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憶君清淚如鉛水」的「鉛水」是怎麼樣的？

唐·李賀 《金銅仙人辭漢歌》：「空將漢月出宮門，憶君清淚如鉛水。」
宋·周密 《水龍吟·白蓮》：「擎露盤深，憶君涼夜，暗傾鉛水。」
元·金絅 《踏莎行》詞：「不教 潘 鬢總成霜，也應有淚如鉛水。」

《金陵仙人辭漢歌》的賞析指「鉛水」代指晶瑩的淚水。
大致搜索了一下，了解到唐朝以鉛粉化妝，也有金屬鍛造需要鉛，比如銅錢是鉛制的。但是我想不通，一般人是怎麼接觸到鉛水的？就是說鉛粉溶液（胡亂猜測）嗎？鉛粉溶液有什麼詩意呢？還是鉛水代表的是其他什麼東西？

不邀自來，才疏學淺，不當之處，還請指正。

為了最喜歡的唐代詩人與最喜歡的中唐作品毅然決定拋棄中國古代史專業課兩千字手寫歷史評論過來答一答。

個人認為，「憶君清淚如鉛水」之鉛水，和化妝品鉛粉及其溶液無關，亦非完全是對液態鉛的描摹，對「晶瑩」的理解也不能習慣性地牽扯到「晶瑩剔透」上來。以「鉛」修飾淚水，一取其「沉重」之勢；一取其「流凝」之勢；一取「銅」、「鉛」之照應。而這三取的目的，都是為了寫銅人淚之沉重以反映銅人心緒之沉重。

好的接下來說人話。

以上列出的三點，其實要從最後一點往前說。「宮官既拆盤，仙人臨載，乃潸然淚下」【《三國志·魏書·明帝紀》裴松之注引《漢晉春秋》：「帝徙盤，盤拆，聲聞數十里，金狄（即銅人）或泣，因留於霸城。」】。中國古典詩歌很多時候講究意象質感的相和，這一句寫的是銅人流淚，金屬之身的銅人要是流出以水為溶劑的眼淚，未免有些不協調：一是水質輕盈騰逸而銅質沉固緻密，水易蒸散而銅難消解；二是銅遇水則鏽蝕：試問銅人之淚中若果真大部分是水，那豈不是要麼一哭便從眼眶爛到兩頰，要麼淚水飛快划過不留一絲痕迹？——人臉留得住淚痕，金屬表面可是要麼光滑到底要麼鏽蝕至爛。所以第一，鉛水不大可能真的只是取一個鉛的金屬光澤來形容淚水的晶瑩。

那為什麼鉛粉溶液也不太可能呢？原因一同上，鉛粉溶液，也是水溶液嘛；原因二，流淚的銅人臉上哪兒來的鉛粉？即便有鉛，那也是銅人鑄造之時冶煉合金熔進去的鉛，待到銅人冷卻成型，怕是沒有人有給它打粉底的心情。而且從詩意來看也沒有把銅人比喻成嚴妝女子（要是眼淚能成鉛粉溶液那八成是嚴妝，想想粉底得有多厚...）的意思，銅人被賦予了生命力，但是這應該是一種「人化」而非「比擬」，舉個例子，Tom and Jerry 就是人化而非比擬，它們所具備的特點來自於自身。

所以我認為的「鉛水」，是類似於液態鉛的存在，有鉛金屬的光澤與比重，也有那種欲流動又難流動的凝滯感。非要找一個具象來形容，那便是古籍中常常與鉛伴隨出現的另一種金屬：汞。

（嗯圖是某度某科隨便找的，將就看...）

那接下來就具體胡謅一下自己提出來的幾點想法吶。

當然我們不能排除天才的長吉沒想太多隨手一寫看著順眼意思也通就這麼定了的可能啊，所以以下與其說是解釋，不如說是這句詩給我帶來的腦洞，不過能讓人腦洞大開的詩也就是好詩啊。

第一，金銅仙人，多半是青銅鑄的，我國古代青銅一般是銅錫鉛合金（當然這個具體工藝我不了解，畢竟還沒上《冶金考古》這門課2333），所以一看到銅人的鉛淚，自然而然就想起這碼事。人體的物質組成有鹽溶液，眼淚便是鹽溶液；銅人體內有鉛，那自然流淚說不定就可以流出來咯。這一條純屬扯淡..純腦洞看看就好別當真。

第二，正兒八經一點的文學角度。最開始我用了「沉重」、「流凝」兩個形容詞，說長吉寫銅人的眼淚取的是這三個特點，其實也就是那一句話：中國古典詩歌的意象選擇，有時候是很講究質感的。鉛水，若真是具有流動性的液態金屬，首先「沉重」這一點就能滿足——無論金屬具體比重多少（反正詩人又不管這個），給人的一般感覺總是沉甸甸的，尤其是給古人，古人又沒見過鋁合金什麼的；其次呢，流凝，有流動性又有較高的黏度，那麼直觀感受上這種液體的內涵是比較豐富的，就好像水和膠水，雖然透明度相差不多，但是膠水總是更稠。

既重又稠，便是「鉛水」給人的直觀印象。但是，還是因為「金屬」屬性的存在，這種重又稠的「淚」不是如麵糊一般渾濁、而是泛著銀色的光澤的——這裡的「晶瑩」，明亮澄澈的意思不太合適，應該是比玉和珍珠透明度更低的感覺。參見上面某度某科找來的汞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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描摹完我心中「鉛水」的形態（也就是近似於水銀溫度計中流出來的液體），正面回答一下補充說明中的幾個問題。

Q1：一般人是怎麼接觸到鉛水的？

A1：很簡單啊，日常生活看不到實物，就不能從書上讀來嘛。比如拿水銀舉例子，《史記》載始皇 陵「 以水銀為百川江河大海,機相灌輸 」，後世的詩人們可不一定要自己去煉丹才知道汞長什麼樣。話又說回來，我的觀點是「鉛水」為「類似液態鉛的液體」，換句話說，長吉要用「鉛」來修飾「淚水」，是因為剛好質軟銀白比重大的金屬鉛具備描摹長吉心中理想的銅人之淚的幾個特質。長吉只要知道鉛有什麼性質不就得啦。

Q2：（我認為的）沉重稠密泛著金屬光澤的液體/（題主認為的）鉛粉溶液有什麼詩意呢？

A2：詩意這種東西，一是看顏，二是看心。說顏，鉛水這比喻，一是冷冽，二是新巧；說心，這種比喻又巧妙地藉助「鉛」的沉重、稠密與光澤將「淚」所寄託的情感具象化了。詩意根本上來說就是詩句傳達情感引起共鳴的能力。我個人認為鉛水句這種能力還挺強的。至少看多了什麼「泣露」、「淚眼」，猛地來一次表面極生冷內在極炙熱的體驗也不錯。總而言之，鉛水的詩意，來自於金銅仙人辭漢歌全詩，來自前一句「空將漢月出宮門」的無奈與悲哀；你看後人死板地搬過來的「憶君涼夜，暗傾鉛水」，味道就淡了很多。

P.S.真的要探源「鉛水」，估計可以做一篇論文，名為《論長吉詩中的特殊意象與獨特比喻手法的運用》。就拿這篇《金銅仙人辭漢歌》來說，不只「銅人清淚以鉛水喻」，像「畫欄桂樹懸秋香，三十六宮土花碧」、「東關酸風射眸子」、「衰蘭送客咸陽道」、「攜盤獨出月荒涼」這些句子，無一不透露出濃烈地與現實、與傳統古典詩歌的隔離感與陌生感，但又在這種隔離與陌生之中生出別樣的美來。如「鉛水」的金屬質感、「畫欄桂樹懸秋香」與「土花碧」的鬼魅感，把「月」和「荒涼」拼接在一起造成的末世滄桑，都是只有在長吉詩中才能率先識得的體會。

P.P.S.半夜手打，邏輯混亂，還請原諒...

個人以為就是秋夜寒月下的晶瑩水滴的顏色。水珠反射月光，呈現的顏色大概就是鉛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