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哪些關於「酒」的故事?

一個想聽故事的題主


微博@是喵大人
全文完

《萬妖門》

蓬萊島上有仙酒,酒名為忘憂。一杯情仇不再有,兩杯可銷三世愁。
那天,那個獨坐夕陽下喝了一整壇忘憂的人,大概是有很多傷心事吧。
——楔子

何酒酒怎麼也想不明白,她一個釀酒的,天庭怎麼就把她調到廚房打雜了呢。
她更想不明白的是,這幾天,那個躲在雜物房的乞丐是怎麼回事。
那年輕的乞丐已經呆了三天了。三天前,何酒酒見到他,蓬頭垢面的坐在那裡,問她要酒。她原以為是才飛升的神仙,找不到路了。
「這位仙友,請問您仙府何處?仙齡幾許?仙號幾何啊?」
乞丐搖了搖亂糟糟的頭髮,「我不記得了。」
「那您這是要到哪去?」 「不知道」
「那您來這兒有何貴幹啊?」
那乞丐仰起髒兮兮看不清面容的臉「餓」。
雖說神仙不會餓死,本著人道主義精神。何酒酒還是端來了飯菜。
一碟胭脂鵝脯,一碟冬筍火腿,一碗熱騰騰熬得濃白的鮮魚湯。並一碟色若白雪,小巧玲瓏的桂花蒸栗糕。
那乞丐看了看菜,竟滿臉嫌棄。拎著筷子,挑挑揀揀一副無法下著的樣子。
勉勉強強的咬了一口桂花糕,便放下了筷子,連連搖頭。「難吃。」
「什麼?」何酒酒驚叫起來。這個看上去要餓死了的乞丐還這樣挑三揀四。肯定是才從凡間上來的,沒見過世面,好歹不分。

「這是天庭的御膳房,不比你們人間,單說這糕,是廣寒宮的桂……」
「才開了三天。」那乞丐打斷了她。「這花要取開滿七天才算好,香遠益清。再說這和面的水,須取西崑崙的瑤池水為佳,只有瑤池水才夠清冽。這樣做出的廣寒糕才能松香軟糯,甜而不膩。」
何酒酒看著乞丐,從驚到怒再到同情。
這人病的不輕吧,明明是乞丐把自己當皇帝了。這年頭什麼玩意都能當神仙。

「您老人家愛吃不吃,我還有活干,不伺候了。」
「小仙友,明天記得給我帶壺酒啊。」那乞丐在身後喊。
何酒酒本來是懶得理他的,但想想一個瘋子孤孤單單也挺可憐,第二天還是去了。

琉璃盞裝著琥珀色的瓊漿。乞丐晃了晃杯子,閉著眼睛聞了一聞。「怎麼樣?」何酒酒微挑眉毛。天庭御用釀酒師本大仙釀的酒,看你還有什麼話說。
「太薄。」乞丐放下杯子。
「你還沒喝呢!」何酒酒跳了起來。
「釀酒者,年紀尚小,急功近利。對什麼是好酒一無所知。」
「就你也懂什麼是好酒?」何酒酒氣急敗壞道。
乞丐不急不惱,緩緩道「世上最好的酒,須瑤池水四錢,蓬萊紅豆三錢,明月光二兩,還有……」他突然停住了,像是很費力的在思索。
「編,接著編。還有什麼?還月光釀酒?你這作詩呢?」何酒酒嗤笑道。
那乞丐不答,像是很痛苦的樣子,「還有,還有,還有……」他蹲在地上,異常痛苦的思索著,像是想不起來了。
何酒酒不想再跟他廢話,轉身就走。

第三天,何酒酒沒功夫再去找他。王母大擺蟠桃宴,御膳房的小仙們忙的像陀螺。
不曾想,她不找麻煩,麻煩來找她。
「小仙友,外面怎麼這麼熱鬧。」
「王母娘娘擺宴,邀請諸位神仙。」何酒酒忙著頭也不抬。「都有哪些神仙?」
「各路有頭有臉的神仙都請了。」
那乞丐喃喃道「竟然沒請我!」
「你算什麼,夠格讓王母請?」何酒酒笑道。
「有好酒怎麼能少了我。」那乞丐自言自語道,說著轉身就向外去。
「你幹什麼?」何酒酒嚇了一跳,這乞丐要去宴會?你急著上誅仙台可別拖累我啊。
「快停下!千萬去不得!」何酒酒趕忙追出去。誰知那乞丐腳程甚快,何酒酒根本追不上。
她倒不太擔心這乞丐真衝到宴會上,這裡亭台樓閣眾多,錯中複雜。不是熟悉的人根本找不到,這乞丐剛飛升上來,怎麼可能找的到。只是衝撞了其他神仙,也是不好。
她跟著乞丐一路,發現他七拐八拐還真是向著宴會的方向去了,心裡暗暗叫苦。
可怕的事還是發生了,何酒酒眼睜睜見著那乞丐大搖大擺的闖了進去。眾仙一時愣住了。
「你是……」玉帝開口了。那乞丐不急不慢的從兩旁仙女端的金盆中取了水洗了洗臉和手。彈了彈衣服上的灰。
大搖大擺的往玉帝旁邊一坐。
慘了慘了。這瘋子要上誅仙台,我這個給他送吃送喝的也是窩藏包庇,神仙路到頭了。何酒酒叫苦不迭。
眾仙嘩然了,眾仙凌亂了,眾仙撲通一聲全跪下了。
「不知青遙帝君仙駕降臨,未曾迎接,望帝君恕罪。」
「都起來吧。」他懶散的擺擺手。
什麼?青遙帝君?何酒酒的頭嗡的一聲大了。
「你什麼時候醒的?怎麼一點消息也沒聽到?」玉帝道。「三天前。」那乞丐,不,那帝君慢條斯理的給自己斟了一杯酒。

「小仙友,到前面來呀。」何酒酒聽到他在喊自己,腿肚子直發軟。
她這三天不知死活的嘲笑了帝君多少次。她硬著頭皮走上前去,「您老人家不是失憶了么?什麼時候想起來的?」
座上穿著破爛卻長身玉立的俊美青年,慢條斯理的往嘴裡送了顆葡萄,向她笑了笑,吐出兩個字「剛才。」
他一笑,何酒酒腿一軟,差點跪下來。

青遙帝君,她怎麼把人家當乞丐了呢。也不能怪她,她才幾百年的仙齡。而這位帝君,她從前聽說過。

神魔之戰之後,青遙帝君飲忘憂,一醉千年久。


「何酒酒,從凡間飛升上來的?」青遙晃著酒杯漫不經心的問道。
「是,小仙五百年前得高人點化,羽化成仙。」
「你原是天庭的釀酒師,後來卻被調到廚房打雜?」青遙眉頭一皺。「甚是不合理,甚是不合理。」
何酒酒大喜,心道總算有人看出讓我打雜大材小用了。
「帝君要另賞我份差事?」
「這是自然,人盡其才。釀酒師和打雜的工作都不能發揮你的才能。」
何酒酒大喜過望,這帝君真是大度,不計前嫌。恩,到底是帝君,有慧眼,看出我的與眾不同了,這回肯定要高升了。
「帝君,敢問你給我安排的是什麼新職位啊?」
青遙帝君嘴角微挑
「掃地。」

何酒酒決定去找祿星算算官運,從釀酒到打雜再到掃地。她完全可以獲得天庭官運第一衰的美譽。
但是,她連算命的時間都沒有。自打被划到青遙宮掃地,她拿著掃地的薪水,干著十幾個人的工作。
掌燈添香,端茶倒水,澆花施肥。還有虛情假意的噓寒問暖,全由她一個人承擔。
「帝君,您老人家就不考慮多調點人來么。」青遙閉著眼睛半躺在靠椅上,手指有一下沒一下的敲著梨花木的扶手。
何酒酒在一旁打扇子,搖的手都僵了。
「我雖貴為帝君,也不能鋪張浪費。有你一個就夠了,這是節儉。」
還節儉,明明是剝削。何酒酒恨恨的搖著扇子心想。
「你說什麼?」帝君突然睜開眼睛。居然能聽見?何酒酒嚇了一跳。
「我說,帝君英明。有我就夠了,不必浪費人力。」何酒酒狗腿的笑了笑。
「很好。再扇快點,風太小。」帝君滿意的閉上眼睛。
此刻,何酒酒只希望他能再醉一次,長睡不起。
關於青遙帝君長醉的原因,何酒酒聽過很多版本。
流傳最廣的是,神魔之戰,青遙帝君的戀人碧游為救他而死。魂飛魄散,永不能墮入輪迴。
碧游從前是蓬萊的酒仙,釀出了三界第一酒:忘憂。碧游死後,再無人能釀出忘憂酒。帝君絕望之際,飲下了她生前釀的最後一壇酒,一醉就是千年。

「帝君,您還記得為什麼喝忘憂酒么?」
閑來無事,何酒酒八卦的心又跳動起來。
「因為好喝?」青遙好看的眼睛鄙夷的掃了掃她
「您還記得碧游么?」何酒酒不知死活的問道。
「是誰?不認識」他搖了搖頭,繼續看手中的書。何酒酒仔細的盯著他的臉看,想找出難過,失落。可惜什麼也沒有,青遙帝君波瀾不驚。就好像,他真的不認識這個人。
忘憂酒會把人最痛苦的東西忘掉,他忘記了那個為他而死的女子。
何酒酒開始有點同情他了,永遠忘記自己深愛的人,真是讓人難過的事。

但這同情沒有持續多久。她又被狠狠的坑了。
近日,人間有妖禍亂,疑似萬妖之門被打開。千年前,因為封印已久的萬妖門被衝破,眾妖禍害人間。引發了三界混戰。這一次一旦萬妖門完全打開,會引發第二次神魔之戰,三界將血流成河。
玉帝降旨,命青遙帝君速速下凡,找到萬妖門並徹底毀掉。

聽到青遙帝君要下凡,何酒酒強忍住內心的喜悅,假惺惺道「聽聞帝君要下凡,小仙分外不舍。但請帝君放心,我一定天天打掃青遙宮,照顧好花花草草……」何酒酒心道您老人家趕緊走,你都走了,我掃個屁。
青遙盯著何酒酒半餉,似笑非笑。
「既然你這樣捨不得我,我就給你個機會。明日,你同我一起下凡。」
「什麼!」何酒酒要跳起來了。
「開個玩笑,看把你嚇的。」青遙笑的像狐狸。
何酒酒長舒了一口氣,我一個掃地的,讓我去除妖,怎麼可能。
「命你同我下凡,是玉帝的旨意。」青遙不急不慢道「我對凡間不熟悉,你從凡間來沒多久,比我清楚。」
何酒酒又驚又怒,垂死掙扎道「從凡間來的神仙那麼多……」
「可整個天庭就你最閑。」青遙無情的給她致命一擊。

人間正值煙花三月,青遙與何酒酒騎鶴下揚州。


揚州,醉月樓。
「老闆上酒。」何酒酒一招手
「客官,您要什麼酒?」何酒酒隨手給了一錠銀子。「上最好的。」
酒端了上來,七十年的竹葉青。
何酒酒和青遙飲了一口。
突然,青遙眉頭一沉,低聲道「何酒酒,你察覺到什麼了么?」
「這酒沒有七十年,頂多三十六年。略顯寡淡,摻了水。」何酒酒認真品道。
青遙白了她一眼
「蠢貨!有妖氣!」

聽他這麼一說,何酒酒也察覺到了。窗外,本是晴空萬里。轉瞬之間,黑雲壓城。當然,凡人是看不到這變化的。
「好重的妖氣,這城中突然之間竟出現了至少一百隻。」何酒酒驚道
青遙蹙眉道「數量還在迅速增加,萬妖門恐怕就在這揚州城中。」

黑雲越集越多,向醉月樓的方向壓來。
「怎麼回事,他們好像沖我們來了?」
青遙搖頭道「我們之前顯露了仙跡,打草驚蛇了。」說著即刻催動隱仙訣,隱去了他和何酒酒的仙氣。
「九個時辰內,不得動仙法。」
黑雲依舊越聚越多,向醉月樓快速飄來。
「太晚了,他們已經發現我們了。」青遙皺眉道。
「帝君,何不把他們全部引過來,來個瓮中捉鱉?」
青遙嫌棄的看了她一眼,好像在說就你這智商怎麼當的神仙。
「你聽說過神魔之戰么?萬妖門開啟,只要萬妖出世,一旦有落單的神仙,縱然有通天的本領,也會被萬妖扯入深淵撕成碎片。就我們倆,不夠撕兩下的。」
何酒酒聽的毛骨悚然。
「他們數量太多,不能硬拼。找到萬妖門並毀掉是唯一的方法。」
「那我們現在還坐著幹嘛,等著被撕啊,趕緊跑啊!」何酒酒推開窗戶就要往外跳。被青遙一下拽回來。「你現在是肉體凡胎,跳下去死更快。」
「快從正門走」
「不許走!不許走!」酒館老闆突然衝過來,把手伸到他們面前
「剛才給的銀子怎麼變成石頭了?你們這兩個江湖騙子!」
仙力消失,點石成金的本事也隨之消失了。
何酒酒乾乾一笑:「老闆,說出來你可能不信,其實我們是神仙。」
「好啊,那就看你們兩位神仙經不經打了!」
青遙和何酒酒對視一眼,毫不猶豫的翻窗躍下。
「抓住他們!」老闆氣急敗壞的喊道。
何酒酒扯著青遙一路狂奔,七拐八拐,終於拐到個小巷子里,甩開了跟著的打手。

已到黃昏,餘暉透過小巷的榕樹,慵慵懶懶的瀉了一地。何酒酒貼著牆,一邊大喘氣一邊得意道「我何酒酒從前當凡人的時候,其他不敢說。論逃跑,我第二沒人敢稱第一。」
青遙倚著牆,笑道「沒想到逃跑竟有這般趣味,我從前從未領教過。」
他一笑,就像餘暉染過花樹,溫柔又模糊。夕陽給他綿長的睫毛染成了金色。
他笑起來真好看啊,何酒酒一陣恍然。

她還沒機會繼續恍然呢,兩個麻袋從天而降,嚴嚴實實的把他們捆起來。
何酒酒還沒反應過來,就被踹了幾下。然後聽到酒館老闆氣急敗壞的聲音
「叫你們跑!吃白食還想跑!把他們捆回去!」

何酒酒和青遙被裝在麻袋裡,老闆噼里啪啦的狠揍了他們一頓後,把他們丟進了地下的屋子裡。門「碰」的關上了。

何酒酒艱難的從麻袋裡鑽出來,四周黑的伸手不見五指。「這是哪兒?」
她摸索著走了兩步,撞到一個人懷裡。「這麼濃的酒香,是酒窖。」青遙的聲音從上方響起。

「怎麼這麼黑,什麼也看不見。」何酒酒正想從懷裡摸出火摺子,青遙已拿出了夜明珠。

微光中,何酒酒才發現他們離的這樣近。她什麼也看不清,只能看到青遙輪廓分明的臉,纖長的睫毛投下的陰影。何酒酒一時怔住了。

「怎麼?我臉上有東西?」青遙輕笑道。

「沒有,沒有,我們趕快想辦法出去吧。」何酒酒心虛的別過臉。

「等一等。」青遙蹙眉道「他們來了。」

何酒酒感到一陣壓迫感,是妖,至少有五百隻。

「我們沒有顯出仙跡,他們找不到神仙一會兒就走的。」青遙乾脆坐了下來。「就在這躲一會兒吧。」

何酒酒只好坐了下來,一時無話。

她盯了青遙半響,問道;「忘憂酒是什麼滋味呢?」

「甜而惘然,像人間的月光。」他淡淡道。

她看著青遙的側臉在微光里明明暗暗,突然覺得永遠忘記也許是好事。此刻,她希望他永遠都不要再想起那個人。

接二連三的慘叫聲打破了安詳。「怎麼回事 ? 」

青遙面色一沉「他們在殺人。」

「門被鎖住了。」何酒酒狠狠推門道。「別推了,隱仙決的效力還有一個時辰。被他們逮到我們就只能下酒了。」

瓮中捉鱉?何酒酒絕望的發現,自己才是鱉。

「他們在殺人,我們絕不能坐視不管。」何酒酒正色道。

「我們現在自身難保。」青遙提醒她。門外慘叫連連。

「妖是我們引過來的,殺完他們就輪到我們了,必須阻止他們。」何酒酒堅定道。

「聽說凡間的雄黃酒能驅邪?」青遙遲疑了半響問道

「我臨走時,從太上老君那要了些符。放到酒裡面,讓他們喝下去。」何酒酒從懷裡掏出一把靈符。「我真是機智。」她得意的想。青遙充滿希望的看了看她。

何酒酒一陣猛翻,陞官符,生財符,生子符,桃花符…..怎麼就是沒有辟邪符!何酒酒急的冷汗直下。

「怎麼辦?」何酒酒從一堆符中好不容易抽出一張皺巴巴的紙,上面寫著逢凶化吉。「試試這個吧?」

青遙十分勉強的點點頭「死馬當活馬醫吧。」

踹開門,濃重的血腥味撲面而來。過道里已全是死屍。晚了,整座酒樓已經沒有活人了。妖們正扯著死屍,吃得起勁。

何酒酒端著壇酒出現在眾妖面前.
「諸位,請先別急吃我,我來替各位斟酒。」

眾妖看到這麼淡定的凡人都愣了一愣,隨即反應過來「誰要你斟酒,現在就吃了你!」

「別忙,我斟酒的方法諸位一定沒見過。」她說著拿過一妖手中的酒盞,將酒斟入。酒比酒盞高出五六分,卻不漫出。「有趣,有趣,再高些。」眾妖喊道。何酒酒繼續斟,酒比酒盞高出了十幾分,依舊不漫出半滴。
這是因為何酒酒在酒中下了止水符,所以倒多少酒都不會漫。「確實有趣,就讓你多活一會兒,給我們斟酒。」眾妖同意了。

他們扳過死屍的腿,就著酒,大快朵頤。

骨碌碌一個圓滾滾的東西滾到何酒酒旁邊,是酒店老闆的人頭。是我們把妖引過來的,何酒酒深深自責。一定要除掉把所有妖除掉,不能放任他們再禍害人間。

何酒酒給所有妖都滿上了酒,只要等一炷香的時間,靈符就會生效。可惜,隱仙決失效的更快。

「怎麼有神仙的味道?」一隻妖吸了吸鼻子。何酒酒強裝鎮定「這位大哥,你一定是死屍吃多了,嗅覺出問題了。這哪能有神仙呢?」

「不對,就是有神仙的味道!」「我也聞到了」「沒錯,很濃。」眾妖七嘴八舌起來。

大事不好,何酒酒趕緊看看地形,準備開溜。

「這神仙好像就在我們周圍。」「沒錯!」妖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終把目光鎖定到了何酒酒身上。

何酒酒端著酒罈,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再來一杯嗎?」

一炷香的時間快到了,何酒酒一邊掐算著時間,一邊鬼扯著。「有緣千里來相會,各位消消火氣,坐下來聊聊。」

「誰跟你聊!」眾妖一擁而上,何酒酒奪路就逃。她穿牆而過,移動石塊,將房間四面全用石頭堵住。眾妖困在外面,不斷砸牆。可是妖們數量眾多,石牆根本攔不住,不一會一面牆被攻破了。

一炷香的時間到了,何酒酒看著眾妖冷笑道:「你們死到臨頭了。一、二、三,倒!」

眾妖愣住了,面面相覷。

怎麼回事,靈符還不生效?何酒酒又念了一遍。眾妖像看傻子一樣看了會兒她。

太上老君誆我!

何酒酒趕緊想穿第二面牆,不曾想,這面牆也被妖攻塌了。第三面,第四面。四周的牆全部崩塌,眾妖將她團團圍在中間,她被包圍了!


妖怪們里三層外三層,圍的水泄不通。
何酒酒拔出雙刀,但不準備開戰。她非常清楚用不了多久,等她精疲力竭之時,眾妖會一擁而上把她扯成碎片。

何酒酒四下看看地勢,打算用盾地術逃跑。
突然,整座樓震動起來,地面裂開無數口子,眾妖隨著地面塌陷紛紛墜落下去。
何酒酒控制住腳下的一塊地,飄在半空中。只見數百壇酒,從地下臨空而起,懸在半空。
青遙出現在飛沙走石之間。他催動仙訣,數百壇酒在半空中碎裂,酒如大雨傾盆而下。眾妖掉在地面塌陷的深坑中,深坑就像酒杯,酒水倒灌。
「快用火燒」青遙對何酒酒喊到
何酒酒慌忙扔出火摺子。
「蠢貨,凡火燒不死他們,用火符。」
何酒酒從懷裡扯出一堆靈符,一陣猛翻。
陞官符,生財符,生子符……找到了!
何酒酒把火符甩出去的同時,腳下的石塊被一隻妖擊碎,那妖伸長手臂,把她拽了下來。
火遇酒,一觸即燃。濃煙滾滾夾雜著慘叫聲。
何酒酒被扯入眾妖之中,一邊念避火決一邊抽出雙刀砍殺兩旁湧來的妖怪。好不容易殺出個缺口,又被火海中伸出的十幾隻手拽了下來。
何酒酒只覺得自己胳膊腿都要被卸掉了。
寒光一閃,青遙的長劍出鞘,將十幾隻鬼手齊齊斬斷。他快速攬住何酒酒,飛出火海。火光衝天,黑雲散去,皓月當空。

青遙攬著何酒酒御劍而行。夜涼如水,有風細細。

何酒酒伏在青遙懷裡,他的髮絲垂下來撩到她臉上。何酒酒的心砰砰直跳,好像胸口有肥鹿亂撞。一定是剛才被那群妖嚇得,她對自己說。

青遙停在屋檐上,將她放開。「欸,你的臉怎麼這麼紅啊?」

「啊,一定是剛才被火燒的,熱死了。」何酒酒心虛的直扇風。

「是么? 」青遙嘴角帶著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湊近了一步.「我怎麼覺得挺冷的啊。」

一陣求救聲打斷了他的調笑。有人從南呼救著奔來。青遙和何酒酒躍入長街。

「發生什麼事了?」那人一邊驚慌的向前跑,一邊喊「千萬別往南走,青雲觀的道士吃人了!」

「青雲觀?」他們抬眼向南方看,隱隱有妖氣在慢慢聚集。

「萬妖門在青雲觀。」 「快走」

他們沿著長街向南奔去,突然何酒酒感到一陣頭暈目眩。眼前的長街,石橋,這座揚州城給她一種異樣的熟悉感。

她的眼前突然出現了幻象,她彷彿聽見陣陣殺喊聲,看見火光衝天,萬妖的獰笑夾雜著百姓的哭嚎。無數百姓向南逃去,後面跟著眾妖緊緊的追趕。血漫過長街,人踩著鞋子都發粘。跑的慢的人被妖扯成幾塊,鮮血飛濺。有失去孩子的母親凄厲的哭喊著,有找不到父母的孩子無助的被人群擠來擠去,沒有人有時間去關心他們的死活。所有人都在忙著逃命。

這時候,有一個人騎著馬逆著人流而來,那人身披鎧甲,手持雙刃。何酒酒聽見眾人叫那人將軍。萬民向南逃命,只有那人向北而行。

那人由近及前,何酒酒看到了自己的臉。


「你怎麼了?」青遙見何酒酒臉色慘白。「我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前世。」她恍惚道。

「怎麼可能,一定是城裡妖氣太重產生了幻象。」何酒酒低頭不語。

「我們沒有多少時間了,必須趕在破曉前毀掉萬妖門,不然萬妖再聚,恐怕不是火符能解決的了了。」

他們到達青雲觀時發現,牌匾已換成了萬妖觀。一片死寂,只有風吹開木門的吱呀聲。

何酒酒踹門而入,一個小道士背對著他們,跪在神像前。

「沒有妖氣,是凡人。」青遙走到近前。「小道長?」那孩子並不理睬。

青遙拍了他一下,小道士直挺挺的倒了下去,是死人。

「是陷阱,快走。」

「有朋遠來,有失遠迎。」於此同時,神像周圍浮出七個道人。

何酒酒早就聽說過,萬妖門有七妖駐守。沒有廢話,青遙二人拔出刀劍,準備迎戰。

「何酒酒?好久不見。」七妖笑道,他們的聲音在空蕩蕩的青雲觀里回蕩,令人毛骨悚然。「好久不見,好久不見…….」何酒酒一陣頭暈目眩,眼前又出現了幻象。

「把耳朵堵住,別聽他們胡說八道!」青遙喝道。

何酒酒看見萬千百姓湧入青雲觀,身後跟著妖們。百姓們哭喊著跪在神像前,祈求老天開眼,希望天降神兵解救他們。可是沒有神仙來,只有妖怪,無盡的妖怪,獰笑著吃人放血,

血流成河。有人騎著馬,手持雙刃。身上已是傷痕纍纍,卻依舊在廝殺,那張沾滿血污的臉,是她自己,是何酒酒。

她看著自己被萬妖圍住,揮著雙刃,直到殫精竭力。她看到妖們一擁而上將她生生撕裂。

她看到自己的頭顱被妖們高懸在青雲觀上,死不瞑目,眼神輕蔑。

她聽到萬妖開懷大笑,百姓哭喊著何將軍,聲嘶力竭。所有人都在哭喊何將軍,只有一個人在喊何酒酒,何酒酒…..那聲音真熟悉。

何酒酒覺得頭痛欲絕。「千年不見,沒想到你做了神仙。」妖的笑聲響起。青遙一劍劈去。

妖虛晃一下躲開。「何酒酒那可是我們的大恩人,若是沒有你,千年前的萬妖門怎麼能徹底打開。」

七妖圍成圈子繞著他們轉,笑聲飄忽。何酒酒的頭要炸開了。

「別聽他們胡言亂語!」

「一千年了,你怎麼還這麼沒長進。」

前世的記憶像碎片一樣瘋狂湧來。長街,鮮血,妖的獰笑,人群的哭喊,她死時不屈的眼。

「閉嘴!」何酒酒抬起頭,眼睛血紅。「神像就是萬妖門的入口,我從記憶里看到了。快毀掉」她對青遙說。

七妖臉色一變,圍攻而來。何酒酒抽出雙刀,從兩側飛出,刀帶著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七妖的頭挨個砍斷。七妖還沒有發出慘叫就化作了黑煙。

青遙愣在原地,「你什麼時候會使雙刀了?」

「剛才。」

青雲觀被毀之後,黑煙消散,一時間一片清明。

月光如雪,青遙和何酒酒站在廢墟上。

「萬妖門終於被毀了。」

「這次回天庭,玉帝總該給我陞官了吧?」何酒酒巴巴的問

青遙笑道「你能不能別這麼庸俗,一天到晚就知道陞官。」

「我都差點以身殉職了,你總得給我點好處吧!」何酒酒不滿道

「別的好處沒有,只有這個。」他突然湊到近前,在何酒酒額頭上蜻蜓點水的吻了一下。

何酒酒永遠都無法忘記今晚,今晚揚州城如雪的月色。


「等一下,還有漏網之魚。」突然,青遙長劍出鞘。

何酒酒也感覺到了,身後,有妖,一千年的道行。
她正想拔刀,卻被青遙按住。

青遙看著她身後,眼中風起雲湧。

何酒酒詫異的轉身,一位美人盈盈而立,一襲綠裙。

她聽見青遙的聲音在顫抖

他說:「碧游。」


「你要帶她走?你瘋了么?她現在是妖!」何酒酒拔刀攔住他們

「一千年前,我對不起她。不管她現在是人,是妖,是魔,我絕不能傷害她第二次。」

「我知道她以前是為了救你而死,但是….」 「她並不是為了救我而死」青遙打斷了她,

他的眼裡有難掩的哀傷「是我親手殺了她,為了三界。」

千年前,青遙帝君與神女碧游早有婚約,適逢青遙帝君下凡歷劫。他們約好等帝君歷劫結束就完婚。這時在凡間萬妖門開,萬妖出世。青遙帝君在凡間深深感受到百姓受苦,生靈塗炭。立誓要重新封住萬妖門。回天庭後,才發現,封印的方法只有一個,是神女碧游的犧牲。為了三界,青遙犧牲了無辜的碧游,封住了萬妖門。

「我還記得她死之前看我的眼神,她一直在求我,說她不想死。」青遙低低道。

「還好,萬妖門已毀。你放心,從此,我會帶著她隱居,不再回天庭。不再出現在世人面前。」

「這樣做有違天規,玉帝不會放過你們的。」何酒酒搖頭道

「我說過,我絕不會傷害她第二次。你讓我們走吧。」

何酒酒看著天邊慢慢聚起的黑雲,點點頭

「好,我放你們走。現在離破曉還有段時間,喝最後一杯酒吧。」


破舊的小酒館,何酒酒斟了三杯酒。

「你們此去多多保重,我以這杯薄酒為兩位踐行,酒不好,不要嫌棄了。」

青遙笑了笑,飲了一口。「這酒的味道倒挺特別,除了酒好像還有什麼,我竟喝不出。」

「何姑娘,多謝成全。」碧游對何酒酒說著,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這酒的味道倒真特別。」她笑道,笑著笑著突然臉色慘白,表情扭曲起來,痛苦的直顫。

「怎麼回事,你在酒里放了什麼!」青遙怒吼道。與此同時,整座揚州城各處,妖的慘叫此起彼伏。從地下鑽出數萬道黑煙,消散在空氣中。

隨著碧游化成黑煙,煙消雲散,整座城上方的黑雲全部消散。

紅日東升,天亮了。


「碧游才是真正的萬妖門。」何酒酒淡淡道。「千年前,碧游封住了萬妖門,與它融為一體。所以三界五行,無法找到她。她沉睡了千年,萬妖門就塵封了千年。如今她醒了,萬妖門也蘇醒。只有殺了她,才是毀掉萬妖門的唯一方法。」


青遙頹然的坐著,三千青絲,在一瞬間白如雪。

蜜色的晨曦,泄進小酒館。窗外春光大好,青草的芳香夾雜著蟲鳴鳥叫的聲音,一切都生機勃勃。

酒館內的兩個人,無言對坐著。

何酒酒知道從她遞酒給碧游的那一刻起,他們之間就已經無話可說,也無可挽回了。她殺了碧游,青遙恨死了她,生生世世也不可能原諒。他的臉在蜜色的晨曦中,分外柔和,俊美的臉上卻滿是悲戚。

「我不能怪你。」他還是開口了。

「我只是永生永世都不想再看見你了,何酒酒,永別了。」他站起身,踉踉蹌蹌的扶門而出。

何酒酒靜靜的坐著,沒有追出去。她知道他說的不是氣話,這是他下的咒。她再也不可能見到他了。

只是,前世的記憶在她腦海里一片清明,她都想起來了。原來,青遙和她在一千年前就已經認識了。


千年前的揚州城,陽春三月,惠風細細。

那青衫公子攔住騎馬的姑娘,「在下青遙,敢問姑娘芳名?」那人發如潑墨,眉目如畫。姑娘並不答話,一提韁繩,馬如閃電奔出。

「那是何將軍,何酒酒。」兩旁的行人笑道。

他們還是認識了,在醉月樓一起飲酒,在花樹下比劍。

直到有一天,月光如雪的晚上

「我要回家了。」他說「家父幫我安排了一門親事。」

她裝作漫不經心道「你這麼急著回去完婚,新娘一定是個美人。」

「的確很美,可我是回去退婚。」他輕笑道

「為什麼?」她抬起頭

「有顏如玉,匪我思存。」他低低的望進她的眼裡。

他的眼裡沒有酒,她卻有幾分醉意了。

天下明月夜,七分在揚州。今夜月色很美。


天有不測風雲,萬妖門的封印鬆動,有妖禍亂人間。玉帝降旨讓神女碧游立刻領兵下界平亂,可是神女卻以等待時機為由遲遲沒有出兵。

眾妖一路燒殺,所過之處,寸草不留。所有的守將都逃跑了,只有揚州城的守將何酒酒留了下來。苦守了三個月,沒有等到援軍,城破,眾妖屠城。

火光漫天,血流成河。萬民向南逃命,只有一個人逆著人流,騎馬而來,那人身披鎧甲,手持雙刃。青遙衝上去攔住她「不要去,你只是白白送死,快跟我走吧。」

「那一城的百姓怎麼辦。」她搖頭道。

「除妖是神仙的事,神仙會救他們的。」青遙緊緊攥緊她的韁繩

何酒酒抬起沾滿血污的臉,眼裡滿是嘲諷的笑;「神仙?他們在哪呢?為什麼妖吃嬰兒的時候不出現?為什麼妖把人撕成碎片時不出現?」

她的臉滿是血污,一雙眼確無比清澈。「去等你的神仙吧,青遙。」

她看著他,神色如水平靜。「我是這座城的守將,城在人在,城破人亡。」


青雲觀前,百姓祈求哭喊著祈求上天,卻沒有人來救他們。

她被生生撕成碎片,頭顱高懸。「如果真的有神仙,我只希望他們給整座城陪葬!」她死不瞑目。人們哭喊著何將軍,只有一個青衫公子叫著何酒酒直到聲嘶力竭。

因為神女的失職,整座城幾十萬的百姓被屠盡,白骨成山。青雲觀擠滿了冤魂。這座城的怨氣徹底沖開了萬妖門的封印。萬妖門的打開不是因為妖的法力,而是因為民怨。

萬妖門一開,三界混戰,不可收拾。只有神女碧游才能封印住萬妖門,因為只有她的死才能平息民怨。青遙在凡間深知生靈塗炭之苦,為了三界,青遙犧牲了碧游。


一切有因皆有果,千年之後,玉帝讓何酒酒隨青遙下界毀掉萬妖門,不是因為她最閑,而是因為只有她才能毀掉萬妖門。她是開門者,也是關門人。

而青遙與神女碧游可以感應到彼此,所以他是何酒酒的引路人,引她毀掉這一切。


她想起了所有事,他卻沒有。

忘憂酒能讓人忘記最痛苦的事,永遠忘記他深愛的人。

那個人,從來都不是碧游。


尾聲


何酒酒回了天庭後,重新當上了釀酒師。

她走遍四海八荒,取瑤池水四錢,蓬萊紅豆三錢,千年前揚州城的明月光二兩。

她終是釀出了忘憂酒,何酒酒嘗了一口,青遙沒有騙人。忘憂酒的滋味,甜而惘然,像那一夜的如雪的月光。

原來,釀這忘憂酒的最後一樣,是淚。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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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活到頭了,王貴兒已經沒治了,肚子脹得跟個球似地。

早幾個月前,王貴兒的肚子就開始莫名其妙地鼓脹,一開始王貴兒還以為是吃多了,故意餓了兩頓,發現還是脹的厲害,一個人去鎮上醫院拍了片子。

「肝兒,」醫院的鄭大夫把片子放到窗口拿眼瞅了好一會兒才說話,「是肝兒壞了。」

「咋壞了?」王貴兒感覺胸口肚子麻了一片。

「咋壞,腹水唄。跟你爹一樣。」鄭大夫面無表情地把片子放到桌子上,就好像說著感冒拉肚子之類微不足道的事兒一樣。

一聽這話,王貴兒透心底里就明白了。

還是躲不過啊,但沒想到這麼早就找來了。

王貴兒一出生沒多久,他爹就死了,也是肚子鼓得跟球似的。

鎮上的醫生在王貴兒他爹躺床上後,被請到家裡來,繞著床走了幾圈,看了看王貴兒他爹的樣子,又揭起床邊一個大罈子的蓋子聞了聞,也就知道咋回事兒了。

說了「肝腹水」三個字就匆匆走了,連葯都沒開。

王貴兒長大了就知道「喝酒的人會得肝腹水,死的時候肚子跟球似的」,因為他老爹就是這麼死的。

但就是忍不了,每天都要來那麼幾口。

王貴兒他爹死的時候就給他留了幾間破草房,王貴兒居然就這麼將就著過了一輩子。

因為窮,連老婆都沒娶。

除了幾個一起喝酒的酒友,一輩子好像就沒認識過幾個人。

喝了大半輩子酒,一直沒病沒痛,他都以為那玩意兒不會找上他了。

五十多歲的年紀了,居然還是找來了。

找上找上吧,反正爛命一條,就當自己的命到頭了。

王貴兒這麼想著,經不住又疼的哎喲一聲,叫了一聲「酒」。

他的幾個酒友還在床前,遞過去酒,王貴兒的手剛碰到酒瓶子,就斷了氣。

王貴兒死後,村裡出面給埋了,在村子口的一片荒地里,砌了一座很小的墳,墳前插了幾個酒瓶子,撮了一些土在下面,防止酒瓶子倒下來,瓶子的蓋子打開,原本已經是空的,現在卻已經接滿了渾濁的雨水。

2.

王貴兒墳前的酒瓶子是劉萬東插上去的。

他是王貴兒的酒友之一。

他們幾個人經常就去村口的「永安茶鋪」里,別人喝茶,他們喝酒。先買幾角錢的酒,喝不夠就再買幾角錢的,偶爾手頭寬裕點還會來點炒花生、炒胡豆。

劉萬東喜歡吃炒花生,王貴兒喜歡吃炒胡豆,每次喝酒兩個人都要吵一架。

吵完了繼續喝酒。

誰要上去勸兩句,劉萬東就把氣兒都撒到勸的人頭上,喝一口酒罵一句。

誰不知道他怎麼那麼大的氣,似乎整天都在罵罵咧咧。

劉萬東一年四季都很少幹活,家裡的土牆都快透風了,也沒錢去補補。有一年大年初一,村子裡的人都休息了,劉萬東卻在挖地,一邊挖一邊咒罵,大概是想著有什麼不公。

他有一個不認字兒的媳婦兒,從不敢說他半句不是。

他還有一個叫「小因」的女兒,成績很好,但小學還沒畢業就不念書了。

永安茶鋪離劉萬東家有一里多地,回去的路全是狹窄的田坎路。

劉萬東喝完酒往回走,一路沿著田坎走,一路罵,罵這田坎太窄、太滑,罵田坎路彎彎曲曲走著累。

夏天的夜裡,劉萬東總是喝醉酒就躺在稻田裡,一睡就是一晚上,有些時候田裡有水,躺下去了醒來,以為誰潑了他一身髒水,一路大聲罵著,渾身淌著髒水的回去了。

半年多前,劉萬東就開始覺得什麼東西磕著心裡慌,也沒有什麼緣由就吃不下什麼飯,人也開始軟了。

去永安茶鋪,酒喝不到一半就要回家,累。

去鎮上醫院吊了一個多星期的針,感覺回了點氣兒,就送回了家,沒待兩天就要去茶鋪,惦記著那幫跟他喝酒吹牛的人。

沒怎麼喝酒,但回去的路上還是罵罵咧咧,大概是怎麼被路上絆了下腳,摔在田裡,沒起來。

發現時都斷氣兒老半天了。

在這條路上走了大半輩子,最後讓路給絆死了,這也是命。村裡人說。

3.

陳老九是村裡的能人。

村後有一大片荒山,從我剛開始會滿山瘋跑,陳老九就在山上開荒了。

他老穿著一件藍色的洗的有些發白的中山服,幹活熱了,就脫下來,露出一件打著補丁的背心,和精壯的肌肉,尤其是手臂上的肌肉冒起,每一鋤下去都能將地狠狠鑿個窟窿,讓地都能抖三抖。

墾荒是個體力活,也是個細活,先把樹給放倒了,根子用專門的橛子一點點的掘出來,不掘出來等開挖的時候傷鋤頭,種的東西也長不好;然後把剩下的荒草一把火燒掉,秋冬季用鐵口很深的鋤頭挖開,晾著,等到第二年再用淺口的鋤頭挖細了,撒上肥料,種上莊稼。

他一個人開出了好多畝的荒地,又捨得干,很快就蓋起了三間大瓦房,還娶了個又年輕又秀氣的媳婦兒,是村裡許多人羨慕的對象。

我小時候老去山上看他開荒,一來二去很熟了,正好我父母想給我找個「干大大」(認的乾爹),就找到了他。

據說當時陳老九還猶豫過一陣,因為村裡想找他認干大大的小孩兒家多的是。

陳老九平時很少喝酒,但一喝起來三兩個人都不是對手。

我六歲那年多病多痛,母親找人看了看,說是需要過個「關口」,就請來一個端公做法事。

過「關口」需要請很多人,我的干大大陳老九也來了,抱著我「上刀山」「下火海」,過了一道又一道「關」。

他打著赤膊,肌肉綳得像鑄鐵一樣硬。

最後吃飯的時候,他一隻手一直抱著我,就像我真的是他兒子一樣。

另一隻手拿著土瓷碗,一仰脖子就是一碗酒,來者不拒,直到爛醉如泥。

那個時候,他大概知道自己再不可能有兒子了。

我的乾媽,陳老九的秀氣媳婦兒懷了兩次孕,都流了。最後一次時,醫生直截了當對他說「別折騰了,懷不上了。」又指著他媳婦兒的肚子補了句:「這兒不行。」

或許是從那次回來開始,陳老九也開始去永安茶鋪子里和王貴兒、劉萬東一起喝酒了。每次喝酒,王貴兒搶著胡豆吃,劉萬東不知道在罵著什麼,只有他一言不發。

偶爾聽著別人閑言碎語地問起他懷小孩兒的事,他沉默得更厲害了,終於有一次沒忍住,回去借著酒勁打了媳婦兒。

他媳婦兒跑回娘家,很快就跟他離了婚,他的寡居老娘氣倒在床上,再也沒有起來過。

陳老九從此不幹活了,肌肉全都鬆弛了。

山上開的荒地又重新荒了,三間大瓦房到處漏風漏雨,雜草都長到房頂上去了,

他每天都在永安的茶鋪里喝酒,有時候喝醉了回家連門都不開就睡在房檐下。

老遠見到我就開始躲著我,他今年該有五十多歲了吧,我都不知道有多少年沒見過他的樣子了,我甚至都想像不了他現在會是什麼樣子。

村裡人也都忘了,曾有這麼一個能人了。

——————

我在知乎上寫過很多故事,有些很像小說,有些可能就是小說。

但很可惜,上面這三個關於「酒」的故事不是小說,他們都是真實的人和事。

這三個人都是我們村裡出了名的「酒鬼」,小時候要是誰家裡辦酒席,他們幾個湊一起的桌子總是最後才吃散的。

他們能從中午一直喝到晚飯,然後接著喝,有一次劉萬東就那麼喝多了,當著幾乎全村人的面吐到站都站不起來。

他女兒小因那時候比我大點,可能十歲左右,看到她爸的樣子,沒有一點辦法,躲在別人家的屋子裡一直地哭,也哭得幾乎站不起來。

酒是穿腸毒。

這個問題下,有許多有趣的、有意思的、有情懷的故事。

但少有人去想真正醉酒的人是什麼樣子。

我所以寫下這三個真實的故事,就是為了讓大家知道,酒的故事可以多看,但酒一定要少喝。

一個人無論有怎樣的痛苦、怎樣的過去,無論出於何種緣由何種目的,一旦選擇用酒來麻醉和逃避,這輩子活沒活過就沒什麼兩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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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武說,那夜他滾下山時崴了腳,懷裡的古玉凍得他三伏天里直打哆嗦。

第二天在齊家宅子前,幾個家僕攔著他不讓進門,傳話叫了她出來,她瞥小武一眼,話都不說一句。小武把玉牌遞過去,她撇嘴冷笑,轉身回府研究新弄到的木牛流馬,不過才三四天,她就不愛收集古玉了。

我問小武,「還去找她么?」

小武摩挲著腳腕,說,「你知道么,她一轉身紅裙帶風,甜的。」


1


小武的父親是通盛鏢局當家,豹頭環眼,使一柄金絲大環刀,無論到哪都敞著衣襟,露出稀疏的胸毛。

小武小時候總被父親嚇哭,像個小女孩兒一樣躲在母親背後,抓著母親的衣襟不放手,他父親罵他膽小,直嘆鏢局後繼無人。

這話倒不假,小武的武功甚至比不上我這個女孩兒。

那次他一個人闖進山賊的老窩,被扒光衣服吊在房樑上,我趕到後削掉了兩個山賊的鼻子,打折了另外一個的腿。

我把他放下來,他褲子不穿便開始翻箱倒櫃,我罵他流氓,問,怎麼跑來這裡?

他匆忙套上褲子,嘟囔著小時候又不是沒見過我光屁股,然後翻遍了屋子的每一個角落,才解釋說,她的風箏斷了,我看是吹到這來,哪想是賊窩。

我轉身就走,小武沒追來。

後來我知道小武還是找到了墜地的風箏,不過根本沒見到她,傳話的家僕告訴他,壞掉就不要了。

還沒到晌午,知了已經叫得聲嘶力竭,橋下街邊零星窩著些滿身酒氣的人,城裡似乎多了不少酒鬼。

我把漿洗好的衣裳晾起來,汗順著鬢邊流到下巴,又癢又刺。

江嬸靠在門前對姑姑說,陶巷俞家的小兒子,好好的一個人,接手了家中綢緞生意,又訂了親,不知怎地突然酗起酒來,且喝不了多少便撒酒瘋,以至於後來一日里清醒不了兩三個時辰,不眠不休,瘋瘋癲癲,這麼折騰了幾個月後便死了。據說死相十分恐怖,俞家連靈棚都未搭,連夜埋了。

江嬸湊近了姑姑,放低聲說,聽說俞家這小兒子死前一天發了狂,竟咬死了家裡的狗。

「噯,世道不太平了,這天熱得邪了門。」姑姑說,我提了食盒要出門,江嬸側側身子斜著眼笑道,「天兒這麼熱,姑娘這是又往鏢局去?」我煩躁得很,也不答她便走了。

玉牌是小武從山中野墳里盜出來的,不知是前朝哪個富賈葬在那裡。小武對我說,他在那老爺子碑前叩了九個響頭,本來是月明星稀,突然就呼呼颳風,他就知道,那是老爺子同意他拿走了。

我驚訝地張大了嘴巴,說小時候可是連你爹都怕。

小武嘿嘿一樂,轉而又嘆了口氣。他把那玉牌拿出來,精光蘊,硃砂沁。我看著玉牌,視線深深陷了進去。

反正人家也不要,給你吧。

小武手一攤,把玉牌推給我。

我聽他這話怒從中來,一掌拍在桌子上。小武嚇了一跳,我自知失態,轉頭看著窗外。

窗外難得過了點微風,樹梢沙沙作響。我也嘆了口氣。

我告辭出門時已是傍晚,小武家的夥計還徒勞地把水潑在石磚地上,可轉眼就干,半點涼意也沒留下。幾個鏢師呆在廊下乘涼,我聽見一個說,莫說蓬里從來沒有,他這些年也去了南邊多少回,從沒見過這麼熱的夏天。另一個人抱怨著天這麼熱沒什麼鏢走,新來的趟子手喝出了事,現在當家的連酒都不準咱們喝,鏢局快趕上和尚廟了。

迎面碰上茂叔,留我在鏢局吃了晚飯再回,又說最近總有酒瘋子傷人,這幾天又趕上連府辦喪事,非要叫個夥計送我回去,費了好大力氣才得脫身往家去。

我也記不起小武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上她的,只記得十三歲那年,他哭著跑來找我,說要學武。我那時穿一身男孩兒衣服,使一把精鋼短匕,這把匕首是小武父親送給我的,至今我還留著。


我歪頭看小武,他頭髮披散,滿臉泥水,袖子也扯開了線,我說,找你爹去啊。我的功夫也是他教的。

小武接著哭,一邊抽泣一邊說,他老讓我耍大刀,他老讓我耍大刀,我耍不動。

我被逗樂了,像個姐姐一樣拍拍他的頭,說,誰欺負你了,我先幫你報仇去。

小武抽了抽鼻子,強忍住哭,搖搖頭。

不用,我自己去就行。

很多年之後我和小武喝酒聊天,才知道那天街上的幾個小崽子因為長大了誰能娶她吵了起來,最後他們私底下弄了個比武招親,雖然女主角根本不知道這件事,可小武還是被打了個屁滾尿流。

那年我十三歲,小武十一。

======================================6.26 第一更分隔線

2


才頭伏天,就這樣熱,太陽炙烤著萬物,街上看不到幾條人影。

我提了瓜菜躲著太陽走在南市上,只想快回家喝碗深井水。


米鋪幾個幫工的漢子都齊齊抻著脖子朝橋下望,前面更圍了不少人瞧什麼熱鬧,我心生煩躁,加快腳步只想繞過人群,走過之際一個聲音說「瘋得比跟俞家的小子還厲害,傷了四個鏢師」,我停下腳朝人群里看,中間的空地上是一大灘被晒乾的血,泛著暗紅,旁邊一個人又說「聽說把少當家的咬死了!」

是小武!

我轉身推開擋路的人朝鏢局跑,周遭的嘈雜都聽不見了。

鏢局大門緊閉,外面圍了不少人,我靠在門上撐著自己,拍門大喊小武,分不清眼淚還是汗水粘了一臉,來開門的是茂叔,他見我的樣子嚇了一跳,一把扶起我叫人關了門。

「不是小武」,茂叔轉頭對夥計說叫少當家的來,拍拍我的肩走開了。我呆坐在石凳上。

「葉姐?你這怎麼了?」我抬頭見小武跑過來,滿頭大汗,心裡一塊石頭終於落了地,一把揪住他又看了一遍,是活生生的,沒半點傷。我伸手捂住臉,蹲在地上。

鏢局裡的人神情沉重地來來回回,小武爹和茂叔都不見人。茂叔叫廚房送來碗安神湯,我邊喝邊聽小武說話。

最近城中鬧酒瘋子,據說起初只是消瘦無神,後來便瘋瘋癲癲,說話也前言不搭後語,到最後,平常斯斯文文的人,暴起發瘋就成了野獸,神智盡失。

官府也是毫無頭緒,城中酒坊食肆都查遍了,毫無頭緒。蓬里是北國知名的酒鄉,禁酒等於堵住了半數以上居民的生計。

鏢局都是漢子,過日子離不開酒,烈日炎炎沒幾筆買賣,小武爹又禁了酒,嘴裡簡直淡出了鳥。

事情出在那趟暗鏢上路後,所謂暗鏢,就是客人不願被人知道自己和接貨人的身份、貨物驗過後也要在市契上隱去,只按鏢局行唇典填些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自然價也高不少。

拿了錢財就要辦事,接了暗鏢,一不問不提客人來歷,二是搭上命也不能失了貨物。

這趟鏢送的正是酒,客人要離開蓬里,不能攜酒出發,約定在鏢局酒窖里存放二十天後送至湛城,路程不算長,來回才七八日而已,是個肥活兒。

可沒多久城裡就接二連三出了幾次酒鬼傷人的事,想到窖里的酒小武爹也有點嘀咕,這趟鏢上了路他也算安心些,沒成想今早上出了事。

發瘋的是姓胡的鏢頭,大個子,人也壯實,只是能坐著絕不站著,功夫一般般,我若認真起來他不是對手。

他和死了的小武娘有些遠親,才在鏢局混口飯吃,仗著這點親戚,平日里總愛占點兄弟們的便宜。


今天快晌午了胡鏢頭才從房裡出來,最近他就懶洋洋的,平時他總是不清醒的樣,也沒人在意。他出來時候眼睛直勾勾的,幾個趟子手待在廊下,和他說話也不應,直奔著門外去了,回來時提了兩壇酒進房,也沒人敢說他。

沒一會,屋裡就傳來砸碎東西的聲音,他從屋子裡連滾帶爬地出來,直奔著一個澆花的夥計過去,一把抓住他咬在脖子上,拳頭打在胡鏢頭身上他就像不知道疼似的,沒幾下夥計就被按倒在地成了血葫蘆。

前院的人聽見慘叫圍過來時,那人已經斷了氣,小臂被胡鏢頭擰斷了,反向架在地上,他滿身滿臉血,像地獄裡爬出來的惡鬼,見什麼砸什麼。小武爹見他那副樣子,連忙叫人離他遠些,取幾件長柄來制住他。

姓胡的像有變了個人,怪力無窮。鏢局的人顧忌著他的性命,束手束腳,折騰了半天竟沒制住他,反而傷了好幾個。小武趕過來時只聽見他爹喊滾回前院去,趕上姓胡的咬傷了一人的手臂衝出來,兩人碰了個面對面,小武扭頭便跑,其他人跟在後面,廊下七拐八彎又狹窄,小武被逼到轉角,幸虧那點三腳貓功夫還算給面子,轉身提氣噌噌幾下上了樹。沒想到他根本沒理小武,直奔大門出去了。我在橋下看到的那灘血應該是姓胡的留下的。

小武爹帶著不少人出去追,直到晚飯還沒回來,門前已經點了燈,外頭看熱鬧的人也散了不少,這時鏢局門前一陣吵鬧,送鏢的人回來了。

鏢車上的人神情都不太對勁,領鏢的宋鏢頭和茂叔耳語幾句,車上的箱子被抬進了院子里,茂叔叫人關上了大門。

酒被原封不動運回來了。

宋鏢頭到了湛城,卻根本沒有人接貨。


茂叔帶著人把酒搬回窖里時發現,其中一壇酒的蠟封被動過。拆開一看,果然少了小半。

======================================6.27 第二更分隔線

3


胡鏢頭消失了。官差和鏢局的人瘋找了幾天也不見人,只好發了緝捕文書。


不少人都在場看著殺人事件發生,事情毫無疑點,小武爹和幾個鏢頭被帶到官衙問了話就給放出來了。小夥計的父母來把屍體領了回去,他娘哭得哀切,我和小武眼睛也濕了。小武爹包辦了喪事之外,又額外給許多銀兩,那對夫婦走後我見他一個人在涼棚下呆坐了好久。


這孩子父母送他到鏢局來做掃灑夥計兼學點拳腳功夫,過幾年就可以做趟子手跟著其他人走鏢,爭氣的話以後做個鏢頭,對窮人來說也算個好出路。才剛來幾個月就碰上這樣的事,倒像是命定的來送死一樣了。

和每一次被城裡居民熱烈討論的事件一樣,他的死像一盆水潑在被暴晒的地面上,很快被蒸發。

激起新一輪熱鬧的是小武,不知怎麼,全城都知道了他的為了討齊家大小姐歡心,挖墳偷了件珍貴的魚型古玉,常有收購骨董的人上門來問,小武一概說丟了。


茂叔不讓小武出門,非說這腳扭了不是小事,得在家好好養筋骨。我帶著新蒸的桂花糕去看他,正遇到了在院中磨刀的小武爹。


天燥熱極了,我曬得要暈過去,他還在院子里赤膊練功,見我來了便披上件褂子。


我問「小武呢?腳怎麼樣了?」


他指指屋裡,說,「小子眼睛不好使,真寶貝看不見,偏盯著那麼個玻璃球。」


我裝作沒聽見,點個頭進了裡屋。

小武見我來,忙打開門,我把吃的放在桌上,坐下聽他絮叨。


大夫說這腳,根本沒什麼事兒,可茂叔天天盯著我。他說。


你什麼時候去集市,幫我帶點色紙工具回來。他說。


我要做出個會唱會跳的人偶送給她。他說。

小武抓了塊桂花糕湊到我鼻子底下,我七竅都要噴出火,一把推開他的手,站起來走到桌前,抓了支鏢猛擲出去,那鏢啪一聲穩穩紮進牆上粘的銅錢孔里。


「積了這麼多灰,你是多久沒練功了?成天跟在她屁股後頭,叫人看不起!」話一出口我便後悔了,小武是個窩裡橫,本事沒多大,面子倒矮,這回免不了要發頓脾氣。


小武要發火的樣子,眉眼皺到一半又停下來強笑起來,我看著彆扭得不得了。


「葉姐,你幫我帶個木工箱子回來,腳好了我一定好好練功,千萬別讓我爹知道了!」


我氣得發狂,推門便走,正撞上茂叔,我見他神色有異,邁出去的腳收回來,跟著進屋了。

茂叔說,「少當家,你那玉牌呢,可否拿出來一看。」


「我給人了。」小武忙著畫人偶圖樣,頭也不抬。


「給了誰?」


「不認得。」小武答。「茂叔你吃嗎?」小武又往嘴裡填了一塊桂花糕。

茂叔扶著不住抱怨的小武,我跟在後頭,繞到前廳小武立時閉了嘴。


留在鏢局的鏢頭、鏢師和壯年夥計都站在前廳外,除了他們還有另一伙人,著一色勁裝,佩短刀,小武爹和一個大白臉男人坐上首,見小武來了便問他玉牌去哪了。


「我給人了。那天圓墳回來,路過賭坊,有個男的被人揍得滿頭血躺在路邊,我順手就扔給他了。」小武小聲說。


那男人和顏悅色問道,「少當家,那玉牌可是魚型,硃砂沁,寸把來長?」


我總覺得這男人的話還是不答為妙,可擋不住小武嘴快,「是啊」他回答。


「玉牌既然是孤墳里的,小武挖出來就是小武的,與你何干?」我說,小武在一旁低著頭,脖子通紅。

小武爹板著臉端坐,「小武,我再問你一次,玉牌到底是哪來的?」


「是別人……給我的,我那天在城南逛了許多家玉石鋪子,天快黑了打算回鏢局,有個男人問我是否要買玉。我本來沒想理他,但他手裡的玉牌確是好東西,他又說不要錢,只要我幫他個忙。」


小武邊說邊偷眼看他爹,「他說自己是做生意的,貨物在被扣在雙陵了,要立即去。不能等另一位合伙人趕到蓬里,認得我是通盛鏢局的少當家,信得過我,求我當天夜裡去山道迎他的合伙人,將信交給他。那天晚上我在山上等了很久也不見人來,就下山回家了,路上還崴了腳……」


大白臉微微一笑,轉過頭說,「這玉牌本是連老爺的貼身物件,連老爺死的當夜丟失了。少當家卻說自己那天夜裡獨自去了山道?在下是很願意相信少當家,只是事關重大,煩請相助,追回玉牌來路和下落,三日後在下再來府上。」

他說完便走,經過我時掃了我一眼,突然站住腳盯著我看。我不示弱,也盯著他,「有趣」,他說完帶著那一群木頭人走了出去。

茂叔送客出門後疾步回到前廳,「鏢局被他們的人圍了,當家的」他說。

======================================6.28 第三更分隔線

4

都說京城是天底下最繁華之處,金鋪玉砌聲色犬馬,夜晚燈火通明更勝白日。


連府老爺是京中高官,朝堂叱吒幾十年後歸鄉。連家帶著京城的紙醉金迷闖入了蓬里,引得許多人競相攀附,能談起連府的排場,宴席上的食材和餐具多講究,成了小城裡有頭臉的象徵。


富貴人家吃穿用度無不講究,大事小情都麻煩得不得了,連死都比尋常人死得麻煩些,還順手給小武扣了殺人的嫌疑。


小武知道這回惹了大禍,要是見官,他早已經下了大獄,大白臉話說的客氣,言下之意卻是明擺著的——無需見官,連府手眼通天,三天後若是沒個交代,整個鏢局都要被他連累。


「當家的,這是沖著咱們來的,少當家他……」


小武爹一揮手打斷了茂叔,「有眼無珠,鑽了人下的套子還狗屁不知,別指望我給你擦屁股!」說完回了內堂,留下我和小武大眼瞪小眼。


我和小武去了城南的玉石鋪子,當然沒人見過那個生意人。


至於那封信,信封裡面白紙一張,山道也不必去了。

白日里賭坊生意冷淡,一群夥計在門前曬太陽,使了些錢就知道收了玉牌的人叫劉二,住在雞冠巷。一路疾行趕到劉二家,敲了半天門也不見人應,又問鄰居,說已經好幾天沒見他。


我突然生出種不好的預感,拉著小武假作離開,待四下無人,提息一縱,輕飄飄落入院子里。

劉二果然死了。


他的喉嚨被割開,屍體僵硬地靠在牆角,整面牆和桌椅上都是乾涸的血跡,屋子裡有股直鑽人腦門的臭味。我們倆同時轉過身乾嘔了一陣,徒勞地用袖子蓋住口鼻,「葉姐,你回去吧」,小武的聲音悶悶地傳出來,「我不想連累你。」我懶得理他,強忍著噁心去翻劉二的口袋。


這人連換洗的衣裳都湊不上一套,沒花多久功夫我們倆就把屋子裡翻了個底朝天,一無所獲。


臭味熏得我們倆頭暈腦脹,小武顧不得噁心,一屁股坐在地上,倚著床腳。「走吧,也許他又輸在賭桌上了。」他不動,突然鑽進床底,撿出個小東西,我剛要湊過去看,院門就被敲響了。我們倆一驚,忙弓著腰悄悄從後門繞出去。

我和小武蹲在河邊洗了把臉,還是覺得滿頭滿臉臭味,他在衣襟上擦乾手,從懷裡掏出那東西,只是個破了個洞黑色木塞。


木塞是空心的,外面敷一層蠟,從大頭掀開一塊,裡面有些黏糊糊的深色污漬,小武轉下手指,露出另一面,上用金粉印著個奇怪的符號。


「這是幹嘛的?葯?」我問小武,他不回答我,把木塞拿起來嗅了幾下,眼睛就直了,又湊到鼻子下面嗅了半天,遞給我,「你聞聞這。」


我接過來小小嗅了一口,有股苦澀辛辣的味道。「這什麼味兒啊」,那複雜的氣味進入鼻腔後直通後腦,又把一種奇妙甘味送回到鼻尖,我想抓住這奇妙的甘味,不住地聞木塞,直到鼻子都麻木了,什麼味都聞不出才停下。


劉二死了很快就會被人發現,我們決定趕在官府前,再去賭坊走一趟。

======================================6.29 第四更分隔線

5

賭坊在城西最熱鬧的街上,許多人懷揣著錢財和貪慾走進去,可惜輸的總比贏的多。他們在裡面被掏空了口袋才離開,即便走了狗屎運贏個痛快,也不必高興,反正銀子明天還要送回去的。


小武找到個熟面孔,我們在牌桌上下了幾注,瞅准他繞到後院,就悄悄跟了上去。那夥計從茅房裡出來被小武用刀頂了腰眼,「不準回頭」,小武一手按著他的肩,押著他進了間黑著的屋子。

「我們只問幾個問題,只要你說實話,不會傷你分毫,不準叫,聽懂了嗎?」夥計忙點了點頭,小武把他面朝下按在桌子上,刀仍頂在他腰眼,回頭看我一眼。我站在門前,袖箭落在指間對他點點頭,小武便回過頭問道:「劉二幾天前來過你們這,被你們打了出去,可有這事?」


「有有有,我可沒打他啊英雄!動手的是他們幾個!」


「我再問你,他這幾天來過沒有?」


「沒有沒有!」


「你怎麼確定沒有,如果他來你沒見到呢?想蒙我?」


「英雄有所不知,大客們總有銀錢不湊手的時候,賭坊就會高利借給他們的。劉二家徒四壁,小的可不敢借銀子給他。可芙樓的岳小爺那天正興頭上,為他說了句情。我哪裡敢得罪?岳小爺走後他把借的銀子又輸了個精光,就被我們趕…請出去了,到現在我手上的借票他還未贖回。」

叫夥計撅在桌子上不許動,小武慢慢退到門口,我們倆剛要出門,外頭吵嚷起來。他聽見人聲,跳上桌子去撲紙窗,小武再去抓他已來不及,我袖箭脫手擦著他的鼻尖釘在窗框上,他再不敢動,小武撲過去把他按在地上,又把短刀貼在他脖子上。


這人敢跳窗逃跑不過仗著一股莽撞,此刻被制,立時嚇尿了褲子,苦苦哀求。小武存心要嚇唬他,手上加力,其實不過是刀背貼著他,要不了命的。


夥計突然道「小的一向小心伺候,不知是哪裡得罪了岳小爺?」


小武眼珠一轉,問他「你怎知是岳小爺要找你?」


「這稀罕物小的還是認得的。」


剛才一番掙扎,我和小武都沒發現那木塞掉了出來,正落在夥計臉旁,月光明亮,從窗紙外潑進來,金粉繪的符號清清楚楚。


「你知道這是什麼?」小武急問道,夥計忙搖頭「不知道不知道!小的什麼都不知道!」


「你什麼都不知道,活著還有什麼用?」


夥計幾乎要被嚇哭,「知道…不知道…這東西是有錢人才消受得起的,小的也只是見過啊!」


他確實什麼也不知道,小武一記手刀敲暈了他。

賭坊的熱鬧被我們遠遠拋在身後,月光慷慨地鋪滿地面。


「好多星星」,小武嘆了口氣說。我也抬頭去看,想起小時候一年端午,惦記著要趕早去踏青折艾蒿,我們倆打算徹夜不睡,藏幾個粽子和鹹蛋,待大人都睡了溜出來,擠在後院鞦韆上看星星,不知道什麼時候睡著了。第二天我在客房醒來時天已大亮了,小武睡到晌午才醒,發了好大脾氣,怪沒人叫醒他。


這幾年的端午節小武是一定要去踏青的,他要趕在第一個把艾蒿掛在齊府門上,我落得個自在,可以睡到晌午。

回到鏢局,燈已全熄了,窖里的酒全部被搬出來擱在前院,小武爹的房門緊閉,門前幾個連府護院守著。


夥計說下午連府搜了鏢局,酒被搬出來後又加了一倍人手看守,小武爹硬要出去,和看守的人吵嚷起來,立刻有十幾人圍過去,現在別說見人不能,就是遞東西進去也要先交給他們。


小武聽了什麼也沒說,回了房。

我盯著床幃發獃,連老爺到劉二的死,玉牌被送到小武手裡又遺失,被送進鏢局的酒,姓岳的竟和這些又扯上關係,我和小武就像罐子里的蛐蛐,被人兜頭扔進斗場,身旁危機四伏。

======================================7.4 第五更分隔線

6

正胡思亂想著,門被輕輕敲了兩下,一個夥計在外面低聲說,「葉姑娘,少當家的叫小的送夜宵來。」

夥計提來的紅木食盒裡裝著套小武的衣服,網巾直綴,腰帶摺扇一應俱全,另一個盒裡還有雙皮扎,看起來簇新,都是沒穿過的。我曉得他要去芙樓,帶著女人去當然不便,又不願意自己去見岳曜然,只好叫我扮成男人。

衣服套上身才發現居然大了不少,衣裳倒還勉強能穿,鞋就沒法湊合了,幸好只露出鞋尖,行動小心點也就看不出了,我邊穿衣裳邊琢磨,小武什麼時候比我高出這麼些。

後窗咔噠響了一聲,我熄了燈放下床幃,打開窗躍出去,小武正蹲在樹影里,見我出來打了個手勢,悄無聲息往角門的圍牆上一縱,他從小無心學硬功夫,他爹也只能隨他去學些輕功心法,我好幾年沒和小武搭手,現在看來茂叔身上的功夫他倒也學得了十中三四。此刻他無聲無息伏在牆頭,我也提氣攀上牆。

小武撿了兩塊瓦片,丟到鏢局街角暗處丟過去砸中了一家的招牌,牆外的幾個人朝房頂看去,他又把另一塊瓦片扔到稍遠的樹叢中,嗷嗚一聲,一隻被砸中的野貓從樹下跑開。那幾個人遲疑一下一同朝著街角跑去,我們倆趁機跳下圍牆,從一條小巷抄出去。

月色如洗,小武一言不髮帶著我穿街走巷到南郊,又沿著河岸往城外走去,白日暑氣盡退,風攜著水聲樹葉聲送來一股清新的氣味,我熟悉的景物逐漸被拋在身後。

沿著山腳的石階逐級向上,行至沒有石階的地方又轉上一條林中小路,轉出樹林後我看到了令人驚奇的景象,山間明月下,影影憧憧的密林間包圍著一塊深潭,水面中央一條雕樑畫棟的大船,船上燈火通明,岸邊星星點點俱是提燈的身影,我小聲問小武,這什麼地方?

「芙樓」小武低聲說,「我也沒有來過,居然是這樣的排場。」

我看著四周,這地方四周都是密林,我在蓬里住了這麼久,從未來過這座山上,更別提這汪深潭了。即便上了山,不是有心奔著這來的話,也很難找來的。

「沒來過你怎麼知道路?」我邊說邊白了小武一眼,也不知道他看到沒。

「去年中秋岳曜然給的帖子」小武說,「不是也給你了嗎。」

「我早撕了,他腦子壞了。這地方請我我都不稀罕來,誰想到你還留著,想找機會來一趟是吧?」

小武不耐煩地說了句什麼,這時周圍突然一片躁動,水中央的大船上放下一條小船朝岸邊來,我好奇地抓著小武擠到人群前面,兩個秀麗少女穿一樣的綠色衣裳,髮飾純用玉石,提著描金燈籠站在船頭,微微躬身施禮後一個著同色衣裳的小廝上前收集了岸邊眾人的帖子。

小武向身邊的人打聽後才知,要進芙樓,需有岳曜然送出的帖子,芙樓夜裡才開門,且天亮前便要離開。有好事的人白天到這裡窺視,水面上卻只有空空的船,也不知船上的人都去哪了。收了帖子一小會兒後,芙樓派來的小船就會換了芙樓三十六錄事、十二校書和四位行首的帖子來岸邊接人。

我實在好奇便插嘴問道,「還有這規矩?不是誰出價高就可以登船?」那人搖搖頭,說芙樓確是銷金之處不假,可別說四位行首,即便是次之兩級的三十六位錄事,也是才色兼具的無雙佳人,即便是京城裡的花魁也不能相比的。得岳小爺送出帖子已屬不易,受邀上船更不是憑富貴的,他也見過多次權貴被這五十二位美人拒之門外,只能拿著帖子敗興而歸的。

「那你一定也是為了見這四位行首來的了?」我問他,他微笑著搖搖頭,我看見十來艘小船被放到水面,人群一陣躁動,便不再問下去,一心盯著那些船駛過來。

按這個人說的,這些船頭的少女不過是服侍芙樓眾人的侍女,已經是體態嬌柔,各有風姿,難道船上那些錄事、校書都是仙女不成,我偷眼看看小武,不知道他會不會著了道,把他的齊大小姐忘在腦後。

思量間那些船已到了岸邊,還是剛才的兩個少女走下來,施禮後拿出帖子念了幾個名字,被叫到的人歡歡喜喜上了船,我見剛才和我們閑聊那人也在其中。

少了二十幾個人後我開始擔心起來,要是念不到我和小武怎麼辦,今晚不是白來了,聽那人說來這芙樓甚是古怪,也不知道能不能混到船上查探一番。這麼琢磨一會,這三十六人已經登船離去了,又念了十二個名字,其中還是沒有我們,小武也急了,他仰頭去看那大船和船後的樹林,想是在琢磨登船的辦法。

「宋小武公子,松苑行首大人請您登船一敘。」綠衣少女溫婉一笑,遞上名帖。

沒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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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張病了。

他愣愣的聽醫生講個不停,到底也沒聽清楚自己到底是個什麼病。醫生說了個詞兒,老張沒聽懂。醫生說沒關係,你按我說的,先拿葯吃吧,這病不要緊,但是,不能再喝酒了。一滴也不成。

老張只把這句話記得了。再回家的時候,把家裡的酒全送人了。

老李說,老張,這麼好的酒,說不要就不要了?

老張說,醫生不叫喝了,留著有啥用。

酒送人了,葯也吃了。老張想,這下好了,我這病可算能好了。

可他正這麼想著,老闆來了電話,今兒晚上陪重要客戶,王經理。老闆還囑咐,這個王經理不好別的,就愛喝兩口,你可伺候好了。

老張犯難了說,老闆,醫生不讓我喝酒。

老闆的語氣唰的拐了一百八十度的彎兒:大夫說了算還是我說了算?

老張惹不起,只能說:您說了算,您說了算。他咽了口唾沫,硬著頭皮去了。

王經理人倒是不錯,一點兒領導架子都沒有,嘻嘻哈哈的彷彿跟老張是多近的親戚似的。

老張吶,他說,你就說你喝不喝這杯酒吧。

老張說,王經理啊,實在是,醫生不讓我喝酒。

王經理就把臉拉下來說:什麼醫生?我看你就是不想給我面子!

老張只能喝了,把杯子底兒都倒了過來。王經理咧著嘴直笑,嘴裡的金牙晃得老張眼睛疼。

陪完了王經理,迷迷糊糊的老張好容易摸回了家,迎面撞上老錢。

老錢拉著好幾個人,老張掃了一眼,都大概認識。老錢一招手說,老張啊,一塊兒喝酒去不?

老張嚇的直擺手,可不敢喝了,醫生不讓。

老錢臉色一變說,聽醫生的,聽醫生的咱們都甭活了!人生苦短及時享樂何以解憂唯有杜康,老張你怎麼不明白呢?

老張說不過老錢。又給拉著喝了一頓。最後哥幾個都喝倒了,老張看看錶,半夜了,再不回家家裡邊的該念叨了。

老張自己一個,晃晃悠悠的往家走。不知怎麼走到了一座橋邊,老張抬頭一看,橋上好些個人,橋邊還有人擺了個攤子。

一個少女在攤子旁邊站著,沖老張笑。

喝碗湯嗎?喝了好過橋。
我不過橋,我回家。
喝了,就能回家了。少女說。

老張接過湯,湊到鼻子上聞聞。

閨女啊,老張說,你這湯,含酒精不?醫生不讓沾酒呢。


1.

小鎮上的人都知道,書生那兒有最好的酒。

書生年紀不大,約莫十六七歲。他是打小隨父親流落到這邊陲小鎮上的,父親是個中年酒鬼,在鎮上人眼中看來,也算有幾分學問,就請他做了個私塾先生。奈何那微薄束脩還不夠父子倆生計糊口,就更莫說酒了。所以書生打小起,就學著自己釀酒的法子,有錢的時候就買些白米,無錢的時候就拾些果子花瓣,久而久之,竟無師自通了一番好手藝。

鎮上酒肆的老闆見他機靈,曾起過招納之心,要收他做個入室弟子,卻被婉言謝絕了。書生頗有些志氣,雖是沒落人家,但用功苦讀,立志要博個功名,入朝出仕。

十歲那年,書生父親去世。他遵古制守孝三年,深居淺出,待到人們再見到他的時候,發現不經意間他竟已出落成了一個翩翩少年,唇紅齒白,長身玉立,便是隨便披著件粗布麻袍,也足見一表人才,和鎮子上的鄉下人家截然不同。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書生左頰之上,赫然有兩道血痕,望之隱約有些猙獰。

街坊相傳,這兩道血痕是為了救鎮子東頭走鏢家的小丫頭阿琢,活生生被狼抓的。

「喂,還看書呢?」

書生住在河邊的小木屋裡,外面用籬笆圍了一欄,散養些小雞小鴨,外加半畝薄田,胡亂種些蔬菜。阿琢提著野兔推門而入的時候,書生正坐在窗邊,提筆凝神,寫些什麼,聽得聲音,就知道又是阿琢到了,回頭一笑:「快鄉試了,自己練練筆。今日怎麼來得早?」

「今天運氣好,打了不少野味,想著來給你送條野兔,也好補補身子。」阿琢年紀不大,還小著書生半歲。但是從小跟著開鏢局的爹爹走南闖北,學了一身好本事。說話做事利落明快,皮膚有些黝黑,高高扎著一個馬尾,笑起來也別有一番明艷動人。她說話間,已經熟練地提了砧板尖刀,把兔子剝皮洗凈了,一邊生上火,準備燒起飯來。

書生放下筆,自去廚房盛了一鍋米,挽起袖子邊淘邊道:「每兩三日就來一趟,這些年倒是多虧你來照顧了。」說著,沖院中一口大缸努努嘴,「這批新酒才熟,我是照著古籍做法,名叫沉珂,前幾日我嘗了些,倒是香得很,入口溫和,後勁頗猛。你等會給伯父帶兩斤嘗嘗。」

阿琢搖搖頭,嘟囔道:「別給我老爹再喝了。他那手,連刀都快拿不穩了,前兩日教我們兄妹刀訣的時候,險些誤傷了我哥。我們這兩日便勸他放手,可以讓我們試試接單了。他卻不肯,還說我們小,非得再磨練磨練不可。」

「可憐天下父母心。」書生笑笑,「你一個女孩子家,真的就打算刀尖舔血,江湖上混跡了?」

「不然呢?」阿琢低著頭,不知道為什麼,臉上微微有些發燙。

書生沒說話,摸了摸自己臉上的傷疤,眼神裡帶著幾分笑意。

2.

書生鄉試高中那天,鄰里紛紛前來報喜,按照規矩,總是得打賞些喜錢的。奈何書生囊中羞澀,還是靠阿琢慷慨解囊,這才應付完了一票鄉親父老。

眾人散後,書生癱坐桌前,長嘆一口氣:「讀書易,中試易,唯獨這些俗世交往難啊。」

阿琢抿嘴一笑:「就你清高。還中試易,不知道前幾天哪個人整宿整宿睡不著,跑去河邊看星星出神?」

書生奇道:「你怎麼知道?」

阿琢笑道:「我們家裡練拳,本來便分日練夜練,好修陰陽二勁。我是女子,自然以夜練為主,晚上河畔練拳,哪能看不到你?但是學武不得分心,就沒去跟你打招呼。」

書生恍然點點頭,便沒放在心上。

書獃子真好糊弄。阿琢想,還什麼女子夜練陰勁,這種話也就騙得過他了。

書生歇了半刻,緩過神來,中試的興奮漸漸涌了上來,他一揮手,往院子里走去:「來,我們慶祝一下!」

書生那些家底,阿琢還不是一清二楚,哪有什麼能慶祝的?她怕書生強撐面子,忙道:「我去胡屠那剁些滷味,咱們今天不醉不歸!」

話音未落,書生卻按住了她,笑道:「你且坐下,今日你別忙,我來就好。」他轉身進屋,取了幾個雞蛋,又往田地里挑了幾茬正嫩的韭菜,摘了幾顆菜心。沒過多久,廚房裡就傳出了油爆的香氣。

一碟韭菜炒蛋,一碗水煮菜心,加上半副昨天剩下的肥腸加辣煸炒。阿琢竟不知道,書生也有這等好手藝。書生把碗筷擺好,從屋後取了把鏟子,走到院中一棵大槐樹下,左右繞了一圈,低頭看看,似乎找找什麼標記。半晌才下鏟,沒過多久,便從地里挖出了一個沉甸甸的酒罈子。

書生抱著酒罈回來,拍碎泥封,頓時清香四溢,沁人心脾。

阿琢奇道:「這是什麼?」

書生笑道:「我守孝三年,傾盡所長釀了三壇酒。這是第一壇,名叫『青雲』,便是留著中試時慶賀喝;第二壇叫『朱紫』,他日入仕為官時,可飲之自勉;最後一壇名叫『紅袖』。自是洞房花燭之時,留作合巹之用了。」

阿琢不料他還有這等精細打算,下意識道:「第一壇就這麼好喝,餘下兩壇,還不得是瓊漿玉液了?」

書生忍俊不禁,指著她笑道:「就你會說話。放心,待到開封那日,一定請你來嘗。」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3.

書生一鳴驚人,鄉試之後,會試也輕鬆折桂。這年秋天,就要背上行囊,赴京參加殿試去了。

鎮上居民無不以為天大喜事,要知道這等邊陲小鎮,百年來就從沒出過什麼達官顯貴。眼看少年即將平步青雲,前途一片光明,鄉親父老個個慷慨解囊,生怕落於人後。書生竟然輕輕鬆鬆便湊齊了路資,甚至還頗有盈餘可供零花。

他離開的時候,本來打算好好跟阿琢告個別,可那個丫頭竟不知道跑哪去了。他四下尋覓不著,眼看鎮民們都送到了鎮口了,只得作揖拜別,前往京師而去。

「笨蛋,真以為一個文弱書生,就能千里迢迢趕赴京城了?」

鎮外小樹林里,一個熟悉的窈窕身影頭戴斗笠,腰畔系著一對子午陰陽劍,唇邊勾起一抹笑容。

「讓本小姐保你個一路平安!」

書生行了半日,剛過嶺頭,日頭正烈,曬得他唇角舌燥。眼看路邊支著一個茶鋪,便進去討兩碗涼水喝。他從未出過遠門,毫無經驗,滿囊金銀就這麼零散放著,落在幾個夥計眼中,自然便有了計較。書生喝了兩口涼水,忽然腦袋暈暈沉沉,一頭倒了下去。

幾個夥計笑嘻嘻地圍上來,只道是又多了個肥羊。忽地眼前一花,為首那人左耳一涼,然後銳痛傳來,用手捂去,發現鮮血涔涔流出,原本耳朵的地方已經只剩下了一個黑窟窿。他們悚然抬頭,面前出現了一個凌厲的身影。阿琢手裡把玩著家傳的陰陽劍,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們。

書生醒來的時候,發現幾個小二坐成一排,臉上帶著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這幾日讀書太乏,竟睡著了。」他揉著眼睛,喃喃道,「小二哥,結賬。」

「不、不要錢。茶水糕點,都算贈送。」

「這怎麼行?光天化日之下,我豈是那種吃霸王餐的小人?」

「我們這個茶鋪活動,長得好看的……都免單。」店小二已經快哭出來了,「客人您如此外貌不凡,我等均為之心折,錢是不要了的。還是趕緊赴京趕考的好,千萬莫誤了前程。」

書生聽得「赴京趕考」四個字,頓時神色肅然:「有道理,那多謝幾位了。」說著,他摸摸自己的臉,感嘆道:「我當真這麼帥嗎……君子儀錶堂堂,想來是讀書之妙用了,古人誠不我欺。」

後廚里,阿琢捂著嘴,快要笑彎了腰。

4.

小鎮前往京師,相隔可謂千山萬水。書生雖有些銀錢,但貧窘慣了,捨不得花,便一路靠著自己走去。

遇上的黑店越來越多,下九門的好手也遇見了幾個。阿琢那點鄉下本事,已經未必能護得書生周全了。只是她生性狠厲,時常憑著一股子不要命的潑辣勁,倒也有驚無險地度了過去。只是書生一直稀里糊塗,活在夢中也似,絲毫不知世事。

眼看京城在望,書生腳程更加快了幾分。一日,正在路邊驛站歇腳時,驛中喂馬的老公差見他像個赴京趕考的仕子,好心勸道:「你若去京城,不妨晚歇幾日,隨我們的車隊走。前面那座山峰,形如鷹喙,喚作玄機峰。翻過這座山,京城就不遠了,只是山中密林廣布,劫道的強人無數,更據說還有些妖魔古怪,我看你文文弱弱,還是莫要逞強,別罔送了性命。」

書生哈哈一笑:「我聽人說江湖險惡,可這一路行來,哪有什麼匪類?所遇的都是老丈這般好人,想來傳聞多虛妄,不必當真。晚輩時間趕得緊,不敢耽誤,就此別過。」

說著,背上行囊,便往山中行去。

玄機峰上,果然是深林廣袤,幽靜荒僻,僅有一條青石小徑,勉強可以落腳。書生三更不到,便已出發,正是明月當空,晨霧清寒。阿琢遠遠跟在他後面,心中升起不祥預感。幾次三番想要現身出面,叫他回來,可倔勁上來,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沒過多久,書上已經出現了幾個迅捷的黑影。阿琢一看來人身手,心中頓時沉了下去——恐怕就是爹爹親至,手中的雙劍也未必敵得過這幾個高手,更何況自己?她一咬牙,翻身上樹,主動攔在了那幾人面前。

來人都是身披虎皮大衣,面容猙獰,背上或負馬刀,或負鐵鞭,神色不善地看著阿琢。阿琢持劍在手,厲聲道:「前頭是我夫君,他赴京趕考,十年寒窗只為此時。還請各位大王網開一面,放他一條生路,我這薄有微財,權當孝敬諸位如何。」

幾人面面相覷,為首那人略一沉吟,忽爾笑道:「當真是你夫君?」

阿琢臉上微紅,卻昂首道:「正是。」

「好,好,好。」那人哈哈一笑,忽然翻掌拍來,阿琢猝不及防,舉劍相迎,沒三兩招,便被一掌印上肩頭,打下樹來。那人掌力古怪,阿琢只覺五臟如沸,傷處滾燙如烙,渾身軟綿綿的,再使不出半點力氣。

幾人圍上前來,為首者淡淡一笑:「劫人錢財而淫其妻女,本是吾輩兩大快事……小娘子,得罪了。」

書生在迷霧中勉強識別著方向,身後隱約傳來女子哀嚎泣涕之聲,凄厲絕倫,好似經受莫大痛苦,他不知為何,心下劇痛,便要回頭。轉念一想,書中記載,多有妖精鬼魅幻化人聲,吸引旅客回頭,便一口吃了他們。頓時心下起疑,反而走得更快了幾分。

只是終他一生,這隱約傳來的哭號之聲都時常縈繞耳邊,彷彿夢魘,揮之不去。

5.

阿琢醒來的時候,身上衣裳打扮已經破爛,渾身處處青紫,隱隱傳來陣痛。她舉目四顧,發現自己被關在一個鐵籠之中,四下都是山壁,不見陽光。地上窸窸窣窣地,不知是老鼠還是蟑螂,令人望之生嘔。

她的腦袋還是昏昏的,半晌才想起來,自己究竟遭遇了什麼事情。怔然不語良久,眼角流下兩行清淚,唇角狠狠咬出血來,淚水混著鮮血流入嘴中,又酸又澀。帶著鐵鏽似的腥氣。

她的左手被隨意鎖著一根鐵鏈,系在山壁上。四下里還有不少這樣的鐵籠,籠子里關著的或是少女,或是童稚。一個個眼神空洞,受過何等凌辱不言而喻。阿琢看著他們的神色,不由打了個寒顫。

不知過了多久,山洞門口出現了兩個身影,身披虎皮,昂藏魁梧,醉醺醺地大聲談笑著。其中一人來到阿琢鐵籠門前,掏出鑰匙打開,彷彿拎小雞似得把阿琢摁在山壁上。阿琢想要掙脫,一提氣,丹田猛地銳痛,彷彿千針刺入一般,赫然竟是廢了。

阿琢腦袋裡一片空白,竟連身體上的痛楚都感受不到了。

廢了?

她腦海里剩下的唯一念頭竟是:武功沒了,那我還拿什麼保護他?

眼前一片漆黑,阿琢忽爾昏了過去。

6.

洞中不知日月,時間的概念彷彿在地獄裡停止了。

阿琢的眼神也在日復一日中變得黯淡起來,在永無休止的凌辱和絕望中,唯一支撐她活下去的勇氣,是七歲那年,勇敢站在她身前擋住灰狼的瘦小身影。

「我攔住它,你快跑!」

偶爾半夜驚醒,才發現淚水已經滿面。

一日偶然聽說,寨主將過大壽,自山陰的廟中請來了兩位僧人,為他祈福祛災。阿琢心中怨毒,冷笑著想,這等窮凶極惡之徒,倒有僧人祝壽。他日自己死後,必當化為惡鬼,便是拼的魂飛魄散,也要同這些妖僧兇徒拼個了斷。

是夜大宴,洞外笙歌喧天,遠遠飄來酒肉香氣。寨主額外開恩,洞中俘虜奴隸,也人人沐浴,換了身新衣服,分了些白面饃饃和滷肉。子時剛過,寨子里萬籟俱寂,想來個個都喝得酩酊大醉,人事不省。洞中飄然而至兩個和尚,一個冷冰冰的,手裡握著一串鐵念珠,身材頗為瘦削;另一個年紀輕輕,布衣芒鞋,看了洞內慘狀,露出不忍神色。

「師兄,這寨主行為乖張,大違慈悲之道。你看這些可憐人,阿彌陀佛……」年輕僧人雙手合十,輕輕頌起咒來。

「師弟,你自幼修行至今,固然根性上佳,卻耽於世情,始終參不破我相人相,恐怕日後難有善果。」年長僧人搖搖頭道,「人間地獄千萬,何止此處?便如六道眾生,猛虎食狼,狼捕羊,皆是生靈,並無什麼區別。你看群狼喪命虎唇,卻不知他日狼捕羊時,又何曾齒下留情?」

那年輕和尚默然不語,半晌方道:「師兄,道理我明白。可這些人實在可憐,咱們放了他們吧。」

「放了他們,寨主還會再抓新人。你若真存大慈悲念,便學金剛怒目,明王動嗔,去提刀殺了寨主,放火燒了這毒窩,才是根本之道。否則你只顧眼前慈悲,是不是這些人哀嚎於面前,你便去救,往後之人反正你也看不到,便不管了?」

年輕和尚急得撓頭:「可我天生靈覺淺薄,修不得神通。要不師兄你……」他看了一眼年長和尚冷冰冰的眼神,訕訕地住了口。

洞內眾人大多早已睡著,唯有阿琢倚著山壁,不曾入眠。她聽得這話,忽然冷冷介面道:「二位大師不願動手,交給我來如何?」

兩個和尚紛紛朝她看來,年輕和尚打量了她一番,宣了聲佛號,黯然道:「女施主,你已入魔了。」

阿琢自嘲笑笑,輕聲道:「大師說得輕巧。誰不曾是好人家的子女?」

「你若有心……」和尚還待再勸,卻被阿琢截斷了話頭,冷冷道,「大師若有心渡我,請賜鋼刀一把,火石一副,便是天大慈悲。我願殺盡此間惡徒,燒盡滿山匪寨,以血還血,也免後人再遭此厄。若是無心,那也無需多言,請走便了。」

年輕和尚抬眼看看師兄,師兄卻笑道:「師父囑咐,此番前來,是以你歷練為主。我全聽你的。」

年輕和尚低頭不語,半晌一揮衣袖,阿琢面前「哐當」一聲,落下一把碧色短刀,刃身生寒,端的是一把削鐵如泥的寶刀。

那師兄皺眉道:「你好糊塗,出家人慈悲為懷,豈能當真予人兇器?這與親手殺人有何區別?」

年輕和尚陡然變色:「住口!這也不是,那也不是,依你之見,便是我們視若無睹,轉身走了,才合佛法正道不成?偏生你們這些明哲保身之徒,最好袖手旁觀,指指點點,自以為高尚。我若不予鋼刀,她便受辱;予了鋼刀,那些兇徒喪命。來來來,你告訴我,為何受害之人反該自認倒霉,你我偏要保護那些惡人不可?如來亦作獅子吼,我只恨自己無甚修為,否則何須再借著女施主之手,讓她平添殺孽?」

師兄怒道:「好和尚,你敢殺生不成?」

「如何不敢!」

「出家人殺生,便入地獄,萬劫不復!」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二人互瞪半晌,忽地齊齊一笑,那師兄道:「恭喜師弟,竟從地獄中參得禪心,難怪師父讓你前來此行,果有深意。」

年輕和尚合十道:「多謝師兄點撥。」二人相視又是一笑,大袖飄搖,竟自挽手去了。

阿琢痴痴看著地上的鋼刀,半晌才反應過來,這竟是真的。她顫巍巍地握緊鋼刀,怨毒、憤恨……萬般情緒湧上心頭,驀地長嘯一聲,早已被廢的丹田之中,竟生出一股怪力,短刀一揮,囚籠鎖鏈寸寸而斷,她倒提著刀,雙目通紅,緩緩走出了洞口。

清晨時分,有人見玄機峰南的平雲寨中,火光衝天,慘呼不絕於耳。大火燒了一天一夜,據說滿寨眾人,竟無一個生還。

7.

「渺目,斷指,青色短刀……」公堂之上,書生看著被鐐銬反鎖住的囚犯,喃喃道。

身旁的師爺側耳過來,低聲道:「大人,這可是白撿上門的功勞,不要白不要。平雲寨上下滿門七百餘口都死在她的手裡,那可是當年震驚綠林的大案子。如果在您的手裡破了,那真是非同小可。」

書生皺著眉頭,似乎壓根沒有聽見他的話。

六年前赴京趕考,一舉奪了榜眼的位置,金鑾殿里聖上金口玉言,封他做了京畿府尹。他也曾衣錦還鄉,拜會父老鄉親,偏偏少了那個最重要的人。後來聽說,他上京趕考的那一天起,鏢局的大小姐,也神秘地消失了。

他冥冥之中總有一種感覺,那個活潑可愛、明朗愛笑的小丫頭沒有死,只是不知道貪玩去了哪裡而已。他想過上百種重逢的場景,想讓她知道當年的那個書生哥哥,如今真的入仕為官了。可他沒有想到的是,再次相見,竟是在這刑堂之上。

前幾日,官差巡邏之時,在府衙大院的後巷裡,發現了滿身浴血的阿琢。眼看這女子渺了一目,手持碧色短刃,左手還缺了兩根手指,正和通緝令中的要犯一模一樣。當場便要拿下。阿琢雖受重傷,正待反抗,恰好書生聽得動靜,披衣出門,二人面對面撞個正著。阿琢一個恍惚,手中碧刃便落到了地上,乖乖束手就擒。

「你,為何行兇?」書生收拾心神,緩緩問道。

為何?

阿琢無聲地笑了。

從什麼時候講起呢?

是當年他中了蒙汗藥還不自知的第一間茶鋪?

是玄機峰上的失手被擒?

還是自己拼著瞎了一隻眼睛,斷了兩根手指,也手刃了平雲寨滿門,一把火燒了乾淨?

或是自己闖入京城,才知道當年的那個文弱書生,竟已成了炙手可熱的官場新貴?

就在她錯愕半晌,準備默默離開之時,卻不經意間聽到了幾個練家子模樣的人,討論著關於新任府尹的事情。

原來當年帶著幼子落魄流浪到邊陲小鎮的中年醉漢,竟是昔日清流言官之首,只因觸怒前任首輔,官場遭罷不說,更被買通的黑道中人逼得家破人亡。據傳當年還有一本小小冊子,記著無數當朝密辛,也隨著老言官的失蹤消逝不見。如今書生回朝,不知多少人暗地裡覬覦著那本冊子。偏偏書生是個執拗脾氣,當朝天官、吏部尚書拋來橄欖枝,想要納他為婿,卻被婉言謝絕。

失了這個靠山,如今不知多少黑白兩道的人物,等在書生的府衙四周呢。

阿琢忽然笑了。

儘管她衣著襤褸,儘管她渺目殘指,儘管她已入魔道,但她依然笑得像當年那個驕傲的大小姐一樣。

從此之後,黑道傳言,書生身邊有一高手護衛,此人下手狠辣,睚眥必報,自從京畿西城首屈一指的『截屍會』收了大筆銀子,要買書生性命,當天晚上卻被一人一刀殺了個乾乾淨淨之後,再也沒有人敢動過書生的主意。

安安生生地過了兩年有餘,阿琢也漸漸習慣了黑暗中的生活。她在舊城小巷中買了一套小小民居,也算安定下來。誰知前幾日,朝廷變動,新任首輔上台之後,心系當年落在老言官手中的把柄,買通了塞外九歌殿的高手,前來行刺。

九歌殿傳承千年,是江湖殺手的聖地。裡頭九歌十一使,個個都是絕頂的高手。這番前來的是少司命,阿琢在他手下竟沒走過七招,便身負重傷,靠著鬧出大動靜,吸引了官兵前來,才驚退了他。不料,自己卻落在了書生手裡。

她抬起頭,看著高坐殿堂上的書生,雖然兩鬢多了些風霜,卻依稀還是當年劍眉星目的鄰家少年模樣。

「你——為何行兇?」書生提氣又問。

阿琢低頭笑笑。

「不為何。只是命該如此罷了。」

8.

衙門裡的人都說,府尹老爺瘋了。

他竟然遣散了身邊所有的守衛,孤身一人提著酒罈子,到了關押重犯的天牢里。

阿琢坐在乾草堆上,目不斜視,彷彿沒有看到面前的官老爺。

書生也不嫌臟,盤腿坐下,把酒罈放到一邊,深深地看了阿琢許久,才嘆道:「我竟險些沒認出你來。」

阿琢抿了抿嘴。

書生又道:「這些年你都跑哪兒去了?你爹爹,你哥哥,還有我……我們都很擔心你。」

阿琢唇邊帶笑,冷冷道:「沒去哪,闖蕩江湖罷了。」

「別騙我。」書生竟不避嫌,伸手握住阿琢左手,輕輕摩挲著斷指之處,柔聲問道:「還疼嗎?」

他想了想,又說:「我知道你的脾氣。這些年,很受了些委屈吧?」

哭什麼。

你這個死丫頭,當年不是早就發過誓,將這輩子的眼淚都流幹了嗎?

別哭,別讓他看笑話!

這麼多年來,她早以為自己心如沉鐵,不起波瀾,不料面前這人簡簡單單兩句話,就把她打得潰不成軍。

阿琢閉上雙眼,忍住就要奪眶而出的眼淚,語氣冰冷得連她自己的不敢相信:「大人,您若是公事,大可公堂上談。若是私情,不妨將我放了,也算不枉認識一場。」

書生久久沒有說話。

阿琢沉不住氣,將眼偷偷睜開一條縫,卻見書生雙手握拳,微微顫抖,兩頰竟隱約有淚痕,似有無邊痛悔。

她心跳彷彿停了一拍,疼得無法呼吸。

不知過了多久,書生緩緩吐了一口氣,勉強笑道:「不錯,險些忘了來找你幹什麼。」他把酒罈提來,放到二人面前,說道,「當年答應過你,要等你一起來喝。轉眼我都當官六年了,終於等到今天。」

他拍開泥封,酒香四溢,阿琢一個恍惚,竟依稀還是當年大槐樹下味道。

「好。」她提起酒罈,猛地痛飲了一大口。胃裡頓時如同火燒一般。書生哈哈大笑,接過酒罈,也是一大口。

阿琢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喝醉的。

只知道她醒過來的時候,已經躺在了京城外的樹林中。身旁放著一套乾淨衣服,一把碧色短刀,下面壓著一紙素箋:

「切自珍重。」

9.

京城傳來消息,府尹大人將要迎娶吏部尚書家的千金為妻。

據說當年尚書家的千金便曾屬意府尹,但那時府尹年少氣盛,不願落入旁人口實,說他攀龍附鳳,結交權貴。於是孤身打拚數年,如今政績清明,百姓愛戴,聲名極佳,這才堂堂正正地迎娶尚書小姐過門,算是揚眉吐氣。

聽到街頭巷尾這麼議論的時候,阿琢正坐在河邊洗刀。

九歌殿的殺手,從來不會無功而返,她知道,少司命一直潛藏在書生的身邊,在等著一個最佳的機會,取到他的項上人頭。

而大婚當天,無疑就是這個最佳的機會。

「聽說尚書灑了整整一百張金箋,請的人不多,但哪一個不是跺跺腳,京城就要抖三抖的人物?」

「不錯,你看那五部尚書,內閣諸老,駐邊大將,文壇名士……甚至還有『挽月樓』的樓姑娘和禪宗的啟涯大和尚。只是數來數去,都只有九十九個人,我聽尚書府的門童說,有一張金箋是空白的,府尹大人非得留下來,不知道是留給什麼人。」

阿琢抿起嘴,無聲地笑了一笑。

如今的我,可沒有什麼賀禮能再送你了。

那就讓我,再護衛你最後一次吧。

10.

大婚當天。

賓客盈門,高朋滿座。幾乎整個京城都沉浸在了歡慶的海洋里,連聖上都下了旨意,賜御匾一塊,以示恩賞。

數不清的大紅燈籠把整個尚書府都照得透亮,書生身穿大紅喜袍,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向著一位位來賓拱手示意。

沒有人注意到的小巷深處,阿琢悄無聲息地站到了一個黑袍男子的面前。

「又是你?」少司命失笑,「上次沒死,就該好好惜命。你卻還敢站在我的面前。他是你什麼人?」

他是我什麼人?

阿琢歪著頭想了想,笑道:「什麼人也不是。但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他。」

少司命點點頭。

然後,忽然出手!

「一拜天地!」

喜堂里,司儀高聲喚道,座下賓客無不含笑,看著這對天造地設的璧人。

原來少司命也使刀。

少司命的刀法又穩又狠,於方寸之間迭下殺手,阿琢幾乎一個照面,就被逼得喘不過氣來,刀風刮過面龐,像極了很多年前那條惡狼的喘息。

阿琢咬著牙,拚命在刀光中尋找著一點可能的縫隙。

「二拜高堂!」

書生彎腰的一瞬間,忽然頓了一頓。他的心中莫名感到一陣劇痛,像極了很多年前玄機峰的那個晚上。


阿琢在接了十七刀之後,終於劈出了她的第一刀。

刀光照亮了黑袍驚愕的雙眼,他似乎從沒有意識到,居然有人會在這個時候出刀,會從這個角度出刀。

他想躲,已經躲不開了。

一把碧色的短刃,狠狠刺進了他的心臟。

「夫妻交拜!」

阿琢笑了。

她捂著喉頭,鮮血從她的指縫裡不停流下。

黑袍的刀早已割斷了她的脖子,但她竟在電光火石之間,歪頭用脖子夾住了黑袍的刀鋒,然後反手出刀。

她踉蹌兩步,坐倒在青石板的地面上。

鮮血溫溫熱熱的,她蘸著一點,放在唇邊,竟品出了絲絲甜味。

沒什麼別的遺憾了。阿琢想。

你在幹什麼呢?

她的眼前,恍惚出現了書生大紅喜袍,頭戴明珠禮觀,眉眼溫潤 微微帶笑,沖她深深地拜了下去。她想還禮,四肢卻絲毫動彈不得了。

但是,你還欠我最後一壇酒呢……

真想嘗嘗它的滋味啊。

在這個昏暗的小巷子里,阿琢唇邊帶笑,永遠閉上了眼睛。

月過中天。酒宴也散了。

新娘子還沒有揭開蓋頭,依舊端坐在床頭,等著她的夫君。

書生換上了布袍,雖然破舊,但洗得乾乾淨淨,熨帖合身。他站在後花園裡,面前赫然竟是他的老丈人,當朝吏部尚書。

「她走了?」書生問。

「按照約定,我沒有找她麻煩。」尚書撫須笑道,「現在,該履行你的承諾了。」

書生點點頭:「那本冊子一直記在我的腦中,明日向您請安之時,自然雙手奉上。」

「好,好。」尚書滿意地笑笑,忽然想起什麼似得問道,「聽說你年幼時釀了三壇好酒。當初會試高中,喝了一壇;後來入仕為官,宴請恩師用了一壇——當時我也在場,確實是難得的美酒;剩下那壇,說是要大婚之日,與新娘子共飲,以示合巹之意,怎麼沒看你拿出來?」

書生一愣,似是沒想到尚書連這種事情都能打探清楚。他搖搖頭,露出惋惜神色:「當年運來的路上,一個沒留心給摔了。」

尚書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點點頭,轉身去了。

書生目送著他遠去,良久之後,面上顯出疲憊神色,坐在院中石凳之上,抬頭看去,只見一輪明月當空,皎如玉盤,灑下滿地清輝。

「千里共嬋娟……不知道你在哪裡看著月亮呢?」

他低聲喃喃,臉上慢慢浮現起一層死灰顏色。在沒有人注意到的指甲縫隙中,一點白色的細末,被風悄悄吹散。


「知道么,我不喜歡喝酒。」對面的女人將杯中的雞尾酒一飲而盡,招招手又要了一杯。

「但這他媽已經是你喝的第八杯了。」

我面上依舊笑容溫柔,心裡卻忍不住暗暗吐槽。


她很漂亮,大波浪的長髮溫柔披落,天鵝般的脖頸暈上了些微酒紅,順著雪膚滑入領口下不能得見的空間。美麗的大眼睛裡蘊藏著似有若無的情緒。

我看著酒液流入她艷紅的嘴唇,像乾渴的魚兒渴望清泉。

我忽然很羨慕那杯酒。


但我們是朋友。

只是朋友。


我不會暴露我一丁點的情緒。


突然覺得安靜,儘管酒吧里如此喧囂。


DJ在撩撥著勁爆的音樂,舞台上一個身段妖嬈的姑娘正提胸扭臀。

人們大口的飲酒,大聲的尖叫。

這樣吵鬧的環境里,酒吧大門被輕輕推開的聲音,似乎也無人關注。

但事實上,她和我,都聽到了。

進來的是一個穿著黑色風衣,帶著圓沿帽的中等身材男子。

他把帽檐壓得極低,但他那雙眼睛裡的凶戾,似乎連墨鏡也遮擋不住。

人們自顧自的狂歡,他自顧自的前行。所有的吵鬧,都與他無關。

他的目標似乎很明確,從酒吧大門到吧台這裡,他走的不是最短的一段路,而是一段阻礙最少的路。每當與醉酒的人們交錯時,他要麼停下身等人先過去,要麼再繞一段,總之絕不肯與人近距離接觸。

所以儘管吧台並不遠,他卻花了不少的時間。

這是一個很堅定、很謹慎、也很有耐心的人,而這樣的人,通常都很可怕。

所以當他走到吧台前的時候,我願意把視線落在他身上,聽他說話。

男人的聲音沙啞,很粗糲的那種沙啞,「我要接個任務。」

我伸出食指按了按眉心,正要說些什麼。

喝酒的女人忽然把酒杯一頓,這一下是如此突然,以至於風衣男子都吃了一驚。

酒液在反作用力下沖向天空,又一滴不少的落回杯中,她的大波浪長發往後飄揚:「接接接,接你媽的頭啊!你想接就接?」

在風衣男人的愣怔中,她翕動著烈焰紅唇:「哪來那麼多人要殺,哪來那麼多生意給你?」

「這他媽是和諧社會!」

伴隨著最後一句振聾發聵的結尾,她喝了一口酒,狠狠吐在了男人腳邊。

黑色的皮鞋上,飛濺上去的幾點紅色酒液,分外顯眼。

風衣男人看了自己的皮鞋很久,再抬起頭來的時候,身邊的溫度都似乎下降了許多。

他慢慢取下墨鏡,露出一個殘忍而戲謔的笑容。

砰!

手已經在風衣里,人卻倒在了地上。

我轉了轉手腕,把手裡的酒瓶又放回吧台上,揮揮手示意酒保把暈倒的男人拖到外面去。

女人忽然靠近過來,鮮艷欲滴的紅唇停留在一個危險的距離,她的聲音,婉轉醉人如春水:「你好帥呀,小哲哲。」

我把頭往後移了移,皺起眉頭:「『小』字可以去掉,『哲』字也不必疊讀。」

「哦。」女人狀似委屈地嘟了嘟嘴,叫人生憐。

不等我說話,她忽然又溫柔笑了,張開玉臂向我撲來,眉眼唇角,無不是動人溫柔。


「哲。」她從善如流,似乎對修正之後顯得更加尷尬的稱呼渾然不覺:「我好喜歡你喲……」

一杯酒停在了我們之間,當然也擋住了女人的「來襲」。

「別開玩笑了。」我搖了搖酒杯,「喝酒吧。」

「無趣。」女人哀嘆一聲,旋即又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酒飲盡,她似乎又來了興緻,暈紅的笑意在嘴角漾開:「阿哲,我真的愛上你了。這樣,以後你就跟著我吧,酒吧的股份,我分你一半。」

我面無表情,聲音從牙齒縫裡透出來:「但這他媽是我的酒吧!」

「哈哈哈哈!」女人笑得花枝招展,胸前的雪白隨著笑聲一顫一顫,叫人的眼睛不自主地便再也挪不開去。

她忽然把領口一捂,抿嘴壞笑,放下酒杯,搖曳著曼妙的身姿離開。

快走進酒吧舞池擁擠的人群中時,她迴轉身體,用青蔥白玉似的手指點了點我,紅唇翕動:「木頭,記住哦,你這邊接的生意,我要優先選擇。」

沒有聲音,但我看得懂唇語。

尤其能看懂那張烈焰紅唇翕動的意義。

等到她帶上酒吧的大門離開,我才恍然驚覺。

她又沒有付酒錢。


這他媽已經是這個月來的第十二次了。

2)

我叫阿哲。

名字只是為了方便人們稱呼。

我沒有姓,沒有親人,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

她?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

有時候叫她大波浪,有時候叫她大紅唇。

有時候我也不知道叫她什麼。

以「哎」「喂」代替。

我不知道她哪句真,哪句假。

因為她是殺手。

我太了解這個職業,所以我越發不知道她話里的真假。

認識她是在一個非常尋常的晚上。

我確定那天非常普通,月不圓也不亮,酒吧里人不多也不少,生意不好不壞。

溫度也是合適的,不冷也不熱。

是的,合適。

在後來每當我想起第一次見到她的樣子,只覺得那一天的一切都是那麼的合適。

普通的一天,但是一切都剛剛好。

她大搖大擺的穿過舞池中間,來到了我的面前。

那時候我正在抽一根煙。

我一個月只抽一根煙,所以我非常珍惜。

我正襟危坐在角落的卡座里,右手的拇指與食指小心的捏著煙頭,深深的吸一口,又輕輕吐出。

一道一道的煙圈,在眼前繚繞、瀰漫。

我透過這一串煙圈,看到了一張美麗的臉。

眼睛很大,睫毛很長,嘴唇很紅,皮膚很白。

原諒我形容詞如此匱乏,我只想說,她真的很美。

她俏皮地眨了一下左眼,紅唇微吐,一口氣將我面前的煙圈吹散。

飄散流逸的煙霧或許混合著她的氣息,胡亂掠過我鬍渣唏噓的臉。

我愣了一下,她卻已經將我手裡捏著的煙取下,放到了那張有如烈焰般燃燒的紅唇邊。

她用食指與中指輕輕夾著煙,她的手指修長如玉,在繚繞的煙霧顯得愈發潔白。

她抽煙的樣子很美。

但是。

我強行按捺住自己的怒火,壓抑著聲音:「這他媽是我這個月唯一的一根煙。」

她輕輕張嘴,緩緩吐出煙霧。

「噓……」她聲音輕柔得似晚風,若有若無的撩撥人心,「我注意你很久了,我想和你做生意。」

我猛地往後一靠,一手抓住自己的皮帶,目光警惕:「小姐,請自重。」

回答我的,是一支呼嘯而來的紅酒瓶。

那一晚,她連砸了我十七瓶82年的拉菲。

好吧,或許是16年的。

好吧,或者也不是拉菲。

但我一向是把它當82年的拉菲來賣的,為了保全自己的良心,我甚至都沒好意思兌一滴水。

但是那天晚上,她把我的拉菲全砸了。

乒乒乓乓,乒乒乓乓。

真像一首莫扎特的奏鳴曲。

我悲痛欲絕,以至於忘了這個月唯一的一根煙都沒抽完的煎熬。

當我把賬單遞到她手裡,我如願以償看到了她驚慌失措的臉。

「這……這麼貴啊?」

她小心翼翼地看著我,一雙大眼睛裡,滿是水汪汪的楚楚可憐。

我面無表情的點了一下頭。

她扭捏了一陣,簡直泫然欲泣了,聲音低如蚊吶:「可是我沒錢。」

「沒關係。」我食指在吧台上輕輕敲擊,有如魔鬼的鼓點:「你不是要跟我做生意嗎?從你的報酬里抽。」

她雙手交叉護在胸前,試圖遮住那根本遮不住的風景,聲音已經在顫抖了:「你……你想幹什麼……」

吧台後面,酒保一臉懷疑的看著我。那雙警惕的小眼睛裡,還帶著一絲隱藏極深的躍躍欲試。

這小子還想鬧一出英雄救美啊。

我無語的按了按太陽穴,頓覺頭疼。

「那麼,以後每個月月底過來吧,生意我只抽兩成,你可以自主選擇接不接。」

「成交。」她燦然一笑,如春花綻放。

我叫阿哲,我開了一家酒吧,我在酒吧里提供殺手委託。

我見過太多形形色色的人,殺手是最不值得信任的。連生命都不珍惜的人,還會珍惜什麼?

如果不是大波浪長得漂亮,我肯定早就把她打暈了扔出去。


這樣說來,我也不值得信任。

3)


「她似乎不缺錢。」

我坐在吧台椅上,聞著一杯酒。

我不喝酒,喝酒讓人無法隱藏情緒,喝酒讓人手抖。

我只聞,偶爾聞一聞。

酒保在吧台裡面擦拭著一隻高腳杯,「廢話,一身名牌,誰看不出來?」

「身手很好。」

「不然也砸不了你那麼多酒。」

「百面千心,不管什麼情緒,說來就來。」

「每種樣子都很美。」


我意味深長地看了酒保一眼,「你長大了。」

大波浪第一次跟我談生意的時候,第一句話就讓我出乎意料。

「給我看看價格最低的任務。」

「為什麼?」我不由得問了一句,因為每個來這裡的殺手,都是先挑最貴的任務。

她白了我一眼,「老娘怕死呀,生活這麼美好,當然要挑簡單的任務去做。」

那你他媽還來做什麼殺手?

我強忍著內心的吐槽,溫柔地遞過任務薄。

我如果問出口,我想她會告訴我她是為了體驗生活。

我沒興趣猜她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

我們的關係,僅止於生意。

合作說不上很愉快,普普通通的任務,普普通通的完成,普普通通的給錢。

這世上每時每刻都在死人,再普通不過,不是么?


只是混熟了以後,我愈發頭疼。

咚咚咚。

「喂。」我敲了敲吧台,「最近生意不景氣,任務越來越少,你就不必每天都來了吧?」

「或者說,你還要在這裡蹭多少杯?」

她抬起略微朦朧的雙眼,水靈靈的看著我,忽而莞爾一笑:「不要這麼小氣嘛,阿哲,還不是因為你這裡的酒太好喝了?」

我滿額黑線:「我這裡的酒大部分都摻了水,能好喝到哪裡去?」

「噓……」她伸起一根手指,輕輕搭在我的嘴唇上,柔嫩、清涼、滑膩,她輕聲說話,酒氣經過她的紅唇,彷彿也更加醇香了,「你不喝酒,所以你不懂。」

這樣的手指,真不知是怎樣扣動扳機的。我還在疑惑遐想著,隱約似乎聽到了酒保的聲音。


「老闆,事實上,我給她的酒,都屬於那一小部分。」酒保說完,還優雅地對著她略一躬身。

好小子!

我瞬間就清醒了,並開始認真地考慮換個酒保的事情。

她卻笑得花枝亂顫,「小正,你比你們老闆好多了。」

酒保略略苦笑:「美女,我叫小植。」

「哈哈哈哈。」她用一陣大笑來掩飾尷尬,「都差不多啦,小正小直,正直正直嘛!」

酒保搖搖頭,沒有再解釋他是植樹的植。

她笑了一陣,忽然停下來。

「有什麼新任務嗎?」她問。

我搖搖頭。

現在生意越來越不景氣。

「那,最貴的那個任務有人做了嗎?」

我「啪」的一聲合上任務薄,遞給酒保收好,「這個任務不適合你。」

她湊過來,分不清酒氣還是香氣將我包圍,聲音柔軟而誘惑:「阿哲,小看我,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哦。」

我不動聲色地掃了一眼她偉岸的風景,「我從沒有『小』看你,但這個任務你的確不適合。」

她不再說話,只是又招手要了一杯酒。

想了想,我問道:「你很缺錢?」

「哈哈哈!」她誇張的笑出聲來,纖纖玉指略略掃過自己妙曼的身體:「老娘這一身名牌,像缺錢的人嗎?」

我停了一陣,才說道:「都已經過季很久了。」

她忽然沉默了,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她仰著脖子,真像一隻驕傲的天鵝,酒液入喉,她才扯了扯嘴角,「啊,我老爹欠的債有點多。」

她的聲音很低,也很平淡。

我忽然覺得喉嚨有點癢,很想抽一支,但我忍住了。

「有新任務,我會幫你留意的。」我說。

她忽然看向我的身後,臉上是我從未見過的慌張。

我悚然一驚,下意識站起轉身,手裡已經抓了一支吧台上最堅硬的酒瓶。

然而,視線所及,舞池依舊喧鬧,音樂依舊火爆,姑娘們依舊左擺右搖。

什麼都沒有。


我回過頭來,一種溫潤柔軟的感覺卻覆上了我的唇。


我吻過很多的姑娘,但從沒有一種吻像這樣纏綿,如墜雲端。

亦從沒有一種吻像這樣熱烈,似火燎原。


她突然推開我,雙手叉腰,大笑起來,「任你姦猾似鬼,還是喝了老娘的口水!」


我只覺得自己的臉在隱隱抽搐。

她卻毫不猶豫的轉身就走。

我本打算今天讓她把這個月的十三次酒錢一次性結清。

但我竟忘了。

4)


夜。

風不太急。

月亮也幽幽暗暗的,我很習慣這種光。

太亮了使我盲目,太暗了,則讓我孤獨。

我輕巧翻身入牆,恰好避過一隊巡邏的保鏢。

身上噴洒了特製的香水,兩條德國黑背對我的存在毫無反應。

這是任務薄上懸賞最高的任務,目標是一個大毒梟,警覺而且兇殘。

已經有好幾撥殺手喪身在他的莊園里。


委託人很著急,又加了錢。

當然,這跟我本來沒有關係。

可能我只是手癢了,就跟總也戒不完全的煙癮犯了一樣。

我掏出懷錶,時間過去了3分鐘27秒,很合適的時間。


我划過一個複雜的曲線,躬著身迅速竄到牆角,完美避開了所有的攝像頭。

貼著牆走了幾步,起跳,抓住窗沿,迅速爬了上去。幾下戳開窗戶,翻身進去,關窗。

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一樓大廳里應該還有四個保鏢正在堅守崗位,但都無關緊要了。

我到了二樓。

而目標就住在二樓的第三間卧室。

跟設計圖一樣,我進來的這個屋子是一個衛生間。

解開褲子,好整以暇的釋放了一下自己的水資源。一陣窸窣過後,馬桶自動開始沖水。


我系好褲帶,隨手抽了一張紙,一邊擦手一邊向前走。

走到門口的時候,正好一把捂住循聲進來的保鏢的嘴,把紙團隨同他的聲音都捂回嘴巴里,另一隻手倒持匕首,準確地刺穿他的心臟。

槍不便攜帶,又容易發出聲音,實在不是最好的選擇。

我看著他,這個可憐的黑大個。

看著他的眼睛慢慢失焦、渙散,這才緩緩將他放在地上。

我把匕首在他的黑西裝上仔細擦了擦,然後推門而出。


走廊很長,我墊腳前移,到了拐角處突身轉進,匕首飛快划過保鏢的咽喉,另一隻手已經帶著手帕捂住了他的嘴。

他一抽一抽,只能發出輕微的嗬嗬嗬的聲音。

輕微的湮滅在黑夜裡。

我把他放下,高大的軀體似乎輕了一點,我猜那是靈魂的重量。

帶血的手帕覆蓋在他臉上,願他不會在另一個世界仍記恨我。

走廊另一頭的拐角應該還有保鏢,但也與我無關了。

我已經到了第三間卧室門前。

現在時間是,凌晨兩點,16分,人類睡眠最沉的時間段。


推門而入。

豪華的大床上,目標熟睡正酣。


晚安。

我在心裡默念一句,翻手拿出匕首上前。

咻!

一支利箭破空而至,狠狠穿過目標的脖子,又釘在床上,鮮血染紅床褥,尾翼仍在震顫不已。

我撲倒、翻滾,以比進去更快的速度退出了房間。

從來沒有人能搶走我的目標,更沒有人能在搶了我的目標之後還活得好好的。

但我決定離開。


翻滾中的驚魂一瞥,我看到了拉開的窗子上,一個端著弩箭的妙曼身影。

那一雙勾魂奪魄的眼睛,只有冰冷的專註。

不得不承認,這一刻大波浪眼神中的冰冷,擊潰了我所有的綺念。

我知道她會來,那天她離開時的眼神,堅定得沒有一絲動搖。

做殺手委託人的生意,就跟無法決定委託人要委託什麼任務一樣,我也無法決定殺手要接哪個任務。

我沒想到的是,我真的低估了她。

在基於體力的運動中,男人總是會下意識的小瞧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不是么?

我亦是千千萬萬愚蠢的男人中,同樣愚蠢的一個。

幸好我帶了面罩,她應該認不出我來。

我原路返回,從衛生間的窗戶滑落,翻牆而出。

看了下懷錶,總用時,32分鐘。

太久沒動,果然還是生疏了。

我搖搖頭,扶起草叢中的摩托車,油門踩到底,轟鳴遠去。

身後的莊園里,人聲喧鬧,犬吠不止,警鈴大作。

5)

像往常一樣,我坐在酒吧角落的卡座里。

手指輕叩,從煙盒中彈出一支煙來。

想了想,又放了回去。


算算時間,大波浪差不多要過來了,我一個月僅有一支的煙,不想又被她浪費掉。


念頭還在轉動,一個柔軟動聽的聲音便已經在耳邊響起。

「抽呀,為什麼不抽一支呢?」


我輕扯嘴角,做了一個呵呵的表情。


大波浪毫不避嫌的靠坐在我的卡座扶手上,一隻手輕輕地靠在了我的肩膀上,微曲著撐住了那張千嬌百媚的臉,帶著香味的長髮披落下來,撩得我的脖子有些發癢。

她微笑著看著我,嘴唇微抬,眼睛略略一挑。

並不言語,但那意思分明是在說,給老娘點一根。


我無奈的把煙放進她的紅唇,任她柔柔叼住,為她點起火。

那一豆火光在空氣中搖曳,她披散著波浪長發緩緩湊近,似詠似歌。

呼~

她輕輕地吐出一口煙霧,眉眼唇角儘是笑意,「哎呀阿哲,姐姐不讓你抽煙是為你好,傷肺,懂嗎?你要是實在忍不住,可以『預支』一根下月的嘛!」

我輕輕推開了她,挪到另一個卡座上去。

她順勢便坐到了我的位置上,大紅衣裙下,兩隻修長筆直的腿輕輕交疊,毫不做作,又風情萬種。

「誰也說不準自己下個月是否還有命在,我不做自欺欺人的事情。」我把煙盒蓋上,收好。

女人撇撇嘴,右手食指中指夾著煙,酒紅色的指甲似鍍了一層光澤。

她溫柔看著我,左手緩緩探入身前的溝壑,進入那偉岸而耀眼的風景中。

「醒醒!」她扯起嘴角,夾出一張照片來,在我眼前晃了晃,「結一下報酬吧。」

我尷尬地摸了摸鼻子,然後才接過照片。

照片拍得很清楚,毒梟中箭,血染床榻。


「你居然還是去做了這個任務?」我抖了抖照片,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驚訝。


「有點生硬。」她微微靠近,直盯著我的眼睛,笑意愈發明顯:「不夠自然。」


我站起來,收好照片,邊走邊輕聲道:「錢兩天內會打到你的賬戶,剛剛做完任務,好好休息。」

「那天晚上是你吧?」她仍姿態優雅的抽著煙,好整以暇的說道:「你就是寒鴉?」


殺手寒鴉。


「他的確有些名氣。」我回過頭,笑了笑:「但是沒有哪個殺手委託人會愚蠢到自己去做殺手。能坐在家裡收錢,怎會還蠢到拿命去搏?」


「因為你害怕我去接那個任務,你怕我失手。」她看著我,眼神自信,笑如春風,她的紅唇輕吐:「你愛上我了。」

我承認在那一刻我心中有剎那的慌亂,但我的眼神仍沒有一絲波動。

我這樣的人,即便是喜歡一個人,我也不會讓她知道。

我扯了一下嘴角,轉頭要走。

她忽然摁滅了煙頭,幾步便貼近我身前,在耳邊吐氣如蘭:「總有一天,你會親口承認你愛我。」

我正要說些什麼,她卻一把推開我,娉婷著往吧台去了。

只留下一串美妙的笑聲在我的耳邊。

「小正,今兒我高興,給我來一杯最貴的酒。」她笑靨如花的坐在吧台椅上。

酒保小植一邊利索的拿杯子,一邊吐槽道:「記性這麼差,你做任務的時候會不會搞錯目標?」

「記錯目標我就拿不到錢,所以我當然忘不了。」女人微笑著對我拋了一個媚眼。

我只覺後背頓起冷汗,打了個寒顫,往酒吧外走去。


女人肆意的笑聲仍在身後傳來:「小正,這點酒錢算什麼?先記賬!哎呀我說你年紀輕輕,不要總苦著臉嘛。等我泡上了你們老闆,我給你漲工資!」


我搖搖頭,關上了酒吧的門。

6)

把車停下,手剛剛離開方向盤,手機里進來一條短訊。

我點開一看,是大波浪的號碼。

「錢是不是轉多了?」

我關好車門,腳步聲在空曠的地下停車場里顯得有些寂寞,一隻手按鍵如飛,我回道:「最近生意不好做,任務價格都提高了。」

當然,實際上我把自己的抽成給了她。

頓了頓,我又敲道:「好好照顧家裡人,生活總會越來越好。」

手機隨意拎著,我步履悠閑地走出地下停車場,向酒吧走去。

這種平靜的生活,真讓人陶醉。

走到門前的時候,她姍姍來遲的回復才到了我的手機里。

「哈哈哈,不是吧?你真的愛上老娘了?」

這女人……

我笑著搖搖頭,不準備再回復。

推開酒吧門的瞬間,一種強烈的危險感如刺在背。我迅速關門,正要退步,兩隻手槍已抵住我的腰間,一個低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進去。」

我腰身一擰,已經錯開槍口。反手捏住兩隻持槍的手,只輕輕一抖,便傳來清晰的骨折聲。

「我最恨有人拿槍指我。」

我嘴角帶笑的回身拎住兩個黑衣人的脖領,正要給他們一個畢生難忘的教訓。

一陣鼓掌的聲音響起,「厲害厲害。」

抬眼看去,一個身形隱藏在黑色風衣中的男人輕輕拍掌。

他距離我不到五米,我有十七種方法可以殺了他,但我只能放開手裡的兩個黑衣人。

因為他的身邊,一共十二個人都拿槍指著我。

我認為我沒有子彈那麼快,所以我聳聳肩,轉身推門進了酒吧。

酒吧今天很安靜,除了三十二個黑西裝槍手外,沒有客人。

一個單人沙發被搬到了舞池中心,高瘦的穿著白色禮服的男子悠閑端坐。

他舉起酒杯對我晃了晃,「寒鴉,你好。」

我心頓涼。

寒鴉這個名字,我曾用了十年。

然而在我決定退隱之後,再也沒有人能知道寒鴉是誰。

曾經最好的殺手,除了自己,還有誰能揪得出我?

但前幾天,我剛剛暴露在那個女人面前。

人生最可笑的事情莫過於相信一個殺手。

而比這更可笑的是,一個殺手相信另一個殺手。

去他媽的老爹負債。

去他媽的愛我!

女人天生擅長撒謊,

漂亮女人尤其如此。

當你心動後更是如此。

揣在兜里的手,把手機捏得粉碎。

我扯扯嘴角,無所謂的笑了笑,「什麼事?」

沒人能看透一個殺手的情緒,正如此刻沒人知曉我的傷悲。

白禮服笑了笑:「找寒鴉自然是有生意。」


「寒鴉已經不做生意了。」我攤攤手,「而我,恰好是生意委託人。把生意交給我,自然有人能幫你做得妥妥噹噹。」


「不是自然,不是有人,不是任何一個殺手。是寒鴉,只有寒鴉能完成這個生意。」

我聳聳肩,周圍的槍手也都面無表情,氣氛顯得有些尷尬。

白禮服挑挑眉,顯然他也覺得他的笑話太冷了,於是他輕聲轉進了重點:「目標是尼采。」

整個歐洲最臭名昭著的黑手黨黨魁,綽號尼采,自比太陽。但他的確也有太陽般灼眼的能力,在歐洲,已經沒有能夠與他抗衡的黑道勢力。


這單生意,恐怕沒有哪個殺手能接得下。

白禮服顯然十分滿意我的表情,輕輕抿了一口杯中酒,隨即一口噴了出來,暗紅酒液噴了他身前的手下一臉。

他轉頭看向酒保,一隻手指點著水晶杯,表情怪異:「這水裡面摻了多少酒?」

酒保小植從吧台後面一臉忐忑的走了出來,表情特別無辜:「沒摻水的酒都被寒鴉的老相好喝光了。」

看著他們熟悉的樣子,我只得一聲苦笑。

我是在一家酒吧的後巷見到小植的,彼時他還是一個嬰兒,在一群東倒西歪的醉酒者、吸毒者中間躺著,不哭不鬧。一雙大眼睛圓溜溜的看著我,我突然想到了自己沒能出世的孩子。

我猜他母親就在其中,但我叫了一圈,無人搭理。

也許這就是命運,我把他抱回來,我給他取名叫小植。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

我沒有教他做殺手,我想教他做人。

但我忘了,我有什麼資格教別人怎麼做人呢?

但這時,我心裡想的竟然是,原來大波浪沒有出賣我。

那一刻,我說不清心裡是喜是悲。

7)

「目標是尼采,恐怕寒鴉也無能為力。」

我眼皮低垂:「況且,我已經遲鈍了很多。」


「你有辦法的。」白禮服又重複了一遍,「你有辦法的。尼采上位之前,撒旦一樣的如日中天,讓他消失的,不正是寒鴉么?」

撒旦,好熟悉的名字。

我閉上眼睛,血與火浸染的一夜幕幕如昨。

睜開眼睛,記憶中的一切都消散成灰。

「這生意我接不了。」

我抬了抬眼皮,表情淡然。

對於一個真正的殺手來說,生死本就平淡。

這些年的渾噩,也不知是為誰而活。

或許,該結束了吧?

白禮服站起身來招招手,從小植手裡接過一個記事本,遞在我手裡。

「我知道你現在心情不太好,可能因為我和我的手下都不太禮貌。」白禮服一臉誠懇:「再想想。」

很尋常的記事本,我翻開看了看,都是一些很尋常的地名、住址、賬號。

我渾身肌肉驀地繃緊,心中,殺意咆哮。

這些地址,我每年都會送一些東西過去。這些賬號,我每年都會存一些錢進去。

殺手是不該有朋友的,而我不幸曾有過幾個。

他們走了倒乾脆,卻還很有些牽掛。

或是老父,或是嬌妻,或是遺子,連累我不得不在這個沉重的世界裡多掙扎些日子。

白禮服拍了拍我的肩膀,溫聲道:「放鬆點,再好好想想。」

我面無表情,亦沒有言語。

「什麼破生意,搞得這麼興師動眾的?」輕佻卻動聽的聲音從門口響起,大波浪身姿搖曳地走來。

看著我,她還拋了個媚眼。

白禮服饒有興緻地看著她,「你是誰?」

大波浪環視一圈,撇嘴道:「好好的酒吧,被你們鬧成這個樣子,舞池中間擺一個沙發,拿腳盆當遊艇呢?這都什麼品位?」

白禮服不置可否,又問道:「你是誰?」

大波浪笑了笑,說道:「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做生意哪裡有強買強賣的?這筆生意,我接了。」

白禮服面無表情:「這生意你恐怕接不了。」

「上一單生意,我跟寒鴉都去了。」大波浪抱臂微笑:「最後酬金是我拿的。」

一臉的自信從容,有一種難言的魅力。


白禮服眉毛一挑,轉頭看向小植。

小植沉默了一會兒,緩聲道:「這件事與你無關,你還是不要插手為好。」


「啪!」

一聲清脆的巴掌響。

女人揉著手心,「老娘談生意,你也敢插嘴?你以為你算個什麼東西!」


小植捂著臉,表情既怒又怨,寒聲道:「這個老東西有什麼好,你要陪他去死?」


「啪!」

女人反手又是一巴掌,將小植抽倒在地,「當著老闆娘的面罵老闆,你夭壽啦?」

小植掙扎著要起來,女人趨步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領,把他摁在地上。

「你!」

「啪!」

「啪」

「啪」

酒保只來得及說了一個『你』字,就被女人連扇了好幾個巴掌。

白禮服上前一把抓住女人正在左右開弓的手,聲音輕柔:「好了好了,我相信你的實力。」

他笑道:「這個生意你們可以一起做嘛。」

「有眼光。」女人回過頭嫣然一笑,像在昏暗的酒吧里忽然綻放一朵鮮花,千嬌百媚。

她玉手一抖一扭,身隨手轉,反手就把白禮服的手扭在了身後,周圍的黑衣槍手來不及動作,她的槍已經指在了白禮服的腦袋上。

「誰動,他肯定先死。」

她依舊臉上帶笑,掃視著酒吧里的槍手們,百忙之中,還衝我拋了一個媚眼。

「冷靜一點。」白禮服勉強笑了笑,「買賣不成仁義在。」

「我很冷靜。」大波浪笑道,抓著白禮服,巧妙地用他的身體遮擋住大部分槍口,「但你的手下要是總拿槍對著我,我就沒辦法冷靜了。你懂的,女人嘛,羞澀。」


在這種情況下還講黃段子的女人,顯然也是白禮服平生第一次遇見,他愣了幾秒鐘,才僵硬的吩咐道:「大家不要緊張,先把槍放下,這都是一場誤會。」

黑西裝們面面相覷,正遲疑間,一個身材魁梧的黑西裝站了出來,「抱歉,老大,李先生布置的任務最重要。」

話音剛落,一顆子彈已經打爆了他的頭。


我翻滾,側身,兩柄手槍連連轟鳴,帶出一片彈雨。每一聲槍響,必定帶走一條性命。

相比於尼采,這群黑西裝肯定好對付得多,所以我毫不猶豫的出手了。

大波浪將白禮服一推,任由他的身體在數不清的子彈中搖擺,反身一個漂亮的後空翻,躲進了吧台後面。


我和大波浪都是最頂級的殺手,在酒吧這種複雜的環境更是如魚得水。

翻滾,騰躍,扭身,轉步。

槍聲嘯鳴,彈雨如梭。

這熟悉的感覺,我好似又回到了,曾經。

曾經我有一隊人,當他們都去到另一個世界,我以為我會永遠孤獨下去。

沒想到仍有人與我並肩。

30,31。

我在心裡默數著,黑西裝已經死了31個,還剩1個!

我悚然一驚,轉頭看去,一個黑西裝在角落露出殘忍的獰笑,手中槍口正對著大波浪的背影。

砰!

黑西裝的額頭上爆出一朵血花,轟然倒地。

32。

小植放下槍,面容苦澀。


我走到他面前,晃了晃手裡的記事本。

「這個還有誰看過?」

小植指著白禮服的屍體:「只有他看過。」


我點點頭,扣動扳機。

子彈從太陽穴里穿進,埋葬在不知名的不具體地方。


我最後還是只能教他殺人。

風聲襲來,我回過頭,香軀入懷。

嬌艷紅唇吻得我呼吸困難。

酒吧里一片凌亂,屍體橫七豎八。

兩個人忘情擁吻。

良久,唇分。


女人雙手捧著我的臉,柔聲說:「我愛你。」

不知為什麼,我竟覺眼角有些酸澀。

我把頭埋在她的發間,輕聲道:「我也愛你。」


「哈哈哈哈,老娘騙你的!」

她一把推開我,叉腰狂笑。

我強忍著額頭的黑線,看著女人嫵媚的大眼睛,認真道:「他們背後還有人,這裡不能呆了。」

大波浪懂事的點點頭,「沒關係,我把酒吧賣掉跟你走。」

我僵硬著臉,聲音也格外的僵硬:「這是我的酒吧。」

女人哈哈大笑,笑得得意而猖狂。

【全文完】


———————————————————————————————————————————


謝 @hoo、 @春暖花開日狗忙、 @對影成三人、 @葉葉、 @胡露尹、 @塔卡斯瑪的貓、 @戎馬三千 等七人邀……


這個問題從剛剛開始的時候就有人開始邀我,但那時我在寫《豪氣歇》。

實在抽不出時間……


現在劍的故事寫完了,終於有時間了。居然已經350個答案了。

為啥我有時間有想法開始挖坑的時候,都是一些老題呢?


每次一開始的排序都要從後面開始數……

心塞塞。


話說你們這麼多人邀請我,我實在不好意思裝作看不到啊!!!

雖然這陣子是我自我放縱的休息時間,但還是來挖個坑吧。


誰讓我愛你們呢?


聲明一下:

1、這不是我承諾的科幻。(我還在休息放縱期呢!)

2、這是個短篇,所以,會很快寫完。


就這些吧。


如果想故事更精彩點,

贊、評論、感謝和關注,一個都不能少哦。

ps,要評論,其實主要是更新可以第一時間通知到你們啦。


酒中仙

1.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

師父念這句詩的時候,我沒在意,繼續把玩著手裡的竹蟋蟀。

師父嘆了口氣,踱步至我面前,狀若不經意地重複念了好幾遍。

我聽的甚是心煩,扔了手中的竹蟋蟀抬頭瞪他,「師父,你能不能換一句詩念念,每次都念就這一句,聽都聽膩了。」

師父眉頭緊蹙,眼神哀切,「綾一呀綾一,你以為師父只是想念詩嗎?難道你還沒發現,師父一念這句詩,就說明師父心情非常差嗎?」

我嘴角微抽,「又遇到什麼煩心事了?是給哪家送酒懶得去,還是哪位姑娘又讓你求之不得了?」

「都不是,」師父幽怨地繼續道,「師父在你心裡就是這樣一個懶惰的好色之徒嗎?師父最近擔憂的,可是跟你有關。」

跟我有關也絕對不是什麼好事,我忍住想要離開的衝動,雙手托腮,裝作感興趣地回應,「那是什麼事呢?」

「這次的買主,指名要你釀的酒,你看看這個。」師父遞過來一張紙條。

我剛要推脫,卻猛然看到落款的那兩個雋永的大字。

我怔在原地,記憶如潮水般將我吞沒。

夏臻……

這是一個我原以為再也聽不到了的名字。

2.

我叫葉綾一,是酒神陸梁唯一的徒弟。

師父釀的酒蜚聲於世,並不僅是因為它的醇馥幽郁,還因為它有不同的功效。

比如這一壇,名喚相思淚,據說有解情苦的功效,常有為情所困的痴男怨女來買。

再比如這一壇,名喚三月春,據說有解煩憂的功效,常有鬱郁不得志的書生來買。

以前我曾問過師父,這些酒真的有那麼神奇嗎?

師父啃著手裡的雞腿,含糊不清地應付我,「仁者見仁。」

我撓撓頭,鍥而不捨地繼續問他,「其實我是不信有那些功效的,總覺得買酒的人也不過慕名而來,求一心安而已吧,若真那麼神奇,師父怎麼不肯給我一杯找回記憶的酒呢。」

師父置若罔聞,埋頭專心吃肉。

我見他不願理我,也覺得無趣,便隨便找個理由從酒鋪跑出去玩。

3.

彼時正值陽春三月,草木知春不久歸,百般紅紫斗芳菲。

我順著蜿蜒山路跑著,遠遠地看著夏臻靠在一棵桃樹下,咧開缺牙的嘴,沖我沒心沒肺地笑。

那時夏臻八歲,身體孱弱多病,他家裡人不知為何不肯找個郎中給他瞧病,卻帶他來我們酒鋪,求我師父賜酒。

師父見了夏臻後眉頭緊鎖,神情肅然,思忖良久,方才答允。然而每次他為人家裝酒的罈子,都不過堪堪只比我的拳頭大一圈而已。

我對此頗有微詞,師父平時為了養家糊口故弄玄虛,我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這次的這個跟我年紀相仿的孩子,完全可能因師父的敷衍而喪命。

「你不懂的,他的病,真的只有那壇酒治得好。「面對我的抗議,師父只撂下這樣一句話,便再也不說什麼了。

說也奇怪,取了幾次酒後,夏臻的身體好像一點點變好了,而我通過幾次送酒,也和他變得熟絡了起來。

他對救自己一命的師父表現出了無盡的崇拜,覺得我師父是真的神仙,並對我能拜到師父門下羨慕不已。

我撇撇嘴,小小的虛榮心迫使我沒有解釋師父不是仙人的事,只說哪有什麼好羨慕的,我雖然有師父,可是沒有父母啊。

夏臻同情地望著我,」你父母拋棄你了還是不在了?「

我搖搖頭,」都不是,我和別人不一樣,我大概從來就沒有過父母。"

夏臻瞪大了眼睛,盯著我道:「沒有父母?人怎麼會沒有父母呢?」

「因為我沒有關於父母的記憶,準確的說,我沒有七歲之前的任何記憶,「我想了想,補充道。

4.

我沒有七歲之前的記憶,彷彿我一來到這人世間,就是這幅身軀,無父無母,只有師父和這一方酒鋪。我常常思考,有沒有可能,我只是師父酒窖里的某一壇酒,不甘心一輩子只能放在窖里落灰,便吸收日月精華,變成了個小女孩。

我把我的疑問說給師父聽,師父只是拿扇柄敲我的頭,並禁止我以後再去街口聽說書。

」那你就沒問過你師父嗎?「夏臻這樣問過我。

」怎麼沒問過,「我嘆了口氣,」可是每次我師父告訴我的理由都不一樣。「

想騙我替他跑腿送酒的時候,師父會故作深沉地告訴我,」綾一啊,你知道嗎,之前你不肯替師父去送酒,結果一道天雷劈下來,你躲閃不及,後來就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晚飯跟我搶雞腿的時候,師父會一臉憂傷地告訴我,」綾一啊,你怎麼就不肯理解師父的良苦用心,師父不讓你吃雞腿,完全是怕你又重蹈失去記憶的覆轍。「

我見他總是扯這些鬼話敷衍,便也什麼都不再問了。

(先去寫稿子啦~喜歡請點贊鼓勵我一下喲(^U^)ノ~YO )


楔子

「掌柜的,來一壇上好的女兒紅!」

「上好?要多好?」

「自然是有多好要多好!」

上酒,飲畢。

「大叔,這壇酒今年十八歲了。」

「啊?」

易水涼撓了撓頭,李六七眨了眨眼。半大的老闆娘不知何時坐在桌邊,單手撐著下巴,面若桃花眼泛秋水,靜靜地、靜靜地看著他。

易水涼暗道一聲不妙,提刀就跑。

這場追逐持續多久已經沒人記得,一前一後一男一女,不吃不喝不睡,默默的進行著一場角力。

那天易水涼喝了一壇十八歲的女兒紅。李六七用詞有趣的緊,著實把易水涼嚇得一大跳。十八歲的女兒紅,不是尋常說的多少年的女兒紅。半大的姑娘大抵是在說這壇酒和本姑娘同歲——女孩兒出生之日釀好下地的酒,深埋多年直到成親之日才會取出,與郎君共飲。

雖然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些什麼,但是好像只要被抓到就會變成聚賢小樓的掌柜的,易水涼只得先跑為敬。

瑤里古鎮的夜,水霧氤氳起朦朧的紗帳,潤濕的清新空氣漫入乾涸的喉管,兩人身形均為一滯,易水涼率先落地,撐著河邊的枯柳大口咳嗽。李六七藉此機會多跑兩步再次拉近了一點距離,卻發現實在力有不逮,險些跪坐到地上。

易水涼捧水,李六七捧水,各自抓緊時間潤喉,恢復體力。

易水涼插手入水,捉出一尾肥美河魚。

李六七插手入水,插手入水,插手入水……易水涼已經剖好魚了。

李六七伸手要魚,易水涼狂搖頭。

魚肉烤熟的時候,誘人的香味順著河畔微風傳到李六七的鼻翼間,大姑娘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欸,欸欸欸你別哭啊……」易水涼浪跡中州多年,頗經風雨,兼著細碎胡茬幾日未刮,顯得老成,實際上不過三十歲歲。慘是沒什麼男女經驗,那他看到女孩子哭了當然會慌神。

易水涼插手入水,捉上一隻魚來甩到李六七身前。李六七哭得更厲害了,雙手持魚用盡全力倒甩了回來。彼時易水涼正準備大快朵頤,一尾活魚飛到他的頭上還很配合的展示了一招神龍擺尾,呼了他一個大耳瓜子。

他看著妹子,妹子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手裡的烤魚。最後那烤魚當然到了李六七的手裡。

第二條魚還沒烤完,李六七已經吃飽喝足,有力氣晃到火堆旁邊靠著他坐下,易水涼好餓,真的好餓,一步都走不動了。李六七也不嫌油,伸手將他亂七八糟的頭髮揉得更加亂七八糟,勝利似得發出嘿嘿嘿的笑聲。

「大叔,你就老老實實跟我回去做壓寨掌柜的吧。」李六七撐著下巴,火光明滅,三分匪氣,七分真誠。

「易某一介浪客,邋裡邋遢漂泊流離居無定所,姑娘……」

「你看啊,只要你跟我走,不僅不會再邋裡邋遢,而且還會有一個家。」

「……」易水涼愣了一下,澀聲道,「你到底看上我哪裡,我改不還不行么?」

「那這樣,」李六七不假思索,「你提刀把自己臉划了,我抬腿就走,再也不纏你。」

易水涼二話沒說把刀靠到臉邊,短暫而尷尬的沉默,李六七饒有興趣的看著他,半點沒有阻撓的意思。

「這刀剛剖了魚,臟,割臉要發潰。下次再說。」易水涼收刀入鞘,好似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繼續烤魚吃。

李六七湊得近了點,易水涼挪開一點,李六七又湊得近了點,易水涼又挪開點,反覆數次,他一屁股摔到了地上,差點掉進河裡。

易水涼回頭怒視,好想罵人,可看到女孩眼裡毫不作偽澄澈的水,竟一時無言。柳梢下皎月露出一點魚肚樣的白,火光漸漸滅去,枯枝嗶啵一聲爆出星點,水流的聲音都變緩,霧漸濃。李六七又揉他的頭髮,他低頭吃魚。

吃飽喝足之後又過了一刻鐘,易水涼一個縱身跟兔子似的跑遠了。

李六七原地愣了半天,埋頭臂彎,蜷緊了身體。

易水涼沒有走遠,在河灘上找了一處平坦的地方躺下,叼著根草葉子看月亮,思考人生。

李六七挺好的,什麼都好。長得挺漂亮,看起來挺單純,蠻不講理的把女兒紅給他喝了,纏著他跑,說你跟我回去吧,不僅不會再邋裡邋遢,而且還會有一個家。

他已經沒有一個家很久,很久很久了。

「可惜了,小姑娘。」易水涼輕聲嘆了一句,太累,閉眼和衣睡了。

李六七的老爹李三思是易水涼故友,聚賢小樓的掌柜的,四十歲,兩人認識很多年,易水涼十五歲開始在那兒蹭酒,每每在中州流浪的累了,就回到望海郡,回到聚賢小樓,給掌柜的說一些見聞,美其名曰和好友分享快樂,其實就是討酒喝。

以前喝多了酒倆人還喜歡說胡話,易水涼摟著老傢伙的脖子說老哥啊我的老哥,我這輩子怕是娶不著媳婦兒了,前幾年你那個關外的女兒來玩我瞧見一眼……嗝……還是蠻漂亮的嘛……咱們肥水不流外人田……

李三思一酒罈子扣他頭上,打得梔酒橫流血沫齊飛說你小子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敢打我女兒的主意,別說江雪顏那小妮子答不答應我這個做爹的可不能……嗝……坑我自己女兒。

易水涼就繼續勾脖子套近乎道別扯江雪顏那薄情人喲當年小爺看她長得好看連命都給她了……嗝……呸,什麼好看,是為了一碗魚丸把命都給她了,她都不要,這時候提她幹嘛?再說你女兒那大天鵝沒準還蠻喜歡吃我這口蛤蟆肉。

李三思捶胸頓足道你個畜生啊,畜生啊你,我可是你大哥,你怎麼能惦記我女兒呢?啊?

嘿你個老蛤蟆我今天跟你割袍斷義。

……

都過去了,那些亂七八糟的過往,紛紛擾擾卻著實有趣得緊的時光。

不料當初一句戲言今日成讖,李六七怎麼突然就賴上他這隻癩蛤蟆了呢……讓人捉摸不透。

可有一件事倒是明了的——心裡終究還惦念著那碗魚丸,那便說什麼也沒用了。

易水涼與江雪顏九歲相識,那姑娘家逢大變隨母親流落偏遠漁村,因來到當日南國雪落百年不聞,被視為異數,遭同村孩童嫌棄,更是在次年海魂祭之時險些被村裡老人陰謀祭海。易水涼也不知是惦念別家姑娘好看,還是真就想討碗魚丸吃,不僅幫她打架,更是在生死之刻拼到全身骨折將她救下。(見《海魂祭》)

後來姑娘老爹江戈擺平朝中事宜來接娘倆回家,順帶也就把易水涼和他那不時失蹤的老爹和弟弟也捎上。

在京中雖有別苑居住,但老爹整日帶著弟弟易水寒失蹤,易水涼覺著無聊,索性搬進將軍府去,同江雪顏一同長大,情誼更是非比尋常。家中禁止小孩兒喝酒,但倆人都想嘗嘗。十三歲那年江雪顏摸到家中後院老樹下挖出一壇酒來,倆人暗搓搓的偷喝,春光正好喜不自勝。雖事後討了一頓吊打,卻也覺得美滋滋。

如此便挂念了一生。

時間是夏初一夜,兩個年輕人各懷心事在相隔不遠的河灘睡下,想來彼此知道對方的存在卻又想不明白該不該互相招惹。

那便睡,沒有什麼是睡一覺解決不了的,如果有,就再睡一覺。

夜盡,天光穿過松柏的孔隙,在老男少女的臉上碎成花。

易水涼初醒,腦中本是一片混沌朦朧,叫紛亂的往事攪得生疼,忽一見身邊坐著妙人一位,霎時驚得坐起,手腳並用向身邊挪開好幾個身位。

三根柴木搭架,吊一口鐵鍋,水沸咕嚕,煮紅菱湯。

鵝頸修長,側顏柔美,水墨長發方才洗過不久,濕噠噠披著,讓人不禁看呆。

李六七早已察覺,杏仁大眼滴溜溜一轉,心裡樂呵得停不下來——定力也不是很好嘛這位大叔,看你怎麼擋得住。

李六七舀了一勺往易水涼臉上遞:「怎麼樣?本姑娘這麼賢惠,還不快娶回家!」

易水涼依然驚疑不定:「鍋哪來的?你別跟我說你追我的時候身後還背著一口鍋……」

李六七一頓,偏頭想了一下:「醒來的時候就有了,對吼昨晚睡著的時候還沒有……」

易水涼的情緒突然有些激動,迅速出手扣住她的手腕,但還是保持著應有的壓抑,低聲問道:「除了這口小鍋,鐵勺,鐵線,木頭,還有紅菱,都是醒來就放在身邊的,是也不是?」

李六七微微嚇了一跳,是也不是這四個字,實在是太過硬氣了些,聽起來就像是在威脅。

她在關外長大,九歲那年夜困狼群,不哭不鬧,僵持搏鬥一夜,徒手撕了兩隻,方才活下,說起來也不算是善茬兒。

聽到易水涼的話她下意識的有了反抗的心態,卻在看到那雙眼的時候陡然自心底里產生了一股惡寒。彷彿易水涼是那夜的她,她是那夜的狼。恪守著一股傲氣,卻不得不昂著頭一步步往後退去。她不禁點了點頭。

下一瞬手腕的桎梏鬆開,易水涼倏忽間跑出十數丈外,旋身環顧四周,再壓抑不住心情,雙手搭在嘴邊想要大喊,可話到嘴邊又出不了口,卡了一頓,最後只剩下一聲長久的「啊!」

長久而凄涼,驚起一陣飛鳥游魚。

彷彿從釋放變成哀嚎,他頹然跪坐於地,李六七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可終究能意識到這憑空出現的鐵鍋鐵線煮紅菱對易水涼而言有非凡的意義,刻在心底。

她飄然而至易水涼身後,輕輕搭住他的肩膀,想要說點什麼。

易水涼輕易躲開,擺手示意了一下,語氣輕鬆:「嗨,我沒事我沒事,我清晨在練獅吼功。」

李六七蹲著,從背後環住他的脖頸,臉貼在後背上,不言。

易水涼:「喂,這麼老的豆腐你都吃?過分了呀!」

李六七忽而澀聲,泫然欲泣,那瞬間好似被人戳到痛點,卸下了所有的偽裝,樂觀大氣不拘小節的大姑娘一下子成了小女人,楚楚可憐:「我不管……老爹不知道跑哪去了……一夜之間客棧就空了,中原之大,我就認識你一個人……」

易水涼心下一動,才意識到李六七還是個孩子,那年他在聚賢樓里蹭酒,初見關外回來探親的李六七,七歲的孩子,屁點大,吮著塊桂花糖。李三思店裡生意正忙,李六七一個人站在大堂里,好不孤寂。陪她的只有那塊桂花糖。他抱著逗小孩兒的心思去掐她的臉,反嘴叫咬了一口,真狠,生疼,差點沒把這熊孩子抓起來打。偏生看著那明媚純真的大眼睛又下不去手,只得吃了一個暗虧。

想著想著他的嘴角不禁上挑了一下:「也罷,你跟著我,我們去找你爹。」

李六七:「嗯?找我爹?找他提親嗎?」

易水涼臉一黑。心想自己沒臉沒皮活了這麼多年……今兒個真算遇上了對手了!

「大姑娘家一個人在外面不安全。」易水涼摸了摸鼻子。

「不會吧?」李六七偏了一下腦袋,「我在關外的時候天天在外頭晃蕩,也沒見出什麼事啊!」

易水涼撇了撇嘴,忽而橫掃手中長刀,激起河灘上十數枚石子,枚枚帶起風雷之勢,斜刺里射向不遠處的樹梢。噗噗兩聲,顯然是砸在肉里的聲音。一陣風吹草動,樹葉沙響,那躲著的人倒也是果決,迅速跑了。

「瞧瞧。」易水涼又笑,「這裡可是關內,遍地危機,說不得你身邊的大叔就是個禽獸……」

「那你倒是禽獸啊。」李六七往地上一躺。

易水涼不禁頭大……這關外來的妹子,都是這樣熱情如火么……易水涼緩緩站起,轉身踢了她兩腳:「起來,起來起來,大白天的別丟人現眼。」

李六七做了個鬼臉。

夜,聚賢小樓。

客棧已經關門三天,沒有任何徵兆,不禁讓人起疑。所幸這一天夜裡亮起一盞油燈,添加了一點鮮活的氣息。一個與李三思相熟的酒客去拍門討酒,卻無論如何也沒人回應。

他有些疑惑,便繞到後門去,李三思有給他後門的鑰匙,插開略有些生鏽的銅鎖,鐵鏈刷拉拉落到地上,夜很靜,這聲響好似森羅地獄裡的刑具挪動,平添了一絲詭異的氣氛。

後院廚房的燈也點著,他壯著膽子靠近,小聲喚了兩句李三思的名字。第三聲時,李字卡在了喉嚨里,他低頭,看到一個雪亮的刀尖兒從自己的胸口穿出來,然後他的視野黑了下去。

大堂里坐著一個高大的青年人,雖然穿著亞麻短裳,頭髮扎作農夫模樣,此刻卻沒有半點下等人的樣子。他大口飲下燒喉的烈酒,擺弄著手裡的長刀。

「只是個路人。」下屬殺人回來,如此回復道。

也的確如此,但凡是個關鍵人物,就不會在這時候回客棧,早該天涯海角跑去了。

「拖過來。」他輕聲道。

「上大人……」

「我不想說第二遍。」他說,刀橫在下屬的脖子上。

那下屬自去院子里拖屍,他復又回頭問地上跪著的一排人:「人呢?」

面面相覷,無人敢回答。

他揮了揮手,飲酒俯仰之間,六個跪坐一排的黑衣人齊齊掏刀,咬牙切下了自己的左手小指。

「綁了李三思的女兒逼他現身。稍有差池,提頭來見。」

六人應諾退下,那酒客的屍體已被拖到中堂,他迅速抽刀已割下一塊肉來,下一瞬血水已化在嘴裡。

「漢人。」他搖了搖頭,「真難吃。」

南通城的夜向來不算繁華,天未擦黑便有商家收攤關門,過一個時辰,長街上便只剩三兩店家隔著很遠挑孤燈,倒也算是寂寂長夜裡難得的陪伴。

旅人一身風塵,落地之前展步如飛,很快很快。落地之後拖泥帶水,很慢很慢。

他終於還是挪到了那家販售丹青墨筆的小店之前。很多人都知道那家小店還為人定做紋身,卻只為地頭幫派有頭臉的人物做事。因而雖是三十多歲風韻婦人開店,也沒人敢來找幾個麻煩。

李三思走得很慢。可街只有那麼長,走得再慢,星動月移,總還是能走到的。他輕輕落定,小叩門扉。兩息後門戶彈開,櫃檯後轉出一舉燈的美艷婦人來。

婦人上下打量了他一下,忽而掩嘴輕笑出聲來。那一笑仿若夏日裡曇花初現,攢盡一年裡經霜凍雪後勃發的生機,盡態極妍。只有很短暫的一下,一下卻夠了。

莫輕歌已經很少笑了,她對誰笑一下,也許第二天那人就該橫屍街頭。可來的人是李三思。李三思值得她笑一下,李三思也扛得住這一笑之後的報應。

然,這一笑自也是有一些原因的。李三思穿著一身幹練的黑色練功服,提精鋼短棍,眉眼凌厲,面部肌肉緊繃。像是要去斬開命運的少年,渾然不似一個近四十歲的中年掌柜。但總有些地方很奇怪,比如那抹看起來有些猥瑣的八字鬍子,也許走得急,忘記剃掉了。

「你如何變作了這般模樣?」莫輕歌說著便插上門栓,挽著李三思前行,轉過櫃檯,撩開門帘便來到後院,未幾步,上青木小梯,到了竹樓小閣。

李三思並不答話,待到終於落座,一口氣卸下,噴出一口血來。莫輕歌急切他腕脈,只覺得血氣虛浮,五臟布毒。

「我去取葯!你好生休息!」

莫輕歌欲走,卻被李三思拉住了手:「取硃砂與鴿子血來。」

莫輕歌點了點頭,李三思卸力。

不多時莫輕歌取了葯與硃砂來到小樓之內,卻見得室內油燈已滅。恰逢月黑風高之夜,黑黝黝的門洞里散發著血腥氣,如同虎口。

「進來吧。」卻是那樣令人安穩的聲音,是李三思。莫輕歌微微心定,抹黑走進小室。

東西卻才放下,還未掏出火摺子點亮油燈,李三思按住她的手:「就這樣。」

她從匣中取葯,忽而自身後被人制住,有些急促的呼吸聲,有些濃重的血腥味,李三思微有些蠻不講理的將她的夏日短衣剝去,粗糲的手按在羊脂白玉般後背上。

「三思!先療傷!」

「我沒法再等……咳咳。抱歉。」李三思略微有些粗魯的將她按在了席子上,莫輕歌不知作何是好,忽而背上一疼。

她是懂刺青之人,自然知道李三思在做什麼。硃砂鴿血混寒香,刺入肌膚的紋案只有飲下特殊的醇酒才會顯現出來。

不多時莫輕歌的眼裡泛起淚花,微微有抽泣的聲音。背上的手一頓,李三思低聲問道:「是太重了些?」

便是如此已是最大的溫柔。莫輕歌自嘲一笑:「三思,我傾慕你多年,十里春風近不得你的身,今夜我以為你終於要我,卻沒想只是要我的身子留封密件。」

「自是我負了你,可我已無力償還。」李三思又重咳了幾聲,也不再道其他,加速下手留書。

莫輕歌趴著,眼裡明明滅滅。

後來背上的雙手都沒了動靜。她眼裡的光徹底滅了下去。

南通城,九通客棧。

青年與少女對坐,沒想到對方都是酒鬼,吹牛扯淡,一不小心酒罈子已經圍了小桌一圈。

「當時整個青幫南山分堂數百號人圍著我,一覺醒來四把刀架在脖子上。小爺我臨危不懼說兄弟咱們打個商量。那南山堂主就說,你砍了我們四十三個人,我就把你綁在這馬尾後面拖行四十三個時辰,你要是不死,我敬你是條好漢。小爺我二話不說就往地上一躺。」

「後來呢?」李六七不知覺聽得迷了,緊追問道。

易水涼呡了一口竹葉青,意興闌珊道:「後來?後來大抵是拖了兩三天……醒過來的時候已經躺在聚賢樓的地窖里了。」

「這都沒死。」李六七喝得上頭,也不顧著什麼小姑娘樣子,大模大樣的拱了拱手,「大叔你的皮是真的厚。」

易水涼急拱手還禮:「過獎過獎,沒你厚……」

李六七:「小二!要一間上房!」

易水涼:「兩間!」

當一個男流氓遇到一個女流氓,說不得連喝個酒都得小心提防,頭疼,唉頭疼頭疼。

李六七:「咱們來南通城,真能找到我爹?」

易水涼:「那是當然,咳咳,我和你說一個秘密,你別告訴你娘啊!」

李六七湊過頭來,小小聲應道:「嗯嗯,我不說,你快說是什麼秘密?」

易水涼也做賊似得小聲道:「就是這個……你爹啊,他在南通城……有個老相好……」

李六七:「老相好,然後呢?」

易水涼:「咦你竟然不吃驚!」

李六七:「我娘都把我爹休了十幾年了,相好而已,我吃驚個什麼?有沒給我添個小弟弟啊?」

易水涼捂臉:「草,和你這小流氓好沒道理可講,還小弟弟……」

李六七鼓著嘴佯怒道:「所以我爹他失蹤就是來找老相好!把我一個人丟在客棧!」

易水涼:「你傻啊……你爹要是只是來找老相好花前月下,犯得著把小二廚子全帶上嗎?他那是跑路啊!雖然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跑,但是這個事情肯定不簡單……」

李六七:「對吼,老爹也不知道是謀了財還是害了命,連夜跑路連細軟都沒收拾。帶了所有的夥計走惟獨沒帶上我——咦……」

李六七忽而抬頭看易水涼:「難道他把我留下就是為了賣與尋債人還錢?」

易水涼的表情突然變得很精彩,想到李六七接下來可能會說的話,頭皮有點發麻。

李六七咪咪笑:「你是來討債的嘛?那你帶我走好了。」

易水涼捂臉:「咱還能正經說兩句話嗎?」

李六七:「哦哦你說。」

易水涼:「總之明天找到這老相好……就對了。」

李六七:「然後呢?」

易水涼起身:「然後……我要去上個茅房。」

李六七:「……」

易水涼嘿嘿一笑,心說終於噎到你這小流氓,吹著口哨上茅房去了。

易水涼如廁未多時欲起,見草紙內夾雜一張字條,眉頭倏忽皺作了川字。

「此間極險,速離。」江雪顏的筆跡,易水涼忽而醒了酒來,意識到江雪顏——那個曾經摯愛,卻又無緣相守的女子,已隨在他身周時間不短了。只是,為什麼?

多日前易水涼接到李三思風鷂傳書,說是一壇三十年老酒出窖,邀他暢飲,待到人至聚賢樓,老友沒見著,倒被李六七攆著跑了一陣,方才意識到李三思已跑路出逃,但原因未明。

昨日在瑤里古鎮的小河邊發現有人盯梢,愈發覺得此事太不簡單,須得保護好老友的女兒,這才帶上李六七。

現下又接到久未謀面的江雪顏示警,事情只怕越發的不簡單。最令人費解的事是——江雪顏投身軍部秘伍多年,尋常上的江湖之事怕絕不會到她出手,這件事難道還和朝廷有關?

當真是令人頭大如斗。

易水涼如廁完畢,轉回大堂,李六七已開好兩個房間,小姑娘想必只是言語上輕佻一些,不會做什麼過分之事,這倒令他心下稍安。

易水涼過去,拉李六七到一邊,低聲說了一句:「這客棧有古怪,我們迅速另投他處。」

李六七亦低聲:「我知道此間危險,但最危險的地方往往才是最有機會的地方。我與中原人無冤無仇,若是有人找我麻煩,必是為了我爹。這就是找到我爹的機會……」

易水涼:「你方才還說無所謂他。」

李六七倏忽一笑,滿目柔情:「可能么?那可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

易水涼默然。

入夜,易水涼跳出房間,摸著房檐到了李六七窗外,輕輕叩響。

「誰?」

「還能是誰,本大叔來做禽獸了。」易水涼瓮聲瓮氣道。

房裡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不多時少女的剪影出現在窗前,聲音略微有些慌了:「我可帶了刀子,你小心點啊。」

易水涼忍不住一笑,心說你這小流氓道行還是太淺,當即又小聲道:「不歡迎啊?那我可走了啊。」

「欸,別。」李六七打開了窗戶,易水涼更要笑出聲來,只見少女拿一床被子給自己裹得嚴實,只露出一張小臉和一隻手來,手裡果明晃晃拿著一柄短刀。

「知道怕了?」

「嗯。」少女重重的點了一下頭。

「夜裡怕不太安全,我過來睡房梁。」易水涼難得正色,言語溫和,帶著股令人信服的力量。李六七放下短刀,縮到床里坐下。

易水涼也不搭理她,徑自坐下煮茶醒酒。不料茶盞方開,房門便被叩響。

「莫不是你知道我餓了於是點了宵夜?」易水涼小聲問道。

「就算我點了你敢吃嗎?」李六七反問道。

兩人互換了一個眼神,易水涼閃到門後,李六七去開門。這九通客棧果不簡單。

門開,小二端著銅盆站在門外:「客官,您的洗腳水。」

李六七傻獃獃的歪了一下腦袋:「我有要過洗腳水么?」

小二:「自是本店包辦的,又何須客官開口呢?」

李六七點了點頭:「那你進來吧。」

她轉身向床邊走去,只見那小二插手入水盆,倏忽撈出一把短匕來。原來那粼粼的波光里藏著刀光,刀藏在水裡,未從頂上正視是瞧不見的,只有一點光,一點可疑的光。李六七沒看到,易水涼卻看到了。他後發先至,劈手叩擊小二腕骨,同時膝擊從側後方拱擊小二膝蓋。但聽得咔嚓一聲,小二吃痛欲嚎,卻又被易水涼捂住了嘴。

小二翻著白眼咽了氣,李六七驚詫的看著易水涼。易水涼鬆開手,只見小二嘴角流下一絲黑血,原來是服毒自盡。

「這客棧還能住人么?」

「要走怕是也不太容易了。」

「可是……為什麼?」

「我不知道。」

李六七聳了聳肩,爬到床上裹緊了被子。

「你的定力倒是好。」易水涼將屍體拖到一邊。

「我在塞外殺過狼,也殺過人。」

易水涼拱了拱手,吹熄油燈,飛身上了房梁躺定。想不透發生了什麼他合上眼,但這一夜不會太簡單,他合上眼,需儘早養精蓄銳。

莫輕歌穿好衣裳,吹亮火折點燃油燈,屋子裡便明亮了點。她看著塌上近乎死去的男人,無奈的搖搖頭。

他要在她身上刺字,滿以為吹熄了油燈,什麼也看不到,就不至於欠下更多麼?

莫輕歌拿起剪刀,裁開李三思的上衣,單只前胸便有十數道血口,刀傷劍傷箭傷皆有,只道是穿了件黑衣,沒想到是被血濡濕發黑。

傷口處理完畢,李三思已經成了個繃帶人。最頭疼的卻是侵入五臟六腑的毒素,即便是喂他服下療毒聖葯,亦不知能否有所好轉。只能靜靜的看著,聽著,守著那微弱的呼吸,祈禱莫要突然終止。

屋子裡的味道有點不對。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已然晚了,易水涼從房樑上翻身下來,直接摔到了地上。再去看床上的李六七,姑娘瞪著雙杏仁大眼,很努力的想要說點什麼,卻始終無法發聲。易水涼勉力蹭到床邊抓起她的手,入手處只有冰冷與軟弱無力。

本以為守好一方小室待到天明便可安全,沒成想暗處的人比他們想的還要可怕。那小二裝扮的殺手武功一般,卻是個葯人,身死之後毒藥透體而出,無形無相,時間久了方才有一點點苦杏仁味兒。發現之時早已吸入過多,四肢僵勁無力。

彼時房門轟然洞開,三個農夫打扮的青年人出現在門外,易水涼橫刀翼護李六七身前。

「這三個人……怎麼像是在哪裡見過。」久閉的房門打開,新鮮空氣蜂擁而入,李六七續命一般咳嗽了一聲,終於可以低低說出話來。

「那日吃魚的瑤里古鎮,那裡的農夫便都是這幫打扮。總不會是因為吃了他們水裡的魚,要來抓我們回去浸豬籠吧?」

李六七蒼白著臉色,扁了一下嘴:「大叔……這笑話一點也不好笑。」

「還記得你說過的話嗎?」易水涼輕輕的摸了摸李六七的腦袋,「最危險的地方往往才是最有機會的地方……」

「你會救我出來么?」

「你信不信我?」

「信!」

易水涼默然。這份信任太過容易,也太過沉甸了……

正說著,門外三條大漢虎步進門,一人抽刀,兩人抖開麻繩,行進間井然有序,默契無縫。那為首一人微一抖手腕便挑開了易水涼的長刀,將這強弩之末的紙老虎戳穿得一覽無餘。易水涼勉力抬了一下手腳,發現毫無作用,索性也不再掙扎。

正如他所料,來人也絲毫沒有害命的打算,李六七被捆作一個粽子,楚楚可憐的看著他。他只能聳聳肩,去看那個好像很有話想和他說的農夫。

那農夫提著好似農用的短刀,但易水涼卻看得出那是一種秘造的軍刀,好在對方不知道他認得出,否則登時就得血濺三尺。

那人只道:「告訴李三思,若想她女兒無事,三日內帶著東西到瑤里古鎮交付。」

「你們也找他?好巧啊,我也找不到他。他上次玩骰子還欠我一十七兩銀子沒還呢。」易水涼嘴欠道。

那提刀漢子抬手揮刀欲斬,卻被後面一人喝斷,只能收刀遠走。

「這麼聽話……」易水涼眉峰一聳,「當真是軍人!」

莫輕歌連夜外出安頓好李三思,天明時方才回到自己的小店。一進門,背後的木門便被人關上,與此同時兩柄短匕頂在她的腰間。櫃檯邊有人在等他,那是個農夫打扮的青壯漢子,正在擺弄著桌上一面作寸血山河案的扇子。

莫輕歌一震:「上大人,今次竟是您親自出刀?」

那農夫擺了擺手:「廢話少敘,人呢?」

「誰?」

「又能有誰?」農夫道,「李三思逃入南通,我不信他不來找你。」

「……」莫輕歌頓了頓,心知此事絕瞞不住,無故掙扎只能惹來更多麻煩,因而朗聲道,「我要保他!」

「他是胤朝的諜子。」農夫饒有意味的看著她。

「又如何?東西我已取來,何須置意他的性命?」莫輕歌自袖中取出一個紙頁泛黃的小本,上有《浪人狂書》四字。

腰上的短匕倏忽緊了緊,好在那漢子對另外二人擺手。

「莫忘自己是什麼身份。若是要他知道了,會不會放過你?」農夫接過《浪人狂書》拍了拍莫輕歌的肩膀,後者嬌軀倏忽一震。

「走。」

房門開著,窗子也開著。夏日的風再怎樣不流動,一夜過去,氣也該散盡了。

易水涼勉力站起,活動著筋骨,不禁自嘲一笑。提刀萬里來殺人,刀都沒了。他翻身出了窗子,隔壁房窗口前夜用四塊石子搭的記號已被人改動過,運起輕功照著記號所指向東南角疾行二里,果見一棵桃樹下有另一標記。桃邊小院的門虛掩著,只輕輕一推便開了。

院子里有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在劈柴,見到他來,急引他進了屋子。

易水涼:「你既在此,江雪顏自當也不在遠處。」

少年躬身行禮道:「是。」

易水涼憤然拍桌:「昨夜為何不出手救人!」

少年未敢直身,繼續低頭道:「易先生且莫要動怒,此事容我慢慢道來。」

易水涼抬手做了個阻止的手勢:「既是你與江雪顏來了,所辦之事必是軍部要務,我離開軍部多年,若是軍機便不要再和我透露。我只問一句為什麼不救人!」

少年:「易先生雖離開多年,我卻未敢忘知遇之恩,便是軍機要務,也當與你說明。況乎此事我已通報過江小姐。」

易水涼忽而感到了一股深深的無力,這世上哪有那麼巧的事,一件軍機要務隨便便把一個浪人卷了進來,而且還可以隨便與他說。想必是一開始便算計好了要拉他下水辦事,當真頭疼。可李六七被抓了,他又偏生不能袖手旁觀,只得道:「那便說吧。」

少年:「漠北之外,胡人蟄伏三十餘年,近些年越發蠢蠢欲動,邊關偶有摩擦。這三十年間胤朝內被種下無數諜子,如今皆以發揮用處。軍部駐塞外之人前些日子偶得一本《浪人狂書》,是破譯胡人往來密函的一本破譯秘書。此物繞雪原過遼東,經水路達望海郡,到了李三思手裡,本該由他轉送至軍部,奈何李三思突然失蹤,江小姐這才受命出來尋他。」

易水涼打斷道:「此間也不止江雪顏在,對嗎?」

少年:「胡人的諜子想必也到了。」

易水涼:「昨夜那些人便是!你與江雪顏為何不出手拿下?」

少年略微沉吟,便又道:「拿下一二諜子並無作用,當務之急是取得《浪人狂書》,李三思始終神龍見首不見尾,唯有李六七當真遇險,才能逼他現身一現。」

易水涼默然片刻,方才出口說道:「知道我當年為什麼退出么?便是最厭惡你們這些人,打著大義的幌子,無所不用其極!」

少年的身子躬得更低了些。

易水涼嘆息:「還有刀嗎?」

少年解開外衣,肋下貼身藏著兩把短刀,當即取出一把,交付給易水涼。

「江雪顏人呢?」

「應當是守在瑤里鎮外,坐等李三思。」

「保持聯繫,一旦李三思落網,你便隨我出手去救李六七。」

「是。」

李六七昏昏沉沉睡了一夜,只偶然醒來感覺到馬車震動,便又有人持香囊在她鼻尖一抹,登時又失了意識。

再醒來時五花大綁於一地窖之內,空氣里迷茫著酸澀的鹹菜味。眼睛漸漸適應黑暗,眼前的一幕讓李六七哭笑不得。原來那日隨父親李三思一同跑路的小二並廚子都在地窖里捆著,只可惜大家都被封了嘴,說不出話來。

亦不知是該可惜還是慶幸,在場的人里沒有李三思。那個畏畏縮縮慫得要命的客棧掌柜好似運氣不錯,逃債沒被人追上。

她又想起易水涼,想著想著便有些憤憤不平,怨他沒有出手相助,想著想著又滿心惆悵,想他快點來救她走。想著想著便過去好半天時間,頓覺無趣,不如睡覺。

恰在此時地窖門開,一小童提飯盒下來,放到她身邊,怯生生的說了句:「吃飯了。」便走。

李六七哭笑不得,嘴都封著,吃什麼飯呀。可小童卻忘了此事,好似受了很大的驚嚇,放下飯盒便怯怯的走了。

李六七兩眼一翻,只得繼續睡覺。

「易水涼,能不能來啊……」

夏雨從未有過如此悠長。瑤里古鎮的巫祝日夜在河邊祈禱,幾近倒下。可天神降怒好似沒有那麼快能平息,風裡有人提刀來。

刀划過水面,水裡漫出一絲殷紅,刀掠過樹梢,樹梢落下一分血肉。少年的刀按在枯老的巫祝頸上,後者卻視若無睹,仍僵勁的重複著禱告的動作,看起來已經瘋了。

少年將巫祝打暈拖至岸邊破舊的木船後,不多時自己已打扮成巫祝模樣,在河邊跪好。少傾,四個黑衣漢子前來換哨,兩人準備入水,兩人準備上樹,忽而刀又動了,忽而水裡又多了一抹殷紅,忽而樹上又落下一分血肉。

有人踏雨而來。

這是李六七被抓走的第三天,易水涼帶刀在鎮外守了三天,李三思依然沒有出現。

少年收刀過來:「先生,不太對勁。太弱了。」

易水涼擺擺手,示意少年不再言他,大步進了瑤里古鎮。

死寂。這是唯一能形容瑤里的話。那個曾經詩情畫意的小鎮死了,死在了夜裡,死在了雨里。易水涼隨手推開一戶人家,看到了地上的屍體,沒有血,都被雨沖幹了,肌體泡至浮腫,死的時間已然不短。如果推斷的大膽點,他們三天前就已經死了,也許還要更早點。

少年打探回來,搖了搖頭。易水涼閉上了眼。

全村的人都死了,胡人的小隊不見蹤影。而鎮外定時交換的兩隊四人崗哨,不過是留下的障眼法。

李三思沒有來,可胡人小隊已經撤離,像是已經得到了想要的東西。李三思已經遭遇不測了么?李六七又在何方呢?

「草。」易水涼極少見的爆了句粗,少年聽著皺起了眉頭。

「先生是否想找回魚餌?」

「雨下這麼大,還找得到那幫人退去的蹤跡嗎?」

少年搖了搖頭。良久沉默,少年復小聲問道:「當務之急,是否先找到李三思?」

「當務之急是我得先砍點人。李三思自有江雪顏找去。」易水涼抽出短刀,一路向北疾行而去。

河道是南北走向,南邊鎮口守了三天不見人出來,兩邊山上又都是毒蛇瘴氣遍布的「惡鬼道」,雨水沖刷了所有的撤離痕迹,那便只能往北邊碰碰運氣。

有的人釣魚,心平氣和在那兒坐一天,便是魚不上鉤也快活。

有的人釣魚,看到魚不上鉤魚餌還叫流水嘩嘩給沖走了,就會很氣。氣到跳到水裡非要把魚餌找回來,這種人通常腦子有坑。

易水涼腦子有坑。

雨一直在下。暴雨。

山洞,夜。

馬車停在樹下,竟叫一道天雷劈了,不能再動。

三五人在撿挑乾柴生火,還有十數人頂著暴雨躲在暗處,盯梢,隨時可以出刀殺人。

古東青站在洞口聽著雨勢,劍眉上挑,眉心幾擰出一個川字。

「上大人。」探子來報,「雨勢太大,事先做好的痕迹都被沖毀,怕是李三思尋不過來。」

古東青沉吟片刻:「遣兩個人回去晃一晃,當個舌頭。」

「會否太過刻意了?」

刻意又如何?他的女兒在我們手上,有舌頭憑什麼不抓?

「恕屬下直言,如今失物已經尋回,上大人何須再置意李三思?」

古東青挑了挑眉毛,不再言語,只是靜靜的看著下屬。

一息。

下屬躬身退下,只道一聲是。

山洞裡躺著一隻粽子。火油千浸百泡的藤繩,簡直刀槍不入,談何掙斷。

李六七好想罵人。她終歸是塞外長大,天性浪漫自由。對中土的禮教束縛都嗤之以鼻,在聚賢小樓跟著老爹生活已經三年,什麼也改不過來。看到易水涼的時候一顆心思跟著他走了,就追了幾百里地,說著一些讓浪子都接不上來的情話。此刻叫人綁架,天天不是下藥昏睡就是捆著不讓動。簡直想罵人。不僅想罵人,還想咬人。

古東青揀了塊鬆軟些的乾糧過去,扯出李六七嘴裡的破布,還沒塞乾糧,就叫牙尖的小姑娘狠狠的咬了手腕。

「皮糙肉厚還吃不飽,何必呢。」古東青扯出手來,反手就是個耳刮子。

「你!」

「看來你長這麼大還沒挨過打?」古東青就笑,粗暴的將乾糧塞進李六七的嘴裡,「下一句是不是一定要殺了我?那你可得吃飽點。」

李六七聽得此話,汪著兩眼淚花,用力的咀嚼著乾糧。太過乾澀的粗糧下咽艱難,噎得眼眶更紅了。

古東青眼見得逞,便取了一壺水來:「磕個頭就有。」

李六七梗著脖子怒視著他,費勁的吞咽,好大個功夫,終於緩了過來。

古東青饒有興趣的拉出一個笑來,拔了塞子,胡亂往李六七嘴裡倒了些水:「過兩日到江夏地界若你還學不會屈服,我就把你剝光捆了扔進青樓里。」

李六七還欲說些狠話,嘴裡就又被破布塞上,只能平睜著一雙杏仁大眼,出離憤恨。

那個瘋子便又有些得趣了,挑逗道:「再用力些。」

便是明知道自己的舉動會讓眼前的瘋子獲得更多的快感,李六七卻也剋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緊咬著破布,牙根都滲出血來。

山洞裡便一直有低低的笑聲。

李三思醒來的時候,在一間小小的木屋裡,紗布捆了周身,怕是不用穿衣服出門也無礙。莫輕歌坐在一邊,架著三根粗枝,吊一口鐵鍋煮紅菱湯。

「又欠你一條命。」李三思低聲道。

「不用數了,早已經還不清了。」莫輕歌捋一絲碎發到耳後,緩緩攪動著漸漸粘稠的液汁,「我也沒指望過你還。」

「對不起。」

「說得太多了,」她輕巧的笑了一下,「不如換一句?」

李三思閉目沉思良久,久到莫輕歌以為他又睡了過去。

「抱歉。」

莫輕歌越發無奈的搖了搖頭,所以真的不該期望這個人能說出什麼情話來。因為他不呆,所以越發不會說、不能說。

「十多年前我見你娶妻生子開客棧,以為你終於要安安生生的活到六十歲了,沒想到你還在刀口舔血,過了今天沒有明天。」

「還會有明天。」李三思道,「只要刀還在手上。」

「只有刀還在手上。」莫輕歌道。

「已足夠了。」

「我以為你會問我別的什麼。」

「《浪人狂書》送出去了嗎?」李三思問。

莫輕歌悚然一驚,湯碗險些落到地上。

「無妨,我都知道。」李三思又道,「當真無妨。」

便就沒有了下文。

沉悶的夏風吹過,蠢鈍穿不進木屋,干鍋,湯都要煮焦了。

江夏,望鄉樓。

易水涼差點叫人當叫花子趕出去,所幸時間算得准,他要等的人來了。

「易水涼,這麼多年你叫我好等!」十數個家丁開道,一水兒漂亮小妹撒花,華服公子哥走下轎子時,那趕人的小二並三五壯漢都覺得後背有些發涼。來人竟是如今江夏巨賈荊府的家主荊歌!正也是這望鄉樓的主人。名下產業而已,從不露面,卻沒想今日如此大的排場。

「叫師父啊,小子。」易水涼抱刀跨立好似地痞,重複著每次見面的第一句話,奈何這個徒弟從來沒有記住過。

兩人拉拉扯扯進瞭望鄉樓,閑話少敘,直奔主題。

「幫我找一群人,前幾日從南通往北的,人不少,帶著一個姑娘。」

「紅鸞星動?假的吧?你還會紅鸞星動?」

「為師沒動過么?」

「三年前有人給我講了一個悲傷的故事……說有一個人,他死活追不著姑娘,後來信了他哪個姨娘的話說隨緣,於是你快三十歲了我還沒有師娘。」

「你說你學刀學不好,學氣學不好,怎麼這賤樣就學得這麼好。」

「承讓。」荊歌拱手,「還是師父您老人家教得好。」

「此事抓緊辦!急!」

「方才你的話剛說完消息就已經出去了,這會大抵已有數百人在運轉。」荊歌抬手倒了兩杯水,「吃點什麼?我開的這望鄉樓養了八十八個廚子,天南地北的味道都做得出來。」

荊歌見易水涼表情變幻不定,難得正經道:「我雖收刀繼承家業,這些年卻從沒離開過江湖。」

易水涼喝茶:「誰問你這個,我在想我要吃什麼。」

「可曾想好?」

「望海郡三獅鎮下花竹村我家門口拐出去街角那家麵店三文錢一碗的清湯麵,做得出來么?」

荊歌一怔,擼起了袖子:「那怕是得我親自下廚。」

兩把刀走在夜裡。

「師娘沒尋見,不過有隊千里奔喪的人繞城郊走了。那棺木大,莫說藏個師娘,便是加上你易水涼在裡頭苟且,也是綽綽有餘的。」

「閉嘴,那不是你師娘。」易水涼道。

「那我還叫你易水涼,你管得著嗎?」荊歌翻了個白眼,「小爺現在怎麼說也是一家之主了,刀鞘封口鎖死這麼多年,大半夜出來跟你去砍人,很給面子了好吧,還不讓過個嘴癮了?」

易水涼拍了拍荊歌的肩膀:「有你這種話嘮在,荊府竟沒倒台,也是奇蹟。」

荊歌白眼連翻。

其實易水涼都明白,一個一家之主,如此痞性家族卻還運營的不錯,平日里是要端架子憋得太慘了。而此刻前往的地方又是險地,說不準便是死地,便是手心沒有出汗,也足夠緊張。緊張的時候話多,話很多。

「我在他們手裡吃過兩次虧,要不然你跑吧。」易水涼提議。

「我倒是想跑。」荊歌倏忽拔刀斜刺,擊打在虛空里,甫一眨眼間,兩丈之外的樹叢里響起了金鐵交鳴的聲音。

城郊的小樹林,埋伏圈早就拉好了口子。黑暗裡人影綽綽,聽野草折斷的細聲,竟有二十來人。

荊歌攤了攤手:「我要是說我是不小心路過的他們會不會放我走?」

易水涼:「要不你試試?」

兩人相視一笑,竟都有些血氣,下一刻臉上猙獰的線條如虯龍般暴起,長刀出鞘,刃華如雪濡血。

皎月。

莫輕歌衝出木屋,四下張望,一雙秀目騰得就紅起了一片白霧。不過是撐著額頭小憩了一個點頭的功夫,床上的人並刀和短棍都已消失無蹤。

就像那些年裡每個早晨起來看到人去屋空,來往匆匆。卻又不似那些年還有迴轉的餘地,她的心中倏忽閃過一個念頭,他會死!

她急向北走,漫無目的的奔走,只求老天爺別讓那些年若有若無的緣分就這樣斷了,早早遇上,帶他走!他是胤朝的諜子,只要被古東青見到,結果必將慘不忍睹!

皎月。

兩把長刀對二十柄短刃,刀長佔盡優勢卻絲毫討不到好處。纏鬥多時,所有人身上都有了傷,卻沒見有倒下的,長此下去,必然是易水涼和荊歌先死。最要命的是到現在還沒見到正主,領頭的農夫不在,棺材也不在。

兩人雙手握刀貼背跨立,場面一時僵持不下。

「咱們師徒倆今晚要是死在這裡,這嘴賤的絕活兒可就傳不下去了。」易水涼道。

荊歌突然就有點無語:「你現在還能說這些話,我倒也服你。」

易水涼:「我只是真的不敢相信你今晚居然真的沒帶點人來。」

荊歌:「自然不可能沒帶,只是到現在都沒出現,怕已都死光了。」

易水涼嘆了口氣:「要不然我們投降?交刀不殺?」

荊歌:「你在做夢?」

易水涼:「終究得試試。」

皎月,三個粽子。

古東青看著眼前的三個粽子,眉頭已擰出一個川字。

「又是你?」古東青問易水涼。

易水涼:「沒轍啊!李三思那老傢伙欠我一十七兩銀子沒還,我只能綁她的女兒走,偏生你們也要搶這小娃娃,他是欠了你多少錢?這麼大陣仗?」

古東青伸手,手下遞過一柄長刀,拇指一頂,長刀出鞘一寸,那一瞬彷彿月光都黯淡:「用如此寶刀的人,為了一十七兩銀子追我三百里地。」

長刀倏忽出鞘,刀尖點在易水涼的脖子上,一滴鮮血滾落:「你不如早點認了是胤朝的諜子,我們都省點力氣。」

「話不能這麼說……」易水涼話還沒說完,刀偏一尺,頂在了李六七的脖子上。

「好我認了!」易水涼喊道。

刀尖移回。

「說些有用的話,不然下一刀她就死了。」

「我先表個誠意,我們再慢慢談。」易水涼瞟了眼邊上的荊歌,「這小子的衣袖上縫了刀絲,你把他扒了不然一會他跑了。」

「易水涼你坑我!」荊歌怒道,下一瞬刀頂在他的脖子上,下一刻荊歌讓人給扒了,嘴裡還順勢塞了塊破布,怎麼也說不出話來。

「不如把刀收了,我們慢慢談。」易水涼挑了下眉毛,長刀卻沒有動。

「火油泡過的藤繩,我怎麼也跑不了,你這樣舉著刀不累嗎?」易水涼又問。

古東青眼角一跳:「你倒是知道的不少。」

「我知道的真的不少。」易水涼又道,「這樣吧,你分我一個烤地瓜我肯定和盤托出——你們倆動靜小一點!」

易水涼對著身邊的兩個掙扎的人兒吼道,轉身去看荊歌:「為師好些年前就說要教你怎麼認慫,多學著點。還有你——」

他復又轉去看李六七:「小爺就是這麼慫個人,別喜歡我了,懂不懂?」

心滿意足的吃完地瓜,易水涼道:「你拿到的《浪人狂書》是真的。」

「我知道。」

「你不知道。」易水涼又道,「不然你不會沿途留下那麼多車轍子,走得這樣慢,還遣了兩個舌頭等李三思。總不是非有要殺了他才滿意這種癖好吧?」

古東青面無表情:「若是我就有呢?」

易水涼聳了聳肩:「那我也就無話可說了。我草你媽。」

古東青眉峰一聳,手中長刀已向前遞了一寸,易水涼的身體突然像蛇一樣柔軟的往後一倒,避開這一刀。

與此同時荊歌出乎意料的燃作了一個火人,捆縛的繩子數十道燃作紅亮的光圈,荊歌猛的站起撐臂,繩子裂作數截飛開。

藤繩乃火油浸泡,雖尋常兵刃刀槍難斷,但見火必然瞬間燒毀。早在來之前易水涼便在荊歌內襯的衣服里塗好一層塗料,遇到那藤繩會慢慢升溫最終燒著!

古東青挺刀揮向荊歌,黑夜裡忽而一點寒芒飛來,直刺古東青後心,他只能回身格擋。

古東青迅速擰身揮刀挑刃,易水涼腰腹驟然發力,如機簧一般彈起,從背後撞開古東青,側身落地後正落在荊歌掙脫下還未燃盡的火繩上。一時間易水涼燃作一個火人,轉瞬繩縛盡斷,對著天邊長喝一聲:「刀!」

又一點寒芒飛來,易水涼穩穩接住,配合無間熟稔無比。易水涼提刀破風前攻,數息間已纏住古東青。

荊歌扛起李六七就往那刀飛來的地方狂奔,不出所料,一名如刀一般鋒銳的少年已經殺出一條血路接應。

荊歌猛一回頭,但見易水涼身上的火勢越來越大,竟沒有任何要熄滅的餘地,方才知覺到來之前易水涼也在自己身上塗了東西,竟是火油!

易水涼燃作一團烈火,卻彷彿絲毫感覺不到疼痛,出刀沉穩有序,極力、極巧、極靈、極毒、極速!古東青雖刀術不在易水涼之下,卻遭那火油焦煙迷目,一時招架不得,失誤一手,被易水涼刺破左肋,登時失了氣力。

說時遲那時快,易水涼一招得手,欺身而上,緊緊的抱住古東青,竟是要玉石俱焚。

黑夜裡傳來巨大的慘叫聲,有古東青的,也有易水涼的。誰也不知道他抽了什麼風,竟做出這樣的事來。

荊歌正待將李六七交給那帶刀少年,自回去支援易水涼,但聽得一陣凌銳的破風之聲,只見一穿黑色勁裝的女子飛身而出,也不顧火燒滾燙,撲到易水涼身上,生生將他拉出,兩人就地滾做一個火人,來回翻滾數度,終於熄滅。

古東青亦就地打滾,還未躺下的部下急上來用衣服拍打,為他熄火。他的身上沒有火油,極快粗麻衣服燒得細碎了,竟也沒有多少損傷,奈何肋下一刀傷到了脾肺,只得迅速遠走。

易水涼已經昏迷過去,江雪顏正待起身,卻發現他的手緊緊箍著自己的腰,怎麼也掙脫不開。

荊歌本已疾跑上來看看易水涼傷勢,見到這麼個姿勢,尷尬的咳嗽了兩聲,只得背過身去說今晚月色真好。

李六七也已踉蹌趕來,越過荊歌看到那黑衣女子陣容,一面素顏,看似江南女子柔美,眼神里的英氣卻如利劍般刺透出來,長發扎作高高的馬尾,越顯得英姿勃發,可趴在易水涼懷裡,又顯出女子的柔軟,兩人相擁於地,這一幕叫人看碎了神魂。

荊歌忙打圓場:「小師娘……欸小師娘你別哭啊……」

李六七嘶聲哭罵道:「小師娘!小師娘個鬼啊!師娘還分大小嗎!那是你大師娘嗎!」

荊歌一時語塞,不知該說什麼好。易水涼與江雪顏的前緣早就該斷了……偏偏某人一直念念不忘一碗魚丸湯,就那樣挂念了一生。

桃邊小院,眾人皆在療傷。荊歌塗了火傷葯,咿咿呀呀叫著進屋休息去了,都知道這富家公子自小細皮嫩肉,雖只叫火圈燙了兩下,也疼得不行,便沒人搭理他。

荊歌倒是賊得很,進了院西小屋吹滅油燈,便從窗口翻滾出去,繞到院東小屋去找繃帶人易水涼。只見他氣息沉穩好似酣眠,荊歌飛起一腳,低聲道,別裝睡了,是我!

易水涼騰的坐了起來。

老話說你永遠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是以江雪顏並李六七如何捶打,易水涼都好似重傷瀕死一般睡著,只有這能說兩句「苟且」的話荊歌來了,方才醒轉。

易水涼噓一聲,做賊心虛往門口望了一眼,小聲道:「外面情況怎麼樣?」

荊歌嘿嘿一笑:「怕不是要打起來。對了你那個小兄弟會幫哪邊啊?」

「嘿你這人。」易水涼作勢欲打,荊歌便躲,口裡不住調笑道:「沒想到啊易水涼,幾年不見你給我整出個大小師娘!」

易水涼默然無語。有些前緣早已斷了,便是某一日風回月好飲酒慨嘆萬千,那也終究是斷了,如今還能碰上簡直該叫是孽緣了。

荊歌:「你這總不能要裝睡個十年八年?還是得有一個決斷。」

易水涼:「要不然咱倆跑了吧。」

荊歌:「你自跑去,拉上我做什麼?我又沒什麼瓜葛在這裡頭,我還等著看戲呢。何況我家在江夏,跑得了和尚跑步了廟。我話先放這啊,我這回決計是幫不上你什麼!」

易水涼沉吟道:「這可咋整……」

忽而窗子一翻,撞進另外一個人來。

兩人一驚,手都已到刀柄上,險些出鞘。那人身法卻快,已貼到兩人面前,兩手將刀按回鞘里,定睛一看,那人卻是失蹤已久的李三思。

李三思低聲道:「你個小蛤蟆,還想著吃我女兒天鵝肉?咋整?有什麼好整的!」

易水涼:「你大爺的老蛤蟆,這一路可叫我好找!」

李三思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別叫人發現了我在這!」

易水涼:「你怕什麼,都是自己人!」

李三思:「未必……我現在有點怕了你那姑娘江雪顏了。」

易水涼:「你這老蛤蟆,你不要以為怕我吃了你女兒就把江雪顏往我身上綁,我們倆前緣已盡,早就沒什麼瓜葛了,什麼叫我那姑娘!」

荊歌渾不怕事的插了一句:「嗤,只怕未必。你明明有一萬種辦法和那胡人頭子相鬥,偏選了個玉石俱焚的火攻,還不是想引得江小姐出來見你!」

易水涼:「小孩子別亂髮表觀點!你懂什麼呀你!我那是氣不過江雪顏為了釣魚把李六七當作魚餌,我猜《浪人狂書》就在古東青身上,打算就那樣給它燒了氣死她。你懂嗎你?」

荊歌:「呵呵,解釋就是掩飾,掩飾就是講故事。你也甭扯淡了,是不是你自己心裡清楚,我們怎麼說怎麼猜都不重要。」

李三思:「方才你說已將《浪人狂書》燒了,是真是假?」

易水涼:「我不知道,江雪顏撲出來得有點早……那火勢怕是燒不掉。」

李三思默然,而後呢喃一句:「這便有些棘手了。」

易水涼:「又怎麼?」

李三思嘆了一句:「孽緣啊……只怪我太過不信任輕歌……」

原來這次《浪人狂書》事件沒有易水涼理解的那樣簡單。軍部在胡人軍中的諜子盜出這破譯秘書,傳回國內,只是計劃的一部分。軍部潛入敵方高層的諜子叫朝中奸人給賣了,一封密函傳將過去,只怕是要全軍覆沒。而將軍江戈卻從這件事里嗅得更大的戰機,正所謂最危險的時候往往是最有機會的時候,他們將真秘書傳回國內,又在望海郡弄丟,待得胡人諜子來了,只叫人搶一本假的回去,破譯出來的東西自然有問題,可趁勢污衊暗害敵方高層重要人物。李三思早知莫輕歌是自己身邊藏著的一枚胡人諜子,便圖借她之手來行得此事。他先是以硃砂鴿血混寒香刺字假文於莫輕歌背上,又將真秘書放在身邊,只作得一個煙霧彈,料想她會以為書上為假背上為真前去投敵。卻沒想這些年來莫輕歌其人對他之情真意烈,早已超出當年來時的家國之心,竟沒有暴露背上文字,反倒將真書送予了古東青,這下麻煩便有些大了。

易水涼並荊歌聽完李三思敘述,紛紛默然,心下不是滋味。要說這世上諸事可算計,唯有人心無法。玩弄人心,勢必如此下場。

易水涼彈了彈刀鞘,率先打破沉默:「還能咋整?事已至此,為了家國大義,除了追上去殺了,還能咋整?」

荊歌:「你這是逃避問題,你以為你打著大義的幌子去追古東青,就能把院里那兩位丟著不顧了?」

易水涼差點沒一巴掌抽過去,這野小子真是太不給面子了,哪壺不開提哪壺,好不容易扯了個由頭跑路,偏非要拆穿。

院內,江雪顏挑著根木枝烤乾糧,全不言語,好似全神貫注。李六七抱腿坐在桃邊石板凳上,膝蓋墊著下巴,偏著頭打量著女人。

此刻她看起來又有點不像女人了,幹練沉穩,坐得很端正,腰板很直,像個鐵血軍人。偏生這些看起來都該是個男人才有的樣子。可她想到不久前江雪顏撲在易水涼身上時那瞬息柔軟的模樣,又想起來易水涼摟她的手,不禁有點嫉妒。

江雪顏:「別看了,沒你好看。給。」

江雪顏遞過一塊烤熱的乾糧,正待準備烤第二塊,手懸在空中半天,久久也沒人來接,回眸一看,只見小姑娘鼓著倆腮幫子氣鼓鼓的看著她。

江雪顏無奈的輕笑了一聲,心道易水涼這小子這麼多年來,總是有那麼點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意思。她將木枝插在火堆旁不遠的的土地里,烤不焦,也不至於涼了,便又著手去烤第二個。

其實易水涼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她,她又何嘗不是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易水涼?不然就不會一直躲著不露面了。只是終究被逼的現身,需得有點交代才能離開。

她與易水涼其人的糾葛開始得有點早,九歲,就一起經歷過生死,同住屋檐下數年,因為些變故不得不分開,再見面時早已物是人非。易水涼到家中提親三次,有一次幾乎就要成了,結果軍部急令,大婚前夜她便離開,甚至連招呼都打不上一個,徑直消失了三年,想來也是唏噓不已。如今天下動蕩,未來茫茫不可期,自己說不得何時便身死異鄉,馬革裹屍,早便不敢留下念想。上次見面時話都已經說過了,說過了,就更難面對了。

李六七憋了許久,終究還是忍不住問道:「喂,你和易水涼到底什麼關係啊!」

江雪顏本想說句故人,又覺不妥,撇了撇嘴,說了句:「兄妹!」

李六七:「你當我傻!你姓江他姓易!」

江雪顏心道與這孩子扯將下去終究不會有什麼結果,索性學了易水涼以前那騙人時最慣常用的伎倆——一本正經而淡定的胡說八道:「嗯,其實以前我姓易的。」

李六七將信將疑,還待再說點什麼,忽而黑夜裡響起一陣破風之聲,江雪顏手裡一松,木枝落到土裡,兩腿發力騰空飛起,一個旋身接住了那枚暗鏢,只見上面掛了條書字的布條,當即扯下來看了眼,臉色陡然一變。

江雪顏走到院東的小房邊一腳踹開木門:「你們仨別開小會了,出來救人,莫輕歌出事了!」

卻說李三思不辭而別,莫輕歌滿心焦急當即追出,不料才走出二里地外,便遇到了兩個農夫打扮的胡人諜子,那兩人顯然也是在找她,甫一照面,當即操出兩把明晃晃的軍刀來。

莫輕歌雖身負武功,奈何為李三思逼毒時動了真氣,略顯虛弱,三人纏鬥二十多合,忽而胸悶氣短後繼乏力,叫人一掌切在後頸之上,登時暈了過去。

再一醒來時已在南通城中,自己的竹樓小院里了。古東青赤裸著上身,肋部纏滿繃帶,坐在月下大口喝酒,見她醒來,刷拉一聲操出一柄軍刀,頂在了她的脖子上。

古東青:「莫輕歌,你倒是順遂情願做了個好女人,送一本假的《浪人狂書》來,為了李三思那老雜毛,連自己姓什麼都忘了么?」

莫輕歌:「假書?你又如何說得那是假的?有何證據?我姓什麼我怎敢忘!」

古東青:「若不是假的,那姓易的小子如何敢來抬手便燒了?」

莫輕歌:「我不知……」

古東青:「無妨,你很快便會知曉。」

古東青一揮手,當即有兩個漢子來將莫輕歌捆綁倒吊了起來,又有一人將院中用來趕驢磨磨的鞭子遞上。古東青看都沒看,反手便是一鞭。

莫輕歌咬牙切齒不叫出聲,可那勁道實在是大,隨著一股暗勁透入身體,攪得五臟六腑不得好受,面容都變得扭曲,復兩鞭子下去,咬得牙根都滲出血來,順著嘴巴流下。

古東青:「你不叫,無非就是怕把李三思引來,我倒忘了告訴你,剛才我已遣人去報了信,只要李三思和那幫人在一起,就一定會來。」

莫輕歌:「你!」

古東青輕笑著:「這就對了,出點聲,不然多無趣啊。」擰身又是一鞭,這一下更加足了三分勁道,莫輕歌方才出言,未得咬緊牙關,冷不丁挨了這麼一下,瞬息慘叫出聲。

古東青彷彿獲得了極大的滿足,提了酒罈子澆到鞭上,又瘋狂的抽打了起來。

古東青:「剝了。」

當即有屬下出言:「上大人!」

古東青反身一鞭抽到那人頭上,登時抽出一道自天靈蓋綿延到下巴底下的血紅鞭痕來,那人捂住傷口連連後退,最後忍不住跪下,蜷緊了身體。他咬緊了牙關不出聲,只因為知道若是出聲,下一息便要了性命。

古東青環顧眾人:「莫輕歌背後的人我們惹不起,不過今夜之後就不會有莫輕歌這個人了,剝了。」

眾人頭皮發麻,卻又不敢違抗,只得實行。卻才扯下一件外套來,一點寒芒東來,瞬息洞穿了那人的肩膀。

浪人提溜著個刀鞘晃晃悠悠走進院子里來,拱了拱手,說了句:「古東青,我草你媽耶。」

古東青前後看了,只易水涼帶了個提刀的少年來,不禁疑惑,質問道:「你一個人?李三思呢?」

易水涼接過少年手裡的另一把長刀,雙手握刀跨立,兩腿劈得很開,好似街頭流氓打架要在姿勢上表示出對對手的不屑一樣。

易水涼:「打你這廢物還要其他人?就連這小子也只是給我提刀的,打你,我一個人夠了!」

古東青隨手甩下鞭子,抽出那受傷手下肩膀上的刀,獰笑了一下:「你們幾個是聾了還是想死,我說,把莫輕歌剝了。」

易水涼臉色驟然一變,對身後少年說道:「你速去。」而後彈身挺刀向前直刺。古東青揮刀迎戰,少年趁著兩人對刀的一瞬空隙出動,越過戰場,直來到其背後的木架處,奈何對方人多勢眾,又個個都是好手,一時間近莫輕歌的身而不得,那些人明白了古東青的意思,李三思等人藏在黑暗裡,說不清都是麻煩,只得以剝莫輕歌衣服的辦法激他們現身才好,因而一方面有人分出來迎戰那提刀少年,另一方面分出人來去剝莫輕歌衣服,轉眼又下來一件,上身便只剩下貼身褻衣!

卻說李三思那邊,莫輕歌的竹樓小院他最是相熟,東南角的屋子底下有一條密道連著旁邊宅子,他們原定計劃由易水涼和提刀少年牽扯住古東青等人視線,荊歌接應,其餘人等由這條密道進入小院,伺機將重傷的莫輕歌偷偷救出。須知小院牆高,又都密布了西域天蠶刀絲,黑夜裡隱藏極深,尋之不見,若瞎沖亂撞,只怕有命上牆沒命下來,更何況還要帶著莫輕歌一個重傷之人。所以藉由地道伺機而動,是最好的辦法。

但古東青顯然不傻,獨斗易水涼,反而將最重的兵力全都留在了莫輕歌身邊,更以剝衣之計來激他們現身,若是真就這麼衝出去,暴露了地道位置,叫人守住了,只怕著實再無後路,混戰起來,連突圍能否成功都不知道,又有誰能保得莫輕歌安全?

但見那莫輕歌又被剝去一件衣裳,李三思如何能夠忍住?當即提著精鐵短棍並長刀自地道里沖了出來,瞬息之間加入戰局。

古東青冷哼一聲:「果然有貓膩,這條路也叫你斷了,要你們今晚有去無回!」

古東青當即發出號令,便有人不再管顧莫輕歌,分隊前去攻破那藏有地道的小屋。

江雪顏摸出一柄短刀交給李六七,急急交代了一句,便挺刀迎戰。

一時間院內鬥作三團,金鐵交擊聲不絕於耳,荊歌在外守著,聽到那聲音不覺暗暗心焦,也管不得太多,提了刀便奔小院而去,迅速加入易水涼與古東青的戰團。

古東青其人武力精幹,更可怕是越戰越勇,分明前半夜肋下還被刺穿一處傷口,此刻卻跟沒事人一樣勇猛異常,甚至於肋部的傷口與痛感讓他變得更加強大。先前易水涼借著火勢戰勝,此時招架起來卻沒了上風,幾十合平分秋色戰下來,未能一鼓作氣將之斬殺,反而氣竭,與古東青的越戰越勇比起來,漸漸落於下風。

好在一點寒芒東來,卻正是那寶貝徒弟荊歌加入戰圈,助力易水涼與古東青狠狠對了一刀,將之逼退,這一下可算是打破了古東青連綿不絕的攻勢,使之氣阻,堪堪扳回一城。

易水涼:「你怎麼來了?無人接應如何撤退?」

荊歌:「少說這些沒用的,人若全死在這裡面了,我還接應個屁!」

師徒倆對視一眼,不約而同道:「那便全都殺光!」

再說另一處,江雪顏雖是女兒身,真到紅眼殺人的時候哪有幾分嬌媚的模樣?一柄長刀在手,竟是頂著十數人衝鋒搏殺,左右橫砍如一尾逆流而上欲要越過龍門的金鱗殺過人流,復又反身來斬,前沖後殺,勢不可擋。但對手顯然也都是訓練有素的軍人,雖各自受傷,卻極聰明的躲開了周身要害,半柱香功夫過去,竟只有一人被砍倒。場面亦是僵持,另一邊守著莫輕歌的人見著情況不對,又分出數人前來截殺江雪顏,江雪顏力有不逮,一時陷入苦戰。

李三思終於戰到莫輕歌身邊,什麼也不管不顧,一刀斬斷繩索,迅速揉身將人架住輕輕放下,扯了外衣將之裹好,緊緊抱住。

莫輕歌雙眼充血而朦朧,不過落到他懷裡,似有所感,不盡溫暖,嘶聲道:「三思……我終究……終究沒有辜負你的信任。」

說的卻是那背上刺青之事,瞬息間打翻了李三思心中五味雜陳,只覺得愧疚難當。

李三思揮刀盪開一擊偷襲,抱起莫輕歌向那藏著密道的小竹閣奔去:「此間極險!有話日後再說!」

莫輕歌哀然道:「我只怕……只怕……」

李三思倏忽低頭以唇封住了莫輕歌的嘴,只蜻蜓點水般一瞬,叫得莫輕歌全身一震。

李三思:「無論如何,活著!有多少話!我用後半輩子聽你慢慢說!」

李三思退出戰團,那提刀少年勉力堅持,終於抵擋不住,且戰且退,被逼至竹樓方向。正是江雪顏氣竭之時,叫那些胡人高手向竹樓外逼戰,兩人後背一碰,便心知不妙,這兩下間,已叫人合圍了。若說還有些幸事,便是那李三思已經抱著莫輕歌衝進了竹樓。

浪人狂書之事還未能理順清楚,但只有一點明白,便是李三思無論如何不能落入胡人手中,如此便是她軍部二人此行的最終目的,便是死了,也算是榮歸。

江雪顏看了遠處一眼,對身後道:「小子,還沒結束呢。」

那提刀少年本已力竭,虛擺了架子,實則與江雪顏二人都只能夠靠著對方支撐,勉力站著,已是等死之時,聽到這話不禁疑惑,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卻是瞭然了。只見這邊壓力減輕之後,外圍五個胡人漢子已前去支援古東青,個個好手。易水涼荊歌二人雖對著古東青取得上風,卻遲遲不能拿下,這五人加入戰局,風雲還要再變幻幾度,勝敗難料。江雪顏的意思很明顯,這邊不能停下,拖住越多的人越好。可兩人如今又如何還戰得動?

變局出現在一枚一直被忽略的棋子身上,只見那竹樓之中衝出一道麗影,手中短劍揮舞,竟是一人獨斗五人,定眼看去,不是李六七又是何人?

江雪顏不禁一怔,李六七固然有些武學功底,然身子骨實在太弱,打鬥不起,適才她叫李六七迅速逃離,留一把短劍不過是要她防身之用,卻沒想她此刻衝出,以命相搏五名好手,雖落於下風,卻絕不退後一步,心下感動不已,血液里又燃起了戰意,跳出一擊,生生斬斷了敵人一把精鐵軍刀。

不一會,又一人提刀自竹樓中殺出,正是去而復返的李三思。這一來一回,倒也激起了提刀少年的戰意,三人穿殺幾陣,斗得虎虎生風,局面又有了新的變化。

易水涼已沒有心情再去說些廢話,這一戰著實是生平以來最為艱難的戰鬥,並非眼前之人有通天只能,而是心中所牽所掛皆深陷危機,因而出刀更為急切,反倒失了沉穩戰鬥的諸多機會。先前與荊歌聯手敗在圍毆之下,實則詐敗,只為找到李六七具體方位。事實上聯合荊歌之能,二人可說是打遍天下無敵手,此時卻無論如何拿古東青不下。

待到李六七衝出之時,他心下一驚,又見得她獨斗五名好手,一個分神,錯走一著,生生叫古東青在臂上斬了一刀,深可見骨,一時間更是取古東青不下。

荊歌見狀更是心急,他從未見易水涼的心如此亂過。印象里這個整日浪里浪蕩滿口胡話不靠譜的師父,從來就沒有什麼事亂過他的心。那年易水涼至交好友在望海郡叫人圍攻,他單刀匹馬去了,口裡只道「我去教教這鐵骨錚錚的百里越如何認慫認輸保命」,卻殺得天下人變色。後來為百里越一家報仇,之身上裂雲門,一朝屠戮滅門,也說得雲淡風輕。這天下好似真沒什麼事能引起他注意,此時荊歌卻才發現,這個男人對所有事的不看重,只因為心底里有那麼一件兩件重的可怕的事。現在撞見了,心突然就亂了。

荊歌一刀點在古東青肩上,實則虛晃一槍,撤出戰圈,終於提起一口氣大吼出聲:「易水涼!你冷靜點!」

易水涼卻如何能夠冷靜?只見得那邊江雪顏三人身陷困鬥而不出,李六七獨斗五人也早已身負重傷,卻始終咬牙不退。他想起那日喝酒,同李三思扯淡「咱們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時候,李三思皺眉說我這女兒叫狼群圍了可都不怕,生撕了兩匹鐵狼才活下命來,這麼烈的性子你降得住么你?那時候他不信,今日卻是信了。這個終日相撩大大咧咧滿不正經的小流氓,骨子裡的執著太過可怕。

卻也正是因為這太過可怕的執著,讓她一步不退,反倒叫易水涼大大的揪心。

荊歌看得明白,當即也不管易水涼死活,大聲喊了一句:「別忘了你的『斬鐵』!」便挺刀支援李六七去了。

荊歌一走,易水涼壓力驟大,面對古東青越發虎虎生風的斬擊,幾乎抵擋不來。可幾息之後,事態卻有了新的變化。

他的手裡壓力雖大,心中壓力卻小了,只見荊歌加入戰團之後,李六七不僅不在落於下風,反倒已經開始迅猛反攻,好似回到那荒原一夜手撕兩匹鐵狼的時候,渾身沐血,可怖若修羅。又見得莫輕歌從屋裡爬出,以刺青鐵針飛擲支援,三人回護,四人共同抗敵,也已穩住局勢,心下稍安,沉著不少,一時間破綻全無,將那古東青最迅猛的一波進攻盡數擋下。

易水涼的武功師承老爹,雖說起來是無門無派,卻厲害得緊。小時候他見著老爹最厲害的一擊便是凝神靜氣,以木片斬鐵。他修為不高,未能到得老爹那樣的境界,但也曾練得以暖刀斬凍鐵的斬鐵之術。此時心已靜下,他不再盲目搶攻,而是沉著應戰,如往日里每一次戰鬥一般,冷靜分析對方招式上的用力技巧,尋找機會,借力之下,一刀將古東青的長刀上斬出了一個小小的缺口。

古東青心下大驚,若說這世上有人能以重鎚錘斷他的長刀,他是信的,但有人能以鋒刃在他這口寶刀上斬出缺口,他卻無論如何不可相信。可就是這一驚異之間,刀上的缺口又多了兩個。古東青不敢掉以輕心,當即掉轉刀柄,不用鋒刃,乃以刀背對戰,甚至於不敢硬接對方斬擊,多以躲閃為先。可就是這一下,倏忽間攻守之勢逆轉,那集聚許久一往無前的氣迅速的消散下去,隱隱間已壓易水涼不住。又三息,攻守之勢徹底逆轉,易水涼迅猛出刀,一刀斬在那長刀的「眼」上,倏忽間長刀斷作兩半,古東青躲閃不及,胸前生生被斬出一道透骨的口子,連著倒退幾步,拄著半柄長刀跪了下來。

此人厲害易水涼今夜算是徹底領教,此時雖重傷其一刀,卻無法判定是否真真對戰局有所影響,不敢輕易上去,只怕變故陡生,場面一時僵持。

易水涼手握長刀緊張防備,口下卻似輕鬆道:「那個,我記得吧,這個去茶樓聽評書,裡頭說的那些大反派死之前都要說點狠話的……要不然?你說兩句?不然這怪尷尬的。」

這倒當真不是易水涼為了嘴賤而嘴賤。古東青其人看得出是個極為驕傲蠻橫的主兒,此刻身受重傷氣血不順,適以言語相激,才是最大也最安全的傷害。果不其然古東青聽到這話仰天吐出一大口血來,防備姿態登時全無。

易水涼看準的便是這個時機,飛身而出,一記重斬,生生將古東青劈作了兩半!

這一夜廝殺,終於在這一擊之後,成了定局。

尾聲

帝國的春天向來繁花萬里,桃花也萬里。

易水涼已經叫人從上房裡抬到了大堂,五六個好手並三五活計,再叫上十幾個街坊鄰居圍著。俗話說你永遠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那打總行了吧?

據一位年過六旬的老大爺事後傳道,那打人的場面真叫是個慘烈,血都吐了三升呢。有趣的是那青年小伙兒叫人打得吐血,眼睛就是不睜開,吐完了躺下接著裝睡。

街坊鄰居倒也不管,聽說是個負心漢子,人人得而誅之,老大爺走路都不利索了,還忍不住要補上兩腳。最後來打的,還一人得了一兩銀錢,這買賣真叫個不虧。

荊歌並那提刀少年兩人抱手在邊上看著,目不忍視,嘖嘖叫疼,卻也不敢上來搭一把手,誰讓他裝睡呢,活該呀。最後李三思真叫看不下去了,把易水涼救了下來,事情卻仍未解決。

倒是江雪顏最先憋不住笑,捂著嘴轉到後廚去了,一時間作鳥獸散。

終於入夜,易水涼酒蟲發作實在難當,暗搓搓的摸下樓來偷酒喝,卻在半路叫江雪顏逮了個正著。

江雪顏正欲說點什麼,易水涼搶先裝腔作勢教育道:「我說了多少次了,你們軍部做事,萬萬不要無所不用其極,你瞧瞧這次,江戈一個貪心,險些叫李三思和莫輕歌都折了進去!」

江雪顏聳了聳肩:「結果最後計劃也沒成,確實挺虧。」

易水涼接過話頭就道:「是了嘛!以後做事萬不可如此!好在這次小爺英勇無比斬了個古東青,還不叫血本無歸。」

江雪顏:「給你記一功,再調回軍部任職?」

易水涼:「可別,我這些年浪蕩天下已經懶散慣了,回不去那地方,太不自在!」

江雪顏就嘆氣:「是了,終日浪蕩天下老大不小,你是不是該考慮成家立業了?」

易水涼一捂臉:「得,愣是沒繞過去,還是回到這問題上了。我……」

江雪顏倏忽出手按住了易水涼的嘴唇:「看看那邊。」

易水涼循聲望去,只見不遠處廚房頂上,李三思並莫輕歌坐著看月亮。

江雪顏:「放下一些執念,學學人家,珍惜眼前。」

易水涼:「嘿我就不明白了,怎麼叫放下執念呢?我執念啥了?執念啥了?」

易水涼如此反問,只道是江雪顏女兒家臉皮薄,總不至於說自己是執念於她吧?誰料江雪顏大大方方往自己臉上一指,氣氛登時就有點尷尬。

江雪顏:「我們一起長大,說是兄妹也不過分吧?」

易水涼就嘆氣,合著這些年拿命去惦念,惦念出個妹妹來。

江雪顏:「我與那李姑娘說我以前姓易,你可別說漏嘴了。不然死都圓不回來。」

易水涼:「別說了,我現在心情很複雜。」

黑暗裡響起第三個人的聲音:「那你睡會兒?」

卻正是那古靈精怪躲著聽話的李六七。

易水涼一捂臉,當即就往地上一躺,怎麼也不起來了。

帝國的春天繁花萬里,桃花也萬里。躲得過么?也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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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大家喜歡這篇文章,感謝評論區的讀者老爺們給我的鼓勵,同類評論在底下就不一一回復了,不然總是「感謝喜歡」看起來像是寫了個腳本在自動回復……但是還希望大家不要停繼續誇我……會比較有動力!

有讀者老爺在評論區問到我的其他文章,在網路平台上有發布的主要有知乎回答的幾個問題

忘我流離:有哪些關於 「江湖」的故事?中的《不知武》

忘我流離:武俠是什麼?中的《絕不低頭》

忘我流離:有哪些關於「刀」的故事?中的《借刀記》

忘我流離:有哪些關於「劍」的故事?中的《天涯·神劍》

前兩篇是和易水涼這個主角有關的,後兩篇是單獨的小短篇。(但是其實我也有想過把裡面的人物串起來……但是暫時沒比較好的想法)

另外關於本文中提到的《海魂祭》可在網上搜索到。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龍源期刊網上會有,很尷尬。

另有一篇《離城月》,百度也可搜到,搜不到就加上忘我流離四個字應該能搜到。這篇是前年十一月寫的,相對其他幾篇更為稚嫩,希望大家輕噴。

還有一篇龍傲天式狂拽霸酷叼劍聖百里越為主角的短篇番外《立春·春祭亂幕》不知道能不能搜到……嗯,目前網路上能看到的就這些了。

另,掌閱八月份推出的《鍵客》系列,有興趣的朋友可以關注一下,暫時沒我的文章,以後也許會發一些。軟科幻,看口味來。

網上還有一些非主流的忘我流離不是我……嗯……

最後的最後還是感謝各位讀者老爺的支持,你們的喜歡是我寫作最大的動力。鞠躬!

2017.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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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一個短篇《君山開悟》,關於易水涼的故事。

忘我流離:如何以「曾經有人____,後來他們都死了」為開頭或結尾寫一個故事? 《君山開悟》

2017.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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貼了一個短篇忘我流離:如何圍繞「抱歉,____就是可以為所欲為」寫一個故事?

《春祭亂幕》

龍傲天文輕噴……

2017.9.13


更新本文後續https://www.zhihu.com/question/52808703/answer/235031963《往事書》

2017.9.25


今天就是端午了,街上的人們都高高興興買東西往家裡趕。
可這個時候,小蛇精呀,在家裡哭得脫水脫地都快起皮啦。
噓,我悄悄告訴你,事情是這樣的。
她有個喜歡的小男孩,總是給她帶好吃的,
帶好吃的肉,帶特別好吃的肉,帶非常好吃的肉,偶爾也帶點肉。
這是沒啥,可是小男孩超愛過節!
真是的,為什麼守望先鋒不能早點出現!
春節要放鞭炮,十五要吃元宵,三月三還要拉她去放風箏,這端午,他不得帶粽子來喝雄黃酒?
這下不就會被發現蛇精的身份,小男孩肯定再也不會理她了,會躲她躲得遠遠的。
於是想著想著小蛇精嘶地一聲又哭了出來。
「咦,你怎麼了,哭啥呢?」
「唔,你來了。。。咱們過端午嗎?」
「過呀!節日為什麼不過!」說著小男孩提出一串粽子,抱出一個小罈子。
小蛇精看著小罈子擦乾了眼淚,心裡哭得更厲害了。跟著默默吃完一隻粽子,小男孩端起碗來,
「端午好!」
「喝呀!愛他!你連雄黃酒都不敢喝!還敢說愛他」
小蛇精默默把臉埋進碗里,「端午好。」
阿,原來這就是雄黃酒的味道,清清淡淡的一股雞肉味兒,還有點油花兒,待會就該現原形了吧。。。嘶?!油花兒?
「這!這!這!啥玩意?雄黃酒怎麼有油花兒阿?」
小男孩一臉不可思議「為什麼要喝雄黃酒!你可是蛇精呀!最重要的是,你還是未成年!我怎麼可能給你喝酒!還雄黃酒!快來,再喝點雞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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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揭榜,爆冷門了,
考了六年被嘲笑了六年的那個人成了狀元。
不管是當面嘲笑過他,還是背後朝他吐過口水的人,紛紛端上茶水,酒碗祝福。
他卻出門徑直跑向一條小巷,
那個姑娘!那個在他準備投河時候給他一壇熱酒!鼓勵他的姑娘!一個人在京城賣胭脂的姑娘!他迫不及待地想去告訴她!他成功了!
嘿嘿,他也想告訴她,他想要娶她。。。嘿嘿
「姑娘!」胭脂攤是在,可只有一個男孩子。
「咦,兄台,這裡是不是有個賣胭脂的姑娘,挺高的,白白的有點瘦,笑起來特別好看,喝一點兒酒就臉紅的姑娘?」
「沒有,這從來就沒什麼姑娘,更別說什麼一杯酒臉紅了,這條巷子可就是酒巷,一杯醉,怪不得不在這了。」
「我不許你取笑她!哼!我一定會找到她的。」
「找她幹嘛呀?」
狀元呀,臉也微紅,「哼,我要娶她!」

等狀元走遠,男孩子看鏡子里,自己臉又紅得不成樣子了,和喜歡的人喝酒呀,哪用喝,看一看他,他就臉紅啦。
不過自己不算騙他吧,這裡本來就沒什麼姑娘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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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起來看見隨手想了兩個小段子(其實是可以長篇寫的,但我太懶了,於是濃縮出了大綱。)


但其實我腦海里一直回蕩的都是,
「我呀,和喜歡的人喝酒,一杯就醉啦,最好呀,能倒在他懷裡,要是呀,不喜歡的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踏馬不把他喝趴下,算我沒豁出命跟他喝,不然他踏馬還以為我好欺負!」


謝邀。正巧寫過一些古代酒鬼的光榮事迹。
說到酒文化,首推魏晉時期。先給大家介紹幾個魏晉著名酒鬼:

1.鄭泉。
東漢末年的名士。嗜酒如命。
臨死時囑咐家人:
"一定要找個制陶器的人家,把我埋在他家旁邊。
幾百年後我變成了土,沒準有幸被作成個酒壺。
到時候總有人往我肚子里倒酒。
那我死的太值了!"

2.孔融
以讓梨和愛飲酒而著名。
十歲那年,宴席上。
大家都喝得醉醺醺的。
席間孔融妙語連珠,眾人以神童贊之。
旁邊一位不服氣,說:"小時了了,大未必佳。"
乘著酒興,孔融搭言到:"想君小時,必當了了。"
抖的一手好機靈。
多年後,由於自己嘴巴毒,加之酒後常說胡話,孔融全家為曹操所殺。

3.畢卓
這是東晉的一位著名花式喝酒表演藝術家。
畢卓盜酒,劉伶醉酒,是民間流傳最廣的酒文化故事。
畢卓聞到鄰居家有酒,半夜跑去偷喝。
結果喝得忘形,被家丁發現。
家丁把他跟酒缸綁在一起,打了一宿。
天亮了,主人見是畢姥爺,啊不是,畢老爺,嚇了一跳,解綁謝罪。
他哈哈大笑:「讓我聞了一夜的酒香,美死我了。」
又在這鄰居家喝了個夠,大醉而歸。
這是有多臭不要臉啊。。。

4.劉伶
傳說中「一醉三年」的酒仙是也。
此人相貌雄偉,身高一米四開外,五短的身材;出門就坐個鹿車,車上放幾壺酒、一個鋤頭。
囑咐隨從:「我要是喝死了,你隨地把我埋了就行!」
後來找了另外六個酒鬼,就一起出道了。
弄了個組合叫竹林七賢。
喝酒,唱歌,裸奔。七個人幾乎就沒清醒過。
有人去他家串門,看他醉倒在地,一絲不掛。恥笑之。
他把臉一板:「我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褲衣。諸君何為入我褲中?」
啊?你們鑽我褲襠里幹啥來啦?

5.阮籍
「竹林七賢」這個偶像團體很不簡單,不止有才,個個都是酒鬼。
司馬昭為兒子司馬炎(後來的晉武帝)聘媳婦,看中了阮籍之女。
「籍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
連續倆月,這貨就沒清醒過。(可能是有意為之)
司馬昭愣是連開口的機會都沒有。
後來權臣鍾會看阮籍不順眼,準備了一些政治敏感問題去問他。
不管阮籍怎麼回答,都能找借口殺了他。
結果跟司馬昭一樣,根本沒機會張嘴。
真是氣瘋了。
順帶一提,曹雪芹字「夢阮」,據說就是仰慕阮籍之意。

6.阮咸
也是竹林七賢之一,同時也是阮籍的侄子。
飲酒可以說是阮家的「家風」,後來阮鹹的兒子阮孚也成了著名酒鬼。
阮咸和族人一起喝酒。
本來人家喝酒都是用酒杯,但一看阮咸來了,趕緊換成個大盆。
把大盆放在屋子中間,大家趴地上一起喝。
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洗臉呢。
喝著喝著,院子里的豬聞到酒香,也挪過來湊熱鬧。
大夥也不嫌臟,跟豬互相拱著搶酒喝。
人與自然和諧共處。
順帶一提,阮咸是當時頂尖的琵琶大師,後世把他改造的直項琵琶起名為「阮咸」,也叫「阮」。

7.苻生
十六國時期的前秦君主。
在歷史上是出了名的荒淫暴虐,且極好飲酒。
每召宴群臣,必令極醉方休。
什麼叫極醉呢?光喝醉不行,必須喝倒,要吐得滿身滿地。
如果有人沒喝倒下,苻生就怒了:「這不是還有坐著的嗎?」隨手一箭射過去,負責監酒的大臣就死了。
後來想殺堂弟苻堅,苻堅發動兵變。
宮中護衛都恨苻生,不僅不抵抗,竟隨了苻堅殺進宮裡。
苻生此刻正醉得一塌糊塗,醉眼朦朧地坐起來,問左右:「這都是些啥人?」
左右回答說:「是反賊。」
苻生說:「既然是反賊,咋不拜見我這個主公咩?」
左右都竊笑。苻堅的手下也笑。把醉醺醺的苻生拖下床,幽禁起來。
這位階下囚依然每天喝到酩酊大醉。
終於在爛醉如泥的狀態下被處斬。
到死都沒醒過酒。

8.陶淵明
陶潛每飲必醉。
每醉必賦詩文。
醉倒後常揮手對同伴說:「我醉欲眠,卿可去!」
說完就睡倒在石上。
日復一日,這塊石頭中間竟然凹陷下去,留下了枕痕。
於是,這塊石頭就被命名為「醉石」。
當然這只是個傳說。


其他朝代當然也有很多有關"酒"的趣聞,如:文王飲酒千鍾、孔子飲酒百觚、白居易墓中藏酒、高陽酒徒儷食其 等等。
有時間再更新吧。


(一)
那年我十八歲,臉頰剛剛生出細小的絨毛,還有長高的希望,張小雪也是十八歲,身子還很稚嫩,儘管時時刻刻躲在寬大的校服里,卻已經會讓我感到口乾舌燥。我早早的就明白,女孩子真是好看。這句話就像某人早已烙在我腦中的符咒,在某一個潮濕的早晨當我從一個同樣潮濕的夢裡蘇醒之後霹靂作響,原本模模糊糊,突然纖毫畢現。

張小雪是班裡公認的婊子,婊子自然不是一個好詞,被人稱作婊子想必也不好受,而一個人會被人稱作婊子自然也有一些與常人不同的地方:第一,她一定要做出一些讓人覺得婊的事情;第二,她是個女孩子;第三,這點最重要,她一定要是一個很漂亮的女孩子。

張小雪毫無疑問就是這樣一個很漂亮的女孩子,同樣的年紀,別的女孩子還在花痴班裡哪個男生球打得好,長得聰明又好看,她已經學會去擦拭自己的臉龐,用自己年輕的身體去吸引那些男生的眼睛了,同樣的衣服,她穿起來就是比別人有味道,至於是什麼味道,我當時並不懂。這些倒也不算什麼,頂多證明張小雪自小志向便與他人不太一樣,可是偏偏張小雪比其他人都要好看,這就是一個大問題了。

一個人可以自甘墮落,那樣大家頂多對他有一些微詞,哪怕他當真無可救藥,也不過希冀於暴力的糾正。但是一旦你證明這個人天生就是一個下流胚,那情況就完全不同了。

天生的罪惡總比後作的業讓人難以忍受,對於無能為力的事情,大家總歸更沮喪些。

而偏偏女人的美貌就是這世上最大的一種罪惡,那種罪業,女人永遠忍受不了,男人無法坐視。

張小雪很美,我從跟她同桌的第一天起就意識到了這點,在我生命的前十八年,我沒有見過這樣的女孩子,在我生命的後面不知道幾個十八年,我也堅持這一點。

每天上課前的早自習我基本都是這樣度過的,在初露未乾的空氣中安眠,褲子不自覺的撐成一頂帳篷,直到聞到張小雪的氣息後警醒,發覺小兄弟的異樣後,臉隨之變得躁紅。張小雪真香,我想。

儘管被別人叫做婊子,儘管我認為張小雪應該為此感到難受並加以改正,可我發現她偏偏表現的不以為意。別人開始是在背後偷偷的罵,見她沒有反應,漸漸的放肆起來,聲音漸大,幾張嘴恨不得伸到我們耳邊。每當這個時候,張小雪總會笑盈盈的望著著我,彷彿被人訾罵的不是她,而是我。

說來慚愧,我們當時一起同桌了三個月,偏偏統共說過的話不超過三十句,全是諸如:「你吃了嗎」,「借我塊橡皮」之類的廢話。而她與各種男人的傳言傳的滿城風雨,偏偏其中沒有一條都與我這個同桌相干,她與各種各樣的男生出雙入對,嬉戲談笑,偏偏對我寡言少語,視若空氣。

我看著自己每日逐漸膨脹的肱二頭肌,日漸稜角分明的臉龐,覺得事情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

直到那一天。張小雪和一個平素牙尖嘴利看她不爽的女生大起衝突,開始是口角,後來竟變成了肢體衝突,兩個人直打的披頭散髮險些頭破血流,方才罷手。等到一片狼藉老師才姍姍來遲,兩人被老師叫去談話,看熱鬧的同學紛紛散去,我獨自一個人收拾張小雪同志被破壞打散的書桌書本,打掃戰場,仿若為她收拾後事。


今天這事絕不尋常,往常罵不還口的張小雪居然還手,這比當年國足出線還要顛覆我的認知。

一直到當晚放學,我再沒看見張小雪,想必會被早就看她不順眼的老師罵到很晚。我這麼想著直到我回到教室取回因為混在張小雪書里而忘掉的練習冊。

等到了教室門口,我愣住了。

教室門大開,窗戶也大開,晚風卷著槐花的味道從窗口拼力湧入,好像拍山的浪,夾雜著絲絲暑氣,忽高忽低,窗外的楊柳枝條有節奏的跳著舞,隨著叫賣聲、嬉戲聲漸起漸歇,不知哪裡響起的晚間廣播,正放著一首當時流行的小曲,小曲咿咿呀呀的響著,偏又聽不真切,仿若剛被風送進屋子,又被風兒帶走。

而在盛夏的一片輝黃之中,一個女孩子伶仃地坐在桌子上,獃獃的望著窗外,發梢到裙邊一片金黃,女孩一隻手撩起頭髮,一隻手握著一罐啤酒。

我獃獃的站在門口,看門內女孩一口一口喝酒。

女孩腳下散落著喝完的啤酒罐和幾罐沒開封的啤酒。

貪玩的值日生沒有清理黑板,晚風時吹時停,黯淡的陽光照射下,空氣中能看到撲撲簌簌的細小的粉塵,金色的粉塵縈繞在講台上,窗口陽光下,還有女孩的身周。

女孩聽到腳步聲,慢慢的回頭盯著我看,我這輩子也忘不了她盯著我看的眼神,這對眸子好像我多年後去美國去歐洲看到的那些火山口裡的湖,同樣的晶瑩一片,你偏偏能在其中看到火光與吶喊。

「你來」,女孩見是我來,放下啤酒招了招手。

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已經坐在女孩對面的桌子上了。

那年我十八歲,還沒有多年後的鬍子拉碴,校服永遠被我媽洗的發白沒有味道,我的腰間沒有二兩贅肉,每當情熱時,我總會覺得我的小兄弟時刻想要出走。

那年張小雪也是十八歲,她的睫毛還很長,眼角沒有皺紋不用塗粉,臉蛋總是紅紅的,並沒有陰道鬆弛乳房下垂的擔憂。就在那天,十八歲的我們相互認識了,那天之前,我不認識她,因為我還沒有認識我自己。她不認識她自己,雖然她一直以為認識了自己。

「乾杯」

張小雪塞給我一罐啤酒,笑靨如花。


(二)
我茫然不知所措的盯著張小雪的臉,拉開拉環,仰頭喝了一口,仿若在喝什麼了不得的東西。

那天之前我從未喝過酒,不是偷偷舔一口我爸的白酒,也不是過節恩賜一樣筷子蘸著嘗幾滴味道,而是像現在這樣真真切切的大口咽下,感受著酒精帶給身體的變化。

冰冰涼涼好像汽水一樣苦澀的液體流過喉嚨,流過食道,流過胃,不知道去到那裡,最後也許會去到我的小兄弟那裡。想到這裡,小兄弟莫名的有些興奮。

總之咽下第一口。我發覺不喜歡喝酒,滿嘴的苦味沒有別的味道,真是難受,但是我又發現,對著可愛的姑娘喝酒,真是舒服。

喝的有些急,我抹了把眼睛,看著我被嗆的流出了淚,張小雪嘻嘻笑了起來,掏出一塊手巾遞給我,白的像雪,帶著她的味道。

看樣子現在只有我一個人第一次喝酒,我不想被女生看低,憋住氣故作老道的仰頭喝光手中的一罐。我低頭看著手中的啤酒罐,努力不打出嗝來。啤酒是本地貨,隨處可見,綠色的鋁罐輕飄飄的捏在我的手裡,我把啤酒罐仍在地上,啪嗒一聲響,又用手巾擦擦眼睛。

我不敢看張小雪的臉,我覺得張小雪在看著我,突然覺得頭有些發暈。

「我不是個婊子。」張小雪突然冒出一句話,我驚愕的抬起頭,看到她臉上有兩行黑黑的淚痕,黑色的眼影沖花了一片。

我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我把手絹還給張小雪,然後輕輕拍了拍她的肩,拉開一罐啤酒遞給她。

最後一縷陽光即將在遙遠的西方消逝,張小雪一動不動,緘默著就像一座雕塑。

我的手和啤酒尷尬的停在半空,我突然有些心疼,為了緩解此刻的尷尬所以我決定編些瞎話來寬慰一下張小雪。

我說你大可不必在乎別人的看法,每個人都是天生有罪的(我信基督的老媽天給我念叨這些),罪大罪小又不是由別人一張嘴決定的,你以前不去理別人就很好,老想辯白反而又犯了矯飾之罪。

所以你犯得是什麼罪也並沒有那麼重要,反正大家都一個樣。你犯了什麼罪我其實也不知道,想必也不會是什麼大不了的,就算你現在清白,以後嫁了老公生了孩子也就不清白了,你說......

我越說越沒譜,索性住嘴不說,張小雪一副瞠目結舌的表情看著我,好像在看一個傻子,我又喝光了手裡的啤酒,只好憋著嘴假裝哼哼。

張小雪用手帕擦了下眼睛,發現手帕一片黑,才發覺自己哭花了臉,「噗嗤」一下笑出聲來。

(三)
今天是我十八歲的生日,我並不想去上課,卻又害怕老魏逮到,所以只敢跑到學校兩個街口外的公園躺著。

老魏是我們的教導主任,長得又寬又大,每當有一點風吹草動,鐵定會把我抓到面前,抬起腿對著我的小兄弟做勢要踢。仿若我的任何不軌行徑都由由我的下半身決定,正是那招搖的兩個蛋蛋才讓我的行為乖僻不堪,要是把我和我的小兄弟分開一會也許我就會迷途知返浪子回頭,就像他家那條閹了的黃毛狗一樣。

我此刻正躺在公園的躺椅上吹風,迷迷糊糊的想要睡覺,忽然問到了一股好聞的氣息,眼前一下子變得很暗,好像有什麼東西擋住了陽光,我睜開眼睛,就看到了彎著腰盯著我的張小雪。

張小雪沒穿校服,穿著一件雞心領的帶花T恤,粉色的碎花點綴在領口,領口則恰到好處的開到前胸上方,張小雪正彎著腰看著我的臉,我的目光則不由自主的的順著領口看到了那兩團尚在發育的乳房,我的目光變得有些虔誠,彷彿它們此刻正發著無比聖潔的光芒。

「好巧」我無比尷尬的笑了笑,扭了扭身子,想要遮一下不聽話的小兄弟。

「逃課不去網吧來公園的人我還真是第一次見到。」張小雪假裝沒看到我熱烈的目光,直起腰來。

「流氓」儘管聲音很小,我還是聽到了。張小雪推開我的腿,一屁股坐在條椅上,頭枕上臂,擺出一個愜意的姿勢。

我更尷尬了,只好直起腰把屁股向遠離張小雪的方向挪了幾公分。

此刻大約是二零零三年七月九日下午兩點,距離放學還有三個小時,距離回家吃晚飯還有四個小時,距離我的十八歲還有十個小時。此刻天很晴,風不大,公園裡雖沒有很多人但樹上有很多蟬,所以顯得很吵。

「你為什麼不去上課?」張小雪突然問我。

「你不也沒去嗎?」我反問她。

張小雪突然噎住了一樣,她不再說話,我也不說話,想要保持可貴的沉默來擺脫一身的不自在。

天上雲不多,日頭從我的頭頂漸漸向西垂去,偶爾有兩隻麻雀飛過,天氣出人意料的並不算太熱,我的手心卻有點出汗。

我說:「今天是我的生日。」

張小雪顯得有點驚訝:「那祝你生日快樂。」

「謝謝,」我轉過頭,翹起二郎腿,接著假裝看天空。

(四)
我在長椅上睡著了,做了一個可怕的夢,夢裡天地荒涼,小小的我一個人獨自坐在地上,周圍一片霧氣茫茫,我想叫我媽的名字可是來的卻是老魏,老魏獰笑著提著一把血淋淋的刀想要戳我的小雞雞,我只好跑,跑不了多遠,我卻突然變得很安心,因為我前面出現了一個女孩子的身影,白白的很高挑,是張小雪,張小雪緩緩地向我走來,我回頭看了看,老魏和刀已經不見了。

然後我就醒了過來,渾身汗津津的感到很難受。

張小雪一臉擔憂的看著我:「你睡了一個鐘頭,我沒敢叫你,你好像睡得不舒服。」

張小雪遞給我一塊手巾擦汗,還是那天那塊白手巾,又被洗的很乾凈。

「謝謝」我發覺自己的聲音有些發顫。天還是很晴,不過雲已經多了起來,我攤在椅子上,把頭枕在椅背,長出一口氣。

那年我十八歲,是我一生最好的年紀,我想像天上的雲一樣無拘無束,隨風逐流,卻突然會在某一個瞬間找不到方向。

我想要的很多,得到的卻很少;我無所畏懼,卻又發覺自己充滿恐懼;我氣力很足,卻無處發泄;我不喜歡上學,卻喜歡看書;我沒看過這世界,卻迫不及待的想要去看看;我急於擺脫很多人,最後卻發現永遠擺脫不掉。

在我高一那年國足出線,舉國歡騰,大家瘋了一樣慶祝,可樂汽水灑了一天花板,男生脫掉上衣互相擁抱,女生還有些顧忌但也興奮的大喊大叫,好像幫中國贏球的是他們親戚二大爺而不是一幫他們昨天還不知姓名的陌生小夥子。男生互相擁抱夠了開始抱女同學,抱老師,抱食堂大媽,甚至連門衛養的狗也不放過。我覺得事情有些不對卻又說不上來,被大家狂熱氣氛感染下也高興的加入了狂歡,光著小身板去抱門衛養的狗,現在想起來真是沒勁。

後來的幾年我開始看傑克凱魯亞克的在路上,總想做個中國的狄安,總覺得王朔真他媽叼,原來的自己原來是個傻逼,想著就這樣去孤獨流浪,去買醉頹廢,去邂逅姑娘,當眾豎起老二,去嘲諷這個操蛋的世界,那時候我的夢想就是扒上一輛南下的火車,把父母,老魏,考試,學校統統撇在身後,一分錢不帶,一個人在路上,到香港,下南洋,跨過大海,去美利堅,我會就這樣永遠年輕,真他媽讓人羨慕的熱淚盈眶。

又是很多年以後我真的來到了心心念念的美利堅,看見了舉著自由火炬的照耀世界的女神,心裡卻平靜的不起一點波瀾,不是因為我此時已經是個頭髮開始稀疏,肚子漸漸隆起的老男人,我知道自己的老二不會再無所顧忌的勃起,海綿體連接心臟的血管不再有熾熱的感情,我變得不愛做夢,沒有幻想。

因為那個幻想天真又無所畏懼的少年,早已經在十幾年前逃離了我,他不僅撇下了父母老魏學校,還撇下了自己,他去過香港,美利堅,卻再沒回來過。我終於發現我不再年輕,連眼淚也少了起來。


那幾年按我媽的話來說,我有點混,不僅不聽她的話,誰的話都不聽,她老人家為此感到很生氣所又無可奈何,只好向她的上帝訴苦,並懇求上帝他老人家能原諒我,搞得我一翹課打架就會同時觸怒兩個老人家。

有一天吃飯的時候我媽神秘兮兮的跟我說:

「聽說你同桌現在是個挺漂亮的姑娘。」

「那又怎麼樣?」我有點不安又感到好笑。

「這個女孩好像人品不怎麼樣?快高考了,要不媽媽跟老師說說給你換個同桌?」

「我說您認識人家嗎就這麼說人家?」我重重的放下了碗。

「我不認識人家,不過這家人我認識,做那種買賣的能出什麼好孩子?」我媽睜大眼睛瞪起來我看起來有點生氣。

我媽只要一生氣就話多,一話多我就耳朵疼,為了避免我的耳朵疼我只好避開她,我跑回自己的房間,帶上耳機,最大聲音放起來五月天的瘋狂世界,我感到心情好極了。我一邊放歌我媽一邊敲我的門,一邊敲一邊大叫,弄得鄰居以為我家正在搞裝修正在爆破,而我媽正在組織指揮裝修隊來砸我的門。

回憶那麼美,為什麼我這麼狼狽,我好想飛,逃離這個瘋狂的世界。

我媽在說什麼我根本聽不清。

(五)
我和張小雪感情良好,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似乎有了說不完的話,我的兄弟小羅圈看著我們時刻都在咬耳朵十分羨慕,因為他的同桌胖的像豬一樣還沉默寡言,成天埋在山一樣作業本和教科書里絕少抬頭,偏偏他們還一塊坐了三年同桌,弄得小羅圈高中生涯生無可戀,只能看我插科打諢來解饞。

小羅圈人如其名,人長得又黑又瘦又小,還是羅圈腿。我們班一共三十多個男生,只有和他站在一起我才顯得格外高大威猛,所以小羅圈是我高中最好的兄弟。

這節課是地理課,老師是個頭髮全白的老頭,穿著一件開襟襯衫背對著我們,背後一塊新漬的油點明晃晃,手握著粉筆啪嗒啪嗒的寫板書。講台下的大家剛開始只是小聲嘀咕竊竊私語,欺負老頭耳背聽不清楚,老師年老體衰板書寫的奇慢無比,寫兩筆就要頓一下咳嗽一聲,想要嚇我們一跳,最後漸漸地大家不滿足小聲壓抑自己,簡直扯開嗓子大聲喧鬧,一片人聲鼎沸。每有此時,老頭方才慢悠悠的轉過身來,啪啪的大聲砸著黑板擦,大喊讓我們閉嘴。

「你知道我籃球打的很好嘛?」我跟張小雪吹牛。

「不信」張小雪趴在胳膊上側著頭,睜著一對亮晶晶的眼睛看著我。

「我說羅圈,咱們下課去鬥牛吧,讓張小雪看看我打籃球」聽到張小雪的質疑,我扭頭對坐在我後面的小羅圈大聲喊道。

我沒發現此時教室里大家靜悄悄的,教地理的老頭滿面怒容的看著我,頭上彷彿冒著青煙,我的聲音突兀的響在一片莫名的靜謐之中。

「好啊,這麼想玩就出去玩!你給我滾出去!」氣極的老頭一把把粉筆擦扔在我的頭上。

我頭痛的要死,可是張小雪卻咯咯的笑個不停。

(六)
下課鈴剛響,我讓小羅圈早早的去操場占籃球架,高中歷史老,又建在市中心,號稱重點自然學習為先,所以操場小的逼仄可憐,零零散散的五六個籃球架可憐巴巴的時刻被各個年級團團包圍,好像掉進埋伏圈的殘軍敗將,脫不了身只能吱哇叫個不停。球架每節課間必定被各色各樣的球砸上千八百遍,經年累月下來弄得渾身是傷,鐵皮脫裂,搖搖欲墜。

小羅圈抱著球站定在破球架下,眯著眼睛,叉開羅圈腿,蓄勢待發。我向旁覷了一眼,小羅圈的胖同桌和張小雪皆已到場。我發現張小雪果然盯著我看,頓時覺得這個牛吹得有價值,牛皮一鼓,自然信心倍增,我拍了兩下胸脯,恨不得咚咚響,大聲對小羅圈叫道:

「放馬過來吧小羅圈,爺爺今天就教教你怎麼打籃球!」

我籃球其實打的不好,按我體校畢業的表哥的話來說,中看不中用,一身花架子,帶著球過人不小心都能被自己右腳絆倒,聽著表哥的評價,我當時只能嘿嘿一笑。

後來我進了醫學院,天天跟屍體藥水打交道,更加無暇打球,漸漸一身花架子變成散花架子,腰部的一圈贅肉足可代替皮帶勾住褲子,我再想起表哥的評價,不僅深以為然,我果然不是打籃球的料。雖然當時我的表哥也變成個禿頭肥肚腩,走兩步喘口氣,再也打不動球的中年胖子了。

小羅圈球打得不錯,輸在個頭矮體力差,我放快步子趟步上籃,勝在個高臂展大,小羅圈想和我搶籃板實在難以得手,幾回合下來累的氣喘吁吁,活像門衛養的狗。

「羅圈你看好了!」我怪叫一聲,嘴上喊得小羅圈,實際上我心裡想叫的是張小雪。

我拍著球沖入禁區,小羅圈張著手想要阻攔,孱弱無力的身子被我撞開,一步兩步三步,我做出個想要扣籃的動作,風在我耳邊呼嘯而過,我聽到球場邊似乎有人開始尖叫,感覺鼓膜一陣刮痛,我實在興奮極了,雖然不能回頭看,但我確認張小雪一定會牢牢記住我,記住今天此時此刻。

我這輩子從未也再沒有跳過這麼高,太陽明晃晃的刺痛我的眼睛,空氣凝結在我的耳邊,我的眼中除了球網就是一片白茫茫藍瑩瑩,別無他物,一瞬間我似乎有了一個錯覺,我能就這麼跳下去,無憂無慮的躍起而從不擔心跌落,太陽就在我的指縫之間,伸伸手就能碰到天空,我想要的一切都唾手可及。

我雙手儘力前遞,球脫手而出,一個個短短的弧線,穩穩的進入籃筐,並不做糾纏,乾脆地一聲落地。

那一分鐘,我感到我的心臟彷彿在只能擴張而不再回縮。

(七)
小羅圈被我撞倒在地,無能為力地看球進筐,嘴一撇似乎要哭。

「算啦,你不是個兒。」我拍拍衣服還不忘嘲笑一下小羅圈。

我回頭想叫張小雪,卻只看到小羅圈的胖同桌,胖同桌正在拍著一對大蒲扇一樣的手在為我叫好,我突然有了不好的預感。

我的預感一向很准,我媽生我那年我爸正在區里開黨代會,研究的課題正是歷史的發展與傳承,當時天在下雨,上暗合天意,雷雨之動滿盈,利建侯;下承干支,所謂:歲在甲子,天下大吉,倒退千年按我的八字生辰絕對也是個捭闔擅權的諸侯,再不濟也是個什麼道的開山祖師啥的。不過當護士把我抱給我媽看時,我媽長出一口氣,只說了一句,還好不隨他爸。可見父母對我的期望沒有我期望中的那麼高。

我看到一個高高瘦瘦的男生想要去拉張小雪的手,張小雪一臉的不情願,身上校服被扯到胸口,仍然不住地在和這個男生爭執,看神情動作我毫不懷疑兩人之間不是有著天大的誤會就一定有著天大的過節。

我邁大步走過去,劈手分開兩人,轉身把張小雪護在身後。

「哪來的?」又高又瘦的男生眯著眼睛瞪著我。

「管的著嗎你?」我針鋒相對。

操場十分哄鬧,我的頭頂開始沁出汗珠,心想今天這一架是非打不可了。小羅圈看我要被欺負,抱著籃球跑過來跟在我身後,腿一直在抖個不停。

「小羅圈你抖什麼,」我恨鐵不成鋼。「哥,我害怕,」小羅圈抖得愈發厲害。

我心裡也害怕,可是我的身後是張小雪。所以要真打起架來歸根結底還要怪我那精神旺盛的小兄弟,這是有科學依據的,多年之後我學了醫,知道我當初腎上腺素一定分泌旺盛,而腎上腺離我的下水顯然不遠。

所以男人總靠下半身辦事是不行的,我還在思索下一步該怎麼辦的時候,面前的男生一記老拳已經打在我的臉上,我捂著左眼有些吃驚,心想這貨為什麼不按套路出牌,打架之前難道不用先互通姓名、各表來意、互相謙讓一番嗎?

我的左眼烏黑一片,開始泛紫,看著都痛,小羅圈看我被打也是十分義氣,轉身就跑,邊跑邊喊,「哥,我去幫你找老師。」

眼見有熱鬧可看人群開始聚集,又聽聞要去找老師,高瘦男生想必是慌了神,狠狠踹了我一腳就想跑,我一把抓住他的領子也給了他一記重拳,男生的左眼也是一片烏黑,我是個有恩必報的人,這下我們都各有一隻眼睛成了熊貓,遙相映襯十分好看,人群看來想必也十分滿意,喝彩聲一片。

男生捂著臉哇哇亂叫,沖我大嚷:「你給我等著,」好像這麼叫一叫我們就會惺惺相惜,好定下一個一決生死十年之約什麼的。

後來我向老魏檢討,說我要去打架的原因,第一是因為這人欺負女生我見義勇為看不下去,老魏瞪瞪眼顯然不信,扔掉手裡的煙屁股,抬起腳就要踢我的老二。

我只好說第二條理由,是我自己大腦充血荷爾蒙過剩不學好,跟不上學校抓校風社區除四害黨和國家反腐敗的大好形勢,願魏主任您大人有大量原諒我。老魏這才繼續抽煙。

其實還有第三條原因,我沒好意思說。

當時張小雪躲在我的背後,兩隻手抓著我的校服,頭靠在我的背上。


她在哭。

她哭了,雖然聲音細不可聞,可是我還是聽見了。窸窸窣窣的聲音好像幾隻蚊蠅不斷衝撞我的耳蝸。。

那一刻時間好像慢了下來。

風吹起她的髮絲,輕輕的撩撥我的衣服,我的後背滾燙一片。

我的面前再沒有什麼憤怒難當耀武揚威的難纏,沒有什麼圍觀起鬨的觀眾,沒有眼眶烏黑四肢酸脹的痛苦。有的只是我要擋在身後的這個姑娘。


這哭聲我聽過,好久以前,不久的將來,還有苦澀的現在。

潮濕一片,讓我直想起那天夕陽下教室里喝著酒的張小雪。

(八)
我的眼角破了,醫務室給我貼了一大塊紗布,可是還是很疼,我一隻眼睛看東西不太方便,所以張小雪放學後主動要跟我一塊回家。

"你不用感激我的,沒多大事,"我推著自行車故作輕鬆,張小雪跟在我身後一聲不吭。

我們就這麼一前一後走著。行人開始多了起來,時間已經進入了盛夏時節,街邊冰糕的叫賣聲開始多了起來,柳樹的枝條仍然很寬廣,人走在下面還是很涼快,手持大蒲扇的老人坐在街邊自家店口門前,一邊搖扇子扇開粘稠的風,一邊等太陽下山。

我們走在人行道上,柳葉落在張小雪的頭上,我推著我的破自行車,自行車不甘心地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

我去買了兩根冰棍,遞給張小雪一根,張小雪默默接過,沒向我道謝。

走過一條條街道,無數的人被我甩在身後,我胡亂的走著,並不看方向,張小雪就這麼默默跟著,彷彿也毫不介意。

然後我們離家越來越遠,聽到了細微的水聲,看到了河。

我說:「坐。」我剎住車,坐在河堤的台階上,張小雪順從的撩起裙擺坐在我的旁邊。

「你沒事吧?」張小雪問我,遠處的兒童在放風箏,但是風箏飛不起來。

江水中有人游泳,一艘遊船駛過盪出一條長長的波紋,遊船大聲鳴汽笛,游泳的人躲不及被一下子拍倒在浪里。

「抽煙嗎?」張小雪不知道從哪掏出個煙盒,熟練的點燃一支香煙放在唇邊:「今天謝謝你了。」

「哦。」我面無表情的看著江水。

我是個很彆扭的人,我的眼睛看到了一些東西,我心裡清楚一些東西,可是我不能接受他們。

張小雪問:「你為什麼不問我那個男的是誰?」

我回答:「問不問又有什麼關係?」

這足以證明我是個很彆扭的人,我剛剛十八歲,還不能壓抑很多東西,因為我發現我想跟張小雪睡覺,不是字面意義上的睡覺,是那種做些壞事意義上的睡覺,而且我還沒有經歷過性事,在這方面是個十足的新手,我覺得張小雪會同意我的請求,因為我們關係不錯,而且她口碑不好,外有婊子之名,內有婊子之實,想必也不會有什麼損失。

可是女人總是很小氣而且沒有義氣,我決定好好向她闡述我的想法。

我轉頭看著張小雪,漸漸消退的陽光給她的臉龐打了一個逆光的陰影,就像我之後在那些藝術館裡看到的大理石雕塑一樣美好。

不知名的水鳥在視野外飛翔,視野里的張小雪輕輕張開嘴唇,吐出了一個煙圈。煙圈是金色的,張小雪的眼睛也是金色的,金色的波浪一下一下拍打著她腳下的台階。

天際也是金色的,我轉過頭,看天際的雲層又變得通紅,紅到極致卻又慢慢黯淡變藍,碎金子一樣的水面上忽然起了風,張小雪一邊抽煙,一邊用手挽起被風吹亂的頭髮。

風不大,卻很柔順,好像一隻女人的手溫柔的捂住了我的嘴,扼住我的喉嚨。


我突然又什麼也說不出口了。


(九)

現在大家都在傳二班張小雪的新八卦,說兩個男生為了他在下課時間大打出手,八卦這東西從來都是越傳越廣,也越離譜,到最後傳到老魏耳里的版本已經變成兩個男生因為爭風吃醋相約在課間聚眾決鬥,一幫人紅色背心外傳帶小刀所以叫「小刀會」,一幫人(一共十三個)把白色的校服捲起來圍在腰上,手裡武器帶的全是折凳所以叫自己「玉腰十三龍」,小刀會和十三龍在大課間的短短十五分鐘打的是聲勢滔天頭破血流各有損傷,兩邊的首領(其中之一就是我)紛紛重傷卻又惺惺相惜,約定日期日後在做了斷,最後在體育老師趕來制止前紛紛做鳥獸散,逃得性命,但也留下了整個x中的一代佳話。

聽聞到這些讓我著實很是佩服傳謠者的發散思維的寬廣度,反正按那天我打架的真實情況來看,小刀會也許最後變成了小力會(頭上打出包),十三龍變成了十三龍蝦。江湖熱血附加一點桃色恰恰符合我大多數高中同學的青春期幻想,所以每當下課總有人慕名來二班看我和張小雪,好像我們是一對遠走江湖躲避仇難的落難鴛鴦,同班同學包括小羅圈也總是一副意味深長的表情看著我,好像第一天看到我。這下我在張小雪校內外的所有緋聞男友排名表裡一下躍居首位,後來居上,甚是可喜。

可惜江湖故事我們愛聽老魏並不愛聽。

一天下課班裡鬧哄哄的嬉鬧一片,帶著眼鏡的班長一臉嚴肅沉痛的告訴我老魏找我,我就去見了老魏,心裡納罕的緊,心想打架當天老魏已經訓過我了啊,最近我過得安生的很,甚至連學習成績也有了提高,老魏還找我幹些什麼。

敲門進了辦公室,老魏端了下眼鏡,抿了口茶水,一臉痛心疾首的表情看著我,順手把手邊的報紙捲成個長筒拍打桌子,我低著頭好像受氣的媳婦準備聽魏主任訓話。

老魏啪啪的拍桌子,說:「你最近很厲害啊?」

我說:「不敢不敢,都是主任的功勞。」

老魏啪的一下把報紙筒扔到我的頭上:「你最近打架還早戀是不是?」

我奇怪老魏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我架是打了,不過早戀是從何說起啊?我感覺莫大的委屈。

「是你和你們班的張小雪吧,兩個不省心的東西!」

「」最近我事兒太多了,我不想說你們但這事兒沒完,這樣,下周一升旗會你們給我上台上去做全校檢討。」

「你們真光榮啊。」

我頭大無比,心底光榮兩字好像蟲虱嗡嗡揮之不去。為什麼中國的教導主任這麼喜歡讓手下犯錯的學生做什麼當眾檢討、打掃衛生一周、記大過處分、留校察看之類的懲罰呢?我前年看過諸如「成長的煩惱」(Growing Pains)一類的美國電視劇——是我在地攤上五塊錢一張買的——裡面的老師啊父母啊不說無不寬容大度,至少裡面的孩子不管早戀晚戀都不會讓他們在其餘七百多個孩子面前做什麼檢討。也許從那時開始我就無比嚮往想去美國看看,好歹去看看麥克和盧克,值得一提的是盧克居然就是泰坦尼克號裡面那個帥哥傑克,之後在中國變得非常有名。

我說:「魏主任,能不能就我一個上去作檢討?」

老魏笑了:「喲,就你還跟我談條件?你還會包庇女朋友了?」

我說:「不是啊魏主任您聽我解釋,我們真沒關係,您看您讓我作檢討,又讓張小雪作檢討,這不是坐實我們兩個有關係嗎?您手下能有早戀的學生?」

我吐了口氣,頓了頓:「不能有啊!所以您就讓我一個人上去吧,我這是為您著想。」

老魏沉思了好一會:「我看你小子周一怎麼給我檢討。」

我喜形於色,彎腰鞠躬:「謝謝魏主任,您大人大量。」

老魏讓我回去上課好好反思錯誤,順便給他帶上門,我連連答應,心裡卻罵翻了天。

後來我們班主任又找我談話,班主任倒一直待我還算好,他跟我說打架什麼的本來是小事,不過我運氣不濟,碰到了老魏想要抓反面典型好拿成績,說白了就是殺雞儆猴。

我問班主任為什麼偏偏這個時候拿我這隻雞做犧牲。

班主任說,最近中央換屆,一切從嚴,你運氣不好,兩周後省教育局要來學校督查,魏主任現在不拿你敲山震虎一下,之後兩周犯了事被敲打的就是我們了。

我釋然,鼓起雙掌,魏主任英明。

(十)
我心裡煩懣,一節課上的心不在焉,樹上鳥在叫,樹下幾個小孩子在笑,樹邊上看大門的大爺在打瞌睡,過一會大爺睡醒了,抖了抖麻掉的腿,扯開嗓子大聲呵斥小孩子,小孩子扭頭做鬼臉,邊跑邊笑,笑聲很大。

笑聲嚇得樹上一窩窩鳥撲稜稜的飛起來,好像黃褐色的雲彩,雲層積聚的太久,下了一陣黃白相間的小雨,濺了滿窗戶星星點點。

我無聊的用手指去扣玻璃,小羅圈一臉嫌惡的看著我。這時張小雪小心地用筆捅了捅我。

「魏主任罵了你?他處罰你了嗎?」張小雪小聲的問我,神色擔憂。

我扭過頭來,盡量展露出笑容:「沒大事,罵又罵不死。」

「魏主任讓咱們好好學習,放心吧。」

張小雪有點欲言又止,扯過桌子上幾張空白卷子,埋下頭假裝寫寫畫畫。

我突然很想摸一摸張小雪的頭,她的頭髮柔順黑亮,讓人想起白玉柄的麈尾,白玉光潔不惹塵埃采自關中黃土的藍田,麈尾黝黑味似沉香卻是初生牝牛的毛紮成一束。總之十分美好。

我目不轉睛的看了一會,對張小雪說:「你家在哪裡,我想給你送點東西。」

張小雪聞言有些吃驚:「你要去幹什麼?」

當然不是上門提親,我暗自好笑。我寫了一首詩,寫在紙上了,在學校給你不方便,隨便在大街上又不莊重,所以我想放學後親自送到你家裡讓你拜讀,絕無私心,天地可鑒。

張小雪嗤笑了一下,歪著頭咬著筆想了一會:「我家離學校很遠哩,告訴你也找不到。」

「上次去江邊之後,你送我回家,咱們分手的那條窄巷子,你進去再往裡走幾條街就是我家了。」

「不過你千萬別進來,到時候在那條巷口等我就好,就跟上次一樣。」

「周六晚上七點來那個巷子,我等你,遲一點也沒關係。」

我點點頭:「我絕不遲到。」

-----------------------------------------------------9月9日,抱歉拖更,今天更多一點--------------------------------------

(十一)

我應該寫檢討,老魏的醜臉始終在我眼前轉悠,距離周一升旗會還有不足十個小時了。跟老書里看到的一樣,犯人臨到行刑會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解脫感,通常這類犯人到最後也懶洋洋不願意動,一般只能由獄卒或者獄警拖走帶去砍頭或者槍斃,他們死的時候刀會卷刃,槍會炸膛,這通常是犯人怨氣凝結實質的緣故。


我現在就是這樣的狀態,死到臨頭,無藥可救。燈光昏黃,幾隻蛾子不斷撞擊著燈光,而我這兩天一點作業沒做,已經攢了快半人高的空白卷子。


可是我既不想寫卷子,也不想寫檢討,老魏的醜臉縈繞了好一會被我強行驅散,慢慢的半空中浮現出的是張小雪,她在笑,她在燈光下喝啤酒,她和著隆隆的風扇轉動在抽煙。


我眼前火光融融,煙霧繚繞。我的臉上漸漸泛起了微笑。


如果說我這輩子向保護什麼,為了什麼對這個世界開戰,我想一定是為了一個姑娘,就像凱撒為了克利奧帕特拉,我當時的確下定決心要為了張小雪不顧一切。


我把卷子和檢討拋到腦後,我為了張小雪寫了這麼一首詩。

我這輩子嚮往冰原,不為看到極光


我去大海航行,不為了南洋的寶藏


我勾連酒肆青樓,不為尋歡,不奏笙歌


人們對我指指點點,看那個瘋漢


行屍走肉,腐骨成螢


瘋漢只是在找尋他的心臟


早已拋卻卻難以割捨


那是弗利嘉的羽毛


是阿弗蘿蒂的泡沫


是蘇小小的團扇

寫完詩,我開始脫髮,開始失眠,開始格外焦躁,盼望約定的日期早點來到。


我沒穿內褲,小兄弟直挺挺的沖著天花板,我站起身打開窗戶,風擺脫束縛湧入屋裡,外面夜色涼如水,我感到自己的頭頂一片虛無。


我家房子遠方還是一片房子,沒有山也沒有水,不適合打坐入定悟禪,但是周圍不出百米就有學校市場派出所,非常適合生育喪殯人間煙火。我就在眺望遠處的燈火,我覺得自己開竅了,此時我的腦子裡是空,下身更是空空,簡直涼颼颼。就像佛經里說的一樣: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

如露又如電,應作如是觀。


空氣濕濕的,我好像包裹在一片潮水裡,潮水中有著這個世界的道理,有我為什麼此刻應該去寫檢討和作業我卻去寫了一封情書的道理,有為什麼我要周一升旗會去做檢討的道理,也許還會有我為什麼會喜歡張小雪的道理。


我失眠了好久,輾轉難安,卻做了一個夢。


我夢見我們在河邊一塊坐。張小雪還在抽煙。


張小雪站起身來,轉了個圈,逆著漫天的霞光,對著我,一下扔掉手裡燃到一半的香煙。


她彎腰解開鞋帶,小心翼翼的脫掉鞋襪。


張小雪一襲長裙,裙角到腳踝盈盈不足兩寸,此刻全部解放,水白的透明,一雙腳在水中蕩滌,好像一對困在潭水中的白魚。


她背朝著江水,一步一步倒退著走進江里。


雪白的浪拍打她的腳踝,水漸漸漫過她的膝蓋。


世界一片白,大河吞吐出泡沫,泡沫中可以看見魚蝦,好像破了膜的羊水,這孕育著生命的水濤聲隆隆。


我渾身都在震顫,彷彿隨著這世界在高潮。

(十二)

升旗會七點開始,我懶洋洋的叉開腳想要睡覺,腦子一片混混沌沌。


魏主任走上台喂喂的喊了兩下話筒,話筒發出嗞嗞的聲音刺耳欲聾,嚇得我清醒了不少,周圍的同學紛紛捂耳朵,因為著急有些人捂得還不是自己的耳朵。


大家統一穿著藍白相間的校服,齊齊站在空旗杆下面,活像去法國吃到的那種藍紋乳酪。


老魏站在台中央,舉著話筒,宣布升旗開始,大家紛紛站好,國歌恰到好處的響起,護旗的同學邁著順拐的正步把旗子抬上來,四個同學總有兩個在邁左腳的時候另外兩個在邁右腳,這個排序可以左右前後各不相同,但是觀賞效果差不多。


旗子掛上旗杆,升旗手開始升旗,這時候國歌必定要到結尾,已經到了冒著敵人的炮火,此時大家正在前進,旗子剛剛升上杆子的一半,升旗手恨不得此時進字慢上八拍好讓自己慢慢把旗子升上頂,無奈國歌不通人性,升旗手只好加快雙手上下拉繩子的速度,原本勻速的旗子猛的一拉到頂,國歌此時也戛然而止,底下行注目禮的同學們不敢大聲說話紛紛低聲吃吃的笑。


老魏雙手叉腰,瞪了一眼升旗手,拿起話筒,清了清嗓子說道:「今天是周一,升旗之後照例總結一下咱們學校上周的工作。」


我心裡咯噔一下,跳的開始變快,我偷瞄了一下張小雪,張小雪此時正在跟一個女生低聲聊些什麼,那個女生胸很大。


「上周-------"老魏拉長聲音:「我校出現了一場惡性打架事故!雙方居然還都是我校高三的同學,其中的一位更是屢教不改無可救藥。簡直混蛋!」


「下面讓請高三二班的這位同學來給大家談談他當時是怎麼想的,來給大家好好做個檢討!」老魏的語氣越來越重。


「不許鼓掌!」老魏大喝,台下稀稀拉拉的掌聲突然中止。


老魏瞪著一對眼睛盯著我,我只好扭扭捏捏的在一片目光注視歡送下慢慢走出隊列。


我面無表情,宛如受刑,慢慢走上了台。老魏看我沒有帶稿子一臉詫異。我不去看他,用一隻手接過話筒,拍了幾下準備開口。


「上周下課的時候------」我壓低聲音,小的聽不見,老魏站在我旁邊,使勁捅了我一下:「大點聲。」


「上周下課的時候!」我大聲喊道,然後是一片長長的沉默,台下開始竊竊私語,老魏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然後。」老魏又捅了捅我。


「我打架!」


「我承認我不是個好學生。」我長長的吐出一口氣。


「......」


「可是我想做個好學生。」


--------------------------------------------9月13更------------------------------------------------------------

(十三)

老魏要我家長來找他。可惜,我爸應該不會有艾爾帕西諾的口才,不然也可以替我和老魏好好辯論一番,正像聞香識女人中的上校。

人一旦有了麻煩就寄託於救星從天而降,我現在總是幻想著老魏倒霉,具體倒霉的方式我並不計較,是被憤怒的學生們偷襲,還是因為房事不力被生氣的老婆在臉上抓出兩道血痕,我一概沒有意見。只要他倒霉就好了。

又過了一兩天,我胸中的氣不在鬱結,漸漸消散,因為離和張小雪約好的時間所剩無幾了,一種慾望漸漸壓制了滿心的憤怒。

周六我們放假半天,我早早的回了家,我一直沒告訴父母學校發生的事,反正註定聽天由命,我打算等著老魏親自上門來找我麻煩。我就是這樣一個彆扭的人。

那時的我是這麼想得,與其抗爭,不如靜待滅亡。

我穿上白襯衫,套上我爸的灰色長褲,腳上踩著我最好的那雙運動鞋,洗乾淨臉,悄悄剃掉嘴角軟軟的絨毛,跟之後我生長的黑黑硬如馬鬃的鬍鬚不同,那是一種棕色細小,溫吞柔和,又生長緩慢,就像那些年的歲月。

我媽正在廚房裡做飯,我小心翼翼的拉開門走出去,我媽聽見響聲扔下鍋鏟,砰,我把門用力闔上轉身跑下樓梯。我媽拉開門看到我的背影,大喊:「你去幹啥?」我的聲音在樓梯下方傳來,好像被埋在地板里,瓮聲瓮氣:「我出去一趟,飯不吃了!」

我家離橫貫城市的那條江大約三四里的距離,江水從境外流來,來自極北的雪原,一到冬天江水封凍,可走車馬。我走在街上,兩邊低矮的住房不時畫上了大小不同顏色不一的拆字,那時候路還很差,柏油經常翻漿,一下雨雪就泥濘異常,路旁的電線杆上貼著各種廣告,總有台灣來的貴婦來我們這兒重金求子。

我出門的時候是正午沒多久,和張小雪約定的時間是晚上七點整,我沒戴錶只能靠太陽判斷當前的時間,這意味著我至少要在大街上遊盪五六個鐘頭。我轉了好一會,估計能有一個鐘頭,太陽的陰影微微向西偏移了一點,心裡越發煩躁,我決定去上會網來打發時間。

那時候上網還不用身份證,一塊錢一個鐘頭,童叟無欺,dota還沒有發布,統治網吧的還是紅警和cs,小小的地下室混雜著頭髮染成各種顏色的初中生高中生,可樂瓶被他們踩扁,流著汁水的空泡麵盒隨處亂丟,腳下一地煙頭,抬頭一片煙霧繚繞。

滿屋子煙味嗆的我頭疼,我遊戲技術很差,一直在吃癟,隔壁桌的小黃毛叼著根煙不玩遊戲瞪著眼看我打cs,弄得我十分不自在。

我啪的摔了下滑鼠:「要不你來玩?」小黃毛倒不客氣,扔了煙擠開我的滑椅,抓過滑鼠:「我來就我來,您瞧好。」

「你是x中的吧?」小黃毛眼看著我的屏幕,嘴裡問我。

「你怎麼知道?」

「我猜的。」

「你們那的人遊戲玩的都爛。」

「好學生嘛,沒辦法。」黃毛又補充了一句。

(十四)
黃毛是技校的,我們切磋了幾盤cs後惺惺相惜結為了莫逆之交,按他的話來說,能被他一隻手吊著打的也沒有幾個了,遇到了一定要好好珍惜。

我走出網吧,太陽晃的我睜不開眼,我問路人現在幾點,已經將近下午四點了,距離我人生第一個約會還有不到三個小時。

我壯志躊躇的走在馬路上,現在我的心情開始興奮了起來,連汽車喇叭都十分悅耳,可見王陽明的心學十分有道理,這世界美麗與否完全由我的心情決定。

(十五)
我已經在巷口等了將近一個鐘頭了,天色完全的黯淡了下去,張小雪還沒有出現。

巷子不深,黑黝黝的好像野獸的口,光線稍不留神就會被撕脫皮肉吞噬一空。路燈接連亮起,,不斷有住戶推著車走進小巷,蚊子蛾子打著圈兒繞著我跳舞,我按捺不住焦急,走進巷子。

巷子有點長,往裡走是一片低矮的平房和筒子樓交雜的住宅,那是城市的棚戶區,昨天下了雨,老舊的排水管下一灘污水,幾塊爛菜葉黏在地上。我小心翼翼避開淤積不知多久的污水坑,不小心撞倒了樓旁停著的一輛自行車。

眼見就要出了巷子,一個有趣的店面出現在我的面前。

那是一座平房,鐵門大開,左面書兩字「洗頭」,右邊書兩字「按摩」。一位燙著頭濃妝艷抹的大姐坐在旁邊的一條藤椅子上,從眼角皺紋看年紀並不輕了,門上房檐下系著一個低瓦的燈泡,把大姐的臉照的一片黃熒熒。

大姐看不清我,招呼我:「洗頭嗎?」

我摸摸兜里還有五十塊錢,還有一封情書,被我手上汗浸的皺皺的,也不知道夠不夠。

那些年城裡的的偏僻角落儘是這種按摩洗浴,我當時年紀還小,百聞不如一見,這些店面門臉不大,多是髒兮兮的,風一過就能颳得顧客一臉灰,也不能阻止暗地裡香客盈門。這類地方一般沒人來查沒人來管,據我看來是這麼一層關係,城市太小,男人們都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大多沾親帶故,這層窗戶紙捅破了難免臉上無光。

城東江南原是一片夜墳地,半夜可以聽見鬼哭,看到瑩瑩的磷火,解放之後城市開始擴張,這片墳地被剷平做為居民區,就是我所在的這片棚戶區,居住大多是原來看墳人的後代,晚上走在這兒還是十分滲人。

坐著的大姐看清了我的臉:「沒成年吧,別地方玩去。」

我說我成年了,給你五十塊錢,我就進去看看行不行。

大姐接過錢,瞥了我一眼,把眼睛轉向別處。我說謝謝姐姐,然後抬腳邁過了門檻。

里門是個小廳,開了一盞小燈,光線十分之暗,讓人聯想到一些苟且的事情。有四五張凳子,幾張鏡子,散落擺著幾把剃頭推子,小廳里還有一個小門,幾個大姐有的坐有的站,大多在抽煙。

「來客人啦,洗頭還是按摩,」裡面一個大姐招呼我,大姐穿著暴露,黑色的皮衣,露出肚臍眼。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反正我現在身上一分錢都沒有。我只好說:「我進來看看,現在就要出去。」

有的大姐扔了煙,看我的眼神好像在看一個傻子。我轉身想要退出按摩房,一個人從小廳裡面的門推門走了出來,是個女孩子,不是個大姐,穿著一件白T恤,走過我的時候香水的味道讓人熟悉,人造的月光把她的影子拉成一片,好像褪下的皮蛻,她走過的時候頓了一下,讓我看清了她的臉。

「你在這幹什麼?」我和她的聲音同時響起,張小雪說:「這是我家,你來這兒幹什麼?」

我說,我來找你不行嗎?我看到張小雪臉上兩道黑印,顯然哭過。廳里小門傳來吵吵鬧鬧的聲音,顯然有客人在裡面。

張小雪拉過我的手,她的手涼涼的軟極了的就像凍過不久的水豆腐,「走,咱們換個地方說話,」我們拉著手跨出小廳,沒有看到門口坐在藤椅上的大姐。

(十五)
張小雪身上散發出一股牛奶味,身上衣服十分齊整,我們肩靠著肩坐在江邊,黑色的水十分溫暖,連颳起的風也是暖的,遠處一片漆黑,偶爾有幾點船隻星星點點的燈光。

「你怎麼哭了,」我問。

「你去我家幹什麼,不是不讓你來嗎?」張小雪有意岔開話題,「抽煙嗎?」她從褲子里掏出一支煙。

「你很喜歡抽煙嗎?」我問她。

「不喜歡,還是喝酒有意思,」她擦著了火點起了煙。

「我家就是做那個的,你以後不要進這種地方,你跟我不一樣。」

「都是人,有什麼不一樣?」我接過一支煙,點著吸了一口,有點嗆人。嗆得我想哭。

「我挺喜歡你的,」張小雪把頭埋在膝蓋里,手指盡頭的香煙還很長,橘紅色的火星在我眼前跳動,有點模模糊糊。

我撣了兩下煙灰,心裡不知道什麼感覺,嘴上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我的臉上感覺有一股漸漸高漲的熱度,那感覺就像喝酒上了頭,又好像被馬六甲的太陽從頭到尾暴晒一天,然後去嚼檳榔,還是煙果,胸口發堵,喉嚨很痛,渾身上下都在充血,包括我上身的頂端,和我下身的末端。

我突然覺得自己無所不能,我現在可以去征服世界。

走吧,這裡風大了,我扔掉煙,站起身,腿有點軟,我拉起張小雪,她的手濕濕的,很溫暖。

你是個好女孩,我在心裡悄悄的說。

我左手插進兜里,那封信不僅皺巴巴還汗津津的,我卻突然沒有了勇氣把它送出手。

(十六)
張小雪說她要回家,所以我又把她送回了巷子口,她和我告別後有點不太一樣,兩個肩膀有點僵硬,直挺挺的走進巷子,沒有再回頭。

我懷著複雜的心情回到家裡,一路上跌跌撞撞,碰到好幾盆居民樓前的花,我翹著腳上樓梯,悄悄開了門,現在已經快十點了,不出所料,我爸媽應該已經睡下,想必我爸應該見過了老魏,現在我只需要溜回房間,明早再早點出門,上帝保佑我能平安無事。

哪想到我進了門,所有燈都點著,燈光晃晃如白晝,我的父母沒有去睡覺,他們交叉雙臂坐在沙發上,十分安靜,讓人覺得有點膽戰心驚,屋裡一股凝重的氣氛的讓人透不過氣。

我看到我爸臉上皺紋擰成了一團。「你回來了,」我爸的語氣倒是十分平靜。只聽見棚頂的老電扇吱吱的轉個不停,一隻蛾子不斷的撞擊著紗窗,我媽坐在我爸旁邊眼睛直愣愣的看著黑乎乎的電視,看來兩個人已經等了我好一會了。

我說:「我要去睡覺了,明早要上補課班。」

我爸說:「有話和你說,你坐下。」

我只好坐在沙發上。桌子上有一副老花鏡,那是我媽的,她的眼睛花的很早,證明更年期很可能也會提前來臨,這讓我十分擔心。

(十七)
我爸被老魏訓了一天,所以被折磨的氣性全消,他也不動怒只是和我下了最後通牒。

「你不要拿自己前途開玩笑,」我爸說。

「魏老師決定給你換個座位,你就在新座位好好學習,實在不行咱們換個班,」我爸說。

「滿打滿算就剩不到一年了,考上大學後你想幹什麼我都不管你,」我媽跟著幫腔。

事已至此自然無法挽回,我也不能提出什麼抗議,不然就不會是輕鬆簡單的親子談話了。

我爸穿著白色的背心,和家裡牆壁一樣上了年頭白里發黃,他的頭髮卻開始發白加上中年發福,整個人離遠了看混混沌沌好像一隻煮老了剝了皮的雞蛋。他蹁著拖鞋走回卧室,我媽跟在身後,留我一個人在客廳里自我反省,我爸到了卧室門口對我喊了一句:「一會記得關燈。」

我答應了一聲,起身關掉燈,房間一下子變得黑漆漆的,我獃獃的在黑暗裡對著牆壁發獃。

睡覺的時候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我已經接受了現在的現實,換個座位對我來說並不是什麼難以接受的大事,高考什麼的在我看來更是無關緊要,現在最讓我左思右想的是,她是喜歡我嗎?我反覆琢磨著她和我說過的每一句話。

應該是的。最後我下了一個肯定結論。這讓我更加欣喜,導致我一晚上近乎失眠。

(十八)
第二天來了學校,張小雪旁邊已經換做了一個戴著眼鏡文文靜靜的女生了,張小雪埋著頭看起來在寫作業,長長頭髮灑落一桌,我覺得她心情並不太好。

不過我的心情十分好,我看到講台旁邊多了一套桌椅,毫無疑問那是屬於我的新座位,班主任正在坐在講台後面看報紙,看到我來於是招手讓我坐在他旁邊。

我放下書包,回頭看教室里的人,大部分都在埋頭學習,四處沾染著好學向上所特有酸腐的氣息,讓我打了一個噴嚏。

所以我這一天幹勁十足,認認真真的聽完了九節課,拒絕了小羅圈叫我一塊打球的邀請,拒絕了他的胖同桌請我一塊共度午餐的約會,我的新座位地理位置優越,人文氣息濃厚,每當我做出瞌睡或者走神的跡象時,老師們都會及時發現並且強力制止我,為此我不勝其擾,此外每次下課的時候蜂擁而出的同學們都會把我的座位撞的七倒八歪,一些手欠的人更會拍拍我的後腦勺當做打招呼,在我憤怒的站起來之前嘻嘻哈哈的跑到走廊消失不見。

總體而言我還是很滿意我現在的學校生活的,我覺得我的學習成績一定會不斷穩步提升,就像祖國的城市經濟,改變政策,擺脫沉痾,關鍵甩掉落後鄉鎮地區的尾巴,自然蒸蒸日上,全線飄紅。總之按我爸媽的邏輯我現在要想順利考上一本大學,必須要和以前接觸的那些「落後分子」一刀兩斷,好讓我從頭做人。

唯獨美中不足的是我現在周邊環境不是順如人意,女孩子身上木槿花一類的香氣再也無從聞到,離窗戶又遠,隔夜的空氣經常瘀滯難散,我的「後桌」也就是第一排坐的是個戴著酒瓶底眼睛的胖子,諸如此類的學生必然成績優越,求知若渴,外加四體不勤,隔好遠能聞到一股捂了幾天酸溜溜的味道,大秋天裡仍是如此,好像打翻了一瓶冰醋酸。

中午吃飯的時候我端著一盤子飯菜食堂里逡巡了半天,張小雪找不到,連座位更是找不到半個,中午第二遍下課鈴已經響了很久,高一高二的學生開始蜂擁般湧進食堂,呼朋引伴,大呼小叫,連食堂窗檯邊上都擠滿了人。

我看到羅圈正在靠在窗檯吃一碗麵條,呲溜呲溜的湯水四濺,我趕忙走過去,「吃沒吃完?吃完給我讓個地兒。」

小羅圈把碗往身邊一挪,努努嘴。「喏」

我放下飯菜,發現筷子忘了拿,囑咐小羅圈幫我看著飯盤,小羅圈滿口答應,然後在我轉身的一瞬間把筷子伸到我的盤子里,夾走了一大塊肉。

我去拿筷子,四周人擠人讓我差點透不過氣,一片忙亂中,我感覺踩了誰的腳,軟軟的,觸感很好。

我抬頭看到一個女生嗔怒的面孔,眉眼間簡直噴出火來。

「真巧啊,」我打了個哈哈,女生沒理我。

「晚上你別走啊,我送你回家!」

張小雪抱著飯菜走遠了,我看到她的肩膀頓了一下。

(十九)
我依舊推著車走在前面,張小雪沉默的跟在我身後,秋分以後,白晝短的厲害,走出校門,天光已逝,四野昏黑。我有一句沒一句的招張小雪搭話,偏偏她一直愛答不理。

「我又要換座了,」張小雪突然開口。

「為什麼?」我頗感驚訝。

「張文靜(就是那個戴眼鏡的女生)說我身上味太大,熏得她腦袋疼,還有我嘴上手上顏色太花,干擾她學習。」張小雪本來面色淡漠,說到這兒突然笑了起來。

「也許你要真是個太妹,她就不敢這麼說了。」

我又走了兩步。

「老師同意了?」

「明天就換。」

我看到張小雪絞著手低著頭跟在我身後,髮根烏黑,發尾柔順,看起來好像一團水生植物,在風裡十分地招搖。

(二十)
「乾杯,」我對著張小雪舉起玻璃杯,杯子里啤酒的泡沫一個個破掉,燒烤攤的霓虹招牌在一片夜色中閃個不停,橙黃色的酒液也變得色彩斑斕。

對面桌的魁梧胖子喝到興起一邊叫嚷一邊脫掉上衣,胸口的金鏈子在燈光下熠熠發光。

我捂著嘴湊向張小雪小聲說:「我敢打賭那條鏈子絕對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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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11已更,這篇實在抱歉拖更,除了放假原因外,還因為最近開了個新坑,那邊更得很快,正在構思結局,安利一下,有沒有什麼奇詭的故事或者腦洞? - 七然的回答,硬派科幻,絕對奇詭,不奇詭我吞筆自盡(╯﹏╰)

感謝各位親,再次三鞠躬。

(未完待續,感謝關注)


李老師有一瓶酒,用紅布包著放在柜子最上頭。
他愛喝點小酒,但不嗜酒,家裡藏了許多不錯的瓶瓶罐罐。
一日跟朋友吃完飯,大夥嚷嚷著要見識那瓶包起來的東西。
他把酒拿下來,打開後大家才發現,那是一瓶已經過時的,幾十塊錢的雜牌白酒。
眾人哈哈大笑,問他這酒是哪兒來的,當個寶貝似的。
李老師不理他們,小心翼翼地把它擦拭一遍,趁著酒勁說:
「我剛從師範畢業的時候,帶過一個鄉村小學的畢業班。那裡很窮,孩子學習基礎很差。但是後來我發現,他們天性並不頑劣而且很聽話。最後在我們的共同努力下,那一屆大家考得都還不賴。

臨走那天,班長几個人代表全班送了這瓶酒給我,他們知道我愛喝點小酒,我就笑呵呵地收下了。後來才知道,這瓶酒的錢是他們每天放學挖野菜,撿瓶子一起湊的」
他說到這裡,眼眶有點紅了,把酒又包起來,笑笑說:「所以我很愛這瓶酒,就像我的學生們」
有個朋友聽得窩心,便問他:「那你準備什麼時候開瓶呢?」
李老師起身把酒放到柜子里,撓撓頭說:「不知道,我是個老師,也許是哪天我老了,實在教不動的時候吧」


他快四十了,頭髮白的有點厲害,每天還在喝悶酒。


附近新開了一家小飯館,聽同事說挺乾淨的,還實惠。


他大晚上就去了,發現小店雖然格局不大,卻一眼能看出是精心打理過的。屋裡也沒有那種油膩的煙熏味,空氣里散著一股淡淡的味道,說不上是什麼,聞著很舒服。


他很放鬆,找個位子坐下。店裡客人不多,剛剛好,不算冷清,也不至於吵鬧。

櫃檯的老闆娘走了過來,問了句先生要點些什麼。


他覺得老闆娘有點面熟,像是多年前見過。這張面孔已經在遺忘的邊緣,朦朧成一團光影,可能再過幾天,他就一點印象都提不起來了。


是誰來著。


他想不起來了。


這張臉就在回憶的懸崖邊上。


他有點尷尬地摸了摸下巴,摸到了沒刮乾淨的胡茬,倉促地點了白酒和小菜。

老闆娘笑著轉身。


上菜,斟酒。


他吃著嘴裡的花生米,喝了一口辣喉的白酒,滾燙的熱流灼著他的食道,他感覺又嗆得眼淚快出來。


他酒量沒怎麼見長。


十幾年前,自己第一次跟人喝白酒,比今天還狼狽,硬是嗆得眼淚流。


何止是眼淚,鼻涕都快出來了。


他愛逞能,脾氣一倔,非要再來一杯,差點睡在酒桌上。


對呀,當年教自己喝白酒的,是誰來著。


想到這兒,他終於想起來了,他從老闆娘的眉目里依稀看到了誰的影子。

原來是她啊。


他恍然大悟,怪不得十幾年還有輪廓,因為自己當年就喜歡過那麼一個姑娘。


他酒量太差,當年總是一會兒就紅了臉頰和眼眶,嘴裡也說起胡話。她卻是出了名的千杯不倒,一邊笑話他,一邊給他倒茶水。


那姑娘不僅在酒桌上不僅海量,酒品也好。飯局裡永遠讓他不好意思的是,自己永遠兩杯就躺,還要人家姑娘來替自己扛。


都過去了。


分道揚鑣了那麼久,早就過去了。


一想想,這麼多年,那姑娘的年歲,也該跟老闆娘差不多了。


老闆娘看自己的眼神,跟看其他的客人別無二致。


也對,都是十好幾年了,記差了也應該的。


再說,她不是說出國了嗎,咋可能在這兒呢。


許是認錯人了。


他笑自己喝糊塗了,又滿上一杯,心一熱一涼,然後安穩了。


烈酒淌過喉嚨,他緊鎖著眉頭,眼裡一陣朦朧。


太嗆了。

過了多少年,喝了多少酒,酒量還是差。


要真的是她,恐怕還是得笑話自己。


不僅酒量沒見長,十幾年了,還過得這麼狼狽。


他眼神在老闆娘身上飄忽,然後覺得自己這樣太不禮貌,草草喝完了殘酒,起身結賬。


他起的太猛,在酒精的作用下,跨了一個大大的踉蹌。


老闆娘連忙扶起他,他笑自己出醜,趕緊掏錢,轉身,出門。


他還要裝模作樣的挺直腰板,走得穩當。


臨出門時,恍惚間好像聽見老闆娘說了什麼,聽不真切。一回頭,看見她正給鄰桌結賬呢。


他笑自己耳朵不靈光。


他好像聽到了一句「還是喜歡逞強。」

完。


某次值夜班,

吃晚飯的時候年輕的女主治跟我們閑聊的時候也不知道怎麼的就扯到了喝酒。

她表示自己很久不喝酒了,我們便隨口問了問她不喝酒的原因。

她就講了那麼個故事。

一個剛剛畢業的女大學生在某家公司找到了個工作,入職之後完成了一個項目,整個團隊的人就都去吃飯喝酒慶祝。她本身不勝酒力,但架不住同事們的勸酒,喝了很多。飯局散了後這群人又去賓館開了房間邊喝啤酒邊打牌,她實在暈的慌就先睡了。

結果凌晨她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全身赤裸,身下的床單被血染紅,下體疼痛不已,仍在出血。而那群鬧騰的男同事們早不見了蹤跡。

她就一個人忍著疼痛打車前往最近的醫院,掛了婦科急診,一個年輕的婦產科醫生接診了她,窺器打開之後看到的情況可謂「一塌糊塗」,宮頸裂傷、陰道壁撕裂,傷口出還在出血,明顯是暴力性行為所致。但是這姑娘完全不知道是誰所為。

故事就這麼戛然而止。但從主治的剋制的語氣里我仍然能聽出憤怒和惋惜,毫無疑問她就是那個年輕的婦產科醫生。

她沒說的我就幫她補全吧。

哪怕聽說過某事百萬次也比不上自己見證過一次,而見證過一次就足夠讓你拼盡全力去避免下一次發生在自己身上。

我們可以通過酒的價格口感等等方面去評判酒的好壞,卻很難去辨別跟你喝酒之人內心的好壞,也不會知道別人勸你喝下的每一杯酒究竟是瓊漿還是砒霜。

所以啊,哪有什麼關於「酒」的故事啊,從來都只有關於「人」的故事。你有故事我有酒,你講的故事我敢聽,我拿出的酒你敢喝么?


來深圳的第一場宿醉

1

2013年我畢業,根爺已經在蛇口混得風聲水起,一手深水原子彈,紅白啤所向披靡。賀哥在坪山新區混得索然無味,自稱每天的興趣是上班頂破晨光,下班中出夜風。


我在家過了將近兩個月胡吃海喝,替老爸做菜,幫媽媽養狗的田園般愜意生活之後,終於抑制不住內心的洪荒……鴻鵠之志,毅然決然帶著一箱子衣物和畢業證,來深圳投奔根爺和賀哥。他倆聽到這個消息無不亢奮,紛紛表示要帶著我泡遍鵬城美妞,看盡深圳繁華,在世界之窗里收復南海諸島,在海上世界對著香港吹牛叉。


來了之後才發現,我的行程無非是和他們在每一個酒價低廉的大排檔小茶樓裡面酩酊大醉,然後隨便找個快捷酒店擠一個大床房。


後來疼疼問我,她出現之前我在深圳都有什麼興趣愛好?我說和兩個男人喝高了野合。疼疼問都去過哪家酒店?我說福田的大部分,南山的每一個。


從此疼疼終於允許了我加女性微信好友,但嚴禁我加男性。一吵架就問我:你和我在一起是不就是走走形式?


2

其實當年根爺是想帶我進牛逼大館子的,說小謙你是飛過外國葉子的人,我今兒必須讓你感受感受大深圳的欣欣向榮,花兒為啥這樣紅。賀哥極力勸阻,說自己在坪山革命老區呆得太久,一下子享受不了資本主義酒肉的腐臭。


深圳當年正趕上工業2.0轉型前夕,電商平台漸漸取代華強北,房租飛漲衝擊著所有實業。賀哥所在的光通信龍頭企業利潤下滑,產業滯後。沒有華為的工資卻他媽有華為的脾氣,企業老總迫不及待將工廠從深圳中心搬至坪山新區。


截至我來到深圳,賀哥在窮鄉僻壤里已經呆了兩百來天,租的房子面積雖然不小,可是四面無窗,唯一一個窟窿還面向走廊。走廊盡頭的廁所採用聲控燈技術,經常有同事深夜出恭,嘿一聲,排一下。


賀哥說他在坪山新區員工宿舍的午夜,經常在這種聲光呼應中沉思生命的意義,總覺得同事的吼聲和廁所的光影,像是漫天神佛在聖光中的梵唱。


我說那你悟到了什麼?


賀哥說,我要大鬧天宮。


賀哥夜夜失眠,頂撞上司,還毆打有前列腺炎的同事,最終導致工資減半,只能上班包子下班面,落得黃皮亂髮三角眼。在深圳第一次見到賀哥的時候,這貨活脫脫一個被拖欠了一年工錢的農民工,估計上公交看見售票員都有性衝動。


所以說,資本主義害死人啊。


我和根爺對賀哥的遭遇表達了深切慰問,紛紛表示丫就是擼管擼多了導致神經衰弱嫁禍企業博取同情以達到這頓酒我倆請客的罪惡目的。


根爺含淚長嘆,這頓賀哥請。


我愧疚地點了點頭。


3

賀哥無奈,尋了一家西麗出名潮汕粥鋪,賣點是人均消費28,皮蛋花生隨便加。我們仨身隨杯走,揮斥方遒,糞土當年萬戶侯,從坪山燒烤,聊到蛇口碼頭。那一年深圳房價兩萬,我們幾個剛過23,南方還沒出現過霧霾,漂泊里還沒出現過紅顏,只覺得前路有知己,背後沒靠山,潮平兩岸闊,風正一帆懸。


酒酣胸膽,正是情濃之時;酩酊偷歡,正是傾訴之所。


根爺悠悠地嘆氣,想起了自己苦戀四年無果的小花。小花和他在大學裡做搭檔,一起給校園廣播站輸送了不勝枚舉的優秀廣播節目,當時你寫稿來我錄音,你剪輯來我後期,好一番青春洋溢,時光煮雨。


後來根爺和小花還真當過幾個月的情侶,那幾個月讓根哥明白了什麼叫「朝聞道,夕死可矣」。而好景不長,兩個月之後戀情壽終正寢,根爺緘口不提這段往事,每每酒過三巡,只留下一句:謝謝小花。


賀哥談起了他上一個女友小七,他們相識八年,從大二開始相戀相殺。賀哥跟我說他倆互相發過14119條簡訊,牽手472次,親吻229次,吵架93次,分手24次。


和好,只有23次。


他每次吵架都要砸鍵盤,摔滑鼠,撕高等數學書(不吵架有時候也撕),晚上請我喝酒,跟我說他們兩個在一起的日子有多美好,告訴我這是第幾次吵架,第幾次分手,再和好的話,應該算他第幾任女朋友。


其實當時他倆喝得舌頭都大了,並且是同時說的,我根本沒聽清他倆具體說啥。但是估計說來說去也就那玩意。


我拍案而起,我草老子來深圳是快活來了,你們這是待客之道么,你們喝成啥熊樣,今天這酒也他媽該誰請誰請,老子一分錢都不會掏!


他倆頓時端坐起來,豎起大拇指,讚歎道謙哥果然是人中龍鳳,龍鳳成翔。


那是自然,咋的你倆在深圳,真就寂寞成這個卵樣?


兩人對視,眼圈登時紅了,正要一個追憶小花,一個追憶小七。忽然一個女子打我身邊經過,身形彷彿蓮花的開落,體香糊了得們三人一個機靈。我等酒醒了一半,抬眼追望過去,只見那女子緊身黑裙,纖腰翹臀,有我愛的香肩,有賀哥愛的大胸。


4

那女子步態婀娜,不疾不徐,在我們的目光中側過了一個粗布麻衣的夥計,繞過了幾張杯盤狼藉的八仙桌,足下一定,腰身一扭,坐在了兩個面紅耳赤的大漢身邊。


誒呦卧槽。


我三人齊聲慘呼,真所謂良犬配土狗,青菜喂野豬。


那女子彷彿聽到我們這邊的異動,側過身來回頭一望。這一望,眉似初春柳葉,臉如三月桃花。再看那兩個大漢,膘肥身健豹眼環腮,一個似斑斕猛虎,一個像吊睛大蟲。


我等都是受過東北高等教育的少年,想起當年看過的文學名著,諸如三國演義,天龍八部,神鵰俠侶,少婦白潔,哪個沒有英雄救美的橋段。


我三人眼光交匯,今天三英聯手,搭搭訕,泡泡妞。


強撩是不對的,搶妞是有罪的。可當時這種罪惡感和危機意識被完全掩蓋了,酒精是一部分原因,腦洞是另一部分。我腦補了兩個大漢其實是某民企老闆,少女為了求學以身涉險,不惜被二人包養;後來根哥和我說,他當時認為兩位大漢定是不良房產商的馬仔,強拆少女祖屋挾持少女家母,少女無奈只能陪酒陪聊;而賀哥沒想那麼多,他被壓抑得太久,只想大鬧天宮。


一聲長鳴,賀哥將拇指食指塞在口中吹了一個激情昂揚帶抖音的哨子,便如晴天里的一個霹靂,戰壕里的一聲衝鋒號。


全店的人都靜了下來看著我們三個,包括那兩個大漢和一位少女。


對面的那個女孩!你好美!


賀哥大叫,一邊搔首弄姿。那兩個漢子抬眼望來,身子卻紋絲不動。那女子嬌弱一笑,小眼神兒抓著賀哥不鬆開。


賀哥此時威風凜凜,想他出身東北二人轉世家,生的眉目清秀,饒是被坪山摧殘了大半年,仍然留下幾分神俊,像東方的哈利,短粗的陸毅。


根爺豈能讓賀哥獨佔鰲頭,他雙手勉力地撐起身子,緩緩站起來。精瘦的關節因為醉酒而扭曲,這一站,像下樓的伽椰子,像起跳的螞蚱精。


我覺得氣場夠強了,今天要搭訕這女子,就差臨門一腳。於是蓄滿了怒氣值抓起桌上酒杯向地上一砸,倉啷啷脆響不斷。


摔杯為號!


我三人昂首闊步沖至那三人桌前,我和根爺居高臨下怒視兩個大漢。賀哥嘴角上揚,露出薛之謙般清澈而二逼的微笑,右手輕撫著少女的裸肩。


「美……美女,留……個電話號啊誒呀呀,誒呀美女,誒呀卧槽親娘誒呀呀」


我們回過身,只見那少女玉臂輕舒,鎖死了賀哥右手的腕和肘關節,賀哥的臉緊貼在桌面上,待到我們看他的時候,他已經開始叫祖宗了。


兩個大漢此時站起身來,我和根爺醉眼中登時出現了幻象,這他媽明明是兩個古爾丹。


「誒呀哈哈女神饒命啊,呀哈哈天使,誒呀上帝大姐我錯了……」


「算了大佬」一個漢子說道。


那少女斜眼盯著我倆,手上微松。根爺馬上拿起桌上的一瓶青島,嘭地咬開瓶蓋。


「女中豪傑,我巨屌根平生最敬佩你這樣的夜叉…不是……」


「霹靂嬌娃」我介面道,也拿了一瓶酒「嘟敦敦」仰頭便灌。


兩瓶吹乾,那女子這才放了賀哥,將那厚實的身軀往我懷中一送。


「小白臉,深圳可不是你們瞎鬧的地方。」


賀哥跌在我懷裡,氣若遊絲,唯獨髮型不亂。他虛弱地吹了一下劉海,問道,


「壯士可留姓名?」


「寶能,拆遷辦!」


5

當晚,我們匆匆喝完桌上的殘酒,心裡泛起一陣對房地產業的敬畏之情。賀哥捂著右臂,對自己鐵拳的不堪一擊深感懊喪。根爺一直沉思著,寶能是什麼品牌,它和萬科到底哪個更牛逼一點。

而那時的我,還不知道今後將要面對多少生活上的窘迫,只是剛剛開始面對到深圳以來第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


摔了這個杯子是不是要我賠?可我喝酒從來不帶錢。


我現在仍然懷念和根爺賀哥喝酒的日子,那時心中沒有浮世的蒼茫與前路的艱辛,只有一杯杯的烈酒,根爺時不時吟出的詞,賀哥脫掉上衣炫耀的肌肉。


我們當時還不知道,兩年之後,根爺會毅然回到東北,在我們度過大學生活的城市裡買一套大房子,然後用整面牆來藏酒。


而我和賀哥仍然徜徉在轉行的陣痛和房價上漲的高壓里無法自拔。在每個人經歷了七八次跳槽之後,我們再一次相聚南山,用比當年高了一倍的價錢,租了和當年差不多的房子。看起來像是用另一種方式渾渾噩噩,更遊刃有餘些地溫飽過活。這中間的故事太多,以後再說吧。


值得欣慰的是,賀哥的出租屋終於有了獨立衛生間,而我的出租屋,已經能看得見陽光。


我是陳國的公子,陳無咎,我是一個懦弱的男人,我既不能和我的哥哥爭王位,也不能守護我心愛的女人,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喝酒,喝到醉,喝到吐血,喝到忘記了心疼。

陳國是個盛產酒的國,而雲瓶酒是陳國最好的酒,每年都會從陳國的南方浩浩蕩蕩地將雲瓶酒運進陳都,而雲瓶酒不但普通人家喝不上,就是有錢的商人也鮮能喝到,這是專供陳國的皇族與貴族享用的,而這正好,可以讓我這個中看不中用的廢物一場接著一場地大醉。當雲瓶酒從我的嘴裡灌進去,酒香驀然升起,而我卻只能感覺到苦,刻骨的苦。


陳國公子酒徒的名號早已傳遍了陳都,所有人聽到無咎酒徒時都訕訕地笑著,他們永遠也想不明白,那個高高在上的公子何以要沉醉酒鄉,不知日夜。在他們心中,陳國的公子都應該是武能逐敵,文能輔國,但他們心中所想的只是我的哥哥陳無勿,不是我,我就是一個一事無成的酒徒,剝去我陳國公子的身份,我便一無是處,和爛醉在街頭巷尾的人毫無二致。


當我再一次醉倒在清信宮,風把我長長的頭髮和衣帶吹起來時,我記起了我還未喝酒的那年,文清婉和雲瓶酒一起被運到了陳都,一路八百里早把清婉折磨得異常疲倦了,她回到陳宮便倒頭大睡,那時我和我的哥哥無勿一起守在她的床邊,直到清婉睡醒。清婉是陳國王后的侄女,是我和無勿的表妹。她的父親病死於他的封地,王后可憐她,將她召進陳宮撫養,那年清婉十四歲,我十五歲,無勿十六歲。


尚在夢中的清婉蜷縮著身子,眼淚無聲地從她的眼角滑落,估計她想到了她不幸死去的父親。無勿看著哭泣的清婉,轉頭對我說,我這一生都不會讓她再掉一滴眼淚。我看著無勿自信滿滿的神色,心裡嘀咕的卻是就讓她哭吧,哭出來就好受了。


清婉就這麼住在了陳宮,母后可憐清婉孤獨一人,就讓我和無勿陪著清婉,而這已經違反了陳國的規矩了,陳國的先王規定,陳國公子十四歲以後便再不能再逗留宮中。


我和無勿整天變著花樣哄清婉開心,但是清婉始終都沒有笑過,她總是默默地朝著南方,一坐就是一個下午,我和無勿坐在清婉後面昏昏欲睡。有一次當我驀然醒來時,我看見清婉削瘦的身體完全被下午的陽光吞沒,她渾身都散發出一種柔和的光暈,她的頭髮泛著金黃色的光,這一切讓我困意全消,我望著清婉的背影度過了一整個黃昏。這一幕在我多年以後,在爛醉時,在依稀的酒夢中反覆出現,彼時,無勿就在我身邊打瞌睡,腦袋一點一點的,而清婉則默默地背對著我,風呼呼地吹著陳宮裡盛開的秋海棠,帶著清香的風溜過我的鼻尖兒,溜進我的肺里···


在清婉到陳宮的第二年,陳國發生了叛亂,北方的領主率兵一路南下,直達陳都的最後一道屏障薛山,我的父王在丞相的建議下御駕出征。而在父王出征的前夕,他下旨讓無勿在一干大臣的輔導下主政陳國,那年無勿才十七歲,而他並不是陳國的長子,我的父王這麼做,使得陳國的人都以為無勿將成為下個陳國的王。


無勿再也不能和我一起陪清婉了,他要去勤政殿處理國事,他繁忙得甚至沒有時間來找我們一次。 自此以後,就只有我陪著清婉了。清婉來到陳宮一年依舊沒有笑過,這讓我不得不懷疑清婉不會笑。那天,清婉安靜地做著女紅,我從她的背後慢慢地走過去,她並沒有發現我。我走到清婉的面前時,她只是淡淡地望了望我,沒有表現出一絲情緒。我有些沮喪在坐在清婉的對面,和她無話找話說,清婉時不時地回答一下。這時我的好奇心上來,我輕輕叫道:「清婉?」


清婉望了望我,眼神帶著詢問。


我哧溜一下跪在清婉面前,在清婉驚異的表情中,我捏著清婉的嘴角扯了扯,又扯了扯。


「你幹什麼?」清婉有些惱怒地問我。


「我看看你會不會笑。」我一臉認真地說。


我話音剛落,我就在清婉的臉上看到了兩個笑渦,淺淺的,很不容易發覺。


清婉終於笑了!


那一刻,我似乎得到了全世界,我在心裡千萬遍呼喊著:清婉笑了,清婉笑了。


我們一起在宮裡到處遊盪,去父王的練箭場放風箏,去後花園的水池邊喂金魚,去捉蝴蝶,父王不在的整個夏天,我和清婉都在一起,那是我最快樂的夏天。


清婉總是甜甜地叫我無咎哥哥,這讓我心生恍惚,我覺得我見到的清婉一直都是這麼微笑著的。


父王終於平定叛亂歸來,我和無勿一起去陳都的城門下迎接父王,我剛抬起頭便看見了清婉,她和我的姐姐妹妹們站在一起,她們都穿著漂亮的衣服,看上去幾乎一模一樣,然而我卻一眼看出了清婉,她頭髮飛揚,衣袂飄飄,我突然就覺得除了清婉一切都不重要,叛亂不重要,父王不重要,陳國也不重要。


清婉也看到了我,她對著我笑了笑。這一笑讓我心臟都差點停止。而我的哥哥無勿將這一切都看在了眼裡,他也在人群眾多中看到了清婉,但是他明白清婉的笑只是對著我一個人的。無勿狠狠地梭了我一眼。


無勿在父王出征後的表現贏得了父王許多讚賞,父王指著無勿對我說:「你別再像小孩子了,學學你哥哥。」


我邊點著頭邊拿餘角去看清婉,清婉溫和地笑著,看上去美麗且端莊。


這時無勿走出來,對父王說:「父王,無咎也長大了,不能再逗留宮裡了。」


父王聽後,感到十分欣慰,這個十八歲不到的少年已經異常老成了。


父王說:「無勿說的很對,明天無咎就搬出來吧。」


這猶如一個晴天霹靂,我半響都沒回過神來。我想爭辯幾句的,然而卻沒敢開口。無勿對著我得意地笑了笑,我沒有看無勿,我將頭別過去看清婉,我想從她臉上找到一絲的不舍,一絲的心疼,然而她臉上一點變化都沒有,這無疑讓我的心直接墜入了深淵。


我搬出宮之後,只能在拜見母后的時候見一次清婉,但是一句話都不能說,只能遠遠地看著。我每一次都望著清婉出神,母后問的話都回答得亂七八糟,惹得旁邊的宮女掩著嘴笑。而我也並不感到生氣,我喜歡在宮女的臉上看到笑容,因為我覺得只要這樣,清婉也會多笑笑。


清婉永遠像是水一樣波瀾不驚,在她年輕甚至是稚嫩的臉上,我看不出一絲情緒的起伏。我來時,她是這個表情,我走時,她還是這個表情。


我又開始懷疑自己的記憶,那個被我逗笑的清婉,那個叫我無咎哥哥的清婉,那個在人群中對我投來笑容的清婉····這一切都似乎是我自己想像出來的,並沒有真實發生。然而我又如此堅信,這一切都曾發生,所以我需要一個證據來證明。


我給清婉寫了一首詞,在進宮拜見母后的時候偷偷塞給了她,清婉接到紙條的時候眼睛掙得大大的,她有些不敢相信一向膽小的無咎公子竟敢給她一張紙條,她飛快地將紙條緊緊捏在了手心,這一刻我終於在她臉上看到了變化,是一種少女特有的,羞赧的緋紅,紅到了脖子。


「你的回信壓在轉廊的花盆下。」我小聲地對清婉說。


清婉還沒來得及說一句話,我就急匆匆地出去了。走出長生宮的時候,我整個人似乎都是飄著的。


當晚我失眠了,我在床上輾轉反側,回想著自己寫的那首詞,想著清婉會不會回信。


我第二天拜見母后時,我看了看清婉,她依舊面無表情,我的腦袋一下子就空了,我猜想清婉必定沒有回信。我感覺渾身冰涼,心思完全收不住,飛得很遠很遠。以至於對於母后的問題答非所問,惹得更多的宮女在偷笑。


我失魂落魄地出來,在轉廊處不甘心地找了找,剛抱起花盆,卻驀然發現花盆下面壓著一張紙條,我快速地卷在手心,急匆匆地跑了回去。這張紙條我反覆看了無數遍,每一次看都抑制不住激動。這是清婉回的,步韻我的詞寄回來的。


我多麼高興啊,我無法用言語表達我的高興,我第一次不顧及我陳國公子的身份,在我的清信宮跑來跑去,高聲歡呼,這使得我的師傅很生氣,他嚴厲地告訴我說,陳國的公子一定要穩重。我只得將心裡的激動強壓下來,匆匆回到了寢殿,我抱著清婉的回信只顧傻笑,黃昏了,金黃的光從窗格子里灑進來,我渾身似乎都被溫暖的水包圍著。驀然,我的心跳就加快了,在我以為安靜下來之後又急速跳動了起來,於是我急忙在一張雪白的紙上寫下了回信,然後折成一個小小的方形,第二天在拜見母后的時候將紙條壓在了那個花盆下。


我和清婉的默然交流就這麼開始了,我們有時一天一封信,有時幾天才會一封,這完全取決於我拜見母后的時間。所以我經常往母后所在的長生宮去,這使得我的母后錯以為我是個十分孝順的兒子。


清婉在信上娓娓道來她的心思,她說她想見我,想和我再一次去練箭場放風箏,想和我一起再喂一次金魚,甚至她毫無顧忌地說想讓我拉著她的手出陳宮去看夕陽···


但是我在現實中見到的清婉卻依舊是面無表情的,而且清婉也讓我這樣,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持續得更長久。


我努力地向清婉學習,雖然有時會看著她發獃,有時候會說錯話,但是我已經學得很好很好,以至於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一個人發現,就是無勿也以為我和清婉再無聯繫。


然而這件事終究被人知道了,那次我拜見母后出來時,我在轉廊的花盆下怎麼找都沒找到清婉的回信,正當此時,我聽到無勿在我背後說:


「你在找這封信吧?」


我回頭看到無勿手裡拿著清婉的回信,眼圈發紅,身體在輕微的顫抖,然而他正努力地讓自己鎮定下來。


「這是我的信。」我伸出手想去拿。


無勿將信護在胸前,聲音顫抖著問我說:「你們通信多久了。」


「我幹嘛要告訴你?」我氣沖沖地說。


「我不會輸給你的。」無勿自信地對我說。將信遞給了我。離開時他突然回過頭對我說:


「你們以後的信別放在花盆下面,很容易被人知道。」


我問他:「你為什麼要關心我?」


無勿頭也沒回的說:「我不是關心你,我是關心清婉,這件事被人知道後清婉會被送出陳宮的。」


我怔怔地站著,心一下子就被什麼掏空了,我知道無勿也愛上了清婉,而且是很認真的愛。


我和清婉再也沒有將信放在花盆之下了,我寫的很多信沒辦法給她,一旦有機會時我們就能收到彼此的一大疊信,然而這依舊不能停止我對清婉的思念,我心裡的思念猶如一片海洋,總是流不盡,寫不完。於是我將我給清婉寫的詩詞抄錄在紅箋上,讓人流布到市井,我的詩詞在外面有許多人在抄錄傳唱,自然也能傳到宮裡去,那麼清婉就能看到了,這也許是我這一生做得最浪漫的事情了。


在我醉酒之前,無咎公子喜愛舞文弄墨的消息傳遍了陳都,他們津津樂道於我這個只知花天酒地的公子,言談中帶著一種戲謔,他們說這個公子乾脆去做詩人好了。


清婉幾乎是最後一個看到我詩詞的人,然而她知道她是我唯一的傾訴對象。她在信里說,每次看到我在市井流傳許久的詩詞時都感覺很奇妙,通過我的詩詞,她知道了她和芸芸眾生的區別,她說她是幸運的。


我告訴她,我才是最幸運的。是天下最幸運的男人。


在清婉二十歲的時候,菀國派人來陳國為他們的公子求親,我的母后有意將清婉作為公主嫁出去。那段時間我感覺世界一片灰暗,時時心驚,我害怕母后真的將清婉送出去,陳國的公子和公主的婚姻都是不自由的,都由陳國的王和王后來決定,更何況清婉這個無所依靠的人呢。


其實我的母后早已知道我和清婉的事情了,宮裡全是她的耳目,我和清婉的一舉一動都被她看在眼裡,而我卻不明白她為什麼裝作什麼都沒看見,既然已經默許,為何又要把清婉嫁到菀國?我只能頹然流淚,我求過無數次母后,讓她把清婉留下來。而母后從來沒有答應。我已經許久許久沒有見過清婉了,母后命令清婉不許去長生宮,我每次站在長生宮前眺望清婉的方向,只是徒然心痛。


婚期已近,我除了每天寫些泣血的詩詞外就百無一用了,我不知道我的詩詞有沒有傳進宮裡,也不知道清婉有沒有看到。我問我的師傅我該怎麼辦,師傅只是平靜地說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王后知道我和無勿都喜歡著清婉,為了避免我們兩兄弟為了一個女人反目,只好將清婉送到菀國去。


那一段時間我猶如行屍走肉,我望著清婉的方向,一望就是一整天。我想來想去只想出了一個辦法,就是向母后說我自願放棄清婉,將清婉拱手讓給我的哥哥,只有這樣我的母后才會考慮不把清婉嫁到菀國。當這個想法從我頭腦里冒出來的時候,我的心彷彿被什麼剜去了一塊,一直在滴血。然而除此之外,我別無辦法,清婉去了菀國後這一生我估計都見不到她了,如果她留在陳國,我就算再也看不見,只要知道她和我隔得很近很近,我就能以此聊慰終生。


我將我的方法流著眼淚給母后說了之後,我的母后只是點了點頭就讓我出去了。我再也不想去揣測母后的想法,我太累了。


然而那晚清婉突然出現在了清信宮前,淚水在她的臉上划出了無數道痕迹,她削瘦的身體激烈地顫抖著,她穿著宮女的衣服,由她貼身丫鬟久諾陪伴著。


我知道她是偷偷溜出陳宮的,這讓我感動到說不出話來,我看到清婉出現在清信宮前時我的淚水就出來了,我無法想像這個謹慎的可憐的女子是怎麼甘願冒著生命危險偷溜出來的。


我將清婉帶進我的書房,兩個人長久的相對流淚。清婉的淚水順著她美麗的眼睛一行行地留下來,她的眼睛深不可測,全部裝滿了悲傷。


我用顫抖的聲音問她,你怎麼出來了。


清婉剛想說話,喉嚨一下子卡住了,眼淚又從她的眼眶冒了出來。她突然就捏著小小的拳頭,一拳一拳地錘在我身上,我任由她打著,任由她說著。


她說,我永遠不許你放棄我,永遠不許,我寧願嫁到菀國,我也不寧願你放棄我。


我拍著清婉的背說,好,好,我再也不放棄你。


然而婚期終究到了,菀國的公子娶了陳國的公主,那個公主卻不是清婉,是我的一個姐姐。我不知道我的母后為什麼會突然改變主意,但是我聽宮女說無勿也給母后說了和我同樣的話。


他說,只要讓清婉留在陳宮,他甘願放棄清婉。


這場事故讓我和清婉變得更加緊密,更加不能分割,我們的通信又開始恢復了,久諾幫我們傳信。


而無勿依舊默然地生活著,我聽人說無勿在他的寢宮建了一座高台,他每天都登上高台靜靜凝望,我知道他凝望的方向和我是一樣的。這讓我對無勿充滿了心疼,我這個不善於表達自己的哥哥,正在暗自里備受煎熬。


我的父王在一個冬天突然病倒了,太醫用盡辦法依舊毫無起色。父王已經許多天沒有上朝了。我和無勿曾去見過父王,他的英氣被病魔折磨一空,他甚至沒有力氣和我們說話,只是沖我們擺了擺手。


我見到父王形銷骨瘦的樣子時感到無比心驚,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在害怕什麼。我將這件事寫信告訴了清婉,清婉回信說:你不用害怕,我永遠在你身邊。


我拿到清婉的信時,果真就不怕了,我在腦海里勾勒著清婉的樣子,然後對著腦海里的清婉傻傻地笑。


然而我不知道的是,在父王病重時,整個陳國都在暗波涌動。


珍妃的兩個兒子陳無味,陳無已,華妃的兒子陳無幾以蘭妃的兒子陳無去都在各自家臣的幫助下蠢蠢欲動,他們都在積蓄力量,等待我的父王一閉眼就殺進宮裡,奪得陳國的王位。


我的師傅有一次突然問我父王駕崩後我怎麼生活。我想都沒想地回答說我自己能生活。


師傅搖著頭告訴我說,無咎公子若是平常人,還能夠生活下去,但是作為陳國的公子,是不能安然活下去的。


我問師傅我該怎麼辦。


師傅說一是奮起爭位,再是遠離陳都。


這兩樣我都不想,我不想當陳國的王,也不想離開陳都,因為清婉在陳都。當我在遲猶不決的時候,我的師傅嘆了一口氣說,臣陪公子一起死就是了。


我那時以為師傅說的話言過其實,陳國依舊像以往那麼安寧,並沒有師傅說的那樣天翻地覆,只要我的父王一康復,一切烏雲都會被吹散。而且那時的我一心都在清婉身上,根本就沒有心思去管這些旁事。


但是清婉感受到了,她在信里讓我帶著她遠離陳都,我還以為這只是清婉多慮了。


直到當我明白我的父王回天無力時,我才知道事情的不對勁來,而且在探望父王的時候,那幾個陳國的公子都劍拔弩張,我從他們的眼神里就能看出來,他們的眼神告訴我他們都想殺死對方,而且也想殺死我。而我同父同母的哥哥無勿則永遠是面無表情的,這讓我覺得我的哥哥無勿很可能在這場廝殺中得勝。


而我對於我哥哥無勿的勝利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呢,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這時才開始謀劃自己的未來。


我想帶著清婉去陳國的東方,那裡緊靠著吳國,有著非常秀麗的山水,而且那裡是母后的故鄉,我的舅父可以保護我,我想和清婉在山裡,湖邊修一個房子,兩個人就一直住下去,我不想再當什麼陳國公子了。


我將這些寫信告訴清婉,清婉說她只想和我一起,無論去哪裡她都願意。


我讓我的師傅著手準備,師傅派了心腹去了陳國的東方選好了地方,修好了房子。我在等待著,等待我的父王一閉上眼睛,我就帶著清婉離開,永遠也不回來。


在這暗波洶湧間,我和清婉終於有了單獨見面的機會。因為父王的病情越來越重,母后帶著我的姐姐妹妹以及清婉去陳都南的飛龍寺為父王祈福,我和無勿也去了,只是無勿是帶著一隊羽林衛進行護衛的,而我則是陪同而已,當我看到無勿穿著白色鎧甲,神氣活現地坐在高頭大馬上時,我頓時覺得自己無比卑瑣,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


我和無勿站在寺門前,無勿突然說:「你不像是陳國公子,倒像是個讀書人。」


我笑了笑,沒有說一句話,


無勿看著我說:「你別和他們攪在一起,我不想殺你。」


我聽到無勿如此直白大膽的話時被嚇得心驚肉跳,他何敢在父王尚在就如此說話?何敢如此自信?我轉念一想,覺得這也沒什麼,無勿知道我不會將他大逆不道的話說出去,而且他也許真的不想殺我。


但是我不想再和無勿呆在一起了,我就在寺里到處轉著,飛龍寺是陳國的第一大寺,是皇家的寺院,裡面種滿桃樹,而現在正是三月,桃花已經盛開了。


我專門挑人少的地方去,過了僧人的禪房,再走了一段石子路,穿過一片桃花林,我看到了一面明晃晃的大水池,這是天龍寺的放生池,裡面游著許多魚兒,烏龜。我憑欄而望,突然就想起許久許久前和清婉一起在後花園餵魚的情景來。然而現在我的手裡沒有餌料,所以我折了一串桃花,將花瓣撕碎,一點一點地扔進水裡。


這時我突然聽到了一陣腳步聲,我循著聲音望去,竟然是清婉,她正處於茂盛的桃花林里,桃花美人兩相宜。我望著清婉,心都似乎要飛出來了,我含著笑看著她。清婉這時也看到我了,她驀然停住,呆了一響,然後她飛快地向我跑來,絳紅色的衣裳在風裡飄來飄去,猶如一個花中仙子。


我張開手臂,清婉一下子撲入我的懷裡,她緊緊地抱住我,手指都掐進了我的肉里,她伏在我的肩頭,突然嗚嗚地哭了起來。我拍著清婉的背,一句話都沒有說,就讓她盡情的哭著。


這是我最幸福的時候了,我吻著清婉的臉龐,將她的淚水全部吻干。


在離別時,清婉問我:「準備好了嗎?」


我點了點頭。


清婉突然嘆息了一聲說:「我真害怕來不及了。」


我再一次抱著清婉,對她許諾說:「我就算粉身碎骨,也會帶著你走。」


師傅告訴我說,陳國的動蕩就在不久後。我的父王已經熬不住了。


我的母后自從我父王生病以來一直在吃齋念佛,這時的她也已經放棄了。


陳國所有的公子都在最後一次為王位準備,只有我陳無咎在為兒女情長時悲時歡。


那一天,陳國下起了入夏來的第一場暴雨,閃電幾乎把整個夜空都劈開了。我的心猛烈的跳動著,一股不祥的感覺始終壓著我,讓我喘不上氣來。


就在這時我的母后突然將我召進了宮裡,當我濕漉漉地到達長生宮時,整個長生宮都籠罩在異常壓抑的氣氛里,我不知道母后為什麼要召見我,當我進入母后的房間時,我竟然發現清婉已經在那裡了,清婉回過頭來看我,眼圈紅紅的,必定是剛才哭過。我跪在母后面前,母后伸出手摸了摸我的頭,用蒼老而嘶啞的聲音問我:


「你知道你父王的病情了吧?」


「無咎知道。」我說。


「你打算怎麼辦?」母后問我。


我別過頭看了一眼清婉,清婉對我點了點頭,我頓時有了勇氣,對母后如實說:「我要帶清婉遠遠地離開陳都。」


母后欣慰地笑了笑說:「你今晚入夜後就帶著清婉走,我都安排好了。」


「可是父王···。」


「你父王已經駕崩了。」母后突然說道。


我腦子頓時就炸掉了,我不相信地看著母后,母后流著淚點了點頭。


「我瞞了下來,但是估計很快就會被珍妃華妃知道。」


我的師傅在陳宮的後門等著我,一隊羽林衛已經喬裝成平民百姓的模樣。


我和清婉喬裝過後匆匆出了陳宮,然後在傾盆大雨中離開了陳都。清婉躺在我的懷裡,一言不發。我無數次想像著我和清婉離開陳宮的情景,然而當這真的發生時,我卻感覺分外的不真實。


我撩起帘子望了望後面的陳都,淚水突然就模糊了我的眼睛。


在我離開陳都的同時,陳宮裡正在上演陳國有史以來最慘烈的宮廷鬥爭。我的哥哥無勿是父王欽定的王位繼承人,然而別的公子卻在父王剛閉上眼睛就抗旨不遵了。


當他們殺入勤政殿的時候,卻發現裡面空空如也。


然而當他們想回頭時,鋪天蓋地的箭雨就射了下來,除了陳無去半路退出外,別的幾個公子都葬身箭下。


我的哥哥和我的母后一直在布局,為了保護他的王位,他們付出了太多心血。


當我和清婉還未到達目的地時,陳國新王的聖旨就八百里加急追來了。


「著陳國公子無咎,文清婉立即回陳都···」


我的一個侍衛說,從這裡去吳國不到兩百里路,乾脆去吳國,再也不回陳國了。


我問師傅我要回去嗎。


師傅老淚縱橫地點了點頭。


在回去的時候,我聽到我師傅喃喃地說,去吳國我們能活,公子不能活。回陳都,公子能活,我們不能活。


當我狼狽回到陳都時,我已經不是陳國高高在上的公子了,羽林衛在陳都的城門前將我和清婉分開,清婉再一次回到了陳宮,而我去了大牢,罪名是謀反。我安排在陳國東方的人全部被抓回來,全部都投入了大牢,而我的師傅也未能倖免。


清婉一步三回頭地看著我,只是空然流淚。我想對她說一句再見的,然而話到嘴邊,我就再也說不出來了。


我在大牢里呆了三個月才出來,這時我才知道我的師傅,我的家臣全部被處決了。罪名是慫恿我謀反。


我自此被軟禁在清信宮裡,又一個月後,陳國新王的婚禮在陳宮盛大的舉行了。我沒能去參加,我也不想去參加。那夜我第一次喝醉。我的僕人捧著一壇雲瓶酒來說,這是陳王的賞賜。


我笑了笑問,這是毒酒嗎?


僕人嚇得跪在地上不住地磕頭。


我自顧自地喝起了酒。一邊喝一邊笑,眼淚終究沒有了。


不久之後,陳國公子酒徒的名號就傳遍了陳都,漸漸將陳國公子詩人的名號蓋過了,至今,沒人記得陳無咎是個多情的柔弱的詩人,只記得他是一個酒徒,嗜酒如命的酒徒。在陳國的百姓四處說酒徒公子的事情時,他們在私下裡也會悄悄說起,陳國的王后是個不會笑的人。


(上)

世事如刀,不如一醉,很多年前我爹曾這樣對我說。那時我還年輕,似懂非懂。

只看到我爹眼中的火明亮起來,又黯淡下去。

我爹的寶貝有兩樣,一個是一罐老酒,叫做紅塵。一樣是一把長刀,叫做一醉。

江湖的人都稱我爹為酒刀雙絕,既是酒仙,也是刀神。人人都說,林大俠用最快的刀,品最好的酒。卻很少人有耐心,真的喝一杯我爹釀的酒。他們只會衝上門來,出拳操刀,滿腦子都是一夜成名的渴望。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爹疲了,倦了,也受夠了這樣的生活。在一個雨夜,他帶著我從江南離開,隱居在天山下的某條河谷。這裡有梨花,有大雪,用遠山,可再沒有了江南的細雨杏花,也沒有了那些雋永的姑娘。

我問我爹,你逃了江湖,你的手藝怎麼辦。

不是還有你嗎?我爹拍拍我的肩膀,微微一笑。其實我明白,我壓根不是練刀的那塊料。真正愛刀的人,刀是他們的靈魂,是他們的血肉,可是我做不到。比起來握刀,我更喜歡酒。不論是釀酒,還是品酒,酒對我來說可比刀投緣多了。鮮紅的葡萄酒,甘冽的大麴酒,琥珀色的女兒紅,都讓我甘之如飴。

『『煮酒,有了這釀酒的手藝。即使沒了你爹,你也餓不死。刀玩的不好就玩不好,這江湖沒什麼好的。』』我爹品著我的酒,我知道他對我的刀法已經沒有任何期待了。沒辦法,我也很勤奮,但就是舞不出他期望的那一刀,那把一醉刀註定和我無緣。

河谷里有小溪流淌,有鶯飛草長,有葡萄飄香。陽光靜靜灑在我臉上,我吹羌笛,折楊柳。我用心釀著各種各樣的酒,依舊受著我爹看我舞刀時的垂頭喪氣。這一切,都挺好。

直到有一天早上,大雪壓樹,我推開柴門的時候看到一個人跪在我家門前。那時我第一次看到南宮,嘴唇發青,衣衫襤褸。

一天一夜之後,我爹才讓他起來。他哆嗦著半僵硬的身體艱難起身、我爹的刀就像是飄舞的雪花一樣慢慢浸到他的喉間,再入一分,雪花就將飄灑的血液染紅。可是南宮還是沒有動,天塌不驚。他看著刀的眼神,就像是我爹那樣,眼裡有火,有光,有濃郁的溫柔。

我爹說過他不再闖入江湖,但江湖卻飄蕩著他的傳說。人人都說他刀法通神,說他英雄豪氣。其實我知道,他只是一個在酒色刀光中感到疲憊的老油條。既然是老江湖,又怎能真忘了江湖。父親還是破例了,教南宮用刀。

有一天晚上,我釀好了新酒,來看我爹和南宮對刀。

『『你若用刀,美則美矣。可你,始終是個有七情六慾的人啊。有些事,你就不能忘了嗎?』』我爹看著南宮,眉頭微皺。

『『弟子這十年來,總有些事放在心上,總有些人念念不忘。可若是沒了這份堅持,弟子和行屍走肉又有什麼區別,弟子要這刀法還有何用?』』南宮一字一頓的說道,臉上淚痕划過。那時我第一次看到他流淚,大概也是最後一次。

我想也對,若是沒有這份堅持,他怎能把刀用的那麼好,他怎能忍住那些黑夜和寒暑。南宮手上的老繭和留下的汗水,我是看在心裡的。

也許唯有和我喝酒的時候,才是南宮難得放鬆一下的時候吧。

天空遼遠,群星閃爍如瀑。我們倆一起在梨花下看流星划過天空,又須臾不見。

『『你說人死了之後,會不會變成天上的流星呢?』』南宮曾獃獃的看著天空,不止一次的問我。

『『會吧。。』』我舉起一杯酒,和南宮對飲。

日子過得很快,就像是春草生芽。從第三年開始,南宮便開始遊歷江湖了。每年冬天,他跑回來的時候總是全身帶傷。有一年回來的時候,還是我出谷百里用驢車把他拉回來的,他臉上都是傷口,中了十幾刀,其中三刀都深可見骨,是致命傷。

刀客不死,其勢更烈。南宮的刀法越來越好,像是羚羊掛角,月照長空。可我父親看他的眼神越來越怪,眉頭也皺的越來越深。我的酒也釀的越來越好,父親和南宮都讚不絕口。天山雪水,梨花花蕊,我叫它梨花醉。每年南宮走時,總要帶上幾壺。

師傅和徒弟,終究難免一戰。因為第六年的時候,南宮真的要走了。

我爹和南宮站在那顆大梨樹下,兩人出鞘,拔刀,相向。那刀光像是春雷震蕩,又像是大河奔流。那是天地初開的第一縷光芒,是梨花開放的第一次芳香,是天山飄起的第一蓬白雪,讓人再難擁有,又再難忘卻。

我看得眼花繚亂,一簇簇煙花在我眼前盛開,綻放又迅速寂滅,這就是刀的味道,刀的氣息。我很可惜,卻不後悔,我不是用刀的人,我是愛酒的酒徒,是吹笛的雅士,可我不屬於這個江湖。。

『『錚!』』人分,刀收,背對背站立。南宮的刀刃率先破開,變成了斷裂的廢鐵,可我爹卻嘆了一口氣。

『『第九個剎那,你刀逼我左肺,明明可以搠穿的,為何只用了七分勁?』』我爹更顯的蒼老了,唯有脊背挺的像顆松樹。即使如此,敗在徒弟的手上,還是讓他有些苦澀。

『『你可以走了。可是你記得,從今天起,你不再是我的徒弟,我也不再是你的師父。你此番離開,遲早會惹出大禍。可是你記住,不要牽連到我和你師弟頭上。』』

『『爹!』』我有些生氣了,這還是刀神酒神呢,怎麼這樣子膽小。

南宮沒有說話,只是恭恭敬敬的跪下,磕了三個頭。


(中)

『『別走,兔崽子陪我喝了這碗酒,你還沒陪我喝過呢?』』我爹喊了一聲,另一邊的我去把他那壺叫紅塵的老酒拿來。南宮的臉上也帶了一點意想不到的笑意,我們三個就在這裡分別。
這酒起開以後,卻讓我很疑惑。這明明是略清冽的酒,味道很薄,為何爹還要把它視若珍寶。

『『干!』』黑色瓷碗在地上碎成一片片,南宮什麼話也沒說,這次是真的走了。男人的故事,到最後往往變成了沉默。

轉身離去,像只蕭索的鷹。

南宮走後,我也不想在河谷里待著了。我無比想念江南,想念那個我成長的地方。那裡溫柔的雨,那裡繾綣的笑聲。

『『你也想走了吧!』』我爹看著我,臉色又憔悴了許多。他一生無敵,只是敗給了歲月。酒與傷已經浸潤了他的身體,藥石無用。

『『你還知道咱家江南朱雀巷的老宅嗎?』』那天陽光正好,在梨樹下挑酒料的我卻沒想到我爹會突然提起那件事。

『『什麼。』』我就像是炸了毛的貓一樣,感到森森的寒意襲來。林家一門,只剩下我們父子。據說其餘的人,葬在一場突如其來的火。

『『那場火不是意外,是有人放的。那一年你剛出生,有個極聰明狠毒的年輕人要跟我比刀。他太想贏了,就派人去我們家老宅點火,賭我分心。』』我爹仰頭看天,花白的鬢髮隨意的飄散下來。

我的指尖都深深刺入了掌心,滲透著紅色的雪。『『後來呢?』』

『『我殺了那個年輕人,剝了他的手筋,把他的每一寸骨頭都折斷。拼著終生難愈的兩道劍傷,滅了他的師門。可是有什麼用呢?』』我爹面無表情,我卻看到他的身體在微微顫抖,回憶總是痛苦的。從來沒有那一刻,我覺得我爹如此落寞。他不是天下無敵的刀神,而只是一個沉迷在往事里的孤獨老人。

『『南宮會死嗎?』』

『『』會!他能贏世間所有的刀客,卻贏不了人心。』

『『來吧,喝了這碗酒。這是你娘為我釀的,就讓我臨死前再喝一口吧。。世事如刀,不如一醉啊。』』飄飄洒洒的雪像是鹽粒一樣下來,浸濕了我倆的臉頰和鬚眉。在呼嘯的雪中,我和我爹將這壺老酒幹完。

『『爹,對不住了!』』我把指尖放在我爹鼻頭,早已沒有了熱量。背起一醉刀,我也出了谷。

從塞北到江南,蒼蒼茫茫。一路行來,南宮的消息便陸陸續續的進入我的耳朵,有好的,也有壞的。世人說他用刀如神,敗盡名家,又說他獨往獨來,負盡師友。他之所以不是天下第一,是因為舊的天下第一沒有和他較量過。


也許,這是對他最好的結局。他既然鍾情於刀,就讓他葬於這個江湖吧。


(下)

石頭城裡的老酒坊,我偷偷埋好了一醉刀,以買酒為生。既在江湖,又不在江湖。每日看著酒客們吹噓自己的豪俠往事,兜袖為他們煮酒,我只是笑笑而已。

我喜歡上了一個姑娘,她並不十分美麗,笑的卻很甜。每當我看到她,總想起那年怒放的梨花。

日子還要繼續,在我存夠銀子準備提親的時候,南宮來了。那天的雨下的磅礴浩大,一個披著斗笠的人卻在夜裡摸到了我的酒肆。

『『你要結婚了?』』南宮放下臉上的人皮面具,更顯得蕭索了,臉上還多出了一道刀痕。

『『嗯!』』我點點頭。

『『恭喜你,師弟。』』南宮很認真的說道,不過畫風一轉『『我又多殺了幾個人,長江十二水塢的鷹爪老三,武當派的十大長老玄素。』』

『『要來壺酒嗎?』』我已目瞪口呆,他的麻煩真的大了,這幾個人所屬的都是江湖中的一流門派,不會善罷甘休。我轉身去提了一壺梨花醉,這是我們少年時候最喜的味道。來到江南,很少有人陪我喝。

『『我沒有什麼送你的,把這個送你吧。』』南宮從懷裡掏出六顆走盤明珠,放在了粗疏的木桌上,顆顆明銳,價值連城。

『『我家本是揚州鹽商,江南豪富。十年前,大盜七人團洗劫了我家,只剩下我拿著明珠逃了出來。這些年顛沛流離,只剩下了這六顆,給師弟你留給紀念吧。』』

『『還要殺下去?。』』我沒有接過那些明珠。

『『還有一人。』』

『『這把刀就給你吧,師兄。』』我將湛青色的一醉刀遞了過去。

『『若我死了,不要為我報仇。好好活下去,過你想過的日子。』』南宮沒有推辭,把刀放在腰間,轉身投向雨中。

我很快便知道,他最後要殺的人是誰。江南巡捕大使,當世豪俠錦衣侯。

這場比武早已傳的沸沸揚揚,雁盪山下,錦衣侯斬下了南宮的頭顱。據說這是江湖十年來最蕩氣迴腸的一場比斗,南宮刀法劫掠如火,錦衣侯的劍綿綿如雨。

『『煮酒,你還是要走嗎?』』小蠻淚眼婆娑,我不忍心看她的臉。

然而,我還是要去。或許我父親說的對,我雖然是酒徒,可也有江湖氣。

秦淮河上的畫舫,正在頂樓飲酒的錦衣侯意氣風發,心口那尊大石終於落下了。

『『誰讓你進來的?』』錦衣侯看到出現在門外的我,略顯詫異。他畢竟是多年江湖,早已嗅到了我身上的殺氣。

動,快如疾風驟雨,我藏在袖口的手弩連發六下,將錦衣侯全身封死。

他憤恨無比,卻發現自己手腳開始慢慢酸麻。

『『你在劍上抹毒,還找人在暗處行刺,果然是英雄豪俠。』』

『『你!』』錦衣侯臉頰蒼白,身體上的痛處在一抽一抽的刺激他。我花了三顆明珠來打聽他這個人,又花了三顆明珠買來唐門第一奇毒,浸在這幾瓶酒中。

『『噗!』』錦衣侯終究是高手,紫薇軟劍劃破我的左脊。我奪來一醉刀,將他喉頭搠穿,撒起一蓬蓬熱血。

我一瘸一拐的離開畫舫,將一醉刀扔入江中,身後是錦衣侯死不瞑目的屍體。

熊熊大火將畫舫點亮,照得天際鋥亮。

再見,江湖 ! 再見,朋友! 無人陪我渡清寒,無人陪我飲薄酒。

ps;故事已經寫完 偶爾會講故事的喵 感謝大家點贊和關注


我有一個朋友,這是他講給我聽的。

一陣冷風吹來,讓人清醒了一點,他低了低頭,才意識到自己正牽著一個女人的手。

一個在酒吧里認識的女人。

他剛從酒吧里出來,世界一下子彷彿安靜了下來,雖然還能隱約聽到屋裡面震耳欲聾的音樂聲,但隔了一堵牆,像是隔了一個次元。

他和前女友剛分手,獨自一個人坐在吧台上喝著啤酒,這個女人走了過來,坐在旁邊,要了一杯白蘭地。

他看著她,她也看著他。

一個有著波浪卷長發的女人,艷紅的唇,畫著濃妝,十分妖艷。

他們開始攀談,都是一些稀疏平常的套話,『怎麼一個人喝悶酒?』,『你好漂亮』一類的。

頭很疼,已經想不起來講過什麼,只記得一杯接一杯的喝酒,清醒一點的時候,他就已經牽著她站在酒吧門口了。

霓虹光芒的『純真年代酒吧』招牌,在黑暗裡閃爍著嫵媚誘惑的光芒。

他考慮了兩秒鐘,不是考慮接下來該做什麼,是考慮附近的酒店都在哪裡。

想起來了,旁邊過兩個街口就有一家。

就在他拉著她要往那裡走的時候,她掙開了手。

他訕訕的笑著,以為她不願意,然後看到她彎腰脫下了高跟鞋,赤著腳踩在地上,兩根手指提著鞋子,然後另一隻手伸過來。

哦,原來是穿累了。

他握著她伸出的手,然後兩個人一起走在冷清的路上。

『你叫什麼?』

『小紅』

看來並不想說真名,也好,露水姻緣,何必較真。

『那你呢?』

『叫我小林吧』

這是他們在路上的唯一對話,然後就是長久的沉默,安靜的行走。

在前台辦好手續,他們走進了電梯。

她好像有點緊張,不太適應。

他看著她笑了笑,解下自己的黑色領帶,用領帶遮住了她的眼睛,雙手繞到她後腦勺打了個結,然後牽起她的手,貼著她的耳朵,用盡量溫柔的聲音說,『不用緊張』。

她放鬆了下來。

她身上有淡淡的薰衣草香水味,頭髮上有一點薄荷味洗髮露的味道,混合著剛剛喝過的白蘭地的酒味。

雖然很好聞,但波浪卷的頭髮刺著他的鼻子,感覺痒痒的。

『叮』,電梯門開了,幸好沒有人,他先探出半個身子,左右張望了一下,真走運,走廊里也沒有人,然後就拉著她走到過道上。

她就這樣,一隻手提著自己的高跟鞋,一隻手被他牽著,眼睛上蒙著領帶,跌跌撞撞跟著他走到了房間門口。

開門,關門,插卡,開燈,他們就站在了床邊。

他輕輕地把她推到床上,她就躺在那裡,穿著黑色的上衣,陷在軟軟的白色被子上。

他撲到她身上,雙手撐在兩邊,默默注視她,然後親吻她的秀髮,她的額頭,她被領帶纏著的雙眼,她的鼻子,她的嘴唇,她的下巴還有她的脖子。

她羞澀地扭動著身子,不安地掙扎著,似乎是要推開他,但用的力氣又很小,更像是在誘惑。

他的手伸進了她的衣服里,解開了胸罩,然後脫了衣服,他和她的。

他們赤裸相見了。

他看到酒店的柜子里有一瓶白蘭地,就起身打開了那瓶酒,然後倒了一點點在她雪白的胸口,舔乾淨,又倒了點,又舔乾淨。

她笑了起來,很小聲地呢喃了一聲,『癢』

『哦』,他也笑了起來,放下了酒瓶,繼續親吻著她。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她已經不見了,他一個人躺在床上。

早晨的太陽從窗戶照進來,隱隱約約樓下有馬路上汽車來來往往的喧囂聲和人們交談的聲音。

一種荒謬的感覺襲來。

如果不是地上的白蘭地瓶子還在那裡,他幾乎以為昨天晚上是在做夢。

他起床,洗漱,穿衣,發現自己的領帶不見了。

有意思,有趣的女人,他想。

然後他就穿戴整齊,去醫院上班了,那時候剛剛入職,還是個小醫生,遲到就麻煩了。

慢慢的,他逐漸忘了這個人,這件事,也找到了新女友,日子,就這麼平淡地過著。

從來沒有想過,他再一次見到小紅的時候,她是躺在病床上。

醫院收治了一個新來的女病人,查出來是胃癌晚期,已經擴散了。

那個女病人的主治醫生不是他,但他看到那份病歷,上面的名字寫著『趙曉紅』的時候,鬼使神差,突然有了興趣,就去病房裡看了下。

在病房裡,他看到了那個女病人,震驚地發現就是那天晚上在酒吧里遇見的女人,只是已經沒有了波浪長發和紅唇濃妝。

躺在他面前的,是一個因為化療剃光了頭髮,面色蒼白,身體虛弱的女人,幾乎不能把她和那個妖艷媚惑的形象聯繫起來。

她也認出了他,艱難的笑了笑,目光溫和,沒有開口。

他走過去,站在病床前,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是傻傻地站著,等她虛弱地抬起手的時候,才趕忙握住。

『你……』,他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嗯,就是我。』她大方地承認了,他反而不知道該怎麼接了。

她停頓了一會,看他訥訥的,接不上話,就用輕鬆的語氣繼續說到,『沒想到你原來是個醫生,是要給我看病啊?』

『這還怎麼看,你也知道自己的病情吧。』

『我知道,』她的目光灰暗了一下,然後又笑了笑,『人嘛,反正都是要死的,也就早晚的問題。』

『嗯』,他勉強答應著。

那段時間,他上班的時候,有空沒空的,經常會去看一下曉紅的情況。

他慢慢了解到,原來曉紅她剛查出來是癌症晚期的時候,男友就和她分了手。

她很絕望,所以那天去了酒吧,想用放縱自己的方式報復世界,剛好看到他一個人坐在那裡喝著酒,也就有了那天晚上發生的事。

他一邊感慨著世事的巧合,一邊和她聊著各種家長里短,安撫著她的情緒。

後來,來的多了,連她的父母也認識了他,誇他是個好醫生,關心病人,還說如果不是曉紅現在的情況,一定要撮合他們倆,一邊說,一邊抹眼淚。

那段時間,他下班回家就獨自站在陽台上,看著遠方的落日和雲朵發獃。他在想,她是不是這個時候,也在看著同一個太陽,同一片雲,安靜的思索著她的一生呢?

他的女朋友也會過來問他,最近是不是發生了什麼,還是身體哪裡不舒服?他總是勉強笑著,說沒有,然後次數多了,她也習慣了,就不問了。

然後第二天繼續上班,去探望曉紅,看著她一天天變虛弱,一天天變蒼白,慢慢的,她說的話也越來越少,越來越困難。

該來的終究會來。

那天上班的時候,他去看曉紅,她精神特別好的,對他說的笑話也笑得特別開心,等他說完笑話的時候,還偷偷拜託他第二天帶一瓶酒過來,就要那個晚上,他倒在她胸口的白蘭地。

她想嘗嘗,但她父母不允許她喝酒。

他答應了,她笑得特別開心,罕見的,臉色白里透著紅潤。

下了班,他特地去病房看她,她就那麼安靜地躺在那裡,偏頭看著窗外,看他來了,回過頭來笑了笑,揮手和他說了再見,還叮囑他別忘了。

回了家,還是站在陽台上,他默默地看著遠方的火燒雲,看著它翻滾,看著它從黃變紅,像一個垂死的人,隨著太陽的下沉,散發著人生最後的光芒。

第二天,他去上班的時候,曉紅的床已經空了。

聽護士說夜裡來查房的時候,發現人已經不行了,現在已經通知了家屬。

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是默默地看著那張空床。

手裡提著袋子,裡面藏著一瓶酒。


師傅釀酒的手藝遠近聞名,自己卻滴酒不沾。

原本師傅當年未娶師娘時,最愛喝酒撒潑。老丈人擔心生怕以後女婿喝醉了打自家女兒。所以不同意這婚事。

師傅當時發了橫,從酒窖里拿出一壇原漿老酒。跑到丈人家把酒往身上一澆,接著跪在丈人門前。發誓說如果師娘嫁過來,這一輩子不再喝酒。要是丈人不信這話,師傅就要點著身上的酒液。

丈人被這陣勢嚇到了,無奈只好把女兒嫁了過去。師傅果然守約從此沒喝過一滴酒。

可師傅做的釀酒的活,酒釀快成時,味道如何需要人來嘗。師傅不能喝酒,這嘗酒的活就落在師娘身上。

師娘本不喝酒,自從嫁過來攤上這活計。久而久之竟練出了酒量。方圓百里的老酒鬼沒一個是師娘的對手。師傅老丈人聽說後氣得說不話。

師娘嫁過來兩年後,肚子里懷了師傅的娃。師傅高興得幾天合不攏嘴,百事都依師娘,想吃啥吃啥,想買啥買啥。就是一樣不許,師娘不能再喝酒了。

可師娘這兩年不僅練出了酒量還養出酒癮。一天不喝酒嗓子發癢。這天實在憋不住,偷喝一點。師傅發現後一改往日模樣,把師娘罵得直流淚。末了,師傅說這懷娃時喝酒不單娃在肚裡長不好,更傷大人身子。其實比起娃來師傅更心疼媳婦。

師傅後悔當初讓師娘嘗酒,於是專門雇了夥計。決心讓師娘以後滴酒不沾。師娘也知道輕重,慢慢斷了酒癮。

待師娘懷孕四個月時,鎮上出了大事。一隊隊穿著黃色軍裝的矮子兵佔領了小鎮。鎮上的人管他們叫小鬼子。

這幫小鬼子來了後,鎮上的地痞流氓,地主劣紳一個個成了漢奸。有那沒良心的漢奸,為了討好鬼子的頭東野隊長,告訴東野隊長說鎮上有一奇女子,長得漂亮不說,還酒量過人。

東野隊長聽了,連叫吆西,快快滴,帶來,陪我喝酒。

師娘就這樣被帶到東野隊長面前,隊長色眯眯得打量師娘,說花姑娘,喝酒滴幹活。

師娘冷冷得說:「我家男人不讓我喝酒。」

隊長一拍桌子大叫,八嘎,她男人,帶來。

師傅被幾個日本兵架了過來,一把明晃晃的刺刀頂住師傅心窩。隊長說,花姑娘,喝不喝。

師娘心疼得看了一眼師傅,咬咬牙說:「我喝!」

師傅大喊,「媳婦別喝,大不了讓鬼子扎死我,日你娘的鬼子,放了我媳婦。」

一槍托砸在師傅臉上,師傅痛的說不出話。

師娘就和隊長喝起了酒,這酒是師傅釀的上等烈酒。小鬼子喝慣軟綿綿的清酒,喝不了這烈酒。沒喝半碗,隊長酒勁上來了。手變得不老實,開始對師娘動手動腳。

師娘流著淚說:「我大著肚子那。」東野隊長一臉猥瑣說:「大肚子,我的,最喜歡。」

師娘又說:「我有男人了。」

隊長臉色一變,對著手下手一揮。刺刀捅進師傅的心窩。「現在,你男人,沒有了。」

師娘見師傅慘死,臉上卻不露悲傷。只是說:「這裡人太多,我羞的慌。」

隊長讓所有人退下,只留下師娘。隊長慾火難耐,就要下手。

師娘卻說:「我還沒喝夠酒那。」說著捧起一壇酒,一口氣喝下。隊長在一旁拍手叫好。

師娘喝完酒,拿起桌上隊長點煙的洋火。火光一閃師娘身上起了火。原來師娘剛喝的那壇酒有一半悄悄潑在身上。

隊長見起了火,嚇得往外跑。師娘帶著滿身火撲在隊長身上。隊長身上火苗四起,隊長掏出手槍朝師娘就是兩槍。

師娘死死抓住隊長不放手,隊長燒的哇哇直叫。待其他鬼子趕來,東野隊長早被燒斷氣了。師娘到死也沒放開這畜牲。

此事在鎮上傳開了,大家都敬佩師娘的貞烈。從此大家管那天師娘喝得酒叫女貞酒。

額,不知道為什麼要寫這種東西。寫完再看濃濃的故事會風格。


三年前,我和我的朋友出去吃飯,他帶著他的女朋友,一臉幸福。
我問,喝不喝酒?
他拚命招手,不喝不喝,要是喝醉了怎麼送她回去。
三年後,在異鄉,他約我出來吃飯。
一個人來的,拉著我喝酒,他喝了好多。
後來,他醉了,我問還喝嗎?
他拚命招手,不喝不喝,要是喝醉了怎麼送她回去。
然後像個小孩一樣抽泣的哭了。

當時想到那句詩
水紋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
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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