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金庸寫楊過與小龍女16年後再次相遇時寫得那麼不「美」?

先上原文:

但見室右有榻,是他幼時練功的寒玉床;室中凌空拉著一條長繩,是他練輕功時睡卧所用;窗前小小一幾,是他讀數寫字之處。室左立著一個粗糙木櫥,拉開櫥門,只見櫥中放著幾件樹皮結成的兒童衣衫,正是從前在古墓時小龍女為自己所縫製的模樣。他自進室中,撫摸床幾,早已淚珠盈眶,這時再也忍耐不住,眼淚撲簌簌的滾下衣衫。

  忽覺得一隻柔軟的手輕輕撫著他的頭髮,柔聲問道:「過兒,甚麼事不痛快了?」這聲調語氣,撫他頭髮的模樣,便和從前小龍女安慰他一般。楊過霍地回過身來,只見身前盈盈站著一個白衫女子,雪膚依然,花貌如昨,正是十六年來他日思夜想、魂牽夢縈的小龍女。

  兩人呆立半晌,「啊」的一聲輕呼,摟抱在一起。燕燕輕盈,鶯鶯嬌軟,是耶非耶?是真是幻?

  過了良久,楊過才道:「龍兒,你容貌一點也沒有變,我卻老了。」小龍女端目凝視,說道:「不是老了,而是我的過兒長大了。」

  小龍女年長於楊過數歲,但她自幼居於古墓,跟隨師父修習內功,屏絕思慮慾念。楊過卻飽經憂患,大悲大樂,因此到二人成婚之時,已似年貌相若。

我看到楊過跳下懸崖和小龍女相遇時,想了很多種他們相遇的場景。像電視劇裡面那樣,古天樂在屋子裡面黯然神傷,忽然聽到屋外有李若彤的聲音,然後急匆匆出門,二人深情對視,留下極喜的淚水,然後深情相擁……

可是這裡小龍女再次登場,卻是短短一句話【忽覺得一隻柔軟的手輕輕撫著他的頭髮,柔聲問道:「過兒,甚麼事不痛快了?」這聲調語氣,撫他頭髮的模樣,便和從前小龍女安慰他一般。】
我剛看到這裡的時候還以為是楊過的夢呢,沒想到小龍女居然真的就這麼登場了。

後面也沒有什麼「喜極而泣」「相對無言,惟有淚千行」之類的情節了。
總覺得金庸本來可以用其它方式讓二人的相遇變得更美一點的,兩個人多年後再遇見,隨便說些什麼狗血台詞都可以很虐心的,然而他卻不這麼做。
這是出於何種原因呢?
請賜教。


謝邀。

這段寫得極美,只是不灑狗血罷了。
久別重逢,寫得洋洋洒洒,那就落俗套了。
極上乘寫法,是平淡處之,融匯回憶,做到夢回當初的效果,就是最好。


當初晏幾道寫重逢,上半片都是回憶華麗細節:

彩袖殷勤捧玉鍾,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下半片都是極質樸地傾訴情感,最後也只是拿銀釭照照,而已。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寫重逢,好比燉魚頭湯。
開始要熱鍋急炒、蔥姜俱下。之後,就是加水,耐心地燉,燉入味了,燉透了,就好。

說回《神鵰俠侶》。
如果要求文字摧揚急厲,那麼,楊過在絕情谷苦等小龍女時,已經有了一段極折磨的描寫。
這就是熱鍋急炒,讀者已經被折磨壞了:

眼見太陽緩緩落山,楊過的心也是跟著太陽不斷的向下低沉。當太陽的一半被山頭遮沒時,他大叫一聲,急奔上峰。身在高處,只見太陽的圓臉重又完整,心中略略一寬,只要太陽不落山,三月初七這一日就算沒過完。
  可是雖然登上了最高的山峰,太陽最終還是落入了地下。悄立山巔,四顧蒼茫,但覺寒氣侵體,暮色逼人而來,站了一個多時辰,竟是一動也不動。
  再過多時,半輪月亮慢慢移到中天,不但這一天已經過去,連這一夜也快過去了。
  小龍女始終沒有來。
  他便如一具石像般在山頂呆立了一夜,直到紅日東升。四下里小鳥啾鳴,花香浮動,春意正濃,他心中卻如一片寒冰,似有一個聲音在耳際不住響動:「傻子!她早死了,在十六年之前早就死了。她自知中毒難愈,你決計不肯獨活,因此圖了自盡,卻騙你等她十六年。傻子,她待你如此情意深重,你怎麼到今日還不明白她的心意?」
他猶如行屍走肉般踉蹌下山,一日一夜不飲不食,但覺唇燥舌焦,於是走到小溪之旁,掬水而飲,一低頭,猛見水中倒影,兩鬢竟然白了一片。他此時三十六歲,年方壯盛,不該頭髮便白,更因內功精純,雖然一生艱辛顛沛,但向來頭上一根銀絲也無,突見兩鬢如霜,滿臉塵土,幾乎不識得自己面貌,伸手在額角髮際拔下三根頭髮來,只見三根中倒有兩根是白的。
  剎時之間,心中想起幾句詞來:「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這是蘇東坡悼亡之詞。楊過一生潛心武學,讀書不多,數年前在江南一家小酒店壁上偶爾見到題著這首詞,但覺情深意真,隨口念了幾遍,這時憶及,已不記得是誰所作,心想:「他是十年生死兩茫茫,我和龍兒卻已相隔十六年了。他尚有個孤墳,知道愛妻埋骨之所,而我卻連妻子葬身何處也自不知。」接著又想到這詞的下半闕,那是作者一晚夢到亡妻的情境:「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對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不由得心中大慟:「而我,而我,三日三夜不能合眼,竟連夢也做不到一個!」
  猛地里一躍而起,奔到斷腸崖前,瞧著小龍女所刻下的那幾行字,大聲叫道:「『十六年後,在此重會,夫妻情深,勿失信約!』小龍女啊小龍女!
  是你親手刻下的字,怎地你不守信約?」他一嘯之威,震獅倒虎,這幾句話發自肺腑,只震得山谷皆鳴,但聽得群山響應,東南西北,四周山峰都傳來:「怎地你不守信約?怎地你不守信約?不守信約……不守信約……」
  他自來便生性激烈,此時萬念俱灰,心想:「龍兒既已在十六年前便即逝世,我多活這十六年實在無謂之至。」望著斷腸崖前那個深谷,只見谷口煙霧繚繞,他每次來此,從沒見到過雲霧下的谷底,此時仍是如此。仰起頭來,縱聲長嘯,只吹得斷腸崖上數百朵憔悴了的龍女花飛舞亂轉,輕輕說道:「當年你突然失蹤,不知去向,我尋遍山前山後,找不到你,那時定是躍入了這萬丈深谷之中,這十六年中,難道你不怕寂寞嗎?」
  淚眼模糊,眼前似乎幻出了小龍女白衣飄飄的影子,又隱隱似乎聽得小龍女在谷底叫道:「楊郎,楊郎,你別傷心,別傷心!」楊過雙足一登,身子飛起,躍入了深谷之中。

頭髮雪白,大叫大跳,大哭大鬧,都有了。跳懸崖了,這是一種動的極致

然後是下面這段重逢,立刻轉靜,慢悠悠的,從容的,一切彷彿沒有變的:

但見室右有榻,是他幼時練功的寒玉床;室中凌空拉著一條長繩,是他練輕功時睡卧所用;窗前小小一幾,是他讀數寫字之處。室左立著一個粗糙木櫥,拉開櫥門,只見櫥中放著幾件樹皮結成的兒童衣衫,正是從前在古墓時小龍女為自己所縫製的模樣。他自進室中,撫摸床幾,早已淚珠盈眶,這時再也忍耐不住,眼淚撲簌簌的滾下衣衫。

  忽覺得一隻柔軟的手輕輕撫著他的頭髮,柔聲問道:「過兒,甚麼事不痛快了?」這聲調語氣,撫他頭髮的模樣,便和從前小龍女安慰他一般。楊過霍地回過身來,只見身前盈盈站著一個白衫女子,雪膚依然,花貌如昨,正是十六年來他日思夜想、魂牽夢縈的小龍女。

  兩人呆立半晌,「啊」的一聲輕呼,摟抱在一起。燕燕輕盈,鶯鶯嬌軟,是耶非耶?是真是幻?

  過了良久,楊過才道:「龍兒,你容貌一點也沒有變,我卻老了。」小龍女端目凝視,說道:「不是老了,而是我的過兒長大了。」

這是在燉湯,是「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前面不是提了蘇軾《江城子》么?蘇軾回憶起亡妻,沒有什麼華麗繁複的情景,而是: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對無言,惟有淚千行

還是回憶過去,還是簡單的小軒窗,還是沒有什麼話。
就這麼沉默,就這麼溫和。這才是理該有的反應。

金庸這種先急後緩,先咆哮號哭,再宛如夢回,是極高明,極美麗的寫法。
最後他還嫌這種懷舊感不夠勁兒,加了這段:

  小龍女十六年沒說話,這時說起話來,竟然口齒不靈。兩人索性便不說話,只是相對微笑。楊過到後來熱血如沸,拉著小龍女的手,奔到屋外,說道:「龍兒,我好快活。」猛地躍起,跳到一棵大樹之上,連翻了七八個筋斗。
這一下喜極忘形的連翻筋斗,乃楊過幼時在終南山和小龍女共居時的頑童作為,十多年來他對此事從來沒想起過,那料到今日人近中年,突然又來這麼露了一手。只是他武功精湛,身子在半空中矯夭騰挪,自然而然顯出了上乘輕功。小龍女縱聲大笑。甚麼「少語、少笑、少喜、少樂」的禁條,全都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這才是真回到了他們熱愛的,當年在終南山的氛圍了。

最後還有下面這段,是金庸所有書里最溫暖慰藉的段落。
這個如果還不美,我也不知道怎樣算美了。
並不是潑灑揚厲才叫美的,這樣絮絮溫存,才是度盡劫波的人應有的美。

  兩人說了半天話,小龍女回進屋去燒了一大盆魚,佐以水果蜂蜜。潭水寒冷,所產白魚軀體甚小,卻是味美多脂。楊過吃了一個飽,只覺腹中暖烘烘地甚是舒服,這才述說一十六年來的諸般經歷。他縱橫江湖,威懾群豪,遭際自比獨居深谷的小龍女繁複千百倍,但小龍女素來不關心世務,只求見到楊過便萬事已足,縱是最驚心動魄的奇遇,她聽著也只淡淡一笑,猶如春風過耳,終不縈懷。倒是楊過絮絮問她如何捉魚摘果,如何造屋織布,對每一件小事都興味盎然,從頭至尾問個明白,似乎這小小谷底,反而大於五湖四海一般。

如果非要寫得情話綿綿,比如:

「楊過回頭一望,只見雪落梨樹、萬花紛飛之中,小龍女婉約如處子,正面對著他;楊過喜極而泣,叫道:『我找了你好久好久好久,只將心揉碎了如情花瓣飛揚,飛遍了整個絕情谷!你為什麼一直瞞著我瞞著我!』小龍女淚落雙頰,琥珀色的雙眸閃爍不定,道:『過兒,每隻飛走的玉蜂,蜂蜜與蜂刺,都有我思念你時的甜蜜與痛楚!為什麼我們十六年後才能相逢!』」

——估計效果就一般了吧……


瀉@黃不會葯

這兩人都是經歷了生死,甚至都是死過一次的人。

十六年前,小龍女抱著必死的決心從絕情谷懸崖上跳了下去;十六年後,楊過也在等了多年,終於知道真相之後,毅然決然地在同一個地方跳了下去。

死過,等於再世為人,對待人生的態度不應該再是揮霍,燃燒,而是平淡。

他們不是沒有痴情熱烈過。他們第一次離開終南山的時候,互相思念得如痴如醉。終於在大勝關見了面,兩人自顧自地在英雄堆里說話,小龍女被泅水漁隱的斷槳砸到腳趾才回過神來。

在絕情谷,小龍女假裝姓柳,不認楊過。楊過當時就吐血,小龍女也吐血,倆個人愛到濃處,用血來證明。天底下沒有比這還熱烈的愛情。

但是這樣的熱烈卻在久別重逢之時,變得平淡。難道只是因為死讓他們看透了嗎?死只是一個關口,最重要的是兩人在死而復生之後,真正互相交融了。

楊過是最熱的一個人,他的情緒大起大落非常厲害。這樣的人在外人,乃至於讀者看來,人生是非常精彩的,因為他的人生跟著他的情緒起伏跌宕。但對於他自己,是很痛苦的。他真的是在揮霍自己的血氣,揮霍自己的人生,如果一直這樣下去的話,楊過活不到25歲。

小龍女是另外一個極端,「少語、少笑、少喜、少樂」,是一塊冰。楊過遇上小龍女之後,整個人都鎮靜下來,找到了歸宿。從以前那個輕浮的浪子,變成了一個有責任的人,又經過十六年的等待,成為了一代大俠。小龍女也在楊過的影響之下,漸漸變熱,越來越像一個人間女子。

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性格慢慢交融,然而這還不夠,還有一次生死大關的考驗。死過之後,二人的性格真正交融了,楊過在十六年里過的像小龍女一樣,獨來獨往,用人皮面具遮臉,而小龍女也學會了真正的開心,看到楊過在樹上翻滾,放聲大笑,所有的戒律都忘了。

冰與火相融了,最終歸於平淡。二人經歷過世間的大喜,所以不必用更出格的喜悅來表達相逢;二人也感受過世間最痛的大悲,所以沒什麼悲能表達久別。只有最平淡的相遇才是最適合的表達方式,好像兩人不是分離十六年,而是各自出門五分鐘回來。

高高拿起,輕輕放下。金庸折騰了這兩個人很久,生、死、殘、缺、離、合,都經歷個遍,為的就是塑造一段無法超越的感情。最終這個珍品已成,所以只能輕輕放下,才能留存萬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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蟹妖。

其實這不是美不美的問題,而是美學觀的問題。且聽我細細道來。

中國人的文學傳統,往最早追溯,有個東西叫《詩三百》。《詩》在抒情上特徵是什麼呢?《毛詩序》說了:「故變風發乎情,止乎禮義。發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禮義,先王之澤也。」

簡而言之,就是六個字:發乎情,止乎禮。


注意到沒有,不獨有發,最重要的是有一個止字。

《詩》作為儒家的經典,承載的意義當然也包括從詩教達到禮教,所謂「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是也。詩經中處處透露出這樣的取向,說《關雎》,夫子是怎麼評價的呢?

子曰:「《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

這個淫,可不是現在說的意思,而是多、過度的意思。諸位學過《岳陽樓記》的,應該知道有個詞叫「雨霏霏」,也是一樣的意思。

發乎情,不是說就不允許有感情的表達了,可以樂,可以哀,但是一定要止乎禮, 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說到底,就是情感的表達上,推崇一種克制、蘊藉、不過度的方式。

這種取向深刻影響了後世的美學觀。

如果各位讀詩的話,可能早就發現了,中國人對於情感的表達,不像是其他社會環境下的文明一樣,激烈而蓬勃,而且含蓄克制的。不知道各位有沒有讀西詩的經驗,但大家一定讀過高中課本中錢鍾書先生說中國詩的那一段:

「你們的詩人狂起來可了不得!有拔木轉石的獸力和驚天動地的神威,中國詩絕不是貴國惠特曼所謂『野蠻犬吠』,而是文明人話。並且是談話。不是演講,像良心的聲音又靜又細——但有良心的人全聽得見,除非耳朵太聽慣了麥克風和無線電或者……」

說的就是這種審美取向上的區別。中國人的表達,往往傾向於含蓄而餘味悠長式的。舉個例子,像是周邦彥絕好的一個句子:「人如風後入江雲,情似雨余黏地絮。」擬物寓情,根本不曾激烈表達;而又如李商隱著名的:「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其情其境,感情的主客雙方僅僅靠一個含混的相望產生互動,但這一絲漣漪下情感的深海卻望不到底去。

說了這麼多,想必大家都能明白為什麼金庸先生要選擇這樣一種表達來呈現二人的十六年後了。

如果說按照題主假設的,我們選擇瓊瑤式的表達,讓二人擁抱在一起,說上一萬句膩膩的情話,甚至像是如今的什麼唐七公子一樣,寫一番「虐文」,達到的效果會是如何的呢?

答曰:淺嘗輒止,看完便算。

我看很多網文,往往就是這樣的一種感想,他們太想把一切激烈地表達出來了,好像感情不這樣表達就出不來了一樣。這樣的結果,就是過猶不及,常常用力過猛,看著不是身上忽然起了雞皮疙瘩,感覺有濃濃的違和感,就是乾脆覺得假了。

十六年後,一切如舊,平平淡淡的敘述之下,可不僅僅是這麼平淡的。一整部書的命運離合,都是文字下方不可窺測的大海,金庸只需要含蓄地激起那麼一絲漣漪,大海是如何的,就交給讀者的內心去完成了。

這正是中國傳統美學的延續,金庸懂得止,懂得含蓄,懂得最重要的不是說出來的,而是沒說出來的。

相似的,我想舉兩本小說來做一個印證。

如孫曉的武俠小說《英雄志》的主角盧雲,也有一場十年後的回歸,他風塵僕僕回到北京的時候,他早年的戀人早已嫁為人妻。

他們相逢在了一家布店。別人家的少奶奶是買布者,落魄的賣面郎藏在布架帷幕之後,倩兮感覺到了昔日愛人的回歸,但兩人沒說一句話,沒有發生任何可感的接觸。

但那一章真的是讓很多人看到流眼淚,二人的人生際遇,在一場無言的默劇中表達到了完美。甚至論胸襟抱負,我個人覺得比十六年之約更好。

又如,江南的《上海堡壘》,可不可以說最後的:「好好睡,晚安。」是乾癟平淡的呢?

不可以,這五個字的重量,絕不是這五個極其日常的字的表面。五個字的背後有林瀾的死,林瀾死前對江洋的感情是如何的,這些東西是故事中不曾正面去寫的。而寫出來的部分,我們可以想到江洋在那一夜簡訊刪複寫的焦慮和掙扎,想到那一場戰爭中死去的朋友們,他們曾一起在KTV歡歌,一起聯機打帝國時代,但是回不去了,你愛的林瀾她對你也有感情,但是她死了。

你能說,江南最後給出的這五個字是平淡的么?不,這五個字是用一整本書鋪墊出來的,擁有著白矮星一樣的重量。如果換一個人寫,讓江洋號啕大哭一場,茶飯不思一場,感覺還一樣么?不一樣了,因為表達過度了。所以我們看著江洋問哨兵要了煙,坐在外面唱起了那首《海上花》。

你看,含蓄,蘊藉,但深邃,可嘆。

中國傳統美學很大的一部分,就在這其中了。

以上。


我和樓上理解不一樣,我當時看的時候很感動,我第一時間就是認為,兩人都以為自己看到的是幻覺,曾經在腦海里出現過無數次的幻覺,所以他們說話的時候很平淡
「忽覺得一隻柔軟的手輕輕撫著他的頭髮,柔聲問道:「過兒,甚麼事不痛快了?」這聲調語氣,撫他頭髮的模樣,便和從前小龍女安慰他一般。」
「兩人呆立半晌,「啊」的一聲輕呼,摟抱在一起。燕燕輕盈,鶯鶯嬌軟,是耶非耶?是真是幻?」這段很明顯表現兩人剛開始根本沒有反應過來,等抱在一起的時候那種真實的觸感才讓兩人情感爆發出來,同時又有一種害怕是幻覺的感覺。


「不美」看似主觀判斷,卻是一個好題目。換個說法,我想,題主大概是覺得,十六後相遇的描寫,太過平淡了。

是啊,太過平淡了,以前我也這麼覺得。

我先看的電視劇,我喜歡古天樂版楊龍最終重聚的處理手法。

正如題主所說,楊過看到古墓里的擺設浮現眼前,他四處輕撫,滿臉的難以置信,滿臉的不可思議。桌几、石床、長繩,鏡頭中的元素彷彿暗示著我們,你們沒看錯,是時候了,接下來,我們要賺取你們最洶湧的淚水。

正如我們所預料的,《西天取經路遙遙》的背景音樂哀婉地響起。正如我們所期待的,小木屋裡布置的一切,就是要直擊人心、就是要乾淨利落地鋪墊出最虐的大高潮啊。


緊接著,龍兒的聲音驟然出現,過兒,是不是你呀?


楊過慌忙跑出屋外,愛妻的倩影恍惚就在眼前,他躊躇不定,擦了擦眼睛,拚命地想看清楚。他們緩步接近,顫巍巍伸出手,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背景音樂傾瀉而出,兩人確信無誤,終於狠狠摟抱在一起,喜極而泣。


儘管古天樂和李若彤的哭相不是太好看,我媽媽在銀幕前,卻也已經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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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看了原著,到斷腸崖底的時候,心裡就已經做好了準備——金庸先生煽了三十八回的情,這一刻,一定會用轟轟烈烈的久別重聚,來徹底擊垮讀者們被虐了千萬遍的心吧。


我早想好了各種撕心裂肺的辭藻,想好了各種珠淚千行,來營造「過兒,是不是你呀」的語境,但是出乎我意料地,任憑金庸的文字背後有多少情緒潛伏暗涌,小龍女卻只是輕撫他的頭髮,平靜地說,過兒,什麼事不痛快了?好像楊過的出現,只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一般。

我心裡不斷抗拒著——為什麼不渲染他們踟躕靠近的場景,為什麼不讓他們顫巍巍地伸手試探,為什麼不寫他們面部表情的變化,為什麼這麼輕易,就讓他們抱在了一起?為什麼讓他們沉默相對許久,才得以痛痛快快地宣洩?讀者的情緒被吊著有多難受啊。

是的,楊龍相聚的場景描寫,在我看來,也是再平淡不過的。


等到我稍微識得了愁滋味,又重新翻閱了舊書。


過兒,什麼事不痛快了?


許多年後再咀嚼這句,不知何以,淡淡的字眼裡,酸楚與甜蜜竟猝然蔓延開來。


我終於明白,或許,愛情走到這一步,就應該是平淡的。


我並不是金庸吹,但是不得不佩服金庸的處理,經過了那麼多年的千山萬阻,數以億計的讀者們翹首以盼,他卻還能讓小龍女這麼平靜地凝望。


楊龍有幾次分分合合,第一次分離時間甚短,他們重會於小龍女重傷之際,李莫愁師徒卻在一旁覬覦秘笈,包藏禍心。


後來尹志平事件,兩人生出誤會。等到小龍女再次出現,已經在大勝關英雄會之時,彼時群雄一見其貌,相顧失色。更有金輪法王一行,強敵窺伺。


緊接著黃蓉三言兩語,小龍女生出憂慮,再次離走,這一次重聚,更增了公孫止的色膽包天,狼子野心。

唯有最後這一次,金庸才支開了閑雜人等——嗯,這才是真正屬於他們、原本就應該屬於他們的寶貴時刻。


我很能理解寫下楊過真愛是郭芙的段子手的浮誇本意,卻無法理解那麼多讀者的輕信,竟可以把楊龍多少次尋尋覓覓、生死相許置於腦後。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里有一個人生境界的老梗,意義彷彿。歷經望盡天涯路的患得患失、愁思百結,歷經為伊消得人憔悴的銘心刻骨,楊過眾里尋他,驀然回首,她卻靜靜地在闌珊燈火里,這是他們的白首相知。


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


我知道這一刻楊龍有千言萬語想要宣洩,金庸卻寧可讓他們沉默許久。


好像漫長的十六年,不過是丈夫出的一趟遠門,他風塵僕僕地歸來,妻子已經守候門外,她輕輕地擦拭他額上的汗珠,平靜地說道:

你回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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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謝 @言少邀。看到這個題目,我想到了在陸文夫的小說《美食家》裡面的一處情節:朱自冶講食經,說在一次宴席里,前面的菜應當前面的口味重一些,越往後的菜鹽要越少。之前有個廚師在最後一道湯忘記放了鹽,結果一一稱讚這個湯最好喝。

以下是原文:

 朱自冶的道理還在向前發展:「這放鹽也不是一成不變的,要因人、因時而變。一桌酒席擺開,開頭的幾隻菜都要偏咸,淡了就要失敗。為啥,因為人們剛剛開始吃,嘴巴淡,體內需要鹽。以後的一隻只菜上來,就要逐步地淡下去,如果這桌酒席有四十個菜的話,那最後的一隻湯簡直就不能放鹽,大家一喝,照樣喊鮮。因為那麼多的酒和菜都已吃了下去,身體內的鹽分已經達到了飽和點,這時候最需的是水,水裡還放了味精,當然鮮!」

  朱自冶不僅是從科學上和理論上加以闡述,還旁插了許多有趣的情節。說那最後的一隻湯簡直不能放鹽,是一個有名的廚師在失手中發現的。那一頓飯從晚上六點吃到十二點,廚師做湯的時候打瞌睡,忘了放鹽,等他發覺以後拿了鹽奔進店堂時,人們已經把湯喝光,一致稱讚:在所有的菜中湯是第一!

而楊過與小龍女的相遇,也應當是這個道理——倘若把這個故事看做一次宴席,那麼這個宴席上前面的菜式已經足夠「重口味」了。在前面的故事裡面,他們經歷了生離死別,經受了倫常考驗。他們已經遇到了太多太多的困難,甚至連他們雙方都已經不是完整的了——小龍女失去了貞操,楊過斷了一隻手臂。

可以說,所有情侶可能經歷的磨折,楊過與小龍女都已經經歷了。

所以,當他們的重逢經歷了的變故之多,實在是一言難盡。

這個故事該到了結尾的時候了,讀者們為他們擔驚受怕的已經夠多了,前面的故事已經夠精彩了,那麼這樣的安排,就是宴席中那最後一道不加鹽的清湯。

這是其一。

其二,世界上的愛情有千萬種。但是愛情最好的結局無非是四字——白頭偕老。我在之前的答案里說過:我猜,愛情的常態不是乾柴烈火,不是你死我活,不是劈腿偷情,不是生離死別,而是一天天的柴米油鹽。

就像可樂雖然好喝,但是能咕嚕咕嚕灌下去大半,既解渴又健康的,始終是白水。

而大音希聲,大羹不和,萬事萬物到了盡處都是去繁由簡。所以,最後的那一聲問候,雖代表了千言萬語,但是也已不必說了。

既然無論是生離,死別,殘缺不全,世事倫常,還是中間那漫長的讓人發瘋的十六年都沒有讓我們分開,那麼世界上已經沒有任何人與事情能讓我們分開了。
那麼剩下的日子,就讓我們做對正常夫妻,沒有血雨腥風,沒有國讎家恨,好好隱居去吧。

這已經是我作為一位讀者,能夠想到的最好結局了。


回答可能略跑題。小時候讀金庸,我喜歡的是黃蓉趙敏,精靈跳脫,智計百出,嬌俏可人。而小龍女雖然以美貌著稱,但是可能久居古墓,性情木訥無趣。後來過了很多年,我才發現她的可愛。其實就是因為她久居古墓不問世事,所以才有一顆一塵不染的心,才能給楊過最純粹的愛。她眼裡沒有世俗,沒有國家人民,只有她關心在乎的人。而楊過,我們來看下他的身世和性格,母親去世後淪為乞丐,看看他的年紀,這個年紀的少年,本來就極度需要認同感,但是他卻沒有雙親沒有關愛,而且長期遭人白眼和歧視,性格難免偏激,最恨別人看不起他。初遇陸無雙我們就可以看出來他性格叛逆,倔強,其實又隱隱自卑。他心裡暗暗期盼自己的父親會是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這樣在自己孤單被瞧不起的人生里多少能挽回一點自尊。但是現實給了他無情一擊--父親不但不是英雄,還認賊作父,是個奸賊。我覺得這個對他真的是特別沉重的打擊,這點讓我想到傅紅雪。傅紅雪有著黑暗的童年,他是個瘸子,還有羊癲瘋,可是支撐著他復仇的信念是他父親是個名滿江湖的第一大俠,他自豪有這樣的父親,所以這一切他都能忍受。男孩子是不是都有這種情結?而郭芙,擁有他渴望的一切,還看不起他(這裡其實是他自卑心理作祟),踩到了他的雷區,所以後面才有了針對郭芙的種種。可笑的是竟有人把這理解成為對郭芙是真愛。我覺得他初遇郭芙是喜歡她的,如此漂亮可愛的小姑娘,情竇初開的少年心動也是情理之中。後面一系列矛盾卻觸到了楊過敏感的自尊心,他對郭芙是羨慕妒忌恨的--她幸福的家庭,她人人敬仰的父親,她赫赫有名的外公,她聰明絕頂的母親,這一切都是他無比想要而求不得的。他面對郭芙,無論表面再桀驁,內心始終是自卑的,最後因為郭芙表現出的瞧不起而使這極度自卑變成了他心裡的一個死結。這個結一直到很多年之後才解開,就是救耶律齊讓郭芙給他下跪的時候。期間每次見到郭芙就像打了雞血一樣,想證明自己雖然沒有顯赫的身世,雖然當年你看不起我,但我通過努力一樣能成為你爹那樣受人敬仰的大人物。(中二少年傷不起,想想這像不像讀書時候極度自卑敏感的窮苦少年被富二代嘲笑看不起後來發奮讀書終於揚眉吐氣對當年那個同學說看看哥現在多麼牛掰,你還敢看不起哥嗎!)我一直都認為楊過因為早年教育和關愛的缺失挺叛逆挺憤世嫉俗挺中二的。一直到郭芙給他下跪,和失去小龍女孤寂凄冷的一個人流浪的十六年歷練和人生感悟,他心裡那個被人瞧不起的少年才終於消失。看看書中誰對他好一點他就感動的什麼似的,所以楊過最缺什麼?缺愛啊。全心全意無雜質的愛是他最缺的。而且小龍女在他人生最低點接納了他--雖然是被動,但是她並沒瞧不起她,在她眼裡,窮富美醜都似乎不是什麼標準,她的標準只是我在乎和不在乎的人,僅此而已。對比其他幾女,如果楊過長相丑,悟性低武功低,她們還會喜歡他嗎?答案是,不會。起碼郭襄肯定是不會的,郭襄本就是基於楊過是超級大俠--還是個很帥的大俠才喜歡他的。陸無雙比較傲氣,應該也看不上他,程英不好說,但小龍女就一定會。她從小生活在古墓,和世人隔絕,人都沒見過幾個,我們世俗的評判人的標準在她眼裡什麼都不是,她心思單純,只憑自己喜好來做決定,表達愛情的方式也和我們不同,只要他過的好,其他都不重要。所以十六年重遇,她關心的仍然是過兒開不開心,並沒有那麼多花里胡哨的表達方式和感天動地的場景--也不需要。她在乎的只有楊過,也會認為無論多久,無論多遠,兩人終會重遇。書里其他幾女的痴情讓人唏噓不已,還有為她們抱不平的,但楊過能遇到小龍女,何其有幸!終南山下,活死人墓,神鵰俠侶,絕跡江湖。


很多人都從寫作和審美的角度解答了這個問題,說的已經非常全面了,我想從另一個角度補充一句——從劇情看這個處理也是最合適的,因為這樣最符合當時兩個角色的心境。

十六年後相見,小龍女的第一句話就和當年在古墓中一樣語氣,時間對於她幾乎是停滯的,這是因為玉女心經清心靜念,情緒波動極少,加上長期獨居,因此小龍女的心態早就已經回到了當年的古墓中。所以茅屋的布置和古墓一樣,甚至給楊過縫製的衣服都是「兒童衣衫」而不是假想的成年身形。這裡面隱含著的可能是小龍女對當年古墓生活的懷念,或許對她來說楊過下山之前二人在古墓中的生活是她最習慣最舒適的方式。所以當看到楊過的時候她很自然的說了那一句,說話的時候她可能都沒意識到眼前的人意味著什麼,因為同樣的場景在小龍女心中可能在這十六年中上演了無數次。

楊過沒有小龍女那樣平淡的性子,他個性激烈得很,所以才會傷心絕望之際躍入深谷。但是無論如何激動,他畢竟已經「死」過一次,情緒得到了發泄,而且也逐漸發現了小龍女可能依然在世的跡象,心裡已經逐漸有了準備,因此這不是一個巨大的突然的驚喜,而是先有涓涓細流,慢慢再到磅礴巨浪的過程。當楊過回身看到小龍女時,那一切的感情洪流最終匯入了汪洋大海,雖有波浪起伏,但更加深沉厚重。

十六年來,兩個人一個奔波於江湖,嘗盡人間百態,早已不像當年一樣年少張揚,甚至連真面目都不願輕易示人;另一個幽居谷底,整日懷念年少時光,心態一如往昔。但在他們心中,彼此從未遠離對方。當他們真的相見,大悲大喜才是不符合角色的行為,這種含而不露,內蘊深長的方式才是他們最可能的。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楊過十六年的行屍走肉。
古墓無她,亦只是孤墳一座。
他的凄涼,能與誰說起?

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最深的思念,最美的重逢,莫過於無聲。

然而金庸這平淡一句,才是情深意重。
愛是陪伴,愛是等待,愛是長久的思念。
-------------------25-09-2015 13:50更新線----------
隨手答居然有人贊,謝謝,坐飛機前再用手機補充兩句,近一年沒回家,我也是有點近鄉情怯了。

金庸寫這一段,也是參見蘇軾這首詞的。

神鵰俠侶第三十八回標題:生死茫茫

當中一段

他猶如行屍走肉般踉蹌下山,一日一夜不飲不食,但覺唇燥舌焦,於是走到小溪之旁,掬水而飲,一低頭,猛見水中倒影,兩鬢竟然白了一片。他此時三十六歲,年方壯盛,不該頭髮便白,更因內功精純。雖然一處艱苦顛沛,但向來頭上一根銀絲也無,突見兩鬢如霜,滿臉塵土,幾乎不識得自己面貌,伸手在額角鬢際拔下三根頭髮來,只見三根中倒有兩根是白的。

霎時之間,心中想起幾句詞來:「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這是蘇東坡悼亡之詞。楊過一生潛心武學,讀書不多,數處前在江南一家小酒店壁上偶爾見到題著這首詞,但覺情深意真,隨口念了幾遍,這時憶及,已不記得是誰所作。心想:「他是十年生死兩茫茫,我和龍兒已相隔一十六年了。他尚有個孤墳,知道愛妻埋骨之所,而我卻連妻子葬身何處也自不知。」接著又想到這詞的下半闋,那是作者一晚夢到亡妻的情境:「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對無言,惟有淚千行!料想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崗。」不由得心中大慟:「而我,而我,三日三夜不能合眼,竟連夢也做不到一個!」

猛地里一躍而起,奔到斷腸崖前,瞧著小龍女所刻下的那幾行字,大聲叫道:「『十六年後,在此相會,夫妻情深,勿失信約!』小龍女啊小龍女!是你親手刻下的字,怎地你不守信約?」他一嘯之威,震獅倒虎,這幾句話發自肺腑,只震得山谷皆鳴,但聽得群山響

應,東南西北,四周山峰都傳來:「怎地你不守信約?怎地你不守信約?不守信約……不守信約……」

他自來生性激烈,此時萬念俱灰,心想:「龍兒既已在十六年前便即逝世,我多活這十六年實在無謂之至。」望著斷腸崖前那個深谷,只見谷口煙霧繚繞,他每次來此,從沒見到過雲霧下的谷底,此時仍是如此。仰起頭來,縱聲長嘯,只吹得斷腸崖上數百朵憔悴了的龍女花飛舞亂轉,輕輕說道:「當年你突然失蹤,不知去向,我尋遍山前山後,找不到你,那時定是躍入了這萬丈深谷之中,這十六年中,難道你不怕寂寞嗎?」淚眼模糊,眼前似乎幻出了小龍女白衣飄飄的影子,又隱隱似乎聽到小龍女在谷底叫道:「楊郎,楊郎,你別傷心,別傷心!」楊過雙足一登,身子飛起,躍入了深谷之中……

三十八回中也引到此詞。

楊過一夜白頭---塵滿面,鬢如霜。

小龍女跳下斷腸崖,一別十六年---料得年年斷腸處

過兒,什麼事不痛快了?----或者尤勝相顧無言。

細細想來,會否是金庸當初讀到這厥詞時大為感嘆,故融詞入文,還他一個美好結局。(要起飛了???)


謝邀.

做幾道選擇題吧,只有A,B兩個選項.

1.這兩段武功描寫哪個看來更見功力?

A.

蕭遠山咬牙切齒的道:「慕容老匹夫殺我愛妻,毀了我一生,我恨不得千刀萬剮,將他斬成肉醬。」那老僧道:「你如不見慕容老施主死於非命,難消心頭之恨?」蕭遠山道:「正是。老夫三十年來,心頭日思夜想,便只這一樁血海深仇。」

那老僧點頭道:「那也容易。」緩步向前,伸出一掌,拍向慕容博頭頂。
慕容博初時見那老僧走近,也不在意,待見他伸掌拍向自己天靈蓋,左手忙上抬相格,又恐對方武功太過厲害,一抬手後,身子跟著向後飄出。他姑蘇慕容氏家傳武學,本已非同小可,再鑽研少林寺七十二絕技後,更是如虎添翼,這一抬手,一飄身,看似平平無奇,卻是一掌擋盡天下諸般攻招,一退閃去世間任何追襲,守勢之嚴密飄逸,直可說至矣盡矣,蔑以加矣。閣中諸人個個都是武學高手,一見他使出這兩招來,都暗喝一聲采,即令蕭遠山父子,也不禁欽佩。  
豈知那老僧輕輕一掌拍落,波的一聲響,正好擊在慕容博腦門正中的「百會穴」上,慕容博的一格一退,竟沒半點效用。「百會穴」是人身最要緊的所在,即是給全然不會武功之人碰上了,也有受傷之虞,那老僧一擊而中,慕容博全身一震,登時氣絕,向後便倒。 ————三聯版天龍八部

B.

蕭遠山咬牙切齒的道:「慕容老匹夫殺我愛妻,毀了我一生,我恨不得千刀萬剮,將他斬成肉醬。」那老僧道:「你如不見慕容老施主死於非命,難消心頭之恨?」蕭遠山道:「正是。老夫三十年來,心頭日思夜想,便只這一樁血海深仇。」

那老僧點頭道:「那也容易。但見他足踏神域七星法陣,全身響起七處霸王色霸氣,僧袍下連續出現64個龍頭,顯然是異界煉獄困龍縛咒已經練到了最高境界.口中吟唱不休,似佛似神,如夢如幻,緩步向前,伸出一掌,拍向慕容博頭頂。

這一掌擊出,霸氣四溢,伴隨掌勢閃出一百道紫色閃電,每道都具備追蹤鎖定和濺射效果,任一道都有屠龍弒神的混亂屬性殺傷能力。

隨著閃電的蜿蜒進擊,那老僧深厚又湧現了七百多個若隱若現,彷彿黑霧籠成的召喚獸,分別向慕容博發出各色魔法禁咒,一時之間寒霜風暴,烈焰焚城,雷獄狂嘯籠罩方圓百里,整個力場充斥了虛弱,恐懼,減速,定身,沉默,衰弱,瘋狂,湮甲,中毒等無數種負面效果。

豈止那老僧輕輕合十,足以毀天滅地撕裂位面的魔法能量和鬥氣能量聚集到了一起。正好擊在慕容博腦門正中的「百會穴」上,慕容博的一格一退,竟沒半點效用。「百會穴」是人身最要緊的所在,即是給全然不會武功之人碰上了,也有受傷之虞,那老僧一擊而中,慕容博全身一震,登時氣絕,向後便倒。
——二聯版地龍六部

2.這兩件屋子哪個更有品位?
A.

B.

3.同一個明星,哪張更美麗?

A.

B.

金庸對美麗的詮釋,基於他對美麗的理解.

用馬的審美看人,自然會覺得腿又粗又短,毛太少,沒有尾巴.

用市儈大媽的眼光看來,伯夷叔齊都是缺心眼的無聊貴族.

審美無優劣,品位有高低.


題主問,為什麼相逢不那麼美,為什麼不相遇,喜極而泣,深情相擁?

於是這個回答,主要討論什麼樣的描寫是好的情感描寫,並不主要寫楊龍戀。

藝術作品總是來源於生活,而又高於生活。為什麼我們要讀武俠,或者為什麼我們要讀小說,難道不就是為了體會自己未曾體會的世界?

所以,才有「我只管過兒一個人,別人的事,我不管。」(小龍女),「我做了甚麼事礙著你們了?我又害了誰啦?姑姑教過我武功,可是我偏要她做我妻子。你們斬我一千刀、一萬刀,我還是要她做我的妻子。」(楊過)。

因為生活太平淡,我們才要刺激,因為愛情太平淡,我們才甘心虐得死去活來。
你說,文字里的人兒喜相逢,熱淚盈眶,這不是挺好的嗎?我也想看,我想被感動到流淚。
但是,你品嘗過書里告訴你的蕩氣迴腸,卻未曾品味過作者想告訴你的平淡。

北島曾說:「你沒有如期歸來,而這正是離別的意義。」

李敖曾寫過,「不愛那麼多,只愛一點點,別人的愛情比海深,我的愛情淺。」

你也許會問——為什麼不如期歸來?為什麼不比誰愛的更深?——但能問出以上問題的,也許既沒有經歷過別離,也沒有品味過愛。

真正經歷過別離的人,才會知道能如期歸來是多麼的不容易。才會經歷等待的迷惘,錯過的失落,思念的痛苦。最後變成的是表面的風平浪靜。你看,因為沒有如期歸來,這段感情終於變成了心中的永恆之物。經歷過愛情的波折的人,更能體會深愛的痴迷,折磨的痛苦,於是害怕去深愛,小心翼翼,而背後卻是煞費苦心。

陳可辛有一次說,我拍《甜蜜蜜》,其實本來是想讓李翹和黎小軍在櫥窗前聽鄧麗君的歌,然後錯過的。即是最後編排他們相遇,也只是微笑——正如片名。

你看,作者和導演,其實相對於大眾更懂得什麼才是真正動人的東西。可惜那種留白卻並非所有人能理解,所以電視劇的《神鵰俠侶》才要描寫相擁而泣,描寫狠狠摟抱在一起。

好不好呢?拍得很好。但是那種作者想告訴你的平淡卻不會有了。

「過兒,甚麼事不痛快了?」

平淡嗎?很平淡。就像一句姑姑的問話。但是對於楊過、小龍女二人,可能卻是夢裡已經排演過了無數遍。十六年,十六年啊!十六年的時間,整天夜裡輾轉反側,夢裡的不會是相擁喜極而泣,而是日常親切的對話。醒來的失落又能怎麼描述呢?而這些,都不能用動作表現出來,不能用語言描繪出來。

只有一句,十六年後。

所以你問,當真實見面了,他們的表現是什麼。我覺得是萬語千言,卻又不知從何說起。甚至,在夢裡的山盟海誓,醒來的時候在強大的衝擊下,竟然難以啟齒。

「過兒,甚麼事不痛快了?」
好久不見。

我們現在的電視劇電影,常常有濫用表情之嫌。錯把肉麻當有趣,錯把犯賤當愛情。

男人和女人在一起,總要雄孔雀開屏,要不就是霸道總裁英雄救美,要不就是外星人高富帥虐戀少女心,或者因為一個實在大不了的原因兩個人分手然後複合。是啊,大家都喜歡看,因為生活都沒有,生活遍地是平淡。

更有抗日神劇,在槍林彈雨後,撕完鬼子內褲藏雷後以無比浮誇的以身相殉,旁邊的演員一臉浮誇地推胸,叫他交黨費。又過了半天,交代了情節發展後才領便當去。

可是,經典是怎麼處理的呢?《兄弟連》里,士兵中彈後旁邊人背其他,處理傷口,一邊喊他「you are ok「,一邊一臉面無表情地處理傷口。當看到隊友被炸斷腿時,只喊了一聲」ME-DI!"就慢慢地蹲了下去,接下來什麼話也不說。我不知道有什麼更能突出戰爭的殘忍。

就連《阿甘正傳》中,戰友中彈快要氣絕,他臨終說的是什麼呢?是「媽媽」,是「我想回家鄉捕蝦。」你看,平淡吧,可人家不知碾壓神劇多少倍。

就連阿甘的陳述,也是坐在椅子上與路人云淡風輕的聊天。就連阿甘的表白,也是一句:「但我知道什麼是愛。」

誰說不是愛呢。

很少人能被這樣的平淡所感動,這需要時間和閱歷慢慢的發酵。

平淡和平淡總是不一樣的。就好像我們的柴米油鹽,和楊過和小龍女的柴米油鹽是不一樣的。因為你的柴米油鹽只有柴、米、和油鹽,而他們除了那些之外,還有彼此不需要過多修飾的真情。

經過了天長地久,還有什麼動人過細水長流。


也許你並沒有和所愛的人分離的經歷吧。
讓我們先把目光投向今天,高鐵通暢,飛機便捷,移動通信覆蓋了你能出沒的大部分地方,如果你想文藝懷舊,那不太靠譜的中國郵政國內寄信的時間也不會超過一個月。
即便科技帶來了如此進步,可還是有那麼多人,一遍遍刷著12306和特價機票,只需要點擊一下確定,就可以在第二天的這個時候和心愛的人擁抱在一起。
可就是點不下去。
於是分離的時間總是一天天延長,從小別到久離,熟悉的人開始變得陌生,有太多人說過再見,卻有太多人等不到再見的一天。

馬有輕蹄山有路,風可傳語水可渡,日長思念夜常夢,卻是歸期杳無期。

一千年前的節奏緩慢。
李商隱官居四川,妻子卻在長安家中。一年妻子來信,問何時回家過年?李商隱算算距離,一路艱難險阻,想要過年前趕回家,非得是過完元旦就出發不可。於是便有一首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流傳下來,成為了古人異地戀的寫照。

君居東莞東,我住北海北。以上種種,再遠再遠,總還是有個盼頭,東南西北四個方向,總還是有一個可以期盼的遠方。

楊過擁有的很多,有神鵰大俠之名,有萬夫莫敵之勇,有花蕊初開對自己神迷顛倒的小妹妹,更有數不清為自己流淚的紅顏知己,揮一揮衣袖,就可以把一個豪傑聚眾的大會變成自己的個人裝逼會,張無忌實現趙敏的三個要求要用一生,楊過送郭襄三件大禮只用一夜。
就是沒有老婆。
這麼說吧,一個中年男人對人生的幻想,基本就是這些了。
楊過的幻想是什麼呢?
僅僅四個字。十六年後。
這四個字支撐著楊過。既然等待總是要等的,那不如把過程變得精彩一些吧,這樣,再見到你的時候,便有好多故事可以同你說,你這十六年在島上,一定很孤單吧。

小龍女沒有期盼,事實上,她一無所有。
從選擇跳崖的一刻起,這場分別就註定是永別。
當然我們都知道,小龍女在谷底生活了十六年,不僅青春永駐,還順帶成為了武俠世界裡的養蜂專家,放在今天是要上CCTV7的。
若說是沒期盼,可偏偏要在蜜蜂翅膀上刻字,若說是有期盼,又要將蜜蜂放飛何處呢?
對楊過來說,時空都是障礙,可對小龍女來說,哪裡尋得時空呢?

按照我們的設想,這對受盡苦難的戀人,如果要有重逢的那一天,即使百花齊放,萬鳥齊鳴,彩虹飛度,日月同輝,郭靖攜全體襄陽人民發來賀電,都不為過吧。
可只要懂得分離的感受,就知道,這個時候,多了誰都是多,花開也嫌吵,所需要出場的,只是已經互相想念了很久的兩個人吧。
無論這份想念是一天,一年,還是一生,只需要再見的時候,「原來你也還好,一切都還和從前一樣」。

悶聲來重逢,這是墜美的。


因為,分開的十六年,對兩個人來說都不存在啊。
沒有你的日子,每一天都一樣,每一天都不重要。
所以對他們來說,這不是一場久別重逢。她只是看到他不痛快,所以問問。


很多年前我的一位女朋友和我講起她喜歡過的一個男孩,她是這樣說的「我是產生了幻覺,看見他就站在我家的客廳里…」我從未喜歡一個人到發痴發狂的程度,當年富於笑談。十年以後,的確十年,她聽說一位小商人娶了自己當年的摯友,問我要不要去參加婚禮,我納悶她的躊躇,她說「是那個人啦…」原來生活才是真真切切的段子手嘛!然後她沒去參加婚禮嗷嗷哭了很久,還和朋友很久沒聯繫。
如果愛久了,就會做夢夢見,就會出現幻覺,就會假裝這個人在身邊陪伴,只有這個人真實出現在眼前的時候,才能讓這個夢成真或者破碎。


「16年
我等了你16年
16年你都沒找到我
你笨
你笨
你好笨」

「16年
你躲了我16年
16年我才找到你
我哪裡笨
哪裡笨
哪裡笨」


題主,這樣是不是虐很多?


這就是經典和爛俗的差距。


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不期而遇的人,於千萬年之中在時間的無涯荒野里撿拾曾經的記憶,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熟悉的過往與愛的默然邂逅,沒有別的話可說,唯有輕輕地問一聲:「哦,原來你也在這裡?」

——張愛玲


一句話,金庸不是瓊瑤。


「失而復得」後的知足。

16年前,小龍女身重劇毒,抱著必死決心跳入絕情谷,
16年後,楊過沒有等到小龍女,也是抱著必死決心跳下絕情谷,
金庸在這裡,如果寫到兩人最終緣慳一面,天人永隔也是合理的。


如果題主
經歷過 「失而復得」,
經歷過 「斷聯、提升、小心翼翼不碰雷區復聯、到最終破鏡重圓」,
經歷過「無論怎樣,都不想放開你的手」
經歷過「我要贏」到「願意把對方發自心底的放在自我之上」時,

若有幸得到對方的再次青睞,會發現,能夠再次擁抱被命運推向我的那個人,已經知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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