝。

水井旁住的是村裡的一戶老頭,他是個老鰥夫了,經常一個人坐在門口抽旱煙,平常以算命為生,好像是我師父生前的朋友。

「小胡啊...」我從他身邊經過的時候,他突然喊了我一句。

我師父姓胡,古月胡,作為孤兒,我無名無姓,大家也就隨著師父的姓氏喚我小胡了。

「大爺好。」我點點頭,笑了笑,準備走了,不是很想搭理這個性格古怪的老頭。

「小胡最近是不是要出行?」那老頭敲了敲他手裡捏著的旱煙杆子,漫不經心地說道:「我看你臉色不太好啊!」

「哈哈。」我笑了,心想他肯定又是裝神弄鬼想騙兩錢花花,於是故意問道:「我臉怎麼了?」

「印堂發黑、雙眼無神,有妖氣!」老頭放下他手裡的煙,一本正經地說道。

我盯著他那張蒼老得如同樹皮般粗糙的臉,莫名地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哈哈...大爺您又跟我開玩笑呢。」我尷尬地笑了笑,想壓制住心底那抹莫名的恐懼。

「小夥子,你師父臨終前留給你的東西你還是帶好咯,你們師徒一場,他在天有靈,也會保佑你!」老頭並沒有理會我的敷衍,仍然還是嚴肅地說道。

「你怎麼知道?!」我大驚。

「我算的。」老頭搖了搖他平時算命的那筒簽子,突然詭秘一笑,然後瘋瘋癲癲地說道:「我可是鐵口直斷的算命半仙啊哈哈哈哈...」

「神經病...」我小聲嘟囔了一句,心想虧自己還把這老頭裝神弄鬼的話差點當真了。

3.
我不再理會那老頭,看了看天色如墨染般已經漸漸變暗,就回去了。

回到家裡,我開始翻找師父臨終前留給我的那兩樣物件。

師父一生窮困,而為人又樂善好施,所以臨終也未給我留下什麼值錢的財物。

終於,在箱子底下我找到了幾年前師父留給我的東西——一枚玉佩,以及一捆羊皮卷。

當初拿到這些東西的時候,我也沒細看,現在細細打量,才發現這兩樣物件都陳舊得很。

那玉通體血紅,跟瑪瑙似的,上邊系著一根穗子,被雕成上古神獸獬豸的樣子,威風凜凜,栩栩如生。

我之所以認得這動物,是因為好幾次抬那些達官貴人的棺材,他們都喜歡在上面雕這個圖案。

我捏著穗子,在光下盯著那玉細細地看,除了覺得它紅得鮮艷之外,看了半天也沒看出來有什麼特別的。

於是,我將那玉放進袋子里,摸出那本羊皮卷,發現它更為陳舊。有些地方的皮革都翻起來了,顯得斑駁不堪,被捆紮成一卷,彷彿記錄著歲月的痕迹。

我將它打開、攤平,手掌摩挲過,像是撫過一張皺成橘子皮的老人臉。

灰暗的羊皮上用石墨劃著一些線條,我眯起眼睛仔細分辨,依稀可見是一副圖案的樣子。

更像是...一副地圖。

線條彎彎折折,但大多筆直,有些地方被磨損得太厲害,以至於殘缺不全。

師父他留給我一副地圖幹嘛?

我困惑不解,繼續打量那副地圖,上面還寫著一些我看不懂的字。

「你在看什麼?」突然,一個冷冷的聲音傳來。

我嚇得一抽,下意識把手裡的羊皮卷迅速蓋起來,側頭一看,無名氏正倚在門邊,面無表情地看著我。

「沒什麼,一些自己藏的小玩意而已。」我急忙敷衍道。

「到點了,走吧。」他極為冷淡地瞟了我一眼,惜字如金地說道。

我急忙把羊皮卷捆好也收進袋子里,跟著無名氏出去了。

天空黑如潑墨,此時正是半夜,冷風陣陣,透著一股陰氣。

「過來過來。」老劉在不遠處招呼著,依稀可見那裡圍著大約一二十個人,留著一個缺。

我走進那缺口一看,地上放著一具棺材。

「滋。」無名氏點起一個火摺子,湊近了那棺材。

(次飯去,下午回來接著寫)

4.
隨著火光的靠近,映入我眼帘的是一座華麗的棺槨,窮用棺,富用槨,而面前這副槨用上等的沉香木製成,散發著幽靜的暗香,顯貴無比。

我不禁愈加好奇,這裡面躺著的人究竟是何身份。

「這是什麼?」我見無名氏捏著火摺子湊近的棺材背上有幾幅圖案,便靠近了去看。

「瓦當。」無名氏聲音極輕地說道,他的臉在火光的映襯下愈發的冷淡。

「瓦當?」我好奇,伸手準備去摸那紋路…

「別碰!」突然有人伸出一隻手抓住我的衣襟,一股大力將我往旁邊推去,一個踉蹌差點栽倒在地,幸好無名氏在背後扶了我一把。

我一看,是一個披著黑紗的男人推的我。

「你幹嘛啊?!」我有些惱怒。

「這東西不是你們碰的起的!損壞了你們拿命抵都抵不上!「那人惡狠狠地訓道。

「你…!」我正欲爭辯,目光卻突然瞥到那男人披著的黑紗下面的衣服,一時間噤了聲。

他裡面穿的居然是一件壽衣!

我驚呆了,一陣冷風吹來,突然感覺到恐懼。

無名氏卻是一直淡淡的,就像是和之前的每一次趕屍那樣面無表情。

「走走走,把它抬過去。」黑紗男招了招手,喊了一句,身後的幾個人開始抬起棺材,向臨時停放棺材的地方走去。

我坐在地上,半天沒作聲,被嚇得腿發軟,直到無名氏把我拉起來。

經過老劉身邊的時候,他正在和為首的人爭論著什麼。

「我不去行不行?我還有別的事呢,趕屍這事具體不歸我負責。」老劉懇求道。

「他們倆人都是身世不明、無父無母。出了事、跑了,我找誰去?」為首的反問道。

「可我老婆孩子還需要我照看,我不放心…」老劉繼續懇求道。

「你的家眷我們幫你照看,你放心,只要你幫我們把事情辦好,他們一根毫毛都不會少。」

我和無名氏走到祭祀的祠堂前,看著老劉垂頭喪氣地朝我們走過來。

「這次我得和你們一起去了。」老劉哀嘆道:「拿人手短,吃人嘴短。」

「我不去行不行?」我想了想,還是遲疑著開口道:「我突然不想去了。」

我是真的害怕!趕屍這麼些年,我還是第一次碰到如此詭異的事!

5.
「你小子就是多事!」老劉打了一下我的腦袋,「你不是總吹牛說你趕過的屍體比我見過的活人還多嗎?這會子就慫了?!」

「誰慫了?!」我被激得跳腳。

「去就去!誰怕!反正我無父無母,爛命一條,大不了死了。」

」你啊你啊!「老劉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丟下我們轉身去祠堂祭祀去了。

」喂!你怕不怕?」我用手肘捅了無名氏一下,小聲在他耳邊說道:「剛才那個推我的男人穿的是壽衣。」

「活人都不怕,還怕死人!」無名氏嗤笑一聲,不再理我。

「…」

「好了好了,你們快去拜祭吧!凌晨兩點我們就要去起屍了!」老劉從祠堂出來,吆喝道。

我們趕屍門有個規矩,每次出行前都要拜祭祖先,雖然不知道自己的祖先是誰,但是也得拜祭那些趕屍的前輩們,求個平安保佑。

「凌晨兩點?」我心裡頓時又咯噔一下,這個點陰氣最重,一般都會要求避開這個時間段,他們怎麼偏偏要求在陰氣最重的時候起屍?

無名氏拍了我一下,我不再琢磨這些奇怪的事,便跟著他進去拜祭。

拜祭完後,我和無名氏走到棺材停放處,那群人已經走了,只剩下為首的那個男人還在那裡。

他也是黑紗蒙面,只露出一雙眼睛,精光四射,我只覺得不敢與之對視。

「第一,無論何時何地,保證棺材的完好無損。」

「第二,不得開棺。」

「第三,除了趕屍外,不得對其他的事情好奇。」

那男人聲音冷酷地說完,看了一眼旁邊的更漏,然後說道:「到點了。」

「起屍嘍一一」老劉聲音悠長的吆喝道,聲音在這僻靜的山村顯得突兀。

我和無名氏一前一後抬起趕屍竿,那一瞬間,我突然感覺無比詭異。

太輕了…實在是太輕了…輕得根本不像裡面裝了一具成年人的屍體!

——————————更新——————————————
6.
我正欲開口說這事,但是看到一眼前邊無名氏的背影穩如泰山,頓時又想到剛剛那為首男人的告誡,臨到嘴邊的話生生地咽了下去。

按照老規矩,老劉敲了一下鑼,我裝作若無其事地抬著棺木朝前走去。

黑夜裡的村莊顯得格外寂靜,點點燈火更如同鬼火一般在漆黑的夜晚飄著。

我扛著那很輕的棺材,眼角的餘光瞥到一個人影。

是那個說我面帶妖氣的老頭!

他直愣愣地盯著我,目光里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我下意識摸了摸一直背在身上的袋子,師父臨終給的那兩樣東西還在,頓時有種莫名的安心。

這片山區幾乎都是羊腸小道,彎彎曲曲只能一人通過,這也就是為什麼只能人力趕屍抬棺,而不能用馬車運送屍體的原因。

老劉舉著個燈籠在前邊照亮著,我和無名氏在後邊走,寂靜的山路上只能聽見我們的腳步聲。

「嘿!」我壓低了聲音,問道:「你難道不覺得這個特別輕嗎?」

無名氏側了側頭,並沒有理我。

「...」每次和他說話,我都覺得自己在自討沒趣。

「老劉!這屍體是要送到哪裡去啊?」我沖前邊喊了一句。

「老劉?老劉?」我喊了幾句,他都沒有反應。

正當我疑惑的時候,聽見無名氏厲聲命令道:「放下!」

「呃...?」我還沒反應過來,只見無名氏迅速將棺木的另一頭擱置在地上,然後朝老劉跑過去,一把抱住他。

我跑過去一看,頓時嚇出一身冷汗。借著月光,我看見前頭不遠幾步是一個轉彎,如果筆直朝前走的話,就會掉下懸崖。

「他...他...」我驚呆了,回想起方才老劉的表現,他就像是魔怔了一般,身形筆直地朝前走。

「他昏迷了。」無名氏沒有說話,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張符咒,貼在老劉的胸前。

「這裡屍氣太重,我們得馬上離開。」無名氏淡淡地說道。

7.
「屍氣?」我微怔,這裡是懸崖上的棧道,怎麼會有屍氣?

出發前,老劉說棧道險阻,人煙稀少,走這條路不容易遇到劫匪,所以故意選的這條。

「你看上面。」

我抬頭一看,頓時倒吸一口涼氣——

借著月光,依稀可見頭頂的懸崖壁上錯落放置著上百口黑色棺材,大大小小,在黑夜裡顯得格外陰森恐怖。

「懸棺葬。」我喃喃自語。

以前在師父手底下學習的時候,在一本舊書上看到過這種埋葬方式,崖葬的一種,居住在山區的少數民族往往喜歡通過打洞的方式,把棺材固定在懸崖峭壁上。

「他剛才是被屍魂附體了?」我試探著問道。

無名氏比我早入行幾年,懂得也比我多,在他面前,我還真不敢妄自下判斷。

「嗯。」無名氏點點頭。

「那我們現在怎麼辦?」我無奈地問道。

「等他醒。」

我和無名氏倆人靠著懸崖壁坐著,冷風陣陣,一想到頭頂懸著的上百口棺材和死人,頓時頭皮發麻。

「你不用害怕。」無名氏突然開口說道:「那裡面的屍體都放了上百年了,估計早就腐化得連渣都不剩了。」

「...你怎麼知道?」我有些詫異,他居然會安慰我。

「陳舊到腐朽的屍氣。」無名氏漫不經心地說道。

「當然了,這裡的屍魂還在。尤其喜歡半夜出沒。」

「你你你,你別嚇我。」我連忙說道,一想到上百個屍魂盤旋在這荒無人煙的懸崖附近,我就渾身起雞皮疙瘩。

「哎喲——」老劉的聲音突然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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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剛剛發生了什麼事?」老劉此時悠悠轉醒,表情痛苦地說道:「我覺得渾身都疼。」

「你昏過去了。」無名氏說道,「看看還能不能走。」

說完,他扶著老劉站了起來,老劉腳步虛浮地走了幾步。

「勉強可以。」我鬆了一口氣,說道:「那我們趕快離開這兒吧。」

想不到無名氏還知道關心人,我還以為他已經冷到滅絕人性了呢。

我們疾步在棧道上走,直到天空露出一絲魚肚白,才到了山下。

在山下,我們又走了很長一段路,才在黃昏時分找到一家孤零零的客棧,顯得很寂寥。

「我們就先住這兒吧。都快累死了。一晚上沒休息。」老劉抱怨著,一邊去訂房間。

為了省錢,我和無名氏共住一間大的客房,棺材被放在那間客房的外間。

「嘖嘖嘖。」吃完晚飯,我回到房間,細細打量那口棺材,愈發的好奇。

那棺槨通體漆黑,泛著光澤,四角鑲金,棺身刻著一些我看不懂的字,而棺蓋上,雕刻著那個圖案,外形是一個圓形,裡面有一隻威武的神獸。

如果這不是棺材,它工藝的精湛簡直令我幾乎要將它當藝術品欣賞了!

我敢保證,它絕對是我趕屍生涯之中見過的最高級的棺材!

「哎...你上次說,這圖案是叫什麼...瓦當?」我看了看坐在一旁悶不作聲的無名氏,忍不住問道。

雖然已經在心裡告誡過自己過一萬遍不要主動和他主動講話了,然而我對這個棺材的來歷實在太好奇了。

「...嗯。」過了幾秒,他應了一聲,然後說道:「你看的那個,是瓦當裡面的玄武。」

「玄武?」我一頭霧水,完全聽不懂。

9.
「那這些字又是寫的什麼?」我盯著棺材兩側筆畫彎曲的字體,繼續問道。

而且端倪著那些字,我越看越覺得眼熟,仔細一想,居然和昨天晚上看的羊皮卷上的字是一樣的!

「隸書,漢代的東西,你不需要懂。」無名氏瞥了我一眼,很不屑地說道。

「哎哎哎!什麼叫不需要懂。」我不滿道:「沒有我,這棺材你一個人抬得起來嗎?」

「再說了,不要瞧不起人好不好,我也是懂歷史的好嗎?」

我心虛地嚷道,雖然我說的「懂歷史」只不過是小時候聽著師父講的一些歷史故事罷了。

「首先,已經到鎮上了,我們可以換馬車了。」

「其次,收起你的好奇心。」

「最後,你話真多。」

說完,無名氏垂眸,眼觀鼻,鼻觀心,繼續一言不發。

「...」我被噎得說不出話來,簡直要被氣死了。

我話多?我好奇?他才不像正常人好不好!

在旁邊的一張椅子上坐下,我用餘光打量端坐著的、紋絲不動的無名氏,越發的覺得奇怪。

他怎麼好像什麼都知道...一直是這個波瀾不驚的樣子,而且不像是裝出來的。

「你為什麼知道這麼多?」我開口打破這靜謐的氣氛,問道:「你不是逃難過來的嗎?你一個難民還懂這麼些冷門的東西?」

「我睡了。」無名氏看都不看我一眼,彷彿沒聽到我的聲音似的,徑自走進內室,在自己的床上躺下。

「...」見他這油鹽不進的樣子我也沒轍,只得吹滅了油燈,也去躺下了。

我躺在床上,盯著對面不遠處無名氏床前在夜風中微微浮動的青紗帳,有些出神。

算了吧!我連自己的身世都沒搞清楚,居然還有心思去研究別人的!

晃了晃腦袋,一天一夜的奔波勞累令我很快便睡著了。

10.
我做了一個冗長的夢,在夢裡,我被一群蒙著黑紗的人追殺,逃入一片樹林,老劉被殺了,無名氏和我走散了,追殺我的人腳步聲越來越近...正當我走投無路的時候,一陣急促而激烈的敲牆聲將我驚醒。

我從床上彈坐起來,發覺自己出了一身虛汗。房間里還是靜悄悄的,無名氏那邊一點動靜也沒有。

「咚咚咚!」突然,那詭異的敲牆聲又響起了。

我嚇得一個激靈,立刻分辨出那敲牆聲是從我這邊的牆傳來的。

「咚咚咚!」由於這隔牆是木頭做的,所以聲音異常清晰。

「喂!喂!」我急忙沖無名氏喊道。

「有事嗎?」

「我覺得...我們隔壁...好像在鬧鬼!」我聲音發抖地說道。

其實我想說讓無名氏起床去看看,反正他總是一副什麼都不怕的樣子,但是總感覺這樣做有一種出賣同伴的罪惡感。

「呵。」只聽他輕笑一聲,說道:「你做噩夢了吧。」說完,他再沒反應。

「...」我無語了,後來我認真聽了很久,都沒有再次聽到那種詭異的敲牆聲,於是,再次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第二天我起床的時候,發現對面床上已經沒人了。

「居然都不叫我。」我嘟囔道,真是個獨來獨往的怪人啊!

一下樓,我發現樓下熙熙攘攘的,比昨天多了不少人,老劉和無名氏坐在大堂的角落裡,正在吃著面。

「你們居然都不喊我!」我在一側坐下,抱怨道。

「看你昨天太累了嘛,怕你起不來,想讓你多睡會。」老劉嘿嘿一笑,一邊喝了一口小酒。

「我覺得這客棧有問題。」我吃了一口面,壓低聲音跟老劉說道:「你是不知道,昨天半夜我聽到....」

我突然想到了什麼,下意識去摸自己身上。

「玉呢?!」一摸,上衣口袋空空的,我頓時懵了,臉色變得煞白,驚慌地叫道:「我的玉呢?!」

昨晚上我特地把那塊玉放在自己上衣的口袋裡,想隨時帶著它,沒想到竟然丟了...

那可是師父留給我的遺物啊!

周圍幾桌聽到這邊的動靜,紛紛看了過來,我也顧不得了。

「坐下。」無名氏按下我的肩膀,說道:「別吵,你的玉在我這裡。」

說完,他從桌子底下伸出一隻手,掌心裡放著那塊玉。

我瞪大了眼睛。

這傢伙還偷東西?!

11.
「別誤會。今天早上我看到地上放著這東西,就幫你收起來了。」無名氏將玉放在我手裡,淡淡地說道。

「...」原來是玉從我衣物的口袋裡滑落,掉在了地上。

「哈哈,你小子一窮二白的,誰會惦記你東西。快點吃完早點趕路吧!」老劉在一旁損我。

我們去結賬的時候,發現昨天那個店家不見了,只有店小二在那裡。

「你們老闆呢?我還要打壺酒。」老劉問道。

「他...他...」店小二支支吾吾的,目光不時地瞟向我們身後。

「算了。」老劉把錢放桌上,轉身準備上樓。

然後,他停下了腳步。

一大群人把我們圍住了,手裡都握著明晃晃的刀。

湘西劫匪多,我們居然真的遇到了。

「你們,你們想幹什麼?」老劉極力想剋制自己的驚慌。

「我們今天不想見血,東西留下,人走。」最前面的一個極為彪悍的男人不耐煩地說道。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一說話,我感覺頭頂的天花板都在震動...

「大爺,你們可真找錯人了...我們...我們身上也沒什麼值錢的東西啊...」老劉兩手一攤,裝可憐道。

「你們樓上那口棺材留下!」

「...」老劉無語了,繼續哀求道:「那只是一口棺材而已,裡面裝的是屍體...屍體啊。」

「那你怕什麼?!」彪形大漢擦了擦手裡的刀,吼道:「少給老子廢話,滾吧。」

我搖了搖頭,老劉一世精明,怎麼這個節骨眼上犯蠢?還跟劫匪強調棺材裡面只是屍體,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故意引起人家的懷疑嗎?

老劉回過頭求助地看了我們一眼。

「走吧。」無名氏開口說道,「還能怎樣呢,人家想要就給人家咯,反正也不是什麼好東西,晦氣死了。」

說完,拉著老劉從劫匪身邊走過。

我急忙跟上去,卻突然被一把明晃晃的大刀擋在了面前。

(今天下午就到這裡啦,下午再更,我居然才知道評論區有提示功能,哈哈,之前不懂。)

12.
「慢著。」那彪漢斜睨著我,命令道:「東西留下。」

「我身上沒錢!」

「那塊玉。」

「你...」我正要反駁,卻被無名氏一把捏住了手。

「給他。」無名氏語氣冷冷的。

「那可是我師父...」

「給他!」他直接打斷了我的話,攥著我手腕的力道又重了幾分。

我極不情願地掏出那塊玉,劫匪一把就抓了過去。

「血玉啊!」劫匪眼睛都直了,一直盯著手裡那玉,「這下我們可要發財了!」

「走!」無名氏一把拖住我,朝外走去。

「你放開!」到了街上,我一把甩開他的手,嚷道:「敢情不是你的東西,反正你不心疼。」

「玉重要還是命重要?」無名氏反問。

「那是我師父留給我的遺物!他就給我留了那麼點東西!」我說著,又要往回沖,「不行不行,我要去拿回來!」

「夠了!」無名氏一把拉住我,語氣冷冽,說道:「你別犯蠢到去找死!」

「我找死?!你!」我話還沒說完,突然感覺脖子上一股劇痛,然後失去了意識。

等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在一間茅草房裡,無名氏正倚在一旁的稻草堆上閉目養神。

我只覺得自己後頸好疼,看見無名氏就氣不打一出來。

「喂!你還睡得著嗎?我們棺材都丟了!」我喊道。

「慌什麼,會回來的。」無名氏慢悠悠地睜開眼睛,淡定地說道。

13.
「我懶得跟你說!」我環顧四周,沒發現老劉,便問道:「老劉他人呢?」

照理來說他應該比我們更要死要活才對,畢竟家人都當人質捏在別人手裡了。

「他去打水去了。」

我突然聽到一陣腳步聲,漸行漸近,一看,老劉回來了,他身後還跟著一人。

我眯起眼睛一看,覺得有些眼熟,認出來是那個店小二。

店小二低著頭,行色匆匆地跟在老劉後邊,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

「死了!他們都死了!」老劉還沒邁進門,就大聲說道。

誰死了?我還沒反應過來,那店小二突然上前一把抓住我的衣襟,哀求道:「你們行行好,幫幫我,這事與我無關吶!」

「我一早醒來,本是要去給他們送早飯,結果發現他們房間里的人全都死了...一個都沒活下來...」店小二說著,聲音有些發抖。

「我們老闆被綁在他們的房間的柜子里,已經窒息而亡...現在知道這件事的只有你們三位了。」

死了?那群劫匪全死了?

「等等。」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急忙問道:「你們老闆被綁架的那個房間是不是就是我昨天住的那間房的隔壁?」

店小二思索片刻,點點頭。

那就是了,看來我昨晚三更半夜聽到的敲門聲並不是幻覺,而是老闆在求救。

等我們回到那客棧的時候,那裡又恢復到靜悄悄的樣子,一個人都沒有,那口棺材就放在大堂里。

「我的天,幸好完好無損,簡直就是我的命!」老劉就差撲到那口棺材上痛哭流涕了。

「完好無損?」無名氏突然插嘴道:「都已經拆封了。」

老劉這才細細打量眼前的棺材,發現上面的棺釘都被拔了,棺蓋明顯是被動過的痕迹。

「...這可怎麼辦吶!」老劉慌了,伸手便要打開棺材看看裡面的東西是不是還在。

「別動。」無名氏一把抓住他的手,然後輕輕地抬起棺材的一角。

「裡面的東西還在。」

「你們去看看上面的人吧!」店小二說道。

當我們推開樓上一扇扇卧房的門的時候,看到的都是橫七豎八的屍體,有死在床上的,有癱死在桌上的,無一例外都是面色發紫,七竅流血,死相猙獰。

14.
「待會官方來人了,你們可要幫我作證,這些事情和我無關啊!」店小二戰戰兢兢地說道。

「你走吧。」無名氏突然開口,說道:「走得越遠越好。」

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確定他是在跟店小二說話。

「不是我乾的...」

「你無法解釋。他們的死因是查不出來的。」無名氏第一次跟人解釋,說道:「肯定會要有一個人出來頂罪。你逃了,或許還有一條活路。」

「他們到底是怎麼回事?」老劉皺著眉頭問道。

「屍毒。」無名氏看了我一眼,說道:「這種千年古屍,不知道含有多少至毒的病菌,誰碰都得死。」

「...」我突然想起來無名氏之前的一系列反應,以及他拉著老劉不讓他打開棺材的樣子。

看來,他早就料到這群劫匪會死了。

「這種屍毒,驗屍的仵作是查不出來的,所以,你快跑吧。」無名氏向店小二說道,聲音雖然冷冷的,但是竟有一種關懷的味道。

店小二如夢初醒,急忙轉頭收拾東西去了。

「只要不開棺,就不會有事。這種千年沉香木,還是可以隔絕病菌的。」無名氏說道,像是在安慰驚魂未定的我和老劉。

我們將棺材抬到馬車上走遠後,無名氏單獨留下來,放了一把火,將那個客棧燒了。

「你的玉。收好。」他坐上馬車之後,將我的那塊玉交給我。

「謝謝。」我的心裡莫名的湧起一絲感動。想起之前自己對他說的那些話,實在是誤會他了。

「之前...不好意思...」我抱歉地說道。

「沒事。」無名氏臉色還是那樣平靜。

「血玉...是什麼?」我沉默了片刻,問道。

想起來之前那個劫匪看到我的這塊紅玉的時候的那種反應,我開始對我這玉感到好奇。

15.
「我覺得你還是不知道的好。」無名氏看了我一眼,說道。

「告訴我吧。」我破天荒的沒有諷刺他,只是繼續問道。

「我來告訴你吧。關於這玩意,我還是懂一點的。」一旁的老劉突然來了興緻,插嘴道。

「血玉又名屍玉。是下葬的時候塞在那屍體的嘴裡的。當然了,這玩意兒也只有那古代的達官貴人才用得起。草民能活著的時候在嘴裡填飯就不錯了,哪還有得玉塞!」

「塞屍體嘴裡?!太噁心了!」我頓時覺得無比嫌惡,差點就將手裡的玉甩了出去。

「所以,我覺得你還是不知道的好。」無名氏在一旁冷笑一聲,說道。

「這種東西。那可是價值連城啊!」老劉一副「你不識貨」的表情,說道:「多少人仿冒血玉,將那玉塞到貓狗嘴裡,然後把它殺了,埋在地下,過個十年八年的挖出來,取出來的玉和血玉有七分相似。不是行家,看不出來的!」

「嘿!你怎麼知道這麼多?」在我眼裡,老劉不過是個山野村夫,順帶干點拉趕屍皮條的勾當。

「嘿嘿,早些年鬧饑荒鬧得緊,幹了點損陰德的事情。」老劉不好意思的搓了搓手,笑道。

「你不會去挖人家祖墳了吧?!」我瞪大了眼睛。

「什麼挖祖墳!那叫盜墓。」老劉聲音高了八度,嚷道:「挖墳怎麼了,孫殿英不照樣挖慈禧老太婆的墓么?就允許他們挖?咱老百姓挖一挖就不行了?」

「再說了,如果不是走投無路,誰干這個!」老劉擺了擺手,說道:「別說了,晦氣、晦氣!」

「那假血玉和真血玉的區別究竟在哪?」我繼續問道。

「你把那玉捂熱了,在光下好好瞧瞧就知道了。」老劉看了我一眼,說道。

我將信將疑的將玉放到我上衣胸口內側的暗袋裡,捂了幾分鐘,然後取出來,撩開馬車帘子,在光下仔細觀摩。

果然,在那塊玉里,我看到了一層層鮮紅的血絲——而且是遊動的血絲!

就像是有生命的人體組織一般,那血絲遊動的頻率,簡直就像人體的呼吸!整塊玉都是如此的具有靈氣!

「這...這也太邪門了吧!」我嚇得不敢看了,急忙將玉收起來。

16.
「血玉在埋葬人的嘴裡放置了幾百年乃至上千年,已經有了靈性。即便屍體早已化為冢中枯骨,但屍體的精華全部被吸收在了血玉里。」一旁的無名氏突然說道。

「你怎麼知道?」我訝異,「莫非你也盜過墓?」

「這是常識。」無名氏一臉鄙夷。

「...」我頓時感到自己莫名其妙又被他鄙視了。

「老劉,我們到底是要將這古屍送到哪裡啊?」這個問題我一直想問了,到現在我都沒搞明白目的地。

「江西南昌。」老劉吐出四個字。

「噢。那還好。離湖南也不是特別遠。」我長吁一口氣,就怕是送到北方的。

「幹完這票我他娘的就不幹了,這真他媽不是人乾的活。」老劉突然罵道。

「放心、放心。我們會平安到達的。」我安慰道。

「你說我怎麼沒個師父啊?我如果有個師父,也送我一塊價值連城的血玉,我早就發了,還在這給人家送屍呢!」老劉說著說著竟然哭了,「我特么連我爹的屍體都沒送過...」

老劉他爹是個老兵,他還小的時候就戰死了,臨死的時候都沒見上一面。

「你可別這麼說。我有這塊玉,還不照樣給人家送屍么。都是窮人,誰比誰慘啊!」

「那還不是因為你蠢?你說說,論缺心眼,誰比得上你?」老劉立刻理直氣壯地反駁道。

無名氏居然很不給面子的笑出聲。

「...反正我是不會把我師父傳給我的玉賣掉的!」我捂緊了我胸前的口袋。

「行行行。沒人要你賣,你每天揣著睡得了!」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在一個集市停下。下了車,我們才知道自己到了湘西吉首的一個邊陲小鎮。

杳杳青山,潺潺流水,映著落日的餘暉,我突然覺得這邊風景獨好。

「你們當心著點,這邊生苗很多。」老劉囑咐道。

17.
「生苗?熟苗?我只知道青苗....」我莫名其妙地說道。

「生苗就是還未開化的苗族,就是那種可以為了兩個銅板分分鐘砍人的野人。」老劉白了我一眼,解釋道。

「這麼恐怖?」我很配合地誇張大叫,「可我聽說苗疆多美女啊!」

「看,那邊全是。」老劉用手肘撞了我一下,示意我看那邊。

「哪裡哪裡?!」我急忙看過去,頓時就無語了。

明明就是一群身著苗族服裝的老太太在集市上擺攤賣東西。

「你又坑我!」我佯怒。

「哈哈哈哈哈。」老劉爆笑。

我們牽著馬車慢慢朝前走,一邊四處打量有沒有合適住的地方。

「往前走,別回頭。」無名氏突然壓低了聲音說道:「有人在跟蹤我們。」

我頓時就緊張起來,跟著無名氏一路噤聲,七彎八繞,左躲右閃,直至走進一家客棧。

「誰在跟蹤我們?」一進門,我便開口問道。

「不知道。」無名氏說道:「只是隱隱約約感覺到。」

「你想多了吧!」我撇了撇嘴,說道:「我們初來咋到,誰沒事跟蹤我們?」

我們一邊說著話,坐下,小二一邊端上來熱茶。

「這茶味道怎麼怪怪的?」我小喝一口後,皺眉問道。

「客官,這是我們苗族特製的萬花茶。」小二說道:「別的地方喝不到的哦!」

聞言,我和老劉多喝了幾口,無名氏卻是很不感興趣的樣子,目光一直流連在窗外。

「你看什麼呢?」見狀,我好奇地問道。

18.
「出來吧!」無名氏突然一把掀開窗戶,說道:「我看著你呢。」

我一臉懵逼地望過去,不知道他在和誰講話。

「別逼我過去把你拎出來!」無名氏繼續說道,語氣明顯嚴厲了幾分。

然後,我和老劉看到對面街上的雜貨鋪前一個背影慢慢轉過身來。

「店小二?!」看清那張臉的時候,我驚呼出聲。

他跟著我們幹嘛?!

無名氏臉上也浮現出一絲驚訝的表情,但轉瞬即逝,立馬又恢復到了平常。

店小二見我們發現了他,很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然後走了過來。

「是你啊,有什麼事嗎?」老劉往裡邊挪了挪,示意他坐旁邊。

「嘿嘿。」店小二搓了搓手,笑道:「我本想逃走的,但一想這能逃到哪裡去呢?還不如逃回江西老家去算了,想著就來了,沒想到在路上碰到你們,想著和你們一塊走,又不好意思打招呼。」

「....」老劉沉默幾秒,說道:「我們可養不起你。」

「沒事沒事。」店小二打著哈哈,說道:「我自己存了一點錢,足夠回家了,不會麻煩你們的。」

「而且我看你們三位也是有大出息、有能耐的人,能跟著你們一路上見個世面也不錯,比成天跑堂強多了。」

得到了他人的讚美我愉悅地多喝了一口茶。

「我們帶上他吧。」我提議道。

無名氏未置可否,老劉像是在猶豫。

「等等,你說你老家是江西的?」老劉開口問道。

「是啊。湖南人老喊江西老表、江西老表。很多年前湖南鬧饑荒,餓死不少本地人,江西人就遷過來了,我就是其中的一員。嘿嘿。」

「那你對江西的路況可還熟?」老劉繼續問道。

「當然。」店小二拍著胸脯保證:「我十五歲才來湖南,之前一直生活在江西那一帶。」

「行!」老劉最後拍板決定,「那你就跟我們一起,路上也多個伴。」

(考慮到小說太長了。寫在答案里大家翻也是辛苦。想發到我的文章,或者微信公眾號里,你們覺得哪個好?看到勞煩回復一下。謝謝!)

19.
「嘿嘿。謝謝大哥!」店小二笑道。

吃完午飯,我們走出客棧的時候,一掀帘子,竟然發現外頭是滿城大霧,一眼望去不見人影。

「這怎麼回事?」老劉疑惑地問道。

「客官外地的吧?」那客棧看門的說道:「您可能不知道,我們這兒就是這樣的,這小鎮坐落在山腳,經常時不時大霧瀰漫...」

「我們的東西呢?!」老劉突然大叫。

我連忙衝過去看,發現一直停在那兒的馬車帘子被掀開,裡面的棺材竟然不見了!

「天哪!」我幾乎要抓狂了,才一頓飯的功夫,棺材竟然被人偷了!

「說!你有沒有看到剛才是誰在這偷東西!」老劉一把抓住那個門童,逼問道。

「沒....沒有!客官,我真沒看到啊,剛才突然大霧,連人影都看不清,你們的馬車隔著一條街,我怎麼可能看得到吶!」門童慌了,結結巴巴地辯解道。

「真是作死!」老劉氣得直跺腳。

「等等!這兒有個東西!」我的目光落在馬車內的一個白色的東西上,把它撿起來,發現是一張紙條。

「快打開看看!」老劉催道。

「想要東西,去找青衣。」

紙條上就八個字,豎著寫的,正楷並列。

「青衣?」我一頭霧水,問道:「青衣是誰?」

「喂!你認識一個青衣的嗎?」老劉沖著門童沒好氣地嚷嚷。

「這...」門童仔細思索了片刻,「我們這還真沒有一個名字叫青衣的,不過...不過...」

「我們的東西是在你們這兒丟的,找不到我就找你們老闆賠!」老劉恐嚇道。

「別別別...客官您千萬別生氣。我們這確實有個青衣,但她是城南戲班子里的一個角,總是唱青衣,我們也不知道她的名兒,所以就青衣、青衣這樣叫了。」門童急忙解釋道。

(根據詢問,大部分同意後面章節發在我的文章列表裡面,20章以後去我的文章列表裡面看。謝謝!鏈接:知乎專欄)

這邊也同時更新吧。

20.

「你確定你們這兒只有一個叫青衣的?」老劉狐疑地問道,「你可別騙我!」

「我覺得應該是真的。」一旁的店小二插嘴道:「尋常人哪會起這種奇怪的名字。」

「城南的戲班子在哪?」老劉揪著那門童的衣領,繼續問道,樣子極為凶神惡煞。

「您往前走,沿著這條街,然後左拐,有個小巷子,進去就可以看到一個戲班子,她經常在那搭台唱戲...」門童戰戰兢兢地說道。

「走!」老劉放開門童,轉頭朝那邊走去。

我們一行人走到那小巷子的時候,才發現這裡竟然是煙花巷,裡面大大小小都是妓院,滿樓紅袖招,各種吆喝聲、攬客聲。

然而在這節骨眼上,我們也是無暇他顧了,一心只想快點找到那青衣,找到那口棺材。

「咿呀——」

「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

「裊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

一個身姿裊娜的青衣正在台上唱戲,步步生蓮,眉目如畫,顧盼之間,流光婉轉。

她「啪!」地一下收起摺扇,做了一個優美的手勢,繼續咿咿呀呀地唱道:「原來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我和老劉哪有什麼心思去欣賞戲曲,恨不得立馬把人拽下來問個清楚。

「媽的。」老劉啐了一句,就想衝上去。

「等等。」無名氏突然一把拉住了他,提醒道:「你看。」

我和老劉一眼望過去,見到最接近戲台前幾排的位子上,坐著幾個軍官模樣的人,在很認真地聽戲。

「別找死!」無名氏冷冷地說道。

「她到底要唱到什麼時候!」老劉終是沒敢上前,沮喪地往地上一坐。

那青衣繼續唱,唱完牡丹亭之後又開始唱霸王別姬,一出接著一出。

我小時候在村子裡也曾跟著流動的戲班子聽過幾次戲,對這些名曲還是了解的,竟然越聽越入味,覺得之前聽的都沒有這青衣唱得好。

21.

「我就不懂了!這戲班子是有多爛!唱來唱去女角就她一人!就不能換個人上來嗎?!」老劉又發起了牢騷。

「大王啊!漢兵已掠地,四面楚歌聲,君王意氣盡,妾妃何聊生。」那青衣突然長嘆一聲,高聲唱道。
我隱隱約約感覺到有些不對,但又說不上來,細看那青衣的表情,竟是入戲太深的模樣。

青衣一擺水袖,拔出腰間的寶劍架在自己脖子上,全劇被推向高潮。

」哇呀呀!妃子,不可尋此短見啊!」

「漢兵,他,他,他,他殺進來了!」 青衣唱作俱佳,然後揮劍做出那經典的動作---自刎。

劍應聲而落的時候,我們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那青衣竟是死了!血濺戲台,前排一陣騷動,看戲的人群頓時無比驚慌。

我和老劉一干人紛紛往旁邊躲避,怕被暴動的人群踩踏。

一個人狠狠地撞了我一下,無名氏眼疾手快地拉了我一把,我才沒有摔倒在地上。

「謝謝。」我感激地說道,他總是三番五次的救我。

「這...這到底怎麼回事?!」等人群散開後,老劉衝到那青衣的屍體旁,吼道。

「那我們的棺材怎麼辦?!她怎麼突然就死了?!」老劉恨不得抓起那屍體搖晃質問,硬是被我們拉住了。

「這劍刃是特地磨過的。」無名氏默默地撿起那把沾著血跡的劍,說道。

這道具本應當是未開刃的劍,現在特地被磨過了,倘若不是特地準備好自殺,就是蓄意謀殺。

「發生什麼事了?」一個矮矮胖胖的中年男子聽到躁動,急匆匆地趕過來,問道。

「你就是班主?」我看著那中年男子,問道。

「嗯…」他點點頭,很快就看到地上的屍體。

「啊!她怎麼就死了?!」那班主一時間驚慌失措,面色慘白,一個勁重複道:「哎呀!她可是我們班的台柱子!這下怎麼辦好…」

「人都死了,還想著錢吶!」我諷刺道。

「你們、你們又是誰?!」班主反應過來,問道。 「我們丟了一樣東西,懷疑和這個人有關,所以來問問。」說著,老劉摸出那張紙條,遞了過去。

「這…」班主接過紙條,認真看了幾秒,說道:「這的確是她的字。」

「那我們懷疑她偷了我們的東西!」老劉憤懣地說道,「你帶我去她住的地方,我們得把東西拿回來!」

22.

「你們丟了什麼物件?」班主問道。

「一口棺材。」我如實地說道。 「…」班主呆了呆,隨即皺眉怒斥道:「胡鬧!誰會沒事去偷你們的棺材,我還當是什麼金銀寶貝!一口棺材也值得在這胡攪蠻纏,死者為大,你們在去世的人面前放尊重些,遺物也是可以亂翻的嗎?!」

我和老劉頓時都不知道怎麼反駁了。

「實不相瞞,我們是趕屍的,那口棺材也不是什麼普通的棺材,我們受人之託,忠人之事。不把棺材送到目的地,恐怕難以交代,所以今天,我們無論如何都要找到那口棺材的下落。」老劉繼續說道。

「你的意思是我們戲班子里的人,偷你們的屍體?」班主質問道,感覺要被氣炸了。

「你們可別欺人太甚!」班主的手指幾乎要戳到我們臉上來,凶道:「你們新來的吧!去打聽打聽,這附近誰不知道我們戲班?!我們一場戲的收入是你們這些不入流的趕屍的好幾倍,我們犯得著去偷你們的屍體?!」

老劉被噴了一臉,也顧不上生氣了,正欲辯解,卻被無名氏一手拉了回來。

「一言難盡。他不會讓我們看的。」無名氏冷靜地說道。 「那怎麼辦?」老劉兩手一攤,說道:「棺材難道不要了?我老婆孩子還在那群人手裡!」

那班主站在一旁,雙手抱臂,一副怒氣未消的模樣。

「班主,我們的事情,實在是一言難盡。」無名氏走過去,恭恭敬敬地說道:「這裡就不跟您解釋了,但是請您相信,我們真的不是惡意。」

「哼!」那班主斜睨了無名氏一眼,不屑地哼了一聲。 「這是我們的一點心意,她的戲我們也很愛聽,這些就當是一部分喪葬費了。」

說著,無名氏從口袋裡掏出兩枚銀元,放到一旁的桌子上。

那班主瞟了一眼無名氏,面色稍霽。

「行。」班主收了那兩枚銀元,說道:「你們別到處宣揚我們戲班子里的人偷了你們的東西就成。我不和你們計較。」

「至於這搜房…」班主有些猶豫。

「我們不去搜房。」無名氏出乎意料地說道:「我只想知道,她平時都和什麼人打交道,和什麼人來往密切。」

「這…」班主想了想,嘆氣道:「唉,她也是從小家裡窮,被父母賣到我這學藝,後來成了角。父母都是外鄉的,跟著我走南闖北,也沒什麼親戚朋友在身邊。

要說來往密切吧,她也就一個較好的,也不怕你們笑話,是個妓院里的清倌。」

「相好?清倌?」我莫名其妙,問道:「她不是個女的嗎?難道她是…」

「哎喲---小兄弟,你這什麼眼神!」班主破天荒地笑了,說道:「他明明是個男人!」

聞言,我瞪大了眼睛,仔細朝地上那青衣看去,她稜角分明,身材細看,和女性確有不同。 原來是男飾女角。 我頓時囧了,連聲說道不好意思。

23.

我們一行人開始去那煙花巷尋找班主口裡的那個清倌,希望能在她這兒獲得一點線索。


「看不出啊你!」我沖無名氏挪諭道:「我是越來越覺得你聰明了。」


「找到人再說。」無名氏臉上依舊淡淡的。


表揚都沒反應…我撇了撇嘴角,徹底被他冷淡的性子給打敗了。


「你們這兒,有一個叫綠蘿的清倌嗎?」老劉一進門,逮著一個老鴇就問道。


「哈哈哈哈…」我很不給面子的笑出聲。


「你笑什麼?」老劉一頭霧水。


「你知道你現在的樣子像什麼嗎?就像一個,急不可耐而又猥瑣的索歡恩客…哈哈哈。」我笑得前俯後仰。


「你!等下我再跟你算賬!」老劉被我氣得臉通紅。


「有的!有的!」那老鴇一直在看我們鬧,這時才急忙應道。


「把她給我叫出來!」老劉的聲音高了八度。


「這…呵呵。」老鴇乾笑了兩聲,目光從上到下,再從下往上掃視了老劉一遍,沒再說話。


「還愣著幹什麼,去啊!」


「這個嘛,客官您要知道,我們這清倌,價格可是很高的,可不是什麼人想見,就能見的。」老鴇哂笑了兩聲,傲慢地說道。


「我不是點她的牌,我是找她有事!」老劉強調了一句:「要緊事!」


「來這兒的人都這麼說,但沒錢就得滾,識相的,就自己走。」老鴇斂了笑意,冷冷地說道。


「等等。」樓上突然傳來一抹溫婉的聲音,「媽媽,你讓他進來。」


我抬頭一看,一個清瘦嬌俏的女子站在護欄處,朝我們看過來。


「就是你。」她指著我,說道。


「我?」我指著我自己的鼻子,一臉莫名其妙。


「嗯。」她點點頭,轉身極為高冷的走進房間。


「你小子艷福不淺啊!這麼漂亮的姑娘都看上你了!」老劉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說道:「你快去吧,爭取找到棺材以後讓她以身相許。」


24.


「又瞎扯!」我啐了老劉一口,急忙上樓了。


我推開門進去的時候,看見那綠蘿姑娘站在窗前,一臉失神的樣子。


「綠蘿姑娘。」我輕聲喚道,見她這個樣子,我不自覺放柔了聲音。


「嗯。」她像是從思緒中抽離出來一般,轉頭看了我一眼,說道:「坐吧。」


說著,她沏了一杯茶,放在我面前。


「我想問問,我們丟了一件東西。」我也顧不得喝她給我沏的茶了,開門見山地說道。


「我知道。」她突然笑了一下,眨了眨眼睛,調皮地說道:「但那樣東西我現在還不能給你。」


「...為什麼?」換別人我早就生氣了,但實在是被她那一笑晃花了眼睛。


「因為我想要你們幫我兩個忙。」她說道。


「什麼忙?」我好奇。


「我有一樣東西,掉在城西三十里外的亂葬崗那裡了,你能幫我拿回來嗎?」綠蘿猶豫著開口說道。

「亂葬崗?!」我大驚,說道:「你沒事跑那去幹嘛?」


「其實也不算是我的東西。」綠蘿站起來,悠悠開口道:「我七歲就被賣到這兒來了,賣我的人說,如果能夠找到人,幫他拿回那丟在亂葬崗里的一件東西,他就會來贖我。」


「贖你要多少錢?」我想著,如果錢不多乾脆我就贖了算了,亂葬崗那地方我是真不想去。


「三千銀元。」


「...」那還是算了吧。


「說不定那賣你的人是騙你的呢!這麼多年過去了,他都不知道在何方,就算東西找到了,他也不一定會兌現承諾,有可能就是隨口一提,讓你乖乖呆在妓院不要鬧。」我說道。


「不。當時我們是立了字據的。」綠蘿堅決地搖搖頭,一邊走到她的梳妝台前,拉開一個小抽屜,從裡面取出一隻錦囊。


然後,我看到她的纖纖玉指慢慢打開錦囊,從裡邊拿出一張泛黃的紙來。


「你看。」她將那紙攤開,推到我面前。


我拿過來仔細一看,確實是很詳細地記錄了這件事情,最後邊甚至還按了手印。


「好吧。」我將那借據折好,問道:「為什麼選中我們呢?」


「他說,那個人,必須得是個趕屍匠。」綠蘿看著我,說道。


25.


「還非得趕屍匠?」我無語了,說道:「真是奇怪,那個賣你的人對趕屍匠情有獨鍾嗎?」


「而且,他說,那個趕屍匠身上,一定會有這塊玉。」說著,她從袖子里,掏出一件東西來。


我定睛一看,頓時瞪大了眼睛——那不是師父留給我的血玉嗎?怎麼跑到她那裡去了?!


「這...」我急忙摸我胸口,發現空空如也。


「這怎麼回事?!你什麼時候拿的?」我頓時感到很慌亂,貼身放著的東西,竟然說不見就不見了。


我突然想起來,青衣死的時候,人群騷動,有人狠狠地撞了我一下。


莫非就是那時候偷的?


「綠蘿姑娘本事很大嘛。」我有些生氣了,譏諷道:「哪兒都有你的人。」


「對不起。我也只能出此下策。」綠蘿低了頭,緊咬嘴唇,說道。


「那你現在,是打算把我的玉也扣在你那兒嗎?」我問。


其實,在這房間里,我如果要把玉搶回來,她絕對不是我的對手。但是,我就是想看看她葫蘆里究竟賣的什麼葯。


「不。我打算把它還給你。」綠蘿搖搖頭,一邊把玉遞了過來,說道:「這種很貴重而又於你很重要的東西,我也應該還給你。」


「...」我接過我的玉,突然覺得有種莫名的感動。


「你怎麼知道它對我而言很重要?」我問道。


「不重要的東西。會貼身帶著嗎?」綠蘿俏皮地說道,「其實,這主意也不是我出的,是青衣找的人,他讓人偷了你的玉之後,再轉交給我,因為他覺得單單只是棺材,或許不夠保險。」


「你和青衣.....」我突然想到那班主說她和青衣是相好,但不知道現在她是否知道青衣已死的消息。


「嗯。」她白皙的臉上泛起一摸紅暈,羞澀的點點頭。


「我和青衣偶然相識,發現居然是老鄉。於是,我們就在一起了。」


綠蘿面帶幸福地說道:「我們商量好了,這些年他給班主掙的錢也夠多了。等我被贖身後,我們就離開這裡。」


看來她還不知青衣已亡...我心頭泛起一抹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本能地覺得還是不要把這殘酷的真相告訴她。


「既然如此。我幫你吧。」我說道,「希望你可以回歸自由身。」


26.


「謝謝!」綠蘿感動得不知所措,說道:「我真不知道要怎麼感激你了。」


「你是個好姑娘,確實是不應該在妓院這種地方待下去...」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出於正義,還是出於同情,竟然頭腦發熱一下子答應下來。


「謝謝...」綠蘿感動得幾乎要泫然欲滴,說道:「他要找的東西,就在那城西亂葬崗的一座古墓里...這字據上有,你看看。」


「好。」我重新認真看那字據,上面就短短兩句話:


城西古墓。玉貔貅。


「亂葬崗很多墓吧?」我疑惑地說道,「他這寫得不詳細啊。」


「但是古墓只有一座。」綠蘿目光灼灼地看著我,無比肯定地說道:「它就在亂葬崗西邊三十里的土地祠下。」


「好。」我點點頭。


「如果你可以把那玉貔貅取出來,我將感激不盡!」綠蘿提起裙擺,就要給我跪下。


「別別別...」我急忙扶起她,說道:「我會儘力的,畢竟也不能保證一定萬無一失。」


「注意安全。」綠蘿說完,我點點頭,轉身走出房間。


「怎麼樣?」我一下樓,老劉急忙走到我面前問道,「東西拿回來沒有?」


我示意老劉他們走出妓院,再將綠蘿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他們,之後老劉的反應也是在我的意料之中。


「你小子幹嘛要多管閑事?!」老劉怒斥道:「我們的事已經夠多了,你還要把自個兒也搭進去嗎?!」


「就幫個忙而已啊...」我小聲辯解道。


「要去你自己去,我是不會陪你去什麼亂葬崗的!」老劉不滿地嚷嚷道。


「沒讓你去。」我不甘地反駁道:「她說就讓我一個人去。」


「...你不會是真的看上她了吧?!」老劉瞪大了眼睛,問道。


「別胡說。」我皺了皺眉,說道:「我只是想幫她從良而已。換做任何一個其他的姑娘我也會這樣的。」


「嘖嘖。真看不出你身上還有正義的氣息。」老劉譏諷道。


無名氏卻只是在一旁靜靜地聽著,一言不發,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27.


是夜,夜黑風高,一輪冷月寂靜的懸在半空之中。


老劉就是刀子嘴豆腐心,還是跟我一起來了,只有店小二留在客棧幫我們看守包袱。


「哎,你說那玉貔貅會不會很值錢,抵得過你的血玉啊!」老劉受不了這種靜謐的氣氛,開口說道。

「那可是人家的東西,你別打主意。」我提醒道。


「切,我和她又不熟,為了一個所謂的皮條客三更半夜跑到這鬼地方來的事,也就你這種缺心眼的傻子幹得出!」老劉時刻不忘損我。


有烏鴉在空中盤旋,時不時叫一兩聲,詭異而又恐怖。


整個亂葬崗瀰漫著一種腐朽的、死亡的氣息,據說這裡埋葬著那些不知名的流浪漢的屍體、以及一些餓死的饑民,還有死於戰亂、家人已無法辨識的屍體。


「唉,我是真的後悔,這個點我應該在被子里溫暖地睡覺,結果被你拐到這兒來吹冷風…」一陣夜風吹來,老劉一邊吐槽一邊裹緊了自己的衣襟。


我們借著月光,終於摸黑找到了那個傳說中的土地祠。四周長滿了雜草,殘破不堪,時不時有兩三隻老鼠竄來竄去。


「行吧。」老劉說道:「我們就送你到這了,你自己下去吧。」


「你們真的不陪我啊?」我問道,聲音有些發抖,說實話,我還真的有些害怕。


「我才不去。」老劉打了個哈欠,說道:「我要回去睡覺。」


「危難臨頭,拋下隊友。」我白了老劉一眼,說道。


「這危難可是你自己作出來的。」老劉立刻反駁道:「不跟你說了,我困得要死。」


「你怎麼不走?」我看著一直站著沒動的無名氏,詫異地問道。


「我跟你一起下去。」無名氏面無表情地說道。


「啊?」我很驚異,莫名地觸動,就差沒抱住無名氏的大腿痛哭流涕了,說道:「我太感動了,就知道你不會拋棄我的…」


「別多想,我對你沒興趣。」無名氏沒有理會我的感激涕零,說道:「我只是對這座墓底下的東西感興趣而已。」


「難道這墓有什麼大來頭?」聞言,我湊近了無名氏,好奇地問道。


「不知道。」無名氏的回答令我大失所望,說道:「下去再說。」


說完,他便繞到那土地祠的背後,從那個隱蔽的缺口走了進去。


28.

我也壯著膽子,跟在無名氏身後,就見他「唰」地一下點亮一個火摺子,頓時,裡面一片亮堂。


「我去!」我驚呼道:「這裡面竟然這麼大!」


映入我們眼帘的,是一條很長的拱形過道,四面的牆壁皆由青磚壘成。


無名氏並沒有左右環顧,而是徑自朝前走去。


「你等等我!」我急忙跟了上去。


過道漆黑幽暗,一路上只能聽見我們的腳步聲。


不知何時,我們走到兩個圓形的洞穴前。


「有地圖嗎?」無名氏突然問道。


「地圖?」我想了想,搖搖頭說道:「沒有。」


「那我左你右,各自進去。」無名氏毫不猶豫地說道:「這樣可以節省時間。」


「不!」我急忙否決道:「我要跟你一起。」


「那你決定吧,先入哪個?」無名氏乾脆利落地問道。


「帶錢了嗎?」


無名氏從口袋裡掏出一枚銀元。


「如果正面在上,就左邊。反之,則右。」說完,我朝上拋起那枚銀元。


銀元「哐當」一聲落在地上,卻沒有如我們想像當中那般停止旋轉,而是咕嚕嚕一下子滾進右邊的那個洞口。


「我的錢!」也顧不得那麼多了,我下意識追了過去。


那銀元像是被什麼牽引著似的,一直朝前滾去,彷彿無形之中有什麼軌道在控制著它。


「有亡靈。」無名氏輕輕說道。


「那我們怎麼辦?」我頓時就被嚇到了。


「你有血玉護體,你怕什麼。」無名氏說道。


我下意識把懷裡的血玉取出來看,只見它體內的血絲遊走得更加迅速,而有一角竟如墨染般慢慢變黑...


「這...這是怎麼回事。」我頓時驚慌失措。


「邪氣入侵。」無名氏看了一眼,說道:「之後會恢復原狀的。」


我們跟隨著那滾動的銀元慢慢朝前走,直至進入一間小小的房間。


「耳室。」無名氏環顧四周,說道。


我打量了一下,這房間裡面竟是擺滿了兵器和鎧甲,看上去年代久遠,但做工精緻。


「這隻怕是個將軍的墓吧?」我問道。


「嘩啦啦——」突然,那些兵器和鎧甲都開始震動,發出一陣陣巨響,我被嚇了一跳。


29.

「怎麼辦?!怎麼辦!」我嚇呆了,下意識抓住無名氏的衣服下擺,恐懼地環顧著四周。


「我們去主墓室。」無名氏說道,朝裡頭的一個房間走去。


我們一進去,就見那枚硬幣立在地面上,不動了!


「她要找的玉貔貅到底在哪裡啊?!」我的聲音抖抖索索的,恨不得快點離開這個鬼地方。


「它要出來了。」無名氏突然說道,語氣里多了幾分緊張。


我瞪大了雙眼,看到墓室正中央的棺槨在不停地震動——


「我不想死在這裡啊!」我小聲說道,緊張到了極點。


無名氏沒有說話,只是牢牢地盯著那具棺木。


「嘭!」的一聲,那棺蓋竟然被崩開,彈落在地上。


我一直盯著那黑漆漆的棺材口,想著下一秒裡面就會爬出什麼或者跳出什麼。


那枚硬幣突然像失去了控制一樣,在地上轉了幾圈,然後「啪」的一下倒地。


無名氏徑自朝那棺材走去。


「喂!喂!」我在他身後小聲喚道,「你不怕死嗎?」


我環顧了一下四周,迅速拔出一把劍握在手裡,想著待會如果碰到詐屍什麼的,還可以用來搏鬥一下。


一步


兩步


三步


無名氏在那棺材前停下,目光緊鎖在裡面。


我看他似乎定在那不動了,頓時心又被揪了起來,手裡的劍攥得死緊,掌心也開始冒汗。


突然,無名氏回過頭,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像是被什麼攝去了魂魄!


「你、你怎麼了?!」我冷汗落下,聲音開始發抖。


「沒什麼。」無名氏開口道:「你過來吧,這沒有屍體。」


「真的?」我懷疑地看著他。


「真的。」他點點頭,說點。


於是,我壯著膽子走過去,手裡還是握著那把劍。


30.

我走過去一看,不禁鬆了一口氣——


裡面果然沒有我想像之中恐怖而噁心的畫面,只是有一個黃色錦囊包裹著的方形物件而已。


「這是什麼?」我下意識就想去拿,卻被無名氏一把握住了手。


「我先來。」他說著,一邊從懷裡掏出一隻手套戴在手上。


「你還真是有備無患。」我笑道。


無名氏的手剛觸到那錦囊時,它便一下子變得灰暗,然後化為齏粉。


「玉璽?!」我驚呼道。


呈現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塊碧綠的玉璽,但是上面也有紅色的血絲。


無名氏沒有說話,手指輕輕撫過那上頭的灰,竟慢慢露出玉璽上動物的輪廓——一隻貔貅!


「原來她說的貔貅,是指這個!」我頓時倒吸一口涼氣。


無名氏握住那貔貅,打算將那玉璽拿起來,卻發現它紋絲不動。


「有那麼重嗎?」我疑惑的看了極為吃力的他一眼,提議道:「要不你雙手試試?」


然而,還是沒有拿起來。


「我來吧。」說著,我把手放在那玉璽之上,只過一秒,便觸電似的收了回來。


「它...它是熱的!」我結結巴巴地說道。


「冷的。」無名氏摸了一下,奇怪的看了我一眼。


「我明明摸到是熱的!」我一把握住那塊玉璽,溫熱的手感再一次從掌心裡傳來。


下一秒,我輕巧地把它拿了起來!


無名氏和我都屏住了呼吸,盯著那玉璽仔細地看。


翠綠的璽身里清晰可見道道血絲,如同人的呼吸一般遊走,散發出溫熱之感。


「它和屍體一起放了上千年,也成了血玉了。」無名氏說道。


「那屍體呢?!」我突然感覺到不對,拔高了聲音問道。


31.

無名氏沒有回答我,目光朝我身後看去,意味不明。


我聽到背後傳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


一回頭,我看到一具屍體——準確來說應該是一具殭屍站在墓室的門口!


它的眼球早已腐爛,身上的華服也早已化為齏粉,可以清晰地看到一根根的肋骨...


「啊!」我嚇得一把抓住無名氏的手臂,大叫道:「啊啊啊,救我啊,救我!」


那殭屍徑自朝我撲了過來——


在它的手離我的臉只差兩厘米的時候,我昏了過去。


「醒醒!醒醒!」當我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正躺在主墓室的地板上,身邊圍著無名氏還有老劉。


「那個殭屍呢?!」想到之前的一幕,我嚇得往無名氏懷裡縮。


「沒有殭屍。」無名氏看了我一眼,說道:「你中蠱了。」


「蠱?」我好奇地看著無名氏。


「苗疆多用蠱,你中了蠱,產生了幻覺。」


「我剛剛看到的殭屍...是幻覺?」我感到難以置信,問道:「那我是何時中的蠱呢?」


「萬花茶。」無名氏吐出三個字。


我這才想起來,我們一行人剛進入這個小鎮的時候,在那家客棧,喝了幾口那味道怪怪的,所謂苗族特產的茶。


「那時候就有人算計我們?!」我瞪大了雙眼,後背不自覺發寒。


「這個局,設得真深。」老劉點點頭,說道。


「我記得你沒喝,所以你看不到?!」我看向無名氏,問道。


「是。」


「那你當時為什麼看向門口?」我無語了。


「因為我來了啊!」老劉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說道:「你小子是不是傻?!我走到半路,覺得放心不下,還是過來了。」


「多個人嘛,多個幫手。」


「老劉,我第一次覺得你說了句人話。」我心頭泛起一絲暖意。


「就你小子貧。」老六笑道。


32.

「但是當時我記得你也喝了那茶啊!」我疑惑地問道。


「我那是假喝!你以為我像你啊!傻!」老劉又拍了一下我的頭,說道:「我一聞那味兒不對,後來就吐了。」


「那你特么不告訴我!」我氣得一下子站起來,指著無名氏說道:「還有你!你們想看著我被毒死啊?!」


「哎呀!有沒有毒我們還是看得出來的嘛!」老劉按我的肩膀,說道:「而且你那麼衝動,我怎麼攔得住嘛!」


我白了他一眼,突然想起來什麼,問道:「那是誰給我們下的蠱?」


「很有可能跟那個綠蘿有關。」老劉的表情突然變得很嚴肅,說道:「從我們一入鎮就開始算計,不簡單吶!」


「她?」我想了想,說道:「不可能吧...」


「呵呵,你這是色令智昏。」老劉笑了笑。


「別亂講。」我皺了皺,說道:「我和她沒關係。」


「我都知道了,這玉璽只有你拿得起來。」老劉指著那棺材裡的玉璽,說道:「她要的玉貔貅,就是指這個吧?」


「我不知道!」我不想再繼續下去關於綠蘿的話題,只是問道:「我就想不通了,這玉璽變成了血玉,那是屍體呢?沒有屍體的滋養,它怎麼可能變成血玉?」


「你自己去看。」老劉說道。


我重新走到那棺材旁邊——玉璽被我挪到了旁邊,原來放玉璽的位置居然露出了一個凹下去的方形缺口!


「這是?!」我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根據我早些年的盜墓經驗,這應該是一座雙層棺,真正的屍體,就在這下面,而這缺口就藏著開關。」老劉語氣肯定地說道。


「這玉璽就放在這肉身之上,長年浸潤著屍氣?」我問道。


「沒錯。」老劉點點頭。


「這玉璽只有你一人拿得起來,綠蘿又只委託你一人,你難道就不覺得奇怪嗎?」老劉接著說道,聲音異常嚴肅。


「那我們現在怎麼辦?」我問道:「拿了玉璽就走嗎?」


「我覺得這玉璽不能交給那女人,萬一她是倒爺呢!」老劉說道。


「那我們把這玩意兒放這兒走吧,反正也沒人拿得動。」我說道。


我是煩透了這鬼地方,深更半夜的刨人家祖墳,現在只想快點離開。


說著,老劉走到最前邊,我們準備走出這墓穴。


「靠!」臨近出口的時候,老劉突然大叫一聲。


「被堵死了!」老劉大罵一句:「媽的,哪個龜孫害我們!」


借著透光,我仔細一看,原來上方的那個洞口被一塊巨大的青石給蓋住了!


老劉使勁推了推,那石頭紋絲不動。


「等我出去非得宰了他不可!!」老劉氣急敗壞地說道。


「那現在怎麼辦?」我看了看老劉,又看了看無名氏。

「只能另尋出路了,祈禱這個造墓的人還造了別的出口。」


幾分鐘後,我們又回到了原來的墓室里。


「我看這墓不像是被盜過的,所以,找盜洞出去,是不可能了。」老劉端睨了那墓室一陣,下了結論。


「但是你難道不覺得很奇怪嗎?」我說道:「這裡面有玉璽,說明墓主人非富即貴,那為什麼陪葬品只是幾十件鎧甲?」


「照理來說,能以玉璽陪葬的...」老劉猶豫著,不敢下結論。


「怎麼?」


「只有可能是帝王墓。」老劉看了我一眼,遊離不定地說道。


33.

「不可能!」我難以置信地搖搖頭,說道:「帝王墓不可能如此簡陋的。」


怎麼著也得有個機關、陷阱啊什麼的。


「有可能。」無名氏突然插嘴道,「它有可能是個廢帝的陵寢。」


「廢帝?」我瞪大了眼睛,說道:「可是廢帝也是要按照帝王的規格下葬的啊!」


「不一定。」無名氏目光灼灼地盯著那棺槨,說道:「皇家的事,誰說得清楚。」


「我們只能走另一條路了。」老劉嘆道。


於是,我們走出了墓室,朝左邊那個入口走去。


洞口極為黑暗,無名氏又燃起一個火摺子。


「我們能找到出口嗎?」我有些害怕地問道。


「你聽——」老劉突然頓住了腳步,說道。


我豎起耳朵認真聽了幾分鐘,隱隱約約聽到了淅淅瀝瀝的水流聲。


「活洞。」無名氏突然說道。


有流水的地方,說明洞口還有別的出口,這種洞,被稱為活洞。反之,則是死洞。


「走吧。」老劉說道。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地上開始出現一股溪流,而且那股溪流越來越寬...


「我就想不明白了。為什麼造墓的人非得在這兒單獨開一個入口。」我嘟囔道:「簡直吃飽了沒事做。」


「絕不是吃飽了沒事做。」無名氏突然停下來,說道:「看。」


說著,他將火摺子湊近了周圍的牆壁。


本之前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清楚,現在被火光映亮,我也不由得瞪大了雙眼。


這洞壁,竟然...


全是壁畫!


34.

那石壁上竟然印滿了壁畫!有車攆人物、水榭樓台、侍女隨從...


儼然一副帝王出遊圖!


「這竟然真的是帝王陵寢...」我驚呆了。


「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這應該是某個做傀儡的帝王,被迫埋在了這裡。」老劉沉思片刻,說道。


「你的想像力真豐富。」我白了他一眼,說道:「我還是不信帝王陵寢會是這個樣子。」


「好了。什麼墓不重要,我們得先想法子出去。」老劉說道。


「這壁畫工藝真精美啊,可惜毫無用處。」老劉仔細觀瞻了一番,嘆了口氣。


無名氏沒有說話,只是一直在研究那些壁畫。


我和老劉就面面相覷,不知道說什麼好。


突然,一陣轟隆的聲音響起,一道石門緩緩升起來。


「暗門?!」我驚訝地看向無名氏,問道:「你怎麼找到開關的?」


簡直通神啊!


「我看著有一處色彩磨損特別厲害,然後發現可以按下去。」無名氏說道。


「聰明!」我沖無名氏豎起了大拇指。


「這個暗門可能是出口,也可能不是。所以,你們要做好準備。」無名氏看了我和老劉一眼,說道。

我點點頭,跟著走了進去。


在狹長的甬道里,無名氏點燃了火摺子,我們剛往前走了幾步,便聞到一股令人喘不過氣來的惡臭。


「這...」我捂住了口鼻,難以忍受地說道:「這氣味怎麼那麼像屍臭...」


35.

越往裡面走,那屍臭味越濃,我幾乎都要嘔出來。


「不行了,我受不了了。」我一手扶著牆,想要乾嘔。


突然,手掌觸到的那塊牆壁,輕巧地往裡凹下去了一塊,我呆住了,又一扇石門緩緩打開...


「嘔...」一股濃烈的屍臭幾乎要溺斃了我,我彎腰吐了出來。


無名氏過來給我遞了一張手絹,我急忙捂住了鼻子,抬頭一看,頓時又是一陣劇烈的噁心——


那石室里堆滿了腐爛的屍體,有些還露出了森森白骨。


無名氏迅速按下了開關,那石門又緩緩合上。


「太噁心了。」我扶著牆,無比虛弱地說道。


「看來。這條路是那些逃跑的工匠暗自修的。」無名氏突然說道:「只不過,還沒來得及,就被毒氣逼到了石室里。」


「你的意思是,本來這些工匠要被活埋在這裡,結果他們想逃跑,又觸動機關,遇到了毒氣?」我問道。


「是的。」無名氏點點頭,說道:「所以我們要小心。」


聽到無名氏這樣說,我的心頓時揪緊了,感覺自己周圍全是機關,一不小心就會命喪黃泉。


「走吧。」無名氏重新燃起一個火摺子,率先朝前走去。


不知道走了多久,那水流聲依舊,路卻突然開闊起來,我定睛一看,面前出現了八扇門。


無名氏將火摺子靠近一扇門,上面刻著一個休字。


「我們想出去,得破陣。」無名氏語氣出奇的冷靜,說道。


36.

「破陣?」我好奇地看向無名氏,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這是八門金鎖陣。」無名氏仔細看著那些門,說道:「我們必須生門進入,從正西方向的景門退出。」


「八門金鎖陣?」我呆了呆,說道:「那不是諸葛亮發明的嗎?為什麼漢代就有了?」


「上古奇陣,諸葛亮只是改良而已。」無名氏淡淡地說道。


「那我們進去吧!」老劉說著,一隻手就按在了生門上。


「等等。」無名氏突然叫住了老劉。


「怎麼了啊,你不是說要從生門進去嗎?」老劉回過頭說道,一臉不耐煩。


「我懷疑這可能不是生門。」無名氏說道。


「啊?」老劉聲音高了幾個調,說道:「那怎麼辦?!」


這八扇門完全長得一模一樣啊!


「只能一個一個試了。」無名氏一本正經地說道。


我看他那樣不像是在玩笑,頓時就慌了。


「如果裡面有機關或者殭屍,我們掛了怎麼辦?」我問道。


「如果想節省時間,儘快出去的話,我們三人須分別進不同的門。」無名氏皺著眉說道。


「我不去!」我立即反駁道:「一個人太不安全了,萬一死了,連個收屍的人都沒有!」


「那你想怎樣?」無名氏反問道。


「裡面不是相通的嗎?我們就選一個門,進去找出路就是了。」我理直氣壯地說道:「如果最後只有倆個人走出來,那還要返回去救另外兩個不成?」


「嗯。」無名氏點點頭。


「你選吧。」無名氏說道。


「為什麼是我?」我指著自己,一臉莫名其妙,說道:「這方面不是應該你和老劉比較擅長嗎?」


「你提出的建議,你擔責任。」老劉嬉皮笑臉地說道。


「而且我覺得你小子平時看起來傻傻的,運氣還是挺好。」


我白了他一眼,推開了那扇寫著「休」字的門。


37.

門被推開的那一剎那,無名氏突然把我推到一遍,疾呼道:「小心!」


然後,我親眼看到一簇夾著寒光的劍從距他太陽穴不到兩厘米的位置險擦而過,頓時驚得僵住了。


那箭掠起一陣風,然後牢牢地釘在對面的牆上,劍身抖了幾抖。


「你沒事吧?!」老劉急忙跑過去問道。


「沒事。」無名氏看向已經呆若木雞的我,說道:「我忘了告訴你了,像這種暗門,拉開的時候,最好躲在門背後,因為可能會有暗器。」


我後背冒出一層冷汗,其實剛剛無名氏的嘴動了動,是準備告訴我的,只不過我動作太快而已。

如果不是他推開我,那麼那支箭便會穿過我的頭顱!


「繼續吧。」無名氏依舊平靜地說道。


我驚魂未定,怎麼樣也不敢去拉開下一扇門,老劉走到刻著「景」字的那扇門前,凝住了心神,準備打開那扇門。


「這次我如果掛了,你們記得把我屍體帶回家鄉啊!」老劉黑色幽默了一番。


我沒有說話,只是牢牢盯住那扇門。


門被拉開的一瞬間,老劉迅速閃到旁邊,但是卻並沒有什麼暗器射出來,裡面黑漆漆的,什麼都看不見。


這扇門該不會是入口吧?!我想到,內心一陣狂喜。


無名氏將手裡快要燒完的火摺子扔了,重新燃起一張,湊近了門口——


「啊!!」老劉突然大叫道。


我見到那一幕的時候,呼吸彷彿都停滯了——


那是一具被吊著的女屍,頭髮披散著,正面朝向我們,眼珠子和嘴唇都腐爛了,露出空洞洞的眼洞和參差不齊的牙齒...


地上突然響起了悉悉索索的聲音。


「快關門!關門!」老劉突然大叫道。


無名氏迅速把門關上,這才發現地上居然爬著幾百隻黑色的蟲子。

38.

「快用火燒死它!」老劉命令道。


聞言,無名氏迅速點起幾個火摺子,扔在地上,頓時響起一陣霹靂啪啦的灼燒聲。


一連過了幾分鐘,那些黑色的蟲子才被燒焦,傳出一股惡臭味。


「哪來的這麼多蟲子?!」我心頭又泛起一股想要嘔吐的衝動,問道。


「屍蟲。」無名氏吐出兩個字。


「這種蟲子如果鑽到人的皮膚里,正常人會立馬變成咬人的殭屍。」老劉看著那堆被燒成黑糊糊的蟲子的屍體,有些出神的說道。


他突然想起來,若干年前的一場盜墓,他最好的夥伴們,變成咬人的殭屍之後的猙獰樣子。


「奇怪了,之前我們經過的那個石室,裡面那麼多屍體,為什麼沒見一隻屍蟲?」我突然後怕地問道。


「有毒氣,蟲子都被毒死了。等我們進去的時候,毒氣經過了幾千年,早就揮發乾凈了,而且,」老劉頓了頓,接著說道:「我覺得這鬼地方應該不止一具屍體。」


我們三人都沉默了,看向剩下的六個門。


有屍蟲、有冷箭,那麼剩下的會是什麼呢?


我正想著,然後看到無名氏走到那扇刻著「死」字的門前。


我摒住了呼吸,看著無名氏將那門拉開的一瞬間,心幾乎跳到嗓子眼。


什麼都沒有。


裡面依舊是黑漆漆的一片,無名氏將火摺子湊近,發現門裡面是一堵牆。


「靠!」老劉低咒一聲,罵道:「這造墓的真他媽無聊,一天到晚坑人玩呢!」


我接著拉開那扇寫著「開」字的門,裡面的景象卻令我無比驚訝一一


那是一面古色古香的青銅鏡,年代很久遠了,有些地方甚至顯得斑駁脫漆。


「這又是什麼鬼?」老劉搶過無名氏手裡的火摺子,湊近了那鏡子。


「一面鏡子?」我盯著那鏡子里的我自己的人像,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這墓主人也是奇怪,沒事在自己墳里放面鏡子幹嘛?」老劉嘟囔道。


無名氏卻是沒有理會我們,而是拉開了那扇刻著「杜」字的門。


38.

沒有暗器,也沒有死屍,裡面極其安靜,無名氏拿火摺子一照,發現裡面居然放著一件器皿!


「這是什麼?」我好奇地拿過來看,發現是一個方方正正的青銅樽,說它是酒樽吧,太大,說它是擺

件吧,又太小。


「飲血樽。」無名氏注視著它,吐出三個字。


「飲血樽?」我盯著手裡這個沾了一層灰的、陳舊的器物,壓根沒發現他有什麼不同,問道:「這玩意兒能喝血?」


接著,無名氏一口氣拉開了剩下的四扇門,發現裡面都沒有入口。


「被騙了!」老劉快要抓狂了。


「我們這下怎麼出去?!媽的,死屍和屍蟲都白看了!還有比這更令人絕望的嗎?!」老劉走來走去,無比焦慮地說道。


無名氏倒是沒有說話,像是在沉思的樣子。


我認真看了看那些門,走到之前打開過的寫著「死」的那扇門,點了火摺子,走了進去。


「哎哎哎,你幹嘛呢?」老劉嚷嚷道。


我沒有理他,只是繼續研究這扇門,大約過了幾分鐘,終於——在門邊的隱蔽處發現一個隱藏的機關。


我按下那個機關,那堵牆緩緩升起——


39.


「入口!」老劉難以置信地看著面前那黑洞洞的通道,驚呼道。


「你小子!」他激動地一推我肩膀,說道:「你怎麼知道這扇門背後有路?」


「這個嘛...說來話長...」我拖長了聲音,故意賣個關子,說道。


「哎嘿?!」老劉一副你還敢裝逼的樣子看著我。


「好吧,我問你們,之前打開那道生門的時候,裡面是不是有面鏡子?」我慢悠悠地問道。


老劉點點頭。


「鏡子的特點是什麼?」我接著問道。


「光滑?」


「笨!」我罵了一句,說道:「鏡子最大的特點是左右相反啊!」


老劉認真地想了幾秒鐘,猛地回過味來。


「你你你。」老劉說道:「你也太狡猾了吧!看不出啊!」


「看到那個生門裡面的鏡子的時候,我就在想,鏡子是左右相反的,生的反義詞是死,而生者,逃生也,所以意思就是死門則是生門,生門就是入口。」我頭頭是道地說道。


「行行行,這回我服你。」老劉說道:「這也是邪了門了,這墓主真是無聊,在自己墳里搞些這種東西。」


我們繼續往前走,只覺得過道很長,水流聲依然在繼續。


40.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們走進一個缺口,缺口內是環形的空間,對面又有八個缺口。


「我靠!還沒完沒了了?!」老劉氣不打一處來,又要開啟吐槽模式。


「這下你要怎麼辦?聰明的小胡?」老劉看了我一眼,說道。


我看著那幾個一模一樣的缺口,一時間沒有說話。


「算啦!隨便挑一個吧!」大約過了四分之一柱香的時候,老劉不耐煩地嚷嚷道。


「咦。」我的目光落在某處,好奇地問道:「那是什麼?」


之前太過昏暗,以為這地方空無一物,現在竟然依稀可以看到地上有個小物件。


我拿過火摺子,湊近了看,發現是個體積很小的銅盒子。


「這是什麼?」老劉拿過去看了看,順便聞了聞,然後一下扔我懷裡,嫌棄地說道:「女人用的東西。」


我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把那盒子湊到鼻子前聞了聞,一股殘留的香氣撲面而來。


莫非真是女人用的脂粉盒子?我看著那古色古香的盒子,有一點我可以肯定——這絕對不是現代人用的。


我將那盒子拿在手裡轉來轉去,想把它打開,卻發現不知道開關在哪裡。


「你小子怎麼對女人用的東西這麼感興趣?還是想想怎麼出去吧。」老劉又損我一句。


「你一天不損人會死啊?!」我的目光依舊停留在那盒子上,說道:「我覺得這個盒子很奇怪...」

作者:青銅拂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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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哪奇怪了?它不就是個盒子么?」老劉一把奪過去,拿在手裡研究。

「你沒發現,這個盒子,完全就是個密閉的嗎?」我試探著說道。

聞言,老劉仔細端睨那盒子,良久,說道:「好像是,他媽的兩個蓋子都沒有,真不知道造來幹嘛的!」

「可是裡面裝著東西。」我說著,一邊抓著他的手腕搖了搖——

裡面傳來清脆的撞擊聲。

「嘭!」老劉突然一下把那盒子摜在地上,我一時間蒙了。

「哎!你就敢這樣扔?萬一裡面是炸彈火藥呢!」我不滿地嚷道。

「一個破盒子,你那麼稀罕幹嘛!」老劉滿不在乎地說道。

那盒子已被摔得四分五裂,變成一堆碎片躺在那裡。

我急忙跑過去看,發現裡面就一個小小的羅盤。

「這墓主人該不會是要告訴我們,用這玩意兒,選路吧?!」我瞪大了眼睛。

簡直太奇葩了好么?!

「試試吧。」無名氏突然開口說道。

「死馬當活馬醫了只能。」我將那羅盤放在手裡,那指針懂了幾動,竟然在一個缺口處停了下來!

我看了一眼無名氏,又看了一眼老劉,拿不定主意。

「也沒有其它線索了,就按照這個指示走吧。」無名氏開口道。

我隨手將那羅盤揣入口袋,朝那個方向走去。

42.


不知走了多久,我們只覺得飢腸轆轆,老劉的抱怨聲也越來越少,一路上都是死寂。


「有人!」老劉突然驚呼道,中氣十足。


我抬起頭,費力地看著前面,發現真的依稀看見一個黑漆漆的身影,看上去像個人的樣子。


「老劉。」我有些遲疑地問道:「你確定是有人而不是有鬼?」


「管他呢!」老劉一副許久沒見過活人的饑渴的樣子,說道:「哪怕是盜墓賊我都認了。能幫我們出去就行!」


說著,老劉就跑了過去,見狀,我和無名氏也急忙跟了過去。


走到離那身影大約兩米的地方,我呆住了----面前的這個「人」竟然蒙著黑紗!


不就是委託我們接下這次趕屍任務的那群黑紗人嗎?!


「喂!你怎麼會在這兒啊?!」我正在發獃,老劉就徑自上前高聲打招呼道。


我覺得不對勁,剛想制止,那個黑影像是突然反應過來一般,但是沒有說話,而是徑直朝我們撲過來——


我嚇得呆立當場,一股大力把我往旁邊推去,險險避開了那黑紗人的攻擊。


「啊!」黑暗中,老劉傳來一聲慘叫。


無名氏重新點燃火摺子的時候,發現老劉被那黑紗人壓在地上,然後...


那黑紗人在瘋狂撕咬他的脖子。


「救我啊!救我!」老劉慘叫道。


我恐懼地瞪大了雙眼,不知道怎麼辦。


無名氏搬起旁邊一塊大石頭,從背後悄悄走過去,沖著那黑紗人的後腦勺狠狠地砸下去一一

一時間,鮮血四濺。


那黑紗人從老劉身上翻滾下來,委地不動了。


43.


我感覺到我自己的手在發抖,只能聽到自己粗重的呼吸聲。


無名氏跑過去看老劉的傷口,發現他的頸部大動脈已被咬破,鮮血淌了一地。


「我…我…」老劉的嘴唇開始發白,抖抖索索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救…救…」老劉話還沒說完,就咽了氣。


無名氏抱著他,久久沒有說話,我站在不遠處,眼淚雙流。


大約又過了一段時間,無名氏突然站起來,重新舉起那塊石頭,沖著老劉的腦袋砸了下去一一

「你幹什麼?!」我驚呆了,衝過去怒斥道。


「你怎麼能這麼對他?!他已經死了你知不知道?!你連全屍都不給他留?」我歇斯底里地嚷道。


長久以來的恐懼和焦慮讓我一直緊繃著的神經此時徹底被摧垮了。


「他是死了。」無名氏說道:「但是,過不了多久,他會復活。」


「復活?」我怔了怔,然後更加生氣,吼道:「那不是更好嗎?!」


「復活後,他就不是人了,就開始吃人了。」無名氏冷冷地說道,目光斜睨著一旁地上的屍體,補上一句:「就像他一樣。」


我看了一眼那個頭被砸得稀巴爛的黑衣人,打了個寒戰。


「你的意思是。老劉被咬之後,會繼續咬人?」


「是,這個黑紗人應該是屍蟲鑽進了皮膚,感染了神經,老劉被咬之後,也會被感染。」無名氏無比肯定地說道。


我看著無名氏臉上沾著的鮮血,一時間沉默了。


「這就是殭屍嗎?」我聲音發抖地問道。


無名氏沒有說話,只是點點頭。


「這塊石頭,不是一塊普通的石頭。」無名氏看向那塊沾有血跡的石頭,說道:「它是一塊磁石。」


「所以那個羅盤才會指向這個方向?」我問道,然後覺得自己明知故問。


「我怎麼感覺,這一切都像事先設好的局?」我怔怔地說道,感覺到背後刮來陣陣陰風。


44.


「我不知道。」無名氏說道。


我一時間無言,看向不遠處那一具之前被黑紗人啃得面目全非的屍體。


「那他的屍體怎麼辦?」良久,我喃喃自語,竟然被自己聲音里的凄涼和無助嚇了一跳。


「燒了,或者留在這裡。」無名氏面無表情地說道。


「...」我想了想,說道:「還是燒了吧,帶點骨灰回去給他家人也是好的。」


無名氏沒有說話,點燃了老劉的衣襟。


「沒有汽油。」無名氏說道,聲音里透著一絲無能為力。


「用屍油吧。」我從衣服上撕下幾塊布,包住手,強忍噁心,從旁邊早已被啃爛的屍體上掏出一塊塊的屍油出來,揩在老劉身上。


無名氏將老劉的屍體點燃,一下子燒了起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老劉的屍體漸漸地燒的只剩一捧灰。


無名氏用一張紙把它包起來,小心翼翼地揣好,說道:「走吧。」


「你說,那群黑紗人為什麼要進來?」我問道:「他們是不是跟著我們來的?」


「我要給老劉報仇!」


「你要幹什麼是你的事,但是,首先,我們得先走出這裡。」無名氏說道。


「他死了你就一點感觸都沒有嗎?」我忍不住了,吼道:「就算你跟他非親非故,但好歹也認識了這麼久,他就死在你眼前,你是有多麼冷血無情?!」


「你怎麼知道我沒有感觸?」無名氏反駁道,聲音竟然有些異樣。


「行了,我們出去以後就分道揚鑣吧!」


「你不是說要給他報仇嗎?」


「你不是說我無能嗎?你也不會幫我!你根本就無所謂!」


「我相信你。」良久,無名氏深吸一口氣,說道:「我相信你可以做到,但是現在我們得先出去。現在不是吵架的時候。我的火摺子...快用完了。」


45.


「...你還有多少?」我驚了一下,問道。


「四個。」無名氏說道。


一個火摺子大約能燃燒半個小時,四個就是兩小時,也就是說,我們必須要在兩個小時內走出去,不然就會徹底被困在黑暗之中。


「走吧。」我無力地說道。


「我們需要武器。」無名氏說著,一邊彎下腰從那兩個黑紗人腰間抽出佩刀,扔了一把給我。


我接住了那把刀,上面還沾著斑斑血跡,不知道是誰的血。


「我們還會遇到那群黑紗人嗎?」我問道。


「不一定。」無名氏沉默了幾秒,說道:「遇到的不一定是人。」


聞言,我也沉默了。


我和無名氏兩人繼續前進著,沒有老劉的嘮叨和抱怨,氣氛安靜了許多,我一時之間覺得很不習慣。


「屍群。」不知道走了多久,無名氏突然說道。


我仔細眯起眼睛看,發現前方確實有幾個「人」圍在一起,不知道在吃什麼。


它們很快感覺到了我們,然後轉身撲了過來。


「砍頭。」無名氏舉起了刀,吐出兩個字。


「我不敢。」我說道。


我真的沒有殺過人,哪怕面前的已經不是人了。


「你不砍他們,你就會變得和他們一樣。」無名氏厲聲說道。


我握著刀,戰戰兢兢地,直到有一隻殭屍朝我撲了過來——


「砍啊!」無名氏一把砍下那隻殭屍的頭,沖我吼道。


我頓時彷彿像如夢初醒一般,朝下一個朝我撲來的殭屍頭上砍去。


一時間血肉橫飛,殭屍的嘶吼聲伴隨著血肉迸濺的聲音。


我只感覺到有血不停地濺在我臉上,我的手拿著刀已經砍麻了,不知道過了多久才發現已經砍無可砍,四周都是躺著的屍體。


有一部分是蒙著黑紗的,有一部分不是。


我扔下刀,坐在地上,只能聽見我和無名氏粗重的喘息聲,一時間彷彿修羅地獄和醒不過來的噩夢。

46.


「前面還有多少殭屍?」我喘息著說道:「我們的火摺子…只有兩個了。」


「不知道。」無名氏搖搖頭,說道:「不過,我們應該快走出來了。」


我沒有說話,只覺得精疲力竭,但是耳畔的水流聲還是不斷地在傳來,感覺沒有盡頭。


「如果有個人,能帶我到世界的盡頭,就好了。」我一開口,卻被自己聲音里的矯情嚇了一跳。


「當然了,如果有個人能陪我到生命的盡頭,也不錯。」我笑了笑,看了一眼無名氏。


如果老劉還在這裡,他一定會狠狠地啐我吧!


我突然很懷念老劉的毒舌。


可惜,回應我的只是無名氏的一句冷哼。


「我跟你在一起實在是太寂寞了啊!我以後死了也只是個寂寞鬼!」看著無名氏的背影,我一屁股坐在地上,不滿地嚷嚷。


「鬼來了。」我清晰地聽見無名氏說道,他的聲音在黑暗裡顯得格外清冷。


借著一點火光,我看見不遠處有一個身影。


「又是殭屍?!」我頓時倒吸一口涼氣。


我他媽現在連提刀的力氣都沒有了啊!


「可惜我們沒有箭。」無名氏居然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手裡攥緊了那把血跡斑斑的刀。


「嘿!前面有人在嗎?」一個如銀鈴般的女聲傳來,帶著一絲不確定地試探。


我奇怪地和無名氏對視了一眼,在墓室里遇見一女的一一這也太詭異了吧?!


「有人在嗎?」那聲音又問了一遍,還是那麼的好聽。


「有!」我幾乎是條件反射地應道。


「原來真的有人,嘻嘻。」隨著腳步聲由遠到近,出現在我們面前的是一位明眸善睞的女子,笑起來眼角彎彎,還有兩個可愛的小梨渦。


我幾乎一下子就被她吸引住了,在她身上我能找到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你…跑到這兒來幹什麼?」我有些詫異地問道:「來盜墓?」


「什麼啦!」她拍了我一下,笑道:「哈哈哈,我養了一條藏獒,它老是往這裡頭鑽,所以我在想這裡面是不是有什麼問題,就進來啦。」


「等等。」我迅速抓住了她話里的重點,急忙問道:「你的意思是,出口就在這附近?」


「對啊。」她點點頭,纖纖玉手朝身後的某個方向一指,無比輕鬆地說道:「就在那兒。」


我頓時充滿希翼地朝那個方向望去,雖然所見之處仍是一片黑暗。


「姑娘,我們實在是太感謝你了。能不能帶我們去?」我一激動,自發地握住了那姑娘的手。


47.


「哎哎哎!你幹什麼呢?!」姑娘迅速抽回了自己的手,面色微酡,嗔怒道:「男女授受不親你不知道嗎?!」


「好好好,不碰你。」我急忙道歉,說道:「你能帶我們出去嗎?」


「這邊。」她沒好氣地瞪了我一眼,轉身朝某個方向走去。


我和無名氏跟著她走了一小段路,發現已經開始看到一點光亮。


「就是這兒了。」姑娘帶著我們從側邊的一個小洞出去,霎時,我被光線刺得睜不開眼。


「啊!久違的光明!」我感嘆道。


走出來一段距離之後,我回頭看,才發現這出口竟然是一個隱水洞。


所謂隱水洞,就是水流都在看不見的地表下流動,但能看見的就是外面的類似於花果山水簾洞一樣的小型瀑布。


「原來另有玄機。」我感嘆道。


誰能想到這樣一個景觀一樣的地方,裡面竟然是一座陰森森的大墓呢?


「我…」我突然感到一陣頭暈,緊接著便失去了意識。


等我悠悠轉醒的時候,發現自己竟然躺在客棧里。


「你沒事吧。」那姑娘就坐在我面前,一臉關切地問道,和之前的態度判若兩人。


「啊…我…好難受…」見狀,我故意捂住胸口,做出一副痛苦的樣子,說道。


「啊?!」那姑娘果然慌了,焦急地說道:「那怎麼辦?」


「你給我揉揉。」我痛苦萬分地說道。


「你不會自己揉嗎?」姑娘立馬警覺地皺起了眉頭。


「我手沒力氣…」我可憐兮兮地說道。


「…」姑娘臉上寫滿了「真難你沒辦法」的表情,極不情願地將手放在我胸口按了起來。


「不是這兒,是這兒。」我抓住姑娘的芊芊玉手,按在了偏上一點的地方。


「你…」姑娘看我一臉理所應當的表情,也只能瞪我一眼。


「無名氏人呢?」我好奇地問了一句。


這貨一天到晚悶不作聲的…不會拋了我走了吧。


「他去給你煎藥去了。」姑娘看了我一眼,說道:「你是不知道,你昏過去的時候,我們都嚇壞了!」


「噢?」我挑了挑眉毛,問道:「怎麼,你心疼了?」

48.


「呸!」姑娘紅了臉,說道:「又自作多情!」


「嘿嘿嘿。」我越發覺得自己笑得不懷好意。


「喝吧。」說著,無名氏端著一碗黑糊糊的草藥進來。


我用一種「這裡面會不會有毒」的眼神看著他。


「放心吧,安神的。」無名氏淡淡地說道。


他到底有沒有意識到他自己是一個碩大的電燈泡啊?!


「你們都在這裡啊!」店小二突然走了進來,嚷道。


「怎麼樣?墓裡面好玩不?有什麼驚險刺激的事情?說說?」店小二興奮地說道。


我和無名氏同時面色凝重,一起沉默了。


「怎麼了?」店小二一臉莫名其妙,打量了一遍房間,後知後覺地問道:「老劉呢?」


我沒有說話,只是將頭埋入被子里,溫熱的眼淚浸潤了棉被。


「你們在墓裡面有沒有帶出來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啊?」店小二繼續問道:「能不能給我瞧瞧?」

「那個玉貔貅呢?」


無名氏沒有說話,從旁邊的包袱里取出那個玉貔貅的玉璽。


「嘖嘖嘖。」店小二接過去,小心翼翼地捧著,說道:「這個可是稀世珍寶啊!我要在燈下好好看看。據說古代的皇帝才能碰它呢!」


說罷,就把玉璽拿到旁邊的油燈前細細觀賞。


「好了。你不用再繼續裝了。」無名氏突然冷冷地說道。


我一愣,莫名其妙地看向他,發現他的目光似寒冰一樣投射在店小二的背影上。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店小二回過頭,一臉茫然地看著無名氏,指著自己,問道:「你是在說我嗎?」


「不然呢?」無名氏目光灼灼,未置可否。


「真正的店小二呢?被你殺了?」無名氏繼續說道。


氣氛驟然緊張了起來,我旁邊坐著的姑娘一隻手緊緊地抓住了被子,被抓出了好幾條褶皺。


「呵呵。」店小二突然乾笑了兩聲,之前的隨和一掃而光。


「真是不知道你是如何看出來的。」說著,他做出了一個驚人的動作一一


「店小二」從自己臉上撕下了一層「人皮」!


49.


然而,更令我驚訝的,不是他這個動作,而是他撕下面具之後的那張臉!


那不應該是死人的臉嗎?


沒錯,出現在我面前的,竟然是只見過一面的、青衣的臉!


雖然這次他並沒有畫上戲子那濃厚的油彩,但是,我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你為什麼還會活著?!」我驚異地問道。


他沒有理會我,只是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端起一杯熱茶輕輕吹了吹。


我看了一眼無名氏,發現他也格外吃驚。


「呵呵。」青衣笑了笑,輕撫了一下自己的手指,說道:「相比於這個,我更想問,你是怎麼知道我不是店小二的。」


聞言,我也看向無名氏,感到很好奇。


「因為。」無名氏的目光落在青衣的手上,說道:「天天端茶送水,干粗活的店小二是不可能有如此一雙細皮嫩肉的手的。」


我仔細看青衣的那雙手,白皙修長,宛如一雙養尊處優的女人的手。


「哈哈哈…」青衣突然放聲大笑,放下手裡的茶盅,站起身,說道:「不愧是守陵世家的傳人,觀察真是細緻入微,佩服、佩服啊!」


「守陵世家?」我疑惑地重複了一句這個名詞,莫名其妙地看向無名氏。


「我哪有你布局的功夫細…雌雄雙盜。」無名氏冷冷地說道。


我更加莫名其妙地看向無名氏,他們在說什麼,什麼守陵世家、又是什麼雌雄雙盜…


「想不到我的身份竟然被你發現了。」青衣眼底飛快地掠過一絲訝異,但旋即恢復如常。


「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你假裝自殺,然後扮成店小二,讓我們幫你拿出玉璽,然後就殺我們滅口,是吧?」無名氏繼續說道。


「而且你知道那個墓裡面很危險,九死一生,所以你並不想跟我們一起進去。」


「精彩!精彩!」無名氏拍著手,笑道:「只可惜,你只猜對了一半。」


「我沒打算殺你們,至少不是現在,我打算讓你們和我一起去干一件大事,事成之後,也有你們的一杯羹。」青衣斂了笑意,說道。


無名氏注視著他,未置可否。


「我要你們和我們一起去挖掘海昏侯的大墓,只要那個能盜了那個墓,我們這輩子都能錦衣玉食、享用不盡了。」


「如果我說不呢。」無名氏吐出一句話。


「你當然會說不了,畢竟你是守陵人,我是盜墓賊,水火不容。」青衣胸有成竹地說道:「但是你忍心看著你的朋友,七竅流血而死嗎?」


說完,他將目光移向了我。

作者:青銅拂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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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


「你給我下了毒?!」我瞪大了眼睛,驚叫道。


「我也是迫不得已啊。」青衣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說道:「我不下毒,你們又怎麼能乖乖聽我的?」


「你就不怕我們殺了你、再找到解藥?」無名氏冷冷地說道。


「你們殺了我也沒用。綠蘿的確是苗女,解藥只有她能調製出來,你把她殺了,你們永遠都拿不到解藥了。」青衣輕笑著說道。


「我們可以以你為人質,要挾她。」


「我是將死之人了。」青衣彷彿聽到了笑話一般,笑起來,說道:「我怕什麼?」


見我們怔了怔,他又繼續說道:「我被同行下了劇毒,只有找到海昏侯墓里的上古靈藥,才能解毒。」


我竟然從他的聲音里聽出了一絲無奈。


「其實我自己活不活,倒無所謂,只不過綠蘿她是孤女,我如果死了,她恐怕也活不了。」青衣斂了笑意,說道。


旁邊的姑娘似乎有所觸動。


「你以為,你上演夫妻情深就能騙得了我們嗎?」無名氏冷冰冰的語氣里透著一絲不耐煩,繼續

道:「早年你們做下的事情,可沒有一件事不是令人覺得噁心的。」


「早年我們確實是做了一些事情,但是我們不做也會有別人做,哪一行不黑?」青衣面上沒有一絲表情,說道:「總而言之,要麼同歸於盡,要麼,一起去海昏侯的墓。」


「我跟你們去。讓他回去。」我說道。


我實在不願將無名氏牽扯進來了,因為,我不想再看到他遭遇老劉那樣的事情了。


「不,要去一起去。」無名氏面帶嚴肅地說道:「你一個人不行。」


「他一個人當然不行。」青衣說道:「如果沒有你一路上的保護,他這個青冢派的傳人,恐怕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青冢派?」我皺了皺眉頭,問道:「那是什麼?」


「你估計還不知道你自己的價值吧?」青衣用一種戲謔的眼神看著我,說道:「你現在體內的封印還沒有打開,但已經是各大盜墓門派的爭搶對象了。」


「那你怎麼知道我是那個什麼青冢派的傳人?」我繼續逼問道。


「因為只有青冢派的傳人,才能夠拿得動那個玉貔貅。」青衣目光灼灼地看著我,一字一句地說道。


「可是,之前你就騙我們去盜墓了啊。」我繼續問道。


「你們帶著那具棺材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你們了,而且,你身上還隨身帶著血玉。那東西,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青衣頓了頓,接著說道:「我會看天象,夜觀星象,青冢派的傳人會經過這裡。」


「所以說,那戲班老闆,都是你們的人了?」我嘲諷地問道。


「對。」青衣點點頭,說道:「實不相瞞,這個小鎮,有很多我們的眼線。」


51.


「所以你們辛辛苦苦,就是為了確認我是不是那什麼派的傳人?然後讓我去拿那塊石頭?」我極為嘲諷地說道。


「當然不止。」青衣搖搖頭,說道:「只有你的血,才能打開海昏侯大墓的門。」


「你…」我倒吸一口涼氣,難以置信地說道:「你們太過分了吧!給我下毒就算了!居然還要放我血?!」


「就一點點。」不知道是不是我驚嚇的樣子逗笑了青衣,他眼底噙了一抹笑意,說道:「一點點血在九龍鼎里,就能打開了。」


「但是,必須要是活人的、新鮮的血液。」


「…」我無語了。


「但是,有一點你們可以放心,我們這次去,我只去拿解藥,絕對不會去盜墓。」青衣說著,目光卻一直盯著無名氏。


「拿到解藥之後,我和綠蘿就徹底退出盜墓界,金盆洗手。在這行混了十多年,我們已經累了,不想再鬥了。」


無名氏只是面色凝重,沒有說話。


「對了,我們那個棺材,還在你那裡嗎?」我突然想起來,問道。


「在。」青衣點點頭。


「我們還有必要帶著那棺材嗎?」我看向無名氏,說道:「我感覺黑紗人都死絕了。」


「帶著吧。」無名氏思索了幾秒鐘,下了決定,說道:「或許有用呢。」


「好吧。」我點點頭,問道:「海昏侯的墓在哪?」


「江西南昌。」


我突然想起來,那具棺材也是要送到南昌,於是說道:「那我們就跟著你們去一趟南昌,順便把這趕屍的任務完成到底。」


「那我們今天就準備走吧。」


「我能和你們一起去嗎?」房間里突然傳來一個怯怯的聲音。


我一看,是那姑娘。


「我雖然很歡迎你加入我們,但是你一個姑娘,恐怕受不了那場面。」我說道。


墓室、殭屍、屍蟲…一想到這些,我一個大男人都感到毛骨悚然,更不要說一個女孩子了。


「但是我在這裡,恐怕更加危險。」說完,那姑娘竟然哭了起來。


「怎麼了?」我急忙從旁邊拿過一張手絹,遞給了她。


姑娘泣不成聲,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完了她的故事。


那是一個極為凄慘的故事。


【最後的捉妖師】


「有妖氣!」

一隻黝黑的手從空中蓋了下來,狠狠地拍在我的泡麵杯上。

那碗加了兩根香腸,一個滷蛋,一包榨菜的辣雞面從我的手中滑落,臉朝下撲倒在便利店的地板上。麵條和湯水撒了一地,彷彿受害者的鮮血和內臟。

「你,你幹啥?!」即將入口的泡麵當場撲街,我又驚又氣,瞪著眼前這個突然出現的男人。

男人約莫三十歲的樣子,穿著一件發黃的運動衫,牛仔褲上沾滿了白色的油漆漬。他叼著一根煙,咧開的嘴唇里露出一口黃牙:「好險,幸好趕上了。」

「我老遠就聞到了你手中的妖氣。這麵湯中混入了邪祟之物,你要是誤飲了,必會被那邪物操控心智,成為它的傀儡。」他一臉嚴肅地對我說道。

「啥?」

「你不相信,喏。」男人指了指了地上的杯麵。我低下頭,看到倒翻的杯麵竟然被什麼東西掀起了一個角。一隻漆黑的壁虎從杯子里爬了出來,抖了抖身上的麵湯,嗖地一聲躥進了一邊的貨物架,消失無蹤了。

一想到剛才我差點把一隻壁虎吃進肚子里,我的胃不由得一陣翻騰。

「你到底是誰?」我問眼前的男人。

男人把熄滅的煙頭扔進了一邊的垃圾桶:「我叫王建軍,是一個捉妖師。」

「王建軍?」一個疑惑的聲音同時傳進了便利店。玻璃門被輕輕推開,一個矮個子男人走進了店裡。

那個男人和王建軍幾乎是一樣的打扮,不過他帶了一頂橙色的安全帽,腋下夾了一捲圖紙:「今天休息嗎?我看工地里還有不少磚要搬呢。」

「如果你不幹的話,我就讓其他人接這個活了。」矮個子男人對捉妖師說道。不知為何,他的語氣有一些恭敬。

王建軍側過了身看了一眼身後的包工頭,轉身對我說道:「我得走了。」

「方才一照面,我就發現你命犯太歲,之後肯定還會有妖物找上你。」他指了指我,又指了指便利店的門外:「如果你遇到了危險,可以來找我,我能幫助你渡過難關。我就住在街對面的光明小區施工地。」

他壓低了聲音:「不管是什麼樣的妖怪,我都能驅除。」


1.

在那隻妖怪找上我以前,我完全沒有把這個叫做王建軍的男人放在心上。要不是那妖怪再次提及他,還詳細地描述了那日的場景,這個自稱捉妖師的傢伙大概會和那盒從我手中滑落的泡麵一樣,混入我渾噩記憶的大河,今生再難露面。


「不管你怎麼想,王建軍確實是一名強大的捉妖師,你對他的力量一無所知。」那隻八哥妖怪一本正經地對我說道。幾分鐘前,它趁著我開窗乘涼的時候飛進了我的房間,然後站在我的檯燈上自顧自地開始說話。


當時我正在低頭玩手機,聽到有東西撲騰翅膀的聲音,起初以為是麻雀,結果卻在檯燈上看到一隻黑色的八哥。


「你好,人類,看見我請不要驚慌,雖然我是一隻妖怪。」這是它的開場白。


「我沒有惡意,而是帶著友誼和夢想而來。」八哥晃著腦袋對我說道:「我們需要你的幫助,並且樂意為你提供豐厚的報酬。」


我有些驚訝,但遠沒有將它和妖怪聯繫到一起。我只覺得這隻八哥挺聰明的,竟然能說出這麼長的句子,而且吐字清晰,辭彙量豐富。他的主人教它學會這麼多話,一定很不容易。


八哥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慮,於是繼續說道:「我不是家養的八哥,也不是在學舌,我說出的每一句話,都出自我自身的想法。」


我不禁為這隻八哥的主人叫絕。能掌握如此複雜的句式,它已經可以稱得上是鳥中的莎士比亞了。

我拿起桌子上的水筆,走到它的身旁。


「說『你好』。」我伸出筆,想逗一逗它的腦袋。


「你大爺的,我真的是妖怪!」八哥妖氣得在我的檯燈上跳了起來。


「你說你是妖怪,那你變個人形出來我看看。」我繼續逗它。


它撲騰著翅膀飛了起來,躲過我的筆尖,落在了一邊的書柜上:「如果放在以前,我早變了,但是現在不行了。建國以後的妖怪不能成精,你又不是不知道。」


「喲,還懂時事,厲害厲害。」我拍了拍手。


黑鳥縮了起來,似乎被我的淡定擊敗了,它的話語中隱隱帶著哭腔:「到底要怎樣,你才能相信我是一個妖怪?」


我想了想,覺得這確實是一件困難的事情,涉及到類似精神鑒定的悖論。就彷彿你很難用行動證明自己沒有神經病一樣,一隻八哥也很難用說人話證明自己不是一隻普通的八哥。但我還是想出了一個辦法:「在微積分中,斯托克斯公式的展開式是什麼?」


八哥愣了愣,似乎沒有意識到我會問這個問題。但是沉默只持續了片刻,它馬上做出了回答:「

。」

「啪。」我的水筆掉在了地上。


「原來你真的是妖怪。」我這才相信出現在我面前的這隻禽類生物絕不普通。因為正常生物是無法理解微積分的,能讀懂它的全是妖怪。


我欠了欠身,對我之前的冒犯表示抱歉。並伸了伸手,示意八哥下來說話。它猶豫了一下,選擇了一個書桌上的雕塑做為落腳點。那是一個古羅馬圓形大劇場的木質雕刻,我雕了一半,準備把它當做這個學期的美術課期末作業。


八哥落在劇院舞台的位置。它昂起了頭,似乎想展現出妖怪應有的魄力。


「所以說,你為什麼站上這個舞台?」我問它:「聽你剛才說,你似乎有什麼夢想?」


八哥點了點頭:「我們希望和你建立一起一種雙邊合作關係,雙方互惠互利,共同發展。」


我咂了咂嘴:「和你們合作?我只是一個普通人而已,100米連10秒都跑不進,更沒什麼上天遁地的能力,能幫你們這些妖怪做些什麼呢?」


「因為你見過王建軍。」八哥低聲對我說道:「那個可怕的男人、鐵鎚粉碎者、裂妖之魔、無情的清道夫、搬磚的驅逐者、瘋狂的革命執行家、尚存於世的最最強大的,捉妖師。」


「我們被他追殺,已經瀕臨滅絕了。」八哥的語氣越來越嚴肅:「他循著我們的妖氣而來,我們無所遁形。」


「而你,你命犯太歲,渾身妖氣繚繞,如果你能呆在王建軍的身邊,就能混淆他對於我們的追蹤。」

「只有你,才能拯救我們妖族最後的血脈。」


2.

「我有一個問題。」我舉起了手:「和王建軍相遇的那一天,我遇到了一隻蜥蜴妖怪。聽他解釋說,這個傢伙躲在了我的泡麵里,似乎想趁機進入我的身體,控制我的思想。」


「你們的存在, 似乎會對人類造成威脅啊。」我欠了欠身子:「站在人類的立場,我好像沒有應該幫助你們的理由。」


「並非所有的妖怪都想吃人,就像不是所有的人類都愛吃狗一樣。」八哥對我說道:「而且,有些妖怪之所以會對你們產生非分之想,也實屬無奈之舉。因為現今空氣中的天地靈氣實在是太過稀薄了,根本不能滿足我們日常所需。若是放在以前,我們光靠吐納就能飽腹,但是現在,我們深呼吸就和喝西北風沒啥兩樣了……」


「等一等。」我打斷了它的話:「你的意思是,以前的空氣中有充沛靈氣?就像那些網路修真小說中寫的那樣?」


「當然。」八哥說道:「小說也是從生活中來的嘛。」


「那為啥現在沒有了?」


「唉。」八哥嘆了一口氣,似乎起了某些傷心的往事。沉默了片刻之後,它回答道:「這一切,都要從那場戰爭說起。」


我從床邊拿出了薯片和可樂,準備聽它講述一場隱藏在人類歷史背後,不為人知的人妖大戰。

八哥清了清嗓子:「那是1937年7月7日夜晚的北京。有一聲槍響在它的郊外響起,打破了附近宛平小鎮的寧靜……」


「盧溝橋事變?」我從椅子上彈了起來:「你說的該不會是抗日戰爭吧?」


八哥點了點頭:「難道我們這兒最近幾年還發生過什麼大戰爭嗎?」


「所以……妖怪們也參與了八年抗戰?」我感覺大腦嗡嗡作響。一副空前宏大的魔幻畫卷在我的腦海里緩緩展開。


「建國以前,天地間靈氣充沛,自然有不少的妖怪蟄伏在名山大川之中。而隨著侵略者的戰火向大陸內部蔓延,不只是你們,妖怪們的領土也受到了侵犯。要知道,能修鍊成精的妖怪,哪個沒有千百年的道行,它們對這片土地的熱愛,比你們更為深沉。因此,面對帝國主義的刀劍,我們揭竿而起,毅然加入到了反法西斯戰爭的汪洋大海之中。」


「由於戰火爆發得突然,妖怪們也缺乏組織,起初,面對敵軍的優良武器,縱然有百年道行傍身,我們的傷亡依然非常慘重。但我們也發現了敵軍的一個重大秘密,那就是在敵方的軍隊中,同樣存在著由妖怪組成的特別軍團!」


「如果說731細菌部隊的特點是喪心病狂,那麼這支由陰陽師和東瀛妖魔組成的行動組則以神秘著稱。它們在戰場上悄無聲息地流竄著,將那些遠離大部隊的敵人送入地獄。」


「隨著戰火的蔓延,越來越多的妖怪倒在了血泊之中。我們原以為頹勢會持續下去。幸好,同年的8月份,國共兩黨發表了第二次合作聲明。表面上,這次聲明只是建立了國軍和共軍的統一戰線,其實,當時的妖怪們也受到了兩黨的邀請,我們受到了統一的編排,成為了抗日戰場中一股正規的戰鬥力量。」


我吃完了一袋薯片,擰開了可樂的蓋子:「真是讓人意想不到的歷史。但這和天地靈氣的變弱又有什麼關係?」


八哥捋了捋羽毛,繼續說道:「我之前提到過的那支日軍特別軍團,名為『晴明組』。它們在戰場上不止負責暗殺,還背負著一個特別的任務。」


「1939年年末,在昆崙山的附近爆發了一場巨大的戰役。日軍從北海灣龍門港登陸,在攻佔了欽州、防城之後,沿著邕欽公路入侵南寧。如果南寧失守,那麼桂越國際交通線就會被切斷,將對我軍的補給造成重大影響。為此,五個集團軍被調往桂南參與戰爭,我們妖怪隸屬的第十九特別行動軍也包含在其中。」


「在戰爭的初期,我們一度以為這只是一場普通的戰役。但是隨著戰事的進行,一些嗅覺靈敏的妖怪察覺到了異常。它們發現離主要戰場崑崙關不遠的崑崙山脈上,有異常的妖力波動。」


「須知天下龍脈盡出崑崙。而龍脈又是大地的脈搏,正是龍氣的氤氳產生了天地之間的鴻蒙靈氣,因此昆崙山一直是妖怪們非常重視的聖山。現在昆崙山上出了異狀,自然是令我們萬分緊張。加之原本應該活躍在戰場邊緣的『晴明組』,這次卻連個影子也沒有見到,所以我們的指揮官覺得這其中必定有什麼陰謀。」


「桂南戰役打了一年有餘,參戰的敵軍是以高度機械化著稱的日軍第五師團,也就是『鋼軍。』我們的妖術在對抗機械時效果非常有限,因此我們被編排在戰隊的後方,擁有一些自由行動的許可權。在發現昆崙山的異狀後,特別行動軍的軍長立刻對我們下達了探測聖山的指令。」


「和『晴明組』的編隊相似,第十九行動軍也是一支混合了妖怪和道士的隊伍。考慮到此次行動的隱秘性和危險性,我,樹妖李小萍,還有被稱為『大鎚王』的道士組成了三人臨時小組,趁夜趕往昆崙山探查情況。」八哥閉上了眼睛,彷彿陷入了過往回憶。


「就憑你?」我露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雖然你能言善道,但是微積分在戰場上應該沒什麼用吧?」


「那是現在!」八哥氣得再次飛了起來,撲騰撲騰地掉了不少羽毛:「以前的我可以比現在強多了。不要說化作人形,完全妖力釋放的我展開雙翼可以達到20米,拉-7戰鬥機知道嗎?抗戰時共軍用的最多的戰鬥機就是它,但我的速度比它不知道要快到哪裡去。」


見我被它說的一愣一愣的,八哥臉上漸漸露出了得意的神色:「而且我還能模仿任何見到過的生物的聲音,更是通曉多國語言,博覽群書。再加上妖怪能變化成任何人的樣子,我簡直就是當時潛入作戰的一枚王牌啊。」


「當然,我的夥伴也和我一樣優秀。李小萍是一株有著千年道行的無花果樹,她能將自己的根須扎到幾公里外的土地里去,是當時隊伍里的自走式雷達。至於大鎚王,他使得一手好鐵鎚,那把融入了雷公之力的神兵能粉碎一切妖魔,即使是『清明組』中以防禦著稱的道成寺鐘,在他的鐵鎚下也走不過兩個回合。」


「總之,我們按照命令的指示趁夜潛入了崑崙山脈,果然在山中發現了『晴明組』的痕迹。」八哥說道:「原來『晴明組』和731細菌部隊合作,準備搞一個大新聞。他們不知道以多少生靈的屍體做生物實驗,鍛造出了一具無比強大的魔軀。又在崑崙山脈中搭起了招靈台,希望以昆崙山的強大靈氣為引,喚來東瀛幾百年前最最強大的陰陽師魂魄,以操控魔軀。」


「魔軀有形無魂,神魄有魂無形。一旦那個曾經名滿平安京的陰陽師被召喚而至,進入魔軀,那麼恐怕會誕生出當世最強的魔神。且不提任何妖怪都不可能是它的對手,憑那股從魔軀上散發而出的龐大妖氣,它甚至可能成為整場戰役的轉折點。」


3.

「當時的情況很危急,當我們趕到招魂台時,招魂儀式已經接近尾聲了。魔軀的身周浮現著無數幽綠靈氣和電閃雷鳴,那是731部隊正在利用儀器強制魂體的融合。我們來不及商議對策,只能匆忙地進行阻攔。」


「大戰一觸即發,但面對幾乎全員出動的『晴明組』,我方的人員嚴重不足。幸好李小萍升起無數樹牆阻隔了戰場,為我們多少挽回了一旦劣勢。」八哥的語速越來越快,彷彿也感受到了當時戰況之激烈:「大鎚王和我被樹牆分到了一起,同時還有一些『晴明組』的支援型妖怪。見到切後排的好機會,我們自然不會放過,神錘一出,大鎚王在十招之內就放倒了『座敷童子』、『姑獲鳥』,而我也趁機將『骨女』打成了重傷。」


「雖然我們這邊暫時性取得了優勢,但是李小萍卻陷入了苦戰。控制著地形優勢的她成為了敵軍首要的攻擊目標,同一時間內,至少有三個妖怪朝她發起了進攻。她雖然依託著樹林四處躲避,但依然左支右絀,險象環生。」


「我和大鎚王想去支援她,卻被一把妖刀攔住了去路。只見一個相貌俊秀的妖怪從樹林的陰影中走出,他用舌頭舔著刀鋒的動作讓我後脊一涼。」八哥的聲音低了下來,他眼神中閃過一絲恐懼:「我讀過日本的妖怪圖鑑,一眼就認出了對方的身份。那是曾活躍於平安朝代的大妖怪,是實力遠超我和大鎚王的強大敵人:酒吞童子。」


「如此級別的妖怪,我本以為他會留在東瀛固守,想不到晴明組為了這次的任務,竟然把他也請來了。」八哥對我說道:「他的出現讓我心頭一顫,我當時就覺得,一切都完了。」


「大鎚王並不認識酒吞,所以提著神錘就朝他撲了過去。鐵鎚和他的佩劍一接觸就發出了陣陣哀鳴。兩人砍殺了幾個回合,酒吞抓住了對方的破綻,一劍刺中了大鎚王的手臂,大鎚王奮力反擊,大鎚卻只是輕輕地擦過敵人的衣襟。酒吞童子借勢退後了兩步,大鎚王則是被劍氣擊得倒飛了幾米,鎚子從他手中脫出,落入了遠處的林子里。」


「幾個回合就落敗,這並沒有出乎我的意料。酒吞童子手中的佩劍乃是安綱童子切,是名譽東瀛的天下五劍,大鎚王的鎚子雖也附有神力,但是乃後天人力灌注,是無法和奪天地造化所形成的武器相匹敵的。」


「當然,我們的戰敗不是最糟糕的一點。當李小萍被敵軍制服,被迫撤去樹牆時,我們驚覺招魂儀式已經結束了。原本平躺在祭台之上的魔軀此刻已經幽幽站起,似乎正在感受著新生。」


「那真是非常,非常可怕的存在。」八哥嚴肅地對我說道:「那魔軀不過九尺高矮,卻彷彿頂天立地。他的眼中深邃萬分,好似蘊藏著天地洪荒,他的呼吸沉重而綿長,彷彿巨獸的熾熱吐息。當他的目光漸漸凝聚時,我甚至感到了周身籠罩著死亡的陰影。」


「『去吧,帝國最強的戰爭兵器!將你眼前的敵人全都消滅吧!』那個負責操縱儀器的敵軍科學家對魔軀下達了命令。那一刻,我以為我的生命到此為止了,但是,魔軀卻做出了讓在場所有人震驚的表現。」


「魔軀沒有聽從命令。他只是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四周,從口中吐出了一口濁氣。」八哥說道:「他張開了嘴,說出了一句詩:花非昔時花,月豈昔時月。此身獨未變,仍是昔時身。」


「就在在場的眾人都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時,魔軀行動了。他伸出了自己的雙手,竟然猛地插進了自己的胸膛中!」八哥突然提高的音量嚇了我一大跳:「他從胸膛里取出了自己的心臟!那團緩緩蠕動的黑色物體,一離開魔軀的身體就燃成了一團燦爛的火焰,在他的手掌之中歸於虛無。」

「而隨著心臟的焚毀,魔軀的雙眼也再次暗淡了下去。他慢慢地朝著地面倒去,一同跌倒的還有『晴明組』製造強大戰爭兵器的野望。」


「那些731部隊的傢伙大喊大叫,明顯是沒有明白魔軀為何一復活就自殺。但是我卻從魔軀的那幾句詩中聽出了對方的意思。大概那個陰陽師的鬼魂不希望以這種形式回到凡間,所以選擇了再次墜入地獄。」


「而隨著魔軀的死亡,原本用於控制昆崙山靈氣的儀器也完全失靈。我見到山體的四周冒出了無數蒸汽,那些深入昆崙山山體,掠取龍氣的蒸汽機發出了無數哀鳴聲。敵軍的研究人員開始四散逃竄,不明就裡的妖怪們也跟著遠離招魂台。我趁著混亂擊暈了抓住李小萍的妖怪,拖著李小萍和大鎚王朝著山下跑去。但才跑出幾步,身後就傳來了巨大的爆炸聲,一股強烈的熱浪將我們掀翻,我們被雪塊和氣流裹狹著墜入了雪山深處。」


4.

「當我從昏迷中蘇醒的時候,已經身處軍隊的營帳了。」八哥長長舒了口氣:「聽其他的士兵說,是李小萍救下了我們。她點燃自己的枝幹,為昏迷的我和大鎚王取暖。我們身陷雪谷,為了獲取救援,她還將自己的根須探入堅固的凍土中,延伸了幾里路直到軍營。」


「凍土中充斥著冰渣,根須在其中前進就彷彿用手刨冰,無法想像李小萍忍受了何種痛苦。她瘦弱的身軀操控著一根細微的根須,在跨越了不知多少公里的疼痛後,才送出了我們存活的一線生機。」八哥停止了話語,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竟然覺得它的眼眶濕潤了:「雖然我的實力比李小萍更加強大,但是從那以後,我就認她做我的大姐。我決定用我餘下的生命,全心全意來守護她。」


「確實感人。」我點了點頭:「但你還沒說,為啥天地間的靈力會減弱至此?」


「這是我蘇醒之後,聽到的第一個噩耗。」八哥的聲音沉了下去:「原來那日昆崙山上的爆炸截斷了龍脈,導致昆崙山無法再產生靈氣了。而天地間龍脈盡數由崑崙延伸而出,崑崙斷龍,天地俱黯。至此開始,大陸之上的天地靈氣一日不如一日,我們這些修行中的妖怪失去了力量的來源,也漸漸退化,這才變成了今日的模樣。」


一場史詩般的戰爭落下了帷幕,讓我唏噓不已。同時我感到,八哥還有故事要講。因為它還沒有向我解釋妖怪們和王建軍的仇怨。


八哥見到了我求知的目光,點了點頭:「我知道,你一定會問我王建軍的事。我馬上就會提到他了……不,確切的說,其實王建軍,他在之前的故事裡已經出現了。」


「他就是大鎚王,在崑崙斷龍之日,和我並肩作戰的夥伴。」八哥冷冷地說道。


「不可能吧?」我擺了擺頭:「王建軍如果參加了抗日戰爭,那現在肯定是一個耄耋老漢了,但是那日我在便利店遇見他,他分明才30多歲。」


「那是因為他吞服了魔軀的內丹,所以擁有了幾乎無盡的壽命。」八哥說道:「這也是我聽李小萍說的。那日我們墜下山崖,我和小萍是妖怪,所以並無大礙,但是王建軍縱然有些道行,畢竟肉體凡胎,又跌落在石塊上,自然是內臟破裂,筋骨盡斷。李小萍想救他,奈何雪谷深深,除了雪塊和石渣,連株草藥也沒有,想用行醫也是回天乏術。焦急中,李小萍突然發現了和我們一同墜落的魔軀殘骸,骸骨中竟然有什麼東西發出幽幽的紅光。」


「她在殘骸中摸索了一番,竟然摸出一粒紅色丹丸。她思索了片刻,當即反應過來,這具魔軀由生靈煉製,已然算是妖怪,這紅丸必然就是它的內丹。雖然魔軀已死,但是內丹內還含有不少靈力,於是死馬當活馬醫地塞入了王建軍的口中。想不到就是這內丹,不但救活了王建軍,還讓他成為了不老不死的捉妖師,將我們逼到了今日的地步。」


「但是這樣說起來,你們可是王建軍的救命恩人啊!」我感到越加疑惑了:「而且,你們還在戰場上合作過,應該成為最最信任的朋友才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才讓王建軍不顧之前的種種恩情,對你們痛下殺手?」


「建國初期,我們和王建軍確實保持著密切的聯繫。」八哥說道:「由於天地靈氣的減弱,我們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王建軍知道了我和小萍在生活上遇到了困難,於是和我們搬到了一起住,順便照顧我們的生活起居。」


「那段時間,真讓人懷念啊……」八哥昂起了頭,似乎在追憶甜蜜的往事:「戰爭結束了。敵人被驅趕出了大陸,雖然有些不聽話的妖怪,像是座山雕什麼的,不想隨著新時代的潮流往前看,依然佔山為寇,想要做個土皇帝,結果在威虎山被一鍋端了,其餘的妖怪都欣然接受了全新的生活。我成為了一個老師,王建軍成為了工人,小萍因為在戰鬥中落下了腿疾,所以呆在家中做一些縫紉的活,日子過得平淡而愜意。」


「我原以為大家能這樣一直幸福地生活下去,但是那件事的出現,徹底毀掉了一切。」八哥哀痛地說道:「1966年5月,一場浩浩蕩蕩的文化改革運動開始了。」


「那真是一場翻天覆地的運動,全國的人民都陷入到了一種莫名的狂熱之中。」八哥的聲音開始顫抖了:「身邊的人開始高舉旗號,打著破除『四舊』的旗子四處抄家、打人、砸物。一些社會上的人士,由於和資本主義沾上了一點兒邊,就會被當初反動分子批鬥,竟然連我這個老師也不能倖免。」


「那些紅衛兵情緒高昂,他們將我綁在椅子上,讓我交代反動的過程。一開始,我只感到他們很可笑,我在戰場上保家衛國的時候,你們這些小屁孩還沒出生呢!但是他們繼而開始羞辱我,辱罵我,否定我曾經所做的一切,這讓我的心中燃起了怒火。雖然我的身體大不如以前,但是拼盡全力的話,掀翻幾個小青年還是不在話下的。不過一想起家裡的小萍,我就忍住了。如果我化出原形,那我就徹底變成四舊中的舊文化了,就算我能脫逃,但小萍一定會受到連累,我曾發誓要保護她,所以絕不能讓她在這些小鬼的手上受了委屈。」


「於是,我每天都憋著一肚子的怒火,只有看到家中小萍的笑容,才能感到一些活著的希望。但馬上,就連這縷希望的微光也被抹去了,因為王建軍接到了部隊的複員通知,據說要執行一個秘密任務。」


「你說,這是不是很可笑?」八哥直直地看著我:「本來,王建軍的隊伍就是為了對抗妖怪而特設的。現在東瀛的妖怪們早就被引渡回國了,他們集合還有什麼意義呢?他們只可能為了一件事而戰。」


「原來如此。」我心中的疑惑完全解除了:「你們妖怪是怪力亂神,在文化運動期間,你們是必須要被消滅的存在。這就是王建軍接到了最新命令:消滅曾經的戰友。」


「當他朝著我們舉起鐵鎚時,我希望他能給我們一個解釋。一個能跨越友誼、超脫生死的解釋。但是他的回答太簡單了,簡單到令我心碎。」


「王建軍說,『因為,我是一個軍人。執行命令,是軍人的第一任務。』」八哥說道:「我一直以為,他是一個熱情的人,他會為了朋友兩肋插刀,絕不會做出背信棄義之事。但是那晚,他連一句對不起也沒有說出口,就朝著我們發起了攻擊。」


「那一夜,我終於變回了原形。我不再擁有戰鬥機一般的速度,也失去了挖掘機一般的力量,我只能在王建軍的鐵鎚下左躲右閃,抱著小萍艱難地逃出生天……」


5.

八哥陷入了沉默。


「後來呢?」我忍不住打破了寂靜。它從痛苦中回過神來,繼續講道:「後來,發生了很多事。我和小萍為了躲避追殺而顛沛流離,但王建軍陰魂不散,總是會在一段時間後追上我們,我們不得不再次搬家。本來,我還能帶著小萍飛去下一個城市,漸漸地,我再也馱不動她了,我們只能提心弔膽地坐火車、坐汽車,並無時不刻地擔憂著那個提著大鎚的身影會出現在附近……」


「說起來,也真是很可笑。隨著文化運動的進行,王建軍的隊伍本身竟然也受到了質疑。畢竟他們曾經和妖怪共事過,按照紅衛兵們的邏輯,這些捉妖師同樣擁有著和資本主義勾結的嫌疑。於是,在某一日的清晨,第十九特別行動軍就這樣從歷史上神秘消失了,彷彿不曾存在過。再也沒有人向王建軍派發新的任務了,即使那場運動結束,他也依然孜孜不倦地追殺我們,因為沒有上司再向他傳達停戰的指令。他就彷彿一個被世界拋棄的幽靈,永遠活在上一個任務當中。」


八哥停止了敘述。但是看著它的眼睛,我的腦海里出現了三個糾纏的身影。我猜測到了故事的發展:它和小萍四處輾轉,最終在這個城市花落生根,而王建軍也跟隨到了此處。也許,他們的故事就要在這裡落下帷幕。


「我們來到這裡,並非是出於偶爾。這是一座沿海城市,明天,將會有一艘巨輪在這裡靠岸,那是滿載著妖怪,來自東瀛的『友誼號』。在跨越了半個世界之後,也許你們和日本民眾之間還存在著隔閡,但我們已經原諒了曾經來犯的妖怪們,並和他們建立了友誼。」八哥開始向我解釋它們的計劃:「不同於大陸,東瀛作為三大仙山之一,它的龍脈依然健在,也就是說,無論在北海道,還是東京灣,那裡都充斥著天地靈氣,是我們最為理想的歸宿。」


「明日,我將和小萍,還有其他存活的妖怪一起,搭上這艘游輪,去往一方能夠容納我們妖怪的土地。但是我知道,王建軍一定會來阻止我們,因為他能感應到我們的妖氣在朝著海邊運動。」八哥說道:「只有你,只有你呆在王建軍的身邊,並將他帶往遠處,才能混淆他對於我們妖力的判斷,為我們的逃脫計劃爭取到寶貴的事件。」


「只要你肯幫助我們,我們願意支付你極為豐厚的報酬。」八哥對我說道。但我擺手拒絕了它:「我不需要別的報酬了。」


「剛才那個故事,已經值得我出手了。」


6.

在前往光明小區施工地的路上,我的心中有一些忐忑。


捉妖師在人們的心目中,一直是正面的形象,而我現在要面對的,卻是一個BOSS般的人物。他超越了生命的束縛,無視情感的糾葛,為了一個冷冰冰的命令,毫不猶豫地朝著昔日的好友揮刀。我開始懷疑當他得知了是我放走八哥和小萍後,會不會遷怒於我,讓我嘗一嘗附加了神力的鐵鎚的滋味。


但當我看到王建軍時,我還是放下了心中的一些顧慮 。即使壽命長一些,他畢竟還是一個人類,對同類的熟知讓我稍微安心了一些。我走到他的身邊,跟他打了個招呼。


王建軍坐在地上,正在和他的工友鬥地主。他沒有回頭,開口說道:「你果然來找我了。」


「對啊,因為你說過的嘛,遇到了麻煩可以來找你尋求幫助……」我有些心虛,但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緒。


他沉默了一會兒,扔下手中的牌站了起來:「說吧,是什麼妖怪?」


「其實,遇到妖怪的不是我,而是我的朋友。」我開始編早就想好的故事:「我的朋友住在郊外的別墅里,這幾天他總跟我說,房屋裡好像偷偷跑進了一個人,他聽到腳本聲,但是卻看不到人影,只是偶爾會見到一隻黑鳥飛過的影子。」


我抬起頭,開始觀察王建軍的反應。他果然有些驚訝,但是馬上冷靜了下來:「郊區是嗎?我們現在就去吧。」


「真的嗎?你能消滅那個妖怪?」我故作驚訝。


「這種小妖,我伸手可以捏死一打。」王建軍從口袋裡摸出了一根煙:「陪我去拿一下我的裝備,我們就出發吧。」


我陪著王建軍進了簡易的工棚。他在自己的鋪位上翻翻找找,背上了一個背包,並從門後拿出了一把大鐵鎚。這把鎚子看起來和一般的敲牆錘並無二致,甚至還更加破舊一些。很難相信它的體內蘊藏了雷公之力,能夠消滅一切魑魅魍魎。


我跟著王建軍出了門。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麼似地,又折回了屋子內。我問他:「咋了?」


他指了指兩張床之間的縫隙:「有個工具掉在那裡了,但是我夠不到。」


我的手比王建軍纖細一些。所以我自告奮勇地幫他取東西。就在我把手伸入那個縫隙的時候,突然,王建軍甩出了一樣白色的東西,猛地搭在我的手上。


我愣了愣,發現那是一副白色的手銬。王建軍把我和床柱子拷在了一起。


「你……你幹嘛?」我一陣迷惑地看向他。我想起幾天前,他一巴掌打翻了我的泡麵。這個男人真是讓人捉摸不透。


「能說出模稜兩可的形象,說明那個妖怪果然和你接觸過了。」王建軍冷冷地看著我:「這座城市有幾處靈氣尚可,唯獨郊區的方向氣息寡淡,所以它們是絕對不會選擇在隱藏在那裡的。」


「你以為我為什麼每次都可以追蹤到它們的行蹤,就是因為靈氣對他們而言就像氧氣對我們一樣重要。我只要朝著靈氣濃郁的方向前進,總能發現它們的蹤跡。」王建軍對我說道:「你想把我朝著郊區引,明顯是希望我遠離海港,這計劃不夠周密啊。」


「我不會問你是誰,也不想知道。」他從我的口袋裡拿走了手機,朝著屋外走去:「這個手銬,我等下來給你解開,不過在那之前,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


「別啊,你回來!回來!」我大叫起來。但是王建軍沒有理睬我,他的身影馬上從我的視野里消失了。


我突然醒悟過來,這個男人可是有著遠超於常人的壽命。這世間的陰謀算計,他看過的比我多太多太多,妄圖用一個隨口瞎編的故事瞞天過海,我果然是太年輕了。


而且,他的思維還很縝密,甚至拿走了我的手機。這樣就導致了我無法和妖怪方面取得聯繫,讓他們趕緊取消計劃。如此一來,原本的逃脫計劃就會轉變成瓮中捉鱉,大家會在海港口被王建軍一網打盡。


但是我知道,事情還有轉機,我還可以再搶救一下這個局面。於是我開始大聲喊起來:「來人啊,救命啊,搶手機啦!」


馬上就有工人聽到我的呼救聲,跑進了工棚了。我拽住了他的大腿,告訴他王建軍搶走了我的手機,還把我拷在了床柱子上,讓他們趕緊報警。


工人看到這個場面,當場愣住了。另外一些人也零零星星地趕到,但是聽完我的敘述後,他們都露出了莫名其妙的表情。


「不會吧,王建軍這小子平時挺老實的,怎麼會做這樣的事。」


「對啊,我剛才還看到他一臉平淡地走出工地,完全不像搶了東西的樣子啊。」


周圍的人開始七嘴八舌地討論,這時一個人擠開人群走了進來。我認出了他,他是在便利店裡和王建軍打過招呼的包工頭。


「怎麼回事?」他問道。大家連忙將我的話轉述給他。他皺緊了眉頭,說道:「先別管其他,把這柱子鋸了,把這個小夥子救出來先。」


一堆人七手八腳地開始鋸柱子。馬上我就從床柱子的邊上解脫了,我連忙拔腿朝外面跑去。王建軍比我早走了不少時間,我一定要趕在他的之前通知到妖怪。


我才沒跑了幾步,就被一個人叫住了。我回過頭,發現是那個包工頭。


「等等,小兄弟。」他拉住了我:「我有事情問你。」


「啥事?」我心中焦慮萬分,想趕緊甩胳膊走人。


「你是不是知道一些王建軍的事情。」他問道。


「他是一個捉妖師,這我是知道的。」他緩緩對我說道,全然不顧我驚訝的神情:「有一段時間,我曾被妖怪纏身,是他用鐵鎚趕走了那個怪物,救了我的命。」


我想起他和王建軍在便利店裡的那次交談。他的語氣溫和而恭敬,原來是受恩於捉妖師。


「他是一個奇怪的人,身上似乎藏著很多故事。而且,他似乎在忍受著某一種痛苦,雖然臉上故作平淡,但是卻難掩心中的苦楚。」包工頭對我說道:「我想報答他的救命之恩,所以希望他分享心中的故事。但是他不肯告訴我,就算我用不同的態度對待他,他也是置若罔聞。」


「他竭力將自己隱藏成為一個普通的老實人,但是就在剛才,他對你做出了那樣驚人的舉動。我知道,那才是真正的他,那個擁有著故事的捉妖師。」


「所以,如果你想去找王建軍,請務必帶上我。」包工頭認真地對我說道:「我希望盡我所能地幫助他,解除心中的苦惱。」


妖怪們的偷渡計劃本來是打算秘密實施的,八哥也強調我不要把這件事告訴其他人。我本想拒絕這個男人,但是情況緊急,而且對方也聲明能提供助力,於是我脫口而出:「你有車嗎?」


「有!」


我坐上了包工頭的摩的,跟他一起朝著海港的方向飛馳而去。


港口離工地有半個小時的車程,王建軍比我早走了10分鐘左右,我們必須抄近路才能趕上他。我對於這一帶的街巷比較熟悉,所以指揮著包工頭拐進了一條小路。


「你是說,王建軍很痛苦?」我用手壓著大一號的安全帽,問包工頭道。


「沒錯。有幾次我就睡在他的上鋪,常常會聽到他半夜的自言自語,全是一些自責的話。」包工頭駕駛著摩的拐過一條又一條的小路:「有時候,他還會說夢話,儘是些亂七八糟的內容,有妖怪、有軍隊。我就是聽到了這些內容,這才知道了他捉妖師的身份。」


「雖然和他相處的時候不長,但他確實是一個熱心的人。」包工頭回憶道:「他在我們這裡人緣很好,大家有事都會找他幫忙。這也是為什麼我想回報他的原因——因為他確實是一個好人。」


「他經歷過一場戰爭。」我說道:「而且,他陷入了一個無法掙脫的處境。」


「那一定是一場非常慘烈的戰爭。」包工頭說道:「我就常聽到他在夢裡面念道一句詩:『青海長雲暗雪山,忠魂埋骨崑崙關。』」


「對啊,一切都是從崑崙關開始的……」我不僅陷入到了有關那場戰爭的幻想里。摩的在小路上飛馳著,風從我的耳邊吹過,將我的思緒帶往遠方。我想像著八哥、李小萍和王建軍相逢時的畫面,六十餘年的光影沒有在他們的身上留下一點兒影子,但是歷史的齒輪卻將他們往了不同的方向。曾經並肩作戰,互相託付後背的戰友,卻因為一個可笑的理由不得不兵戎相見。看來無論古今,這個世界上都充滿了惡意啊。


「你說,你想報恩嗎?」我對包工頭說道。得到他肯定的答覆後,我開始向他述說關於王建軍的故事:「只有阻止他,我們才能結束所有的人,包括他自己的悲劇。」


7.

當我們趕到海港時,已經晚了一步。


王建軍比我們更早地到達了目的地。他舉著鐵鎚,將一個坐著輪椅的女孩攔在了候船室之前。


女孩的身邊圍繞著很多小動物。有灰毛的土狗,有白色的貓咪,還有三兩隻飛蟲。一隻黑色的八哥停在女孩的肩頭,似乎正在和王建軍辯論這什麼。


我們跑到了女孩的身邊。王建軍看到我和包工頭到來,眼中閃過了一絲驚異。但是馬上他的表情就冷了下來:「能追到這裡,不錯。」


我看向了女孩肩上的八哥:「對不起,我失敗了。」


「沒關係,謝謝你的幫忙。」輪椅上的女孩對我淡淡地笑道。她的面孔毫無血色,一頭長髮中有一半已經變成了棕色。我想她一定就是樹妖李小萍。


「王建軍,你真要把我們逼上絕路嗎?」八哥對著王建軍說道。


「是你們把自己逼上了絕路。」王建軍說道:「如果你們不抵抗,那麼這份痛苦在五十年前就結束了。」


「混賬!事到如今,你為什麼還有說這樣的話!?」八哥在女孩的頭上跳躍著:「當著我的面說也就算了,為什麼還當著小萍的面!」


「小萍一直懷著幻想,希望我們的友誼能夠回到從前,她一直希望有那麼一天,你能放下所謂的命令,回到我們身邊。」八哥說道:「而你,而你……」


八哥飛了起來:「而你,卻一次次在我們的面前舉起鐵鎚,將她的夢想砸的稀巴爛!你這個混蛋!」

它撲騰著翅膀,朝著王建軍撲了過去。王建軍鐵鎚輕揮,將一錘將它扇到了女孩的懷中。


「王建軍,第十九軍早就不復存在了,你執行任務還有什麼意義呢?」我對他說道:「停下你的鐵鎚吧,你已經因此而失去太多的東西了。」


「不,即使和上級失去了聯繫,但是任務依然是成立的。它是我存在的意義。」王建軍把鐵鎚擋在了身前。雖然表情平淡,但我明顯看到了他嘴角的抽搐:「我……我無法違背命令。」


我彷彿聽見他的心在說:「有誰,有誰能救救我。」


「你怎麼知道你的上級沒有下達停戰的命令呢?」包工頭也在一邊勸說道:「也許,是你錯過了,對不對?」


「上級的命令,會有指定的接頭人派發。」王建軍說道:「我們之間都有明確的接頭暗號。五十年,五十年了啊!沒有一個人能夠對的上暗號,已經沒有人可以停止這個任務了。」


「我只能將它執行下去。」


「我知道你的苦衷。」女孩突然說話。樹妖撫摸著懷裡受傷的八哥,緩緩說道:「從我認識你的第一天起,我就了解了你的脾氣。」


「你是一個熱心的人,但是脾氣很倔,什麼事情一旦認準了,就絕對不會回頭。」


「記得抗戰的時候,我們隊里的幾個妖怪中了埋伏,陷入了敵軍大部隊的包圍圈。當時剛經歷了一場戰役,我們的士兵們元氣大傷,已經無力救援了。隊長無奈下只能宣布放棄他們,但是就是你,你站了出來,力排眾議說要去救回他們。」


「大家都勸說你放棄,但是你提著鐵鎚就走,根本不聽勸阻。」李小萍說道:「聽說為了突圍,你敵軍的隊伍里衝殺了整整一天一夜。敵軍被你的氣勢震懾,甚至不敢上前阻攔你,讓你帶著眾妖逃出生天。」


「記得我們被困在雪谷的那一夜嗎?我想向軍隊的方向發出救援的指令,但是冰凍的土地堅硬萬分,我的根須穿行起來如受針錐。」李小萍看著王建軍:「疼痛曾讓我猶豫,而給了我勇氣的正是你的那份堅毅。我回憶著你的種種堅持,這才熬過了那段痛徹心扉的時間……」


「所以,我知道你是不會放棄的。我也不會怪你……」李小萍的聲音輕了下下去。突然,王建軍周圍的土地猛然突起,無數根須從土壤中躥出,將他捆了個結實。


強運妖力後,女孩的臉色更加蒼白了:「這根須,應該能阻攔你一段時間。我不能說服你放棄任務,只能用這種方法救大家了……」


「各位!」女孩用雙手撐住了輪椅,似乎在用最後的力氣憋出話語:「外面的港灣上,大船已經到位了!大家快跑吧!」


「離開這裡,就安全了……」她說道。眼淚從她的臉頰滑落:「去吧!不要管我!朝著自由奔跑吧!」

「大姐頭!」女孩懷裡的八哥悲鳴起來:「我不走,我說過要保護你。」


「蒜頭,把八阿哥帶走。」女孩對一邊的白貓說道。白貓一口叼住了八哥的身子,帶著它朝門外跑去。


「大姐頭!」


「大姐頭!」


女孩身邊的動物們無不發出了哀鳴。但它們都明白自己身上肩負的使命。它們需要續寫大陸妖怪的故事,而不能讓它就此終結。為此,它們必須跑,不然,它們老大的犧牲將毫無意義。


所有的動物都離開了候船室,朝著「友誼號」巨輪奔去。王建軍怒吼一聲,掙開了身上的束縛。他拿起鐵鎚,想去追那些妖怪,但是我撲了上去,抱住了他的大腿。


「來不及了,它們已經上船了。」我死死抱住他的腿,不讓他前進:「那艘可是日本的船。你要是在鄰國的船上動手,當心引發國際糾紛!」


「你走開!」他力大無窮,一腳把我踢到另一邊。看到他就要追上船,我連忙大聲胡說,希望再拖延哪怕一點點的時間:「王建軍,住手,那個接頭暗號,我知道,我知道!」


「任務結束,任務結束啦!」


王建軍果然愣了一下。但他馬上反應了過來我是在瞎說,於是他念起一句話,一邊說繼續前進:「青海長雲暗雪山……」


「青海長雲暗雪山!」


貓妖蒜頭被絆倒了,八阿哥跌了出去,正好落在王建軍的面前。它已經飛不起來了,只能朝著昔日的戰友顫抖著舉起翅膀。


王建軍在他的面前停下了腳步。他舉起了鎚子,我看到他的眼角閃爍著淚光。


「青海長雲暗雪山!青海長雲暗雪山!」他大叫了起來,帶著哭腔:「為什麼沒有人可以阻止我?!」


鐵鎚在他的揮動中落了下來。


但是它沒有砸在八阿哥的身上。因為一雙手接住了鎚子,將它停在空中。


包工頭站在了王建軍面前。他的個頭比王建軍矮了一截,但是他的腰板卻挺得筆直。他看著捉妖師,緩緩說出了一句詩:「忠魂埋骨崑崙關。」


王建軍愣住了。


「青海長雲暗雪山,忠魂埋骨崑崙關。」包工頭看著王建軍,將詩句重複了一遍。


「王建軍同志,我是你的接頭人。」


「你的任務結束了。」


8.

沒有人注意那個鎚子是怎麼落地的。


我看到王建軍緩緩地跪了下來,喉嚨里發出嗚咽的聲音。這麼多年來,一直困擾著他的夢魘在剎那間解除了,他終於放下了軍人的重擔,像個孩子一樣哭了起來。


包工頭走到了他的身邊,拍著他的肩頭安慰他「對不起,是組織來晚了……」


我一邊為包工頭的演技點贊,一邊也鬆了一口氣。想不到王建軍心心念念的暗號,就是他在睡夢中反覆念叨的詩句。不過想想也很合理,捉妖師在風雨中穿梭了五十年,最希望的不就是見到那一個能夠對上他詩句的人么?他無時不刻不在祈禱,祈禱著有人能夠帶來命令解除的曙光,將他帶離地獄。


見到危機解除,原本上船的妖怪也都跑了回來。八阿哥恢復了一點體力,顛顛倒倒地飛到了李小萍的身邊。突然,它發出了一聲尖叫:「大姐頭!大姐頭!你怎麼了?!」


聽聞呼聲,大家都朝著樹妖的身邊趕去。我也掙扎著爬起來,走到女孩輪椅的身邊。我發現女孩已經陷入了昏迷,她的膚色竟然變成了暗黃色,並長出樹皮一般的紋路。


「他怎麼了?」我問身邊的一個妖怪。那隻兔妖動了動耳朵:「大姐頭的靈力消耗過度,怕是挨不過這一陣了……」


「你胡說,大姐頭不會死的!」八阿哥飛到了女孩的胸口:「我可以渡靈力給她,它可以活下去的……」


「八阿哥,你就別逞能,你都自身難保了!」蒜頭在一邊說道。


「我們,我們一起渡靈力給她!」八阿哥大喊了起來:「拜託了,各位!是大姐頭帶我們走到這一步,我們不能見死不救……」


「雖然這麼說,但是……」兔妖低下頭了:「我摸了大姐頭的心脈。已經晚了……」


「閉嘴!」八阿哥跳了起來,在少女漸漸失去溫度的身軀上跳躍著。


「閉嘴!閉嘴!閉嘴……」


「讓我來吧。」一個人擠進了人群。我發現是王建軍。


妖怪們見到捉妖師,都本能地後退了一步。而八阿哥見到了他,雙眼血紅地朝他撲了過去:「是你!是你害死了他!」


王建軍沒有躲閃。八阿哥在他的頭上留下了一道道血痕。


「你用這個救過我。現在,是把它歸還的時候了。」


王建軍閉上了眼睛。他的丹田發出了一陣淡淡的紅光,然後這陣紅光緩緩上移,在他的喉嚨停頓。

不顧額頭上淌下的鮮血和亂跳的八阿哥,王建軍扶起了昏死的少女。他吻在了少女的唇上,將那一枚讓他延續了六十年壽命的內丹送到了少女的體內。


做完這一切後,王建軍彷彿耗盡了所有的力氣。他踉蹌著朝後倒去,被包工頭和我扶住。


輪椅上,接受了魔軀內丹的少女開始產生變化。她的皮膚重新恢復光澤,臉上也漸漸有了血色。而在我們身前的王建軍,他的身軀開始佝僂,內丹幫他掩蓋的歲月開始洶湧地回到他的體內。


李小萍蘇醒的時候,王建軍已經徹底變成了白髮蒼蒼的老頭子。


王建軍看著少女李小萍。李小萍看著老人王建軍。他們的眼神閃爍,似乎有一些話想要說。但是他們什麼也沒有說。


「大姐頭!」見到自己的老大恢復神色,眾妖們無不露出了欣慰的神情。它們圍繞著李小萍,歡天喜地推著她的輪椅向它們的烏托邦駛去。王建軍慢慢側過身,為它們讓出了一條通行的道路。


幾個妖怪轉過頭,好奇地看著這個曾經阻撓它們,現在又幫助它們的男人。但是王建軍側過頭,避開了它們的目光。他踉蹌地想向前邁出一步,我們連忙上前攙扶著他,帶著他朝著巨輪的反方向走去。


王建軍沉默著。一人一妖就這樣將背影留給了對方,他們漸行漸遠,沉默地走在各自的道路上。


「王建軍。」突然,一個聲音叫住了我們。那是李小萍的聲音。


王建軍一愣,停下了腳步。他的身體在微微顫抖,他緩緩轉過了身,看向了輪椅中的少女。


「你要去哪裡?」樹妖問道。


「我……我沒臉再見到你們了。」王建軍緩緩說道:「我,我要回去……回去……」


「回去哪裡?」


「……」


「那你不道歉嗎?」


「道……道歉?」王建軍露出了詫異的神色。


「對啊。」女孩淡淡地笑了:「對朋友做了這麼多事,難道不應該道個歉嗎?」


「我……對……對不起……」王建軍有些錯愕。


「我原諒你了。」出乎他意料的時候,女孩馬上就做出了回答。她淡淡地說道:「因為是朋友,所以我們接受你這個道歉。」


「大家也都原諒他了,是吧?」女孩問身邊的妖怪。八阿哥勉強地點了點頭,其他的妖怪也都沒有異議。


我看著李小萍。我知道她其實並不怪王建軍。之所以要他當面道歉,是希望其他的妖怪能夠接受他。她這麼做,一定是希望王建軍回到他們的身邊,繼續他們的革命友誼。


「我們已經不屬於這個土地了。不止是妖怪,你也是。」樹妖說道:「我們的故事,需要從別的地方重新開始。」


王建軍不再說話了,只是看著少女發獃。一陣風從我們的頭頂吹過,將空中的陰霾朝著遠方推去。陽光灑落在海面上,映出一片金色的世界。王建軍看著被燦爛的金光包圍的李小萍,他的腦海里是否想起了另一個畫面。那是硝煙初散後的一個平靜湖泊,三個身影並排地坐在湖畔的草坪上,享受著久違的安寧。那時的空氣中散溢著安詳的氣息,那個女孩也是像今日這般,微笑著對大家說出了這番話。


「以後,一起生活吧。」


王建軍彷彿被什麼擊中了,突然坐到在了地上。他再次情緒失控,哭出了聲音:「對,對不起……」

「小萍,我對不起你們……」


巨輪的汽笛聲掩蓋了碼頭上的喧囂。那是催促旅人上路的聲響,亦是這場鬧劇的收尾聲。不管如何,船總歸是要遠去的,只是承載的旅人有所不同罷了。而隨著「友誼號」的起航,這片大陸上將再也沒有妖怪,也再沒有捉妖師。


但那又如何?它們的事迹已經保留了下來,將永遠不會被這片土地所遺忘。


這就是大陸上,關於最後一個捉妖師的故事。


【完】


1.無翼

  她只是一個小姑娘。

  她卻是一名戰士。

  她很自卑。

  因為她沒有翅膀。

  很不幸,她所在的,是整個部族中唯一沒有翅膀的一支。每每仰望著部族裡其他戰士揮舞著翅膀進進出出領地,她覺得自己簡直低到了塵埃里。

  她常常怨恨命運的不公:同樣生於同一部族,為什麼生來就有這麼大的差距呢?終於,她忍不住,去見了無翼這一支的長老。

  「沒有翅膀,我們連與敵人短兵相接的機會都沒有,只能做偵察和戰後收尾的工作。

  「那些有翅膀的戰士每每滿身鮮血地回歸,總是得到最大的榮譽,而我們……我們的犧牲從來無人在意,甚至,我們連這種灑盡熱血馬革裹屍的機會都不曾有,而是無聲無息地死去。

  「長老……我們的存在,到底有什麼意義呢?」

  滿頭銀髮的長老表情嚴肅,眼睛裡卻透出憫意:

  「孩子啊……我們沒有翅膀,可是我們體型輕巧,行動敏捷。

  「我們能不被敵人發覺地進行偵查。我們能快准狠地清除殘餘的敵人。

  「我們的部族擅長不同,所以分工不同。我們的存在,能最大限度地減少損失,保證勝利。

  「孩子,你明白了嗎?」

  她思索良久,抬起頭來,眼神堅定:

  「長老,我明白了。」

  長老站起來,一頭銀髮無風自動,沉聲喝道:「那麼,戰士,大聲告訴我你的名字!」

  她立正敬禮,語聲清越——

  「七●度空間●護舒●寶柔柔●潔婷蘇●菲護●墊!!」

2.囍

(一)

  桌子上,一對龍鳳喜燭靜靜燃燒。

  她頂著紅蓋頭,一個人坐在鋪滿了紅棗花生的床沿,聽著外面傳來的隱約的笑鬧聲,不由得揚起嘴角。

  真好啊,年輕英俊的夫君,文質彬彬又沒有酸儒氣,有手藝傍身,有磚房一座,上沒有姑婆,下沒有弟妹,難得又溫柔體貼,真真是提著燈籠都找不來的如意郎君啊。姐妹們聽說了,還不知道要怎樣羨慕自己呢。

  「新娘子害羞,你們就別來鬧洞房了。」

  是他的聲音。她一下子緊張起來。

  吱呀——門開了。她緊張得閉上了眼睛。

  腳步聲停在身前。她忍不住睜開眼睛,從蓋頭下看去,啊,那雙鞋,還是自己給他做的呢。從小沒有做過針線活,她可是做壞了不知道多少雙才做成這一雙勉強能看的呢。不過雖然樣子笨笨的,但是那千層底,可是一針一針細細密密地縫的呢。

  稱桿伸過來了。蓋頭被掀起了一個角。她手心呼呼地冒汗,心臟咚咚咚地快要跳出來了,耳邊只能聽見血液奔涌的聲音。啊啊啊我一會要說什麼要不要對他笑一笑要叫夫君嗎哎呀不行不行我說不出口怎麼辦怎麼辦我覺得我要爆炸了——

  嘭——

  他站在她面前,手裡拿著系著紅綢的稱桿。大紅的喜服,面若朗玉。

  她呆住須臾,尖叫起來,抬手去拉已被掀起的蓋頭,試圖蓋住自己。

  而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我早就知道了。」又伸手溫柔的撫了撫她頭頂露出的一對尖尖的耳朵,「你請的那些朋友喝了幾杯酒就露出尾巴來了。幸虧大家都喝醉了沒人發現。你說,差點捅了這麼大的簍子,要怎麼罰你呢?」

  說話間,他向她慢慢俯下身。淚眼朦朧卻安心地微笑著,她幸福地閉上了眼睛。

  桌子上的龍鳳喜燭,終於燃到了頭。

  (二)

  「大師兄,你的葫蘆怎麼這麼沉啊,到底裝了什麼?」

  他笑了笑,沒有答話。千年道行的九尾狐,廢了九牛二虎之力卻兵不血刃抓到的妖物,大概可以讓師父在掌門師伯面前抬起頭了吧。

  「哎大師兄,你穿的靴子哪裡買的啊,也太丑了吧哈哈哈……」

  走得太匆忙,忘了還穿著妖物做的鞋子,得趕緊扔掉,不然掌門看到又要給師父臉色看。不過,心口為什麼這麼疼呢?啊,大概是這次下山犯了誑語戒吧,等下,要去好好面壁反省反省啊。

  (完)

3.桃木符(第二節改編自夏缶)

  (一)

  何處山三清觀大弟子無憂年滿十六,奉師命下山歷練,沒成想還沒出何處山三里,就因為打碎了茶攤的杯子被扣下了。

  茶攤老闆是個潑辣的年輕姑娘,一口咬定這茶杯是皇上微服私訪用過的,小道士無法,不得不答應在這兒當三個月茶博士做抵。

  三月之期一滿,受盡了刁蠻的老闆娘欺壓的小道士就落荒而逃,連師父給做的刻著名字的護身符都落下了。

  老闆娘在後面一疊聲地叫他,可是無憂頭也不回飛速消失在山路上。

  嘁。膽小鬼。老闆娘咕噥。

  (二)

  歲月如梭。

  三清觀的老觀主無憂真人在打坐時悄然羽化,手裡還握著一本古舊的《太上感應篇》。

  弟子愣愣地彎腰去拾那本書,卻被斜刺里突然伸出的一雙玉白的手搶了先。

  山下茶攤的老闆娘還是當年神采飛揚的模樣,一個脆生生的響指,一簇藍色的火苗就噗地竄出來,將封面燒出一個窟窿,露出一張工筆細描的姑娘的小像。「清靜無為又如何,還不是要喜歡我。」她眸色掩在睫毛下,笑著撥響髮釵。而四野寂寂,並無迴音。

  (三)

  屋外古樹上落下一隻羽毛鮮亮的鳥兒。

  「傻丫頭,」鳥兒心說,抖抖羽毛,「是羽化啊。」

  老闆娘轉身下山,腰間香囊後,隱隱露出半個「憂」字,是個護身符的模樣。

  鳥鳴清越。

  前生為道,如今已了。

  此生自由,願從心而活。

  請你。

  等我。

  等到我能站到你面前的那天——

  我的姑娘。

  (四)

  五十年一晃而過。

  山路上出現了一個背著劍的俊朗少年。夕陽下,他的背影與當年的那個身影重合,彷彿歲月從未改變。

  山腳下的茶攤依然立在那裡。卻遍尋不見那個刁蠻潑辣的老闆娘。

  小夥計抹著眼淚告訴他,半月前,老闆娘救下了一隻被鋤妖者打傷的、奄奄一息的剛啟智的小貓妖——

  「她還是個孩子,還沒見過這世間的光怪陸離愛恨悲歡,而我,我這一生很長,很好,已經足夠。」她仍是那樣沒心沒肺的笑著,伸手把自己的內丹喂到嬰兒的口中。卻又垂眸,拿起腰間的桃木牌,半真半假地嗔道,「也沒保佑我長命百歲嘛,看來是個騙人的東西,還是不要留在世間坑害別人了。我死後,就陪我下葬吧。」

  無憂站在孤墳前,心頭落了三冬的雪。

  (五)

  「爹爹,」一雙翠綠的瞳仁的小丫頭牽著青年的手,困惑地抬起頭,」為什麼爹爹是一隻青鳥,而囡囡是貓兒呢?」

  眉目溫和的青年慈愛地摸摸她的頭髮,「因為,你的娘親是一隻貓兒啊。而且啊,她是這世上最善良,也是最任性的貓兒。」

  「囡囡要像娘親一樣善良!不過,囡囡會比娘親乖!」

  一大一小消失在山路上。

  那墳前的桃樹,抽出了今春第一枝嫩芽。

  (完)

5.萵苣姑娘

  一頭金子樣長發的萵苣姑娘被女巫關在林中的高塔中,不知歲月。
  鄰國的王子出門遊歷,占卜師告訴他,他的命中注定,在長發之梯的彼端。
  萵苣姑娘無聊地在塔上編辮子,聽到塔外傳來大叔的吆喝聲:「收頭髮嘞!收頭髮!」
  萵苣姑娘看看爐子里熱著的多年來雷打不動的玉米粥,咽了口唾沫,探頭出去可憐兮兮:「大叔,我可以,嗯,可以用頭髮換一把萵苣嗎?」

  萵苣姑娘抱著一把新鮮的萵苣心滿意足地縮回頭去,收頭髮的大叔拿著一把金黃的長髮心情愉悅地趕車離去。

  密林里,一陣輕煙散去,驢車上,女巫坐在大叔原來坐著的位子,笑容邪惡而得意:「哼,早在水晶球里看到王子明天要來救你了,看你這下怎麼逃走。」

  英俊瀟洒的王子騎著高頭白馬走進了林中。
  「美麗的姑娘啊,請放下你的長髮。密林高塔埋沒了你的美貌,你可願隨我去到我的國家?」

  梳著俏皮的短髮的姑娘從高塔窗口探頭出來,咬著手指,表情糾結:「可是……可是我昨天……拿金黃的長髮換了一把碧綠的萵苣……」

  王子久久無語,仰天長嘆:「吃貨怎麼會有男朋友!」

  高塔里。
  女巫埋頭狼吞虎咽吃著炒萵苣。
  「哼,逃不了了吧。真令人開心啊,一定得多吃點。」女巫心想。「不過,小丫頭雖然傻,可是炒菜炒得真好吃啊!」

  萵苣姑娘站在窗口,望著正往嘴裡塞萵苣的女巫,眼神寵溺——

  「真是個粗心的人啊,扮作收頭髮的大叔都忘記把指甲油擦掉。今天是你的生日啊,你大概又忘了吧,傻瓜。」

6.同類

中元節。林暮看著城市的燈光下慢慢浮現出的鬼魂,默默吞了口口水。

華燈初上,本就熙熙攘攘的街道由於鬼魂的加入變得更加擁擠起來。她裹挾在人群中前進,周邊十米以內卻鬼魂絕跡——普通人眼中她是個斯文的年輕姑娘,而那些另一個世界的人卻知道,她其實是古書中記載的日食厲鬼八千的異獸。

食鬼,聽起來是個很厲害的技能,可是每天要吃八千隻才能填飽肚子可就不是什麼好玩的了。千萬年來,她隱於山林,四處奔波,所求不過溫飽而已。而隨著科技進步,喪葬習俗改變和城市化進程,她越來越難找到足夠的食物。白希建議她搞個身份去讀醫學院,一方面那裡屍體多,可能有可以吃的鬼魂,另一方面在人群中多獃獃,可以轉移一下注意力,就沒那麼餓了。林暮想著白希在紅塵中摸爬滾打那麼多年見多識廣,一定所言非虛,結果來了才發現醫學院的屍體都是捐獻的,死前根本沒什麼執念。且運來時都已經處理了好久,一點靈魂都沒有了。不過那個老不死的有一點說的對,醫學院讀書實在太累了,一次考試就要背好幾本書,她忙得果然常常忘記了飢餓。

都不記得多少年沒有吃過一頓飽飯了。她嘆了口氣。看著眼前木愣愣移動的食物,她揉了揉癟癟的肚皮。她是一隻有原則的異獸,再餓也不會在這種鬼魂與家人團聚或者往生的日子「趁鬼之危」。美食在前卻不能大快朵頤,她終於體會到了寢室里那些減肥的姑娘的痛苦。唉,眼不見為凈,還是回學校吧。

自習教室燈火通明,她獨自坐在操場,飢餓之餘,覺得十分孤獨。從前隱於山林還不覺得,如今周邊都是和自己長得一樣的人,卻沒有一個是自己的同類。這種熱鬧中的孤獨,最蝕心。初入人間時,她聽到有人說「什麼鬼」總會心裡一驚,以為那人也看到了不遠處愣頭愣腦的大頭鬼,後來才明白這不過是一句表示驚訝和不信的口頭語,頓覺失落。千百年,為什麼就從來沒找到同類呢?難道真的像前幾天生物課學的那樣,因為自己不生不死食量巨大又處在食物鏈的頂端,環境容納量K=1?

不行,不能這樣想。自己的存在就不是科學解釋得了的,相信這個就是否定自己。世界上一定有自己的同類的!她努力說服自己。

夜深了。自習室的燈也滅了。自習的學生三三兩兩結伴回寢室,學校先是喧囂起來,又漸漸空蕩蕩。夜風微涼,她突然興奮起來。不知道,今天能不能再看到那個人呢?

她還記得那一日,心軟的她跑了三個附屬醫院、放過了幾百隻哭哭啼啼求她「嘴下留魂」的新鬼,最後只逮到一隻流連人世不願往生的,稍微填了填牙縫。深夜,她沮喪地坐在像她的胃一樣空空蕩蕩的操場,發誓下回再也不心軟了,心裡卻明白自己這個誓言已經說了不知道多少遍了。唉,本來還沒這麼餓的,吃了一隻以後就像鏈式反應開了頭,飢餓感像末日的洪水一樣鋪天蓋地向她湧上來。她抱著膝可憐兮兮地抽著鼻子,覺得自己過成這幅慘樣,千百年的歲數都白瞎了。吃不飽,還孤獨,這生活還有什麼意思啊!她正在腦子裡一首接一首地背遷客騷人自傷身世的詩詞,眼角的餘光里卻出現了一個人影。

有吃的?!她像一條發現獵物的眼鏡蛇一樣機敏地昂起頭來,卻立刻失望地看到了那個人被拉長的影子。是個男孩子啊。她沮喪地塌下了肩膀。不過,這麼晚了還有人在外遊盪,這給了她一點微薄的安慰。男孩子看到了隱藏在黑暗裡目光灼灼的她,厚厚的鏡片下露出了一點小小的驚訝,又很快發現了自己的不禮貌,給了她一個淺淺的微笑,接著羞澀地低下了頭,匆匆走過。她托著下巴饒有興趣地看著他似乎十分疲憊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夜色中。他很瘦,顯得一副眼鏡格外大,頭髮像是久未打理一樣亂糟糟的,有著似乎長久不見天日的蒼白的皮膚,身上消毒水的氣味下掩蓋著一種動物毛髮的味道,背上的書包明明很扁的樣子,看他卻背得十分吃力。又是一個吃不飽的人啊,她感同身受地想。

從此隔三差五的深夜,她從外面覓食回來,總會碰到他。常久相遇,他和林暮雖然從未說過話,卻也形成了一種奇特的默契,似乎深夜看到對方,給對方一個微笑才會心安。她常常想,這個人,哦,姑且稱他為人吧,會不會,與自己是同類呢?

蟲鳴聲都止了。路燈像是也打了瞌睡,昏暗地亮著,似乎整個城市都已陷入安眠。他快要來了吧。林暮想。果然,不一會,那個男孩子,終於出現在了操場的那一端。

低著頭,他走近了。

滿月從雲層中露了出來,銀輝像聚光燈一樣落在他身上。或許是今天想了太多孤獨的事情,她不知為何感到了莫名的親切和感動,就像是長久漂泊的遊子在外喝著悶酒,突然嘗到了家鄉的味道。熱淚不知何時盈了眶,在世間獨守身份秘密千百年、同時也孤獨了千百年的她竟鬼使神差地出了聲:「哎,你……」她迫切地想知道他是不是自己的同類。

聞聲,男孩子抬起了頭。看到林暮,他蒼白的臉上露出了羞澀的笑容——

「你也是細胞沒養好只能開夜車做實驗的畢業生嗎?」

「你也是日食厲鬼八千只能深夜覓食的上古神獸嗎?」

兩個人同時開口問道。


萬物生靈有善惡,殊途同歸在地府。

不同個體因為經歷不同導致進化趨勢不同。
相對心好占上峰的個體被普羅大眾視為存善魂靈,當為人。
而與之相反心懷惡意者,既是妖。
妖向來禍害人間,人也從來以妖為障,相戰不斷,連綿不絕。
然而在每個生命的終結時刻,魂靈與妖同赴地府。

地府就好像一家跨國公司,批量進出口各地的魂靈。
當然,妖被列為不合格產品。
類同平常公司的處理方式,偏妖的魂靈會被同福加以修改,而已經妖化的魂靈則會被送往判官處做緊急處理。
長角的閻王沒有秘書。記掛財務、上匯天庭、巡視地府,雜務繁多,整日忙的不可開交,所以閻王手下的同福、判官們的權利都很大,也很自由。

在一般的日子裡,
同福們總是派點牛頭小校,指揮著洋洋洒洒的往生魂靈排隊通橋,發往陽間。而判官們,則通常揮舞幾下墨筆,在紙上橫勾豎挑,將被每日捉來的妖統一處理,遣去地獄。
當然任何職業都有其個中另類,施酒便是隊伍一員。
每當上頭的靈監譴來一日新妖,施酒便會從中抽調出自己喜歡名字的幾位,加以盤問。
施酒從來沒有離開過地府,他習慣通過如此獲得人間的消息。

施酒不善聽妖講故事。
但假若有妖想要講出他們自己的故事,施酒也會去靜靜地聆聽一番。
碰到枯燥乏味的故事,施酒往往會不由分說的一揮衣袖賜他一劍;碰到精彩紛呈的故事,施酒通常會聽到結尾並斟酒一杯與之共飲。
當然,喝完了酒,該上路還是要上路的。

聽過很多故事的人,往往很難再去分辨真假。
施酒總是這樣對自己說,
「我不喜歡聽故事。」
然而每當碰到那些面目一新的妖。
施酒總是希望從他們口中得到什麼。
千篇一律的謀殺,萬里挑一的走火入魔。
各種各樣的故事從那些被異化的魂靈口中吐出。
施酒的肚子里故事越來越多,卻還沒有聽到一個他想追尋的故事。

施酒做判官很久了,久到他已記不得自己的名字。
施酒曾暗地向眾人尋詢往世由來。
卻沒有一位同事了解這位清秀的判官姓甚名誰。
施酒這兩個字不過因他常做的忸怩動作得來。
躬身敬妖,在判官們看來確確是折了地府身價。
然而在施酒看來,自己與妖並無異同,都是在為一些不可抗拒的勢力服役。

想欲挖尋的心理總是會毀了一個人。
但施酒不怕,因為他見過千千萬萬被毀了的人。
在某些時刻的他甚至有些嚮往。
惡貫滿盈然後卑微苟且,是一生。
屠戮天下然後挖心拋肝,也是一生。
有一生多好,生在黑暗也好,哪怕如同驅蟲,無非穢土為生而爾。
施酒卻沒有開始也沒有結尾。

有一隻妖曾與施酒高談闊論生命的意義。
他嘲笑施酒不知天高地大,不過在寸土方圓任人擺布。
施酒承認這妖所言非虛,但都是放屁。
施酒沒見過玉帝王母,也不知道什麼大鬧天宮的猴子與光頭帥哥的基情,甚至連閻王老爺都沒遇到幾次。
他只知道破戒的僧人曾姦殺婦女,貪污的官吏曾睡枕金銀,高樓的政客曾出賣主家,失魂的蟻民曾屠戮鄉里。

那隻妖聽著施酒如數家珍地講著往昔聽過的種種,突然笑了。
「行了傻逼,我陪你嘮嗑只是想多活一會。你講這麼多,有幾件真事呢?」
施酒被突如其來的笑聲晃得沒了頭腦,自己不愛聽故事,怎麼又同樣講起了故事?他憤憤的揮了揮袖子,門廊之間的兵士紛紛衝上前來將這無禮之妖押解。
「你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
「什麼?」
「你知道你自己是誰嗎?」
那妖最後的話在施酒腦海里久久不散,一連七日。

到了第八日,施酒似乎忘了那徘徊的聲音。
他隨手圈了幾個名字,又開始了自己的判官生涯。
這一日的妖沒什麼故事,無非婁豬艾豭,屢見不鮮。
直到施酒看到了一個綠眼仁的妖。
那是從地獄中跑出來的逃犯。
他見到了施酒,卻只說了一句話。
「怎麼又是你!」

並非施酒不讓他再說什麼,
那突然竄出小校的刀實在太過鋒利,手起頭落。
看著軲轆滾遠的綠色眼仁,施酒知道自己沒有見過他。
那他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他一定見過我。
塵封的記憶好像突然炸裂的花瓶,似乎有水濺落。
施酒看向了自己的手下,收攬了滿眼敵意。
爾等想做什麼,瞞了我什麼,為什麼?
哪來那麼多為什麼,你既然聽到了便要你的命。
不知什麼時候,他判官椅四周竟然圍上了大量的地府兵將。

施酒將手移到腰間,默默拔出了自己的攝魂斬妖劍。
唉,做不成判官了。

施酒還是動手了,麻利又血腥。
從來沒人見過區區判官可以真正的發揮斬妖劍的威力。
今日見了,卻也傳不出去了。
前來阻擋的兵將被他從中劈開,紛紛血雨肉花,似乎帶著幾分詩意。
滿天的殘骸,無法止步施酒分毫,不論鐵甲馬面,亦同握著宣事節杖的同福,一揮一起,一片哀歌。
可能是施酒接觸了太多黑暗,早已化身黑暗。
不,也許他本就是黑暗。
黑暗當歌。
施酒握著那柄斬妖劍一路殺向了地府雄通的森羅殿。
銀光劈開了那柄大鎖,便是閻王爺的所在了。

閻王端坐在台上,施酒提劍在台下。
破散的魂魄徒增了大殿的凄冷,
血匯成河好似神罰的輓歌。
「閻王,我有事問你。」
「你說話怎麼不加敬語。」
「人是人他媽生的,妖是妖他媽生的,那我是誰他媽生的?」
「你把話說的明白些。」
「我的一生,不應該是判官的一生。我想知道始末。」
「既然你有此念頭,我也就不瞞你了。」
「難道說我也像故事裡的那隻猴子嗎?」

「你並非像那猴頭乃是補天之石,而只不過是人間卑微者吐出的那一口怨氣。」
「那你為何制我於此,去我記憶?」
「怨氣孽輕,聚集則重。萬物芻狗,而你也變得可以影響天地,自成妖王。你在人間為禍,作惡多端,以人為醬,以洪為養,荼毒生靈,禍害萬物。所以天庭以極光力道全力誅殺,總算將你擊碎,交於我來處理。」
「既然如此,為何不將我凈化,放我解脫。」
「你作惡人間,怎能容你輕易解脫。我便是要讓你看盡人間醜惡,嘗遍人間痛處。你喜歡有始有終,我就偏偏讓你無始無終,每過七日我便抹平你的一切,沒有記憶,沒有將來,萬千罪業,永世折磨。」

施酒看著閻王,突然想起了那綠眼之人的言語。
怎麼又是你。
原來如此,既然如此。
施酒提起了那柄帶血的利劍,對準了閻王。
「那來吧,今日,我又是我。我先屠了你地府,再去人間毀了那山河。」
「你這連螻蟻都不如的造物,為何總是不知事理一心向惡,當初抓你,今日我便煉了你。」
施酒抖了抖斬妖劍,一個飛刺便殺將上去。
不知多少年的憤恨似乎都集中在了這被打散的一口氣上。
「我本生在黑暗,既應永遠黑暗。」

「我本罪惡,自當享受罪惡。」
閻王令在空中折為兩段,斬妖劍落。
閻王的臉上似乎還留著那份不可思議的表情,
從來沒有妖可以使用斬妖劍擊敗上位者。
施酒回過頭去,連一聲冷哼都沒有捨得送出。
「看來生在光明黑暗之間的你們是如此的懦弱不堪。
你不過是為了保住官位,而我是為了活。」
語罷,施酒走上前去一劍砍下閻王的頭顱,握著那額頭上的大角,施酒踩著漫地的肉泥流星大步的向地獄走去。

「我前世妖王,今世判官。
而今,盡皆淪喪。
我生於黑暗,見過光明。
而今,重歸故里。
這感覺真好,我不再非我。終於的,我也有了一生。與萬物都不一樣的一生。
我是施酒,也是妖王。我見過光明,卻更渴望做那黑暗裡卑微的蛆蟲。那又如何?」
施酒的腳踏進了地獄的大門,目之所及,森然的綠火在不知名的角落鋪張的噴射,平坦的道路竟是萬骨疊合。
「地獄,你的主人回來了。」

地獄的過廊漆黑而幽冥,
施酒呼出的氣卻份外舒朗,一如當年人間模樣。
往者不可追,誰人又想過去追溯曾經的自己呢?
對於施酒,舊日的錯別是人間尚存的怨氣。
而對於曾經那些匍匐者,跪拜者,
則不聞驟雨,不見曦月。
「這不是很公平,」
妖王看著幾曾在恢復的記憶中閃過的身影。
「是繼續受役,還是絢爛如火。」
「離開的條件呢?」
「臣服我。」

人間肆起的烽煙如同飛濺的血液,
傷口劃開,只餘下死亡這結局。
後來,少有的倖存者回憶起那時的慘峻,
卻只能做到複述妖王施酒重回人間的訪語,
「莫言多情,天下無情。莫話蒼生,蒼生已死。」
荼毒過後的靈魂,排起了去地府的長隊,
然而無論靈妖,都再沒了同福們的接納。
距離閻君之死,不過三日,
但假若轉換人間,
天下大亂,時已三年。

地獄的妖羅從東方攻破西方,
橫縱的墨黑是復仇的征途,
索引的地圖描繪著死亡的脈絡。
踏入曾經的繁華故事中,
群妖所見沒有想像中的繁茂,
竟也不過是,滿眼齷齪,卑劣與苟活。
可惜,誰也不能活,
妖王令過,萬物詞中再無人。

三年里,施酒一直在等待。
他指揮手下們血洗了一個又一個的村莊,
他親手扶植了傀儡為倀作惡,
他將舊日人間道中的君王懸頭谷口,
他撫摸著美人妃子精心妝過的彩娥,
他用宮門的匾額燃起帝都的烈焰,
他踏走盡浮餓殍的泥沙卧河,
他躡腳嬰兒和女人的身旁好似侍者,
他笑著將不服從者搗做肉末,
他坐在雪中等待天庭發落。

天庭通常是寂靜無垠的,
偌大的宮殿被遼闊的碧雲裹挾著,
少有人可以窺其所以。
然而不過天上短短三日,
雷霆九天徹,
哀鍾三萬響,
銀河也為之沸騰。
人世間那些尋常的、被拆吃入腹的瑣事,
竟似乎冒犯到了天帝的面前。

難以忍耐的是哀鴻遍野中新生勢力的囂張跋扈。
帝王的尊嚴與上位的榮耀怎可被區區人間打壓,
腳下卑賤者們的生命倒是不值在乎,
可表面功夫總還是要有人去做。
於是,天帝故作矜持的派出幾員神祗前往人間討逆,
得到的卻不過是被擲回的頭顱,
無神的眸子與碎裂的頭皮,
黑漆慘凄,
上位者這才意識到了人間魔王的強大,
於是天庭派下請帖意圖招安,
當然,不過回收了一個猙目的人頭而已。

施酒只手接過了神使帶來的信筏,
閱讀輕蔑者所寫下的輕蔑的句話。
腰間的烏光一閃而過,神使身上高貴的光澤彷彿隨著生命消逝無影。
「神與人又有何不同呢?」
施酒回首身後儘是瘡痍的俗世,
揮舞戰刀的群妖們是那般樸實無華。
他決定去天庭赴宴了,
撇下了在人間的最後一眼眷戀,
並沒有留下一絲嘆息。

如果下界的妖見過今日的天庭,
一定會感慨舊日未曾湮滅的繁華,
遠勝人間的,是天虹墜雨,碧洗銀沙,風光旖旎。
如果任由人世歷經百年的老者聯想,
興許只有白下仲春的暮色可做比擬。
而此時此刻,施酒正坐在天宮大殿中央,
正對面的彩嵐座上,
便是統治這茫茫三界的帝王了。

「爾不過凡塵一口怨氣,能殺我閻羅,亂我三界,倒是有些本事,」
天帝瓊目微抬,看向那罪源禍首。
「可惜,今日任你萬千道化,也出不得這金鑾殿了。」
「我本也無心重回下界。」
「哦,明知是死,怎也敢前來?」
「我本人間污穢,莫說我,憑是說群妖齊聚又怎敢有一抬首直面帝王家,」
施酒從那被後置上來的位置上起將站定,
單薄的身影在殿中似乎渺小如塵。

「可我卻已死了一次,」
施酒輕輕的昂起頭來,
那綠色的眸子似乎能點燃螢火,
那骨子裡的驕傲竟可炫目截舌,
奔縈著在這外表華麗雄偉的建築內流竄。
「便不由得多生出了一個念頭。」
「是何孽願?」
「我不願再死了。」
黑色的判服在剎那間融進了無聲的寂寥,
金黃萬丈的宮殿折回閃爍地府森羅,
凌厲的幻行助他直送帝王照面,
貫涌的怨氣竟折通明焰火,
妖風煞起,
斬妖劍落。

碧雲山無聲觀里,
走進了一個身著道袍的人。
緊緊相隨的人卻是一身榮華,
整個道館彷彿因此閃耀著光輝。
「距妖亂平定,天下太平已有三百年矣,我祖駕鶴離時曾囑託弟子好生看管此觀,惑亂復生則可方便歸來救時。」
「正如道長所言,天下太平三百年了,又怎會輕易再生禍亂,不若將此山此地轉讓與我,下山圖個歡樂快活。」
道士回頭看了看一臉帶笑的錦衣官人,不由得心聲惱怒。但礙於其人其勢,又不好當面折他,只是打了個哈哈便過了這個話題。

「什麼狗屁天師,」
黃綿狠狠的啐了一口唾沫,
「還三百年前拯救蒼生,傳說也好拿出來糊弄老子。」
他上山強賣無功而返已經夠氣,不想出觀時還讓門檻拌了一跤,更是讓他氣不打一處來。
「等老子回了州府,找人抄了你這道觀。還不是照樣把你這塊山頭弄到手?」

而彼地此刻,方酉正望著祖爺留下的木劍發獃。
好容易送走了個禍害,又不知什麼時候還會復來。
恍惚間,他彷彿又想起了黃綿的話,
「唉,我到底圖個什麼呢。」
重重的怨嘆拍在了那炳烏沉的桃木劍上,
汗沁處的古文似乎突生千層威懾,
竟驚的他一個不穩跌坐在地。
待到方酉回過神來,又連忙對著古劍磕頭擺首。
門外的風好像目睹了他這滑稽的模樣,
一陣努力送來一樹桃花前來調笑,
方酉猛地側過頭來,
眼中似有綠光閃過。

「原來,不過是風啊。」

「完」

羅蘿的故事,也還不錯
http://www.zhihu.com/question/46575459/answer/102021284

圖網侵刪
謝謝閱讀


寫的一篇白蛇故事新編,也不知道算不算有妖氣,姑且一看吧2333


《白蛇》

一、

許仙去西子湖畔的落月樓吃茶,天近傍黑方歸。落霞余照,青石向晚,烏老鴉兒撲騰翅膀,暗沉沉飛過斷橋。

白蛇手持蒲扇,坐在門檻上納涼。蚊蟲多如牛毛,她手中扇子不歇氣,啪啪啪拍在白花花小腿上,血光四濺,屍橫遍野。對門子賣豆腐的王老二打了赤膊痴看,白蛇媚眼如絲,豁爛蒲扇愈加輕攏慢捻,搖得那叫個活色生香。許仙走到家門口,見此情狀,怒問:「這般千色色是作給誰看?不知檢點!」

白蛇不動聲色,斜睨他,只問:「飯有不有吃好?」

許仙搖頭。

白蛇鄙夷瞧了他一眼:「把那群狐朋狗友看得比銀錢生計還矜貴,誰曾賞你一口飯吃?」說著,她站起身。身上只著一件單薄白紗衣,紗中身段凹凸有致,隱隱可見。只是這衣兒看來許久未洗,暈出淡黃,涼風吹襲,送來一陣燠臭。

許仙知道她弄飯去了,便提了桶涼水,在天井汰浴,有小伢兒在門外偷瞧,哧哧笑著,許仙潑了髒水出去,罵道:「這些個小壽頭,壽星老兒吃砒霜嗎?還不滾蛋,瞅什麼瞅!」

白蛇聞聲出來,在他頭上打了一記,道:「跟小伢兒瞎鬧架,空老老沒事幹,你也不羞哦。」

許仙不響,弄乾身子,坐在桌旁等菜來。半晌之後。

「這粥也太薄了吧……」許仙看著眼前一碗清水似白粥,略表不滿。

「最近銀錢緊張不曉得么?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你倒是賺個盆滿缽滿,讓我給你做頓一品全席啊,瘟孫。」白蛇覺得發靨,止不住笑。

許仙面色訕訕,埋頭喝粥,呼哧呼哧。

「這裡還有樣菜式,對門子王二嫂日中舍給我的。」

白蛇突然憶起來,把那一盅菜端上。

許仙從碗沿露出兩隻眼,放射綠光,餓狼似的。

「又不是叫花子,說什麼『舍』?廉者不受嗟來之食,曉得么?以後別受他家東西。」說著,雙手捧起那碗肉糜,也顧不得筷子了,直往嘴裡倒送。

「唔,盡該好吃,這叫啥名兒?」許仙心滿意足,問。

「龍鳳煲呀。」白蛇搖著蒲扇,懶懶一笑,「王家嫂子南海人,這是她家鄉菜,就宰一隻婆雞,一條男蛇,剁碎,血肉和勻,不分彼此,首烏,當歸,党參,樣樣齊全,慢火煨好,蠻蠻滋補。」

「你也吃過?」

「那當然,只准你這饞癆胚食祭?」

許仙看著碗中粉嫩肉糜,忽覺難以下咽。白蛇接過他筷子,精準挑了一夾,往嘴裡送去。

許仙看著她吃,胃口也沒了,環顧宅內,只問:「小青跑哪兒去了?」

「跟男伢兒弔膀子去了吧,眉清目秀大青娘,思春季節,吃得麥稀飯游西湖,也是開心。」

天上打個豁閃,青藍火光在雲後游蛇似的吐出舌,雷聲轟隆。

「誒喲,快落雨了。許仙,去把衣服收攏來。」


二、


入夜後,臨安城化了攤死水,不興波瀾。

白蛇早早睏覺,許仙卻無睡意。

三更時分,他起身來,把白蛇覆滿銀鱗的水桶腰身從腿上挪走,只穿牛鼻短褲,到天井裡乘涼。
夜空靛藍,透明,星子被水洗過似的,異常亮。花盆裡梔子花開得顧盼無人,籠著一層幽幽霧氣。

炳炳青芒從天而降,飛星般落到天井中央。光雲靄靄散去,一個青衣女伢兒俏生生立於原地,見了許仙,詫異問:「姐夫,這麼夜了,你還不睏覺?」

「嘿,你倒占理,惡人先告狀,我還沒問你呢,怎麼這會子才回來?」

「我……」小青支支吾吾,欲語偏休,「我跟他做了事體,纏綿許久,才誤了歸家。」煙波一樣的月光下,她臉頰泛出玉質色澤,青澀姣好,少女模樣,一把嫩香芹,未經濁水。

「這個他是哪個?」許仙笑得尖嘴猴腮,「哦,做了事體?小小女伢兒,也懂得做事體,來,讓姐夫瞧瞧,你都會了些什麼?」說著,一雙手便往小青衣下摸。

「我不能說他是誰,」小青囁嚅,扣住許仙臂膀,「姐夫住手,萬一被阿姐撞見……」

「怕啥?她困昏沉了,無礙的。」許仙不由分說,脫下小青衣衫,白嫩肉體如梔子初生一般綻放在夜深處,鋒利的芳馥,還滲著黯黯蕭索與花青。

許仙將小青壓在天井石桌之上,褲帶一解,弄玉偷香,顛鸞倒鳳。花枝月影,姍姍過牆,都來窺這春光陸離。小青本帶拒絕顏色,可耐不住許仙一番搓粉摶朱,婉轉廝磨,不禁微微扭動著迎上去。身體卻始終冰涼,難被捂熱,更顯青艾之質,雲雨化身。

酣暢淋漓處,小青嬌哼一聲,問:「姐夫,你說我跟姐姐,誰好看一點?」

「你好看,你最好看。」男人此時說的話,甜過蜜糖。小青意亂情迷,即使他說造話也當誓言,不知覺間,已把持不住道行,下身化出碧青蛇尾,緊緊絞纏住許仙腰腹,鱗片在月下黏滑光潔,泛射出澹澹寒芒。

許仙本在興頭,見那真身,卻陡然綿軟下去。他從小青身上爬起,冷著一張面孔,說:「辰光不早,該睏覺了。明日是端陽,還有得忙呢。」

小青嘟囔著嘴,化成人形,在許仙背後輕聲啐了一句:「『花簇簇,裡頭空。』原來是一管銀樣鑞槍頭!」站了片刻,實在沒趣,方才弱柳扶風一般走回房去。

天井中月光死寂,如冰凍一潭湖水。暗處卻有漣漪盪開來,門後的黑暗裡,白蛇嘶嘶吐信,一雙綠眼幽幽,如磷火飄空,身體迤迤邐邐,一泓熔融銀流,迅疾消逝在釅釅夜色里。


三、


「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間時見子初成。」

端陽真是個殘酷又明亮的節慶,日頭毒辣,百蟲涌動,鬼怪不輕易出沒,怕撞見千年前投江聖人的死魂靈半途折返人間。

這天,白蛇、許仙、小青都起了個大早,準備過節用物。許仙出門去買桃枝柳葉,蜀葵,菖蒲,佛道艾,還要把這些釘上門楣,做驅邪之用;小青負責食物,粽子,白團,五色水團,香糖果子,茶酒等等;白蛇做些小玩意兒,用五色絲線纏了端午香包,裡面擱黃豆糯米,把紫蘇、菖蒲、木瓜,並皆茸切,和進香葯,用梅紅匣子盛裹,都是舊朝延俗。

差不多準備妥當,小青說要去看賽龍舟,轉眼就不見了人影子。許仙也尋了他那幫酒肉朋友,不知鬼混到哪裡去。白蛇架了口大鍋,水汽蒸騰,她一邊拭汗,一邊煽火,在煮粽子,嘴裡還碎碎罵道:「這兩個木狼,棗兒瓜,我是做了孽哦,攤上這些個瘟孫,什麼事體都賴上我,弔死鬼搨粉,死要面子活受罪呀!」煙熏火燎,她眼睛又酸又癢,溢出眼淚。

有人敲門。

「誰人?」白蛇挪不開身,揚聲問道。

「非誰人。」門外聲如洪鐘,把整個衚衕都震得顫巍巍。

白蛇心底慘呼一聲,壞也!也顧不得鍋中水滾如沸,站起身,化作一道白虹往青天之上逃遁而去,卻只飛到半空,便碰到一堵透明之牆,跌落下來。她從天井抬眼望去,半空一張金紅羅網,光芒火焰般燃亮一瞬,又漸漸消隱。那是一幅雲錦袈裟。

「你這毒頭老禿驢,為什麼還不放過我!」白蛇脊樑挺直,朝半空叱問。

「阿彌陀佛!」

白眉老和尚信步走進門來,明黃僧衣,右手執杖,左手托缽,佛光籠罩,寶相莊嚴。「白蛇,你擾亂人間已久,今日就隨了貧僧去,返回青城山靜心修鍊吧。」

「我不!」白蛇秀眉倒豎,眸中噴出艷火來,「你這法海老禿驢真是個汪顙,蠻不講理到什麼地步,發靨吧,好笑吧,我在人間礙著誰了,讓你這般看不過眼,非要死纏爛打起擱頭,不讓我過安生時日?」

「妖有妖道,人有人常。悖逆而行,挫骨揚灰。」法海低眉斂目,口吐真言。

白蛇冷笑:「老禿驢活了一甲子有餘,心智卻還像個桂花師傅,何謂妖道,何謂人常,不過是你們歪了頭由自己說,我在人間活得尚好,天上佛祖發話讓你來收我?我看是你自個兒閑得慌,討不到婆姨,看不慣人間恩愛才百般作梗吧!」

「貧僧不打誑語。」法海仍是一副氣定神閑模樣,任白蛇繡口蓮花,不為所動。

白蛇見勢不妙,一個旋身,化作白亮流光逃出門去,幾個折轉,逃離袈裟籠蓋範圍,方才衝天而起。

「老禿驢你慢慢玩兒,我先走一步,端陽佳節,我可不能陪你虛度!」

法海不疾不徐,御風飛行,始終不離白蛇五尺。白蛇怎麼甩都甩不掉他,倒顯得自己像被貓捉弄的耗兒,不禁心生羞惱。抬眼一瞧,竟不知不覺飛到了金山寺的地界,這法海老禿驢果真陰險,看似行動悠然無章法,卻暗地裡把她往金山趕。這可好,前面金山,後面法海,真真成了上軋頭,腹背受敵。

大不了拼個魚死網破!白蛇打定主意,迴轉身來,手中多出一柄白玉般的三尺劍,清凌凌挾著天風海雨,朝法海刺去。法海禪杖輕揮,一道金紅光芒破空而來,能聽聞空氣燒焦聲響,凌厲擊碎白蛇玉劍,撞向她腹部。白蛇沒想到許久不見法海,他修為竟變得如此深不可測,太過輕敵,才硬生生吃了這一擊。她體內傳來一陣劇痛,身子如斷線紙鳶,輕飄飄往金山寺方向飛去。

法海立在雲端,看白蛇飄墮軌跡,若有所思。

驀然,刺目白芒從金山寺中亮起,一收一放,如蓮花含苞吐萼。寺中僧人發出驚呼。一條銀亮巨蛇從金山寺底部慢慢向上纏繞攀援,血盆大口對著金山寺,發出人聲:「老禿驢,你再近一步我就把整個金山寺給吞了!」

「阿彌陀佛,白蛇,你還執迷不悟。」法海搖頭嘆道。

「悟?悟什麼?」白蛇慘綠雙眸對準法海,「悟你們這些甌子不明是非的天地恆常?那你可真是西湖裡挖月亮,枉費了心機。我白蛇既然做妖,那便要做得徹底,做得不留餘地,斷然沒有半路去成仙這樣反裘負芻的妄想!」

此時,金山寺上空風起雲湧,白蛇頭頂黑祲一縷縷聚合,逐漸形成一個巨大渦旋,她長信吐出,如紅索綻花,空氣中蕩漾開一波腥熱腐臭。

「阿姐不可!」

三尺青鋒如電光,直取白蛇七寸,白蛇頭一偏,那把劍插入她額頭,一陣陰寒劇痛,是春冰化入骨髓。

「小青!」白蛇怒喝。

青衣女伢兒如飄花,浮在白蛇面前,說:「阿姐,我喜歡的那個人就在廟裡呢,你可不能毀了金山寺。」

「好,好好……」白蛇縱聲狂笑起來,整座金山寺微微顫動,「好你個小青,枉我從青城山下救起你,一直對你呵護有加,助你修為,增益功力,沒想到你為了個小禿驢竟加害於我!男人,總是男人,我真是瞎了眼啊,作孽,最親的兩個身邊人都是狼心狗肺,災星婆,呆陀鴨,我是為好跌一跤,自找苦吃。小青,你蠻蠻機靈,還真以為你阿姐我是個吃消閑果兒的,沒有發現你跟許仙那檔子破事兒?」

白蛇想起初見小青那會兒,青城山下水霧空濛,蘆葦初初結了穗子,四野揚花,白芒芒一片。她正在清淺溪流中遊玩,吞了一枚野鴨蛋,卻忽見一條小青蛇腹部被颳了道血口,趴在鵝卵石上奄奄一息,她心內不忍,便渡了一口真氣給她。那小蛇活了,跟在她後面寸步不離,歡天喜地叫她阿姐阿姐,把她一顆心都給叫化了。可誰又料到竟有今日?

小青面上現出愧怍之色,還未來得及講話,白蛇巨大身軀一絞,金山寺轟隆隆坍塌下來,土崩瓦解,碎石砂礫間,一眾僧人血肉模糊,筋骨斷絕,哀嚎連連。

「哈哈哈哈哈,小青,去啊,去尋那小禿驢屍體做痴人夢吧,阿姐許你個天長地久!」白蛇狂笑著,巨尾一甩,把魂飛魄散的小青掃進金山寺那一堆廢墟。

「白蛇,你大逆不道!」法海眸中第一次有了情緒,金剛怒目,血紅雲錦袈裟無風而起,如流雲在空中獵獵作響。他口中喃喃念誦,掌中金缽騰空,手心一串黑色符文緊貼金缽外壁,旋轉著朝白蛇罩去。

白蛇被那金光一照,身上鱗甲彷彿著火一般,冒出黑煙。她在金光里扭動,掙扎,卻逃脫不能。她發出凄厲的慘叫,不知哪裡受傷,汩汩血水流出,漫漶著,滲入已成瓦礫的金山寺,如海棠霞燦,火爐金丹,煉出個修羅世界。血海滔滔,流入長江,銀硃千里,如火照幽泉。

法海心生詫異,心想,這金缽只有收妖之能,什麼時候竟有如此威力?他徐徐降落,離地面三尺騰空站定,看見那血海已淹沒及膝之深。他彎下腰,用指尖蘸了一點那血水,湊近鼻端嗅聞,隨後,眉頭皺緊。這血竟帶著溫熱。

「癸水?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莫非,這白蛇,現在果真修成了人?法海只覺天傾地隳,多年來供奉的信仰被動搖了根基,不知是誰被搬下神壇蓮花座。只剩下白蛇那流丹癸水,浩浩蕩蕩淹沒金山寺,淹沒長夏,淹沒端陽,也淹沒他。一尊丈三佛像金漆剝落,露出內里泥胎,碩大佛頭脫離腐朽之軀,空空如也,在癸水初潮中載沉載浮地漂遠了,不知沉沒何處。


四、


許仙回到家時,黑燈瞎火。

「娘子?」他輕喚。黑暗像雪烊得來,泥濘而污濁。月下,天井中一樹榴花開得烈烈如焚,火傘高張,花瓣簌簌零落。銀的月,赤紅的花,黏膩的黑暗,勾勒填彩,意旨穠艷,如一幅黃筌的工筆圖軸。

有人款款走近,影子在月下,如趨如離。

「許仙,來吃飯。」

白蛇放下碗,說道。

「哎,躲在暗處不出聲幹嘛?房裡都不點燈,唬我呢,還以為遭了賊骨頭。」許仙懸在嗓子眼的一顆心款款落回肚裡。他坐在石桌旁,聞了碗里東西,問:「怎麼又是龍鳳煲?你自己弄的?」

白蛇點了點頭,道:「我來癸水了,初潮呢,身子虛了,太過憔悴,郎中說要以形補形。」

許仙驚得下巴都快掉下來:「初潮,你唬我呢!」

「真的,」白蛇將許仙手拉起,放在自己肚皮上,「初潮之後,我才發現自己有孕在身,那是你的伢兒,你就要當阿爸啦。」

許仙這次筷子都拿不穩了,變成個叼嘴兒,話已說不囫圇:「我的、我的……伢兒?」

宅子安靜得掉根針都能聽見,黑暗如盤踞在水底的巨獸般,指爪攫住夜晚,伺機而動。月光下,白蛇笑容明澈,卻又生髮出一種幽冷詭秘意味,雖已有了凡人骨肉,竟比她之前更像妖了。

「唔,那個,那個……小青還沒回來嗎?」許仙尚且不能完全消化這個消息,特為扭轉話鋒。


「小青哦?小青在你碗里啊。」

白蛇柔聲說道,像在說今晚月光真美。笑容隱匿在夜色之下,如優曇花吸吮腐土裡的汁液,灼灼開放。

許仙愣愣看碗中肉糜,眼目一黑,半晌方扔下筷子,將那碗往桌上一摜,弓腰嘔吐,翻江倒海,像要把五臟六腑以及三魂七魄一齊嘔出。

白蛇輕輕拍著他的脊背,說:「許仙,等我們伢兒出生了,我要給他縫小衣服,小帽子,小鞋兒,你去假隔壁張木匠家那套東西,給伢兒做張小床,你答應我,不能再讓我吃空心湯糊。」

許仙只是乾嘔。

白蛇聲音漸漸冷下來。

「許仙啊,從前我只想做個人,仔細說,是做個女人。洗手作羹湯,相夫教子,有相公畫眉,一世靜好,哪怕活得糙糲一點。可我如今總算如了願,才發現,男人是那麼靠不住,白白磨蝕了我千辛萬苦修習來的七情六慾。我想重新做回妖,可腹內已有骨肉,沾了人間的毒種,看來是再也不能了……你在聽嗎?」

許仙不響,依舊埋頭。

「那法海老禿驢說啊,我是你的長生藥,那次,你被我的真身嚇脫魂,吃了我的血,復活過來,我若不死,你就永不死;而你是我的雷峰塔,永生永世,我都由你鎮壓,纏縛,再也做不回妖。我們真是一把鑰匙開一把鎖,天註定,老禿驢城隍山上看火燒,還說,我們會流芳百世,呵,流芳百世?怎麼個流芳百世?誰稀罕。」

許仙肩膀聳動,似在抽泣。

「許仙啊,怎麼了,不開心啊?娘子我給你唱一齣戲文吧,你不是最愛去落月樓吃茶聽曲嗎?那你聽好咯,看我唱得跟那些戲子有幾分不同。」白蛇輕咳一聲,漱漱嗓子。

「想那時三月西湖春如綉,與許郎花前月下結鸞儔,實指望夫妻恩愛同偕老,又誰知風雨折花春難留……」

唱著唱著,自己就笑出聲來。心裡驀然記起,翌晨還得去菜場,買一把新鮮艾草,外加一包雄黃。端陽是過得馬虎了,可雄黃酒,還是要依著人間規矩,補飲一杯的,圖個家宅平安。月光慢慢冰涼下去。榴火熄滅,夜,是越來越深了。


五、


白蛇產子,跟人間女子一樣。卯足了勁兒,千分辛苦,萬分艱難。

終於聽到伢兒啼哭,產婆卻被嚇得失魂落魄。連銀錢都不要了,直接衝出門去,大喊:「妖怪啊!妖怪!」

許仙戰戰兢兢,踱進屋內,心想著,莫非生的是一窩蛇卵?撩開紗帳,見白蛇已累得虛脫,沉沉睡去,面顏被汗水浸透,蒼白恬靜。身旁襁褓里,一張柔嫩小臉兒如花瓣,猶帶淚水,沖著他笑。

明明是個人樣嘛,這產婆真是頂不上用場。許仙抱起小伢兒,臉上堆起一個慈祥和藹笑容,右手托起伢兒下半身,卻突覺不對。

他把伢兒抱到天井,放在石桌上,解開襁褓。看見伢兒全身的瞬間,他眉眼急跳,雙手忍不住,掐上伢兒頭頸。伢兒臉色漸漸烏紫,蛇尾不住纏打許仙手臂,卻因太過幼小,無能為力,哭聲都發不出來。少頃,伢兒全身都被銀白鱗甲覆蓋,絕了生息。

許仙漸漸鬆手,愣了半晌,才抬起頭,仰望被天井裁成小塊小塊的青空。這青空千年萬年,依舊無知,無識,看著眼熟,卻無時無刻不在醞釀變幻。有烏老鴉兒刮刮叫著,飛過屋檐,正是三月好辰光,西湖春如綉。可他只覺得,這宅子已成一抔錦灰,一具棺槨,誰把誰六根斬凈,作了個活死人?

哈哈,哈哈,哈哈……

許仙瞳色深沉,似乎只剩下青眼,唇角溢出一聲喑啞的笑,逐漸放大,擴散,而至失控。癲狂,多癲狂。他看著那尾死絕的銀亮小蛇,為這癲狂欣喜:終於回來了,回來了——

這清凈的、無用的、平凡的世界。


《護妖門:長平》

1

師傅說我是他在道觀門口撿來的。那天恰好我那不曾謀面的師兄離觀出走,他出門去尋,未果,回觀的時候夜色正濃,要不是我哭聲夠亮,也許就會凍死在門外了。

本來按照「中正平和」的輩分,我應該叫平長,可師傅覺著這個名字太男孩氣,就顛倒過來,喊我長平。

長平,長平,長樂安平。

2

師傅說這世上有妖,有人,有的人捉妖,有的妖捉人。

我扯扯他的長鬍子,問,那我們該是去捉妖呢,還是被捉呢?

師傅啞然失笑道,都不是。我們這一脈叫護妖門,不捉妖,不捉人。

咦?捉人?

師傅眼神一暗,撫了撫我的頭髮,幽幽嘆口氣,有的人可比妖要難捉呢。不過,那也不是你這小女娃子該考慮的事兒。說罷輕身提氣,把我放在了院里那顆菩提樹上,囑咐我自己練功,而後便出了觀門。

3

小時候不管有事沒事的,師傅總喜歡帶我上菩提樹坐坐。

按流傳的風水口訣講,庭院四方若口,口中有木為困,是為不吉,中下之品。我問師傅,難道是我們這一脈不講究這些?

師傅把我抱在懷裡,拉過我的手一樣樣地指,你看這院里有樹,樹下為地,院左是廚,存火,院右有缸,貯水,整個五行相生,欣欣向榮,又哪來的不吉?再者說了,若是沒有這株菩提樹,又哪來我們這護妖門?

誒?我抬頭頂了頂他下巴,此話,誒那個…此話……那個此話……

此話怎講?

對對對,我學著戲裡的腔調,此話~怎講?!

當年咱們這一脈的祖師,便是在這株菩提下悟的道,創的術。後來便把咱們的這道觀,圍著這株樹建了起來,還傳下諭令,凡我護妖門人,鬚髮誓將這菩提世代供奉,如有違者,天誅地滅。

哇,好狠的誓啊。我驚嘆道,那咱這一脈,大不大?人是不是很多?很厲害!就像那些老是喊打喊殺的捉妖師一樣,門徒遍天下?

不多。算上你,也只剩三個啦。

師傅幽幽地嘆口氣,我天生敏銳的靈覺能感受到,在這一瞬間,他的精氣神都頹敗了些許,就連同這株菩提的枝葉,都垂下去了幾分。

4

每年春天的時候,木先生總會前來拜訪一趟。今年來得尤其晚,快春末了才現身。

師傅和木先生從不避開我。幼時不知事的時候,只覺得木先生身上氣息清爽且好聞,於是在他和師傅交談時,我就黏在他身邊不肯挪。現如今長大了些,這才發現他身上的味道是從魂里發出來的,直接沁進我的靈覺里,除了清爽與淡香,更有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熟悉與親近在。

師傅望了望木先生的氣,問:「應劫之日許是近了,你有什麼打算嗎?」木先生看向我,輕撫著我的頭頂,清香潤澤著我的身子:「能挨過便好,渡不過也罷。當日緣,今日果,我早就看淡了。」

師傅微笑頷首道:「也好也好。當年情,今日債。祖師乘了你的蔭,我這一門自會竭力護你。」

我這才迷糊間明白,原來木先生便是那株菩提,難怪他的魂會發出這樣好聞的味道。可他們說的劫,說的緣是什麼,我卻又是半點也不懂了。

見我疑惑思索的模樣,師傅故意伸手出來摁平我的眉頭:「不懂的事就不必去想了,萬事有師傅。」

木先生和藹地笑著,輕輕拍著我的背,嘴裡哼著一首我聽不懂,卻又無比熟悉的歌謠,開始哄我入睡。

我開始困了。

5

那日天空烏雲密布,紫紅色的雷芒在雲間忽隱忽現。木先生抱著我,和師傅一起在菩提前站了許久,待到正午陽氣最重時,他在我額頭親了一口,然後放下了我。那股清香一下子透過我的靈覺,鑽進了我的魂,在裡面開始紮根。

師傅正氣沉聲道:「時辰至,天劫顯!此時不應劫,更待何時?!」

木先生一步跨出,和菩提融為一體,整株菩提一下子像是活了過來,靈氣氤氳,寶華流轉。與此同時,一根拇指粗細的天雷如同凶獰的巨蟒,狠狠地咬了下來。

「轟」

天雷落在師傅前兩日布置的結界之上,百里激蕩。

「哈哈哈哈!正法老賊!我等這一日等了足足一十二年了!一十二年了」從遠處突然傳來癲狂的笑聲,短短片刻間由遠及近,「一十二年」四字說完,那聲音彷彿就在耳畔。

師傅面露怒容,厲聲斥道:「馭妖門主!今日你若要阻擾菩提成道,我正法縱成厲鬼,黃泉之下亦不會放過你!」

「呵呵呵,等會我將你打得魂飛魄散,就不會有厲鬼來找我了!」馭妖門主陰測測的聲音飄忽在庭院里,忽近忽遠,魔音貫耳直叫人煩悶欲死。

「群妖馭法!破!」馭妖門主咒令已下,無窮無盡的妖物從四面八方湧來,鋪天蓋地,竟是將天雷的光芒都遮下去了幾分。這海潮般妖物啃嚙著守護菩提的結界,令人牙酸的破裂聲此起彼伏,師傅體內的靈力退潮般枯竭著,卻依然堵不住缺口。

「轟!」

一聲巨響,又是一道天雷落下,密密麻麻的妖物一下子化成了青煙,結界終於支撐不成,整個兒碎裂開來。殘餘的天雷正劈在菩提的樹冠上,枝椏四散,樹榦焦黑,眼看是無法成活了。師傅噴出一口心頭血,臉色灰敗下去。

馭妖門主「嘖嘖」地笑著:「早就說了你們這一脈,根本就連自己都護不住,還想要護什麼妖啊。這世上最後一隻菩提樹妖,可是絕佳的食材,你現在抽身,還能多活個一年半載,否則……」

師傅抱起我,勉力提氣,將我放在了菩提樹上。僅是這麼簡單的動作,他口中溢出的血,我怎麼擦都擦不盡。

師傅站直身,肅穆而立:「雷來!」

空中原本逐漸散去的天雷開始重新凝聚,烏雲滾動,全部彙集在師傅的頭頂。

「老瘋子!你要幹什麼!」馭妖門主瞬間驚慌失措,「你在天劫未散時凝雷,是想讓這方圓百里生靈塗炭嗎?!」

「雷來!」

師傅再噴出一口心頭血,繼續呼喝道。烏雲蓋頂,雷芒涌動,紫雷開始垂將下來,道觀里不時炸起一道道雷光。

「老瘋子!」那人大罵一聲,極是不甘心地下令道「散!」

霎時間那片妖獸海四散奔逃,轉眼間散了個精光。

「雷……雷去…」師傅勉力散開咒令,整個人軟倒下來。我撲過去,他的魂已經去了九成。

師傅就要死了。

6

師傅咳嗽兩聲,有氣無力地問,菩提……菩提怎麼樣了…

我沒敢回答。

菩提的魂被天雷擊散了,木先生已經死了。

都是命,都是命啊……師傅嘆道,說著又咳嗽兩聲,口中卻是不再吐血了。

他的血快流幹了。

我不明白,師傅,我不明白。為什麼木先生已經修行到了要渡天劫的地步,他本身卻如此弱小。

你會明白的,你會明白的長平。師傅慈愛地扶著我的臉,我感到他的手竟有些濕,這才反應過來,原來我早已淚流滿面。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你告訴我好不好,你告訴長平好不好。你別死啊師傅,師傅你別死好不好,好不好…我努力地運著靈力,用著師傅教過的令咒,幫他減輕傷勢,幫他再生血肉。可是沒有用,他的魂已經沒了,他就要死了,誰也留不住。

我剛才喚雷,用上了我們護妖門獨有的咒令,你師兄恐怕正在趕來的路上。長平,以後師傅照顧不了你了,你就跟著師兄……

我不要師兄,師傅你別走,師傅你不要丟下長平一個人……

長平乖,長平不哭,長平長平,長樂……安平……

師傅最後的魂掙扎著要離開身體,他全身再沒了力氣,他喉中「嗬嗬」地開始吐氣。

「師傅!」一陣雷光從道觀外一閃而入,眨眼間一個灰袍道人出現在我身旁。

「你……來了!」師傅用力睜開眼,好像一下子又有了精力:「平安!平安你還記得祖師爺流傳下來的諭令嗎!」

「師傅你別說話了!我現在就帶你去九死醫那裡……」道人的臉龐因為劇烈的情緒而扭曲著,他緊咬著牙,淚水卻從眼角上淌了下來。

「平安!你若是不答,師傅走得不安啊!」師傅用力鉗住我的手,他臉上迴光返照的紅潮開始退卻,死灰色迅速蔓延開來。

「我護妖門人……將菩提樹世代供奉……如有違者……天誅地滅!」平安強忍著淚,一句一頓地說道。

「好!好!我正法,總算是沒有愧對護妖門!」話音落下,師傅的手無力地鬆開,我拚命地握住,可我的雙手卻怎麼也托不動。

平安伸出手來,包住我的手背,托起了師傅的手。

7

那一日,世上最後一隻菩提樹妖死了。木先生死了。

那一日,我唯一的一個親人死了。我的師傅,正法道人死了。

那一日,我的師兄平安,用天雷把師傅和菩提樹都打散了。留下一大一小兩個木墜子,存著師傅的一點點骨灰,掛在我的手上和他的胸口。

長平長平,長樂安平。

我這一生,該如何長樂,怎生安平?

以篇為基數更新。

更新日期不定。

催更無效。

管挖不管埋。

【這裡還是混吃等死的灰小悟】


『碓廠和雲舂綠野, 賈船帶雨泊烏蓬。夜闌驚起還鄉夢, 窯火通明兩岸紅。』


城外十里的南浦的人家多制瓷。最大瓷窯的主人早些年是個落魄的書生,他這燒瓷的手藝是家傳的。南浦多出貢瓷,但瓷器的品相也有優劣之分,一年到頭也就能出那麼三四窯品相最好的。南浦的貢瓷與其他地方的不同,這裡出產最出名的血瓷。據《瓷經》載,血瓷,顧名思義,其色澤鮮艷如血。可是這血瓷的秘密,也就是南浦幾家制瓷大戶的掌門人知道。書生的家裡是會燒血瓷的,但到了他這一輩兒,就不再燒了。別人問起,他也只是說燒血瓷殺生太多,瓷器的戾氣重,家裡存不住,會妨主。


血瓷,是要用血來養的。而養瓷的血也很有講究,最次是飛禽,其上是走獸,而走獸中又以貓為最佳。養一尊瓷器的血必須來自同一隻活體,否則養出的瓷器就會變成次品。制血瓷的人家中有一個口耳相傳的祖訓,養瓷的上上之選,其實是人血,而這養瓷的血必須是養瓷人自己的血。


用自己的血養瓷,大多數制瓷人還不至為了出一兩窯好的瓷器冒上這麼大的風險。所以一到夜深人靜的時候,就能聽到南浦傳來一片片貓的悲鳴。這年春末的時候,秀才去山上采葛藤回來,看見自己的屋門口蜷著一隻小貓,小貓的脖子上有半道口子,汩汩地流著血。想必是從哪戶燒血瓷的人家逃出來的吧。


「這十里南浦都是制瓷的人家,你逃又能逃到哪裡去呢?」書生披衣出門抱起樹下顫抖的小貓,「既然來都來了,也是緣分,要是能活下來就留在我家吧。」於是書生回去搗了草藥給小貓敷上,殷勤照料,不出一月,竟已經活蹦亂跳如常。


這一年,皇帝大壽,傳令南浦進貢一對兒上好的血瓷在壽宴當天擺在正殿門口討個好彩頭。可是說來也怪,自這道旨意頒布以後,南浦就再也沒有燒出過成器的血瓷。血瓷一批一批送到京城去,卻沒有一件入得了皇帝的眼。眼看大壽的日子一天天近了,皇帝頒布了一道聖旨,進貢的瓷器若是再不能令他滿意,燒瓷的人一律斬首。城南會制血瓷的人一個接一個地消失,不安的情緒在小小的南浦慢慢蔓延開來。這一天,書生正要出門,就見司禮監的小太監手持聖旨走進了院子。終於還是逃不過這一劫啊。


七日之期很快就到了。書生握著匕首坐冰冷的瓷窯前一言不發。那隻小貓在他腳邊蹭來蹭去。桌上的油燈火光搖曳,睡意漸濃,書生靠在牆邊沉沉睡去。夢中,那隻小貓化成了人形,向他作揖道:「承蒙照拂,無以為報,百年道行換血瓷一對,略報君恩。上無道,亦自當有報。」當他從夢中驚醒的時候,小貓早就不見了蹤影,瓷窯里,靜靜立著一對兒成色極佳的血瓷。


皇帝壽辰當日,大宴百官,殿前擺放的,正是一對一人高的血紅的雙耳長頸瓶。正當百官朝拜賀壽之時,瓷器里突然傳出異樣的響動,瓶身上突然出現許多細密的裂紋,從每一道裂紋里,都滲出暗紅色血來。文武百官議論紛紛,壽宴匆匆而散,當晚,皇帝就得了急症,任憑多少太醫救治,依然回天乏術。三日後,皇帝駕崩。


太子繼位,下令捉拿書生問罪。前去搜索的官兵趕到城南,卻發現瓷窯已毀,書生的家裡早就人去樓空。桌上放著一張紙條,上面蘸著血寫了四個大大的字——


瓷本無辜。


(全文已完結)

六歲那年,我死了。

這是父親臨終之前告訴我的。

1

父親是個畫匠,尤其擅畫人物肖像,從鼻子眉眼講究到骨骼肌膚,無一不活靈活現,細緻入微。這畫筆下的名聲不光在廟堂之外聲名顯赫,甚至已經上達天聽,早些年的時候,父親還曾遠赴京城,去皇宮裡給當今皇上畫過像。

給皇帝陛下畫過像的畫匠,那自然不再是一般的畫匠,得叫御用畫匠。御用御用,自然只能是皇帝才能用的,所以在給皇帝畫完畫像,謝絕了一切賞賜,離開京城之後,父親便已經封筆,不再給旁人作畫。別人也不敢讓父親給他畫像,那是對皇帝的大不敬,是要砍頭抄家的大罪過。

可是有一次例外,那就是我六歲生日那天,父親悄悄地給我畫了一副肖像畫,畫外的我,笑得天真燦爛,而畫中的我,不知為何,目光竟是如此的無助?

2

父親給我作畫的那個夜晚,許多細節我都已經記不清了,唯一留有映像的,是在爐火的輝映下,父親那張蒼老的臉宛若佛龕,手中毫墨洋洋洒洒,一筆一划之間,彷彿和我的靈魂有了接觸,那也是我第一次感覺到了自己和父親之間,有了一種和尋常人不同的聯繫。

從此以後,我彷彿有了一種天生的靈性,變得目力極好,百尺之外也能清楚地瞧見人們臉上的微微絨毛,畫面感也變得極強,腦中總自然而然地浮現出勾勒出所見之人的筆筆畫法。

還有件怪事,就是我再也不會做夢了,沉眠之中,只有一個聲音在腦海里不停回蕩:

「小白,走到哪兒也別忘記帶上那張畫啊。」

我知道,那是父親的聲音。

於是我問父親,我到底怎麼了,父親不語,只是倚著草屋的門柱,呡了一口燒酒,痴痴地看著北方天空的火燒雲,彷彿是醉了。

3


父親這些年蒼老得很快,不僅僅已經提不動畫筆,甚至神智也有點不清不楚,每日除了佝僂著身子坐在草屋屋檐下喝酒,便是望著北方的天空發愣。家中的積蓄雖然厚實,但也禁不住這般坐吃山空,早在一年之前,最後一份家底也已耗盡,萬幸的是,自己繼承了父親作畫上面的天賦,平日里靠著一支畫筆給鄉里富紳畫像,也能賺點散碎銀子貼補家用,生計倒是不愁。


那日,我從十里外的村子給一家土財主作畫歸來,父親竟然沒有如同往常一般倚坐在門前痴望晚霞,我心中不由一緊,彷彿生命里有什麼重要的東西就此破碎,瘋了似地加快了步伐,衝進了家門,破門而入的那一刻,自己整個身子都好像墜入了冰窖之中。


父親還是那麼蒼老,多年的酗酒,早已經將他的身子和精神掏空,仿若行屍走肉,可而今,卻真正地成了一具泛不起一點生機的軀殼。


父親死了,死在了他那張常坐的桃木椅子上。


唯一讓我驚奇的是,父親那潦草的臉整修得乾乾淨淨,身上也換上了一直珍藏在柜子里的畫師衣服,他好像等這一天等得很久了,準備得很充足。


而他留給我的,只有六歲那年給我畫的那一幅畫,還有一封信,信中就寫了一句話:「葉小白,六歲那年,其實你就已經死了。」


雖然我不清楚這句話的意思,但我感覺得到,父親死後,我的生活將會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因為,一直庇護我的那棵大樹,終究枯萎了。


4


父親走後的第三天,家裡便迎來了一列甲士,為首的是一位身穿華服的公公,公公走路的步子很輕,也很穩,可以看得出功夫不錯,至少輕功很高。


他慢步走進屋之後,看了我一眼,又盯著桌上父親的靈位沉默許久,才將目光緩緩收回,對我說道:「我等奉御旨,接葉老畫師入京作畫,卻沒想到葉老卻已先身故,事到如今,唯有你代替葉老隨我們入京,我等方能交差。」


公公的聲音很陰柔,細微得若有若無,軟綿綿,濕膩膩的,讓人覺不是從耳朵里傳來,而是化成了一條條細蛇,從周身的皮膚毛孔里鑽進腦海里,十分難受。


更難受的是,面對公公的要求,我不能拒絕,也無法拒絕。因為無論是面前這位看似弱不禁風的公公,還是門外那數十位裝備精良的雄壯甲士,都不是我一個小小少年能應付得了的。


我只能點了點頭,公公滿意地笑了。


東西收拾得很快,因為也沒什麼要帶的,兩三隻畫筆,以前畫的幾幅得意之作,還有那張父親為我畫的畫像。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了。


而對於一下子要離開養我十六年的故土,原本以為自己會痛哭,會不舍,至少要感傷掛懷一番,可悲哀的是,我心裡居然是空蕩蕩的,好像不知什麼時候起,已經忘記了何為悲傷。


又或許,是因為自己總感覺,冥冥之中,故土以外的某個地方,有個重要的人在等著自己。


「走吧,這裡距離京城山高路遠,我們還需加快行程才行。」

公公那陰冷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打斷了我的思緒,我應了一聲好,背起父親為我做的畫簍上了馬,順手丟掉了不知何處折來的柳條。


故人折柳送離別,若故地再無故人,又何須這折柳呢?


騎著馬走在父親天天痴望的北方夕陽道,我離開了家鄉。


5


從家鄉往北三千里,便可到當朝王城,其間多崇山峻岭,山匪雲集,各自都有各自的山頭地盤,勢力縱橫交錯,乃周邊州府一大民患,久久不能解決。


可蹊蹺的是,自己走了三天的行程,在路上卻沒見過一個山匪,那些傳言中殺人放火,奸淫擄掠的惡徒好似全真的成了傳言,在這人世間尋找不到一絲存在的痕迹。


走到現在,別說人了,就連只飛鳥都沒有遇見,整條官道死一般的寂靜。自己所在的這支隊伍好似一群遊魂,獨自在黃泉道上旅行。


而我所不知道的是,就在我們剛剛經過的官道旁的一個山丘密林之中,竄出了一個全身黑色布衣的漢子,他遠遠地看了一眼我們這一行人的背影,迅速地掏出火刀火石敲出了火花。


幾道細細的狼煙很快從這個山丘上冒了起來。


沿著官道不遠處的一片山林之中,早已經潛伏著一群黑色布衣的漢子。頭領眯著眼睛看到了遠處山丘上的幾道狼煙,輕輕地對手底下人說道:「兄弟們,有肥羊來了,今晚開葷。」


這時,一個黑衣男子如同猴子一般,靈活地從遠處幾棵大樹間連環跳躍而下,毫無聲息地落地,低頭沉聲道:「下面的隊伍坐的馬匹全是上好的赤龍馬,耐力極好,速度也快。」


領頭的首領一聽赤龍馬,眼睛一亮:「赤龍馬一匹至少能賣一百兩白銀,這回便是這些肥羊身上沒有別的貨色,光是這些馬也值了。」


「不,他們身上有的是有好貨色,就是你們沒有命拿了。」低下頭的黑衣男子緩緩抬起了頭,面色如刀般鋒利。


「你不是瘦猴子,你是誰!」首領看清了來人的面目,哪裡是自己派去打探情形的手下,心中不由冒出一陣徹骨的寒意。


「我么?」黑衣男子笑了。


「我也忘記了我叫什麼名字了。」


6


飛馳在前面的公公突然停了下來。


「怎麼了?指揮使閣下。」兩邊的甲士恭敬地小聲詢問道。


「一群蠢貨,有血腥氣。」公公深吸了一口氣,空氣中飄散著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不愧是皇帝陛下最為欣賞的錦衣衛指揮總使,果然機警。」公公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模模糊糊地看到一個黑影從路邊走來。


黑影走得很慢,但僅僅走了幾步,便來到了我們的不遠處,不知道為什麼,距離那麼近,我們還是看不清來人的面目,只感覺這人就是一片模糊的影子。


「是你,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公公的聲音還是那麼陰柔,粘稠,只不過現在好似有一團火暗藏其中,如同一鍋沸騰的糖水往聽者骨子裡滲入。


「自然是來接陛下要的人了。」黑影中的人聲音清冷,似金鐵交鳴般乾脆。


「陛下不可能給你下過如此命令,你到底想幹什麼?」公公那陰柔的聲音中蘊含的火氣已經接近頂點,我雖然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但也能看得出,有些事情已經漸漸地偏離了公公或者說皇帝陛下原來的計劃,有些人也漸漸地不是有些人了。


黑影中人不再言語,只見他所在的陰影之中飛出了幾道畫軸,落在地上撲攤開來。


「快動手,千萬不能讓他啟動這些畫卷!」一直冷靜異常的公公看見那地上那幾幅稀鬆平常的畫卷,彷彿成了被踩到尾巴的貓,一馬當先地沖向了黑影的所在。而周圍的甲士聽到命令之後,也迅速做出的反應。除了四位甲士貼身保護我以外,剩下來的甲士有的騎馬快衝,有的直接跳馬一躍,輕功施展開來甚至比馬匹疾沖更快。


可惜無論是公公,還是這些甲士全都慢了一步,幾滴鮮血從黑影中滴落到地上的畫卷之上,畫卷瞬間起了變化,一團黑霧噴涌而出,濃厚得像黑色墨汁,捲起一片沙石,很快籠罩了一大片土地,但又很快地消散開來。


黑霧散去,我見到了這輩子最詭異的場景。


一群大漢憑空出現在了這片大地之上,估摸著有百號人。大漢們的衣服上全都沾滿了血跡,傷痕纍纍,甚至有一位大漢被削去了半邊臉,恐怖無比。


「這些大漢不是人。」一瞬間我就感覺到了這些大漢身上的森森鬼氣,也感覺到自己身下的赤龍馬瑟瑟發抖,有些驚慌地想要往後退去。


「就說怎麼走了三天,一個不知好歹的匪徒都沒有,沒想到全被你煉骨化兵,融入了畫卷之中,你也真是狠毒,這些人可連轉世投胎的機會都沒有了。」公公見畫卷黑霧瀰漫的時候,便早已停住了腳步,如今看著眼前這近百名鬼物,目光中一陣冰冷。


「這些人打家劫舍,無惡不作,就算轉世投胎也未必做得好人,為我所用,也算還了這一世罪孽。」黑霧中的人彷彿不願再多做糾纏,揮了揮手,無數大漢咆哮了一聲,便向我們這隻隊伍衝來。


7

這些大漢經過黑衣人的煉製,體格異於常人,力量也是生前的許多倍,伴隨著陣陣驚天動地的咆哮,迅速向甲士們衝來,每一個踏步都在令地面微微顫抖,攜著把前面所有的生命碾碎的威勢,所有的甲士都露出驚懼的神色。


所有人都在後退,只有公公一人不退反進,孤身朝前面的大漢們衝去,他深知對方的能力,既然籌謀已久,此戰自己的勝算已經微乎其微,但此刻自己若不挺身而出,軍心一沮,其結果只會更糟,下場只會更慘。


他要用一己之力對付敵人以重振士氣。


人影交錯,公公和大漢們的接觸快得讓我看不清發生了什麼。只聽得砰砰的兩聲,兩個大漢應聲倒地,他們的腹部不知道被什麼鋒利的東西給割裂開了,整個身子都硬生生切成了兩半。


而隨著公公的這一擊雙殺,不少甲士從驚恐中蘇醒過來,他們本都是大內高手,未進京之前,都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好手,剛剛雖然短暫的心神失守,但手底下的功夫都是實打實的,他們或拔刀,或出劍,或耍槍,或提棍,一齊殺向前方的大漢。


我身旁的一位的甲士,則是深深吸了一口氣,再搭箭彎弓,不同於一般射手的一拉即松,而是慢慢地拉,那隻原本就粗壯的右臂更是漲大到了猙獰的地步,散發著力量的形狀和光澤,暴起的筋肉和血管如同用心雕琢的雕塑,直到了整張弓彎成了一個極度完美的弧度才陡然鬆手,一支飛矢伴隨著震耳欲聾的轟鳴聲朝遠處的黑衣人射去。


飛矢衝擊力度很大,中途接觸到的一個個大漢,其碩大身軀仿若紙片,被這飛矢所攜的氣浪撕裂得血肉模糊,在到達黑衣人周圍的時候,其勢還未衰竭。


而黑衣人面對著這攜著雷鈞之力的飛矢,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反應,只是周身的黑氣愈加濃厚,逐漸凝結成一面墨黑色的鏡子,飛矢撞入墨鏡之上,仿若沉入深潭之中,所有力道都悄無聲息地化為無形,輕輕地掉落了在地上。


8


這些甲士不光功夫驚人,在戰鬥經驗上也是無比豐富,就算沒有指揮使的命令,也能迅速做出對局勢最好的判斷,擒賊先擒王,殺掉黑衣人當然是解決當前困境最好的辦法,但一擊未得手,沒能解決掉黑衣人之後,護在我周圍的四位甲士又毫不猶豫地帶著我沿著之前的路途往回走。


「想逃么?」遠處的黑衣人冷哼一聲,距離我們最近的十多個大漢便以著和魁梧身形完全不相稱的速度向我們衝來。


一旁的公公和餘下的甲士本想前來相助,但周身的這些大漢本身便極為難纏,再加上毫不畏死,一時間卻走脫不掉。


「我來斷後。」


持劍的甲士沒有多說什麼,就留下了四個字,然後一人一劍沖向了十多位大漢。


剩下的三位甲士回頭望了遠去的持劍甲士一眼,便沒有多加猶豫,帶著我邊往官道邊上的密林里鑽去。


進密林之後,我回頭望了一眼,持劍甲士已經成功纏住十多個大漢,他手中的劍好像長出了眼睛,每次都能在躲過大漢們的攻擊,然後準確挑出大漢身上的薄弱之處,並將其貫穿。只是可惜大漢人數眾多,且毫不畏受傷,甲士很快便力竭,身影淹沒在大漢的包圍之下。


而更遠的地方,甲士們和大漢們的爭鬥還在繼續,四處散落著血塊和殘肢斷臂,已經分不清是大漢的還是甲士的。許多頭顱被踩碎一半,混濁的腦漿混著蘸著血漿的內臟以及泥漿融入大地,整個官道宛若地獄。


9


我和三位甲士迅速地向密林深處逃去,而背後的不遠處,還有六七個大漢正緊緊尾隨著。


「這樣不是辦法,我倆去把後面的尾巴做掉,你帶著這孩子先走,我們稍後就來,十里坡外集合。」提棍的甲士沉聲說完,便和身背弓箭的甲士一起向相反的方向衝去。


手握五虎斷魂刀的甲士這次頭也沒回,拉著我的手,前進的步伐又加快了幾分。


而到現在為止,我也沒搞清楚這到底怎麼回事。自己一個小小的畫匠學徒,能被皇上召見已經純屬巧合,為什麼會有這麼多人想要抓住自己,對方的手筆更是大得驚人,能將錦衣衛指揮使大人和這麼多大內高手弄得如此狼狽,簡直駭人聽聞。


不懂歸不懂,但比起那個將人煉製成鬼物的黑衣人,我還是覺得待在皇帝陛下安排的甲士身邊會比較安心。


密林很大,甲士帶著我足足跑了半個時辰,縱使他輕功驚人,帶著這麼一個不會武功的我這麼長時間 ,也已經氣喘吁吁,有點力竭。


「從這裡在往西二十里,有一後山幽谷,幽谷之中一條隱蔽的小道可直通北上的道路,今晚之前只要出了那幽谷,後面的路就可以稍微歇息一下了。」甲士在原地輕吐了幾口氣,便準備繼續帶著我上路。


「都跑了這麼遠了,後面的那些怪物也都甩掉了,就休息一下吧,我又不是你們練武之人,再走下去腿都廢了。」


我是不打算再走下去了,剛剛一陣狂奔,雖然有著甲士的輕功帶著,但早已經精疲力竭,氣血上涌,口腔里都是濃濃的血腥味,整條腿都酸麻得發漲,別說再繼續走了,就算是站都站不穩。


「再不快點就走不掉了,對方既然敢對我們出手,就肯定有充足的準備和十足的把握,如今就只能和對方拼速度,但願能逃得出去。」甲士緊皺著眉頭看著累癱在地上的我,神情嚴峻。


「真的……」我剛準備開口,甲士便示意我住口,他的表情沒絲毫波動,如炬的目光卻冷冷地盯著前方,雙手已經握緊了手中的刀刃。


我順著甲士的目光望去,只見得前方突然的路突然暗了下來,一團黑影緩緩從陰暗處走了出來。


這也是一個渾身透著陰森森死氣的人,身背一把銀色鐵槍,和之前的大漢不同,他的身材並不魁梧,甚至有點瘦弱。


但身旁的甲士臉上已經流出了微微細汗,只聽得甲士一聲低喝,自己耳邊一瞬間就傳來了一陣撕裂空氣的尖嘯,沉重的五虎斷魂刀被甲士輕鬆地揮舞起來,憑藉著腳下的身形步伐,甲士三兩步間欺身到持槍的人面前。


對面的人舉起了身後的槍,只是保持著刺這一個動作,和面前飛速起落移動的甲士以及刀影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刀光槍影只是一閃,沒有金鐵交鳴的碰撞,只有槍乾淨利落插入血肉的聲音,然後就是一聲慘叫,甲士撲通一聲倒地。


10

如血的夕陽漸漸地向大地深處西沉,幾隻食人的禿鷹在空中徘徊,醉人的橙色塗遍了官道的每一寸土地,但仍然無法掩飾地上那片黏膩的血腥和混濁的惡臭。


十七位甲士全軍覆沒,而公公在身中了二十多刀以及被很多野獸撕咬之後,也終於斷了生機。


黑衣人望著這位被諸多陰兵以及畫獸圍攻致死的錦衣衛總指揮使,面色複雜,沉默了許久,背起了畫囊,孤身往北方王城走去。


而在密林之中,渾身充滿陰森死氣的鬼物在一槍解決掉了護衛我的甲士之後,正緩步地向我走來。我能清楚地感覺到自己臉上的肌肉已經開始控制不住的顫抖,後背也被冷汗浸得濕透。


我不清楚這個鬼物會將我帶到什麼地方去,但我有種預感,一旦和他走了,我將和活人的世界告別,進入一個我絕對不想進入的恐怖世界。我掙扎著爬了起來,邁著沉重的步子往後逃去,未走幾步,只聽得「嗖」的一聲,一陣黑影在我眼前一晃,腹部立刻傳來了一陣劇痛,整個身子被巨大的力量拖動,直接撞向了旁邊的一棵大樹。


我只感覺渾身頓時被強大的衝勁拆得散架,滾燙的鮮血從鼻孔和口腔中噴涌而出,整個人就癱瘓在了地上。


在我面前的鬼物此刻舉起了手中的長槍,冷冷地望著我,眼神中竟然滿是殺機。


難道我猜錯了,這個鬼物不是要帶我走的,而是來殺我的?


想到這裡,我立刻面如死灰。


而鬼物接下來的動作也證實了我的猜想,槍在鬼物的巨力下,攜著雷霆之勢,狠狠向我刺來!


我無力地閉上了雙眼,而那預想之中鑽心的疼痛卻久久沒有出現。


我好奇地睜開雙眼,再次見到的,卻是一頭渾身潔白如雪的巨虎,那泛著陰森之氣的鬼物,此刻正被巨虎咬得血肉模糊。而一個帶著草帽的少年正坐在這巨虎之上,笑眯眯地看著丟了魂的自己。


我艱難地抬了抬已經快廢掉的雙手,拱了一禮說道:「這位兄弟,在下葉小白,感謝你的救命大恩。」


「你大爺!」


我被少年罵得直發愣,又說:


「我只是想感謝一下兄弟的救命之恩。」


「你大爺!!」


我心想自己也沒說錯話啊,便繼續說:


「兄弟,雖然你救了我,但也別老是罵我啊。」


「你大爺!!!睜大你的眼,我是你兄弟么?!」


我這才發現,救我的人……居然是個姑娘。


「姑娘好……我是葉小白。」


「哼,小鬼記著,本姑娘叫尚不趣。」


說完,姑娘抬了抬頭上的草帽,臉上儘是淺笑嫣然。


11


大塊的火燒雲佔據了天空,絢爛的晚霞將王宮周遭都渲染成橘黃色,琉璃磚瓦彷彿液體的黃玉,蕩漾著半透明的金色波紋。高聳的內牆、巍峨的宮殿、寬闊的大理石道、精緻的白玉橋,每一個建築物上在夕陽的映照下都彷彿流淌氤氳著耀眼的金色顆粒,格外的金碧輝煌。


而在這富麗堂皇的王宮大殿之中,兩個男人正默默對視著。中年男子身量不高,正當壯年頭髮卻已花白,歲月的痕迹如刀一般在他那削長的臉上鐫刻,卻無法掩飾那年少時的張狂和如今的陣陣威嚴。他此刻正坐在真龍王座之上,皺著眉望著站在大殿之上的少年。


少年是他最疼愛的兒子,和他很像,聰明,堅強,冷靜,有著獅子的雄心,鷹的眼神,狼的嗅覺,還有近乎野獸的本能,能夠事先發覺危險的味道並迅速地做出的反應。


無論從那個角度來看,少年都是他王位最佳的繼承者,有足夠的能力去面對未來的挑戰,而他也是一直這麼打算的,等哪天去了另一個世界,就把這親手打下的天下給少年去主宰。


可一切在不知不覺中有了他意料之外的變化,少年好像知道了一些他本不該知曉的東西。


「畫師四藝,玄妙無極,畫皮者以肉為砂,以血為墨,可勾勒出飛鳥走獸,談笑間滅敵於千里之外;畫骨者天生冥脈,可採納地陰,煉骨化兵,一筆活化百萬陰兵;畫魂者,通曉生死之理,以靈為引,可逆轉陰陽,招魂還魂;畫心者,走千里路識萬眾人,嘗盡紅塵苦,化作七竅玲瓏心,通達天地間。畫皮畫骨,畫魂畫心,畫盡天下人和事,果真不假。」


少年的聲音不大,落在老皇帝的耳中,卻不亞於一道驚雷。他那原本幽邃的雙眼中,光芒猛得一下旺盛起來,幾乎可以凝成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對著少年怒喝道:「這些東西是誰告訴你的?你師傅?」


「昔日有尚離和何以甚為父皇你畫皮畫骨,征戰四方平天下,又有葉善和玲瓏為父皇畫魂畫心,威震宵小守天下,方能結束那戰火紛飛的群雄割據時代,方有我朝開朝二十年的太平。四人為我大乾立下如此功勛,我身為大乾太子怎能不多加了解一番呢?至於是誰告訴我的,就不勞父皇廢心了。」


少年望著王座之上震怒的父親,滿意地笑了,笑容中竟有一絲猙獰:「父皇是否派小四子去接葉善養的那個少年去了,可惜啊,你是再也看不見那個少年了,也別想救活天山上的那個女人了。」


「天山上的那個女人可是你的生母!你怎敢如此絕情?」老皇帝的臉上已經陰冷得似霜,低沉地怒喝後宛如即將爆發的火山。 


少年原本俊俏的臉此刻也已經完全扭曲,眼神中溢出的殺意和兇狠彷彿凝成實質,一字一頓地回應道:「我可是你的親生兒子!你當初又怎麼能如此絕情地對我?」


老皇帝聽完了少年的話,震驚,憤怒,恍然,哀傷這些表情突然間全部聚集在了臉上,整個身子都在發抖,而且抖得越來越厲害:「你不可能會知道這些,何以甚不可能告訴你這些……到底是誰,到底是哪個賊子告訴你的……」


「我說了,這些事就不勞父皇你費心了,父皇你就安心上路吧,你早上服用的碧水羹里,已經下了劇毒長相思,算時辰現在也該發作了。」


少年短暫地發泄之後,又恢復了之前的冷靜面容,淡淡地對王座上的父親笑了笑,笑得很甜。


王座上的老皇帝終於感覺到一絲絲的酥麻從腳下極速地向上身瀰漫開來,生命力在被這股淡淡的酥麻瘋狂的吞噬著,身上的皮膚也開始變得如同死灰一般,他望著面前的少年,是如此的憤怒,扭曲,不甘,如同一頭掉入陷阱垂死掙扎的獅子一般,只是一雙眼睛已經變得毫無生機。


少年望著死去的父親,眼中沒有一絲波動,只是輕聲喃喃道:「現在就差一個畫魂師了。」


12


和尚不趣來到王城的時候,已經是我離家的第七天。


站在巍峨的王城大門前,想起前幾日那些驚心動魄的遭遇,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靜。


我很清楚來王城會面臨著什麼,無論是皇帝陛下還是那次截殺自己的幕後黑手,都身處在這座大乾名利場的權力最中心,來到王城,便是在他們眼皮底下行走,行蹤難免會被他們發現,危險也肯定隨即而來。


但我沒得選擇,因為心底總有個聲音告訴自己,一定要來王城,只有來到這裡,自己的人生才能圓滿。


我清楚的記得,這個聲音是父親的。


所以,縱使龍潭虎穴,安能阻我前行,我從來都不是一個人,父親一直在後面看著我。


想到這裡,這些天心中的陰霾一掃而空,我望著面前巍巍王城,豪氣心中生,莞爾一笑。


就在這時,肩膀上突然傳來了一陣劇痛,豪氣如同鏡子一般,在這重重一擊下支離破碎。


我嘆了口氣,回過頭去,果然看見尚不趣那張欠扁的笑臉,本想發怒但一想到自己的性命都是她救的,頓時沒了底氣,只能幹笑道:「姑娘幹嘛?」


尚不趣豪爽地勾住我的肩膀說道:「傻小白,你說干哈,到了城門愣在那不走,等著門衛抬轎子送我們進去啊?」


我在尚不趣的勾肩搭背下顯得有點彆扭,悄悄地移了移肩膀,輕咳了一聲:「姑娘,我叫葉小白。」


「都一樣都一樣,反正都是小白就是了。」


「額,姑娘,家父告訴我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男女有別不要勾肩搭背……」


「光你個頭啊……」


「家父告訴我姑娘家要淑女。」


「靠,我哪裡不淑女了?!」


「能別說那個字么……」


「傻小白,你說你個大男人人模狗樣的,咋這麼扭扭咧咧的?」


「姑娘我錯了,當我沒說,您繼續。」


「乖,這樣才是好小白。」


尚不趣看著一臉冷汗,啞口無言的我,滿意地點了點頭。


我輕輕吐了口氣,突然發現最近幾天嘆的氣比前面十六年嘆的氣加起來還要多,無奈地搖了搖頭。


就這樣子,我倆在眾目睽睽之下,傷風敗俗地勾著肩搭著背,進了這繁華的王城。


13


尚不趣看起來痞氣十足,大大咧咧,但實際上卻是一個豁達開朗而又心思細膩的姑娘,本事更是不小。


那天她把我從鬼物手中救出,便大手大腳給我包紮起身上的傷口,手法乾脆利落,雖然這過程中讓我疼得哇哇直叫,但不得不說,治療效果極為佳,三天過後,我這重傷的身子竟然便能行動自如,堪稱妙手回春。


更讓我驚訝的是,她不光醫術一流,而且還會作畫。這些日子見她沿途畫飛鳥走獸,筆法流暢細緻,造物栩栩如生,是我見過除了父親以外,第一個能將物畫出靈氣的人。


要知道父親當年在畫師這個行當里,可是數一數二的名宿,有著幾十年的功底放在那,而如今的尚不趣,看年歲才和我差不多,只是個姑娘罷了,居然能做到畫物生靈這個地步,簡直匪夷所思。


她對自己的畫藝也很滿意,在路上拉著我,硬要給我做一幅畫像,我自然拗不過彪悍如斯的她,只得答應。


而對著給我畫的畫像,我端詳了許久,問她,這是誰?


嘎哈子,當然是你了,尚不趣這丫頭笑得很燦爛。


我肚子上有個洞?我的臉沒五官?我一臉黑線地質問她。


尚不趣打了個哈哈,說這就叫作抽象派,在大乾王朝西面的一些小王國里,可流行哩。


14


雖然我早就做好心理準備,但還是沒想到一進王城就有人在等我。


這是一個全身黑袍的中年人,一頭黑白分明的長髮,臉上的表情如劍一般冷酷鋒利,好似完全沒有了人的情感,只有一雙清冷的眼眸中閃動著莫名的光芒。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的面目,但我的直覺告訴我,他就是當初在官道截殺我的黑衣人。


「太子殿下有請,請隨我前往王宮。」


黑袍人說的話很客氣,卻有著一種不容拒絕的味道。


「這位姑娘只是隨我順路前來王城,不如讓她先行離開如何?」我深知此行兇險,沒必要把不相關的人卷進來,何況,這是我第一個朋友,也可能是最後一個朋友。


「不礙事,尚姑娘也是太子好友,一起進宮無妨。」


黑袍人的話讓我頓時愣住,嘴巴就像被人塞了十個雞蛋再加兩個大饅頭,驚訝得合不攏嘴,我轉過頭看了看尚不趣。


尚不趣此刻一臉訕笑道:「傻小白,沒想到我背景這麼深吧,連太子都是我哥們。」


王城繁華,王宮巍峨,和家鄉的市集草屋不同,都是我這輩子從未見過的,可惜,自己卻毫無心情欣賞。我看了一眼跟在後頭東張西望的尚不趣,又看了看前面帶路的黑袍人,沉默不語,繁華的街道彷彿就只剩下了我們三個人,其他的路人都成了一動不動的擺設,有種詭異的寂靜。


終於走到了盡頭,盡頭那邊是什麼,會發生什麼,自己不知道,但很快就會知道了。


15


見到太子殿下的時候,我是一臉懵逼的。


因為,我倆長得很像,像是從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太子殿下告訴我,沒錯,我們倆就是從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我滿頭黑線,心道難不成你是我失散多年的親兄弟,要不就是我轉世投胎的下一世?


呸呸,自己還沒死呢,哪來的轉世投胎下一世……


太子殿下端詳了傻在這裡的我很長時間,那眼神像極了村子裡那獨身四十年的痴漢看隔壁李寡婦的眼神。看得我心裡一陣發毛,只得開口道,不知太子殿下找草民何事?


請你來給我畫一幅肖像。


太子笑了笑,看著我的眼神越發明亮。


就畫一幅畫?你這麼勞師動眾地派人半路來截殺我?不對,既然要請我為他作畫,為什麼那日,密林中的鬼物還要來殺我?我漸漸感覺到了事情和我想像的有些不一樣。


太子費了這麼大的功夫提出的要求很奇怪,但我沒有理由拒絕。


筆是關外產的北狼毫,筆力勁挺,紙是上品的陳紙熟宣,色澤柔和,墨是玉品軒的松煙墨,細黑聲清,皆是上好畫具。


我攤陳宣,我潑煙墨,我揮狼毫。


太子靜坐淺笑,熠熠生輝,我筆走龍蛇,行雲流水。


我自一下筆,便陷入了一種從未遇見過的空靈狀態,我的目光盡被太子吸引,我的心神全被畫筆牽動。


精神,記憶,力量,靈魂,我的一切全都融合入這幅畫中。在這一剎那,我忘卻了從小苦練的作畫技巧,忘卻了周圍的尚不趣和黑袍人,甚至也忘記了靜坐在我面前的太子,自己彷彿身處在了與這個世界交錯的空間之中,周圍的一切都變得越來越慢,越來越安靜,直至靜止,直至模糊,唯有筆下所作的畫,越來越清晰,我甚至感覺到畫中的人好像活了過來,能夠清楚地感覺到,聽到,觸摸到它的呼吸。


我所不知道的是,此刻的自己已經七竅流血,鮮血噴涌而出,嘩啦啦的流淌在我的身軀之上,在旁人眼中,自己已經成了一個血人。


太子似笑非笑地看著這一切,他身後的黑袍人皺了皺眉,沉默不語。


而尚不趣自從進了王宮之後,便一直沒有說過話,此刻看著變成血人的我,眼中儘是冷漠。


「昔日父皇為救我的母親,不惜讓師傅你和葉善兩人將尚處襁褓之中的我畫骨分魂,當真是好狠啊。」


太子依然是笑著看著我,但話確是對身後的黑袍人說的。


黑袍人聽完太子的話,整個身子微微震動,緩緩開口道:「要想逆轉陰陽,使死者復生,光有畫魂的技藝是不夠的,畫師本人也得是死者的至親血脈,才能以命換命,瞞過天道循環。當年你父皇終究捨不得拿你的命去換你母親的命,只好取了這個折中的法子,吩咐我給你畫骨解體,讓葉善為你分魂移魄,一個人分為了兩個人,太子身居王宮飽讀詩書繼承天下大業,由葉善帶出去養的孩子則被傳授畫魂技藝,待學成歸來,施展畫魂為你母親續命。這樣也能保得母子平安。」


「好一個母子平安,看樣子我還得謝謝父皇沒把我交給葉善撫養,不然別說太子之位,就算是性命也難保,不是么?」


太子轉過頭來,看著自己的師傅,面色平靜,淡淡地說道:


「師傅你可知道,這些年我三魂不齊,七魄不全,夜夜遭受噬心裂體的痛苦?」


「你心底終究還是邁不過這道坎……」


黑袍人不再說話,望著他的學生,鋒利似劍的面孔突然露出了笑容。


一把尖銳的匕首準確地刺入了他的腹部,鮮血噴涌如泉,黑袍人很快便倒在了血泊之中。


太子望著倒在面前的師傅, 臉上儘是哀傷,緩緩地說道:「我寧可你們就這樣把我的命拿去給母親,也不願忍受這些年日夜的折磨,真的,我受夠了。」


太子用絲巾擦了擦飛濺在手上的鮮血,轉過身子,對著一旁冷眼旁觀的尚不趣笑道:


「尚兒,等這件事過後,我就為你父母平冤昭雪。尚離、玲瓏兩位前輩都是我大乾朝的功臣,當年遭父皇猜疑,受污衊含冤而去,等我登基之後,一定會昭告天下真相,還你尚家一個公道。」


聽著太子給出的承諾,尚不趣依舊面無表情,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此時此刻,我不停揮舞的畫筆終於停下,畫中的人,一身龍袍,英氣逼人,這面容是太子,也是葉小白。


黑色的墨汁從畫中氣化飄出,洋洋洒洒地形成了一道道詭異的符文,一半映入已成血人的我,一半映在了太子的身上,空氣給人錯覺般停滯了一下,頓時,我的身軀像個漏氣的氣球一般急劇縮癟,而太子那略顯蒼白的面孔此刻已經變得紅光滿面。


眨眼的功夫,我整個身子空得好像只剩下了一副皮囊,而太子則瞬間容光煥發,整個軀體每一塊肌肉和骨骼,都洋溢著勃勃的生機。


就在太子對自己身子的變化欣喜若狂的時候,只見得他的雙眼中突然布滿了血絲,整個頭髮也瞬間變得銀白,全身的皮膚竟然開始乾裂。


太子的心如入冰窖,看著自己乾裂的雙手,瘋了似地自語道:「這不可能啊,怎麼會這樣,這不是我的另一半靈魂,為什麼會這樣?」


太子看著此刻嘴角露出微笑的尚不趣,咆哮著:「你早就知道這一切了,對么?」


尚不趣甜甜地笑道:「來之前我曾經給葉小白畫過心,發現他的靈魂早就被人移走,身體里除了一團外來的生命力和六年的記憶碎片以外,什麼都沒有。」


「那你為什麼不告訴我,我都答應了為你父母平冤昭雪了。」太子紅著眼喘息著,整個身子在不停地顫動。


「我曾經給侍奉過你父親的小太監畫過心,探知到了我父母遇害的前一夜,你和你父親的對話,你說過,畫皮之術殺伐過強,畫心之術更能探尋人心,兩者如今一家,一旦謀逆,大乾危矣。」


尚不趣望著面前全身乾裂的太子,臉色冰冷似霜。


「當初父皇在位,我也只能迎合他……求求你……救我……」太子癱瘓在地,痛苦地央求著。


「沒用了,異源生命和你融合,產生排斥,就算神仙也救不了你了。」


尚不趣看著攤在在地上痛得奄奄一息的太子,冷酷地說道。


「噗」


太子絕望地拿起剛剛殺掉何以甚的匕首,插進了自己的心臟。


尚不趣望著太子的屍體,突然淚流滿面。


終於報仇了啊。


16


尚不趣拿起倒落在地的畫簍,從中拿出了一幅畫,畫中,小男孩是多麼無助,多麼驚恐地想走出來。


「在畫里被關了整整十年,還真是個可憐的傻瓜。」


尚不趣搖了搖頭,將畫卷扔在了我這副皮囊周圍的血泊之中,鮮血瘋狂地開始湧入畫卷之中。


一炷香之後,畫中漸漸瀰漫出一陣白霧。


白霧過後,一個六歲的小男孩憑空出現在了地上。


「嘿,小屁孩,你叫什麼名字啊?」


「姐姐,我叫葉小白。」

完結感言:


碼了一個多星期的文,耽擱了許多事,終於磕磕絆絆將這篇故事寫完,也算和一直等更的各位朋友有了一個交代。


中途你們給我的每一個贊,都是對我這個小透明莫大的鼓舞,也是我堅持繼續寫完這個故事的動力。


而你們的評論由於數量過多,沒有一一回復,但我保證每一條都認真看過,真的,每一條!


對於這個故事,題目我暫定《畫師》,它能得到這麼多人的支持和關注,我真的很感謝,謝謝大家對於這篇故事的厚愛。


最後,所有的故事都有盡頭,故事已經說完,我也要去寫作業了。


讓我們下個故事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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