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評價孟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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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答的人少,就來自言自語一番。寫之前先貼另一個回答:
你覺得最絕望的古詩詞是什麼?https://www.zhihu.com/question/28900328/answer/146043798?utm_source=qqutm_medium=social

用何旭君的話說,「一些很不好的體驗只有在孟郊那裡才能得到回應」。是極敏感自尊的人格,經過現實的壓榨之後的扭曲。那個制度下長起來的一株病梅。而且他不掩飾這種畸形。我想願意把生命的全部能量用來經營痛苦的人能讀孟郊。

我不大會寫評論,但孟郊還是讀得較多。故這篇可看作詩選。

《送孟東野序》云:「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孟郊應進士之前的詩作很少。四十一歲時第一次到長安應試。韓愈有詩寫他當時寒微而自矜,拙於應酬的態度。唐代的科舉場上仍有門閥制度的流弊,《唐摭言》記載:「得舉者不以親,則以勢,不以賄,則以交……其不得舉者,無媒無黨,有行有才,處卑位之間,仄陋之下,吞聲飲氣,何足算哉。」而孟郊寫自己「方全君子拙,恥學小人明」,「萬俗皆走圓,一身猶學方」,這樣自然是要吃虧的。考試結果可想而知。但是他這一次落第之後仍然抱有期許。「思逢海底人,乞取蚌中月」,「離婁豈不明,子野豈不聰」,還盼著能有賞識他的貴人出現。而到第二年為止反覆下第讓他的心態開始崩潰。期間寫了很多詩,「棄置復棄置,情如刀劍傷」,「兩度長安陌,空將淚見花」,也想到了自殺,著名的「死辱片時痛,生辱長年羞」寫於第二次下第後。我心裡可以算他詩裡面的前三名的《古興》,「楚血未乾衣,荊虹尚埋輝。痛玉不痛身,抱璞求所歸」,也寫於這個階段。胡震亨說:「以名場事入詩,自孟東野始」。這些詩應該能引起古今有相似遭遇的人的共鳴。不止有關考試,總之是一切的失敗。恥辱。求而不得。

貞元十二年,他當時經過交遊已經有了名氣,打通了某些關節。終於登第。「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寫的就是此時。然而命運並沒有從此改變。四年後他才謀得溧陽縣尉一職,並且到任後難以適應。陸龜蒙有記載:「或比日,或間日,乘驢領小吏徑驀投金渚一往。至則蔭大櫟,隱叢筿,坐於積水之旁,苦吟到日西而還。爾後袞袞去,曹務多弛廢。令季操卞急,不佳東野之為。立白上府,請以假尉代東野,分其俸以給之。東野竟以窮去。」他晚年的生活沒有得到任何改善,貧病始終是詩的主題。《答友人贈炭》「驅卻坐上千重寒」「暖得曲身成直身」;「借車載傢具,傢具少於車」;「貧病誠可羞,故床無新裘。春色燒肌膚,時飱苦咽喉」,很多寫這樣的境況。而他一生最悲慘的遭遇乃是晚年喪子,而且是長子去世以後,小兒子一個一個地全部夭折。描寫這種慘禍的詩大多不忍卒讀,有《悼幼子》「生氣散成風,枯骸化為地」,《杏殤九首》:「踏地恐土痛,損彼芳樹根。此誠天不知,翦棄我子孫」,「病叟無子孫,獨立猶束柴」;韓愈特作《孟東野失子》:「失子將何尤,吾將上尤天」;賈島《哭孟郊》寫「寡妻無子息,破宅帶林泉」。

以上大概就是孟郊的生平。可以說非常荒唐。他是封建時代境遇最差的一群士子的縮影。

環境和內因共同催生出他的詩作。孟郊本人的性格,激烈、矛盾、偏執,是真正的「心與身為仇」。他早年曾與名僧皎然交遊,也與許多道人相過從。顯然他始終堅持的是儒教,詩中隨處談及仁義,但晚年又寫「始驚儒教誤,漸與佛乘親」。他希望自己清虛中正,「波瀾誓不起」,甚至有詩批評屈原的憤激,然而自己又何嘗不是這樣的人。一個時代正在發生的衰變,在知識分子身上作出了這樣的投射。中唐的詩普遍缺少平衡,或輕俗或奇僻,整體由昂揚走向內縮。孟郊乃是那個逐漸解體的時代分裂出的一道折光。

孟郊最為人熟知的是苦吟。韓愈評價:「劌目鉥心,刃迎縷解,鉤章棘句,掏擢胃腎,神施鬼沒,間見層出」。孟郊寫自己:「夜學曉不休,苦吟神鬼愁」、「萬事有何味,一生虛自囚」,寫詩到這個地步,已經幾近一種自我折磨。「入深得奇趣」,這種苦吟帶來奇崛,但孟郊的奇又不同於韓愈、李賀,綜合來說,兼以詩境的冷峭、造語的瘦勁、情味的苦澀。

《寒溪九首》選二
曉飲一杯酒,踏雪過清溪。波瀾凍為刀,剸割鳧與鷗。宿羽皆剪棄,血聲沉沙泥。獨立欲何語,默念心酸嘶。凍血莫作春,作春生不齊。凍血莫作花,作花發孀啼。幽幽棘針村,凍死難耕犁。
溪老哭甚寒,涕泗冰珊珊。飛死走死形,雪裂紛心肝。劍刃凍不割,弓弦強難彈。常聞君子武,不食天殺殘。劚玉掩骼胔,吊瓊哀闌干。

《秋懷十五首》選二
竹風相戛語,幽閨暗中聞。鬼神滿衰聽,恍愡難自分。商葉墮干雨,秋衣卧單雲。病骨可剸物,酸呻亦成文。瘦攢如此枯,壯落隨西曛。裊裊一線命,徒言系絪縕。
老骨懼秋月,秋月刀劍棱。纖威不可干,冷魂坐自凝。羈雌巢空鏡,仙飆盪浮冰。驚步恐自翻,病大不敢凌。單床寤皎皎,瘦卧心兢兢。洗河不見水,透濁為清澄。詩壯昔空說,詩衰今何憑。

孟郊寫景多取一些衰敗零落的意象,更有一種殺意,獰厲陰慘。「波瀾凍為刀,剸割鳧與鷗。宿羽皆剪棄,血聲沉沙泥」,「噴為腥雨涎,吹作黑井身。怪光閃眾異,餓劍唯待人」,「上天下天水,出地入地舟。石劍相劈斫,石波怒蛟虯」,「上仄碎日月,下掣狂漪漣」,「峽棱剸日月,日月多摧輝。物皆斜仄生,鳥亦斜仄飛。」可以看出畢竟不同於賈島的幽冷。《升庵詩話》評價:「孟東野如埋泉斷劍,卧壑寒松。」正是說這種冷峭中有骨力、怒張不平的風格。他的詩是燃盡的死灰,雖然熄滅,內里仍蘊藏著一種迴光返照式的高熱。我極愛《閑怨》:「妾恨比斑竹,下盤煩冤根。有筍未出土,中已含淚痕。」閨怨是尋常的題材,而孟郊的閨怨,寫的是一種深刻的沉哀,無法擺脫的、與生命一同存在的壓抑。

孟詩造語的瘦勁工新,我試舉幾例。「蜜蜂為主各磨牙,咬盡村中萬木花」,「波瀾抽劍冰,相劈如仇讎」,「山濃翠滴灑,水折珠摧殘」,「棘針風相號,破碎諸苦哀」,「波瀾凍為刀,剸割鳧與鷗」,「怨聲能翦弦,坐撫零落琴」,「老蟲干鐵鳴,驚獸孤玉咆」。他善用狠重的動詞,將某些柔嫩無形的事物也描摹得剛脆有力。色彩的使用則往往鮮明又極肅穆,象徵化。如「黑草濯鐵發,白苔浮冰錢」,「老人獨自歸,苦淚滿眼黑」,「浩態狂香昔未逢,紅燈灼灼綠盤龍」(《芍藥》)。他在這條獨特的道路上越來越純熟,藝術風格高度凝練,佳句迭出。前人有評價他「煎熬太苦,幾無生氣」,而如果偏好這一路的人,讀起來會非常享受。呂本中記載過一段史料:「徐師川問山谷云:『人言退之、東野聯句,大勝東野平日所作,恐是退之有所潤色。』山谷云:『退之安能潤色東野,若東野潤色退之,即有此理。』」真堪發噱。黃山谷推重孟郊,想來也是情理之中。

以上是孟郊最吸引我的幾處。但說起來還有幾點值得論說。他有些詩不減古樂府的高處,樸拙真摯,十分動人。選幾首。

《聞砧》
杜鵑聲不哀,斷猿啼不切。月下誰家砧,一聲腸一絕。杵聲不為客,客聞發自白。杵聲不為衣,欲令遊子歸。

《怨別》
一別一回老,志士白髮早。在富易為容,居貧難自好。沉憂損性靈,服藥亦枯槁。秋風遊子衣,落日行遠道。君問去何之,賤身難自保。

《京山行》
眾虻聚病馬,流血不得行。後路起夜色,前山聞虎聲。此時遊子心,百尺風中旌。

《古樂府離怨三首》
憶人莫至悲,至悲空自衰。寄人莫剪衣,剪衣未必歸。朝為雙蒂花,暮為四散飛。花落卻繞樹,遊子不顧期。

《春愁》
春物與愁客,遇時各有違。故花辭新枝,新淚落故衣。日暮兩寂寞,飄然亦同歸。

《春日有感》
雨滴草芽出,一日長一日。風吹柳線垂,一枝連一枝。獨有愁人顏,經春如等閑。且持酒滿杯,狂歌狂笑來。

而就以上作品來看,他有些構思又是很工巧的。朴與巧達到統一。

另外,錢鍾書說過:「東野,實唐人之開宋調者」。他的詩還有義理方面的妙處。這個我體會不深,就不多說了。或者以後再更。

孟郊是我非常喜歡的詩人,或者說白了就是最喜歡。所以寫本文的時候,隨時都有一種「忽然擱筆無言說」的感覺。一方面是我現在寫文章力有不逮,另一方面,何旭兄說:「本命怎麼好拿出來聊,你能聊自己嗎」,大概就是這樣。一些特別幽深自我的體驗,好像也說不得,所以只是寫了點賞析。別的留待諸君來寫。以上。


孟郊……這個……純粹只說說個人讀作品得來的一點點感受。跑偏不管。
我其實不讀孟郊(允悲臉)。因為你喜歡,曾推薦過幾首,我覺得不錯就也去讀了一下。總的感覺是,這是個特別愛跟自己較勁的人。可能也並非他樂意跟自己較勁,而是在大的受大眾認可的社會價值觀的『淫威』下,他不得不跟自己較勁,以拉扯自己盡量趨近於、符合於社會價值觀。印象中他近體非常少,似也不甚出彩,我完全不相信在那一個時期,那種系統教育下成長起來的讀書人不能寫近體。所以私心的揣測就是他根本不喜歡寫近體,或者說,近體那種精嚴、規範、規矩的形制,根本不對他的路,如同他和功名其實(大概)氣場不和,卻還是往功名上靠。是什麼原因造成的我不知道,但我認為這樣的人起碼是很痛苦的。內心的痛苦透過作品反映出來,這種痛苦是作者的一種『態』。我們不能強求一個體物敏銳、個性強烈的人,在不得不壓抑、委屈自己內心的情況下,作品還溫柔敦厚,清平富貴。如果他做到了,九成九是偽。沒有『態』的作品,讀起來還有什麼意思和意義?所以他(的作品)無論怎麼峭、僻、倔、拗……我都覺得很正常。可能他的風格不是我的首選,但那樣的作品我一旦讀起來,也能讀,也愛讀,因為我接受了它整個的存在。
謝邀。另外我看了一下問題下的評論,發現這好像是一個坑,2333,正考慮是不是等你看了就刪掉。看了留言給我。


古若不置兵,天下無戰爭。古若不置名,道路無欹傾。太行聳巍峨,是天產不平。黃河奔濁浪,是天生不清。東野誠如此,苦直皆天生。青松覆霜雪,桃李搖春風。春風凋桃李,霜雪成青松。桃李爭春夏,青松出秋冬。東野誠如此,苦直詩獨鍾。

如何評價孟郊,就從他詩中表現的形象三觀來看,大概是這樣:

1、個子不高,身材瘦弱——詩的整體氣象雖然沒有內充剛大的健壯之感,但骨氣硬朗。

2、為人實誠,有遠志,目標專一,而乏自信(或許是被挫折一路打壓的)——詩無浮誇虛妄之感,字句用古用直,篇篇幾乎如一,而所寫多自憐。

3、動手能力差勁。——側身天地長懷古,艱難苦恨自詠詩,雖然詩用古用直,但生活瑣碎逼肖處少之又少,以此可見,其生活親自下手處,亦不多。

4、固執。——以孟郊之才,寫出讓人喜歡的文章,應該沒什麼問題,但老大難了,反覆幾次之後,才高中,並不是他笨,而是他固執。所以他的詩,用古直,一以貫之。

評價人,不分時代,每個時代都有相互對應的人,孟郊放到現在,也必然是苦者,當然生活水平應該會提高的。他不是以詩而苦之,而是苦而詩之。就像現在對新詩詩人的分類,打工詩人,農民詩人等等,孟郊是苦者詩人。

若是評價孟郊的詩,其勉力為古,真得古直。比如「古若不置兵,天下無戰爭。古若不置名,道路無欹傾。太行聳巍峨,是天產不平。黃河奔濁浪,是天生不清」,可見一斑。

何謂古直,古者簡樸,直者寡曲。不多修辭,興感之於所寫,醞釀斟酌處在其意旨,不在其字句。所欲表達之意,字句能表達便可,至如華麗與否,不在考慮範圍之內。

看了其他幾個回答,大概是未見孟郊之前,就已經給他下了標籤了吧。

苦寒——現實扭曲——病梅——全部能量用來經營痛苦的人能讀孟郊——一開始就被代入人設了。

仙人掌長出刺,刺蝟渾身是刺,都是因為現實的扭曲……並不是這樣。

孟郊是很正常的一個人,他不是病梅——一者本人非病梅,不知道病梅的感受是如何的,二者本人看孟郊的詩,以一個自認為正常人的眼光去看的,我眼中他的詩,屬於正常的範圍。他的詩里的痛苦,是來自於生活的直接影射,並沒有二次三次的病梅痛苦轉化。兒子不幸這種事情,他依舊能用自己古直的詩風去表現,這和陶淵明說自己兒子,杜甫言幼子餓已卒,是一樣的,只是詩風不同,所以造成的表達不同。詩風來自喜好和思維方式,喜好可以說是先天的,思維方式是後天,兩者結合成為詩風成型的緣由。但能因為詩風去說這個人就是什麼樣子的嗎?只能說可以推測出一個線性的結果,但這並不說就是正確的結果。以詩風匹配詩人,可以,但要完全複製詩人,是不行的。

韓愈說直逼漢魏,是因為漢樂府字字都是生死。

這話說的太評論了,還是煽情式評論。孟郊如漢魏,是因為他的確有道與古直一道,在這條詩路上,走的確實用功,這是他個人對詩的喜好與踐行,而不是因為什麼字字生死。像李商隱有些詩比如這種「江海三年客,乾坤百戰場」的,大類杜甫,難道是因為李商隱也「未嘗一反不思君」?顯然是他對杜甫下了足夠的功夫才是對的。

生活對每個人都是不同的,但正常來說,每個人受到生活的刺激,所做出的反應,這中間的過程是有共性的。比如正常人無論貧富,都會生病,然後身體虛弱,這個過程是正常的生病過程,正常人都要如此。如果非正常的,他的這個過程也是會不一樣的。寫詩也是如此,孟郊與杜甫與李白與李賀與陶淵明與曹植,在生病發病的過程上,沒有不同。他們的不同是病後的處理。

要有一個相對真實的真相,用哈哈鏡來照,多半是不行的——除非一開始,這個人就被哈哈鏡扭曲了,但即使這樣,用哈哈鏡照出來的,也是更扭曲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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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先上圖

第一,前人評價:我站韓愈。


這像是元和長慶間詩壇動態中的三個較有力的新趨勢。這邊老年的孟郊,正哼著他那沙澀而帶芒刺感的五古,惡毒的咒罵世道人心,夾在咒罵聲中的,是盧仝、劉叉的「插科打諢」和韓愈的宏亮的嗓音,向佛老挑釁。那邊元稹、張籍、王建等,在白居易的改良社會的大纛下,用律動的樂府調子,對社會泣訴著他們那各階層中病態的小悲劇。同時遠遠的,在古老的禪房或一個小縣的廨署里,賈島、姚合領著一群青年人做詩,為各人自己的出路,也為著癖好,做一種陰暗情調的五言律詩(陰黯由於癖好,五律為著出路)。

哼著他那沙澀而帶芒刺感的五古,惡毒的咒罵世道人心。

——聞一多《唐詩雜論·賈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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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挖的坑太多了點,說不定過兩個月放寒假後再試著寫寫...


蘇軾: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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