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評價王道乾的譯作？

12-07

首先慚愧一下，王道乾的譯作我只看過《情人》，而且也不是很懂法文……不過，因為是曾經比較好奇的作品，所以也找了些其他譯本來看。就從中文的角度說點感受，權當拋磚引玉。

目前來說，《情人》最權威的譯本就是王道乾的了，也有一些其他的譯本，比如王東亮、顏保等人譯的。對比下《情人》開篇那段的幾版不同翻譯，就能有一個直觀的感受。

【王道乾版】
我已經老了。有一天，在一處公共場所的大廳里，有一個男人向我走來，他主動介紹自己，他對我說：我認識你，我永遠記得你。那時侯，你還很年輕，人人都說你很美，現在，我是特為來告訴你，對我來說，我覺得你比年輕時還要美，那時你是年輕女人，與你年輕時相比，我更愛你現在備受摧殘的容貌。

【王東亮版】
當我華年已逝的時候，一天，在某個公共場所的大廳里，一個男人朝我走來。他做了自我介紹，對我說：「我認識你很久了。人們都說你年輕時很美，我來是對你說，我認為你現在比年輕時更美。我愛你現在的毀損的面容，勝過愛你年輕時的面容。」

【顏保版】
我已經老了。一天，在一間公共場所的大廳里，一個男子朝我走來，他向我做過自我介紹後就說：很早我就認識你了，現在來這裡的目的是要告訴你，大家都說你年輕的時候美，我倒覺得你現在比年輕時更美。我喜歡你現在這付飽經滄桑的面孔，它勝過你當年還是一位少婦的時候。

對比可以看出，王道乾版的字數是最多的，用了很多短句，很多的「我」和「你」這種人稱代詞，這也是最為人詬病的地方——它從學術角度講，算不上密絲合縫。相比而言，其他兩位的文字就凝鍊得多，句子的長度也更符合閱讀習慣，尤其王東亮的版本，幾乎就沒什麼多餘的字。

那為什麼王道乾的譯本被最多人喜歡呢——因為它美得像詩。

《情人》本就是一部極為文藝的作品，杜拉斯奶奶的文筆也常被註解為「優美、神秘、美得心碎」，所以喜歡這部小說的人（當然以女青年為主）骨子裡文藝氣息也很濃。而王道乾本來就是一位詩人，在翻譯時代入詩歌的節奏感相當正常。所以他的版本，行文上雖顯啰唆，但節奏上最為美妙，也就最忠於原著。尤其是大殺招的那句話一出：「與你年輕時相比，我更愛你現在備受摧殘的容貌」，開篇的氣質一下就有了，誰還顧得上他精不精鍊呢！

王小波對王道乾先生翻譯的瑪格麗特·杜拉斯的《情人》推崇備至，看到這個問題，想起我以前寫的一段分析，拿過來獻醜一下，看看王先生的譯本到底好在哪裡。俗話說，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通過兩個不同譯本的比較，就可以大略看出王先生譯本的高明之處。

我已經老了。有一天，在一處公共場所的大廳里，有一個男人向我走來，他主動介紹自己，他對我說：「我認識你，我永遠記得你。那時候，你還很年輕，人人都說你很美，現在，我是特為來告訴你，對我來說，我覺得你比年輕時還要美，那時你是年輕女人，與你年輕時相比，我更愛你現在備受摧殘的容貌。」

我已經上了年紀，有一天，在一處公共場所的大廳里，有個男人朝我走來。他在做了一番漂亮的自我介紹之後對我說：「我始終認識您。大家都說你年輕的時候很漂亮，而我是想告訴您，依我看來，您現在比年輕的時候更漂亮，您從前那張少女的面孔遠不如今天這副被毀壞的容顏更使我喜歡。」

上面兩段，是《情人》開頭的兩種譯文，前一段是王道乾先生翻譯的，後一個是從一個PDF文件上抄下來的，上面沒有註明譯者，以前曾見到過掃描的PDF文件，內容一樣，可見這個版本的譯文也是出版了的。先對這兩段譯文作一番分析和比較：

「老」和「上了年紀」並不是一個概念，「上了年紀」僅僅是指年齡的變化，是客觀的，是平面的，是一個動詞，而「老」，是一個比年齡寬泛深入得多的詞，不僅僅指年齡，而是包含了並更注重感受，譬如一個人很疲憊的時候，哪怕他（她）只有二十歲，他（她）也可以感慨說我老了，而不會犯任何語法和邏輯上的錯誤，同樣，一個「上了年紀」的人，也可以滿面春風地說我還年輕。「老」，是一個主觀的詞，立體的詞，是一個形容詞，意蘊豐富。塞繆爾·厄爾曼的名文《青春》把這種差別表達得淋漓盡致：

青春不是年華，而是心境；青春不是桃面，丹唇，柔膝，而是深沉的意志，恢宏的想像，熾熱的感情；青春是生命的源泉在不息的涌流。青春氣貫長虹，勇銳蓋過怯懦，進取壓倒苟安。如此銳氣，弱冠後生有之，耳順之年，則亦多見，年歲有加，並非垂老；理想丟棄，方墮暮年。歲月悠悠，衰微只及肌膚，熱忱拋卻，頹唐必至靈魂。憂煩，惶恐，喪失自信，定使心靈扭曲，意氣如灰。無論年屆古稀，抑或二八芳齡，心中皆有生命之歡樂，奇蹟之誘惑，孩童般天真久盛不衰。人人心中皆深植一片追求，只要你從天上，人間追求美好，希望，歡樂，勇氣和力量，你就青春永駐，風華長存。一旦追求消失，銳氣如同冰雪覆蓋，玩世不恭，自暴自棄油然而生，即使年方二十，實已老矣。然堅持追求，你就有望在百歲高齡告別塵寰時仍覺年青。

所以，「我已經老了」比「我已經上了年紀了」要準確得多，而且，更加簡潔，更富韻律，作為小說的開頭，破空而出，無盡的滄桑感頓時如潮水般綿綿不絕撲面而來。「向」是第四聲，「朝」是第二聲，讀起來，「向」字聲調下壓，能讓人更真切地感覺到人是在一步步走近，而「朝」，聲調上揚，感覺飄乎乎的，人越走越遠。「他做了一番漂亮的自我介紹後對我說」，把兩個短句變成了一個長句，違背了杜拉斯的風格，如同一個不協調的音符，如同圍棋高手對弈中突然出現的無理手，如同畫布上莫名其妙塗鴉的一筆，整個句子、整個段落的意味都被破壞了。而且用了「一番漂亮」這樣低俗的形容詞，讓人覺得那簡直就是在描述一個小流氓。

「您」和「你」的區別顯而易見。估計後一個譯者是北方人，「您」字說順口了。但在這裡，翻譯外國人的作品，就不能隨便用方言了。這個「您」字造成了無法彌補的距離感，彷彿是從未謀面的陌生人之間的搭話。「認識」和「記得」之間，是有一段距離的，第二段譯文忽視了這個不容忽視的距離。「漂亮」和「美」，漂亮只能用來形容外表美，而美，是真善美的美，情人眼裡出西施的美，則更注重外表與內心世界的統一，更注重人的自我感受。「依我看來」，這是在討論學術問題或者時政問題是發表意見的辭彙，說的彷彿是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事，冷冰冰的辭彙；而「對我來說」就把兩個人之間的千絲萬縷的關係表達的一覽無餘。「被毀壞」，真是一個玩笑，讓人覺得女主人公被毀容了一般；「備受摧殘」，歲月的無情表達完好，讓人唏噓不已。「喜歡」和「愛」的區別，就不用說了，每個戀愛中的少女，都熱衷於問的永不過時的問題就是：「你愛我嗎？你會愛我多久？」而不會用「喜歡」這個中性的字眼。這是說的細節，至於整體，王道乾先生的譯文不僅準確把握住了杜拉斯的風格，而且充分發揮了漢語的張力和詩人的靈感，把小說譯到了詩的境界，爐火純青，美不勝收。

我不厭其煩的分析這兩段譯文，就是為了要說明，不同的譯者翻譯出來的東西，差距之大，達到了難以想像的地步，對任何一個愛讀書的讀者來說，不可能精通所有語言，不可避免地要看翻譯作品，所以，讀書的時候，一定要注意不同的譯作之間的差距，最好選擇名家翻譯的版本，比如傅雷、朱生豪、查良錚、王道乾、魯迅、巴金，這些熟悉的名字，總能給人以安全感，彷彿熟人開的店鋪，在那裡買東西不用擔心短斤少兩，上當受騙。我們沒有選擇不看譯著的權利，但有選擇譯本的權利，還有不看糟糕的譯著的權利，當然，這需要一定的眼光。現在的奸商無孔不入，幫忙的文人也不少，我們都知道要打假，其實比假食品危害更大的，就是這「精神食糧」，不可不警惕。

王小波都說好！

不會法文就評價的全是耍流氓行為。先貼原文：

Un jour, j"étais agée déjà, dans le hall d"un lieu public, un homme est venu vers moi. Il s"est fait conna?tre et il m"a dit : ? Je vous connais depuis toujours. Tout le monde dit que vous étiez belle lorsque vous étiez jeune, je suis venu pour vous dire que pour moi je vous trouve plus belle maintenant que lorsque vous étiez jeune, j"aimais moins votre visage de jeune femme que celui que vous avez maintenant, dévasté. ?

然後貼我自己的譯文，當然首先這段文字並不太難，我作為法語老師已經拿這段話當作a2水平教學材料了（你會不會說：大師的作品就是用簡單文字寫出複雜感情，你一個小小的法語愛好者能參透個p），其次我參考了幾位翻譯家已有的譯文，翻譯的好是應該的，翻譯的不好，也可以原諒。獻醜：

一天，我已經老了，在一處公共場所的大廳里，一名男子向我走來。他介紹了自己後對我說：「我一直都認識您。所有人都說您年輕的時候漂亮，我是來告訴您，對我而言您現在比年輕時更漂亮，相比您年輕時的芳華，我更愛您現在這副凋零的容顏。」

然後我來絮叨一下我的翻譯思路，每句話我先解釋遣詞，再解釋造句

Un jour, j"étais agée déjà, 原文是：一天，i was already aged, 法文的agée有「上了年紀」的意思，但是一共就兩個音節，所以取「老了」二字。在排序上，所有前輩翻譯家都先說我已經老了，句號，然後是「一天」，我個人覺得中文按照法語的語序來說也不會有多大問題，所以保留原句語序。還有中譯本開篇就是」我已經老了，句號「，給人感覺整本書都定下了蒼老的基調，但是我覺得作者沒有這個意思，只是為了追思。況且學過法語的知道，j"étais 是未完成過去時，用於交待時間背景，在句子中的」份量「不重，事實上後面的est venu（來了）用到的passé composé 才是吸引眼球的動詞。

dans le hall d"un lieu public，不多說，我覺得我的翻譯是最貼近原文的。

un homme est venu vers moi，剛才說了，這是開篇第一句的重點，所以法文用了複合過去時，」我老了「只是時間鋪陳。至於vers翻譯成朝還是向，我只想說，忘掉中學語文好嗎？

Il s"est fait conna?tre et il m"a dit 他介紹了自己後對我說：這句依然用了複合過去時，表示一連串乾脆利索的動作，不拖泥帶水，不模糊時間界限。原意：他讓自己被認識並對我說，不知道王道乾先生的」主動「二字何來？我沒有翻譯成」他做了自我介紹「，是因為」自我「二字中有」我「字，容易讓讀者和筆者自稱的」我「混淆」。法語中有發達的代詞體系：主語人稱代詞、重讀人稱代詞、直接賓語代詞、間接賓語代詞，中文一個「我」法語卻有je, me, moi等形式，所以為了少引入「多餘人」的概念，將「自我介紹」捨棄不用。

Je vous connais depuis toujours. 這本是法語學了兩個月就應該認識的句子，但是翻譯成中文卻可以爭議一天。首先句子中用了vous，單數第二人稱尊稱形式，也就是我們說的「您」，上邊有人發言說「您」不是國語普通話，是方言，我想說，您普通話說的可好？在法國和德國，您的用處還是挺多的，和年齡無關，只和親疏關係有關。就是說，我經常被老奶奶老爺爺稱「您」，因為他們不想知道我的名字，更不想深入了解我，只是在公共場合，比如餐館、商場、公交車上需要和我對話，才會用「您」這個字。文中這個男人此時的心境也是這樣，所以應該毫無爭議的翻譯成您。我想多說兩句的是depuis toujours，這個詞是一直以來、一如既往的意思，學過法語的都知道toujours是always的意思，但是很少有人知道還有still的意思，也就是」還「，他是想說，您現在變化不小，可我還是能認出您，就算您化成灰我都認識。本來應該翻譯成」我一直以來都認識您「，但是第一，聽起來不那麼口語，我說了，這段話每個詞都是法語學了兩三個月就能夠認識的（除了分歧最大的最後一個詞），我也決定盡量用簡單字眼體現原文精神，第二，」以來「的」來「字有動詞的意思，上下文中都有」來「這個動作，我不想再讓這個字出現，所以翻譯成」我一直都認識您「。

Tout le monde dit que vous étiez belle lorsque vous étiez jeune 所有人都說您年輕的時候漂亮。tout le monde 本意all the world，幾位前輩翻譯成了」人人「、」大家「、」人們「，我覺得還是」所有人都「更好，見仁見智。但有一點，」所有人說「是放在開始的，而且」說「用的是現在時，意思是」直到現在「都有人說（您年輕時美），而按照王道乾的譯法：那時侯，你還很年輕，人人都說你很美，意思是」那時候「人人都誇你，現在可能已經沒人誇你了，顯然和原文不符。我們知道，漢語和法語很多時候語序不同，但是在語序相同不至於誤會的情況下，我還是優先選擇貼近原文語序的譯法，所以這句話翻譯成「所有人都說」。

然後是說的內容，首先belle這個詞幾位前輩都不約而同地翻譯成了美。這個形容詞為陰性形式，其陽性形式為beau，懂英語的能看出來是beautiful的第一個音節，一般把beautiful翻譯成美麗的，而pretty翻譯成漂亮的、帥氣的、俏皮的、可人的等等，比beautiful那種大氣雍容的美好像欠缺了點什麼。但是我覺得，第一法語里的belle沒有英語beautiful那麼正式，第二漂亮更口語話一些，當然，估計我這樣離經叛道會招致不少批評，不過我堅持用漂亮。如果你看了下一段，就可以知道作者討論了她18到25歲時發現自己面孔的變化，我覺得這個時期的女人還是用漂亮形容更貼切。lorsque一般初學法語都把這個詞當作when來學，也就是當何時，但是法語中有quand對應when，lorsque其實更貼近「等到。。。的時候」，暗含某種期許，所以我翻譯成了（年輕）的時候。時間狀語按照漢語語序還是放到前面最好，而且原文中出現兩遍「您」，按照漢語習慣只說一次。

je suis venu pour vous dire que pour moi je vous trouve plus belle maintenant que lorsque vous étiez jeune 這句是這段最長的一句話，我翻譯成我是來告訴您，對我而言您現在比年輕時更漂亮。je suis venu本來是複合過去時，用法上文討論過，應該翻譯成「我來了」，但是漢語的「我是來」和法文驚人吻合，因此用之。原文中有je vous trouve （i find you），我擅作主張將其刪掉，因為如果全部按原文譯出來（不帶逗號）就是「我是來對您說對我來說我發覺您現在比您年輕時更漂亮」，這完全就是繞口令啊，法語原文之所以不會繞是因為文中出現的「我」用了不同的代詞形式，中文無法避免，所以不如乾脆簡化之。還有就是原文中出現了一次「說」，我本來將pour moi （for me）翻譯成「對我來說」，這樣句子中的「說」字就太多了，我才翻譯成「對我而言」。

最後一句 j"aimais moins votre visage de jeune femme que celui que vous avez maintenant, dévasté. 是翻譯的最五花八門的，我翻譯成相比您年輕時的芳華，我更愛您現在凋零的容顏。原文的aimais moins是愛的更少的意思，作者這麼行文是為了把dévasté（飽受摧殘，損毀，臉殘的意思）能甩到最後，強調一下並更有韻律。但是漢語顯然不能說「您從前那張少女的面孔遠不如今天這副被毀壞的容顏更使我喜歡」，哦上帝啊，這該死的翻譯腔！幾位前輩都盡量把飽受摧殘（的容顏）放到句子結尾，這也是尊重原文的意思。visage de jeune femme 意思是face of young woman，我覺得「年輕時的芳華」比較符合原文，比幾位前輩翻譯的都好，誰給我加個雞腿？dévasté 是動詞dévaster的過去分詞形式，表示被（歲月）摧殘，但是鑒於國內直男癌讀者眾多，讀到這裡會以為女主是被毀容或者被「輪流發生性關係」的，所以用了帶有主動含義的「凋零」，也和前文的「芳華」呼應（花朵才會凋零），估計會被噴。其實花容月貌是漢語特有的指代女性容顏的詞語，在翻譯的時候我的原則是盡量不採用這些漢語語境過強的詞語，但是原文也採用了dévasté這樣文鄒鄒的詞語，所以我覺得有必要在結尾加上一點詩意的詞語渲染意境。當然，再好的翻譯也會被噴（歡迎來噴），像王道乾這種被王小波推崇了一次之後就成為翻譯的金科玉律，甚至有人喊出」比原文還好「的，我只能默默的遁地了。

也是從王小波那裡得知他的翻譯聖人一等。而來拜讀後來讀了才發現美的不是情節而是翻譯的徘徊的感覺我在你身邊而我又不在你身邊我想杜拉斯把劇情一直轉變而沒王先生那樣的翻譯會更顯的生硬

一直覺得成就杜拉斯的不是情人，而是王道乾

情人翻譯的真的很好

終於找到了小時候看外國名著看不懂覺得沒意思的原因了，一個困擾我很多年似乎永遠也解不開的謎終於有了謎底，原來如此，好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