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評價魯迅的《鑄劍》?

魯迅的小說集《故事新編》日益受到重視,其中《鑄劍》一篇更是被讀者和一些專業作家推崇,很好奇,這其中究竟是什麼原因?《鑄劍》究竟特殊在哪裡?


本來正在寫一篇明天交的論文,看到這個題目就停下來了,轉一篇早年看過的文章,名字叫《魯迅的復仇、「」鬼與地下的正義》

鑄劍》是《故事新編》中關於復仇主題的 重要小說。復仇與反抗是魯迅文學世界的主動脈, 「我唱了我的反抗之歌了!」。但是,這卻是他身前 身後備受攻矸的原因。因此,需要追問的是,魯迅 的「復仇」究竟具有怎樣的意義?

一、地下的立場:反獄之「鬼」及其譜系

《鑄劍》故事發生於吳越之地——報仇雪恥 之鄉,魯迅早年在《古小說鉤沉》和《中國小說史 略》中都涉及到這個故事的本事。因此,對於魯迅 來說,選擇這樣的題材已經不是偶然的,而是從北 京蟄伏期間「抄古書」的時候就積澱起來的動機, 那就是在另類歷史資料中發掘反抗的傳統。

《鑄劍》中的眉間尺出生的使命就是復仇,他 是以自己的頭顱為代價,化身鬼魂來完成報仇的。而黑色人則是執行鬼魂之願的行動者,最後,也自 削頭顱與眉間尺共同完成復仇大業。在丸尾常喜 看來,「這個『黑色的』人,與《過客》(1925年)里的 『過客』、《孤獨者》(1925年)里的魏連殳等屬於 一個人物系列」,而自稱「宴之敖者」的黑色人有著 魯迅自身的投影。這是中肯的理解。黑色人的確是 一個魯迅式的「個人主義」的典型形象:「仗義,同 情,那些東西,先前曾經乾淨過,現在都成了放鬼 債的資本。我心裡全沒有你所謂的那些。我只不過 要給你報仇。」

在替鬼魂報仇的過程中,黑色人砍下自己的頭 顱,化為鬼魂,共同完成使命。因此,我們需要要把 眉間尺和黑衣人共同放在魯迅的「鬼魂」的譜系裡 來理解。

魯迅的著作中有很多關於不同的「鬼」的描 述。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他寫下名篇《死》。在這

里,他描述了窮鬼和富鬼的區別:

做鬼的久暫,卻因其人的生前的貧富而不同。 窮人們是大抵以為死後就去輪迴的,根源出於佛 教。……這就是使死罪犯人綁赴法場時,大叫「二十 年後又是一條好漢」,面無懼色的原因。況且相傳鬼 的衣服,是和臨終時一樣的,窮人無好衣裳,做了鬼 也決不怎麼體面,實在遠不如立刻投胎,化為赤條 條的嬰兒的上算。……也許有人要問,既然相信輪 回,那就說不定來生會墮入更窮苦的景況,或者簡 直是畜生道,更加可怕了。但我看他們是並不這樣 想的,他們確信自己並未造出該入畜生道的罪孽, 他們從來沒有能墮畜生道的地位,權勢和金錢。

然而有地位、權勢和金錢的人,卻又並不覺得 該墮入畜生道;他們倒一面化為居士,準備成佛,一 面自然也主張讀經復古,兼做聖賢。他們像活著的 時候超出人理一樣,自以為時候也超出了輪迴的。至 於小有金錢的人,則雖然也不覺得該受輪迴,但此 外也別無雄才大略,只預備安心做鬼。所以年齡一 到五十上下,就給自己尋葬地,合壽材,又燒紙錠, 先在冥中存儲,生下子孫,每年可吃羹飯。這實在是 比做人還享福。……

就大體而言,除極富貴者和冥律無關外,大抵 窮人利於立即投胎,小康者利於長久做鬼。小康者 的甘心做鬼,是因為鬼的生活(這兩字大有語病, 但我想不出適當的名稱來),就是他 還未過厭的 人的生活的連續。陰間當然也有主宰者,而且及其 嚴厲,公平,但對於他獨獨頗肯通融,也會收點禮 物,恰如人間的好官一樣。(《且介亭雜文末編》)

在魯迅的筆下,這樣的鬼的世界不過是現實的 「人」的世界的翻版,現實世界的等級和權勢關係 也一樣倒映在鬼的世界裡。因此,這是一個被「人」 的統治權所征服的鬼的世界。魯迅痛恨人類總要 爭得天堂和地獄的統治權,從而把一套主奴關係 的霸權擴張到所有的現實和精神的領域。因此,這 樣的「鬼」並不是魯迅意義上的「鬼」,孔已己和祥 林嫂都沒有成為這樣的「鬼」,阿Q二十年後又是一 條好漢。那麼,什麼樣的鬼才是魯迅的理想呢?

魯迅在《失掉的好地獄》里,描述來了地獄被 「人」所征服的狀況:

「鬼魂們在冷油溫火里醒來,從魔鬼的光輝 中看見地獄小花,慘白可憐,被大蠱惑,倏忽間記 起人世,默想至不知幾多年,遂同時向著人間,發一 聲反獄的絕叫。

「人類便應聲而起,仗義執言,與魔鬼戰鬥。戰 聲遍滿三界,遠過雷霆。終於運大謀略,布大網羅,使魔鬼並且不得不從地獄出走。最後的勝利,是地 獄門上也豎了人類的旌旗!

「當鬼魂們一齊歡呼時,人類的整飭地獄 使者已臨地獄,坐在中央,用了人類的威嚴,叱 吒一切鬼眾。

「當鬼魂們又發一聲反獄的絕叫時,即已 成為人類的叛徒,得到永劫沉淪的罰,遷入劍樹 林的中央。

「人類於是完全掌握了主宰地獄的大威權,那 威稜且在魔鬼以上。人類於是整頓廢弛,先給牛首 阿旁以最高的俸草;而且,添薪加火,磨礪刀山,使 地獄全體改觀,一洗先前頹廢的氣象。

「曼陀羅花立即焦枯了。油一樣沸;刀一樣璋; 火一樣熱;鬼眾一樣呻吟,一樣宛轉,至於都不暇 記起失掉的好地獄。「這是人類的成功,是鬼魂的 不幸……。

「朋友,你在猜疑我了。是的,你是人!我且去 尋野獸和惡鬼……。」

在這篇收入《野草》中的文章中,慘白的「地 獄小花」是鬼魂們「向著人間」「反獄」的啟示和號 召。而魯迅在《〈野草〉英文譯本序》中正是把《野 草》中的文章稱為「大半是廢弛的地獄邊沿的慘白 色小花」。因此,魯迅寫作《野草》時的立場並不是 所謂「底層」,而是底層之下,是站在被迫出走「地 獄」的、作為人類叛徒的「野獸和惡鬼」這一邊,著 眼的是沒有被人類佔領之前的「好的地獄」。所以 在《野草》的《題辭》中,魯迅呼喚的是「地火」:

地火在地下運行,奔突;溶岩一旦噴出,將燒 盡一切野草,以及喬木,於是並且無可朽腐。

但是我坦然,欣然。我將大笑,我將歌唱。

……我希望這野草的死亡與朽腐,火速到來。 要不然,我先就未曾生存,這實在比死亡與朽腐更 其不幸。

《野草》作為「地獄」里慘白的曼陀羅花,在 「人世間」顯身為野草,因此,它是要「吸取陳死人 的血和肉」的。野草的使命來自地獄,它以野草的 方式在地面存在,正是為了作為「地火」的先導, 作為「鬼魂們」反抗的嚮導。「我自愛我的野草,但 我憎惡這以野草裝飾的地面」,——這句話交代了 野草的身世。它存在於明暗之間、生死之間,過去 和未來之間,目的正是為了儘快地燃燒和滅亡整個 人世間。這描繪的正是對鬼魂們「反獄」勝利的期 望,整個《野草》都是從「黑暗」、「虛無」、「夢」這 樣的「地獄」的視角來展開的。既然天堂和地獄都 已經被人類所佔領,所以魯迅唯一可以憑藉的空間便是「虛無」,這成為他對人世間一切權力關係批 判的出發點。

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天堂里,我不願去;有我所 不樂意的在地獄裡,我不願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 你們將來的黃金世界裡,我不願去。

……

嗚乎嗚乎,我不願意,我不如彷徨於無地。

我不過是一個影,要別你而沉沒在黑暗裡了。 然而黑暗又會吞併我,然而光明又會使我消失。

然而我不願彷徨於明暗之間,我不如在黑暗裡 沉沒。

這正是魯迅「虛無」的理由和原因,它與其說 是「虛無主義」的,不如說恰好相反,「虛無」正是 一個積極戰鬥的立場。因此,需要重視「好的地 獄」對於魯迅研究的意義。這樣的「鬼魂」的「好 的地獄」是不同於「人」的鬼的世界,這個區別極為 關鍵。

魯迅矚望的是反抗「人」的統治的、屬於鬼魂 的正義能夠得到伸張。《秋夜》中在嚴寒中瑟縮地 做夢的野花草,「鐵似的直刺著奇怪而高的天空」 之棗樹,「我」之夜半的笑聲;《影的告別》中屬於 「黑暗」而「虛空」的「影」;《希望》中「肉搏這空 虛中的暗夜」之「我」;《雪》中「如包藏火焰的大 霧,旋轉而且升騰」的雪,是「雨的精魂」;《好的 故事》里的桃花塢般的夢;《過客》里奮然向著野 地前行的人;《失掉的好地獄》里「悲憤」的魔鬼;

《墓碣文》中「抉心自食」的「死屍」;《這樣的戰 士》中在「無物之陣」中舉起了投槍的戰士,《淡 淡的血痕》中「叛逆的猛士」,「深知一切已死, 方生,將生和未生」,讓「造物主」羞慚和「伏藏」;

《一覺》中,文學雜誌《淺草》和《沉鍾》如折斷的 野薊上的花;——所有這些都是積極抗爭的體現, 它們是與「野草」一脈相承的意象譜系,是「野草」 的化身。

《野草》集的另一脈絡是針對現實世界「勢 利」的揭發,以及對趨炎附勢之「人」的諷刺,它們 表現在《復仇》、《狗的駁詰》、《頹敗線的顫動》、《求乞者》、《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立論》、《死後》等篇中。《風箏的故事》稍有不同,「我」 發現自己由於「勢利」而虐殺了兒童的精神世界, 卻無法懺悔,因為這樣的兒童自然之天性並沒有 被中國現實所認可,它在兒童長大之後就消逝於現 實的嚴冬之中。這兩組關係也是一破一立,但是, 其中不少文章是這同時體現了這兩條脈絡的,如《《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復仇》以及《頹敗線 的顫動》。在收入《故事新編》的小說《鑄劍》中尤 其繼承和發揚了這一特質。

二、《鑄劍》、「死火」與地獄的復仇

《鑄劍》中眉間尺在出場時懷著對老鼠的憐 憫,但是當母親告知了他的天命,他便覺醒了,回 憶起自己的來歷,返歸本性,——他本來就是來自 地獄的復仇之鬼。因為父親鬼魂被大王鎮壓了,無 法親自復仇,「第一個用血來飼你父親自己煉成的 劍的人,就是他自己——你的父親。還怕他鬼魂作 怪,將他的身首分埋在前門和後苑了!」所以,眉間 尺生命的意義在他出生前就已經註定了。而他父親 的劍是從「地底」下掘出的,劍是純青透明一如冰 雪,——正是「死火」。

窗外的星月和屋裡的松明似乎都驟然失去了光 輝,唯有青光充塞宇內。那劍便溶在這青光中,看上 去好像一無所有。

這樣的劍是來自地底下的劍魂。它和眉間尺 一樣都是有來歷的。而黑色人一出場就已經洞知一 切:

「走吧,眉間尺,國王在捉你了!」他說,聲音 好像 。

眉間尺渾身一顫,中了魔似的,立即跟著他走; 後來是飛奔。……後面遠處有銀白的條紋,是月亮已 從那邊出現;前面卻僅有兩點磷火一般的那黑色人 的眼光。

黑色人的聲音如貓頭鷹,眼光如磷火,他使得 眉間尺一見他便「中了魔」,——所有這一切,暗示 著黑衣人正是來自地獄的復仇之「魔鬼」,而不是 「人」。他自稱「宴之敖者」,生於「汶汶鄉」,按照 丸尾常喜的考證,「汶汶」語出《楚辭》,「汶汶鄉」 意為「潔白受污之地」;而「宴之敖者」有被日本女 人從家裡逐出之意,——此解釋過於狹隘,「宴」 有「宴安」之意,「敖」為「出走」之意,合在一起, 其實是「太平盛世」的背叛者。這兩個字樣都暗指, 他是來自「失去的好地獄」的反抗者,——一個復 仇的「鬼」。他告訴大王,他的金鼎中孩子頭的歌舞 「為萬民所見,便天下太平」 。當他捧出眉間尺的 頭顱的時候:

那頭是秀眉長眼,皓齒紅唇;臉帶微笑;頭 發蓬鬆,正如青煙一陣。黑色人捧著向四面轉了一 圈,便伸手擎到鼎上,動著嘴唇說了幾句不知什麼 話……

眉間尺的頭顱剛削下來時,「熱的死掉的嘴 唇」意味著他還具有屬於「人」的肉身。當他的肉 身被「一群磷火似的」眼光的餓狼撕舔乾淨之後, 他就已經不再屬人,而是鬼魂。因此,他的頭顱再 出現時,對他的描寫已經是《聊齋志異》似的筆法 了,是鬼魂的復生,它面容秀媚,嫣然動人。而黑衣 人再和他說的話,以及唱的神秘的歌,也都已經是 「鬼」話和鬼歌——復仇之歌。

當國王的頭也落在了金鼎之中,眉間尺和國王 的頭顱大戰,就是「地獄」之鬼與「人間」之鬼的大 戰,黑色人削頭相助,是為了捍衛鬼魂們之地獄法 則而戰,正義必須以復仇的形式得到伸張:

黑衣人和眉間尺的頭也慢慢地住了嘴,離開王 頭,沿鼎壁遊了一匝,看他是裝死還是真死。待到知 道了王頭確已斷氣,便四目相視,微微一笑,隨即合 上眼睛,仰面向上,沉到水底里去了。

黑色人和眉間尺的頭顱在咬死國王之頭顱後 的默契與欣慰,讓人印象深刻。《鑄劍》中地獄之 鬼反抗人間權勢之勝利,還體現在結尾的部分。人 間之鬼的特點是在做鬼之後,還要享受人間的祭 祀,這種祭祀正是人世間權力關係的複製。但是大 王的金棺里卻有三個頭和一個身體:

百姓都跪下去,祭桌便一列一列地在人叢中出 現。幾個義民很忠憤,咽著淚,怕那兩個大逆不道的 逆賊的魂靈,此時也和王一起享受祭禮,然而也無 法可施。

小說最後,「只是百姓已經不看他們,連行列 也擠得亂七八糟,不成樣子了。」它表現的是黑色 人和眉間尺有效地破壞了現實的權力秩序,使得作 為「禮」的祭祀無法完成對既定的權力關係的維護 和再生產。這可以理解為地獄之鬼對人間「反獄」 的勝利。

《鑄劍》寫於1926年10月,在寫作年代上,幾 乎緊跟著《野草》。所以,我們有足夠的理由把它 們放在一起去理解。這裡特別以《死火》來做個扼 要分析。

《死火》描繪了一個冰谷,它的顏色是「青白」 的,猶如《鑄劍》中劍從地底下掘出後充斥宇宙的 青光。當這劍被煉成來的時候,其情景特別富有意 味:

當最末次開爐的那一日,是怎樣地駭人的景象 呵!嘩拉拉地騰上一道白氣的時候,地面也覺得動 搖。那白氣到天半便變成白雲,罩住了這處所,漸漸 現出緋紅顏色,映得一切都如桃花。我家的漆黑的 爐子里,是躺著通紅的兩把劍。你父親用井華水慢慢地滴下去,那劍嘶嘶地吼著,慢慢轉成青色了。這 樣地七日七夜,就看不見了劍,仔細看時,卻還在爐 底里,純青的,透明的,正像兩條冰。

可以比較一下《死火》中的描寫:

上下四旁無不冰冷,青白。而一切青白冰上, 卻有紅影無數,糾結如珊瑚網。我俯看腳下,有火焰 在。

這是死火。有炎炎的形,但毫不搖動,全體冰 結,像珊瑚枝;尖端還有凝固的黑煙,疑這才從火 宅中出,所以枯焦。這樣,映在冰的四壁,而且互相 反映,化為無量數影,使這冰谷,成紅珊瑚色。

《鑄劍》中是「火」化為「冰」的劍;而《死 火》是「冰」的「死火」化為「火」,——是死火的 復活。這兩者意象上的相似,不是偶然,而是有著 共同的淵源。《死火》作於1925年4月,因此,一年 之後的《鑄劍》中的那把驚天動地的青白劍,便是 死火的靈魂。

「我」拾 起死火,「那冷氣已使我的指頭焦 灼;……冰谷四面,登時完全青白」,溫熱了死火的 「我」已經註定要為「死火」的復活而同歸於盡, 猶如《鑄劍》中的持劍者都要付出自己的頭顱。 冰的劍要用熱的血去祭,死的火要用人的體溫去 祭,——因為劍與火都是屬於地獄。只有熱血才能 使劍復活,只有體溫才能讓死火燃燒,使它們完成 復仇之天命。

他忽而躍起,如紅彗星,並我都出冰谷口外。有 大石車突然馳來,我終於碾死在車輪底下,但我還 來得及看見那車就墜入冰谷中。

「哈哈!你們是再也遇不著死火了!」我得意 地笑著說,彷彿就願意這樣似的。

死 火化 為 紅彗星,是 完 成了火 的天命;而 「我」的「得意」正在於以自己的死亡解救了「死 火」,因為冰谷正是「失掉的好地獄」的具象,而 「死火」則是凝固的「地火」,是「地火」的前世今 生。《失掉的好地獄》作於《死火》完成之後的一 個月里,即1925年5月。地火要奔突,死火要復活, 鬼魂要反獄,只有這樣才能使地下的正義得以實 現。我得意之「笑」,與眉間尺和黑色人在咬死大王 的頭顱後的相視一笑,意味是一樣的;也與魯迅期 望「地火」火速地燒盡一切「野草」的宗旨是貫通 的,屆時,「我將大笑,我將歌唱」。

三、人鬼與地獄之鬼

丸尾常喜在《「人」與「鬼」的糾葛:魯迅小說論析》一書中,重點討論了作為「鬼」的孔乙己、阿 Q和祥林嫂,他在結論中這樣寫道:

概而言之,傳統社會、傳統文化所給予他的舊 教養與感覺,現實生活使他背負的精神創傷和罪與 恥的意識,如毒蛇一般糾纏不休的愛憎的執著,進 而還有他自身稱為「個人主義與人道主義 起伏消 長」的自己的生存方式所包含的激烈矛盾,這一切 作為「鬼魂」使魯迅深受其苦,從這種痛苦中形成了 他的思想。總而言之,魯迅對內部之「鬼」的自覺使 他痛苦,這種命運同現世「地獄」中呻吟的無數的 「鬼」的命運難以分割地膠結在一起,他孜孜不倦 地探求「鬼」變成「真的人」的「翻身」之路與他自身 生命價值的實現——即他自身走向「墳」的道路。

很顯然,他對魯迅的「鬼」的研究是在竹內好 和伊藤虎丸的基礎上進行的。所謂「罪」和「恥」成 為論證魯迅「鬼」的世界的主要依據。但是,在我 看來,孔乙己、阿Q和祥林嫂其實都不屬於魯迅真 正器重的「地獄之鬼」的世界。

丸尾常喜論證了孔乙己屬於「科場鬼」, 但是這樣的「鬼」不過是「人」鬼,是鬼的世界 的被人間等級化的產物,而不屬於地獄的復仇之 鬼。這裡,需要特別看一下魯迅在《學界的三 魂》一文中說的話:

惟有民魂是值得寶貴的,惟有他發揚起來,中 國才有真進步。但是,當此連學界也倒走舊路的時 候,怎能輕易地發揮得出來呢?在烏煙瘴氣之中, 有官之所謂「匪」和民之所謂匪;有官之所謂「民」 和民之所謂民;有官以為「匪」而其實是真的國民, 有官以為「民」而其實是衙役和馬弁。所以貌似「民 魂」的,有時仍不免為「官魂」,這是鑒別魂靈者所 應該十分注意的。

孔乙己和阿Q都不是值得發揚和寶貴的「民 魂」,因為他們恰恰是被屬於貌似民魂,其實是中了 「官魂」的毒的犧牲品。《孔乙己》中的結尾:

自此以後,又長久沒有看見孔乙己。到了年關, 掌柜取下粉板說,「孔乙己還欠十九個錢呢!」到第 二年的端午,又說「孔乙己還欠十九個錢呢!」到中 秋可是沒有說,再到年關也沒有看見他。

我到現在終於沒有見——大約孔乙己的確 死了。

由此可見,孔乙己何曾變為「鬼」?可資比較的 是《阿Q正傳》中的阿Q之死:

這些眼睛們似乎連成一氣,已經在那裡咬他的 靈魂。

「救命,……」

然而阿Q沒有說。他早就兩眼發黑,耳朵里嗡 的一聲,覺得全身彷彿微塵似的迸散了。

孔乙己的魂靈其實在他死的時候已經散為 微塵了。他們並無復仇的心,意味著他們並沒有 對不平等的世界有反抗,——這正是魯迅著力批 判的國民性。他們死了,也屬於魯迅在《死》中 所描繪的窮人鬼,因為他們是急於投胎的,並不 願長久做鬼。

「過了二十年又是一個……」阿Q在百忙中, 「無師自通」的說出半句從來不說的話。

但是,窮人的立即投胎不過是重複人世間窮 人的再生產,重複主奴關係,並不具備改變世界的 力量。在人鬼的世界裡,只有有權勢、地位和金錢 的「人」才是適合長期做鬼的。《祝福》里祥林 嫂對鬼和地獄的追問,逼出的正是那個人鬼世界 的殘酷和荒誕。無論地獄之有無,對她來說,都 是不能解脫的。當「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 「我」就失語了。

我獨坐在發出黃光的萊油燈下,想,這百無聊 賴的祥林嫂,被人們棄在塵芥堆中的,看得厭倦了 的陳舊的玩物,先前還將形骸露在塵芥里,從活得 有趣的人們看來,恐怕要怪訝她何以還要存在,現 在總算被無常打掃得於乾淨凈了。魂靈的有無,我 不知道;然而在現世,則無聊生者不生,即使厭見 者不見,為人為己,也還都不錯。

其實,祥林嫂無論是做人還是做鬼,都無 逃於她的命運。她在現實世界中的一切努力和掙 扎都無逃於做一個不幸的鬼,正是因為鬼的世界 是現實世界的延續。這樣的鬼的世界,是魯迅所 詛咒的。

在中國,沒有俄國的基督。在中國,君臨的是 「禮」,不是「神」。(《陀思妥夫斯基的事》,1936 年)

「禮」主宰了人的世界,也統領了神和鬼的領 域。《祝福》中有大量對於宗族和神祗祭祀的描 寫,而祥林嫂正受制於以宗族祭祀為核心的「禮」 的精神壓制。死去的祥林嫂自然是一個「孤魂」, 孔乙己、阿Q以及《狂人日記》里被吃的人也都是 「孤魂」,這樣的孤魂構成了「黑暗的世界」。但是 僅僅是這樣的黑暗的世界是沒有希望的,因為它沒 有改變自己的動力。

所以,魯迅是把希望寄托在黑暗中的地火身 上,是要讓地火去照亮去黑暗,而復仇的鬼魂就是 黑暗中的明亮。它們意味著對「地下的正義」的追 討。這是這個世界和歷史的動力。竹內好認為魯迅的鬼是「無」,是絕望的黑暗。但是,魯迅沉入黑暗 的目的,卻是為了擊破白天的偽裝,從黑暗本身的 存在出發,去「看一切暗」,也看一切光天化日下的 勾當:

雖然是夜,但也有明暗。有微明,有昏暗,有伸 手不見掌,有漆黑一團糟。愛夜的人要有聽夜的耳 朵和看夜的眼睛,自在暗中,看一切暗。……

愛夜的人於是領受了夜所給與的光明。

……

現在的光天化日,熙來攘往,就是這黑暗的 裝飾,是人肉醬缸上的金蓋,是鬼臉上的雪花膏。 只有夜還算是誠實的。我愛夜,在夜間作《夜頌》。

(《准風月談·夜頌》,1933年)

這就是魯迅要特別塑造出「復仇」之鬼的意 義,——他們才屬於真正的「民魂」。丸尾常喜論 證阿Q即阿鬼,這是從預設立場出發的倒推過程, 論證並不足以服人。如果不能對魯迅的鬼的世界 做一個鑒別,而把所有稱之為「鬼」的東西都變成 魯迅的「內部之鬼」,恰恰取消了魯迅對人之「鬼」 的世界批判的鋒芒。因此,問題不在於從鬼變成 人,而在於什麼樣的「鬼」和什麼樣的「人」。在魯 迅那裡,真正的「民魂」恰恰是包括那些勇於復仇 的「鬼魂」。這其中,最光彩照人的還有「無常」和 「女吊」。

在魯迅晚年寫作的《女吊》中,如下的描述特 別值得重視:

「起殤」者,紹興人現已大抵誤解為「起喪」, 以為就是召鬼,其實是專限於橫死者的。《九歌》 中的《國殤》云:「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 雄」,當然連戰死者在內。明社垂絕,越人起義而死 者不少,至清被稱為叛賊,我們就這樣的一同招待 他們的英靈。在薄暮中,十幾匹馬,站在台下了;戲 子扮好一個鬼王,藍面鱗紋,手執鋼叉,還得有十 幾名鬼卒,則普通的孩子都可以應募。我在十餘歲 時候,就曾經充過這樣的義勇鬼,爬上台去,說明 志願,他們就給在臉上塗上幾筆彩色,交付一柄鋼 叉。待到有十多人了,即一擁上馬,疾馳到野外的許 多無主孤墳之處,環繞三匝,下馬大叫,將鋼叉用力 的連連刺在墳墓上,然後拔叉馳回,上了前台,一同 大叫一聲,將鋼叉一擲,釘在台板上。我們的責任, 這就算完結,洗臉下台,可以回家了,但倘被父母所 知,往往不免挨一頓竹篠(這是紹興打孩子的最普 通的東西),一以罰其帶著鬼氣,二以賀其沒有跌 死,但我卻幸而從來沒有被覺察,也許是因為得了 惡鬼保佑的緣故罷。

這一種儀式,就是說,種種孤魂厲鬼,已經跟 著鬼王和鬼卒,前來和我們一同看戲了,但人們用不 著擔心,他們深知道理,這一夜決不絲毫作怪。於是 戲文也接著開場,徐徐進行,人事之中,夾以出鬼: 火燒鬼,淹死鬼,科場鬼(死在考場里的),虎傷 鬼……孩子們也可以自由去扮,但這種沒出息鬼, 願意去扮的並不多,看客也不將它當作一回事

在這裡,魯迅區別了兩種孤魂野鬼,一種是火 燒鬼、淹死鬼、科場鬼、虎傷鬼這些「沒出息鬼」, 孩子們和觀眾對它們並不待見。值得重視的是橫 死的「義勇鬼」,特別是在江南一帶的明社為反清 起義而戰死者,他們在清朝統治確立後就被稱為 「叛徒」,但是他們的「英靈」卻被民間所祭奠。魯 迅頗為自豪的童年經驗正是扮演這樣的「鬼卒」, 並自以為得了「惡鬼」的保佑,而這些「孤魂厲鬼」 在這個祭奠的時候是和百姓融為一體的。這裡不 是很清楚地表明了魯迅的立場嗎?這些作為「叛 徒」的的魂靈才是魯迅的自我認同,「即使是梟蛇 鬼怪,也是我的朋友,這才真是我的朋友」(《寫在 「墳」後面》)。女吊的意義正在於她的復仇:

我只知道 她 何以要穿紅 衫。看王充的《論 衡》,知道漢朝的鬼的顏色是紅的,但再看後來的文 字和圖畫,卻又並無一定顏色,而在戲文里,穿紅的 則只有這「吊神」。意思是很容易瞭然的;因為她投 繯之際,準備作厲鬼以復仇,紅色較有陽氣,易於 和生人相接近,……

紅色是復仇的顏色,我們在《死火 》和《鑄 劍》中已經看到,這裡再度得到強調。女吊有時候 會單是「討替代」,忘記了復仇,但是魯迅辯護道, 村姑鄉婦們「散掉煙煤,正是消極的抵制,不過為 的是反對『討替代』,並非因為怕她去報仇。被壓 迫者即使沒有報復的毒心,也決無被報復的恐懼, 只有明明暗暗,吸 血吃肉的兇手或其幫閑們,這 才贈人以『犯而勿校』或『勿念舊惡』的格言,—— 我到今年,也愈加看透了這些人面東西的秘密」。 「討替代」是對冤屈的複製,因而是消極的,而老 百姓對女吊的抵制,正是要求她不要忘記去完成 復仇的使命。女吊的復仇是符合百姓的意願和利益 的,它指向的是吸肉吃血的兇手和幫閑,只有他們 需要「寬恕」,也只有他們是罪孽的,所以他們最害 怕復仇。

在作於20 年代的《無常》中,魯迅 對「活無 常」給予特別的描述:

人民之於鬼物,惟獨與他最為稔熟,也最為親 密,平時也常常可以遇見他。

他們——敝同鄉「下等人」——的許多,活著, 苦著,被流言,被 反噬,因了積久的經驗,知道陽 間維持「公理」的只有一個會,而且這會的本身就 是「遙遙茫茫」,於是乎勢不得不發生對於陰間的 神往。人是大抵自以為銜些冤抑的;活的「正人君 子」們只能騙鳥,若問愚民,他就可以不假思索地 回答你:公正的裁判是在陰間!想到生的樂趣,生固 然可以留戀;但想到生的苦趣,無常也不一定是惡 客。無論貴賤,無論貧富,其時都是「一雙空手見閻 王」,有冤的得伸,有罪的就得罰。然而雖說是「下 等人」,也何嘗沒有反省?

那怕你,銅牆鐵壁! 那怕你,皇親國戚!

在魯迅的視野里,這樣的「無常」和地獄正寄 託了底層對正義的嚮往和奮鬥。

四、鬼的世界與中國民族的主體性

這裡需要對中國的「鬼」的意義給出更多社會 史和宗教史的說明。

韋伯從他的比較宗教社會學的視野中已經看 到中國的鬼神信仰具有對正義的呼喚功能,他認 為這是一種從漢代就發展起來的「非理性」的司法 審判,「被壓迫者的呼叫會招鬼神來複仇,特別是 同那些逼人自殺、逼人憂苦、絕望而死的人復仇。 這是官僚制與訴苦權在天上的理想化的投影,同 樣以這種信仰為基礎,陪伴受害者那怒吼的民眾的

(真正的或所謂的被壓迫者的陪伴)巨大力量,能 迫使任何當官的讓步,……。有這種功能的鬼神信 仰是中國唯一的,但是,卻又是十分有效的正式的 民眾大憲章」。4韋伯是以西方的宗教理性作為比 較的尺度得出的結論,卻敏銳地指出了鬼神信仰的 核心意義。對此,我們可以有更多的分析。

首先,需要將之放在中國宗法與宗教的譜系 中去理解。大致說來,中國人關於「死」的宗教信 仰有三個互相關聯的系統,一是神的系統,也就 是正祀的系統,是得到國家合法認定的,既有全國 性的,也有地方性的;二是宗法系統,對祖先的崇 拜,是宗族性的,是關於自我的地緣和血緣的認 同。三是「鬼怪」系列,是作為前二者的外部存在 而存在的。而前二者作為「正鬼」的存在,恰是建 立在對「野鬼」的排斥、鎮壓和畏懼上的。這是一 個現實秩序在地下的延續,不是簡單的「民間社 會」,因為國家也一直要強調「正祀」和「淫祀」的區別。宗族祭祀的主要目的是維護宗族的向心力 和凝聚力,但是也要特別對那些無祀的孤魂野鬼 予以祭奠,以示安撫,免遭復仇。嚴格說來,前兩 者作為亡靈其實是「神」和「祖宗」,只是無法進入 上述兩種系統,得不到上述兩種系統庇護的亡靈 才是「鬼」。

其次,需要對「孤魂野鬼」的譜系做一考證。 日本學者田仲一成在他的著作《中國的宗族與戲 劇》中指出,孤魂祭祀對於宗族社會來說,是不可 缺少的安全設施,農曆七月的盂蘭盆節每家都要 各自準備供物和紙錢用以祭奠孤魂野鬼,「他們覺 得自己能在族內安居,完全是託庇於在外孤魂的犧 牲,出於這種負罪感,他們感到孤魂的怨聲是最可 怕的。」5他的研究表明,中國的戲劇史,從宋、元 至明、清,多樣的題材逐漸被淘汰,劇本和戲曲作 品形成了以適應宗族內部道德說教需要的忠孝節 義劇和家庭劇為主體的程式化現象,是從地緣性 的市場——村落祭祀戲劇,向血緣性的宗族戲劇 收縮的歷史。6驗之魯迅的戲劇觀,可以發現,他重 視的正是鄉村的地緣性的村落戲劇。宗族戲劇是 敬獻給祖宗的,所以不能過於「粗俗」和「低下」, 它們基本上是以忠孝節義的儒家正統為主題的。 這樣的戲劇當然是魯迅所不喜歡的。魯迅對中國 傳統戲劇的很多批評需要放置在這個背景下去分 析的,比如他對堂會式的戲劇演出反感,對譚鑫培 在劇壇上稱雄的評價,是因為「夾著一點勢利,因 為他是『老佛爺』——慈禧太后賞識過的」,而梅蘭 芳的問題正在於他被「士大夫」所改變:

梅蘭芳不是生,是旦,不是皇家的供奉,是俗 人的寵兒,這就使士大夫敢於下手了。士大夫是常 要奪取民間的東西的,將竹枝詞改成文言,將「小家 碧玉」作為姨太太,但一沾著他們的手,這東西也就 跟著他們滅亡。他們將他從俗眾中提出,罩上玻璃 罩,做起紫檀架子來。教他用多數人聽不懂的話,緩 緩的《天女散花》,扭扭的《黛玉葬花》,先前是他 做戲的,這時卻成了戲為他而做,凡有新編的劇本, 都只為了梅蘭芳,而且是士大夫心目中的梅蘭芳。雅 是雅了,但多數人看不懂,不要看,還覺得自己不 配看了。(《花邊文學·略論梅蘭芳及其他(上)》, 1934年)

魯迅從來就不是一概地反對中國戲劇,毋寧 說所他反對的是脫離民間社會,被上層階層按照他 們的需求所規訓和改變了的戲劇。這依然體現著 他關於「迷信」與「偽士」的思考與批判。

魯迅在《五猖會》中引用明人《陶庵夢憶》對賽會的描寫,最讓他神往的是「梁山好漢」《水滸 傳》中的人物造型,「這樣的白描的活古人,誰能 不動一看的雅興呢?可惜這種盛舉,早已和明社一 同消滅了。」「五猖會」的起源,傳說正是明初朱元 璋為安撫戰死的士兵亡魂而在江南一帶修建的神 廟。這樣的來歷,對於「有清」來說,自然是非正統 的。魯迅描繪的五猖會在紹興縣城七十里以外的 東關,紹興人把它們演化成是馬、猴、狗、雞、蛇五 種動物之精,而且據說這些全是淫畜,會化成人形 蠱惑婦女。因此可以想見,這樣的民間賽會,包含 了很多質樸的民間宗教和民間信仰的內容。魯迅所 看重的正在於它的非「禮教」性:

要到東關看五猖會去了。這是我兒時所罕逢的 一件盛事,因為那會是全縣中最盛的會,東關又是 離我家很遠的地方,出城還有六十多里水路,在那 里有兩座特別的廟。一是梅姑廟,就是《聊齋志異》 所記,室女守節,死後成神,卻篡取別人的丈夫的; 現在神座上確塑著一對少年男女,眉開眼笑,殊與 「禮教」有妨。其一便是五猖廟了,名目就奇特。據 有考據癖的人說:這就是五通神。然而也並無確 據。神像是五個男人,也不見有什麼猖獗之狀;後 面列坐著五位太太,卻並不「分坐」,遠不及北京戲 園裡界限之謹嚴。其實呢,這也是殊與「禮教」有妨 的,——但他們既然是五猖,便也無法可想,而且 自然也就「又作別論」了。

關東作為遠離縣城的偏遠之鄉,供奉的梅姑 廟和五猖廟,都保留了民間宗教生殖崇拜的影子, 與「禮教」有礙,卻體現著民間的活力和生機。活 無常正是這樣的迎神賽會的主角之一,他們是由鄉 民們自己扮演。

「孤魂野鬼」體現的是建立在宗族統治基礎 上的的「負罪感」,——不是基督教的原罪,這才 是魯迅所背負的「黑暗」的來源。天仲一成根據他 的田野調查,列出了十四種「孤魂野鬼」的種類,包 括無祀王侯遊魂、落第書生冤魂、陣亡武將兵卒忠 魂、戰亂客死他鄉、犯罪者、舟旅遇難者、因故自殺 者、難產而死的婦女、浪蕩子、客死的商人等。在他 看來,這些都是「不得已而脫離宗族的人,而平時 定居在族內的病死者,即便無祀,也全不算孤魂」, 孤魂是「或多或少被宗族拋開的,而且也是為宗族 所犧牲的人。宗族對這些孤魂,或是恐懼,或是負 咎」。這裡面,的確包含了很多魯迅筆下小說人物 的原型,從孔乙己、阿Q到祥林嫂等等,一如丸尾常 喜所分析的那樣。雖然,天仲一成局限在宗族的視 野里說這個問題,但他列舉的孤魂,其實還包括被國家祭祀系統排斥的鬼,比如他發現的林村鄉「普 施科」中:百萬雄兵,虜在烏江死,說的是項羽,其 實也就是魯迅所說的「撫哭叛徒的弔客」里的「叛 徒」。但是,筆者不同於丸尾常喜的分歧在於,魯迅 「苦於背了這些古老的鬼魂,擺脫不開,時時感到 一種使人氣悶的沈重」,卻並不是站在宗族的立場 上為了「贖罪」。而是相反,他之所以要背負起黑暗 的閘門,是為了放這些被禁錮的孤魂厲鬼出地獄去 追討正義,去復仇!因此,他並不是簡單地認同一 般的孤魂野鬼,——那意味著認同傳統的宗法制 度所規定的人鬼世界,而是根據不同的鬼魂譜系去 鑒別和追究不同的鬼魂的來歷。因為他深知地獄 並非另一個世界,否則那些有錢人為什麼熱衷「做 鬼」和祭神呢?

目連戲在明清之後逐漸演變成為宗族的祭祀 儀式。天仲一成觀察的華南地區的目連戲的演出 是「逢甲大普度」的傳統7,每年中元節上演,上演 需要大量的臨時演員扮演鬼神群,上演時隨時插 演對幽鬼施食,散布紙錢等超度儀式,所以在他看 來,嚴格說,這種形式是一種儀式,不是戲劇。它 沒有觀眾也照樣演出,戲台的前方左右,排列著各 家族的祖先靈位,所以,以超度孤魂為名,但實際 上是祭奠各家族的內神,也就是三代祖先。所以, 舞台上的孤魂台(寒林所)窄小局促,而靈位席卻 要區分出特、甲、乙、丙、丁,並且佔據場地的中央。 也就是說,目連戲的主要目的是祭祖。從明萬曆年 間徽州祁門人鄭之珍編演《目連救母勸善戲文》中 可以看到,除了本來的佛教來源外,其中已經雜糅 了大量程朱理學的內容,這並不奇怪,因為程朱理 學本來就是要建立和強化宗法制度的。因此,就目 連戲本身來說並不是「革命」的,在長期的歷史演 變中,它身上有各種「權力話語」的烙印。但是正因 為此,它體現了那些正統話語對「鬼」的恐懼、鬥爭 和鎮壓,從而使得鬼魂得以顯形,而這才是魯迅真 正在意的地方

我所知道的是四十年前的紹興,那是沒有達官 顯臣,所以未聞有專門為人(堂會?)的演劇。凡做 戲,總帶著一點社戲性,供著神位,是看戲的主體, 人們去看,不過叨光。但「大戲」或「目連戲」所邀請 的看客,範圍可較廣了,自然請神,而又請鬼,尤其 是橫死的冤鬼。所以儀式就更緊張,更嚴肅。一請 怨鬼,儀式就格外緊張嚴肅,我覺得這道理是很有 趣的。

也許我在別處已經寫過。「大戲」和「目連」, 雖然同是演給神,人,鬼看的戲文,但兩者又很不同。不同之點:一在演員,前者是專門的戲子,後者 則是臨時集合的Amateur〔6〕——農民和工 人;一在劇本,前者有許多種,後者卻好歹總只演一 本《目連救母記》。然而開場的「起殤」,中間的鬼 魂時時出現,收場的好人升天,惡人落地獄,是兩 者都一樣的。 (《女吊》)

目連戲的不同在於社會底層的平民百姓能 夠直接參与進去的,這就使得他們能夠而且的確 在不同的權力話語的空隙中發出了自己的聲音。在

《門外文談》中,魯迅這樣評價《目連救母》中的 活無常:

何等有人情,又何等知過,何等守法,又何等果 決,我們的文學家做得出來么?

這是真的農民和手業工人的作品,由他們閑 中扮演。借目連的巡行來貫串許多故事,除《小尼姑 下山》外,和刻本的《目連救母記》是完全不同的。

(《且介亭雜文》) 這正是魯迅所尋找和鑒別的被層層遮蔽和

壓制的民族的主體性,也是他所認同的立場。它絕 不是竹內好和伊藤虎丸所謂的民族性最「黑暗」、 「愚昧」的一面,而是相反,這是黑暗中的明亮,是 體現在民族基質里的智慧、積極和勇敢。

到這裡,我們再來看魯迅在《死》中的「遺 囑」第七條:

損著別人的牙眼,卻反 對報復,主張寬容的 人,萬勿和他接近。

此外自然還有,現在忘記了。只還記得在發熱 時,又曾想到歐洲人臨死時,往往有一種禮儀,是請 別人寬恕,自己也寬恕了別人。我的怨敵可謂多矣, 倘有新式的人問起我來,怎麼回答呢?我想了一想, 決定的是:讓他們怨恨去,我也一個都不寬恕。

「反對報復」則意味著放棄正義,因而,在魯 迅的價值觀中,唯有「復仇」才標誌著生命的最高 境界(見《野草》中的兩篇《復仇》)。「一個都不 寬恕」,意味著他自己不憚為孤魂野鬼,也不願用 寬恕,——以放棄社會正義為代價,去獲得社會正 統權勢的接納,從而被供奉在先賢寺與「偽士」為 列。這是一種徹底的「革命」姿態,徹底為「鬼」, 拒絕復活。所謂「革命」,就是從這個合法的正人 君子的世界「自我放逐」。如此,再來看其「遺囑」中的前六條內容:

一 ,不 得 因 為 喪事 ,收 受 任 何 人 的 一 文 錢。——但老朋友的,不在此例。

二,趕快收斂,埋掉,拉倒。 三,不要做任何關於紀念的事情。 四,忘記我,管自己生活。——倘不,那就真是

胡塗蟲。

五,孩子長大,倘無才能,可尋點小事情過活, 萬不可去做空頭文學家或美術家。

六,別人應許給你的事物,不可當真。

這些對家人的告誡,意味著魯迅考慮到的不 僅是在活著的時候,就是死後也要斷絕與一切權 勢的關係,其良苦用心正在於警戒身後的自己、家 人及其後代不被「勢利」力量所利用。這是何等的 有預見性和洞察力,它體現了魯迅對這個社會深入 骨髓的理解和批判。

魯迅的世界是黑暗而明亮的,因為它們是「地 火」。「火在地下運行」,是要燒盡一切野草的。魯 迅相信地下的正義一定是要追討自己的權利的。復 仇之「鬼」是不能安息的魂靈,所以它們就永遠是 現實世界的危險,撼動著現實世界的基礎,因此, 它也是一切「革命」的基礎,是被壓迫者的「民眾 大憲章」。「偽士當去,迷信可存」,——「迷信」就 代表著這樣的黑暗又明亮的鬼的世界。這是魯迅 的自我認同,也是他始終如一的立場。這是一個艱 難的立場,因為這意味著魯迅必須是一個面對自 己的「叛徒」,與整個社會決戰,永不停息。

這樣的決戰,今天不僅並沒有結束,而且更加 激烈。


人性的探討

一開篇,魯迅便把《鑄劍》與其他的簡單的復仇故事區分開來。他拋開那些我們熟知的情節,不急不緩的花了大量筆墨來寫眉間尺和一個老鼠的故事,是為了以此顯示出眉間尺骨子裡的那種優柔寡斷,以及由此決定的由他一個人完成復仇使命的不可能性。當深藏了多年的仇恨一夕之間爆發,固守了十六年的安穩現世瞬間崩塌,魯迅只用一句「冷得毛骨悚然,而轉眼間又覺得熱血在全身中忽然沸騰。」簡而概之。但卻精準地表達出如淬火一般,理智在崩裂,眉間尺那種矛盾的情緒和感覺。魯迅擅長描寫人性,反思人性,特別是對人類靈魂的探索。如其筆下的種種國民劣根性都得以向讀者充分展示。在這部帶有復仇性和悲劇性的小說中,魯迅將自己滿腔的憤怒,鑲嵌在未沾半點奴性的眉間尺身上。關於奴性,在此值得一說,眉間尺在知道自己身負報仇的重任後,並沒有像被傳統道德強制壓垮的,對長輩唯唯諾諾的其他報仇者一樣,要不退縮驚慌,要不就一腔熱血,說干就干,不容半點的忐忑和徘徊。而是描繪了一個真實的優柔寡斷,遲疑的復仇者形象。這也是為什麼作者用大量的筆墨寫了開頭老鼠的那一段,對於一個生性如此,卻突然被告知要去干一件驚天動地為父殺王的大事時,人性真實的心理反應應當如此。

恰恰在這種現實世界的兩難境地與復仇命運的必然性里,決定了宴之敖出場的順理成章,他的種種神秘性,把人引入另一種復仇的境地,即指向全人類生命個體的靈魂深處的自我復仇。他的言談、舉止都帶有對於世俗的生死、個人肉體擯棄與冷酷的決絕,魯迅在他身上貫注了他「理想的人性」,正邪定律在宴之敖身上失效,固有的價值觀被推翻,我們無法在個體的意識層面基礎上判定宴之敖的善惡。

最後是楚王,當然他是殘忍、惡、黑暗的代表,但在魯迅的筆下,「復仇完成以後」故事的情節有了新的發展,出現了「辨頭」的鬧劇,「三頭並葬」的滑稽戲,最後更是出現了「大出喪」成為全民「瞻仰」的「狂歡節」的小高潮。這無疑是充滿深長的調侃意味的,一是暴君依舊是深得民心的,受到百姓的愛戴。無論他如何殘暴,「百姓們卻依舊木然地對著暴君的棺木跪拜不已,幾個「義民」更是「很忠憤,咽著淚,怕(黑色人、眉間尺)那兩個大逆不道的逆賊的魂靈,此時也和王一同享受祭禮」。」這是魯迅對專制暴君的鞭笞和嘲弄,二是包含著對宴之敖或眉間尺乃至作者自身的清醒的自嘲。

復仇的主題

從表層來看,魯迅是歌頌復仇的。作品無疑是通過「黑色人」宴之敖者助眉間尺復仇的故事,歌頌「以直報怨」的復仇精神,弘揚在火與劍中成熟和彰顯的人格力量。而究其深層,魯迅又是質疑著復仇的。因為我認為這其中包含了魯迅對英雄命運和人生悖論的個人色彩濃郁的深刻思考和獨特感悟。他想在在其中挖掘出更深層次的生命的展現。難道眉間尺的人生註定要去復仇嗎?這種為報仇寧願償命的人生註定是無法調和的嗎?這種復仇的必然性帶有古希臘神話的命運悲劇性,而人物性格又使之具有莎士比亞戲劇中人物的性格悲劇性

《魯迅《鑄劍》內含的生命哲學》一文中提到「宴之敖作為眉間尺的成熟版,就是暗示了不同時期的作者自己。」作者將他們兩個的人物性格,人生的選擇與魯迅自身的經歷進行了比較分析。許廣平在《略談魯迅先生的筆名》一文中說:「先生說:『宴從宀(家),從日,從女;敖從出,從放(《說文》作,游也,從出從放),我是被家裡的日本女人逐出的。』」復仇精神作為魯迅的一種人生觀,漸漸地演變成一種復仇哲學。因為魯迅看到,只有將復仇精神提升到哲學(生命哲學)的層面,才能真正地做到堅定的復仇,才有可能真正改變些什麼。而到最後,目的與手段之間的關係,也由於其哲學與生命的高度融匯,而使得手段與目的相混雜。

我卻不這樣認為,魯迅並沒有在他們身上投下自己的影子,他想探究的,想通過文章表達出來的更多的是一種嘲諷和質疑。正義的復仇本身的確是一件重要,正義的事情。但是卻不應該過多的傾注英雄主義色彩。也不應該成為一件必須的,犧牲自己生命去換取他人生命的事情。這裡面應該有人性的光輝,沒有人問過:「眉間尺自己願意犧牲生命去報仇嗎?」一開始,她母親就沒有給他選擇,而後宴之傲更是絕對的說:「只要你給我兩件東西。一是你的劍,二是你的頭!你不要疑心我將騙取你的性命和寶貝。這事全由你。你信我,我便去;你不信,我便住。」 沒有任何的空間讓眉間尺質疑和猶豫。

這是魯迅拋給世人的一個問題:復仇的最終意義究竟在哪裡?李瑞山在《魯迅《鑄劍》之解讀》一文中提到:「他努力把自己從異己的環境中解放出來,使自己不再類屬於非人道的意志王國,而是具有自由意識與善良意志的獨立的主體。」正是這種具有歷史使命感的意識使魯迅先生創造了非同一般的藝術成就,同時他也將自己置於更為黑暗、孤獨的世界裡,在自我的虛無與復仇中努力尋找光明。

虛無主義的體現

有評論家說過:「這是魯迅先生探尋人類靈魂、反思人性、守望孤獨的代表之作。」的確,文中處處有遁入虛無的表現,「你的就是我的,他也就是我」萬物在宴之傲身上都能找到痕迹,然而終也抓不住。他的冷酷與神秘在作品的荒誕敘述中只能置於理念的範疇,這實質上是遁入虛無的表現,他的存在像是不存在,是象徵而並非某個特定的人。同時這種對自我的復仇、對存在理念世界的把握,又是通過絕對的神化將其置入一種虛無的境界來把握的,這就更深入了魯迅自我的一種虛無主義精神。宴之敖說:「仗義、同情,那些東西,先前曾經乾淨過,現在卻成了放鬼債的資本。我的心裡全沒有你們所謂的那些,我只不過要給你復仇」這樣就給復仇打上了虛無主義的旗幟,自我的復仇來自虛無的認識,而虛無主義也正是源自對自我靈魂的拷問,這種非凡的自我否定精神和殉道意識,是魯迅比之同代人對自我在社會形態與文化形態的地位的更深刻的認識,他所闡述的這種虛無與孤獨的荒原感不是一個階級一個時代的,而是整個人類從古自今的悲哀


人性即是社會性的反應

眉間尺的優柔寡斷,在開篇被刻畫得淋漓盡致,在這時,母親才告訴他這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十六年前的帷幕為什麼在眉間尺已經形成這種柔弱的性格之後才揭開?這或許是個暗示:暗示著五千年尚未覺醒的靈魂

魯迅的作品裡,處處都在吶喊,也飄蕩著彷徨。在王巡城的途中,阻擋了眉間尺的不是王的衛士,僅僅是一群圍觀的庸人、閑人:「眉間尺遇到了這樣的敵人,真是怒不得,笑不得,只覺得無聊,卻又脫身不得。這樣地經過了煮熟一鍋小米的時光,眉間尺早已焦躁得渾身發火,看的人卻仍不見減,還是津津有味隨的。」這樣的閑人是否似曾相識?圍觀祥林嫂的人、圍觀日本人殺中國人的人……這樣的「津津有味」讓先生難以下咽,所以他要一次次的吶喊出來。

可憐與可恨在中國的民族性中交織著

「百姓都跪下去,祭桌便一列一列地在人叢中出現。幾個義民很忠憤,咽著淚,怕那兩個大逆不道的逆賊的魂靈,此時也和王一同享受祭禮,然而也無法可施。」人民的思想被這樣奴役著,欺騙著,實在可憐,而竟絲毫不知覺悟,為其所害卻又深深地維護它,實在恨鐵不成鋼。

「上自王后,下至弄臣,駭得凝結著的神色也應聲活動起來,似乎感到暗無天日的悲哀,皮膚上都一粒一粒地起粟;然而又夾著秘密的歡喜,瞪了眼,像是等候著什麼似的。鼎里的水一平如鏡,照出許多人臉孔:王后,王妃,武士,老臣,侏儒,太監。……」這是何其醜陋可惡的嘴臉?但這些人難道不是整日提心弔膽地受著這個暴君、這個暴虐的社會的折磨而心理扭曲的?

「仗義,同情,那些東西,先前曾經乾淨過,現在卻都成了放鬼債的資本。我的心裡全沒有你所謂的那些。我只不過要給你報仇!」這句蒼涼的話語,不但是由宴之敖喊出,更是魯迅先生向世人所吼出的。這種自我否定精神和孤獨的悲哀正是《鑄劍》思想的精華所在。在《故鄉》里,魯迅說:「只是他的希望切近,我的希望渺遠罷了。」先生希望有,甚至希望自己就是宴之敖這樣一個「這麼地善於報仇」的人。但是他也深知現實的無奈,這種人並不會在那個時代或者整個歷史長河中出現,於是先生又將他歸於了虛無。

最終,在三個毫無差別的頭骨在一個金棺里落葬的情況下,「幾個『閏土』還很忠憤,咽著淚。」我們看了不禁在想:到底是誰不配和誰一同下葬? 從作品的結局,我們看到,最終復仇者與被複仇者同歸於盡。復仇本身,復仇者與被複仇者,復仇的後果,同時被遺忘,被遺棄。愚昧的、以複數存在的看客,才是唯一的永遠的「勝利者」。至此,復仇(及俠義)的崇高、神聖與詩意,被消解為「無」。復仇的最終是算失敗還是成功呢?復仇的無效和無意義的真相,被出人意料地揭示出來。這後一個意義,才是本篇不同於傳統「俠」之意義的深刻所在。

雜合眾多人的看法意見,再加上自己的小小感觸~


首先,你得看出來,紅鼻子老鼠是在罵顧頡剛。魯迅在盡量嚴肅的文學中也從未放棄對現實人物的諷刺,這一篇很特殊,諷刺點最少,可以說最接近為文學的魯迅。
其次,你得看出來,宴之敖者就是魯迅。宴意為家中有日本女人,諷刺曾與之同住的周作人一家。魯迅就是那個「原俠」精神的繼承者,他其實是借舊故事之口說:「人我所加的傷……我已經厭惡了自己!」這不得不提到魯迅的精神思想。魯迅並不是思想中的激進人士,他的思想絕望到了極點,若是讀過《野草》就可見一斑。他在最初不想去新青年寫稿,他說,在一個人人熟睡的鐵屋子裡,明知他們會悶死,叫醒他們是不必要的。(也就是讓醒的人悶死不如不叫醒任何人,可見其思想的陰暗)但有人回復他:你不能否定任何醒來的人的希望。魯迅便立即加入了。他是徹底的悲觀者,但還要堅持挽一回吃人的狂瀾,這是他真正的面目——一個欲死而欲他人活的黑衣人,一個放膽前行而無真正目的地的宴之敖者。
還有,你得知道來源《搜神記》《列異傳》,對比出魯迅新編的趣味。其實搜神記里有一個細節處理的更妙,就是眉間尺是把頭遞過才輕輕後倒。但歷史的眼光也是不同的。
太多種解讀了,但《鑄劍》絕不像一部里程碑,你不能說什麼四一二剛發生時成文就是它的表達內涵,它不能形而上地表達魯迅所在的時代,也不是什麼超時代的本質。它是一首歌,也許就是那首怪歌,嬉笑的連貫與復仇的悲哀連綿起伏糾纏其中,在吟誦中不斷獲得讀者新的反響。魯迅的文學,已從詞的物質形態中解放出來,成為了我們當代的真實存在。


藝術,就是黑暗靈魂的舞蹈。從復仇到虛無,魯迅先生揭示了整個人類靈魂的存在狀態,具有深刻的內涵與哲理,這種對人性的孤獨者的守望,恰似黑暗裡的一首舞曲,在痛苦中將藝術留給後人。


自己讀時有很多困惑,後來都到了殘雪的書評。這才懂得復仇的真諦。
引全文如下:

  從外在的,與整個黑暗道德體系的對抗、廝殺,轉向內在的靈魂的撕裂,
從而在自己體內將這一場殘酷的戰爭在純藝術層次上進行下去,是魯迅先生的
一些文學作品(例如《野草》)的突破,而這篇《鑄劍》,將這種創造達到了登
峰造極。

  小說的主題是復仇,然而文中卻分明有兩種復仇,令人想起博爾赫斯的
《曲徑分岔的花園》。一種是表面結構的復仇,這種復仇是親情道德內的復仇。
即,大王殺了眉間尺的父親,眉間尺決心替父報仇,歷經曲折,在黑色人的幫
助下終於如願以償。潛伏在這種復仇之下的,是另一種深不可測的、本質的復
仇。即,人要復仇,唯一的出路是向自身復仇。世界滿目瘡痍,到處瀰漫著仇
恨,人的軀體對人的靈魂犯下的罪孽無比深重,人已被這些罪孽壓得無法動挪,
而人的罪孽的起因又正好是人的慾望,即生命本身,所以無法動挪的人也不可
能向外部進行復仇。向自身復仇,便是調動起原始之力,將靈魂分裂成勢不兩
立的幾個部分,讓它們彼此之間展開血腥的廝殺,在這廝殺中去體驗早已不可
能的愛,最後讓它們變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達到那種辯證的統一。這第二
種復仇才是故事的真正內核,被我們所忽略了的藝術精神。為進行這場精神上
的復仇,靈魂一分為三,讓驚心動魄的故事在三者(黑色人、眉間尺、大王)之
間發生。

  眉間尺一來到這個世界上,前世的復仇的格局就早已為他設好了:他的父
親為王所殺,他必須報仇;但王又是絕對不可企及的,因為他既生性多疑,老
奸巨猾,又受到重重保護,於是報仇成為不可能的事。當主角走進這個不可解
的矛盾,尖銳的衝突產生之際,黑色人就作為指引者出現了。他向眉間尺指出
了一條完全不同、甚至相反的復仇之路,他將眉間尺的境界提升上去,讓眉間
尺拋棄自己的軀體,同他一道踏上不歸的征途。就這樣,青春和熱血濃縮為砍
下的頭顱,無比輕靈而又勇敢無畏,向那幽冥的深處前行了。

  因為眉間尺誕生於致命的矛盾中,他自身的性格便天生具有致命的「缺陷
」,即同情心或愛,這是人之所以為人的本性。為了實現他對父親的愛,他卻
必須剿滅自己的同情心,變成一個硬心腸的冷酷的殺手,但以他的生性,是斷
然成不了殺手的,因而他的復仇計劃剛一開始便一敗塗地。故事在這裡發生轉
折,眉間尺內心的撕裂由此開始,愛和恨永久在靈魂內對峙的格局形成。黑色
人告訴眉間尺,想要真正向王復仇,就只有將自己的身體也看作王,以自戕重
新開始整個計劃,進行那種「頭換頭」的交媾,達到愛與仇的真正統一。正如
他在歌中所唱的:

  彼用百頭顱,千頭顱兮用萬頭顱!
  我用一頭顱兮而無萬夫。

  這是舊式復仇與黑色人的復仇的本質上的區別。

  很顯然,眉間尺是現實中具有理性認識的個人,他的處境是絕境,他的出
路是通過體內熱血的、愛與恨的衝動不斷地認識。黑色人則是那模糊而純凈的、
理念似的自我。黑色人從「汶汶鄉」(虛空)而來,他要用眉間尺的愛和血和恨
來實現自己,演出一場復仇的好戲。眉間尺則要通過黑色人將自己從污濁中提
升,上升至「異處」,讓世俗的愛和恨升華成宇宙中永不消失的「青光」。對
讀者來說難以理解的是王的形象,看到那些外在的「惡」的描述,一般人很容
易將他與某種社會性的身份掛鉤,然而這樣的小說是另有所圖的。認真地反省
一下,王身上具有的那些「惡」的成分——貪婪、自私的愛、專橫殘暴等等,
難道不正是人所共有的本性嗎?魯迅先生以如此可怕的形象賦與社會中的個人,
可見其對自身的嚴酷、決絕,對人類處境(當然首先是中國人的處境)深深的絕
望。所以王的形象,是缺乏自我意識的、舊的人性中的自我,他飽含愛的激情
(愛青劍),而又殘暴陰險,處處透著殺機。他因愛而殺人,一旦愛上什麼(人
或物),必然伴隨了殺戮。而眉間尺的形象,則是覺醒的新的人性之體現,是
那種內含尖銳矛盾不斷發展的自我。在早期,他同樣因為愛(愛父親)而計划去
殺人,但很快就由盲目的衝動轉入了自覺的認識,從而改變了復仇的性質。至
於黑色人的形象,則是人性中潛在的可能性,人類精神的化身,藝術層次上的
自我。他是眉間尺靈魂的本質,也是王內心縈繞不去而又早被他殺死了的幽靈。
為命運驅使的這三個人終於在大金鼎的滾水中匯合了,一場你死我活的咬嚙展
示出靈魂內在的戰爭圖像。在這輝煌畫面出現之前,是覺醒的精神在引吭高歌:

    王澤流兮浩洋洋,
    克服怨敵,怨敵克服兮,赫兮強,
    宇宙有窮止兮萬壽無疆。
    幸我來也青其光!
    青其光兮永不相忘。
    異處異處兮堂哉皇!
    堂哉皇哉兮噯噯唷,
    嗟來歸來,嗟來陪來兮青其光!

  戰鬥的號角吹響了,已被黑色人精簡成一個頭顱的眉間尺的肉體,要在戰
斗中通過自戕來達到那種致命的快感。他將與黑色人合作,在滾水中與王搏鬥,
將王殺死,並將他們自身的肉體與王徹底混淆,最後徹底消滅肉體,上升到純
精神的境界。戰鬥是可怕的,痛感就是快感,恨就是愛,相互咬嚙就是合為一
體,王就是我,我就是王,消滅就是再生。靈魂的內涵無比豐富,誰也無法將
其窮盡。這樣一種壯觀的統一,恐怖的大團圓,正是藝術的境界。只有具有無
比勇氣的藝術家,才敢於在熊熊烈火之上,在滾水之中來上演這種地獄裡的復
仇的戲,而在充滿了正人君子的國度里,這種事真是很難設想。歌中的下流小
調「噯噯唷」是眉間尺要同王交合之前發出的呻吟,王既是他要超越的對象,
也是他存在的根基,咬嚙王就是咬嚙自己,恨與愛的交織使他興奮到極點,創
造精神的飛揚同生命的醜惡扭斗將同時發生。沒有「噯噯唷」的下流,斷然不
會有「堂哉皇」的偉麗雄壯,博大的靈魂容得下人性中的一切。這裡的「歸來」
絕不是國人「尋根」式的歸來,而是在同王團圓之際陪伴「青光」將精神向
「異處」升華。

  這種復仇的天機是由黑色人的一段話泄露的:

  「我一向認識你的父親,也如一向認識你一樣。但我要報仇,卻並不為此。
聰明的孩子,告訴你罷。你還不知道么,我怎麼地善於報仇。你的就是我的;
他也就是我。我的靈魂上是有這麼多的,人我所加的傷,我已經憎惡了我自己!」

  眉間尺並不完全懂得黑色人這話的意思,但在少年內心的最深處,一定有
某種東西為之震動,因為黑色人說出了他的本能(要活下去的本能),而面前只
有死路一條。於是他便毅然順從自己的本能,去著手創造自己從未創造過的東
西了。黑色人外表冷酷,心裡卻有著真愛、博愛。他洞悉了人的本性,知道人
活著,就會有仇視與傷害,他將這看作一種生存處境,而早就在內心寬恕了一
切。但寬恕了一切不等於不再計較,他將每一樁仇都記在自己的帳上,而決心
來擔負起複仇的使命了。黑色人的愛與眉間尺的愛(更與大王的愛)在這裡顯出
了質的區別。可以設想,眉間尺在經歷了狹隘復仇的挫折之際,焦躁、沮喪、
對自己不滿,如果黑色人不出現,他將長久地徘徊在王宮之外,對這一切產生
深深的厭惡,這是他性格發展的邏輯。黑色人及時地出現了,眉間尺的絕境中
出現了新的希望,黑色人向他說出了愛與仇的真諦,從此盲目的衝動化為了自
覺的追求。

  眉間尺面臨的矛盾同王的矛盾其實是同一事物的兩個階段。眉間尺愛父母
親,同情老鼠,他的愛體現為善,但這種善不可能單獨在人生中持續下去(除
非人停留在幼兒階段),人要成為真正的人,靈魂就要分裂。眉間尺的父親被
殺這一生存的前提就是人所面對的命運,即,復仇使得人的愛(善)不可能,可
是失去了愛和同情心,人也就不再是人。眉間尺在命運的鐵圈內惟一可做的事
就是讓自己的靈魂猛烈衝撞,因為他既不能缺少愛和同情,也不能缺少恨和惡,
矛盾的雙方同樣強大。完全可以設想,同情過邪惡的老鼠的他,在咬住王頭的
一瞬間,仍然感到了那種切膚之痛,這痛感就是他的快感。再說王本身,他是
因為愛被人仇恨。因為愛青劍愛得太深殺了人,被人仇恨也就恨得太深。王的
愛是以惡的、排他的形式出現的,這種沒有自我意識的昏庸的愛也不能在人生
中持續下去,他被仇恨所包圍,他面臨的是自己肉體的消滅,因為他沒有靈魂
的分裂。這兩個人既體現了人的靈魂的層次也體現了人性時間發展上的階段。
黑色人則是人性最高的層次之體現,他雖看上去近似理念,但決不是消滅了內
在的矛盾,他的矛盾比眉間尺更為尖銳。他模樣黑瘦利落,目光似兩點磷火,
胸腔里燃燒著的是幾千年的死火,他對復仇有種饑渴。為什麼復仇?只因為愛得
太深、太痴迷,只因為這愛無法單獨實現。要實現愛就得復仇,他是精通此道
的老手,他也知道單薄的、無愛的仇恨(如眉間尺對王的恨)解決不了問題,眉
間尺有賴於他來將他提升。他那尖利的歌聲給人的啟示是:真愛是要掉頭顱的
事,愛與血腥不可分,陰鬱、冷血的殺戮場面會透出愛的旋律。他將此精神傳
達給鼎底眉間尺的頭顱之後,喚起了頭顱的激情,新的人性在猛火與滾水中誕
生了。黑色人的天職決不是平息矛盾,而是挑起險惡的戰爭。他在自戕中領略
大快感,在殺戮中高唱團圓歌,他將古老的復仇提升為純粹的藝術,賦與了復
仇這一永恆主題新的意義。他的境界就是藝術與人性的境界。

  眉間尺性格發展的過程就是內在矛盾展開的過程。故事一開始,他同老鼠
之間的那場事件實際上就是他同人的關係的演習。眉間尺天生心細、敏感、富
於同情心,這種性情在處理同老鼠的矛盾時,自己的矛盾也展開了。老鼠從里
到外都令人憎惡,但它也同他一樣是一條生命,在遇到大難時也同他一樣會有
著求生的本能,將心比心,眉間尺對它產生深深的同情是很自然的。可是這種
同情心卻是大忌,老鼠只要活著,就要繼續對他作惡,於是他殺了老鼠,對自
己的靈魂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口角流著鮮血,一條生命死在他殘暴的腳下,
眉間尺的悲哀無法描述,他找不到解決內心矛盾的辦法。接著母親將那件可怕
的往事告訴了他,期盼他改變優柔的性情,為父報仇。眉間尺在一時衝動之下
也脫口說出「我已經改變了我的優柔的性情,要用這劍報仇去!」這樣的話。但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眉間尺的優柔正是他的本性。具有這樣的性情,他
註定無法處理同人的關係,因為這種關係比同老鼠的關係還要困難得多,而他
本人,「惡」(報仇之心)與「善」(同情心)在他內心總是此消彼長、勢均力敵。
所以他在對母親作了保證之後,仍然無法入睡,根本不像改變了優柔性情的樣
子,母親的失望也是必然的了。天生這種藝術家的性格,又如何到世俗中去報
仇呢?接著他看見了仇人,內心燃燒起來,立刻就要衝上去。命運卻不讓他得
手,他反倒被那些刁民纏住脫不得身。以他的性情,背著一把劍都生怕誤傷了
人,哪裡會去對刁民施暴呢?於是眼看著一個報仇機會落空了。白白衝動了一
場,心裡的善又佔了上風,想起母親,鼻尖發酸,那副樣子看上去愈加不是當
殺手的料了。黑色人來到了,告訴他報仇已成為不可能的事,他自己的性命倒
成了問題,因為王要來抓他了。眉間尺又陷入了傷感,似乎這報仇不再是為自
己,而大半是為了母親。黑色人要怎樣塑造眉間尺呢?黑色人既不是要眉間尺
成為冷酷的殺手,也不是要他淪為長吁短嘆的傷感者,他要他的頭。有了這個
頭,他就可以將眉間尺內心的矛盾推向極致,即愛到極致也恨到極致。他早看
出眉間尺正是那種材料——用自己的身體來做實驗的材料。應該說,黑色人是
眉間尺命中注定的發展模式,眉間尺按他的模式發展下去,就既保留了性格中
原有的一切,又不致於在精神上滅亡。去掉了軀體只剩下頭顱的眉間尺果然發
生了轉變,障礙消失了,轉靈的頭顱變得敢愛敢恨,既不冷酷,也不傷感。因
為在最高審判台前,人人都是平等的、同一的,咬嚙同時也是交合,人體驗到
刻骨的痛,暈眩的快感,卻不再有作惡前的畏懼與作惡後的難過,世俗的仇與
愛就這樣以這種極端的形式得到了轉化。眉間尺心上的重壓得到了解脫,情感
釋放了,他微笑著合上了眼睛。這一次,他用不著再為王的死難過,因為他的
頭顱已與他合為一體,王成了他自己。

  以「天人合一」的文化滋養著的國人,最害怕的就是這種靈魂的分裂,所
以魯迅先生作為純粹藝術家的這一面長久以來為某種用心所掩蓋,所歪曲,而
對魯迅藝術的固定解釋的模式長久以來也未得到任何突破。我輩愧對先生之處,
就在於讓他的孤魂在荒漠中長久地遊盪,遇不到同類。希望以這一篇短文,促
進對魯迅文學的新型探索和研究。


昨天剛好寫了個關於《鑄劍》的片段。也看過說是魯迅映射某某某或者映射什麼什麼的文章。這裡只從小說閱讀角度去說,也不逐條分析了,只是寫下魯迅在《鑄劍》一個片段里的小說細處的處理。以下把原文貼在下面:
小說中對閑置或是沒用事物的處理。

在小說中如何處理我們沒用的器物。比如,在小說里,我們寫到一定的時候需要一個物件時,往往這個物件不是很容易得到的。即使得到也是從別的物件上拿來的一部分,剩下的部分怎麼處理就成了麻煩。我們就拿魯迅的《鑄劍》來舉例。
比如,黑衣人告訴眉間尺,報仇需要兩件器物,一個青劍,一個是你的頭顱。青劍很好處理,這裡青劍就是一個重要的道具,不可或缺。直接拿來就好。頭顱就麻煩了。麻煩的地方不在於自己看自己的頭顱下不去手。說到這裡,外插一句,先來說說眉間尺是如何砍掉自己的頭顱的。這個麻煩的頭顱我們稍後再說。
眉間尺砍掉自己的頭顱是下不去手的,我們任何一個正常人,即使你心堅如鐵,下手起來也是非常困難。然而又不能藉助外人,那樣又會動搖自己的軍心。所以,必須由自己來,旁人幫不了自己。來看看魯迅是如何處理這個棘手的砍自己的頭顱的。

【暗中的聲音剛剛停止,眉間尺便舉手向肩頭抽取青色的劍,順手從後項窩向前一削,頭顱墜在地面的青苔上,一面將劍交給黑色人。】

是的,是抽劍的過程中「順手」從後頸窩向前削的。藉助是外力,但是這個外力又是自己的。這個外力不是「一狠心」給自己一劍,這樣寫就壞了。而是順手給自己一劍。這樣,這把劍就順勢接過眉間尺的力氣給了眉間尺一個力道。然後頭顱就掉下來了。寫這裡的時候很容易寫壞,稍有不慎甚至連頭也砍不下來。
好了,接著說,麻煩的頭顱。
要頭顱必須從身體上把頭顱給取下來。取下來以後就會有個問題出現,身體怎麼辦。這個多出來的身體怎麼處理,埋掉嗎?當然這是我們很容易想到的處理方式。也是最平庸的處理方式。最好的處理方式就是讓身體消失,怎麼怎麼讓沒有頭顱的身體消失呢?這是個棘手的問題,也是個至關重要的問題。魯迅是個極為優秀的小說家,他當然想到了要讓頭顱消失,但是要怎麼讓頭顱消失呢?魯迅處理的簡直太偉大了。好了,我們就來看一下魯迅的原文:

【「呵呵!」他一手接劍,一手捏著頭髮,提起眉間尺的頭來,對著那熱的死掉的嘴唇,接吻兩次,並且冷冷地尖利地笑。】

這是接上文以後,黑衣人一手接了劍,一首提了頭顱。這裡很重要。因為劍和頭顱都在黑衣人手中了。接下來看魯迅的處理:

【笑聲即刻散布在杉樹林中,深處隨著有一群磷火似的眼光閃動,倏忽臨近,聽到咻咻的餓狼的喘息。第一口撕盡了眉間尺的青衣,第二口便身體全都不見了,血痕也頃刻舔盡,只微微聽得咀嚼骨頭的聲音。】

魯迅太厲害了。緊接著他就讓餓狼吃掉了眉間尺的身體,包括血和骨頭。俗話說吃人不吐骨頭,魯迅太狠了。這個狠是說他在寫小說的力度上太厲害。有的人會說,狼怎麼會突然來呢?這裡是郊外的樹林,又是夜間,有狼出沒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而寫狼的時候,先寫磷火似的眼睛,這也是一個優秀的小說家的基本素養。到這裡如果魯迅得意忘形了的話,就壞了。因為這還只是偉大的開端,一個綳不住就全盤皆輸。因為這裡又來了一個問題,狼會吃了眉間尺的身體,自然也要吃你黑衣人。所以,接下來又要解決不讓餓狼吃掉黑衣人的問題。這時候小說的主角青劍就該出場了。於是接下來是:

【最先頭的一匹大狼就向黑色人撲過來。他用青劍一揮,狼頭便墜在地面的青苔上。】

這樣一下子就解決了上一個問題。但是這樣一來,又會有一個問題出現,這個問題,不深入細想很難琢磨出來。那就是,吃掉眉間尺的這頭狼,又多出來一個狼的身體來。如果狼是活的,眉間尺的身體就消失了。但是吃掉了眉間尺身體的狼死了,我們就會覺著哪裡不行了,隱隱不安了。因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又閑置出來了眉間尺的身體。所以,接下來,魯迅的偉大又進一步了。請看接下來的原文:

【別的狼們第一口撕盡了它的皮,第二口便身體全都不見了,血痕也頃刻舔盡,只微微聽得咀嚼骨頭的聲音。】

第二次生吞活剝,這裡簡直太讓人震驚了。而且這第二次生吞活剝也是有樣學樣。第一次,頭一匹狼吃掉眉間尺的時候,第一口先是撕盡了眉間尺的青衣,這第二次別的狼們第一口也是撕盡了它的皮。我想魯迅寫到這裡,自己也是要在小屋裡在燈下為自己極盡高興一場。

後面這場身體的消失收尾收的也很漂亮。

【他已經掣起地上的青衣,包了眉間尺的頭,和青劍都背在背脊上,迴轉身,在暗中向王城揚長地走去。
狼們站定了,聳著肩,伸出舌頭,咻咻地喘著,放著綠的眼光看他揚長地走。】

先是黑衣人主觀情景上地揚長地走去。然後再是以狼的客觀情景再現,狼們放著綠光看他揚長地走。彷彿眉間尺的身體死掉以後經過兩道程序又在狼身上復活,化身很多匹狼,目送黑衣人離去。這冒著綠光的眼睛是狼的眼睛嗎?不是,分明是無頭屍體的眼睛。我們也只能這樣看著魯迅揚長地走,光了腳丫子也攆不上。

補充一點,說一下《鑄劍》的動機:

總體看看《故事新編》的調調語氣均是輕鬆、諧趣、解構的,讀來如賞玩古物,沒有肅穆感,只有興味兒。獨獨《鑄劍》是《故事新編》里最悲劇氣氛的一篇,是的,無論表面還是內核這篇的悲劇意味是太過強烈。這是最為可疑的一點。仔細讀讀,我們可以看到魯迅玩的小花招——這篇小說的動機是魯迅給我們開的一個大玩笑。

小說所有的觸發點都來源於眉間尺他爹鑄了把好劍招的禍,劍是哪來的,鐵鑄的,鐵又是哪來的,且看原文:

「二十年前,王妃生下了一塊鐵,聽說是抱了一回鐵柱之後受孕的,是一塊純青透明的鐵。大王知道是異寶,便決計用來鑄一把劍,想用它保國,用它殺敵,用它防身。」

我們讀小說,即使是《故事新編》這類魔幻或神話小說不能按魔幻或神話讀,一定要按現實狀態讀,不能有奇異的份,王妃抱鐵柱受孕生鐵,這是奇事,細細想來,神話之事向來是不可言說之事的障眼法,這王妃哪裡是抱鐵柱受孕,分明是出軌受孕,這事明明是宮廷緋聞嘛,與宮廷傳說狸貓換太子等是一個回子事。

魯迅的這個花招每每想及均令我捧腹,印象深刻。

原文是貼在這裡的:魯迅是怎樣處理沒用的東西的


荊軻知太子不忍,乃遂私見樊於期曰:「秦之遇將軍可謂深矣,父母宗族皆被戮沒。今聞購將軍首金千斤,邑萬家,將奈何?」於期仰天太息流涕曰:「於期每念之,常痛於骨髓,顧計不知所出耳!」荊軻曰:「今有一言可以燕國之患,報將軍之仇者,何如?」於期乃前曰:「為之奈何?」荊軻曰:「願得將軍之首以獻秦王,秦王必喜而見臣,臣左手把其袖,右手揕其匈,然則將軍之仇報而燕見陵之愧除矣。將軍豈有意乎?」樊於期偏袒搤捥而進曰:「此臣之日夜切齒拊心也,乃今得聞教!」遂自剄。
——司馬遷 刺客列傳

妻後生男,名赤鼻,告之。 赤鼻斫南山之松,不得劍;忽於屋柱中得之。楚王夢一人,眉廣三寸,辭欲報仇。 購求甚急,乃逃朱興山中。遇客,欲為之 報;乃刎首,將以奉楚王。客令鑊煮之, 頭三日三夜跳不爛。王往觀之,客以雄劍 倚擬王,王頭墮鑊中;客又自刎。三頭悉 爛,不可分別,分葬之,名曰三王冢。

——甘寶 搜神記

——曹丕 列異傳

等等。

然後,許多年後,周老師寫了這個故事,這個故事其實很真實。

偉大的未來革命者,吉姆 雷諾同志說過,建設新世界是你們年輕人的事情。我們的任務是復仇。

《火鳳燎原》里,白門樓的大雪中,郭嘉對賈詡說,我們這代人已經毫無指望(我想說,到了你們的曾孫那一輩,仍然是毫無指望)。

魯迅的心情是一樣的,是絕望。是渾身上下被整個民族的黑歷史和血腥氣給浸透了,所以再也不能承擔任何光明的東西。

唯有,戰鬥到死去而已。

明知必死。但必死還是比現狀要好一些。讓汩羅江中的波濤湧起吧。

所以無論是從先秦的文本,漢朝的文本,三國的文本,到魯迅的文本,還是貫穿古今中外的革命敘事和人格刻畫,無非都是這麼回事。

楚王是強大的。赤鼻是弱小而柔弱的。黑衣人是冷酷而孤立無援的,他們在一起死去了。

這是其一。

後人不分黑白地把這三個人埋在了一起,稱之為三王墓,這是一種跨越仇恨才能實現的和解,是下一代人,下下一代人的任務,是劉邦祭祀陳勝,始皇帝,也祭祀戰國七雄,是雷諾一個人坐在酒吧里,看著電視上他的副官和蒙斯克的兒子握手致意。

這是其二。

那是只有不懷著恩怨的那一代人,才能夠做到的事情,keep simple ,keep naive.那是對戰國和秦朝都素無恩怨的沛縣老粗們才能做出來的事情,相反,項羽和張良都做不出來。你怎樣看待你推翻的那個時代?這種看待的態度決定了這個時代是否是幸福的。

大氣和寬容,是需要運氣的。

沒有運氣,請不要偽裝高祖,還是誠實一點,一個也不寬恕吧。

這是其三。

而現在。。。。恩怨才剛剛開始。

魯迅憎恨的一切,都堂而皇之地繼續發生。對被推翻那個時代的描述,以及對前三十年的描述,沒有人能做到平和,更加令人唏噓的是,在民國時期曾經是社會共識的強國夢想,在現在已經不再是一種社會共識了。某一種強國模式之下,一派人永不得翻身,另一種強國模式之下,另一派人同樣如此,他們就像鑄劍中的三顆腦袋,持久地撕咬在一起,但由於鼎的溫度太熱,誰也不敢接近,去徹底的,大氣的,公正地祭祀他們。

雖然他們實質上已經是死人了。

so....這是個需要尋歡作樂的時代。因為卑微,所以掙扎,因為無聲,所以嘶叫,因為精神匱乏,所以信息泛濫,啊。。。。帝都的風景如此醉人。

喵喵答案備份


「呵呵!」他一手接劍,一手捏著頭髮,提起眉間尺的頭來,對著那熱的死掉的嘴唇,接吻兩次,並且冷冷地尖利地笑。


冰冷凜冽,全部場景都彷彿上了一層青銅色,唯獨煮頭的大鼎下的火冒著紅色的焰,即便是這熊熊的焰也讓人覺不出一絲溫度來。


《故事新編》所呈現的是中國古代文化史和精神史。八篇中所寫的主角都是中華民族脊樑式的人物。女媧,羿,禹,伯夷叔齊,墨翟,莊子。其中《鑄劍》是寫幾千年的中國政治史。


鑄劍的理解
眉間尺的成長過程 第一節殺鼠放鼠來回六次體現出他的不冷不熱 第二節鑄劍故事得知自己的復仇重任 第三節犧牲自我來完成復仇 第四節與王搏鬥生命的升華
宴之敖者所代表的黑色家族 表現出的冷酷 自我犧牲 他說過這樣一段話
這是魯迅內心的痛苦 眾人的理解指責可以不理 兄弟失和給他帶來的傷痛最為嚴重 這是人我所加的傷

這篇文章中有兩個調子 前三節主調是眉間尺復仇 副調時隱時現 第四節副調變成主調 上演了一場荒謬滑稽的鬧劇 副調指的就是魯迅文章中經常出現的看客 那些街上的男男女女 王宮大臣 無論是眉間尺還是黑色人 還有王 他們三個人都以死亡作為結局 最終的勝利是屬於這些看客的

魯迅在這篇文章中表現的最明顯 他是一個個人主義者 不是資本主義的自私個人主義 是不迎合政治 站在時代高度 告訴人們
你要的事值不值得你去犧牲 犧牲你的生命之後帶來了什麼 是否有意義
這也是他為什麼寫三頭相搏這一故事高潮之後 又寫第二個高潮 三頭並葬
當然生命的自我犧牲要比苟活的偷生有意義的多


為數不多的看的不那麼晦澀的,寫的老少皆宜的一篇文章……╮(╯▽╰)╭


神秘感非常!


我的魂靈上有這麼多的,人我所加的傷,我已經憎惡了我自己!


魯迅印象最深的短篇小說,鑄劍,對,就是他。我初二從我哥的高中課外讀本看到的。跳躍的頭顱,我腦中挺久的一直是這個畫面。


不做評價 不過鑄劍備受推崇我我覺得是因為它最好懂吧


鑄劍作於三一八慘案以後約半年光景,這起慘案使魯迅目睹了不少革命者流出的血,從而萌生出頑強的復仇意志。其實是魯迅在表達自己的憤慨。大概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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