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時期發生過哪些讓人熱血沸騰的事?
以前看過一篇報道。在巴黎和約簽定是,中國作為勝利一方,卻得到了如失敗者的結果。於是巴黎的中國學生包圍大使館,阻止代表出門。甚至國內有些大廠家罷工,向代表發來郵電:全國公民為公等後盾,願公等堅持到底。……………就是像這樣的例子
謝邀,貼兩段故事,長文慎入。
英雄出亂世,解危濟困,國士無雙!
讓天下一先,震古爍今,唯此一人!
《國士無雙》
引子
諾貝爾獎規定,獲得提名但未獲獎的科學家只有在頒獎50年後才能解密。
在2007年,諾貝爾官方公布了1901-1951年的所有獲得提名的科學家。
在生理和醫學獎中,50年來,只有一位中國人的名字出現在這份名單中。
他獲得提名的理由是
「Work on Pneumonic Plague and especially the discovery of the role played by the Tarbagan in its transmission」
1935年,諾貝爾生理和醫學獎提名:伍連德。
鏈接:鼠疫究竟有多可怕? - 咖喱雞的回答
作者:咖喱雞
《昭和棋聖吳清源,讓天下一先》
引子
華裔棋士吳清源在日本本土上孤軍奮戰,僅憑個人之力,在震古鑠今、空前絕後的十次十番棋(1939-1955)中戰勝了全日本最頂尖的七位超級棋士:木谷實、雁金准一、藤澤庫之助(先後共三次)、橋本宇太郎(共兩次)、岩本薰和、坂田榮男、高川秀格,並把所有的對手打到降級──吳清源讓他們「先相先」或「定先」。
這就是傳說中的:昭和棋聖吳清源,讓天下一先!
一、 舊規則
我那一點點微薄如塵埃的圍棋知識,讓我知道了圍棋棋盤基本位置都是有名字的。
橫豎十九道,共361個點。中間那點叫做天元。周圍的八個點叫做星位。
我尚能記得,一來是因為「天元」也是日本棋壇的一項比賽,二來是因為這些名字實在美。
聽起來好像浩瀚的宇宙都鋪陳在361個點中。
天元是一個極富深意的詞:
天元象徵著由眾星烘托的「北極星」,又可象徵群星競耀中最光彩奪目的第一明星。
天元也通天意。在我國古籍中,「天元」一詞早被引用於《史記曆書》:「王者易姓受命,必慎始初。改正朔,易服色,推本天元,順承厥意」。
天元通帝王的基業。《後漢書陳忠傳》說:「臣願明主嚴天元之尊」;
天元更是超神入化的象徵,是萬物的本源和開始。《魏書管輅傳》說:「夫入神者,當步天元,推陰陽,探玄虛,入幽微」。
開始看吳清源的自傳《中的精神》。
他的文筆很優美,情感也很收斂。但是我向來不喜歡男人在碼字上面玩太多花,碼字也就跟下棋一樣,你執著於某些精彩的段子,就無法搞出大格局。
看他講六合之棋,講什麼是中,什麼是最善一手。觸動極大,突然對整個圍棋史好奇起來。
我爹一直是個非常不入流的圍棋愛好者,生平最好的戰績是街道圍棋比賽季軍,參賽人數為:五人。
據我看,他棋品也一般,下棋的時候咋咋呼呼高聲喧嘩跟菜市場一樣,更別說經常拿這個作為躲避洗碗的借口。
「別慌,等我打完譜。」
一般情況,這一打就是兩三個小時。我外婆或者媽媽就忍不住把碗給洗了。
我爹也企圖教過我,但是我在學了基本的規則、術語以及弄懂了「死活」之後,我爹說你要入門先得背「定式」,所謂定式,就是你在爭奪角部時,面對不同情況合理的下棋次序和落子點。
我問要背多少個,我爹炫耀一般地答曰:不多,200多個。於是也就歇菜了。
但是,我很喜歡看我爹訂閱的圍棋雜誌,比如《新民圍棋》一類。
除了我不太看得懂棋譜之外,裡面連載的棋手故事我倒是看得很有趣味。
我現在都能閉著眼睛背出記憶中棋手的名字,聶衛平、馬曉春、曹薰鉉、小林光一、小林覺、大竹英雄、武宮正樹、常昊、羅洗河、藤澤秀行、趙治勳、劉昌赫、林海峰、柳時熏……當然還有,從我初了解這項運動不久就開始自己統治時代的李昌鎬。
再老一輩的名字我還真的就記得住吳清源。
第一是因為升降十番棋實在太有名;
第二是因為其他上古神獸的名字實在太難區分,諸如什麼本因坊算砂、本因坊道策、本因坊秀策、本因坊秀哉、本因坊秀榮……
第三是我牢牢記著當時看雜誌里刊登的一則關於吳清源在某次十番棋之前的準備工作,沐浴齋戒用粗鹽擦身然後平靜身心,這種武林第一迎接挑戰者的氛圍實在很吸引人。
所以,我擼完吳清源自傳之後,就去再次仔細翻看了一些圍棋歷史的八卦,包括涯叔那個介紹新布局歷史貼,赫然發現這項看似最安靜的運動,一頁頁都灑滿了狗血。
而且,非常意外地,極大地安撫了我因為球隊輸球而略不平靜的小心靈。
小時候,我爹教我落子,第一手要落在小目。(星位旁邊一點,棋盤上橫向第三道、縱向第四道的交點。)然後,務必要記住「金角銀邊草肚皮」這個口訣。
這也很好理解,棋盤角和邊緣比較中間當然更容易圍出自己地盤,就像依山紮營總比深入腹地來得簡單。
但是,我從小就是個八卦人士,我看過《新民圍棋》上八卦說曾經有人「第一手落在天元」,雖然不懂,但看似很牛逼。於是就問我爹我可不可以第一手落在天元,我爹說當然不行。
那個時候我只當是死規則就略過去了。
當我翻閱了棋局的八卦才知道,圍棋歷史長河中,吳清源是第三個第一手落在天元的人,前面兩個都是慘敗,而吳清源其實也敗給了當時的對手木谷實。
我爹教我的那七個像兒歌一樣的口訣「金角銀邊草肚皮」原來也不是他順口胡謅給我聽,他讓我第一手落在小目也不是瞎逼給我啟蒙。
圍棋是思想的運動,最開始的落子極端重要,決定著你這一局的思路,但也並非一定是決定性的。
我發現無數的八卦圍棋歷史帖,都喜歡拿足球作比喻,非常有趣且契合。
比如起手的布局,譬之足球就是你一開始選擇442還是433還是4231還是343,這個很重要。但是陣型不是死的,是活的,中途應情況變陣調整也是很必要的。
我爹教給我的這個布局的思路,據說是圍棋史上古神獸本因坊算砂最先開始探索的,在本因坊算策的時候基本完成的。傳說織田信長本能寺之變時,還在觀賞這位本因坊算砂下棋,結果貽誤了時機。
一個最初的布局思想居然能穿越那麼久的時空,還能成為人們下棋的準則。真是非常奇妙的一件事兒。
而圍棋的布局思想,也是在鬼子四家爭霸中逐步完善的,這是一段狗血逆流成河的歷史。可以理解為四大門派,其實主要是本因坊、井上和安井家,每一世代總會出一些天才,為爭一個天下第一的「名人」頭銜,拚死一搏。
這還真不是開玩笑,雖然我對於鬼子的文化有諸多不喜的地方,也很不樂見源於我朝的圍棋到了他們那邊反而被發揚,但是鬼子圍棋史上諸多棋手對於這項運動之虔誠認真,還是頗動人的。
那個時候為了爭天下第一,舉行的番棋爭霸賽,有時落敗的一方會遭受降級,不僅段位不保而且名譽受損。
所以,上古神獸們常常是以命相博,不惜吐血擂台。
我有時候頗困惑,究竟是執著於勝負會讓人進步,還是放下勝負會讓人進步。
一項競技運動,沒有輸贏沒有恩怨沒有利益得失,無法進化並進行傳播,但如果執著於輸贏恩怨和利益,是否也無法抵達這項運動所蘊含的真意?
再回到,我說的第一手天元。
能否布局在天元,實際上就是這個問題本身。
布局的探索,從小目走到天元,是一個非常激蕩的過程,是從邊角走到中腹的過程,是一個要求棋手不斷脫離簡單實效的方法去追求美妙布局的過程。
這對棋手的要求極高。
首先就是視野和大局觀,你如何將邊角和中腹進行銜接;
再次是技術,這種拉長的戰線彷彿處處都是空擋,你如何抵禦住對手的攻擊?
從吳清源和木谷實再到我後面特別想扯的武宮正樹,他們所探索和承繼的新布局,是很難掌控的武器。
玩好了就是能讓每一個真棋手偽棋手真棋迷偽棋迷全部心跳加速的華麗大屠殺。
玩不好就是一次次在注重實地效益的對手面前敗下陣來。
再用足球來比喻,就是你將自己的攻擊線越提越前的時候,你如何實現防守的穩固?如何實現每一點的策應?
你光有勇氣這樣玩還不行,你得有這樣玩的技術。
很有趣的是,在涯叔上八卦新布局的那位樓主,用了這麼一個比喻來形容當時新布局在棋壇的魅力,說舊布局就如一隻保守但是總能取勝的球隊,先守住自己地盤再徐圖勝利,奉行的是1:0主義。而新布局就如同全攻全守時期的荷蘭,即使尚未加冕,但是粉絲無數。凡是真心愛著棋道的人,突然發現原來下棋可以這麼華麗和有趣,從內心深處都會有一股衝動,一股暫時摒棄勝負來試一試這種玩法的衝動。
這真是一個關於競技真意的永久問題。
要明白新布局對於棋壇的衝擊,得從吳清源抵達日本前夕扯起。
在上古神獸的紛爭中,四個家族中活得最久最堅韌的還是本因坊家。
1923年,吳清源九歲時,一個統一的日本棋壇因為一個慘劇形成了。
本來,本因坊、方圓社、裨聖會三足鼎立,恩怨不斷,紛爭不休。
但是那一年發生了一件大事,日本關東大地震。
東京被摧毀了,三大棋社全部損失慘重。可能在這樣一個情況下,往日的恩怨都顯得非常渺小,三大棋社最終合併成了一個日本棋院。
翻閱圍棋史的時候,你會越來越體會到天意這個詞,有天賦極高英年早逝者,有一生拼盡全力也未能勝一人者,這些都不算什麼,一場地震,一個動蕩的國家,一次戰爭,一枚投下的原子彈,都會影響一個棋手的運命。
本因坊秀哉,是本因坊的繼承者,棋壇最高榮譽「名人」稱謂獲得者,日本棋院領袖性人物。
往日和他爭霸的瀨越憲作、雁金准一、鈴木為次郎等人也都在棋院里運作,當然爭爭搶搶的恩怨,依舊在融合後的日本棋院里發生。
此時,圍棋的基本布局理念早已固定,第一手合理的下法在小目,從邊角向中間發展。實用又有效。許多完善的定式也被固定下來,成為大家下棋的準則。同時,一些禁忌也固定下來,比如第一手絕對不允許落在「三三」,這一點被認為與其他位置過於疏遠,稱為「鬼門」。
鬼子是世界上最喜歡把一些儀式性的東西無限神聖化的人,這一點其實頗變態。
那個時候棋壇前後輩的關係是極端嚴謹的,前輩對於後輩在對弈時的要求也是極端嚴苛的,大家都是老老實實背定式,勤勤懇懇下圍棋。
本因坊門下尤其如此,本因坊秀哉這個人在圍棋史上褒貶不一,不是在於棋力,棋力是公認的超一流,而是在於為人,到晚年吳清源某次採訪時還孩子氣地說「秀哉是個壞人」。
這也就不多扯了,說實話,我可算髮現了,圍棋真尼瑪是一項折磨人的競技,是要你放下一切過於繁重的慾念抵達非常冷靜的狀態然後……去爭勝負輸贏。
非常動人的追求棋道的一面,和非常小人的追求勝負的一面,往往並存,人性就如棋盤,過於複雜。
再扯回本因坊秀哉,這位老先生對於下棋的禮儀和坐姿,有著嚴酷的要求,他甚至認為禮儀和坐姿的提升了,你的棋藝也就有了進一步的提升。
估計我爹這種下棋跟賣菜一樣的姿態,被老先生看到了會直接轟成渣。這,我就覺得有點矯枉過正。
所以,可想而知,這位本因坊秀哉率領下的日本棋院,是多麼嚴守規則和秩序的單位。
非常幸運的是,吳清源去日本的時候,沒有投入到這位本因坊秀哉門下。吳少年當初天馬行空的搞法,估計會被反覆逐出師門一萬次。
你可以想像這麼一副場景,在吳清源前往日本之前,如果把日本的棋壇比作一個武林,那就是已經在統一大勢下暗流涌動的江湖。盟主之位既定,武林規則既定。一個來自東方亂世的天才少年被發掘,年方十四歲被送往日本。
吳清源前往日本的這件事兒,有個細節很有意思。
他後來的老師瀨越憲作看了他的對局,覺得儼然上古神獸本因坊秀策轉世,跑去找了當時日本政要犬養毅幫忙。
這位曾經資助過孫中山的政要問瀨越憲作:你把這麼一個天才帶來日本,如果有一天他把你們全部打敗怎麼辦?
瀨越憲作做出了一個著名回答,我看過很多個版本,都無法完全詮釋這句回答的深意和動人
——「那正是,如我宿願。」
於是犬養毅點頭了:那好吧,你把他帶過來,我來保護他。
那時,吳清源還跟著顧水如在段祺瑞門下混吃混喝混錢用,但畢竟不是長久之計,萬一換一個不那麼喜歡圍棋的總理怎麼辦?所以,中國的輿論對於日本圍棋界接受吳清源去留學還是非常高興的。
北京最排日的報紙《益世報》不惜重篇幅讚美日本棋士的這一舉動,北京《晨報》也動情地說:好吧,讓我們暫時把排日的感情放在一邊,努力去發現日本人的優點。(這尼瑪是……表揚?),而日本的《棋道》雜誌則隆重發表《歡迎少年吳清源》:
「人們早已競相傳說的這位少年的非凡天分,已經得到證實。現在,他就要加入我們日本的棋院。」
在中日媒體交相輝映的頌歌中,吳少年抵達日本。
附一個瀨越憲作邀請尚在北京的吳清源赴日留學寫的信:
謹啟,前幾日,通過山崎氏收到了你的來函,謝謝!我雖未有與你直接見面的機會,但過去從岩本氏那裡聽說你年紀雖幼,但棋力高強。這次,我又看了你與井上氏對弈的三局棋譜,更加敬服你的非凡器量。若是鄙人的健康與時間允許的話,我真想去拜訪貴地,與你親切磋棋藝。然而事情可能不允許,我深感遺憾。
我急切盼望你身體強健,完成大禮後,到日本留學,從而共同不斷地研究。願你能在不久的將來榮升為名人。我的拙劣之作一、二冊已寄到了山崎氏那裡,在你來日之前,若肯為我研究一下,我將感到十分榮幸。你和劉氏下的二局棋譜,加上我妄下雌黃式的評論,已在《棋道》六月號上登載,同時綜述貴國棋界現狀的文章也冒昧登載於上。因此,務必請你諒解!
擱筆之時,謹拜託你向貴國的棋伯諸賢們轉達我的問候。遙祝你身體健康!
瀨越憲作 謹具 5月16日
要知道瀨越憲作此時已是日本棋壇的的成名人物,自學成才,天賦異稟,對陣本因坊秀哉也未落下風,而吳清源只是一個十四歲的小孩。
瀨越憲作說我希望你能拿走我國名人頭銜,我希望有幸得你研究一下我的棋譜。此中所蘊含的氣量的確令人觸動。
二、四個年輕人與三位師傅
吳清源的故事中,比起後來天下無敵的升降十番棋,我更喜歡看他剛入日本棋院這一段,充滿了各種武俠小說感的喜悅段子,
那時,侵華戰爭還沒全面爆發,鬼子的嘴臉雖已不好看,但是日本棋院對於少年吳清源來說,還算是一個避世之所。
一個功力和心計都很深的小老頭秀哉是掌門,旗下弟子眾多。
瀨越憲作和鈴木為次郎是兩位長老,各自帶著些許弟子。
這些弟子們每年要進行固定的比賽,鍛煉棋藝,決定段位。
在吳清源抵達日本之前,在關西發生了一件事。
日本關西名棋手久保松勝喜代門下有三位天賦不錯的弟子:前田陳爾、橋本宇太郎和木谷實。
久保松勝喜代覺得關西圍棋環境太差,就把橋本宇太郎送到了日本棋院的瀨越憲作門下,因覺得瀨越憲作寬厚,不會虧待自己弟子。
瀨越憲作一生最喜發掘天才,長期想把橋本宇太郎拐到自己門下,現在終於如願以償了,就忍不住拿著他的棋譜到處炫耀。
鈴木為次郎看著心思也活絡了,給久保松勝喜代寫信說希望也能從他那邊擼到一個天才少年。
於是久保松勝喜代就問前田陳爾和木谷實——
「東京的鈴木五段要收徒弟,你們誰願意去?」
前田陳爾年紀較長,懂得比較多,希望師傅能把自己推薦去勢力更大名氣更響的坊門。
木谷實才十二歲,就很聽話地去了鈴木為次郎門下。
於是,三位出自關西的天才少年就分別投在了三位棋手門下:
前田陳爾師從本因坊秀哉;
木谷實師從鈴木為次郎;
橋本宇太郎師從瀨越憲作。
這三位老師的區別其實頗有趣。
本因坊秀哉要求最嚴格、最守舊,也是正統的象徵。
鈴木為次郎對棋道的追求最執著,認為不是天份而是對「棋道」不懈追求才能對圍棋有所貢獻。他的著名SLOGAN是「下棋的目的不在於爭奪勝負,而在於做一名對圍棋而言有意義的棋手。」
至於瀨越憲作,我說過他一生最大的愛好就是跟人搶天才苗子,跟同輩搶也就罷了,後來跟晚輩的木谷實也搶。因他自己是自學成才,所以格外看重棋手的天分,喜歡讓弟子在實戰中成長,教得少,約束也少。
老師的不同風格,註定了三位弟子不同的道路。
可以先劇透一點的是,這三個人中,當初看似選擇最佳的前田陳爾成就最小。其餘兩位後來分別在關東和關西棋壇各自成為新教父一般的人物。
命運就是這麼愛給你開玩笑,當時看似最風光最上佳的選擇,並不一定會有最好的結果。
而微妙地改變這三位命運的,除了師從,就是來自中國的第四位天才少年吳清源。
1928年,作為瀨越憲作門下弟子,橋本宇太郎前往北京去接吳清源。
兩位都是靦腆內向的少年,彼此語言有不通,你看我我看你還不如下棋。
橋本宇太郎和吳清源下了兩局測試棋,吳清源都取得勝利
與此同時橋本宇太郎也發現了和吳清源溝通的方法,因為中日文很多字的寫法是一樣的,所以橋本師兄和吳師弟就開始通過寫小紙條進行交流。
有一次,橋本宇太郎在吳清源家吃晚餐。吃完飯後,橋本宇太郎寫了個小條子:御馳走樣。
吳清源一家琢磨來琢磨去,以為橋本約他們晚飯後去散步,於是穿戴整齊來找橋本師兄。
結果那四個字是「謝謝您款待」的標準用語。
此時,橋本宇太郎之於拖家帶口初到日本的吳清源真是大哥一般的存在。
天才少年吳清源到來日本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加入日本棋院。加入日本棋院就得先通過棋力的測試,判斷這位天才的段位。
此時的吳少年僅僅十四歲,是一生心態最佳的時候,因為在中國長大,所以對日本圍棋的規則、秩序一概不明白,對於哪位棋手有多牛逼也茫然不知,只知道吃飯睡覺下棋學日語。
他的第一位測試賽對手叫做筱原正美,是當時日本棋院大手合戰的春季一等。但是吳少年不知道啊,所以就無憂無慮地去迎戰了。
橋本師兄提醒他說這可是牛逼的人,輸了你就進不了日本棋院。吳少年這才緊張起來,對於落子越來越斟酌,下得很慢,好在還是贏了這局
吳少年測試第二戰的對手非常特別,是本因坊秀哉本人。估計當時的秀哉也非常好奇,這位天才的棋力到底如何。
這一局在當時頗為轟動。
因為本因坊秀哉擁有日本棋壇的最高「名人「稱號,極其愛惜羽毛,很少出手,即使是坊門弟子,也少有親自來指導的,他能主動來做吳清源測試賽對手,實在難道。
但是,吳少年依舊一點都不怯場。
一來是吳少年雖然知道秀哉厲害,但是畢竟只是傳說沒有見過;
二來是因為吳少年的師傅瀨越憲作年輕時對秀哉的戰績非常卓越,長達17年間,全勝的記錄,後面秀哉為了對付瀨越用了一些有失光彩的手段,所以瀨越憲作打從心裡瞧不起這個人,肯定在吳少年面前說了秀哉不少壞話。
所以,在此時吳少年的心中,秀哉就沒有了武林第一高手本因坊坊主的威嚴。
所以,吳少年非常愉悅地開始了和秀哉的對局。
對局當天,師從鈴木為次郎的木谷實,來到了對局觀察室,發現裡面人山人海,幾乎整個日本棋院都在圍觀這場讓二子測試局。
輕鬆愉快的吳少年拿起棋子,歡樂地落在了,星位。
坊門的弟子想弄死他。
鈴木為次郎弟子木谷實覺得很有意思。
而吳少年的老師瀨越憲作,或許是一個「納尼!!!」的表情。
在此後一段布局革命的狂飆期,瀨越憲作將會「納尼!!!!!」無數次。
要是吳少年在秀哉門下,單憑這一手估計就能立馬被逐出師門,但是秀哉並沒有當場翻臉。
這一局,吳少年成功將優勢保持到最後,被秀哉贊為「布武堂堂,未給白棋可乘之隙。此二子局可作為快心之傑作。」
這或許是木谷實第一次看到吳清源布局星位,而這種在坊門看來「頑劣隨意」的下法,未來會深刻影響和改變木谷實的命運。
日本媒體《時事新聞》報社將已經出現的兩局測試賽合起來,取了一個標題,叫做「日支對抗賽」。這個「支」字便是當時日本人對中國的蔑稱「支那」。後來因為吳清源連勝三局,報紙掛不住臉,默默把比賽改為「吳少年出世戰」。鬼子這尿性啊。
而後來,吳清源回憶他和秀哉這次對決時,記住的是另外的事情:他獲取勝利後,橋本宇太郎高興地請他去吃了拉麵。
多年後,吳清源依舊感嘆:那是多麼香噴噴熱乎乎的拉麵啊。
媒體為了充分挖掘吳天才的價值,除了「吳少年出世戰」之外還為他舉辦了「越箭對吳才」的系列比賽。有吳粉認為這是鬼子的陰謀,因為吳少年讓二子贏了本因坊秀哉,所以鬼子一定要找儘可能多的人來和他對弈,希望能夠有大挫他的人在。
其實我覺得不盡然,因此鬼子的媒體再陰暗再軍國主義,也是個商業運營機構,吳少年之於他們就是一個無盡的盈利機遇。而且當時的比賽測試性質更多,大家打打商業賽而已,有陰謀,也是鬼子媒體數錢的陰謀。
在1929年6月,吳少年十五歲,出世賽第七場,執黑對二十歲的木谷實。
這是他倆第一次正式見面。
傳說年輕的木谷實長相俊美,清秀如女子,鑒於對鬼子吹牛逼能力的了解,我特地去翻了一下他年輕的照片,不算瞎吹。
所以兩人一落座,小吳抬頭一看,喲,師兄長得真俊。
於是,小吳就給了清秀俊美的木谷師兄終身難忘的一局。
吳清源一生國籍變來變去,而木谷實一生則是棋風變來變去。此時的木谷實還是一位鋼筋混泥土保守型選手。而吳清源此時畢竟年齡尚小,論棋力對木谷實未必有勝算。
但是小吳此時賊膽包天啊,他拿起棋子,第一手,啪,落在了天元,棋盤最中央被稱為萬物之主那一點。
我估計此刻所有人,從木谷實到圍觀群眾,都「納尼!!!!!!!!」了。
終於,在漫長的圍棋史上,出現了第三個第一手落天元的人。
前兩位落天元的人,都頗有意思。第一位很有詩意,第二位就略扯淡。
第一位的名字我小時候在《新民圍棋》看到過,至今未忘記,看上去很美,叫做涉川春海。
之前我扯過日本圍棋有過四家(其實也就三家)爭霸的時期,本因坊和安井家一直是爭鋒相對的死對頭。這位涉川春海是安井家的傳人,但是他老爹安井算哲不知是不是在和本因坊家的爭霸中,腦子爭的不清楚了,非要把自己兒子的名字取名也叫安井算哲。
後來,小安井為了廣大人民的記憶力,從了母姓,改名叫涉川助左衛門春海。作為安井家的傳人,他也要挑戰本因坊家霸權,但是這位涉川春海同志,不僅是一個圍棋神童,還是一個天文學家。在他腦海里棋盤如宇宙,星辰浩瀚,而天元作為中心一點,承載著這個宇宙最大的奧義。
他根據天文學的浪漫哲思,認定,執黑第一手落天元,必勝。
他帶著這樣的思路挑戰了本因坊道策,第一子落天元,以九目大敗。
此後,涉川春海退出棋壇,擔任幕府的天文官,專心研究天文曆法,制定了日本第一部曆法「貞享歷」。
吳清源後來在自己的自傳里,也認為圍棋在中國古代沒有文字的歲月里,是用來占卜天文,測定陰陽的東西,他所舉的論證例子,就是這位涉川春海。
第二位,第一子落天元的選手就頗有點賭氣的意思。井上家弟子黑田俊節代表井上家挑戰方圓社社長村瀨秀甫,在番棋爭霸戰中連敗三場,而且還是在秀甫沒有使出全力的情況下。於是在第四局,黑田非常有霸氣地執黑第一手「啪」,拍在了天元,當然,更是慘敗而歸。不過,這個黑田倒是因為這個賭氣的行為被載入史冊。
作為歷史上第三位第一手落天元的選手,吳清源既沒有涉川春海的詩意,也沒有黑田俊節的意氣。
他可能甚至並不知道這兩位是誰,也並不知道第一手落天元,在日本通常會被師傅從東京追打到大阪。
此時十五歲的吳少年,心裡浮現的戰術,是一個非常頑劣的念頭。
木谷實被吳少年第一手棋給嚇了一跳,但是還是得繼續下啊。於是他也就正常按照自己的思路走了,走著走著,他就覺得不對勁了。
在仔細看棋子形狀之後,清秀的木谷師兄就急了,跑去找裁判抗議了。
吳清源每一步都是模仿木谷實的下法,木谷實下哪兒,他就在對應的位置下哪兒。
木谷實每一步棋可都是經過縝密思索來的,但是吳少年只要模仿著師兄的下法,完全就是不假思索省時省力。
這實在是無賴至極的下法,木谷實跳腳了好幾次,裁判表示無能為力,人家吳清源愛在哪裡落子是人家的自由,這又不違規。
此時的吳少年,腦子裡全無棋壇的規則,有的只是一種「我這樣下下看似很有趣」「我那樣試試看看行不行」的好奇心。
這下子,木谷實發現吳少年第一子落天元的用意了。
這其實是一道簡單的數學題,圍棋上的棋子是奇數,361個,你可以在任何一點都能找到對稱的點走出模仿棋,但是唯有一點是獨一無二不可模仿的,就是正中央的天元。
佔住了天元,就是佔了優勢。
涉川春海出於天文學家的浪漫,直覺到天元獨一無二的,但是一直都沒參透天元的獨一無二怎麼運用。結果,吳少年十五歲就用小學數學,用一種很不要臉的下法,給出了一個頗令人吐血的答案:它不就是多出來的一點么。
我能說,人不能太文藝么?
但木谷實畢竟也是位天才,他很快就想到了破解這種不要臉下法的方法。其實想到了也就很簡單,你佔住了不要緊,我創造一個含天元一子在內的對殺把你提掉不久好了么?
在木谷師兄進軍中腹之後,吳少年也就改變了戰術,不再模仿,和師兄認真拼殺了起來。
這盤棋最終決定勝負的不是邊角的爭奪,而是中腹的廝殺。
吳清源後來回憶說,他在和木谷實對局之前,跑去問橋本宇太郎,我想下模仿棋怎麼樣?橋本宇太郎說很有意思,你不妨試試。
於是木谷師兄就慘遭調戲了。
這盤棋後來引起了極大的爭議,吳少年被批判了,包括他的老師瀨越憲作也很憂慮說「要是模仿棋流行起來就不好了」。老師的擔心的確是很有道理的,吳少年肯定只是下著玩,但後來真的有人將模仿棋發展成了一種戰術。有趣的是,在吳清源老年時,藤澤朋齋用模仿棋對付他的弟子林海峰,老吳還指導他弟子如何破模仿棋。
(這個藤澤朋齋原名叫做藤澤庫之助,因為吳清源的原因不得不改名換姓才能有臉面回到棋壇。)
吳清源回憶說那是他唯一一次輸棋他老師覺得很高興的。除此之外,在今後漫長的歲月里,無論吳少年和誰對弈,也不管在怎樣艱苦困難甚至威脅人身安全的環境下對弈,瀨越憲作都是堅定地告訴他,無論怎樣,去贏下來。
棋局的結果是木谷實勝,畢竟那時他的棋力的確要高過吳少年。
吳清源後來也說木谷師兄是自己人生第一個真正的對手,有兩到四年的時間他都是在追趕木谷實。
棋局下完之後,因為沒有電車了,兩個年輕棋手就在棋院里住了一個晚上。
來日本一年,吳清源的日語也熟練了一些,一個晚上之後,兩個人就……一見如故了。
吳清源後來是這麼回憶木谷實——
「也許就因為他也對世俗瑣碎一無所知,酷似於我,所以我們才那麼情投意合。我一直把他作為我的兄長,與他的關係親密無間、誼深似海。」
這真是兩位宅男之間的真愛啊。
不過此時的木谷實並沒有意識到他已經被無知無覺的吳少年不經意地拖向了一條新道路,一條重視外勢,走向中腹的道路。
在未來新布局的革命中,他兩的配合用足球來作比喻,吳少年就是一個天才的前腰,在禁區創造和嘗試了許多匪夷所思的機會,這是他的樂趣所在,而完成臨門一腳的是木谷實。
我有時會想,當初要是木谷實沒有遇到吳清源,還會不會有新布局?
不過,就像吳清源後來回答什麼是天才,說天才就是天命,是上天賜給你的力量。
那麼天才與天才的相遇也許就是傳說中的天意。
在那個棋院一夜中,木谷實對吳清源說了這麼一句話:圍棋不會出現兩局完全相同的形狀,所以每盤棋都應該重視,認真下。
這真是「以追求棋道為己任」的鈴木為次郎門下木谷實,會說出的話,會糾結的事。
三、 錯招與新手
那真是吳清源少年人生的好時光啊。
每天只需下棋比賽吃飯睡覺,他自己後來也回憶說那是他學棋最認真的一段時間,孜孜不倦地研究著傳說上古神獸們本因坊秀策、本因坊秀榮的棋譜。
閑扯一句這位本因坊秀策,同志們啊,有沒有覺得很眼熟啊,《棋魂》啊,藤原佐為第一個附身的小孩啊。原名虎次郎的那位少年啊。
其實歷史上的本因坊秀策,本身就充滿了武俠小說的傳奇韻味。
傳說井上家傳人井上幻庵挑戰本因坊坊主本因坊秀和。
幻庵在棋局中設下一個圈套,在場高手包括本因坊秀和都沒有發覺,眼看秀和就要落子步入對手的陷阱。
此時突然有一個隨侍小童突然打翻了茶杯,驚擾了棋局。秀和突然停住了落子,重新打量棋局,發現了這個驚天的陰謀,擊退了井上幻庵。
此時幻庵只當是天意。直到四年後他在雲遊時再次遇到一位少年,那位少年邀他對弈。幻庵一看這正是當年在秀和身邊打翻茶杯的隨侍小童,好奇之下,就答應和他下棋。
結果幻庵連連敗北。
此刻幻庵算是徹底明白了,當年那個打翻的茶杯根本就不是天意也不是巧合,這位少年扼殺了自己一生稀有的一次擊敗本因坊秀和的機會。
這個扼殺有多嚴重?
幻庵的愛徒赤星因徹為了幫助井上家爭「名人」之位,對戰本因坊主本因坊丈和,吐血棋盤而死;
幻庵代表井上家再次提出挑戰,對戰本因坊秀和,第一戰兩度嘔血而輸,被稱為「獻身之名局」;
兩年後幻庵養好身體再戰,力戰三天而敗,棋局步步精彩,被稱為「失棋所之名局」。
幻庵不服,第三次再請戰,這一次他幾乎就成功了,直到眼前這位少年故意打翻茶杯。
三戰三敗,幻庵羞憤之下跳崖自盡未遂,從此歸隱山水。而井上家主井上秀徹長期精神壓抑,終於神經錯亂,砍死了自己的弟子。
所以,此刻幻庵所面對的本因坊秀策(此時還叫桑原秀策),年紀只有17歲,在四年前年方14的時候,破壞了幻庵的復仇大計,讓幻庵不得為死去愛徒報仇,差點要了幻庵的命,直接毀了井上家。
這世界上面對這種情況,或許有一萬種選擇。但井上幻庵的選擇一定是最特別的那個。
他抓住這位未來本因坊主的手,哈哈大笑:
「下得好!下得好!將來執棋壇牛角者,非君莫屬呀!」
幻庵的反應或許有一萬種解釋,但我的理解是,求道者得以切磋道中百年一遇之天才,可含笑瞑目。
一切是非恩怨血債陰謀,都在得見自己所熱愛事業之真意代表時,煙消雲散。
那話怎麼扯來著,朝聞道,夕死可矣,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不過來到日本棋院研習的吳清源研究秀策和秀榮的棋譜,肯定不是為了八卦。而是他和木谷實最近的勝率都下降了。
因為他倆升了段位,拿到白棋的機會增多了。
在下棋時,執黑者先行,而先行是佔了極大的便宜的。
所以現代的圍棋規則,執黑先行需要貼目,就是最後計算雙方佔地多少時,黑子要自動扣去一定的數目。
而在那時的日本,黑棋是不貼目的,高段棋手和比自己段位低的棋手下時,為了表示高貴冷艷,通常需要讓先,讓低段者執黑,自己執白。
現在規則中,黑子貼目貼多少呢?至少要貼六目半。
想官子無敵的李昌鎬曾經每每以「半目勝」,這六目半其實是很可怕的一個數字。
所以,那個時候, 高段讓先執白就相當於什麼呢?
那就等於,突然頒發了一個新規則,請各位歐冠球隊按照歷史積分排序,積分高的踢積分低的,一律從0:1落後踢起。
而之前我們扯過,木谷實此時的棋風是鋼筋混泥土保守型,執黑的時候倒還無所謂。一執白,就等於是一支專善防守反擊的球隊,還從先落後一球開踢。攻也不是,守也不是。
吳少年研究秀策和秀榮,就是希望能從中找到提速白子的方法。
在吳清源和木谷實之前,圍棋的布局演進是這樣的
圍棋自中國始,一開始需要放「座子」——開局前在4個星位交錯放置黑白各2子。
「座子」是一種很有趣的思路,可以限制模仿棋,但是卻讓整盤棋從一開始就陷入激烈的拼殺,失去了整體布局的變化。
本因坊算砂,就是那個下棋耽誤掉了織田信誠小命的上古神獸,本身是僧侶出身,認為這種下法太過於殘酷激烈,不符合這項運動應有的修身養性本質,而且限制了圍棋的變化,提出廢除座子。(傳說我國棋手在宣統年間也是探討了廢除座子的必要性。但我覺得鬼子還是沒有參透,即使廢除座子之後,這項運動照樣有不少人吐血戰場,殘酷激烈還是因為人的慾望本身,和棋沒有干係。)
本因坊道策,漸漸完善了布局體系,找到了「小目」這一較為理想的布局點,完成了布局的基本理論;
本因坊丈和時代出現了「大斜」定式;
本因坊秀策時代出現了「秀策流布局」;
本因坊秀甫、本因坊秀榮時代出現了「星位布局「,尤其在晚期,秀榮執白,屢屢占星位展開布局;
還記得剛才我扯過吳清源和本因坊秀哉下測試棋,第一手落星位,坊門弟子都想剁了他。
這也是坊門的悲哀。
看看上面的布局演進史,坊門之所以能熬過那麼血腥的爭棋時代,一直位居四大家族之首,長期霸佔「名人「稱謂。不僅在勝率,還在能出現敢於探索布局,不斷求變的人才。
圍棋的布局史是一個追求大局觀的歷史,追求最大程度聯動棋子的歷史。
但是到了本因坊秀哉的時代,坊門門規森嚴,本因坊秀哉認為汝等小兒,好好按祖宗留下的規矩,練好基本功才是,不許在定式之外胡亂落子,你以為你是秀策秀榮前輩么?人家是天才是大師,你是普通材質。
再加上本因坊秀哉訓弟子極嚴格,動不動就是雷霆萬鈞的大聲呵斥,又喜歡把人逐出師門,弟子們自然戰戰兢兢。
難怪,金庸會把吳清源當做他心中風清揚的化身啊。當時的日本棋院多像一個華山派,重視內力修鍊的坊門是氣宗正統代表,佔據絕對優勢。而略自由一點點的鈴木為次郎和更加自由放任的瀨越憲作,給了門下弟子木谷實和吳清源以空間,去打破定式,探討新的布局,將劍宗天馬行空自由無拘束的風範帶回棋局。
我一直覺得木谷實和吳清源能夠搞出新布局,天賦之外,還是吃定了自己的師傅們不會因為自己亂下棋就逐自己出師門。尤其是吳清源,他父親早逝,瀨越憲作對他簡直就是又當師傅又當爹。
吳清源回憶說,因為自己那個時候執白的機會多了,開始研究執白取勝之道——
「我十分尊敬的本因坊秀榮名人的時局譜中,就屢屢見他執白於投於星位.我之所以形成一種捷足先登、儘快展開的棋風,理由就在於我對於小目布局的棋深感急不可待。當時我打出的三三或星的布局,是以「一手佔據角地、儘快向邊展開」的想法為根據的,這種想法時我來講已是理所當然的思路,可是,人們當時把由角上小目開始締角看作是絕對正確的,所以我的新下法惹起了巨大的迴響。 「
話所我曾看到有人是這麼評價秀策和秀榮,說秀策是「化亂戰成平和「,牢牢控制局面,把棋控在自己手裡,贏得不多,但對手也沒機會;而秀榮是在控制中不斷轉換,讓對手不斷處在頻繁的判斷中,以此彌補白棋在速度上的不足,說看古棋譜通常是混戰一片,看秀榮的棋譜,往往會有」這麼大的空擋真的沒問題么?「這樣的感慨。(我寫道這段的時候,不知道為啥腦袋裡直接浮現的就是西班牙和巴薩的區別。)
此時吳清源的探索,是有意識為了贏棋,但無意識想要開創什麼新流派、新布局。
他敢於試來試去,完全出自一種非常天真的天才之心,你可以理解為這是一種極端的自負和自信,無所謂啊,試試搞搞,反正不行老子再想辦法找補回來。
這就是他和木谷實的不同。
吳清源關於木谷實的回憶都是充滿了朝氣和少年趣味的:
「我看木谷實的樣子總想笑,他每擊一球(撞球)都要用四、五分鐘。擊球杆往往在他的手裡上下持七到八次才能定下往哪兒打。誰知剛要打,又縮回手來,正一正眼鏡,然後再摸幾下桿。就這樣,欲打又罷,反覆斟酌。總之,擊一球要摸三、四十下球杆才真的下手。難怪對手早就等得不耐煩了。
打麻將也是如此。一手、一手地苦思冥想,半天捨不得出牌。由於木谷實的長考,經常急得牌友們坐立不安。不過,因對手大都是他的師弟或晚輩,不得已,只好耐著性子陪他玩。「
木谷實要是在我家鄉打牌,估計會被逐出牌桌一萬次的。
吳清源曾經問過木谷實,你為什麼這麼喜歡「長考「。
木谷實回答,他首先在作為直感而浮現於眼前的四、五手中,從最不可能成立的一手開始,一手一手地往下計算。這樣看來,因沒有漏算的地方,失誤自然就少。
吳清源認為,人非聖賢,棋局之變是算不盡也計不清的,如果對方不按你的計算走呢?在你計算範圍外下了一手,你是不是還得重新開始算?
所以吳清源下棋,喜歡從最可能的一手想起,覺得太迷信計算,就會忽視大局。
這種性格上的差異,真是太有趣了。
從競技的角度來說,木谷實的思維縝密嚴謹,追求完美的正確,非常值得稱道。
但是從圍棋的角度來說,吳清源這種「且待我試了再說,失誤也無妨「的隨意,更接近真意。
他兩後來的人生軌跡也是如此,吳清源探索再探索,木谷實探索加總結;吳清源登頂觸天,木谷實落地生根;吳清源在真意中孑然一人,木谷實在求道中桃李滿天下。
我每每對比木谷實、吳清源和橋本宇太郎三人的人生軌跡,常常會很感慨運命真是一個很詭異的東西,充滿了「求之不得隨遇而得「和」失之東籬收之桑榆「的戲碼。
又扯遠了。扯回到少年吳清源和木谷實所面臨的現實問題——執白求勝。
那個時候,在棋院里出現了一件很有意思的現象。
師兄們在指導師弟們下棋時,懵懂無知的師弟們有時會在定式之外,下出錯著。
錯著一出,師兄卻慌了,你不按規矩來,我就不知道怎麼下了,結果師兄反而輸棋。
很搞笑的事情就出現了,師弟下錯著,然後把師兄給下輸了。
坊門是怎麼處理這件事情的呢?
一旦有師弟下錯著,師兄們就會集結起來研究破這一著的方法,研究出來之後再去訓斥師弟:你以為你是誰,好好按照規矩下!
本因坊秀哉更是非常生氣,把弟子全部攏到一起,咆哮斥責:你們才學幾年棋,就想挑戰上古神獸們一生的心血,圖森破圖耐意誤!
坊門弟子被罵得狗血淋頭,也就不敢再亂來了。
但是可憐的瀨越憲作老師,就木有秀哉這麼有威嚴了。瀨越憲作喜歡收天才,教天才,他先後養了中日韓三國各一個天才:吳清源、橋本宇太郎、曹薰鉉(曹還是從後來木谷實手裡搶來的,這個天才癖啊)。神奇的是這三個人棋風差別極大, 可見瀨越老師對於弟子多麼寬鬆自由了。
這個時候,瀨越憲作老師發現,除了來自中國的讓他時不時就要「納尼!!!!「的吳清源,橋本宇太郎也開始不正常了。
橋本宇太郎是他從關西的久保松勝喜代那裡擼來的。在橋本宇太郎來東京之前,久保松勝喜代臨別贈了他一樣禮物。
一手特別的下法,一步看似錯著的下法。
這也太武俠了,徒弟去闖江湖,師傅說:來,孩兒啊,師傅將從未展示人前的密招贈你,你遇強敵可以此爭勝,這招看似違背常理的敗招,實則威力巨大,你莫要隨便用。
不過橋本宇太郎年輕氣盛,隨隨便便在一次私人聚會的友誼局中,就使出了這招。後來這一棋譜傳到鈴木為次郎那裡,大驚其精妙,加以改進,屢屢用以克敵。被稱為「鈴木新手」。
久保松勝喜代很生氣,屢次抗議那是老子的原創,鈴木是山寨。
涯叔八卦貼的樓主是這麼感慨的:一手錯著下法,就能震撼當時的圍棋界,可想而知,當時的棋壇真是守舊已久。
這一新手就是一招棄角爭中腹的「錯著」。是啊,自古「金角銀邊草肚皮」,棄金銀不顧而去吃草不是瘋了么?
但是在後來的春季手合戰中,橋本宇太郎用這招殺掉了木谷實,並且屢屢克敵制勝。
瀨越憲作老師壓力大了,他一開始覺得橋本這招頂多吃一兩個人,然後發現不靈就回歸正道。但是橋本居然越走越遠,萬一碰到真正的高手是要吃大虧的啊。
瀨越憲作就這點比本因坊秀哉好,他規勸弟子不靠咆哮責罵,他拉著橋本宇太郎好好的下了一局指導棋,將橋本的中腹大陣屠得乾乾淨淨。終於苦口婆心地將橋本拉回正常的下法。
瀨越老師這邊剛剛勸下橋本。吳清源就又開始興風作浪了。
吳清源這個人仗著自己天才就喜歡到處試,他執白次數多了之後,潛心研究本因坊秀榮執白勝的棋局,秀榮晚期搶佔星位提升速度的做法,吳清源此時還未能完全掌握徹底,在對戰中運用也沒有取勝的保證。
於是他開始琢磨,秀榮占星位,是為了以一枚棋子護角提速白棋展開進攻,但是以後還是需要再補棋回防,不然防守不穩。有什麼位置比星位更能護角呢?
於是在1931年,吳少年在一次對局中,毫不在意的把棋子落在了「三三」。
三三,顧名思義,就是圍棋棋盤上橫三縱三的交織處。
上古神獸們已經多次論證過,星位太激進,三三太疏遠,小目才是最均衡的點。
三三守角雖然守角牢固,但是被隔離在整個棋局之外,不利於借用外勢。
所以,在坊門,三三是禁手,被稱為「鬼門」。
吳少年這一手等於是直拍鬼門。
又拍出了「 納尼!!!!!!!!!」一片。
瀨越憲作,快被告狀的人淹沒了。
但是瀨越老師真是好人啊,他找到吳清源各種耐心勸說。不得不說,瀨越憲作一生除了棋藝好,外交口才也是極好。吳清源雖然不太明白不能下這一點的技術原因,但是終於明白了一些不能下這一點的政治原因,也就暫時收手了。
此後,吳清源逐步實踐本因坊秀榮的執白下法,在棋賽中勝率又逐漸提高,在秋季手合戰中奪得第一,並且在《時事新聞》主辦的「時事棋戰」中,連贏十八人,轟動一時。
吳清源消停了,木谷實又開始癲狂了。
在橋本宇太郎掏中腹贏了木谷實之後,木谷實就一直在潛心研究進軍中腹的下法,一支球隊已經成型了防守反擊的打法,現在突然要改全攻全守,實在是很痛苦很難受的事情。所以在吳清源大殺四方的時候,木谷實陷入低迷,一邊陷入低迷一邊實踐瘋狂的進攻。
鈴木為次郎看到木谷實現在這種直取中腹的下法,也快瘋了,千方百計勸說木谷實。但是木谷實不愧為鈴木為次郎門下以「求棋道」為己任的弟子啊,性子倔強固執,怎麼說也不聽。
要怪也只能怪鈴木為次郎,一直倡導什麼「忽略勝負,要做對圍棋有意義的選手」,這位弟子貫徹得就很好嘛。
於是鈴木為次郎只好跑去罵瀨越憲作,就是你家橋本宇太郎先胡來,我家木谷實好好一孩子,也跟著胡來。
瀨越憲作回答:事情變成現在這樣呢。是大家都不想的。不然我去給你下碗面?
於是,事情在老師們無可奈何的放任自由中,越發不可收拾了。
1933年的升段賽,吳清源對木谷實。
對於瀨越憲作和鈴木為次郎來說,這真是小祖宗對小祖宗的一局棋啊。
一開始,吳清源就直接佔住了右邊上下兩個星位,一個非常奇怪的二連星布局。木谷實還算很本分,佔住兩個小目。
瀨越憲作:我擦,小祖宗你又來了。
鈴木為次郎:呵呵。
隨著對局的進展,木谷實本來還在老老實實從角部掏空吳清源,突然,抽風一樣,跑去中間搶地盤。
這下輪到鈴木為次郎叫小祖宗了。
這局棋,由於木谷實強行進攻中腹,吳清源在對攻中大勝。
但是這並沒有打擊到木谷實,他依舊持續在探索中腹進攻之道,屢敗不悔。
與此同時,吳清源在星位上越來越胡來了。
1933年,日本棋院春季大手合戰,吳清源對岩本薰六段。
吳清源首先迅速地佔住了右上角的星位。
當然此時日本棋院的諸位在一次次的「納尼!!!!!!」之後,也都適應了,不就是下星位嘛,想想秀榮名人也下過嘛。
不過,吳清源下一手,佔住了,左下角的星位,兩個落子形成了一個對角星。
天才就是天才,永遠在你適應之後,給你新的驚喜。
瀨越憲作又看到了浩浩蕩蕩地前來告狀、指責、怒罵的人群。
吳清源的這個下法,酷似中國古代棋局的座子,剛才我們已經扯到了,座子早在N久以前,就因殺伐太重破壞布局,被本因坊算砂給廢了。
棋局迅速被吳清源拖入了亂戰,並在亂戰中屠掉了岩本薰。
但是岩本薰並不寂寞,過了幾天,吳清源又用同樣的對角星,贏了宮本采二。
被本因坊家廢掉的中國座子要在日本棋院里重生了,可想而知,本因坊秀哉現在的情緒與狀態。
他怒斥即將與吳清源對局的福田正義五段:要是被吳清源的對角星給贏了,那就滾吧。
福田五段倒真沒被對角星給贏了,他礙於天威想出了一個很囧的方法,吳清源一占星位,他就迅速把對角星位給佔了。
但是,福田哪裡會從星位下起,迅速還是被吳清源中盤就屠了。
這也算是,完成了本因坊秀哉的命令……吧?
本因坊秀哉跑去大罵瀨越憲作,你怎麼能夠教出這麼無法無天的弟子。
呵呵,本因坊秀哉可不比鈴木為次郎,瀨越憲作立馬就給罵回去,本來就討厭你,就算我也覺得吳清源有點胡來,但是你要罵我就陪你對罵,反正我口才好。
真是令人感動的好老師啊。
同在1933年,《時事新聞》報社邀請吳清源和木谷實展開一次十番棋戰,被稱為「下一輩王者之戰。」
這一次對弈,不是他們一生中唯一一次十番棋,但是這一次對弈改變了他們的人生,改變了日本棋壇,也改變了圍棋歷史。
多年後,奠定吳清源「昭和棋聖」地位的升降十番棋,第一個對手,也是木谷實。
兩次對決,兩位好友,卻是完全不同的心情與境遇了
吳清源和木谷實第一次十番棋,吳清源十九歲,木谷實二十四歲。《時事新聞》同步刊登棋局。
「地獄谷距湯田中很近,沿長野鐵道到上林站下車,再走三十分鐘左右就進入谷地。那裡有許多三寶鳥和猴子,是一個幽靜的山林溫泉勝地。我原打算舒適安閑地讀讀書。靜養一下,所以出門時帶上了《易經》和《中庸》兩冊書。 」
帶著中國的典籍,吳清源帶著度假的心情到了地獄谷,卻發現不止木谷實一個人,還有一位叫做鴻原正廣的作家。木谷實正在和他商量寫一本書,叫做《布局與定式的統一》。
然後吳清源就聽到木谷實講出了一個全新的布局理論。
木谷實認為上古神獸們的思路其實一直就是希望大家能夠從某一塊地區的纏鬥中解脫出來,考慮大局。但是現在大家都太注重邊角,死背定式,反而割裂了整個棋盤,忽略了中腹。其實根本就是和上古神獸們背道而馳。
而木谷認為,要重新找到圍棋大局觀真義,需要的是在高位投子,儘快進入中腹,掌控全局。
譬之以足球,也就是說一隻球隊需要最快地將戰線推前,通過強有力的掌控,贏下全局。
接著木谷實提出了一種全新的布局方式,即是著名的「三連星」。在同一邊的三個星位落子,形成一條直線,整齊排列在離中腹較近的第四條線上,更利於爭取中央的浩瀚星空。
三連星的要義在於,你始終要以大局來看自己的棋子,不能執著於一角一地的得失,否則就失去了三連星的意義。
從此,外勢成為一個非常重要的東西,每一個棋子都必須活躍起來,看向四周,我的同伴在哪裡?我們能夠有什麼美妙的聯繫。
每一個棋子都是大局中的一員,都不是孤零零隻為搶佔一塊地盤的存在,只要能找到將每一個棋子與整個棋局聯繫起來的方式,每一個棋子都既是進攻點又是防守點。
吳清源和木谷實在地獄谷反覆試驗這種下法,感到非常的興奮。
三連星最大的好處就是,它讓定式變得沒有那麼重要了,因為定式是針對「爭角時周圍沒有其他棋子的情況」,以前大家都習慣先從角做起,定式當然重要,現在有人在兩個角中間放上了一子,情況就大不相同了。
我記得有人這麼說過定式:初學者必須好好背定式;等到了你略牛逼的時候就可以選擇運用定式;等到你很牛逼的時候就可以捨棄定式學會舍邊角取全局;等到你super牛逼的時候,你下得就是定式。
那麼三連星這種下法,在當時的情況下,的確需要很牛逼的功力。
回到東京,吳清源迫不及待地把這事兒告訴了橋本師兄,橋本師兄被,嚇壞了,趕快去告訴瀨越憲作老師,老師也被嚇壞了,趕快去告訴鈴木為次郎,你家木谷實和我家吳清源搞出了不得了的東西,但是已經晚了。
我說過,木谷實這個人有一項天賦曠古爍今,甚至超越了他的圍棋天賦,就是當老師的天賦。他回東京之後,一邊興奮地和吳清源繼續研究三連星,一邊歡快地將這個布局方法以出色的授業天賦,展示給了師兄弟。
很多棋院的年輕人已經被這個布局給搞激動了,用得好就不用背定式了啊。多麼感人。
棋盤上的青春期真正到來了。
那個時候吳清源和木谷實一起常去西園寺公毅府邸。
出於狹隘的民族心理,我一直不太喜歡看鬼子的歷史,所以對於他們歷史人物知之甚少。但是西園寺這個姓,還真不用讀日本近代史,多看看日本少女漫就會知道這是一個很牛逼的姓。
即使日本近代史和日本少女漫都不看,看看我朝黨史也會發現這個名字。
他們這個姓近代出過很多神人,包括被稱為「守護最後的民主」的西園寺公望首相。
這位西園寺公毅一心追求的目標,據說是中日友好。所以他非常喜歡吳清源,常常讓木谷實帶他來府里下棋。
這個西園寺公毅一如家族傳統,非常神叨。在評棋之前,他要先跳大神,請傳說中的棋聖本因坊秀策上身,然後才開始評論。西園寺公毅信仰日蓮宗,讀法華經,吳清源身體不舒服,他就用氣功聚集精神力為其治療,吳清源居然也能說治療之後,疼痛感就沒有了。
司馬南老濕啊,快去救救他們吧。
西園寺公毅在去世前,對鐵道大臣三土忠造說: 來了一個擔任將來中日友好使命的人。
如果這是西園寺的真心話,那麼我認為,吳清源在很長一段時間都讓他失望了。
後來,吳清源回憶這段歲月的文字,真是有一種天才與天才蜜月期的感覺。
「可以說,我們(吳清源和木谷實)是在信仰的世界裡密為知己的。別人也許不知,與其說我把他當作棋逢對手的宿敵,倒不如說他對我親密得勝似兄長。在我倆經常出入西園寺公毅先生的府第期間,我們開始嘗試新布局的打法。
為了將用新布局下的棋復盤推敲,我倆廢寢忘食,不知在西園寺先生家裡流了多少汗水。雖說當年的汗水猶如釀造玉液瓊漿的酒麴,散發著一些憨痴的霉味,但隨著光陰的流逝,汗水已成為新布局浪潮的源頭了。在那難忘的年月,我倆年輕力壯,風華正茂。木谷實雖然正值新婚燕爾、蜜月纏綿,但在信仰和棋藝的兩條路上他仍然與我結下了和愛情一樣深厚的友情。「(吳清源每次回憶起木谷實都寫得頗情深意重遭不住啊。)
耐人尋味的是,吳清源在接來下和同門橋本宇太郎師兄爭奪最終挑戰本因坊秀哉資格時,並沒有用新布局,而使用了非常傳統星小目布局。
天涯新布局樓主用了一個很浪漫的解釋說因為他覺得吳清源在用最後一局棋,祭奠舊布局。
但我覺得不是,我覺得吳清源根本就沒有「新布局會帶來一個新時代」的自覺,他在棋藝上是很自我的人。
木谷實可能會想到「這種富有美感的下法真是棋道的精髓啊。」
可是吳清源估計想的是「這種方法可以有ABCDEF……種下法,啊,不知道,還沒有別的方式?」
驅動一代宗師的是求道之美,驅動不世天才的是求道之趣。
此刻,吳清源用傳統布局對付橋本宇太郎,我覺得他更多想的是「用這種方式對付橋本師兄應該挺有意思的。」因為雖然用傳統布局,吳清源依舊留了新意。
在棋局中,吳清源用了中國古棋譜的一種手法,叫做「九三分拆「。
我看了這招的解釋之後,覺得頗迷人。那時的日本棋壇,很注重實地利益,要求迅速定型。而中國圍棋的有一種別緻的思想,就是「求可能「,處處做空。我既可以往這邊,又可以往那邊,我既可以這麼下,又可以那麼下,跟打太極一樣,充滿未知的可能性。就像每一個棋子都是複合型球員,既是進攻點又是防守點。
天才討人厭吧,別以為我不會防守反擊,防守反擊我也能玩出花來。
同時我又隱隱有點驕傲,雖然我知道在這段歲月過後吳少年會頗令我糾結和失望。但是後來連鬼子們都不得不承認他這麼厲害,很大程度是因為中國文化對他的熏陶,讓他對於棋局的理解和當時的日本棋壇不一樣。
我一直傲嬌地覺得鬼子學我們的東西,往往最後是把形式發展到極致,然後固定下來。但是文化應該是流淌不息的水,在流動中才有真意
主辦這次挑戰賽的《讀賣新聞》傳奇社長正力松太郎,高興死了,新布局先鋒來自中國的吳清源,對戰舊布局第一高手日本的本因坊秀哉,還有比這個更有煽動性的事件么?
高興之下,正力松太郎甚至跑去握住人家橋本宇太郎的手說:您輸得好啊。
1933年10月,吳清源將對陣本因坊秀哉,走到他青春期的巔峰之戰。
四、新浪潮和最後的青春期
1933年,在秋季手合戰中,木谷實對陣前田陳爾,吳清源對陣筱原正美。
木谷實下出三連星,吳清源又開始玩看似沒有實利的下法,一負一和。
新布局就像脾氣不好的神獸,很難掌控。
但是這個世界最讓人難以接受的是什麼?是你堂堂正正地贏了,大家卻都在議論和讚美輸給你的人。
新布局雖然連木谷實和吳清源一時間都難以掌控,但是每個人都被它華麗的可能性所鼓動了,日本棋院乃至整個日本棋壇,從注重邊角實地,突然抬頭,看向中腹星空,無數棋手躍躍欲試。
在新浪潮中,吳清源和本因坊門小杉丁甚至下出了名為「十六六指對局」的棋局。
這是沒有近身肉搏,純粹比拼天才構思的名局。也就是說雙方完全從某一地的爭鬥中解放出來,像一個夢想家一樣,在棋盤上構建可能性。
你就想像,有兩支球隊,完全沒有身體接觸,全靠誰配合得更加精妙,大局觀更好,失誤更少,進行比賽。
在此局裡,小杉丁下出了「三三+天元」的布局。
小衫丁,可是坊門弟子啊,遠目。
當然,比拼天才,贏的自然還是吳清源。
接下來,木谷實對陣長谷川章,完全佔據中腹取得大勝,對陣高橋重行執白小負。
勝與負,此時對於棋壇和棋迷來說都不太重要了。
高橋重行勝了木谷實,但大家記住了依舊是木谷實三連星的華麗風采。
小杉丁負於吳清源,但這局「十六六指對局」成為他一生名局,作為坊門弟子敢於挑戰三三和天元,敢於釋放構思的勇氣,會被銘記。
在某種程度上說,一項競技的歷史,並不總偏向勝利者。
接下來,就是吳少年整個青春期的巔峰一戰了,挑戰本因坊秀哉。
其實他不只是挑戰本因坊秀哉,他是在挑戰本因坊門。
這在坊門眼中事關生死榮譽的關鍵一戰,要是一個中國人用新布局贏了本因坊秀哉名人,可謂奇恥大辱。
這也是鬼子媒體極度關注的一戰,當初犬養毅問瀨越憲作的那個著名問題:你把這個天才接到日本,萬一有一天他把我們全部打敗怎麼辦?現在也開始敲打在每一個日本人心裡。
但是,吳少年渾然不覺此戰的重要性。他後來回憶說,覺得不過就是趁著分段賽休息,媒體舉辦的普通比賽,在他心裡還是能夠決定段位的分段賽更加重要。
吳清源倒真不是瞎扯,他幾乎99%的情商和智商都用在圍棋上了,對於棋局之外的事情,判斷力接近為零。
我一直覺得,拋開圍棋,吳在本質上其實一個懦弱的傻子。
他當初敢在棋院闖開那麼多禁忌,不是因為他有勇氣,而是因為他就跟一個小孩一樣無知。
瀨越憲作出色的外交技巧,和對於天才的愛惜之心,把他保護得太好。
不過,正是有了吳少年這種「不就是一局在分段賽間隙的商業賽嗎?」心態,這局棋註定會成為他一生的名局。
我認為這個世界上最熱愛這局棋的,不是廣大的棋手棋迷,而是主辦方《讀賣新聞》社長正力松太郎。
19歲的吳清源完全沒有讓他失望,面對本因坊秀哉,第一手,直落鬼門,三三。
其實這個時候大家都有心理準備,這個大不敬的小子肯定要搞出些幺蛾子來。
接下來,吳清源的第二手,放在了對角的星位,三三對星位。
這下子大家都迷茫了,三三是堅於守角,星位是攻守中間,你到底是要攻還是要守?
秀哉名人還是穩健地以兩個小目的布局對應,還沒等大家迷茫夠,吳清源抬手落下了第三子。
天元。
這就是吳清源流芳百世的「三三—星—天元」布局。
這已經不是「納尼!!!!!!!!!!」的問題了,這等於投了原子彈在日本棋壇。
本因坊弟子每個人都要化作噴發的富士山。
瀨越憲作也傻了,平時口才奇佳的他,面對本因坊弟子的咆哮譴責,說不出話來。
正力松太郎高興死了,在吳清源的每一步里,看到的都是蹭蹭蹭的報紙銷量。
吳清源執黑,卻不先急於搶佔實地,他讓出了速度的優勢,勾勒了一個龐大的布局與思路。
本因坊秀哉長考之後,宣布打掛。
僅僅五手棋就打掛。
但是這個開局足夠在日本引起地震。不僅僅是棋壇。
本因坊秀哉多年來一直被軍國主義分子樹立為大和民族優秀的象徵,是業界吹捧的神話。要是輸在一個使用怪陣的中國少年手裡,無疑為民族之恥。
鬼子媒體整個就本性畢露了,開始鼓吹吳清源如何對本因坊秀哉不敬,不敬本因坊秀哉就是不敬我大和民族。
被軍國主義洗腦的傻逼鬼子憤青們算是徹底爆發了,不斷寫信給《讀賣新聞》,言語非常激烈,要求停止這次比賽。
對此,吳清源完全不理解,在他眼裡,圍棋就是圍棋,跟這些沒有半毛錢關係。
這真是瀨越憲作的錯啊,一來是他把吳清源保護得太好,二來是他本人對本因坊秀哉就沒有半毛錢的尊重。
本因坊秀哉這個人呢,的確名利心很重,多年來千方百計阻止別的棋手升段,不是以棋力而是以詭計。這一點上瀨越憲作和鈴木為次郎都非常討厭他。所以,少年吳清源心裡也許不覺得自己在對一個大師大不敬,而是覺得我在對戰一個日本的壞老頭。
而且,如果對於歷史日期稍微敏感一點,1933年,九一八事變已經發生,日本佔領東三省,建立偽滿洲國,並在這一年侵佔山海關,在這一年,更加重要的事情是,希特勒出任德國總理,通過國會縱火案,建立了絕對的獨裁權力。
對於吳清源來說,他對這些接近一無所知,在瀨越憲作的保護下,他甚至有一段時間並不知道東北淪陷的事情,只以為中日之間有一點糾紛。
但是他一生的糾結、分裂與悲劇,都已經在這一年,在他青春的巔峰期,埋下伏筆。
由於本因坊秀哉打掛了棋局,吳清源和木谷實他們一起又開始了例行的手合戰,對於吳清源來說,這個比賽要重視很多,因為涉及他的升段。
在這一次的手合戰中,吳清源執白用二連星加天元的布局,木谷實執黑用三連星布局,全部取得大勝,以浩瀚的氣勢將整個星空鋪陳到了中腹。
他們的棋局再次引起了極大的轟動,棋手們紛紛傳閱研究。這種波瀾壯闊極富美感的下法,非常迷人,極難掌控,就像一把自己有靈氣的上古神兵利器,用得不好就傷及自身。除了木谷實和吳清源之外,當時的棋手們雖然紛紛開始研究和效仿新布局,始終不得要領,但這並不阻礙大家對於新布局的熱情。
一種主宰時代的競技思想,通常有兩種表現,一種是大家都紛紛開始學你,一種是大家都紛紛開始研究怎麼克制你。
但是,一種主宰時代並能體現競技真正奧義的思想,只有一種形容,就是歌德在《浮士德》里喊出的那句著名詩句:
太美了,請停一下吧。
接下來,就是新布局的狂飆期了。
新布局的兩位主將,吳清源和木谷實,在手合戰上遭遇了,同時之前的十番棋在報社的督促下也不得不繼續。
他兩的這兩次對決非常有意思。
在手合戰中,吳清源執白,和木谷實下成和棋。關於這局棋,或許可以這麼形容,那就是你看了一場10:10的華麗平局。
而在十番棋中,吳清源執黑贏了木谷實,兩人此時已經不是為了分勝負,而是為了探索更多布局的可能性。
三三、星位、目外、高目、天元……還有什麼地方時可以布局的?
在木谷實迎戰同門關山利一的手合戰中,木谷實給出了更加瘋狂的答案,他落在了五五。(顧名思義就是橫五豎五的那個點)
完全就是一開始就直插中腹。
這步棋有多詭異?詭異到,木谷實是歷史上第一個布局落五五的人。
關山利一此時的心情很有趣。比如你是一個教練,球賽一開始,突然發現,我艹,對面那個神經病隊怎麼感覺跟沒有後衛一樣,簡直就是10個前鋒壓上來了。
你會怎麼辦?
當然前提是鑒於這場比賽的對手是你哥們隊伍,而且比賽性質不是特別重要。
關山利一心情是:太好了,這麼瘋狂的比賽,就讓我和它一起流傳千古吧。
於是關山利一同樣直接將進攻線提前,落在高目。
木谷實進一步落在了對角五五,兩個五五的瘋狂布局。
在雙方華麗的進攻表演之後,木谷實中盤勝。這局棋將棋迷們的情緒推到了極致。木谷實成為新布局星空中最明亮的主星。
棋手們紛紛開始嘗試新下法,星位、三三、五五、高目、天元……各種神奇的布局層出不窮。
吳清源、木谷實、加藤信、關山利一,岩本薰,小杉丁,小野田千代郎……從瀨越憲作門下到鈴木為次郎門下到中立棋手甚至到本因坊門下,都開始嘗試新布局。
在手合戰中,排名前三的全是新布局的戰將,第一吳清源,第二木谷實,第三小野田千代郎。
這項古老的運動又迎來了全新的青春期。
而其中,最為特別和瘋狂的一個人,是我們的老熟人,久保松勝喜代。
木谷實、橋本宇太郎和前田陳爾的前老師。
那個時候,久保松老師為了升段位,不得不千里迢迢風塵僕僕地趕到東京來參加手合戰。
久保松老師從六段升到七段整整花了十三年,那個時候的段位真是太值錢了啊。
所以,本次久保松老師在手合戰的表現就尤為感人。
不遠千里來參加事關升段的手合戰,他卻非常大膽地挑戰了新布局中最為巔峰的一點。
久保松老師,開始探索天元這一點。他非常具有勇氣地在手合戰中,將第一手落在了天元。
可惜,久保松老師在這一年的手合戰上,前三戰依次面對木谷實、吳清源和橋本宇太郎,第一手天元的布局全部落敗。
從當初涉川春海觀宇宙和棋盤,預言天元是最為特別和玄妙的一點,從而敢於在和本因坊的爭棋中第一手落子天元,到吳清源對於木谷實頑劣的天元加模仿棋下法,再到久保松頗具膽略的探索,這種布局過於宏大而難以掌控,已經不是普通人所能參透。
涯叔八卦貼樓主給出了一個頗玄乎的說法,說這是神才能運用的布局啊。
許許多多年之後,當新布局都已經成為一種史話,當所有關於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一切都成為傳說。已經淡出比賽專心研究圍棋理論的吳清源,重新走到了這一點面前,此時的他已經不復當年的棋力,他和當初的久保松前輩一樣,開始思索這神奇的一點,並得出一個結論更像是一個預言:
第一手天元將會是未來圍棋的趨勢。
涯叔八卦貼樓主這麼寫道:
「棋的理論是向前發展的,後人的棋力終究會超越前人。總有一天,將會出現一個棋力高強到足以掌控天元一點那獨特威力的人!
那時候的圍棋,又會是什麼樣子呢?「
還是讓我們把時間繼續撥回到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日本。
木谷實和吳清源人生的第一次十番棋,由於木谷實的升段而中斷了。而在本次番棋戰中間,木谷實結識了一個叫做安永一的棋手。
這位安永一,比較特殊,不是棋藝特殊,而是這人,挺有文化和膽識的。他從東北帝國大學數學系輟學,拜入本因坊秀哉門下。當年坊門為了阻截瀨越憲作升段,製造了「萬年劫」事件(自行百度吧~),安永一作為坊門弟子卻在媒體上仗義執言,討論圍棋規則中的漏洞問題,並發表《圍棋憲法草案》,日後被稱為「安永憲法」。
就在1933年的某一個夜晚,吳清源前往拜訪木谷實,發現他正在和安永一爭論關於新布局的問題,於是吳少年也加入了進來,和木谷實一起向安永一闡述新布局理念。
此刻,文化的力量完全展現出來的,安永一聽完他們的闡述後,將他們的思想與理論理出體系,落筆成書。
這本書名叫《圍棋的革命——新布局法》。出版後引起了巨大的轟動。新布局不再只是棋手們作戰時的一種思路,而作為一種系統化的理論留在了圍棋歷史上。
在這些紛紛擾擾的名字和事件中少了一個人,橋本宇太郎。
橋本宇太郎此時卻開始走回了舊布局的道路,並且戰績不佳。
天涯新布局樓主說了這麼一個故事,說吳清源為了備戰橋本的前老師久保松勝喜代,跑去找橋本師兄練習,橋本從和吳清源的練習局中再次找到了下棋的樂趣所在,迅速回到了新布局的陣營。
這段故事我沒找到佐證。不過橋本宇太郎的一生,從此往後,一直是求新求變的一生。木谷實後來又走回到鋼筋混凝土的道路,但是橋本卻一直是輕靈明快刻意求新的棋風,一直到老,未曾改變。
其實早在橋本宇太郎年幼時,在一次贏棋之後,他的老師久保松勝喜代就曾經寫信非常嚴厲的斥責他:
「你的棋只給人一種守、守、守到底的感覺。讓5子的棋,只要死守,誰都會贏。但這種勝利絕非名符其實的勝利。望你今後不要過份計較勝負,要多多考慮如何攻殺,要積極地斷、吃,勇敢地作戰。否則將不是真正的圍棋!」
「只要死守,誰都會贏,但這種勝利並非名副其實的勝利。」有時候讀著鬼子圍棋手這樣的言論,心裡會突然覺得鬼子那些熱血少年漫,其實,也並非,沒有歷史積澱和群眾基礎。
而在橋本宇太郎成長道路上,也有另外一位棋手對他說過類似的話「決不許下沒有活力的棋!」
這一些,也許才是他一生堅持創新求變的思想之源吧。
(這位棋手名叫野澤竹朝,也是一位非常有意思的人物。他的故事我會專門留待以後扯一點。)
橋本宇太郎在青春期的時候一直籠罩在吳清源和木谷實的天才光芒下,儘管他也是一位少年天才,卻不得不接受這兩位好友一直以絕對的優勢佔據當時棋壇中心的事實。而他也因此,收穫了人生最重要的一個感悟。
橋本20歲左右曾在神宮體育場看過一次馬拉松賽。當時,早稻田大學有名的繩田尚門跑在最前面,從中途開始,一個小夥子便脫穎而出,貼在繩田後面寸步不離。繩田開始緊張了,他不斷地回頭觀望。
橋本宇太郎看著繩田選手的狀態,明白了一個非常非常重要的真理:
做第一是可憐的,因為你會一直擔心被別人超越。
做天下第一是可憐中的可憐,因為意味著你的餘生只會用來等待一件事:被人拉下王座。
我不要這樣的生活。
橋本宇太郎是這麼描述他的這種哲學的:
圍棋如同馬拉松,始終一路領跑的人無愧為優秀選手,但他總是擔心被後面的人超過,這無論如何是個吃苦的角色。與其那樣提心弔膽地跑在最前面,還不如穩穩地跑在第2或第3位,並時刻準備加速超過第1位。我想,這樣前進才會感到輕鬆愉快。
正因為抱著這樣的哲學,橋本宇太郎常常被人詬病為——
「橋本對勝負過於淡泊,缺乏堅韌與執著的精神,這對一個躋身勝負界的人絕非優點。
木谷實是屬於那種即使已經不可挽回依然要力戰到最後一刻絕不放棄,而橋本宇太郎即使是後面依然有些扳回的機會也能隨意地放棄認輸。
其實我覺得這樣的哲學挺好,至少對自己好。
正因為橋本宇太郎不想下得這麼辛苦,所以,他最後成為所有人中職業生命最長的一個人。
其實我們很難去講,對於這項競技來說,究竟哪種方式才是真意所在。
是木谷實對於每一局棋都認真負責執著到底的態度;
還是橋本對於每一局棋但求新意不拘勝負的態度;
至少,以後的命運會給予他兩不同的哲學以不同的饋贈。
在木谷實瘋狂實踐新布局的同時,吳清源讓本因坊秀哉一次次地宣布打掛再打掛。每次打掛之後,本因坊門的弟子都聚集到了一起,研究對付吳清源的方法,但是吳清源毫無知覺。他完全沒有意識到他根本不是在和秀哉一個人下棋,而是在和整個本因坊門下棋。
本因坊門弟子們商議的肯定是吳清源可能的思路和下法,但他們發現他們永遠也猜不中吳清源的構思,因為在他們心裡「棋,怎麼可能這麼下!」
吳清源在對弈中用兩個邊星一個角星加天元圍出了一個詭異的正方形。
可以想想,之前的圍棋下法都是從邊邊角角肩並肩背靠背的爭奪起,現在突然有個人先不搶實地,先畫出了一個巨大的可能,可能這一大塊都是我的哦,你要搶邊角實地,我就圍這塊,你要不甘心來攻擊我這塊,那我就去把你實地搶了。
實際上,吳清源這種下法是頗鬆散和危險的,稍有不慎就會輸棋。
我會這麼來比喻,A隊拉開一個奇怪的陣型,預備壓上進攻,B隊就得考慮,我是固守還是打他的空檔?普通情況下,B隊是選擇固守同時趁機打空檔。A隊野心這麼大,陣型這麼松,很容易出現弱點。
但是,注意,這是普通情況。
如果A隊是這麼一隻隊伍,你打他空檔,萬一沒打成被他打反擊,就能迅速造成巨大威脅。如果A隊是這麼一隻隊伍,你每一次喵到空檔,都能迅速有人補位,同時在每一次的爭奪中你並不能佔到便宜。
關鍵是,如果A隊是這麼一隻隊伍,它在推進中極少犯錯,每一個點之間都能形成奇妙的呼應。
這就是吳清源的屬性。
他晚年時,把這種思想描述為「六合之棋「。也就是說你每一枚棋子都是大局中的一員,你的每一步棋都該追求」最善一手「——讓棋盤上所有棋子作用最大化的一手。
看似空檔無數的「三三—星—天元」布局和四方形陣型,並沒有給秀哉太多的機會。這讓整個本因坊門都陷入了危機。
於是,圍棋史上一個著名的懸案即將產生了。
前田陳爾,那位在關西和橋本宇太郎、木谷實一起師從久保松勝喜代的少年,義無反顧地選擇投入到本因坊秀哉門下的天才棋手。
他本來投奔的是時代最強者,卻發現自己成為了木谷實、吳清源的背景,也許還不如橋本宇太郎。
這就像一個畢業生求著老師把自己推薦去微軟,臨頭髮現自己其餘兩個學弟在次一等的公司混得風生水起,關鍵是兩位學弟身邊還有一個年紀更小的天才,自己的BOSS天天盯著那位天才的工作,一邊罵著「史蒂夫是個混球」,一邊情不自禁地琢磨混球的思路。
此後源於瀨越憲作和鈴木為次郎師承的棋手,如繁星璀璨,而本因坊門下則黯然失色。坊門在統治日本棋壇百年後,最終走向了衰落。
當初本因坊秀哉為了阻礙瀨越憲作和鈴木為次郎升段,費盡心計。到頭來,卻敗在他們弟子手上。
我一直覺得本因坊秀哉臨死前那個震驚日本棋壇的決定,不是因為別的,而是人之將死,真正感受到功名利祿一場空,不如將歷史所得,還於歷史,人生所得,還於人生。
我無從揣測前田陳爾一生的心境,但據說在那一刻,在坊門集體討論對付吳清源的某一個晚上,他站到了棋盤前,對秀哉說:老師,可以考慮下這一手。
回到吳清源和本因坊秀哉的棋局。
在圍棋之外,遲鈍愚笨的吳少年被嚇到了。
不是報紙上憤青那些噁心人的言論,也不是新聞里故意煽動性的叫罵,而是對局當天,他偶然路過觀察室,看到裡面坊門弟子的狀態,他們聚集在一起,群情激昂,充滿了對於吳清源的敵視和不滿。
吳清源來到日本之後,也感受過日本社會對於中國的歧視,但是這一次他切切實實被這種真實而龐大的恨意嚇到了。他跑去找瀨越憲作尋求幫助。瀨越老師此刻也很慌張,我覺得他慌張的倒不一定是坊門乃至整個日本社會對於吳清源的敵意。瀨越老師慌張的是一直處於他羽翼保護下的吳清源發現了這一點。
瀨越老師迅速安慰了一下吳清源,然後去找了棋院的大讚助商大倉喜七郎。大倉和其他一些日本的政要向他保證會保護吳清源的安危。這事兒也就暫時過去了。
在打掛結束,即將又要與秀哉對局的前夕。吳清源收到了大倉喜七郎的邀請赴宴,在宴會散場時,大倉先生欲言又止地問吳清源:吳君,如果明天秀哉名人在這裡下一步棋你該如何應付?
吳清源並未將大倉這句話放在心上,簡單分析了一下這步棋的弊端之後就告辭了。
第二天,吳清源對本因坊秀哉名人的棋局,終於走到了一個著名的轉折點。
白160手。
這是一步非常有名的棋。秀哉落子之後,吳清源陷入沉思。
這就是大倉喜七郎告訴他的那步棋。此時吳清源心裡想什麼我們無從得知。
白160手的確是很妙的一步棋,但是吳清源後來並非完全沒有機會。
最終結果是,吳清源惜敗而歸。
這就是前田陳爾告訴秀哉的那一手,挽回了坊門名譽和舉國上下自尊心的一手。
木谷實和橋本宇太郎等都非常生氣,認為秀哉勝之不武,以整個坊門之力欺負吳清源。
但據說後來有人問吳清源你當時並非沒有機會,為何最後還是負於秀哉名人。
吳清源笑著回答:還是輸的好。
金庸作為吳清源的NC飯,非常欣賞吳清源此時的「讓」,認為這是一種人生境界,讓一步棋而得人生天地寬。
我只認同金庸一點,那就是這步棋的確改變了許多人的人生,至於是寬是窄,是福是禍就無從得知。
沒有輸給來自中國革新圍棋布局的少年,秀哉因此得以保住顏面,否則很難想像其後棋壇會有怎樣的地震;
吳清源輸了這一局棋,並未影響他的聲名(當然他其後的人生中還將開創更大的聲名)和新布局的推進,同時保住了自己的安全;
橋本宇太郎因這一局棋而更加堅定了自己做跟隨者的心意,他後來回憶說剛輸了挑戰秀哉的資格賽還有點惋惜,畢竟他們都非常渴望能以新世代年青棋手的身份對陣本因坊秀哉。但是在他看了吳君和秀哉名人的對局後,終於明白這個對戰本因坊秀哉名人的,只能是吳清源。唯有吳君有勇氣與異想能下出「星-三三-天元」的名局,也唯有吳君能夠力戰整個本因坊門不落下風,從而創造能夠流傳千古的棋譜。
前田陳爾也這步棋而被圍棋史記住,這是很尷尬的一件事,我此後在搜索這些圍棋手的八卦時,我能找到許多關於吳清源、木谷實和橋本宇太郎的,包括傳記、訪談、通訊各種,但是前田陳爾的,除了他是一個出名的死活題暢銷書作者外,最著名的就是傳說他曾經幫助本因坊秀哉以一步棋戰勝吳清源。
天才就是這樣招人恨,你勝不過他,你打不倒他,倒頭來你要名垂青史還得靠他。
這也是一個永恆的難題,對於任何一種競技來說,代表真意的天才都是稀缺資源。
你在此位天才的狂飆時代遇到他,親身見證他所展示的巨大可能性,因他所展示的真意所激動和鼓舞。但這也意味著你將永遠活在他遮天蔽日的陰影之下,同為求道者卻只能跟隨其後,仰望他攀上頂峰。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
同游其道的魚類,有一日突遇北冥之鯤;同飛於天的禽類,有一日突遇鯤化之鵬;大概就是常人得遇天才的感受吧。
你勤勤懇懇翻越一個山頭接一個山頭,他一展翅就千山暮景;
你兢兢業業穿過一條河流接一個河流,他一甩尾就萬頃煙波。
傷感於自身平庸的憤怒、難受與嫉妒,和感受天才帶來的不思議境界與真意,究竟那個會佔上風?取決於你有多愛你所求之道。
如你堅信「朝聞道,夕死可矣。」那你對得遇這位天才將永懷感恩之心。
一如當初井上幻庵遇見本因坊秀策。
而這局棋也將在多年後繼續影響著吳清源和瀨越憲作的人生,將瀨越憲作引向生命最為幽微與傷感的結局。
此後,日本政壇軍國主義佔據上風,對於中國的侵略步伐逐步加快。
棋盤變得越來越不平靜,這不是吳清源能夠參透的世事,何況他本來就缺乏俗世的常識。
他陷入到極大的不平靜中,開始生一場大病,甚至半夜暈倒在家中。
這一段時間,前田陳爾曾經在棋盤上贏過了吳清源,但是此時的吳清源憔悴多病精神恍惚整個人都處於一種虛弱的狀態中,即使勝過他也顯得索然無味。
此後,吳清源開始了一段暫別棋壇的療養和宗教之旅,他的離開也宣布了華麗浩瀚的新布局狂飆時代的遠去。
川端康成(不用懷疑,就是那個川端康成)作為棋手們的好友,在日本棋院刊物上發表了一篇叫做《新布局青春》的文章。
他寫道:
木谷實、吳清源創造新布局的時代,不僅是二人蓋世天才的青春時代,實際上也是現代圍棋的青春時代。新布局彷彿是一陣春風,她吹燃起青春獨具的創造與冒險的熱情之火,給棋界帶來了絢麗燦爛的春天。
一段屬於圍棋的青春期,結束了。
五、讓天下一先
我其實不太願意繼續八卦吳清源此後的人生。
從此,他踏上一條非常糾結、辛苦、荒誕、充滿爭議而令人唏噓的天下第一之路。
田壯壯拍電影《吳清源》時,專門跑到日本去做資料收集。有一天,他和牛力力、阿城在一個小酒館裡喝酒,有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問他們,你們來日本幹嘛?牛力力說見吳清源。沒想到那老頭「噔「地就站起來了,給牛力力鞠了3個躬,說:「吳清源是神。」
在經歷了支那人、日本人、漢奸賣國賊、支那人、日本人等一系列稱呼之後,吳清源終於走到了「神」這個位置,其實蠻諷刺的。
而我對於他的看法,也是非常糾結的。
他是一個中國人,卻在日本成長,逐步見證軍國主義的上台,天天聽到大東亞共榮圈一類的鬼話,看著這個國家一步步侵略自己的祖國。
我一直認為他精神的一部分在這樣的時代中,已經崩潰和失常了。他後來完全沉迷於宗教,一個人跑回天津去加入紅卐會,信奉世界主義和無國界主義,乃至和邪教性質的教派混在一起,都是因為他無法在身份認同上取得平衡。
那個紅卐會在中國的所作所為一直很富爭議,我的理解這個協會是——「順應鬼子的侵略做了很多救助中國人的工作」(這都什麼跟什麼)。吳清源到了晚年都一直信仰著這個協會,認為協會的宗旨是「大家都要互相幫助,從地球上消滅無益之爭,實現世界和平,讓人類得到解放」。但是恕我直言,一個以什麼「至聖先天老祖」為宇宙之神的宗教,能是什麼正經東西。
當然,比起吳清源後來跟隨的那個邪教,紅卐會又算是正常的東西了。真想空投一萬個方舟子司馬南之流過去。
這些都不算什麼,我最為糾結的始終還是他的國籍問題。
他從天津回日本後,要求加入日本國籍,即使他的老師瀨越憲作都不贊成這件事,他也執意加入。再到後來日本戰敗,他又被一群中國人擺布著退出了日本國籍(也有人說鬼子惱羞成怒銷了他的國籍,不過據吳的自傳里記載他是被中國人以一種既嫌棄又想拿他來顯擺的心理,拉回中國國籍),再後來他輸了幾局棋中華民國又嫌棄他了,又革了他的中國國籍,他就這樣無國無籍的生存著,終於在晚年為了子女的教育和工作問題,又加入了日本國籍。
他現在終於確立了自己的身份,一個擁有日本國籍的中國人吳清源。
吳清源加入日本國籍後,隨著其他棋手拜訪滿洲國、拜訪汪偽政府,又來到中國。他發現滿洲國不是鬼子吹噓的那個理想國度,鬼子對於皇上(溥儀)的態度非常不好;他發現自己的畫像被貼在上海街頭寫著「殺死漢奸吳清源」。
他對此的反應是繼續躲到紅卐會那種「不語政治,世界無國境」的思想中去。
所以,我一直說,除開圍棋,他真是一個懦弱無常識的人。
我對於他在日本侵華戰爭時加入日本國籍無法釋懷。我可以為他找出一萬個理由去理解他的處境——
他在日本成長;
日本的軍國主義非常洗腦;
那個時候又沒有網路,媒體極其不發達大東亞共榮圈一類的鬼話很有市場;
他與世隔絕根本不知道日本侵華戰爭的真相;
他那個時候如果回到中國就無法繼續圍棋事業;
他想下棋;
他只想下棋。
但是這一萬個理由,都未能讓我最終諒解他。
我能理解他不回中國,但是我諒解不了他在一個國家侵略自己出生的祖國時,加入這個國家的國籍,甚至他還一度因為日本國籍被征去參加兵役的體檢,幸好身體條件不夠被退了,不然他一旦真加入了鬼子的侵略軍,估計我這篇八卦可以直接換成批判鬼子吳清源的大字報了。
一個人選擇自己的國籍是自由的權利,要是在今日,吳清源作為一個在日本成長的圍棋手,覺得為了自己的事業和家庭,要選擇日本國籍,我覺得沒什麼好說的,那是人家的權利。
但是,吳清源從小到老都熟讀中國的典籍,孔孟老莊唐宋文章他都很喜歡和熟悉,這些東西和中國的圍棋思想一起融入他的血液,成為他圍棋哲學的一部分,也是他與鬼子棋手們截然不同的地方,是他稱霸棋壇的秘密。
一個一生都依戀故土文化的人,竟然在那麼敏感的時期選擇侵略者的國籍,容我不客氣的說一句,這都不能以愚蠢和漢奸來解釋,只能解釋為精神失常。
你說你只愛圍棋,但這個世界的其他領域,也有一些天才,在故土與求道之間,並未捨棄故土,即使選擇故土會影響自己求道與榮譽。
不過,也有一些事情給了我另一個角度。
他會因為一個姑娘的名字叫做「中原和子「而選擇她做妻子,因為「中原」讓他想到故土,「和」是他很喜歡的故土文化中的一個符號。
他會在鬼子軍隊士兵給自己寫仰慕信的時候,非常怯弱地回信說請對中國人好一點。
他在日本國籍中登記的名字是「吳泉」,他在中國的本名。
他會在抵達日本北方的時候,說這裡的空氣冷冽乾燥,像北京。
我在看他訪談的視頻時,他的中國話依舊帶著京味兒,非常流暢。
看到這些事情,總會激發我的另外一種想像,這一個把所有的思想和精神都奉獻給了棋道,而在其他領域極其脆弱、怯懦的人,或許真的,生錯了時代。
要是他能晚生二十年,在相對和平與穩定的中國,在相對繁榮的中國圍棋環境中成長,不用東渡日本求道,不用面對國籍的糾結,那或許是非常圓滿的一件事。
或許我們就可以看到一個不世出的中國天才,革新布局,橫掃棋壇,將鬼子棒子全部砍落,這是多好的故事。
又或許,他所經歷的一切人生的波折起伏,是他最後一個人孤獨立在懸崖峭壁之頂,俯瞰棋道的必經之路。
還是說一下他此後的人生。
吳清源在下完和秀哉的挑戰棋之後,因病修養一段時間。當他重回棋壇的時候。一切都已經不一樣了。
我直接引用天涯新布局樓主的這段話吧——
「然而,此時眼前的棋界已經讓他感到無比陌生了。
手合賽上,懸空的華麗大戰越來越少見了,第一手棋漸漸從中腹慢慢地退回了小目。新布局的浪潮已經退潮了,短短一年多的時間裡,這個時代已經從新布局的影子里走出來了……
那個吳清源所嘆服的天才棋手木谷實,在當年的春季手合賽上八戰全敗,名列日本棋院墊底。而此時正在與秀哉進行引退賽決戰的他,使用的是小目布局……
過不了多久,秀哉也要隱退了。那個長久以來都被師父瀨越憲作掛在嘴邊不斷地挖苦,卻似乎隱隱約約想要和吳清源交個朋友的棋界至尊本因坊秀哉名人,即將永遠從這個棋界消失了……
而瀨越憲作和鈴木為次郎都已經衰老了很多……
一切都變得如此陌生,似乎這是一個新生的棋界。
1938年9月,為了考察吳清源的身體是否已經足以支持他完成棋賽,大阪《朝日新聞》報社找來了在前一年手合賽上大放異彩的年輕四段棋手藤澤庫之助與吳清源進行一場試驗棋。
棋賽一開,曾經瘋狂迷戀新布局的藤澤庫之助靜靜地落子右上角小目。
吳清源按照一年前流行的下法,在下邊布下了二連星,藤澤庫之助則靜靜地在上邊布下了小目加一間締角的陣型。
255手後,藤澤庫之助兩目取勝。
時代真的變了,在人人都認可了新布局之後,大家卻重新拾起了傳統布局。那場風暴的消散竟如此迅速,就像它到來得那樣迅猛一般……」
我看到這段的時候,心情真是激蕩又難過,因為任何競技的真相都是這樣——
一項運動的真意,需要極高的天賦和技藝去展示。
或許在一個時代,上天會派下一個天才,展示這種運動真意,成為時代最亮理想。
讓整個時代沸騰一時,競相模仿。
但是一定且註定,不能成為主流。
吳清源也說過:圍棋是不折不扣的勝負世界,除了要求常勝不敗之外別無他求。說到底,不獲勝就無人承認它的巨大價值。
在追求勝利與利益的過程中,最實用最好實踐最方便去贏的方法,才是永恆的主流。
追求華麗布局的棋風註定是天數也是異數,而追求實利的厚味棋風才是普適之道。
許多年之後,在棒子天才官子大師人稱「半目勝負師」的李昌鎬統治時代,有人這麼感慨——世無吳清源,遂使厚味佔上風。
1936年,英國愛德華八世即位;美國出版了一部名叫《飄》的小說;德國和義大利結成軸心國聯盟;中國發生了西安事變,國共兩黨宣布合作抗日。而在日本,本因坊秀哉做出了一個重要的決定,他告訴棋院贊助者大倉喜七郎,他要讓出本因坊這一榮譽。
從此這一稱號不再是坊門的獨傳,而是天下棋手可以為之爭取的桂冠,這就是如今日本棋壇本因坊戰的由來。
這等於宣布坊門無人,天才在瀨越憲作門下,在鈴木為次郎門下,唯獨不在我本因坊門下。
本因坊秀哉一生為奪本因坊稱號和維護坊門的尊嚴,做了許許多多令人介懷的破事兒,可是此刻他這一舉動,依舊得到了他的對手們乃至整個棋壇的讚揚。
這一舉動,當然也有深受傷害的人,比如坊門弟子們,尤其是坊門弟子中的佼佼者前田陳爾。他剛剛在昭和三星戰中贏了吳清源和木谷實,摘下桂冠,作為坊門的代表,他自然心中一直有一個期望,能繼承代表日本棋壇百年榮譽的本因坊稱號。
但是,這個期望被本因坊秀哉親自掐滅了。
就像一個皇子辛辛苦苦熬到父王要退位了,父王突然說我宣布廢除王位繼承製度,我們要走向共和立憲民選總統了。
這該有多麼憋屈啊。
我一直認為本因坊秀哉這一舉動無疑是有大智慧的。
他看到了未來統治棋壇的那位人選,但可惜這個人不屬於他的師承,與其勉強從坊門中選擇一個繼承人,今後被此人羞辱讓坊門蒙羞,不如讓這一榮譽回歸棋壇,讓最強者得之。
那麼,坊門的百年榮譽止於秀哉,也就完璧於秀哉。
很諷刺的是,秀哉看到的那位統治者,一生也未曾拿到本因坊這一榮譽。規則是,你先獲得本因坊稱號才有資格與他一戰,不,應該說有資格被他打敗。
——不得不說,本因坊秀哉的確有遠見。
在秀哉讓出本因坊頭銜後不久,1937年,他宣布退隱。
退隱前報社再次為他組織了一次名人挑戰賽,此時吳清源已經去療養。
在秀哉的第二次挑戰賽資格賽中,最終脫穎而出的是木谷實。
而此刻的木谷實,卻又變了。所有人都在用新布局,用他所開創的新布局,他卻又走到了舊布局的道路上。
關於他的轉變,不同人有不同的看法。吳清源的看法是他在求道,他開創了新布局,他又想親自破解找到這種布局的弱點。而其他人的看法是木谷實已經為盛名所累。
而我認為這正是競技殘酷的地方,在你年輕的時候,你往往將追求理想放在第一位,漸漸地你發現「最美好的方式去贏下戰鬥」是一件很累人的事情,慢慢地,在勝負之爭中,你逐步失去耐心開始質疑「我為什麼不能單純為了贏而去做,這樣是不是更輕鬆一點?」接著你開始質疑理想本身是不是就是一個存在巨大缺陷的東西,最後你開始否定最初的想法,走上另外一條道路。
我的看法是,木谷實是一個天才,但是沒有天才到吳清源那種程度可以消耗天賦去堅持行雲流水的棋風,而木谷實性格太較真太執著對勝負過於認真,沒有橋本宇太郎那種做「追隨者」的放鬆心態,所以,他漸漸地,否定了青春期的自己。
木谷實贏下挑戰資格賽之後,用舊布局迎戰秀哉。
他一開始還介懷著秀哉當初對吳清源那種集全坊門之力對付的作風,要求封閉對弈,限制觀戰人數。
其實,此刻的本因坊秀哉,對於勝負已經沒有那麼在意了,而且秀哉的身體也漸漸地不濟起來,中途還因病住進了醫院。
木谷實在這盤棋下到一半時,他發現對面這位曾經統治棋壇的本因坊掌門,這位陷害他師傅的壞老頭,這位軍國主義力捧的大和民族優越論象徵,這位他們一直很討厭想拉下王座的棋壇霸主,已經垂垂老矣,健康狀況非常糟糕。
爭名一輩子,最後留給自己的只是一個多病的軀殼。
木谷實此刻或許體會到當初前田陳爾面對生病的吳清源時,那種心情——我即使贏了他又能怎樣?
木谷實想退出放棄這局棋,因為他想對弈的是一位不可一世的棋壇第一人,而不是一位行將就木的老人。
那位曾經的棋壇假想敵,突然消失了。
在木谷夫人的勸說下,木谷實最終還是和本因坊秀哉下完了這盤棋,以五目的優勢獲勝。
本因坊秀哉生病時,川端康成前去探望,後來寫出了一篇叫做《名人》的小說,川端康成這人很神奇,他和瀨越憲作是至交好友,和吳清源交情也頗深,但是他又很崇敬本因坊秀哉。因此在這篇小說里,由於藝術創作需要,秀哉被塑造得像一個深邃的求道者,而挑戰者「大竹七段」被塑造成略不擇手段。
此局棋之後,本因坊秀哉卸下一切榮譽與紛爭,正式退隱。
木谷實的第一位師傅久保松勝喜代很擔心他的狀態,因為在這一年中木谷實一直不斷變換棋風,時而新布局時而舊布局,彷彿自己在與自己戰鬥,在手合戰上的成績也不好。
當久保松老師提醒木谷實你要認真對待每一局棋時,木谷實回答:只要能在名人引退賽上擊敗本因坊秀哉,所有人都會忘記我在手合賽上的成績。
大概是吳清源與秀哉那局棋激發了木谷實的鬥志;
大概是木谷實被一個巨大的榮譽所吸引;
大概是此時的他在新布局浪潮中已經習慣了處在眾人的目光中央;
大概是他認為自己的天賦並不輸給那位從中國來的天才……
但我讀到這裡,總是想起若干年前,十五歲的吳清源和二十歲的木谷實在日本棋院里打地鋪徹夜長談,木谷實對吳清源說:要認真對待每一局棋。
當吳清源從休養中回到棋壇時,木谷實對他依舊親切如昔,可此時的木谷實已經是一位步入而立之年的男子。
十年的時間,他們一起創造神話,同時走向岔路。
吳清源剛回棋壇時的戰績並不好,但是大家都紛紛在議論同一個問題,在秀哉隱退後,群龍無首,那麼當今棋壇的第一人究竟是誰,是吳清源還是木谷實?
正力松太郎,這位讀賣新聞社的傳奇社長,堪稱我們營銷界的偶像。他企划了一場「十番棋爭棋大戰」。
吳清源對木谷實,這就是著名的鎌倉十番棋。
注意,這是爭棋,而不是普通的商業賽。
我之前扯過鬼子圍棋史中上古神獸們爭棋的慘烈,常常會嘔血數升,甚至死在棋盤上。
因為十番棋爭棋,是有升降棋份規定的——多勝對手四局就可以將對手降格,也就是從此將對手踩在了腳下。
再來解釋一下,所謂降格。
我扯過那個時候執黑先行是不貼目的,是佔大便宜的,但是執黑並不一定是一件讓人愉快的事情。
因為有時這意味著你的對手比你高貴一些,你棋力不如他,他讓你,所以你是他的下手,你們並非對等的關係。你就要履行行禮、擦棋盤等義務。
番棋爭霸,一開始大家是平等的,實行「分先「,輪流執黑先行。
但是一旦你輸得超過四局,就意味著你棋力上不如對方,你就降為「先相先「,三局裡兩局執黑。
要是你不幸又輸了四局,那就降為「定先「,對不起,你就只能永久執黑。
依此類推,「定先「後是」先二「,定先一局,再讓兩子一局。
這實在是殘酷。
普通的圍棋對局是切磋,而爭棋是貨真價實的——決鬥。
多年後,吳清源這麼描述被萬人稱頌的升降十番棋——懸崖上的決鬥。
「我的處境若稱為懸崖上的決鬥可謂名副其實。這並非有任何言過之處,因為那時我早已失去了日本棋院的支持,只得獨闖天下,因此,一旦被別人擊敗,吳清源的身價將一落千丈,他的棋迷們也會大夫所望。毫無疑問,這意味著我的棋士生命將就此結束。」
我看到有棋迷這麼描述吳清源的處境:日本鬼子就等著他輸,等到這個支那人一輸,好的,你就可以去死了。吳清源要是輸了能幹什麼?以他的自理能力估計能餓死在日本。
所以,對於吳清源來說,這是一次都不能輸的比賽。
這個從佛學名城鎌倉開啟的戰場,是一個屬於天下第一的煉獄。
吳清源在此遇見的第一個敵人,第一個在懸崖上拔刀相向的就是他一生的好友,被他稱為「藝兄」的木谷實。
吳清源人生的第一次正式番棋戰,和第一次正式十番棋爭棋,對手都是木谷實。
但此刻,他們已不復當日下棋的寧靜。
不過,那時吳清源的確在心煩意亂,因為脫離邪教的一些事情心煩意亂。和岩本薰下棋的時候,他已經兩天沒有睡覺,對局時一直晃來晃去,幾次差點睡著,從棋盤邊栽下去。
天涯新布局貼樓主忍不住說,這哥們也太老實了,假裝長時間思考,把今天時間耗過去,睡一覺明天再來下不行么。
由於吳清源實在太困了,這局棋下得非常激烈,雙方在一個地方形成了一個消不掉的劫爭。吳清源實在不想無休止的「打劫」下去,就叫自己老師幫忙做終局判斷,然後跑去睡覺了。
最終裁定,吳清源執白一目勝。
兩天沒有睡覺,執白後行,然後在劫爭大戰中打敗了岩本薰。
吳清源再次被封神了。
十番棋結束時,吳清源七勝一和兩負,將岩本薰降格,即使在降格後的先相先局中,吳清源執白依舊戰績領先。
日本的八段高手,木谷實,橋本宇太郎和岩本薰,全部被吳清源降格。唯一沒有被降格的雁金准一,還是因為尊敬元老的考慮,停了棋局才保住顏面。
無人可質疑的天下第一。
這一局棋後,年過五十的岩本薰也告別自己的黃金時代,逐步走向幕後。
天涯新布局樓主給岩本薰的結語是這樣的:
也許,在岩本薰看來,以輸給吳清源作為自己黃金年代的終結是一件再合適不過的事情了——他可以驕傲地對所有人宣布,世界上最終擊敗我的人是那個無人能戰勝的神!
(岩本薰在此前後幹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他跑到歐美去推廣圍棋,促進了這一古老運動在西方的落地生根,為圍棋的世界化做出了卓越貢獻,成為洋鬼子非常親近的一位圍棋大師。)
吳清源站在棋壇之巔等待的下一位挑戰者,很快出現了。
是一位老熟人,當初為了和他下棋不惜逃兵役的藤澤庫之助。
藤澤庫之助在升段戰中所向無敵,年方三十歲就升到了九段。和上古神獸本因坊道策並列為最年輕的九段。這不異於一個奇蹟。
鬼子造神吹牛逼的尿性碰到這樣的事情哪能放過。當然一波一波地吹。
但是藤澤當不當得起這榮譽,不在於媒體吹捧,在於他是否能過吳清源這一關。
想當天下第一,不與吳清源下十番爭棋怎麼說得過去。
別忘了,藤澤曾經與吳清源下過十番棋,儘管是定先棋,也就是吳清源讓先於他,儘管那時吳的精神狀態不是很好,但藤澤是贏過吳清源的。
不過,一開始,日本棋院和藤澤對於和吳清源下十番棋,還是心有餘悸的。這可是能把木谷實、橋本宇太郎、岩本薰全部下降格的人啊。
萬一藤澤也遭此下場該怎麼辦?那真是啪啪啪打臉的事兒啊。
讀賣新聞社當然想要促成這一比賽。於是正力松太郎想了一個辦法,先舉辦吳清源和橋本宇太郎的三番棋和先相先十番棋。
注意是先相先十番棋,因為橋本宇太郎在上一次十番棋的時候已經被吳清源降格了。
吳清源取得了三番棋連勝,十番棋五勝二和三負的好成績。
其實,此時吳清源和橋本宇太郎下這十三盤棋的目的,不是為了爭榮譽,而是為了幫助橋本宇太郎的事業打響名聲。
橋本宇太郎此時因為瀨越憲作老師被棋院逼走已經不滿日本棋院多時,加上他本身就是關西人,是從關西起步的棋手。於是他脫離日本棋院,創立關西棋院。
生性恬淡的橋本宇太郎也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肩負關西棋院的榮辱,以一人之力振興整個關西圍棋。這個留待以後再扯。
總之,吳清源和橋本宇太郎的這次番棋戰,加上讀賣新聞藉此的一些指桑罵槐的宣傳,刺激到了藤澤庫之助的自尊心。
他答應了與吳清源的十番棋爭棋戰,不僅答應了,他還提出一個條件,如果他在第一次爭棋中輸了,讀賣新聞社必須馬上舉辦第二次十番棋戰,給他贏回來的機會。
正力松太郎真是一個洞察人心的天才商人啊。
一個年方三十歲的九段,被認為代表日本圍棋未來的天才,來挑戰棋壇統治者吳清源,多麼刺激銷量的事兒啊。
但此時,要達成這次番棋戰,還必須得解決一個很尷尬的問題。那就是吳清源的段位問題,藤澤是九段,吳清源是八段。日本棋院出於種種考慮摳摳嗖嗖地沒給吳清源升段。
現在這事兒就好玩了,按照規矩,吳清源段位低,藤澤就得讓先給他。且不說吳清源願不願接受讓先,給藤澤和日本棋院一萬個膽子,也不敢和吳清源下定先棋啊。
而橋本宇太郎等也在呼籲,藤澤庫之助是九段,吳清源也該是九段啊。
於是讀賣新聞社絞盡腦汁和日本棋院多方交涉,決定了一個辦法,就是從關東關西選出十名六段、七段最傑出棋手,來和吳清源下棋,決定他的段位。
吳清源是很不高興的,我為什麼還要通過這種方式來證明自己的段位,難道不能走正常途徑啊。他直到此時,都還不知道自己被日本棋院除名了,能有這樣的方式,已經很不錯了。
吳清源的觀點是自古以來測試段位都是高段位考驗低段位,哪有低段位來考驗高段位的。這話是沒錯,但是他老人家也不想想僅有的幾個八段都被他下降格,日本棋壇還有誰敢來測試他段位啊。
其實吧。吳清源不太瞧得起選出來和他對決的十位六段、七段棋手(其實爬到六段七段棋力已經非常不俗了。)那也是他老人家有真本事。
在後來他勉勉強強同意段位測試後,他將八位日本棋院派來的少年英傑與成名棋手(包括後面相當牛逼的坂田榮男、高川格)全部擊敗。但對關西棋院過來的兩位不那麼知名的棋手卻是一和一負。八勝一和一負,非常輕鬆。
很多人都說他對關西棋院明顯放水了,因為那是他橋本師兄的弟子,前田陳爾甚至忍不住當面去質問他:關西那兩位棋手尼瑪棋力有那麼強么?你摸摸良心說。
當然,吳清源是不會承認的。
說到底,就是放水給橋本師兄面子,就是故意不給你日本棋院面子,又怎樣呢?誰讓你不給升段。
終於吳清源升到了九段,和日本棋院力捧,日本媒體力吹的藤澤庫之助九段開始了升降十番棋。
在吳清源升降十番棋歷史上,這是一個神話的高潮。
前四局,藤澤庫之助還以兩勝一負一平佔據優勢。
從第五局開始,吳清源連續四局全部中盤拿下藤澤庫之助,打得他毫無還手之力。
第六局吳清源執白三目勝,藤澤被降格,降為先相先。
剩下四局先相先局中,吳清源也全部獲勝。
十番棋戰績,吳清源七勝一平兩負,最後六局更是連勝,以壓倒性的優勢擊倒了最年輕的九段藤澤庫之助。
按照藤澤庫之助與讀賣新聞社的約定,他還有一次復仇的機會。
第二次十番棋,由於他已經被降格,只能與吳清源下先相先十番棋,就是三局中吳清源至少讓他兩局執黑。
忍著被降格的恥辱,藤澤庫之助再戰吳清源,先相先十番棋。
前五局,吳清源僅有一盤執黑,但成績為四勝一負。還差一局就能將藤澤降為定先。
在第六局棋中,藤澤在懷裡揣上了給日本棋院的辭呈,以此明志。
可惜,在勝負的世界裡,不存在破釜沉舟就一定能逃出生天的定律。
第六局,吳清源執白勝,藤澤庫之助被降為定先,在先相先十番棋中被再次降格,真是太恥辱了。
橫掃棋壇,戰勝過橋本宇太郎、木谷實、岩本薰的最年輕九段、日本媒體力捧的新神話,在巔峰時期的吳清源面前,被徹底擊潰。
此局後,藤澤庫之助正式向日本棋院提出辭呈。
吳清源下一個挑戰者,叫做坂田榮男。
這也是一位年輕的天才,外號剃刀男,棋風犀利。
他在代表日本棋院與橋本宇太郎爭奪本因坊的戰鬥中,表現出眾,並很快在升段賽中升到了八段。
當然,迅速被日本棋壇看中,成為挑戰吳清源的新希望。
那個時候,日本棋壇有實力的八段全部被吳清源下降格,藤澤九段還被降了兩次,其中好幾位被他下得退隱得退隱,辭職得辭職,哪裡還找得出段位相當的人來和他比賽?
一個能把九段下得降格兩次降到定先的人,那根本就是十段都不夠,該是十一段。
岩本薰被吳清源擊敗後,曾經說過:我輸了不要緊,後面還有坂田。
這個坂田的確非常了不得,他的一生有64個比賽冠軍,創造本因坂七連霸,獲得14次日本棋院選手權戰冠軍,11次NHK杯冠軍,實現了兩次一年七冠的偉業,也就是說日本棋壇一年有八項比賽,他拿下其中七個冠軍。
坂田先和吳清源下了一次先相先六番棋,雖然是先相先,但是坂田贏了吳清源四局。
都不用想,鬼子媒體的尿性又爆發了,開始一波一波地吹坂田是新時代的王者,新的英雄。
真是不長記性啊。
順其自然地,吳清源和坂田真正的升降先相先十番棋開始了。
第一句,坂田執黑贏了。鬼子開始準備開香檳慶祝吳清源神話的結束。
結果,吳清源接下來七局,直下六局,好幾局都是執白中盤大勝,坂田被降為定先。
此時的吳清源,已經感到了疲憊。
這是武俠小說中才有的場景,一個天下第一高手,孤獨地坐在峰頂,等待武林中決出新的第一,然後送來被自己擊敗。
就像我之前所扯的,那個被橋本宇太郎在非常年輕的時候就悟出的真理,作為天下第一是可憐中的可憐,意味著你餘生只在等待一件事——被拉下王座。
在這樣的心境中,吳清源迎來了他十番棋的最後一位對手,高川格。
此時他已經將日本這一代所有超一流選手降到無人可與他下分先棋。
高川格外號叫做「流水不爭先」,擅長後發制人,同時他是新布局思想的忠實信徒,下棋注重大勢,氣勢磅礴,棋風儒雅,同時很善於抓住對方的空隙進行攻擊。
此時高川先後擊敗了橋本宇太郎、木谷實等知名棋手,獲得了本因坊四連霸,超越了橋本宇太郎的記錄,成為本因坊史上最強選手。
此時,高川也算是登上了日本圍棋的一個頂峰。
但是,當讀賣新聞社開始鼓吹他和吳清源的分先十番棋時,并力捧他是新時代的霸主時,真是嚇得他兩腿一軟。
尼瑪,這是坑爹啊。
因為高川在第一次取得本因坊頭銜的時候,和吳清源下過三番棋,三連敗。
在實現四連霸之前,也和吳清源下過三番棋,還是三連敗。
高川氣勢恢宏同時擅長抓對方空隙的棋風,遇到吳清源鬆散看似處處是空隙的棋風,反而從來占不到便宜,因為吳清源棋子與棋子之間的配合極其精妙,同時推進效率極高,失誤很少。
這就是我以前扯的,如果一個球隊能做到點與點之間各種無縫對接,配合精妙,在推進過程中壓低失誤到最小,那麼你一眼看過去他處處是空擋,其實在他看來處處皆是機會。
所以,你讓高川這時和吳清源下分先十番棋,要是直接歷史性被降兩次格,那就丟人大發了。
而且高川是八段,的確沒這個資格和吳清源下分先十番棋。
這,也許是吳清源的悲哀,他已經把這個武林打得這種地步,不要說選一個人來贏他,連選一個能夠和他對等比賽的人都找不到了。
不過,高川最後還是鼓起勇氣來和吳清源對局了。
前三局接連敗退。這下連一直努力造勢的讀賣新聞社也覺得索然無味了。
好在第四局,高川贏回一局。真是太太太不容易了,他甚至高興得手舞足蹈起來。
這就是追趕者的幸福,只要能贏一局都會有滿足感。
這是天下第一的不幸,贏是習以為常,輸一次都是地獄。
此時,或許是吳清源該羨慕高川格。
在十番棋中間,高川格抽空實現了本因坊五連霸,由於這一偉業,他正式被本因坊門記入史冊,成為繼本因坊秀哉之後,第二十二世本因坊,號本因坊秀格。
非常不湊巧的,這位本因坊五連霸霸主,第二十二世本因坊秀格同學一回到十番棋,立馬被吳清源下降格了。
只有再次讚歎當初本因坊秀哉將本因坊榮譽讓給社會的英明。
至此,從雁金准一到木谷實、橋本宇太郎、岩本薰再到藤澤庫之助、坂田榮男、高川格,日本棋壇前後三代頂尖高手,全部在升降十番棋中被吳清源下到降格。
讀賣新聞社的十番棋戰辦不下去了,因為再也找不到可以與吳清源一戰的對手。
吳清源橫掃整個昭和棋壇,再無敵手。
1957年,《讀賣新聞》主辦了「日本最強決定戰」,參賽選手:吳清源、木谷實、橋本宇太郎、藤澤庫之助、坂田榮男以及高川格,以循環賽、分先對弈形式決出最終冠軍。
吳清源一開始不是很願意參加,除了他的五位,都是被他下到降級的。現在再來和他搞分先賽,這的確略囧。
天涯新布局樓主認為吳清源此時心態不好,即使人家被你下到降級,你也不要這麼瞧不起人嘛,其中兩位還是你的摯友。
我倒是覺得吳清源此刻或許是對這場遊戲有些倦怠了。
你們每年選出第一人被我打降級,然後選不出人了,又讓我和降級的人來比賽,我實在有點厭煩了。
這場「日本最強決定戰」最後還是如期舉行了,結局是吳清源第一,木谷實第二。
吳清源被封為昭和棋聖,在這個天才輩出的時代,成為唯一的封神者。
當後人翻閱這段歷史時,看到的是這麼一段記錄:
華裔棋士吳清源在日本本土上孤軍奮戰,僅憑個人之力,在震古鑠今、空前絕後的十次十番棋(1939-1955)中戰勝了全日本最頂尖的七位超級棋士:木谷實、雁金准一、藤澤庫之助(先後共三次)、橋本宇太郎(共兩次)、岩本薰和、坂田榮男、高川秀格;並把所有的對手打到降級──吳清源讓他們「先相先」或「定先」。
這就是傳說中的:昭和棋聖吳清源,讓天下一先。
六、局終人散
【吳清源的終局】
「身穿藏青底白碎花紋的筒袖和服,手指修長,脖頸白皙,使人感到他具有高貴少女的睿智和哀愁。」這是川端康成筆下的吳清源。
吳清源十四歲抵達日本的時候,瀨越憲作曾對他說你將來一定會成為棋壇的第一人,你會成為日本棋壇新的「名人」。
這一「名人」稱呼,就是當初織田信長給予本因坊算砂的尊稱。
也是鬼子漫長血腥的四大家族圍棋爭霸,所力爭的封號。
可惜,吳清源的一生,與任何正式榮譽無緣。無論是本因坊還是名人。
戰亂的時局和與日本棋院的恩怨,使得他一直未能參加正式的比賽。讀賣新聞社為了感念他們這位「最佳員工」,為他將「日本最強決定戰」改為「名人戰」。將自秀哉之後斷了的名人封號,再次提起。
偏偏,就在比賽前,吳清源出了車禍。在自己家樓下被一輛摩托車給撞倒了。
有不少人對此持陰謀論的看法,你再怎麼封神,但你始終是一個中國人,鬼子不允許自己棋壇的名人封號落到中國人手裡。
有中國棋迷不無憤恨地說:如果有一隻球隊,在十幾年的時間內,把所有的豪門,曼聯、皇馬、巴薩、拜仁、阿森納、切爾西、AC米蘭、國際米蘭……全部踩了一遍。但是這支球隊沒有拿到聯賽冠軍、冠軍杯和世俱杯等等等等任何一項榮譽,這合理嗎?
在吳清源出了車禍之後,他整個狀態都受到了極大影響。
在這次名人賽中,一位叫做藤澤秀行的棋手,在確定名人頭銜將從吳清源和坂田榮男的獲勝者中產生時,非常痛苦地去買醉,癱倒在街頭。
第二天一早,他被人推醒,說:醒醒,你是戰後第一屆的名人。
吳清源和坂田榮男,下和了。
根據積分規則,藤澤秀行成為日本新的名人。
歷史就是這麼有趣和諷刺。
(這位藤澤秀行的自傳叫做《棋魔》,和吳清源自傳的內斂恬淡不同,他的自傳充滿各種拉贊助、搞談判和辦活動的情節,每一篇都在說老子打理日本棋院真不容易啊,又砍下媒體一點價錢。真是令人肅然起敬的營銷前輩。)
車禍後,吳清源的精神狀態一落千丈。他再也不是棋盤上呼風喚雨的神。
某日,他去拜訪友人,在衛生間里大聲呼救。
友人聞訊趕來問發生什麼事情?他說我出不去了。
友人說:你開門就能出來了呀?是門壞了嗎?
昭和棋聖,讓天下一先的棋士,不世出的天才吳清源反問:什麼是門?
友人說:你擰門上的把手就能開門了。
吳清源繼續反問:什麼是把手?
友人此刻已經完全被他嚇住了,只好耐心解釋:那個圓的,硬的,凸起的,就是把手。
什麼是圓?什麼是硬?
當友人想辦法撞門進去時,發現吳清源已經昏闕在了裡面。
他被送進了精神病院。
在醫院,他突然想起自己有比賽要下,就反覆地去哀求自己的妻子中原和子:我有棋要下,你幫我去下完這局棋好不好。
中原和子答應下來,然後走到病房外的走廊上,開始哭泣。
這個一生漂泊,居無定所,長時間處於辱罵、誤解中的天才,最終對於棋盤外那個一直給予他恐懼、不安和煩躁的俗世,徹底崩潰了。
吳清源的這場精神錯亂,後來痊癒了,醫生們找不到原因,於是說他是因為精神壓力過大。
這場大病之後,他的天賦漸漸隱去,神一般的棋感也不復存在。
我的理解是,上天終於願意在他完成革新棋道、彰顯圍棋真意的使命之後,給予他一個晚年的安寧。
天下無敵,常勝不敗,未嘗不是一種詛咒。
瀨越憲作門下弟子,吳清源,天賦其才,革新棋道,彰顯真意,求敗於天下無人可為敵手,一生無譽,得封昭和棋聖。
【木谷實的終局】
木谷實的一生,也未曾拿到任何榮譽。
和吳清源那次鎌倉十番棋之後,他在比賽中就一直與桂冠擦肩而過。
但是上天賦予木谷實的是另外一個使命。
可以這麼說,日本棋士木谷實,是千年圍棋史上最成功的——老師。
木谷實和妻子在戰亂時期,苦苦經營著自己的木穀道場。沒有補給,他和妻子就帶著弟子們自己耕種、紡織、捕魚。
此後日本棋壇所有叫得上號的棋手,幾乎盡出木谷門下,創造了合門「五百段」的奇蹟。
石田芳夫,小林光一,武宮正樹,大竹英雄,加藤正夫,趙治勳,伊藤誠,小林覺……
日本圍棋的「六超時代」,大竹英雄、林海峰、加藤正夫、武宮正樹、小林光一、趙治勳六位傑出高手,五位出自木谷門下,林海峰出自吳清源門下。
甚至可以說,日本棋院一度可以稱為「木谷棋院」,木谷實以一人之力將整個日本圍棋的衰落推遲了30年。
1974年,木谷實患病,為了給他一個好的療養場所,木谷夫人拍賣了木穀道場。
1975年,木谷實病危,所有弟子趕來醫院送老師最後一程,他生平最後一個弟子園田泰隆剛好在今天參加入段賽。午夜時分,園田泰隆飛快地結束了入段賽衝到醫院,告訴木谷實:
師傅我入段了。
新布局的創始者,一代天才與圍棋宗師木谷實,含笑而逝。
吳清源在木谷實死後寫道: 冰觴同瀝血,古井獨思源。
鈴木為次郎門下弟子,木谷實,以求道為己任,革新棋道,一生無譽,名滿天下,桃李滿天下,既開風氣又為師,被尊為日本現代圍棋的「教父」。
【橋本宇太郎的終局】
橋本宇太郎的一生,榮譽等身。
三次本因坊、三次王座、兩次十段、一次專業十傑優勝,封號本因坊昭宇。七十餘歲依舊征戰棋壇,屢創新手。
信奉追隨者哲學的橋本,對於榮譽不執著的橋本,對於勝負缺乏韌性的橋本,拿到最多頭銜。
天意這種東西,實在非常玄妙。
之前我說了太多關於吳清源和木谷實的故事,我願意在這裡多說幾句橋本宇太郎。
1945年,第三次本因坊賽,橋本對陣岩本薰,此時日本在太平洋戰場上節節敗退。誰還關心一個圍棋比賽誰輸誰贏。
瀨越憲作作為裁判,提出去他家鄉比賽。
此時日本政府已經發布了空襲警告,警察部門不允許瀨越和兩位棋手在這裡比賽,但是三個人將負責監督他們的小孩連哄帶嚇,愣是堅持開賽。
棋局進行到第三天,橋本看到一架美軍飛機飛過,接著一道光芒閃過,世界陷入白色。
橋本整個被甩到室外,當他回到室內,只看見門窗玻璃全被震碎,瀨越木然坐在席上,岩本全身匍匐在棋盤上。
這三個人的反應是,收拾收拾,繼續下。
最後橋本以五目勝,繼續保持本因坊頭銜。
所以我說這群日本人不僅不關心日本的死活,也不怎麼關心自己的死活,他們只關心棋盤上的死活。
他們下棋的這個城市,叫做廣島。
1945年,在他們下棋的同時,一枚原子彈將整個城市化為廢墟,這就是圍棋史上有名的「核爆之名局」。
橋本後來在關西創立關西棋院,與日本棋院分庭抗禮。雙方從口頭到棋盤上,衝突不斷激化。
1950年2月,東西對立達到頂點,轟動一時的「東西對抗賽」拉開戰幕,雙方各出12名棋士捉對搏殺。
代表關係第一個出戰的是橋本。而日本棋院不知是否出於一種田忌賽馬的策略,讓年輕棋手山部俊郎出戰橋本。
山部膽子也是夠大,第一手,非常有氣勢的拍在「天元」。
略瞧不起人的一種下法啊,對手還是橋本宇太郎。
橋本一生不擅長執著地去爭勝負,但是他擔任關西棋院主事人之後,卻一直在東西圍棋之爭中,顯得非常堅定和可靠。
此刻,他面對來自日本棋院的山部,略帶挑釁的第一手天元的下法。
這一手棋用來嚇唬別人可以,嚇橋本?太天真。
別忘了,橋本很年輕的時候,就見識過吳清源怎麼玩天元。
橋本的白子非常用力地落了下去,對著天元高高飛掛。
你斗膽第一手下天元,我就陪你來中腹玩。
這分明是五子棋的玩法啊。
這就是橋本一生非常有名的飛掛天元局。
在橋本的帶領下,關西棋院以七比五在東西對抗賽中取勝,關西棋院聲名大振。
而為了給關西棋院爭取足夠的榮譽,讓這一新生的機構能夠紮根立足。橋本宇太郎一直努力將本因坊的桂冠留在關西,在擊退了岩本薰的挑戰後,橋本宇太郎迎來了年輕而強大的坂田榮男。
七番棋勝負戰中,橋本被坂田3:1逼入絕境,第五局對弈在一個叫做升仙峽的地方舉行。在局面非常不利的情況下,一直被詬病為缺乏求勝意志的橋本,經常中途放棄勝負之爭的橋本,爆發了逆天的能量,在第五局實現了逆轉。連下三城,以4:3將本因坊桂冠留在關西。
這經典的第五局也成為圍棋史上流芳百世的名局,史稱「升仙峽逆轉」。
橋本此後在榮譽與勝負中浮浮沉沉,但始終保持著曲折前進的勢頭。
橋本的棋路被稱為「輕妙自在」,大約是非常令人感覺舒服和美觀的。因為吳清源後來回憶說橋本的棋非常有趣,自己與人對弈無數次,唯有與橋本對弈是最愉快的,回想起來,心中會倍感舒暢。
這大概也與橋本屢創新思路與妙手,不拘勝負的棋風有關吧。
而橋本這種性格與棋風的促成,我認為還與一個叫做「野澤竹朝」的棋士有關。
這個棋士,是本因坊秀榮的弟子。個性囂張,桀驁不馴。當年在本因坊之爭中,幫助秀哉上位,其後又因在報紙上大肆批評秀哉的棋譜,被本因坊威脅要逐出師門。
野澤兄非常不屑的宣布,我乃是秀榮門下弟子,你們有什麼資格逐我出門。放口號曰:本因坊秀哉,畏我如虎也。
棋手的棋風就跟球隊的球風一樣,存在相生相剋。瀨越憲作克本因坊秀哉,而野澤竹朝克木谷實的師傅鈴木為次郎。
但是野澤竹朝和善於交際的瀨越老師,關係不錯。而橋本宇太郎也常常被野澤前輩叫過去幫忙,一日橋本在野澤的棋社內給別人下指導棋的時候,受到了野澤的訓斥,他認為橋本的棋太保守,沒有創新,於是大罵道:不許下沒有活力的棋!
橋本後來回憶起這一段,說自己一生都記著野澤的這句話。
野澤這個人的最終結局,非常悲壯。
他生命的最後,代表棋正社,接受了與日本棋院鈴木為次郎的十番升降棋。此時棋正社一群老將被剛剛崛起的日本棋院新秀木谷實殺得落花流水。
但是此時,野澤竹朝已經患上肺結核,到了非常嚴重的地步。
鈴木為次郎和他的十番棋是分開在兩個房間里對弈的,不僅僅是因為怕被傳染,鈴木為次郎說對於病人不能有任何的介懷,但是看到野澤的樣子實在無法落子。
因為此時的野澤已經病入膏肓,整個人如骷髏一般。有人勸野澤不要再繼續出戰,他說了下面這番註定會被載入圍棋史的壯語:
我壽命將盡,即使中途罷手,也已不久人世,何不死得英雄些?一個人如能弈出足以傳世的名局,豈有怯戰之理?
棋下到一半,鈴木為次郎也病倒了。日本棋院不得不再找一個人來與野澤對弈。這就很傷腦筋了,不僅是要找一個不怕被傳染的好棋手,更重要的是心高氣傲的野澤接不接受這個對手。
主辦方去徵求野澤意見的時候,他表示換人可以,我只和橋本君下。
於是年輕的橋本宇太郎來代替鈴木下這次番棋戰。
對弈的那天,野澤問橋本:你要和我分開下嗎?
橋本回答:不,我就在這裡。
這一局,橋本贏了。野澤非常高興,帶著橋本和觀戰的師兄井上一郎一起去吃飯,這頓飯本來該是報社做東,但是做東的人怕被傳染,遁走了。
於是野澤、橋本和井上一郎三個人就一起去喝酒,那天晚上,野澤心情很好,喝得爛醉如泥。
這是野澤人生中最後一次痛快飲酒,一年後,他因病去世,與鈴木為次郎的十番棋也終止在了未完成的第九局。
野澤竹朝去世後,瀨越憲作帶著橋本參加了他的葬禮。
野澤當年在報紙上肆無忌憚地評棋,連本因坊秀哉都被他各種痛罵,但是他當初在報紙上這麼寫橋本宇太郎的:
「橋本今年虛歲16,其天稟才智與棋風相映相輝,在現今少年棋手中已大放異彩,真可謂,未來棋界之霸主非他莫屬也!橋本同學,努力奮鬥吧!」
是的,橋本同學,努力奮鬥吧。
對於15歲的橋本來說,這個毫不留情訓斥他「不許下沒有活力的棋」的前輩,這位戰死在棋盤旁邊的前輩,也是最早給予他肯定與鼓勵的人。
所以,我一直覺得,橋本的一生,看淡勝負,執著創新,創立關西棋院,一直到老都還能活躍在一線棋手的行列,擁有一個長得令人羨慕的棋手生涯,可以從他生命的點點滴滴中找到原因。
久保松勝喜代,給了他要「勇於進攻,贏得堂堂正正」的啟蒙。
瀨越憲作給了他寬鬆的環境。
野村竹朝給了他「不許下沒有活力的棋」的使命,和為了棋道為了傳世的棋譜雖死不辭的決心。即使橋本是一個溫和不爭的人,他也能為了本因坊的榮譽不顧被炸死的危險奕出「核爆下的名局」,為了關西圍棋的興盛,力戰日本棋院,面對挑釁飛掛天元,面對逆境下出升仙峽逆轉。
而吳清源和木谷實,給了他探索真意的激情,一直被遮蔽在同門師弟吳清源的天才光芒下,甚至也成為師弟「讓天下一先」的背景,橋本不僅沒有變的嫉妒和心胸狹窄,反而悟出了人生的馬拉松哲學,有了更加寧靜致遠的心境,這才是我真正佩服橋本的地方。
橋本一直很喜歡題字,而他最喜歡題的是四個字「雨洗風磨」,所以他也就像一棵不老松一樣,始終以恬靜積極的姿態,任雨洗風磨,依舊立於棋壇之巔。
有時,我會想,吳清源、木谷實和橋本宇太郎,三種人生模式,我會更喜歡哪種,大概是年紀大了的緣故,我會傾向橋本宇太郎的人生。
瀨越憲作門下弟子,橋本宇太郎,獲封本因坊昭宇,摘得棋壇多項榮譽,創關西棋院,以一人之力振興半壁河山,一生執意求新,人稱棋壇「不老仙翁」。
【前田陳爾的終局】
1961年,本因坊循環賽最後一戰,前田陳爾對橋本宇太郎。
橋本宇太郎執白七目半獲勝,將前田陳爾逐出決賽圈。
從此前田陳爾再沒有回到過本因坊的循環圈。
不知道,此時他會不會想到多年前的關西,久保松勝喜代問他和木谷實:你們願意去哪裡。
木谷實但憑師傅安排,而他非常有主見地一定要求舉薦進入坊門,成為本因坊秀哉的弟子,將來拿下代表棋壇至高榮譽的本因坊名位。
他很有天賦,也很努力,在坊門也曾是一等一的好弟子。
他曾經也贏過木谷實、橋本宇太郎和吳清源。
他曾經也是和木谷實齊名的天才。
他也成為這三人天賦的犧牲品。
他入規則森嚴的坊門,無革新的氛圍,更沒有像木谷實遇吳清源那樣天作之合的機遇。
他又不像橋本,一生與天才交好,甘居追隨者而細水長流。
吳清源的天賦如日月之輝,秀哉由此看到坊門無人,從而將本因坊之位還給棋壇。
昭和無數的超一流棋手掩蓋在吳的光芒下,木谷實和橋本,好歹還曾經站在棋壇之巔,有與吳清源一戰的資格,作為神的挑戰者,被神擊敗,不失為一種榮耀。
前田陳爾,一生的遺憾,就在於他站在了絕世天才的對面,卻還不是一個夠格的對手。
他是那個時代的一流棋手,是暢銷的死活題作者,但他唯一稱得上傳奇的事例,卻依舊是疑似幫助本因坊秀哉想出白160手擊敗吳清源。
當初從關西走出的三個孩子,他,木谷實和橋本宇太郎,分別投在三個師傅門下。本因坊秀哉勢力最大,鈴木為次郎執著求道,瀨越憲作放任自由。
最後成為本因坊的是,師從放任自由的瀨越老師的,橋本宇太郎。
但是前田陳爾,與這兩人的差距,又豈是一兩個榮譽?
木谷實兩次改寫圍棋史,開創新布局和建立木穀道場,即使一生無譽,也將炳耀千古。
橋本宇太郎即使沒有本因坊和王座的桂冠,核爆的名局、飛掛天元的氣魄、升仙峽逆轉的神奇,一手創立關西棋院的勇氣,也將讓他流芳百世。
而吳清源,則是更加不可企及的傳奇。
這個世界最稀罕的不是榮譽,不是權力,不是金錢,而是傳奇。
拿一百個桂冠不足以成為傳奇,傳奇的前提是——這個世界曾經因你而有了改變。
不得不再次搬出足球界那句名言,冠軍會褪色,但風格永存。
我一直在猜測,在本因坊秀哉將本因坊頭銜還給棋壇時,前田陳爾在想什麼?
選擇海闊天空的橋本,收穫了珍寶、開闢了新大陸;
選擇勤懇耕耘的木谷實,創造新的山河、桃李天下;
而選擇王座與權力的前田陳爾,一無所獲。
本因坊秀哉門下弟子,前田陳爾,死活棋名家,據傳助秀哉白160手勝吳清源,一生無譽。
【瀨越憲作的終局】
我對於瀨越老師的印象一直不錯。性格豁達、喜好交際、對弟子敦厚、對天才充滿愛惜之心。
瀨越老師和自己的弟子們不同,他是一個很入世的人,無論政界、學界都有不少朋友,和川端康成更是多年好友。在關東大地震之後,正是由於瀨越老師出眾的活動能力,找來了贊助人,籌建了日本棋院,居功至偉。
所以,這是我很不願意寫的一段。
在著名的核爆名局之後,瀨越的雙目漸漸失明,離棋盤越來越遠。
他的弟子吳清源在時隔多年之後,發現自己被日本棋院除名,與木谷實一起趕來問他,他只說是我對不起你,請不要再多問了。
他曾經的弟子們一個個都離開不在身邊,他從木谷實那裡新搶來的天才曹薰鉉也因為服兵役回了韓國。
他的好朋友川端康成口含煤氣管自殺。
在川端康成死後不久,瀨越憲作用一根繩子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據吳清源和橋本宇太郎的記錄,老師的遺書中,透露的求死原因,終究只有一個:
不能再下棋了。
瀨越憲作,自學成才,日本近代屈指可數的圍棋大家,日本棋院籌建之居功至偉者,昭和棋聖吳清源、圍棋皇帝曹薰鉉、不老仙翁橋本宇太郎的師傅,為中、日、韓分別培養一位天才的好老師。
【鈴木為次郎的終局】
鈴木為次郎的一生是成功的棋手和不成功的商人交替的一生。
他先後兩次跑到東南亞經營橡膠園都以失敗告終,戰後他在東京經營木材店和當鋪用以維生。
1960年,他被授予紫綬褒章,獎勵他對於現代圍棋的卓越貢獻。
同年,他病重逝世,木谷實、關山利一等眾多弟子來送他最後一程。
此時,或許野澤竹朝終於可以在另一個世界,等到他,一起來下當初未完的那最後一局棋。
我扯過,與瀨越老師重視天賦不同,鈴木為次郎提倡的是「求道」的精神,認為對於一個棋手而言,最重要並不是天才,而是一種對圍棋的執著信仰,只要有這種精神,即便最終不能取得很好的比賽成績,但也可以做一個於圍棋有意義的棋手。
而這一充滿理想主義色彩的圍棋思想,在他弟子木谷實的木穀道場中發揚光大。木谷實是現代日本圍棋的教父,那麼鈴木為次郎可稱為「教父的教父」。
鈴木為次郎,一流棋手,日本棋院籌建者之一,日本現代圍棋教父木谷實的老師,日本戰後第一代本因坊關山利一的老師,追求棋道的棋士。
【本因坊秀哉的終局】
本因坊秀哉在決定讓出本因坊之位後沒兩年,即去世。
他的一生都在與人爭鬥,從棋盤上的功力到棋盤後的陰謀都很出眾,因此樹敵無數,雁金准一、瀨越憲作、鈴木為次郎、野澤竹朝,都非常恨他。
也許他讓出他苦苦霸佔了一輩子的棋壇第一人榮譽,是因為他疲倦了。
他對於木谷實和吳清源,尤其對於吳清源,應該都是抱著一種很複雜的心情。這些孩子將終結他的王朝,但是他又忍不住欣賞他們,欣賞他們的勇氣、天賦與熱情。他在報紙上斥責過他們的無法無天,又終日拿著吳清源的棋譜研究;他糾結全坊門只為對付吳清源一個人,但又隱隱希望吳清源能投入自己門下。
在他卸去本因坊門主之位退隱之後,他又變回來最初那個名叫田村保壽的學徒。他在報紙上非常溫和寬厚地評價吳清源和木谷實的布局,並且對當時自己和吳清源的那局棋表示讚賞,他說道:
「坦率地說,此番對局,在各種意義上來講,都是難下的棋。吳、木谷二人創造新布局,以此向舊傳統挑戰。種種原因,使我未能達到超脫之境地,這使我回顧往昔,深感技藝尚不成熟。可以想像,對方以三三、星、天元的新法打來,我身為名人,心情無論如何也難保平靜了!」
我覺得,這幾乎可算一種悔意和一個道歉了。
秀哉本因坊之位得來不易,求權和求道從來都是一個悖論,守權者難免舍道。秀哉雖然是一個略不擇手段的守權者,但是當他看到自己一生所從事的事業,出現了新鮮的天才,出現革新的思想,這項事業的真意因為這些天才,被揭示得更加深刻。他很難不為之觸動。
我一直想,也許,本因坊秀哉曾經在漫長的時間裡,一個人寂寞地坐在王座上,心懷羨慕地注視著吳清源和木谷實。
那是屬於尚未被世事、權柄和名望所沾染的青春的天才。
本因坊秀哉,原名田村保壽,本因坊家第二十一世,終身名人制的最後一位名人,與木谷實對弈後引退,將本因坊位還於棋壇,因其出色的棋力與戰績被稱為「不敗名人」。
【所有人的終局】
1984年,七十歲的吳清源正式引退,日本棋壇悉數到場。
他的退隱儀式依舊是一盤棋,以一對十的聯棋。
他一人與日本棋壇十位代表人物:橋本宇太郎、高川格、坂田榮男、杉內雅男、梶原武雄、藤澤秀行、山部俊郎、橋本昌二、杉內壽子和林海峰,下一盤棋。
這時,木谷實,瀨越憲作、鈴木為次郎、本因坊秀哉均已不在。那些在棋盤上,在戰火中,曾經掀起的思想風暴與恩怨情仇,那些神話與傳奇,早已遠去。
橋本宇太郎在這次會議上首先致辭,他回憶了自己從中國接來一個叫做吳清源的天才,回憶起這位天才在本因坊挑戰賽中用奇妙的九三分拆擊敗自己,獲得了本因坊挑戰權,回憶了吳清源對本因坊秀哉下出的星-三三-天元布局……
而此時,吳清源在台後,靜靜聽著橋本師兄講述自己的一生。
或許,此時他看著台前的燈光,想起會是曾經的一個晚上,他初來日本,在測試棋中贏了本因坊秀哉,那時已是萬家燈火,高興壞了的橋本師兄帶他去吃了一碗熱騰騰的拉麵。
在棋盤外,那些閃爍的瑣碎的溫暖細節。
當吳清源走上台時,全場掌聲和歡呼聲不絕。
他人生最後一局棋賽開始,第一個走上台來落子正是橋本宇太郎。
橋本宇太郎拿起黑子,輕輕地落在了,天元。
彷彿時光倒流,吳清源的對面還坐著風華正茂的木谷實,坐著狼狽的維護坊門威嚴的秀哉。
吳清源微笑著拿起白子,飛掛天元。橋本的名局,充滿勇氣與傲氣的一手。
我看過無數個版本講述他兩落子後全場的反應,有八個字始終是相同的:
掌聲雷動,如痴如醉。
在千千萬萬的歲月之後,在紛紛擾擾的恩怨之後
唯一值得紀念的,是你曾經擁有過的,超越勝負輸贏之上的,勇氣。
七、後話
【大竹英雄和武宮正樹】
在吳清源、木谷實與橋本宇太郎的時代過後,棋壇依舊很熱鬧,中國和韓國的圍棋逐步崛起,日本圍棋逐漸式微。
在阿城為了寫電影劇本,去問日本職業棋手說吳清源好在哪裡?棋手們回答:因為吳先生贏得好看,行雲流水,現在棋手下得很難看,已經找不到像吳先生這樣下棋的人。
馬曉春也曾說過:比拼誰的天賦高,那是上個世紀的事情。
但在無數後來崛起的棋手中,有兩位木谷實門下的弟子,我願意提一提。
第一位叫做大竹英雄,他與小林光一一起創造了日本圍棋的「竹林時代」;他在中日圍棋擂台賽上誇下海口,然後被聶衛平翻盤搞得很狼狽,但是他令我印象深刻的卻是他的風格。
大竹生性洒脫,棋風浪漫,外號美學棋士。他對於棋形美觀的追求可謂執著,如果棋形不好看,讓他覺得難受,他寧願輸棋。「與其贏的難看,不如輸的漂亮」,這樣的勝負觀,在今日的競技領域,實在稀少。
有棋迷這麼評論大竹的棋:
中腹被破,他居然無動於衷,接連脫先,而是佔了兩個角,用他自己的話說:「歡迎打入」。對方的一條大龍在很有可能被殺掉的情況下,他也不急於揮舞起屠刀,而是聲東擊西,蠶食實地,給對方以一條生路,用他自己的話說:「歡迎逃跑」。他還是一位棄子高手,放棄了局部,卻擁有了全局,他主張,兩軍對壘,氣度為重,在實戰中靈活地去把握和提升。
我覺得這已經不是在下棋,而是在下棋中實踐自己的一種人生哲學——
如果不能按照我的美學去贏,那贏則對我無意義。
第二位叫做武宮正樹。關於他曾有過一個耳熟能詳的故事。
木谷實問門下弟子;「星位的弱點是什麼?」
一位孩子回答:「是三三。」
木谷實點頭稱道。
突然另一位孩子反駁:「不對,是五五。」
木谷實非常驚訝。
此刻,或許他想起了年輕的自己,那些布局就敢直插中腹的時光。
或許,他能感覺到當年他所開創的三連星布局,那個常人不敢使用的神兵利器,終於又迎來了一位有足夠勇氣與浪漫精神的棋士。
回答「三三」的孩子名叫趙治勳(又說是小林光一),回答「五五」的孩子就是武宮正樹。
這也彰顯了這兩位棋手未來棋路的截然不同。
你絕不會在武宮正樹的對局中看到那些汲汲營營的算計,那些醜陋保守的下法。
他撿起了師傅木谷實年輕時的三連星利器,直取中腹,用構思與大局觀,在棋盤上延續著星空浩瀚的理想。
這又是另外一種浪漫的人生哲學啊。
我看到棋迷們這麼評價武宮正樹:
「他的每張棋譜都如同豪放派畫家的畫布,在上面你決不會看到平平淡淡的寫意山水,有的只會是徐悲鴻般的揮毫潑墨與畢加索那令人難解的超前。」
「武宮如果哪天棋走到4路以下去取實地了,那武宮距離失敗也就不遠了,武宮自己也說「不喜歡勝之不武」的勝利。「
「只有武宮走模樣棋能夠站住腳,而其他除了藤澤秀行是半個模樣派,其他都是實力派,極端的還有趙治勳、小林這樣的地溝幫,可想而知,武宮就是棋界的大熊貓啊!」
武宮的戰績並非最佳,在棒子天才李昌鎬崛起的時代,武宮更成為犧牲的第一個超一流棋手,但是他的棋譜是無數棋迷為之嚮往的熱血戰場,武宮正樹一次次在棋盤上演繹出的天外飛仙般的奇思妙想,無論棋局勝負,都是足以流芳百世的名局。
武宮正樹來深圳的時候,曾經接受過中國媒體的採訪,他歡快地點評了同時代棋手的特點,當記者問他你圍棋的特點時,他想了半天,回答說:
我的特點?還是比較自由吧,下自由自在的圍棋。」
武宮精力旺盛、開朗健談、錄過唱片、拿手曲目是北國之春、熱愛國標舞、熱愛高爾夫,而且每一樣都玩得很好。他會在接受採訪的中央,對記者說我每天都要跳舞然後擺出國標舞的造型給記者看,也會說我很喜歡深圳因為我推窗看到一片高爾夫草地好開心。
想到以前的上古神獸們為下一盤棋熬得體虛火旺、吐血棋盤,頓時覺得武宮正樹們這種健康自在的人生才是和諧正道啊。
「棋盤上的邊邊角角算什麼?中央才是浩瀚無際的天空」
這是武宮一句豪放的名言。
傳說李昌鎬看了武宮的對局後,曾經說道:「我怎麼也不明白,為什麼他(武宮)這樣下棋卻還能贏?」
而許多棋手也表示,如果武宮放棄他這種浪漫的追求,勝率會高很多。
武宮正樹曾經一度攜他這種奔放的下法,席捲棋壇,被人稱為理想照進現實。但後來逐步在實利主義圍棋的包圍下,成績下滑。
不過,這一切都已經不再重要了,藤澤秀行曾說過:
我們的棋用不了多少年就會被遺忘,只有武宮君的棋才會流芳百世。
而武宮也有兩句話極其精彩的總結了自己的哲學——
圍棋是一門藝術,無論勝負如何,我們職業棋手總有義務給棋迷們留下些美好的東西。
我一直都在下自己喜歡的圍棋。
後面一句,讓多少棋手,不,應該說,讓多少人羨慕。
不擇手段不叫真性情,有所為有所不為才叫真性情。
死咬對手不叫勇氣,堅持自己的哲學才叫勇氣。
前者有太多利益和慾望的促使,後者才是對於所求之道的最大敬意與虔誠。
順便提一句,武宮正樹,他所開創的這種星空璀璨不可思議的下法,稱為——
「宇宙流」。
那位夜觀天象的涉川春海,或許此刻會微笑吧。
原文地址:勇氣與真意 http://rrurl.cn/uQx6bO 豆瓣@戚小存
新布局史話新布局史話— 天涯 @伯翔Xu
謝邀,
想到一個,抗戰時期《四庫全書》大遷徙。
查了一下,四庫全書共有500多種書,37.9萬卷,3.6萬冊,約8億字。這個量的概念我難以想像,但我知道真的好多好多。即便損毀過半,也很多,尤其是在那個時候。
那麼動蕩的年代,那麼遠的路程,花了那麼久的時間,那麼多的人力,能夠把這一珍貴的文化瑰寶保存下來。你能想像這是多麼不易的一件事。
參與護送工作的人可以說都是文人。1937-1942,歷時九年,《四庫全書》重歸故土,期間艱難跋涉,曲折苦困,筆紙難言。為了一部書,浙江幾代人冒著生命危險,不離不棄。這是那個時代的人,這是他們的赤血肝膽傲骨。
我記著還專門有拍過這件事的紀錄片來著,感興趣的可以去找找看,感!人!至!深!
有部電影叫《十月圍城》可以看一下
有時是胸膛里的熱血,有時是腦子裡的水,尤其是1945年以後,知識分子腦子裡的水算是燒開了。
謝邀……最不宜空開討論的,某西部農村戰士團從關外摧枯拉朽一路爆破某東部正規軍百八十萬大軍,一路接收對方死靈俘虜一路用牧師點化為我方新生戰士,一路吃香喝辣萬眾簞食壺漿以迎王師,洋爸爸的刀兵拿到手軟,你們說熱嘸熱血啊?
民國末年的這件事直接間接導致九百萬人死亡,作為中國人你們說熱嘸熱血啊?
當時南京被佔領,全國的學者,大師都自行逃亡宋庄(民國政府指定的地點),但是宋庄什麼都沒有,連梁思成林徽因夫婦去了都是自己一磚一瓦蓋房子,《中國科技史》作者李約瑟當時也在,他充滿複雜的心態描述當時的宋庄「滿大街都是衣衫襤褸,食不果腹的人,甚至有的在乞討,但是這些人幾乎每個人都能說一口地道的牛津英語」
—無關政治,致敬民國的大師
百萬雄師過大江!
瀉藥!第一次被邀請!激動!
然而其實並不是太知道有什麼轟轟烈烈的事情,但是我覺得那是中國歷史上最好的時期。青年學生的運動和格局是非常吸引人的,如果一定要說的話,大概在街上遊行,奮起抗擊的他們就是那個時代最轟轟烈烈的事情了。
以上。第一次被邀,,好激動,可是你也太看得起我了,,不知道有什麼激動人心的事,就說說我對民國的看法,,我認為是個好時代,有可能今天早上起來,我會翻身農奴把歌唱,有可能我也掛了,每天充滿著激動與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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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國家弱小必受欺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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