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高度評價《南華經》,為何卻寫下「長恨此身非我有」這樣的句子?
不該是「長喜此身非我有」嗎?
以下是補充…………
感謝人民藝術家豆子的翻牌,小弟還是很激動噠。不過後來有的朋友的回答就有點偏題了。
之所以寫成《南華經》而不是寫《莊子》是為了防止產生歧義,強調蘇軾讀過這本書,而不是僅僅評價過莊子這個人。
而拿出這句「長恨此身非我有」來提問,主要是想討論《莊子》中關於「身」的觀點,乃至對「無我」的理解。很高興有更多的人發現這條提問,很多朋友回答的都很好,讓我對蘇軾有了更全面的理解,感謝
當然還有一些朋友很開心,你們開心就好。
題主我替你轉換了一下提問方法:蘇軾高度評價《南華經》(《莊子》)的思想,卻為何感慨自己「身不由己」?
好吧,問題一下變得很低端了。我建議大家腦子裡想問題的時候,不要老用那些假裝有逼格的辭彙,除了能把自己繞進去,再沒其他作用。
《南華經》就是《莊子》,《莊子》就是逍遙。蘇軾喜歡逍遙,他也的確很逍遙很樂觀。但他身為官員,瑣事纏身,故而會感慨人生在世,身不由己。尤其是這首《臨江仙》,說的是一名喝懵圈了的藝術家,回家敲門但沒人給開門,進不了家所以被鎖在外面而引發的感慨。
我給翻譯一下:
在日常生活中,我們經常會遇見這種情況,比方說我就遇見過:
我穿著寒冷的秋褲,溜過兩條街,去敲房東家的門。那時的我,也想到了許多,有關人生,有關未來,有關別人的眼光,有關我的自由。
蘇軾飄逸曠達,然而他的生活,也免不了奔走和鑽營。對蘇軾的這首《臨江仙》,《紅樓夢》里的《好了歌》,已經做了非常到位的總結: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蘇軾說:是的。蘇東坡的大腦是相當複雜的,一部分是儒,一部分是佛,一部分是道。
你說他是合格的儒生吧,他卻對這官場心灰意懶;
你說他是合格的佛弟子吧,他又研究煉丹,還尋求過長生不老;
你說他心向道家吧,可他又天天跟一群和尚混在一起,還給自己取名叫「東坡居士」。
南懷瑾那句「佛為心、道為骨、儒為表」或許能形容他一部分,但也不準確。
所以不能因為蘇東坡讚美過《莊子》,就單純的去以道家的角度去給他一種「框架」,蘇軾是中華文化的綜合體,研究他就必須要綜合。
「長恨此身非我有」這裡表達的意思就是上面有人提到的:我只恨我這身體並不完全屬於我。
還屬於誰,屬於妻子、孩子、朋友、百姓、長官,以及慕名而來的一個個學生和客人。
統稱紅塵俗事。
「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陶淵明這句與蘇軾表達的意思一樣。
我的心,卻成了身體的奴隸,可真特么悲哀。
我們也一樣,為了生存,心還不是一樣為身體所牽累。
加班、應酬、委曲求全,說著言不由衷的話,換著一張張不同的面具。
誰又沒做過放棄一切環遊世界的夢呢,和蘇學士那天晚上幻想著「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不是一碼事嗎?
蘇東坡當年抱怨的,咱們現在一樣在抱怨;這樣一想,蘇軾又有血有肉,成了你我的身邊人了。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彷彿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第二天醒來,看著昨夜寫下的這首詞,老蘇伸了個懶腰:「格老子滴,繼續搬磚!」
蘇東坡信道,他兒子生病時請了一位道士布氣,這類的事迹因種種原因已成冷僻。人們熟知蘇東坡好禪,只不過因為道士不喜做攀附之言,硬拉名人長臉。如李白文天祥王陽明等,不讀生平,誰曉得他們學道?明了此義,即能明長恨我身非我有,是道儒共談,蘇言此句時,更有時光感嘆,是悟道之言。至於題主所言應為長喜我身非我有,是初聞道。境界不同,豈可同論?江海寄餘生,與之前聽江聲為應,已表露甚明。題主認可高票,更見有據,初悟道言,易被旁語左右,錯將俗話作高明。歷代詩詞,只見旁人注道詩,罕聞道人注詩詞。為什麼呢?道人悟道,不足成經,以詩詞載之。
你的喜不是他理解的喜。
他的恨也不是你理解的恨。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彷彿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他遺憾的是身不由己,何時才能不為外物所羈絆,任性逍遙?表達的正是對莊子逍遙遊的嚮往。
簡而言之——想得通,與做得到,是兩回事。
蘇軾的這種表現,是正常人的正常心理。不是前後矛盾,更不是虛偽……頂多,有點認知失調。所以,他才會通過思考與創作自我修復啊~
看《赤壁賦》里的那些問答就知道了——這明明就是自我剖析自我治療。
【我希望自己豁達、超脫、明亮,但我又經常陷入迷惘、晦暗的情緒中。我自認為洞悉世事,但一旦有麻煩降臨頭上我也難免啰啰嗦嗦懷疑人生。
我進不能兼濟天下,退不能超然物外。
我好嫌棄這樣的自己啊……
可哪裡會有一經發現就不動搖的絕對信念呢?
唉,發完這頓牢騷,繼續求索吧。】
謝邀。
我極其艷羨「頭懸樑,錐刺股」的人,覺得大概那樣我就可以變成一個學霸了。然並卵,我下不去手。
蘇軾是人,不是神,不是他想變成什麼樣子,就能變成什麼樣子的。況且如果他生而逢時,仕途順遂,大概也是不會選擇「江海寄餘生」的。
心理調節需要一個過程,而說著「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的蘇軾正在經歷這樣一個過程。
嘉祐元年,虛歲二十一的蘇軾首次出川赴京,參加朝廷的科舉考試。翌年,他參加了禮部的考試,高中進士第二名。經過一系列考察之後,蘇軾正式開始了他坎坷的仕途。
一開始,蘇軾的為官生涯還算平靜。可是入仕不長時間,蘇軾父親就去世了,蘇軾丁憂扶喪歸里。熙寧二年,服滿還朝。當時正逢王安石變法,北宋朝廷動蕩,蘇軾因為和王老爺子政見不合,經歷了人生中第一次大挫折,自請外放杭州。蘇軾在杭州待了三年,隨後被調往密州、徐州、湖州等地,在地方呆了大概十年。
我想當時的蘇軾大概覺得自己在地方熬一熬資歷,就會調回京城,或者在地方一直做個知州也不錯,元豐二年。那一年,蘇軾剛被調任到湖州不久,受到李定等人陷害,因為作詩諷刺新法,「文字毀謗君相」的罪名,被捕下獄,史稱「烏台詩案」。
蘇軾在牢里待了一百多天,幾次瀕死,卻因為宋太祖定下不殺士大夫的國策,躲過一劫。
出獄以後,蘇軾被降職為黃州團練副使,大概就是黃州民兵團團長的職位。蘇軾收入微薄、心灰意冷,便帶領家人開墾了城東一塊坡地,種田養家。所以號「東坡居士」。
蘇軾的一生很長,經歷的波折很多,到貶謫至黃州對他坎坷的仕途來說,只能算是一個開始,之後的二十多年裡,他經受了更多的起起伏伏。
他是被生活打磨出的美玉,這時只是火候未到罷了。
不過有時候想想,那個說著「長恨此身非我有」的彆扭的東坡,才是十幾年前那個「左牽黃,右擒蒼」「千騎卷平崗」的蘇軾,似乎這才是他本該有的真性情。因為他是真的喜歡莊子,卻無法成為莊子。
作為莊子實修者,我十分明白什麼叫「此身非我有」,不就是斥鴳之外還有鯤鵬,冥靈之外還有大椿,此身之外還有更高的主宰嗎?
這個主宰也就是養生主所說的你我背後的那個主人。
莊子說我們此生只有一個目的,就是去長養我們生命背後的主人。
可這樣的人生不是很悲哀嗎?我們的人生不過是娛樂主人的一場遊戲,而我們不過是遊戲中的NPC而已。
我們生來就有屬於自己的人設,莊子說只要你去做符合自己人設的事,去聽自己靈魂的呼喚(氣聽法),就會得到幸福。
相反,如果你違背了自己的人設,有了不該有的妄想,偏離了你的遊戲線(忘其所受),人生就會變得痛苦無比,莊子所謂「遁天之刑」。
因為你想要的並不是你的主人想要的,他有他想玩的遊戲,這是由不得我們的。
可是,當你明白這所有的一切不過是一個線上遊戲時,又怎能不長恨?
莊子說既然是一個遊戲,那就簡單點,人生的方式簡單點,逍遙地遊戲就好了。
用齊物論支離其德,用喪我法離形去知,最後與背後的主宰合為一體,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那時你就分不清你到底是遊戲玩家,還是npc了,就像莊周夢蝶,分不清蝴蝶是我,還是我是蝴蝶。
而這個過程,其實就是一個殺死自己的過程。當你明白所謂的幸福需要靠殺死自己來獲得時,又怎能不長恨?
可是要想鳳凰涅槃,唯有浴火重生!
只是,你我要到何時,才能忘卻營營?逗死了 和尚又開始瞎yy 居士都信佛?這正是他深得莊子思想卻又不可以如莊子一樣,逍遙不得所發出的感概。居士都信佛這些詩人都是學佛的 笑死了
大概是因為在中國人的概念里,出世入世本來就是一體兩面的事情,這種事情,其實早在當孔老夫子說「道不行,乘筏浮於海」就已經定下來了……
題主看論語南華可能會覺得是兩本價值取向完全不同的書,就像儒道思想是涇渭分明的兩種思想一樣,但如果我們向上追溯,就會發現在中國歷史上這兩種思想一直在相互影響相互滲透。就我所知道的來說,早在魏晉時期儒玄合流就是大趨勢了,著名的「三語掾」典故就是這種思潮的產物:
阮宣子(修)有令聞,太尉王夷甫(衍)見而問曰:「老、庄與聖教同異?」對曰:「將無同?」太尉善其言,辟之為掾。世謂「三語掾」。
老莊與儒家有什麼異同?「將無同」(大概沒什麼不同)?這是當時名士的言論,雖然風氣尚玄,可是所尚的「玄」,本身卻與名教息息相關……
而到了宋代,雖然宋學在名義上排佛老,其實受佛老影響頗深,僅以蘇東坡而論,題主說他高度評價南華,卻不知道他對莊子還有這樣的評價:
余以為莊子蓋助孔子者,要不可以為法耳。
為何這樣說?你看孔子說過什麼:
子曰:「寧武子,邦有道則知,邦無道則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
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
用行舍藏本來就是儒家本分,就像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也是儒家本分一樣,一種思想體系本來就是很複雜甚至有一定自我衝突的。而蘇軾所讚賞的南華,只是「助孔子」的南華,理解了這點,才能說蘇軾為什麼要這樣寫。
我先謅個打油詩來簡單說說全詞在說什麼吧:
枉為世事累我身,今日看來都非真。拄杖江畔聽潮信,忽然駕舟遠紅塵。
這是在說什麼?無非是自我價值的否定而已,道既不可行,則前半生勞碌就是「心為形役」,半點價值也無,只是虛擲歲月罷了,如何能不嘆息「長恨此身非我有」?一念及此,怎能不「覺今是而昨非」,從而悔恨不能「早日忘卻營營」呢?所幸今日覺悟未晚,且拋下重擔,江河湖海浪跡逍遙去吧……
所以你看,全詞的基調並不是題主所以為的那樣全然是南華思想,雖然從出塵之想這一點來說很像有道家成分,可是題主所引的這句情感基調還是儒家式的悲士不遇,只是以「江海寄餘生」的結句超脫了個人的感傷,歸入了一種逍遙的境界而已……
題外話:夫子說完了「乘桴浮於海」仍然為了天下奔波,不以天下滔滔皆是而停止努力,而蘇軾雖然在某個時刻覺得自己與天相接,下觀世事若蠅營狗苟,但是終歸還是要回到俗世里來,為個人價值和心中的「天下」奔波,這種行為模式大概是典型儒家人物的通則了。但是怎麼說呢,我個人是很敬仰這種「言行不一」的,失意的時候能見到浩大的星空,得意的時候能傾聽他人的聲音,這樣的人一定很幸福吧……《壇經》有雲: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覓菩提,猶如求兔角。
東坡先生的「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其實塵世的營營,又何嘗不是修行時
所謂在慾望中遠離於慾望,在塵世中不沾染塵世。
子曰: 道不遠人,人之為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其實這首詞跟義理玄談沒什麼關係,跟現實政治有關係。
王安石變法後,歐陽修等舊黨人物一時星散,蘇軾在京師頗不得意。1071年,蘇軾上書抨擊新法種種疏漏之處,宰相大人因而震怒,蘇軾被迫自請外放為杭州通判。杭州雖是繁華所在,然而好景不長,蘇軾每每抵制新法,暗地裡施行舊法,又一次得罪王安石。1074年,他再遭貶斥到密州做知州,在密州他又跟新法中的手實法過不去,不到三年就又被貶斥到了徐州。當時的徐州正發大水,又著實過了兩年辛苦日子。抗洪搶險工作剛剛完成,1079年蘇軾就調任湖州,在給皇帝例行的謝表裡說了幾句牢騷話,被政敵抓住小辮子,製造了震驚朝野的「烏台詩案」,被關押了100餘天后,1080年,他再遭流放,被貶為黃州團練副使。
9年時間,從京師,到杭州,再到密州、徐州、湖州,最後到黃州,「君門深九重,墳墓在萬里」,蘇軾自然有飄零江湖,身不由己之感。「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正是這種心態下最真實的寫照。據說這首詞寫完後,看到最後一句「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時,當時黃州的地方官大驚失色,以為蘇軾一時想不開跳河自殺了,連忙派人查找他的下落,成為一時笑談。
其實從「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一句可以看出,蘇軾當時還是效法孔子發「道不行,乘桴浮於海」的牢騷,還是未能「忘卻營營」。
夢幻與真如——蘇、黃的禪悅傾向與其詩歌意象之關係
周裕鍇(北京)文學遺產,2001年第3期
68-75頁
【作者簡介】周裕鍇,1954年生。1997年於四川聯合大學中文系中國古典文獻學專業研究生畢業,獲文學博士學位。現為四川大學中文系教授。發表過專著《宋代詩學通論》等。
【內容提要】本文討論以蘇軾和黃庭堅為代表的宋代士大夫禪悅傾向的兩種類型——夢幻與真如,並分析其禪悅傾向對詩歌意象選擇和詩歌風格的影響。
【關 鍵 詞】蘇軾/黃庭堅/禪悅/詩歌意象
二
在蘇軾表現個人內心世界的詩歌中,始終貫穿著一個鮮明的禪學主題,即人生如夢,虛幻不實。這一主題來自禪宗的般若空觀。佛教大乘般若部諸經特別宣揚世界一切皆虛妄,如著名的「大乘十喻」:「解了諸法如幻、如焰、如水中月、如虛空、如響、如揵闥婆城、如夢、如影、如鏡中像、如化。」(《摩訶般若波羅蜜經》)又如著名的「六如觀」:「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金剛般若波羅蜜經》)《維摩詰經》里也一再說:「是身如聚沫,不可撮摩;是身如泡,不得久立;是身如炎,從渴愛生;是身如芭蕉,中無有堅;是身如幻,從顛倒起;是身如夢,為虛妄見;是身如影,從業緣亂;是身如響,屬諸因緣;是身如浮雲,須臾變滅;是身如電,念念不住。」又說:「諸法皆妄見,如夢,如炎,如水中月,如鏡中像,從妄想生。」這種思想強調人生如夢,煩惱亦是虛妄,勘破諸法皆妄,便能獲得真正解脫。禪宗內部有各種佛教學說,般若空觀是其中重要的一種觀念。禪宗很重視《金剛經》,五祖弘忍以《金剛經》授徒,六祖慧能以《金剛經》悟道。宋代士大夫雖愛好《華嚴》、《楞嚴》、《圓覺》諸經,但《金剛經》、《維摩詰經》等仍是最一般的佛學入門教材,至於「六如」之說,更是禪學基本常識。蘇軾學佛如同白居易,思想較為駁雜,閱讀的佛經也較多,而般若空觀由於與他個人人生體驗相契合,尤能引起他的共鳴。
早在二十六歲時,蘇軾就寫出「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和子由澠池懷舊》)這樣充滿人生空漠感的詩句。儘管清人王文誥認為查慎行注謂此出自雲門宗天衣義懷「雁過長空,影沉寒水,雁無遺蹤之意,水無留影之心」的話頭是「誣罔已極」,因蘇軾當時「未聞語錄」(見《蘇詩集成》卷三),但蘇軾的「性靈所發」與禪宗的般若空觀的暗合卻是不爭的事實。其實,在同一年他寫下的另一首詩里,就出現了「乃知至人外生死,此身變化浮雲隨」的句子(《鳳翔八觀?維摩像唐楊惠之塑在天柱寺》),上句出自《莊子》,下句顯然是《維摩詰經》中「是身如浮雲,須臾變滅」的觀點。此後,隨著蘇軾在政治及仕途上的連遭波折,不斷徙移於東南各州,他開始對人生的虛幻有更深的體會。
在杭州通判任上,蘇軾借為吉祥寺僧題閣名表達了萬事皆空的觀點:「過眼榮枯電與風,久長那得似花紅。上人宴坐觀空閣,觀色觀空色即空。」(《吉祥寺僧求閣名》)這首詩使我們想起法眼宗清涼文益禪師的一首偈:「擁毳對芳叢,由來趣不同。發從今日白,花是去年紅。艷冶隨朝露,馨香逐晚風。何須待零落,然後始知空。」(《五燈會元》卷十《清涼文益禪師》)從色中悟空,從繁華中悟虛妄。在杭州和方外友的接觸,蘇軾對此感受更深,在他的詩中,不斷出現「已將世界等微塵,空里浮花夢裡身」(《鹽官絕句四首?北寺悟空禪師塔》)、「寓世身如夢,安閑日似年」(《過廣愛寺見三學演師觀楊惠之塑寶山朱瑤畫文殊普賢》)、「欲訪浮雲起滅因,無緣卻見夢中身」(《吊天竺海月辯師三首》其三)之類的詩句。
如果說在杭倅期間蘇軾的這種人生感嘆多起於與僧寺有關的題材的話,那麼,自密州以後,則更多地增加了個人的切身體驗。登常山絕頂,面對四周景色和席中清歌妙舞,他想起的卻是「人生如朝露,白髮日夜催。棄置何當言,萬劫終飛灰」(《登常山絕頂廣麗亭》);飲酒時他也作曠達了悟之語:「達人自達酒何功,世間是非憂樂本來空。」(《薄薄酒二首》其二)仕途的艱難、政局的變化無疑是使他產生人生如夢思想的外在原因:「回頭自笑風波地,閉眼聊觀夢幻身。」(《次韻王廷老退居見寄》)經歷了「風波地」,才了悟「夢幻身」,其間因果關係非常清楚。在徐州,他還寫了著名的[永遇樂]《彭城夜宿燕子樓夢盼盼》詞,其中「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連用二「空」字、二「夢」字,表達出他對人生虛幻性的感悟。而這一主題,在烏台詩案後他貶謫黃州的作品中更加突出,特別是在詞中,他不斷低吟著「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新涼」([西江月]《黃州中秋》),「人間如夢,一尊還酹江月」([念奴嬌]《赤壁懷古》),「萬事到頭都是夢,休休,明日黃花蝶也愁」([南鄉子]《重九涵輝樓呈徐君猷》)。在「長恨此身非我有」([臨江仙])的人的異化面前,蘇軾對人生的真正意義表示懷疑,面對個人存在與倫理政治的分裂和衝突,他只有用禪宗的般若空觀去淡化和消解。
經歷過烏台詩案、黃州生涯,蘇軾對人生的虛幻性有更深的認識,「人生如夢」不只是抵抗憂患貧窮的麻醉劑,也是對待富貴榮華的醒酒湯。在元佑年間仕途顯赫之時,蘇軾詩中仍不斷重複著這一人生主旋律:「吾生如寄耳,何者為禍福?不如兩相忘,昨夢那可逐。」(《和王晉卿》)「舊遊空在人何處,二十三年真一夢。」(《送陳睦知潭州》)「再入都門萬事空,閑看清洛漾東風。當年帷幄幾人在,回首觚稜一夢中。」(《送杜介歸揚州》)「紛紛榮瘁何能久,雲雨從來翻覆手。恍如一夢墮枕中,卻見三賢起江右。」(《次韻三舍人省上》)「坐來念念失前人,共向空中寓一塵。」(《次韻王晉卿惠花栽所寓張退傅第中》)顯然,這醒酒湯仍充滿了苦澀。
蘇軾貶謫嶺南,禪宗思想更成了他的精神支柱之一,般若空觀尤對他解脫痛苦具有重要意義,是他隨緣自適的人生態度的思想基礎,如他在《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支》詩的結尾寫道:「人間何者非夢幻,南來萬里真良圖。」既然一切皆夢幻,那麼涉世為口而活的人,食荔支就是最好的選擇。他這一思想也表現在《和陶詩》中:「百年六十化,念念竟非是。是身如虛空,誰受譽與毀?」(《和陶飲酒二十首》其六)「感子至意,託辭西風。吾生一塵,寓形空中。」(《和陶答龐參軍六首》其六)「對弈未終,摧然斧柯。再游蘭亭,默數永和。夢幻去來,誰少誰多?彈指太息,浮雲幾何?」(《和陶停雲四首》其四)「萬劫互起滅,百年一踟躕。漂流四十年,今乃言卜居。」(《和陶和劉柴桑》)正因如此,他和陶而不似陶,「自用本色」,以禪宗的空觀取代了老莊的委運乘化。
縱觀蘇軾的全部詩歌,視人生如夢幻泡影露電空花浮雲的詩句,幾乎近百處。這種般若空觀與老莊虛無思想相結合,構成蘇軾處理人生存在意義的重要精神支柱之一,於是我們看到,「吾生如寄耳」成為蘇軾詩中重要的主題句在不同的人生階段反覆出現(註:如熙寧十年《過雲龍山人張天翼》、元豐二年《罷徐州往南京馬上走筆寄子由五首》其一、元豐三年《過淮》、元佑元年《和王晉卿》、元佑五年《次韻劉景文登介亭》、元佑七年《送芝上人游廬山》、元佑八年《謝運使仲適座上送王敏仲北使》、紹聖四年《和陶擬古九首》其三、建中靖國元年《郁孤台》。)。本來按照佛教的觀點,勘破諸法皆妄,便能真正泯滅煩惱和痛苦,獲般若智,樹金剛不壞身。然而,在蘇軾詩中,人生如夢的主題卻常常伴隨著深沉的慨嘆,並不輕鬆樂觀。儘管他勘破紅塵,卻難捨紅塵,「四十七年真一夢,天涯流落淚橫斜」(《天竺寺》),反而由於認識到人生的虛幻而更加痛苦。在六十五歲時,他還寫下了這樣的詩句:「不用長愁掛月村,檳榔生子竹生孫。新巢語燕還窺硯,舊雨來人不到門。春水蘆根看鶴立,夕陽楓葉見鴉翻。此生念念隨泡影,莫認家山作本元。」(《庚辰歲人日作》其二)末二句查注曰:「《楞嚴經》:徒獲此心,未敢認為本元心地。」紀昀曰:「末亦無聊自寬之語,勿以禪悅視之。」仔細體會詩意,自寬之中的確飽含著一種無法排遣的痛苦。
事實上,蘇軾並未在禪宗思想那裡找到真正的歸宿,他對禪宗常常採用一種實用主義的態度,《答畢仲舉》一書很能代表他的佛學觀:「往時陳述古好論禪,自以為至矣,而鄙仆所言為淺陋。仆嘗語述古:『公之所談,譬之飲食,龍肉也;而仆之所學,豬肉也。豬之與龍,則有間矣。然公終日說龍肉,不如仆之食豬肉,實美而真飽也。』」蘇軾是按照自己的需要來吸收佛理,所謂「時取其粗淺假說以自洗濯」。禪宗對於他來說,是一種緩和緊張、消彌分裂、維持心理平衡的有效方法,他從未想到過「出生死,超三乘,遂作佛」,所以對「世之君子,所謂超然玄悟者」表示懷疑。蘇軾對禪宗義理談不上有多少發揮或獨到的體會,但由於他將人生如夢的真切體會以及隨之而產生的遊戲人間的態度與禪宗詼詭反常的思維方式結合在一起,因此更充分地顯示了禪宗思想作為一種人生藝術所發揮的作用。其實,真正能幫助蘇軾擺脫困惑和痛苦、體驗到人生自由的不是禪學,而是文學創作,他的那些或庄或諧的富有禪意的文字本身,才使他感受到一種真正的生命欣悅。他與那些禪師們的交往,並不具備皈依佛法的虔誠,而多半是「以詩頌為禪悅之樂」(見釋曉瑩《雲卧紀譚》卷下),而他交往的禪師,如參寥、仲殊、清順、可久、可遵之流,也都是些世俗味甚濃的詩僧。所以,叢林中嚴守禪規的老宿往往為蘇軾的禪學修養感到遺憾。如與黃庭堅交往甚密的靈源惟清禪師就特別對蘇軾的「龍肉」、「豬肉」之說表示不滿,作偈辨明:「何知龍肉即豬肉,細語粗言盡入神。惜彼當年老居士,大機曾未脫根塵。」(見釋曉瑩《羅湖野錄》卷下)
然而,正因為蘇軾始終未脫根塵,才使得他的詩在曠達詼諧之外,保持著生活的熱情,別具一番詠嘆的情調。這也正是蘇軾的可愛之處。
你難道不知道莊子內篇有一章叫《養生主》?
據說你最愛的一句詩往往奇異得奠定你的人生基調。(┬_┬)↘
蘇軾所謂的看破,其實比起莊子要太遠,他只是藉此自我安慰而已。
類似於「就這樣了吧,天氣也好,世間也好,都挺棒的,反正我什麼都沒有,就這樣了。」
但他畢竟有真正追求的東西的。
但他甚至追求都不敢去追求,就是心裡想想,所以長恨此身非我有。
【自己只是一道殘魂而已,這個身子都不是自己的,更別談追求什麼了。】
他是個從開始就撤退了懦夫罷了。
我也曾疑惑,東坡佛道皆涉,佛家講四大皆空,老子說及吾無身,吾有何患?這可能是理論和實踐的距離吧。
你以為你自己就是自己的主人么。。。如果是的話,你能左右你的身體么,你能管理自己的心跳么,你能讓自己該瘦就瘦該長肉就長肉么,你能讓自己生病了立馬就好么,甚至你能讓自己想不生病就不生病么,你能讓自己的壽命無限么。。。
結論就是人並非自己的主人。莊子名篇《養生主》。說的就是生命背後另有真正的主人,名造物主,是造物主把你造成如此的模樣,並按照天道法則運行了你的生命。人要按照法則來運作則易健康長壽,若違逆,則病,亂,叢生。
看本詩第一句話:夜飲東坡醉復醒。
東坡為什麼大晚上的喝成這樣?仕途不得志。
這首詞作於神宗元豐五年,即東坡黃州之貶的第三年。
我們現在覺得蘇東坡是詩人,其實蘇東坡自己心中,和許多詩人一樣,第一當然是從政,治國平天下的能力,第二喝酒,第三也許才是作詩寫詞。
長恨此身非我有,乍一看貌似說為什麼我被身體(世俗種種)限制,不得像南華經中一樣逍遙洒脫。
實際上是說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所以心不得自由。
當然也有一層意思是,我不得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每天只為些瑣細小事勞心,還不如放下這一切好了。
還不如當然比不上得不到的了
充分說明中年危機與社會地位、信仰無關→_→
矯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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