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評價李賀的藝術成就?
填坑。
李賀於我,是一個很重要的詩人,可能是由於性格的原因,我喜歡李賀,學詩也曾主動的效仿過他的風格,從他的作品當中汲取過不少的營養。學詩之初,曾有一律云:「載酒章台慵走馬,投囊古道倦騎驢。」其人其詩,實在是追慕已久。長吉歌詩一冊,常伴枕側,朝夕摩挲,雖上海古籍的本子,印刷不是很便於閱讀,仍舊是一直在讀。印象最深的是某月日,夜裡讀《致酒行》讀到悲從中來,一時如對坐而飲,長吉擊節而歌。故亦擬此題:
君不見主父門前曾植柳,年年催老家人手。折到燕烏來集闕,折到衆生齊俯首。積薪終付五鼎烹,一羹枯骨堪佐酒?此夜共君坐幽寒,感君踽踽常掣肘。我對君歌為君禱,為君醉死祝君夀。醉里詩囊括天地,醉里古賢俱為友。我羨劉伶此中仙,誰念浮名競速朽。拏雲意氣終俗事,莫論雄雞亦鉗口。
千載以下,斯人風神只可夢見矣。
長吉其人,人生經歷曲折可憐,於詩又是如此的虔誠,嘔出心血是為定評。年未而立便病死的遺憾,又總能讓我聯想起莫扎特。記得電影《莫扎特傳》,到莫扎特寫安魂曲而死,在陰冷的天氣里被隨意埋葬,鐵鍬和白灰定格了1791年的維也納。每次看到這個場面的時候,我總是會想起長吉重病將死,有緋衣仙人下凡,要他去為天帝寫白玉樓記。然而他的表現確實獨泣,少之,長吉氣絕。這樣的死亡,我更願意解釋為世人之憐才。這樣的人有這樣的詩,除卻這樣的死法,別的死法都配不上他。
這樣的人生和他的詩是一體的,他的人生就是藝術,和他的詩交相輝映。因為壽短,所以他的奇思奇情未被消磨盡,也是因為壽短,他的詩還根本沒有達到他應有的成熟,有生硬嗝牙。和李商隱對比一下,李商隱活得久,所以他的詩就顯得圓融很多了。
回歸到詩。長吉詩的氣質,說幽邃朦朧,說陰森爽肅,說峭拔警邁,都可以,也都是定評。這都是就風格而論了,我印象最深的一個寫李賀的論文,說他獨特的地方在於對死亡的焦慮以及審丑的畸美。李賀的路數,其實和西方唯美主義的理念驚人的一致的,我們可以看看唯美主義的理念:
追求建議性而非陳述性、追求感觀享受、對象徵手法的大量應用,追求事物之間的關聯感應——即探求語彙、色彩和音樂之間內在的聯繫。
李賀最有名的《李憑箜篌引》,完全就是這種理念的典範:
吳絲蜀桐張高秋,空山凝雲頹不流。江娥啼竹素女愁,李憑中國彈箜篌。崑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絲動紫皇。女媧鍊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夢入神山教神嫗,老魚跳波瘦蛟舞。吳質不眠倚桂樹,露腳斜飛濕寒兔。
很多人初讀這種詩,其實是感覺很陌生,看著很給力,就是不知道從哪兒下嘴。把不明覺厲這四個字給這首詩作為評價也差不多。為什麼呢?我們平常看的那些詩,是和這首不一樣的,後一脈徹底改變了正常的思維習慣,邏輯讓位於通感,讓位於想像力。譬如我們看李白的《望廬山瀑布》: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以物擬物,銀河落九天這個意象,和瀑布奔瀉而下的狀態是接近的,所以我們覺得熨貼,覺得是那麼回事兒。而李賀這個呢?崑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這兩句還能看懂,是寫音樂嘛。但越往後越看不明白了,啥啥啥忽然就女媧鍊石補天了?關老魚什麼事兒?怎麼寫魚寫的好好的又跳到月球去了?其實,石破天驚是寫其聲之奪人,女媧鍊石補天,聽得入迷,導致石破天驚,秋雨乍瀉。接下來的神山一句,其實是由奪人而繼續,寫其聲感物至深,感神山之嫗,連老魚、瘦蛟這樣的羸弱意象都動了起來。最後說到吳剛聽到不眠,景物幽微渺遠,說是寫景,其實也是賦予樂聲景物的質感。你真要去找從長安城到女媧到神山到月球的邏輯脈絡么?
我們可以從這首詩的特點看得出,一般的詩,表達方式是和我們日常的思考模式接近的。李賀的手段,則是構建意象群,而所表達的是意象群所有的某一特質氛圍,很多時候和意象的來歷源流關係是不大的。就如同我之前一個寫過度解釋的答案,我先後用了殷仲堪、李賀、子周、陶潛、劉伶、楊廣的典故,但是只是作為了一個密集的死亡意象群而用的,跟我死嗑這幾位是怎麼聯繫起來的,沒有意義啊。相似的,你若死嗑女媧之典是如何如何,吳剛之典是如何如何,附會一番,其實除了體現你根本不懂這一脈詩歌表達的手法,沒有任何價值。
再如我極其喜歡的這一首:
琉璃鍾,琥珀濃,小槽酒滴真珠紅。烹龍炮鳳玉脂泣,羅幃綉幕圍香風。吹龍笛,擊鼉鼓;皓齒歌,細腰舞。況是青春日將暮,桃花亂落如紅雨。勸君終日酩酊醉,酒不到劉伶墳上土!
最初在《唐詩鑒賞辭典》中看到這首,周嘯天先生的賞析中有一句很是精當:筆下形象在空間內作感性顯現,一般不用敘寫語言聯絡,不作理性說明,而自成完整意境。後來仔細想想,李賀的手法,不正是如此么?
相似的是南宋之長調,新手每每看南宋擬物長調,覺得這特么什麼跟什麼。吳文英從身後不久,一直到近現代還在不斷的被人非議。張炎說:吳夢窗詞,如七寶樓台,眩人眼目,碎拆下來,不成片段。王國維說:夢窗之詞,吾得取其詞中一語以評之,曰:映夢窗,凌亂碧。
問題是,真的不成片段,真的凌亂么?
世人看李賀,只見其瑰怪,而並不了解他的貢獻。李賀的想像力和密集濃艷的意象群,只是表象,這個表象足夠華麗冷艷,致使很多人在這個障眼法里花了眼,根本看不出他一生著力而踐行的審美理念和在詩表達方式上的拓展。而只有深入到了這些層面,才算是接近了一些他的詩了吧,畢竟學詩不在皮而在骨啊。
時間不多,先寫這麼點兒,剩下的再補充。
以上。
最近跟人討論起李賀。已經有答案說得很詳細了,我稍微做幾個類比粗略地談一下我的看法。
李賀的審美是超越時代的。他的內心有一座宇宙,所以對外表現出的是絕望和孤獨。他愛思考時間思考死亡。就像周國平在《思考死,有意義的徒勞》中說過,
死亡像太陽一樣不可直視。
它的可怕陰影投罩在我們每一寸美好的光陰上面。
有這種感悟的人,才會寫出「酒客背寒南山死」的句子來吧。
他寫的詩,常常用各種感官來轟炸你炙烤你。用通俗的話來說,就是用腦洞來形容腦洞。比如李憑箜篌引,看起來可能像一塊難嚼的氂牛肉乾。然而越啃越覺得香。
他的文字可能很多人理解不了。我就用比較乾癟的來舉個例子吧。
比如
巴赫的音樂像小溪一樣清澈動人。
巴赫的音樂流淌在空中,天使張開了翅膀,惡魔收起了利爪。
這個就是所謂他用腦洞形容腦洞,就像散公 @夜小紫 說的,意象群之類的東西。就是極力在構建一個或瑰麗或陰森或窒息的畫面,甚至用到了通感。散公的理解更深刻,畢竟能寫出巨濤止為丘這種句子。
甚至,可以拿梵高的畫來類比。我們都知道梵高的精神似乎存在一些問題。他是寂寞而孤高的,他想吶喊想控訴,所以他把自己的情緒通過鮮艷到火辣辣的色彩、波濤一樣洶湧的筆觸表現出來了。比如向日葵比如星空。
這跟李賀是一樣的,寫到女媧寫到月球只是他的表達手法而已。
網上對《致酒行》的賞析都是落在了懷才不遇上。我覺得他可能不在乎這種事情。能寫出那麼變態句子的人,內心多少有些偏執。尼採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里說過:
但是,我生活在自己的光里,我吸回從我爆烈出來的火焰。
……
我是光:唉,我真希望我是夜呢!我被光圍繞著,這正是我的孤獨啊!
這跟李賀的「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雞一聲天下白。」在本質上似乎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別。
散公在他的答案里說李賀能讓他聯想到莫扎特,不過莫扎特是古典主義的代表人物。如果拿鋼琴曲來比喻的話我可能會選擇肖邦的《第二號敘事曲》。如果拿弦樂來比喻的話,那就是帕格尼尼《魔鬼的顫音》那張CD。
可惜李賀的審美和趣味在後世並沒有什麼人繼承。不論是詩歌,國畫,還是書法。
好多年前寫過幾句感想。
唐代浪漫主義的詩人,以「三李」(李白,李賀,李商隱)為代表。李白的詩是「整體化」的,李賀的詩是「碎片化」的,這一點在兩人的古風中表現的最為明顯。所以李白的詩好背,李賀的詩難背;李白有名篇,李賀有奇句。李商隱的詩是「碎片攢成的整體」,呈現一種扭曲了的整體感,比之於畫家,李白是達芬奇,李賀是畢加索,李商隱是梵高,恰處於兩者之間。
以上。
詩鬼豈是常人所及。
雖然我不是太喜歡他,但還是很喜歡這種略略拗口的聲調。
老兔寒蟬泣天色。
崑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
他喜歡老,寒這樣略顯冷厲的字眼,喜歡用冰冷的意象,讀得讓我有點害怕,讓我想到冬天北方傍晚夜幕已降,呼吸中冰冷帶著水汽的空氣經過鼻腔的凜冽。
英年早逝,不然應有更多作品。
我還是很喜歡他的。
李賀,屈原的直系繼承人。
「鯨呿鰲擲,牛鬼蛇神,不足為其虛荒誕幻也。……賀生二十七年死矣!世皆曰:使賀且未死,少加以理,奴僕命騷可也。」
——杜牧《李長吉歌詩敘》
我們對李賀最深的印象是「荒誕」,屈原突破了陰陽的界限,和宇宙溝通,那麼李賀呢?「蓋騷之苗裔,理雖不及,辭或過之。」所以李賀雖然在詩歌內容上秉持著樸素唯物主義的思想,缺乏一點理,但是在藝術成就上,尤其是想像力上,他一馬當先,比屈原有過之而無不及。
反對評論區所說的「李賀的詩太艱澀了,不好讀,只抓感覺就好。」事實上李賀的詩一點都不難讀,讀完李賀的詩歌集注,你差不多就能背下他的所有詩歌?為什麼?
舉個栗子。
《李憑箜篌引》:
吳絲蜀桐張高秋,空山凝雲頹不流。
江娥啼竹素女愁,李憑中國彈箜篌。
崑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
引清·王琦的註:
絲桐詠其器,高秋詠其時,空山凝雲詠其景,江娥啼竹素女愁詠其聲能感人情志。絲之精好者出自吳地,故曰吳絲;蜀中桐木宜為樂器,故曰蜀桐。歲華紀麗:九月日高秋亦,亦曰暮秋。博物志:舜之二妃曰湘夫人。舜崩,二妃以涕揮竹,竹盡斑。史記:太帝使素女鼓五十弦,悲,帝禁不止,乃破其瑟為二十五弦。 「江娥」一作『湘娥」 。
玉碎,狀其聲之清脆;鳳叫,狀其聲之和緩;蓉泣,狀其聲之慘淡;蘭笑,狀其聲之冶麗。韓詩外傳:玉出於崑山。楚辭章句:芙蓉,蓮花也。劉勰新論:秋葉法露如泣,春葩含日似笑。「崑山」一作「荊山」。
——
從箜篌的材質到彈奏的月份、背景,再「其聲能感人」。接著談箜篌的音色,像玉碎、鳳鳴、蓉泣、蘭笑。李賀的詩完全有跡可循,根本不算「天馬行空」!!
「荒誕」嗎?這是瑰麗的浪漫主義啊!
誰描寫聲音會用蓉泣、蘭笑來形容啊?
杜甫是超凡入聖的,但是李賀在我心裡卻是超神的,為什麼?前者你能模仿,後者你根本無法「臨摹」。
再來看後半段:
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絲動紫皇。
女媧鍊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
夢入神山教神嫗,老魚跳波瘦蛟舞。
吳質不眠倚桂樹,露腳斜飛濕寒兔。李賀是真的很愛用典,李商隱也是,所以後人更加沒辦法追趕了,為什麼?他們的引經據典實在是出人意料。
神嫗是誰?聞所未聞!
神嫗是《搜神記》的一個故事裡號稱成夫人的人,她好音樂,能彈箜篌,聞人弦歌,輒便起舞。(所謂神嫗疑用此例)
這聲音太精妙啦!「雖幽若神鬼,頑若異類,亦能見賞」!
吳質是誰?聞所未聞!
我一開始還以為是吳剛(……),「考魏志魏略中所載事迹,與音樂不干涉。載籍失傳,今無可考證歟?」
總之凡人聽到這聲音,聽而忘倦!
「至於露零月冷,夜景深沉,尚倚樹而不眠!」心想:聲音如此「動人駭聽」,是為什麼呢?
李賀評樂評得太好了!若用散文來寫這最後兩句也不大寫得出來這個感覺。
可惜我們是聽不到箜篌的音色了,也無法見識李憑彈箜篌的畫面了。突然想到《老殘遊記》里我最喜歡的第十回——驪龍雙珠光照琴瑟 犀牛一角聲葉箜篌。
劉鶚是這麼寫的:
子平又看,壁上懸著一物,像似彈棉花的弓,卻安了無數的弦,知道必是樂器,就問:「叫甚名字?」黃龍子道:「名叫「箜篌」,用手撥撥,也不甚響,說道:「我們從小讀詩,題目里就有《箜篌引》,卻不知道是這個樣子。請先生彈兩聲,以廣見聞,何如?」黃龍道:「單彈沒有什麼意味。我看時候何如,再請一個客來,就醒了。」……
鈴起之時,玙姑已將箜篌舉起,蒼蒼涼涼,緊鉤慢摘,連批帶拂。鈴聲已止,箜篌丁東斷續,與角聲相和,如狂風吹沙,屋瓦欲震。那七個鈴便不一齊都響,亦復參差錯落,應機赴節。
這時黃龍子隱几仰天,撮唇齊口,發嘯相和。爾時,喉聲,角聲,弦聲,鈴聲,俱分辨不出。耳中但聽得風聲,水聲,人馬蹙踏聲,旌旗熠耀聲,干戈擊軋聲,金鼓簿伐聲。約有半小時,黃龍舉起磬擊子來,在磐上鏗鏗鏘鏘的亂擊,協律諧聲,乘虛蹈隙。其時箜篌漸稀,角聲漸低,惟余清磐,錚錚未已。少息,勝姑起立,兩手筆直,亂鈴再搖,眾樂皆息。子平起立拱手道:」有勞諸位,感戴之至。」眾人俱道:「見笑了。」子平道:「請教這曲叫計么名頭,何以頗有殺伐之聲?」黃龍道:「這曲叫《枯桑引》又名《胡馬嘶風曲》乃軍陣樂也。凡箜篌所奏,無和平之音,多半凄清悲壯,其至急者,可令人泣下。」
再次感嘆一句 崑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 簡直寫得太好了。但是兩相比較,確實可以看得出來李賀缺乏一點「理」。劉鶚算是少有的能用很普通的大白話寫出非常不普通的境況的人了,語言非常精鍊,但意足夠!——
當然有些人要把李賀的詩同白居易的比較,說白居易的通俗易懂,更好讀,而你李賀寫得都不能讓人看懂,怎麼體悟。
是這樣的,我來反駁一下。
首先白居易是為了呼籲恢復採詩官,倡導新樂府運動才寫得「通俗易懂」的,況且這個不是為了寫給老百姓讀的,是為了給天子看的。他們這批人不是向民間學習,教化百姓,而是「以改良當日民間口頭流行之俗曲為職志」。
其次,詩人本來就有自己的風格,這是理所當然的事。你不能以個人「讀不讀得懂」來評判這個詩人是吧,這是做人學詩的原則。最近看到有人的論調是「錢鍾書先生說李賀的詩讀來艱澀險怪,讀懂之後的意味卻淺,要麼乾枯無味,要麼陳腐老套。」對於這個我只想說,錢鍾書評詩不是一個標杆,也不是你讀不懂並且覺得不好的浮木,你抓住這根浮木好像就以為自己安全了,其實你不過是在拾人牙「菜」。
我一開始舉例子想說明的是,李賀的詩不是「不明覺厲」,他就是「明才覺厲」。
——
手打真的好累,我又要去睡覺了。反正沒有人看得到。
雲煙綿聯,不足為其態也;水之迢迢,不足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為其和也;秋之明潔 ,不足為其格也;風檣陣馬,不足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為其古也;時花美女,不足為其色 也;荒國陊殿,梗莽丘壟,不足為其恨怨悲愁也 ;鯨呿鰲擲,牛鬼蛇神,不足為其虛荒誕幻也。
--京兆杜某
說到李賀,我想從一首不似出自他手的詩說起。
將進酒
琉璃鍾,琥珀濃,小槽酒滴真珠紅。
烹龍炮鳳玉脂泣,羅幃綉幕圍香風。
吹龍笛,擊鼉鼓;皓齒歌,細腰舞。
況是青春日將暮,桃花亂落如紅雨。
勸君終日酩酊醉,酒不到劉伶墳上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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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而不平等。
我們大可以用雞湯麻痹自己,說些空話,願與天公試比高。但事實是,有些人註定將失敗,而有些註定人連失敗的機會都沒有。
李白、杜甫、李商隱、柳永、蘇軾、辛棄疾,屬於前者。
李賀,屬於後者。
晚唐以前,文人入仕必由科舉。李賀,雖為王孫,家道中落,科舉是唯一出路。元和二年,李賀十八歲,詩名早就。當時韓愈為文壇宗主,見李賀《雁門太守行》一詩,拍案而起,驚為天人。
報君黃金台上意。《雁門太守行》在李賀的集中並非成熟之作,卻以其豪邁悲壯之姿為韓愈和後人激賞。你看,黑雲壓城,紅旗半卷,霜重鼓寒,少年心中的戰場壓抑肅殺。然首聯「金鱗」二字,振起全篇,雖然寫的是敗戰,卻依舊鬥志昂揚。
守父喪三年後,二十一歲的李賀應韓愈之邀,輕取府試,入京備考,意氣風發。至此為止,這都是一個勵志的故事。貧、病、苦,種種磨難不幸,都將在天才的詩筆之下煙消雲散。
命運自古殘忍。李賀何過?過在太優秀,超乎常人,使凡夫側目。時人妒李賀之才,謂其「父名晉肅,子不得舉進士」。荒謬嗎?荒謬自然獲得承認,而韓愈的據理力爭,如石沉大海。韓愈性情中人,一怒之下,作千古名文《諱辯》:「父名晉肅,子不得舉進士;若父名仁,子不得為人乎?!」
韓愈一生剛烈不屈,與政敵斗,與聖上斗,與天地斗,屢敗屢戰,如孤傲的敗將在易水之泮獨舉半卷的紅旗。但韓愈畢竟是經歷了戰鬥而失敗,而李賀,就這樣不明不白地失去了戰鬥的可能——他的人生就此被打上烙印,不允許成功,甚至無所謂失敗。
李賀自幼多病,作詩嘔心瀝血,手無縛雞之力;又相貌古怪,白眉長爪,不似長壽之人。對他來說,生命的唯一希望在於入仕;入仕不成,生命也相當於到此為止。
哀莫大於心死。「長安有男兒,二十心已朽。」離開長安的那一刻,作為書生的李賀,屢屢以「壯士」自稱,願「提攜玉龍為君死」的李賀,死了。
關於李賀的詩風,我曾經和碧瑩談起過。
李賀是在二十一歲離開長安後形成風格的,這點我們都無異議。虛荒幻誕,鬼氣蕭森,一言以蔽之,都是絕望。因為絕望,所以多用冷字、硬色、入聲、僻調,唐人興象玲瓏的詩魂,在李賀心裡早早被埋葬,又從屍首上發出幽綠的芽。詠史,是「畫欄桂樹懸秋香,三十六宮土花碧」;懷人,是「油壁車,夕相待,冷翠燭,勞光彩」;寫心,是「秋墳鬼唱鮑家詩,恨血千年土中碧」;詠物,是「向前敲瘦骨,猶自帶銅聲」。他獨有的那些意象、色調,不像是刻意雕琢,更像是將心嘔到喉頭,吐出的斑斑血痕。
只有一首詩,色調之艷、聲調之高,粗看竟全不像出自李賀之手——就是開篇舉出的《將進酒》。
前面的鋪墊,越來越繁華爛漫,就好像滿樹桃花。但到『桃花亂落如紅雨』一句,似乎這一切的繁華都瞬間凋落了。
一生壓抑著靈魂的李賀,為何會把這首詩寫得花團錦簇、穠艷綺麗?因為絕望啊,絕望徹骨。李賀的後半生,只有短短六年,他把整個生命化成了絕望的詩篇。
許多奮鬥一生而不得志的詩人,都在人生的盡頭奏出了震古爍今的終響。杜甫的「無邊落木蕭蕭下」,極沉鬱頓挫之至;李白的「大鵬飛兮振八裔」,奮飄逸絕塵之極;柳永的「歸雲一去無蹤跡」,依舊浪子行藏;秦觀的「飛紅萬點愁如海」,自是太虛本色。但只有李賀,他的生命早在二十一歲就結束了,所以《將進酒》,表達的早不是將死者的絕望,而是已死者的鬼呼。
你想啊,世間竟有這樣的宴樂!杯盤華艷,酒如珍珠,明眸皓齒,龍肝鳳髓,鐘鼓齊鳴,滿樹桃花……然後,一道殘陽鋪水中!花落春暮,一瞬間萬籟皆死,好似方才的一切都只是夢境。
夢醒之後,就是李賀詩中最常見的,《蘇小小墓》那樣的意境了。
幽蘭露,如啼眼。
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蓋。
風為裳,水為佩。
油壁車,夕相待。
冷翠燭,勞光彩。
西陵下,風吹雨。
正因《將進酒》中的夢境未醒,午日當頭,所以在殘陽照水,桃花亂落的一剎那,我們才能體會到生死轉折般的劇痛吧。
李賀死年,晚唐詩家柱石李商隱年方四歲,杜牧則是十四歲。江山代有才人出,只是屬於李賀的那片江山,已被埋葬在歷史之中。多年以後,杜牧為李賀詩集作序,李商隱又作《李長吉小傳》,為這位「鬼仙之才」設計了只有詩人才能想到的結局:
長吉將死時,忽晝見一緋衣人,駕赤虯,持一板書若太古篆或霹靂石文者,云:「當召長吉。」長吉了不能讀,欻下榻叩頭,言:「阿彌老且病,賀不願去。」緋衣人笑曰:「帝成白玉樓,立召君為記。天上差樂,不苦也!」長吉獨泣,邊人盡見之。少之,長吉氣絕。常所居窗中,勃勃有煙氣,聞行車嘒管之聲。
上帝作樓,召李賀為記。李賀的天才不見容乎人間,終高標於天上。當然,我們都知道,李商隱也知道,這不是真的,李賀的生與死皆是無可挽回的悲劇。但詩人與凡人的差別在於,他們始終懷著赤子般的天真,相信超越現實、超越生死的一切美好。哪怕桃花落盡,他們也要用筆墨滿載桃花,繼續奔流向海。
畢竟,詩河的上游,是桃花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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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
【詩·人】他絕望的人生,桃花亂落丨李賀
開坑。
李賀其人其詩,可概括為百分之九十九的靈感加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
同意長吉的創作格局超越時空,最能體現中國古代本土有神論的發展沿革,而我甚至覺得它能突破種種語境,在適度科普的情況下,甚至可以突破意識形態,雖然他英年早夭,但一出世就像已經活了千萬年,去時更像比常人又多活了千萬年。他筆下神鬼出沒,萬物背後皆有靈怪執掌,但都擁有十分具象的行為和展開;歷史與現世相互重疊,所有不曾經歷過的事都通過想像得到了一種竟然理性的演繹於是顯得歷歷在目;眼前與千里之外的場景相隔咫尺卻毫無違和,時而聲嘶力竭時而輕盈精巧,千鈞之力常逗於一發。
第一次讀長吉的時候11歲,有一本叫做《詩壇鬼才》的書用傳奇故事的寫作手法,通過描繪長吉的一生來帶出他的作品。那本書寫得不可謂出色,但卻能在任何人心裡留下深刻的烙印,裡面的每首作品,都被在沒有注釋和翻譯的情況下給出了一個故事背景。寫他在午後的雷雨中躲入樹林,在青石板上醒來之際而螢火蟲已點亮夜色;寫他騎著毛驢踽踽獨行,背影融化在黃昏微弱的光線里;寫他夢中驚醒渾身是汗,卻頂著冷風在案前寫下詩句;寫他出夢入夢,枯瘦的手放下了筆累倒在祖母懷中;寫他和韓愈等朋友座談,又一個人落寞地收拾粘皺的詩稿。記得不大真切,但這些場景,即便如今再讀他任何一首作品的時候,都會閃現在腦海里。是他時而嘔心瀝血,時而靈魂出竅,時而通靈扶乩,時而死後復生的、拿生命在寫詩的創作過程。
齊名甚至比他名聲還大的詩人里,說太白是謫仙人,然而仙人已謫,自耽於凡俗往來與深重的我執,看似超脫,實則怨念艷羨無處不在;說少陵是聖人,然而聖人不達,窮卻念念不忘兼濟天下,終究為時代所縛,聖名所累。
但長吉彷彿通行三界直視五行,更為神通廣大,那神鬼出沒的畫面感被他描繪得如此真實,令人身臨其境漸至於深信不疑。多家詩評都以此類泄露天機之事為他不長命的緣由。幽憤也是有的,但幽憤並沒有將他吞沒,可以看出很清晰的、對藝術和美學的執念將自己的情緒一層層覆蓋與包裹,最後互相成就的痕迹。
先這麼多
李賀一生短暫,僅活了27歲,但是他的詩流傳一千多年讓人記住並且印象深刻。可見的確是厲害,從他詩里的遣詞造句來看,他總能帶給人驚喜(「嗨呀!這個比喻真是厲害」「wc,他怎麼想到這句的」「有點厲害!」),舉例來說,我很喜歡的一首唐詩,李賀的《苦晝短》,裡面的「日寒月暖,來煎人壽。」和他想殺掉吃掉「銜燭龍」來阻止時間流逝,做到「老者不死,少者不哭」,這些想法天馬行空卻又瑰奇壯麗。還有他的很多詩,就不一一列舉了,沒首詩都有亮點。
遺憾的大概就是英年早逝了,比如李賀,比如王勃,如果他們沒有英年早逝,誰也不知道他們會在唐詩界掀起多大的波瀾。
通過兒時老師給我們講的關於李賀的典故(沒錯,就是那個隨手隨地勤勞的寫小紙條句子的故事)可見,他有才的同時又很努力,這樣的人往往是不得了的 。
李賀是個很孤單的詩人。
讀了這麼多年還是一首沒讀懂。
說是想像力豐富,詩風詭譎,實則看不透。
讀李賀,拘泥於字詞、釋義,就走入了死胡同。
李賀的藝術成就也正是在於那種感覺。
感覺對了,就足夠。何當金絡腦,快走踏清秋!
獨樹一幟。勤奮與靈感加上鬼才的思維的結晶。
李賀的詩的用詞更像是天生的。
除了李憑箜篌引,記得看過有一句「割紫雲」,實在神奇,讀書少,少見用割的。
高中選修課本里附的那首《夢天》,末句「一泓海水杯中瀉」實在不知道高到哪裡去了。
以及那首苦晝短,「飛光飛光,勸爾一杯酒」,彷彿是太白「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的迴響,但之後又筆鋒陡轉,頌起來煎人壽了。
這些意像和動詞,我不敢信是他騎著毛驢苦吟就能得到的,猜想應該是天賦使然。
而長吉本身也是個矛盾體。生來體弱,故而詩里多的是「長安有男兒,二十心已朽」的苦悶,但也有「收取關山五十州」的豪情。
長吉大概是遊仙吧,飄飄忽忽地來去世間,浪漫又短暫,凄寒又瑰麗。
總而言之,長吉我能吹一輩子
漢詩——視與聽的喜悅 (《李賀詩選》)
諏訪哲史/著
牧久音/譯
選自(《偏愛藏書室》諏訪哲史/著 國書刊行會2014)
作者簡介:諏訪哲史. 1969年生於名古屋,國學院大學文學部哲學系畢業。2007年以《後天的人》獲得第50屆群像新人文學獎、第137屆芥川獎。
綠鬢年少金釵客,縹粉壺中沉琥珀。 花台欲暮春辭去,落花起作迴風舞。 (出自《殘絲曲》)①
亮麗黑髮的少年伴著婀娜女子,沉醉於美酒望著琥珀嘆息。春天在陋巷的夕陽中消逝。散落滿地的花瓣隨風而起,一圈圈得翩翩起舞。
李賀。字長吉。「鬼才」二字自古以來便是為他一人所取的別稱。說到李賀,雖總讓人記起「琉璃鍾,琥珀濃②」或「飛光飛光,勸爾一杯酒。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③」這樣的詩句,但最顯著的還是那種絢爛豪華的色彩感覺與頹廢的唯美的偏好。
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月金鱗開。 角聲滿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出自《雁門太守行》)④
快要將城池壓垮的烏雲之下,士兵的鎧甲在月光下鱗片般閃耀。角笛響起。秋色漸深。塞壘中流出殷紅鮮血的夜晚,凝結乾涸成了紫色。
至此引用的詩句中,啟示色彩的文字有幾個呢?讀者不妨親自清點確認一下。那便是這位二十七歲早夭的詩人異常過剩的巴洛克式的感性的體現。令人驚奇的是,這不斷重複細分與擴散的名為「意義」的怪物被封印在「漢字」(符號)之中,色彩、氣味、場所、季節甚至時間,都僅僅由數個文字的排列而描繪而成,此之謂漢詩的表現力。
在經過了初唐和盛唐,中唐差不多逼近晚唐的時期,李賀誕生了。此時的文藝復興已然經過了初期的喬托到全盛期的米開朗基羅等人的古典主義時代,正在進入後期的帕爾米賈尼諾等人的,世人所謂矯飾主義的時代。所謂矯飾主義,一言蔽之,便是「形式的腐爛」。無論時代與國家,健全的古典主義藝術的身後,一定尾隨到來不健全的、破壞性的、惡魔式的藝術運動。
人們總是先去創造正統,接著便感到厭煩,反過來去求索異端。盛唐的天才杜甫(詩聖)、李白(詩仙)、王維(詩佛)斯人已去,業已完成的形式美便被李賀這種持有異能的如惡魔般的矯飾主義加以扭曲了。
天河夜轉漂回星,銀浦流雲學水聲。 玉宮桂樹花未落,仙妾采香垂佩纓。 (出自《天上謠》)⑤
迴旋的群星在夜空的天河中沉浸,銀色的海灣中雲彩汩汩流動。宮殿的木犀花還未落下,仙女們採摘香草裝入香囊讓它無比芳香。
所有的語言藝術,若不用文字喚起聲音,便要用聲音喚起文字,否則是不行的。這是我在創作中時,常常反覆告誡自己的絕對的要諦。對閱讀者而言文字需要在被讀到的瞬間便令人回想出聲音開始演奏,對聆聽者而言聲音需要在被聆聽的瞬間便令人回想起文字映入眼底。在這無法斷絕的往返之中,才有著語言的藝術之神髓。然而,現代人的文章卻大都正在墮落為單純的事實傳達文。
正統之後異端便出現,天才之後鬼才便登場。這是自遙遠古代便開始反覆的,藝術的不變的神話。
注釋:
(因可能存在的漢詩日譯造成的理解偏差,我將同時將作者引用的原文錄入,以供參考。——譯者按)
①
緑鬢の少年と金釵の客
縹粉の壺中に琥珀沈む
花台暮れんと欲して春は辭し去り
落花は起ちて迴風の舞を作す
②
瑠璃の鐘 琥珀濃し
③
飛光よ飛光よ
爾に一杯の酒を勧めん
吾は識らず
青天の高く 黃地の厚きを
④
黑雲城を圧して城は摧けんと欲し
甲光は月に向かいて金鱗開く
角聲は天に滿つ 秋色の裏
塞上の燕脂は夜紫を凝らす
天河は夜転じて迴星を漂わし
銀浦の流雲は水聲を學ぶ
玉宮の桂樹花は未だ落ちず
仙妾は香を採りて佩纓を垂るk
李白有一句是「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
李賀也有一句「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一個「煎」字,我就覺得命不久矣,比「死」字還嚇人。
口不能言,唯嘆幽幽
個人講,李賀的想像力太征服人了。勝過文字美感,應該說,他將文字的美提升了。
「是鬼詩,不是人詩」
帝成白玉樓,立召君為記。天上差樂,不苦也。
世人多重長吉樂府,竊以為長吉五律亦極佳。
如《示弟》:別弟三年後,還家一日余。醁醽今夕酒,緗帙去時書。病骨猶能在,人間底事無?何須問牛馬,拋擲任梟盧。
又如《七夕》:別浦今朝暗,羅帷午夜愁。鵲辭穿線月,花入曝衣樓。天上分金鏡,人間望玉鉤。錢塘蘇小小,更值一年秋。
工穩清新,風韻宛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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