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理解魯迅小說鑄劍中的人頭唱的歌？

記得小說穆斯林的葬禮中，男女主角他們還為這歌的翻譯犯愁。那麼該如何理解呢。

（一）

哈哈愛兮愛乎愛乎！
愛青劍兮一個仇人自屠。
夥頤連翩兮多少一夫。
一夫愛青劍兮嗚呼不孤。
頭換頭兮兩個仇人自屠。
一夫則無兮愛乎嗚呼！
愛乎嗚呼兮嗚呼阿呼，
阿呼嗎呼兮嗚呼嗚呼！

（二）

哈哈愛兮愛乎愛乎！

愛兮血兮兮難乎獨無。
民萌冥行兮一夫壺盧
彼用百頭顱，千頭顱兮用萬頭顱！
我用一頭顱兮而無萬夫。
愛一頭顱兮血乎嗚呼.
血乎嗚呼兮嗚呼阿呼，
阿呼嗚呼兮嗚呼嗚呼！

（三）

王澤流兮浩洋洋,

克服怨敵，怨敵克服兮，赫兮強！
宇宙有窮止兮萬壽無疆。
幸我來也兮青其光！
青其光兮永不相忘。
異處異處兮堂哉皇！
堂哉皇哉兮噯噯唷，
嗟來歸來，嗟來陪來兮青其光！

對於這組歌，魯迅自己說的是：「在《鑄劍》里，我以為沒有什麼難懂的地方。但要注意的，是那裡面的歌，意思都不明顯，因為是奇怪的人和頭顱唱出來的歌，我們這種普通人是難以理解的。」

……周老師您這解釋簡直令人髮指。

三首歌分別發生在這麼三個段落，（一）出現在眉間尺知道要報父仇是極其困難的情況下，相信了黑色人的話，砍下了自己的頭顱並把復仇使命交託給了黑色人，然後黑色人（宴之敖者）唱了這首歌。（二）是宴之敖者為王獻藝時唱的，金鼎中的水剛沸。宴之敖者「伸起兩手向天，眼光向著無物」，舞蹈著，忽地發出尖利的聲音唱起歌來。（三）是眉間尺的頭顱在金鼎里唱給王的，目的是為了引國王下殿觀看，以便宴之敖者把他殺死——好啦這是故事背景。

先說體裁和節奏，顯然魯迅是在玩兒楚辭（因為故事發生在江南），就好像他的「愛人贈我百蝶巾；回她什麼：貓頭鷹。從此翻臉不理我，不知何故兮使我心驚」是翻《四愁》一樣，這種頗具時代感的擬聲詞頓挫是譯者要面對的第一個坎兒。翻譯意思很容易，如何把楚辭的節奏帶出來，這就很考驗著譯者應該如何處理這些「哈哈愛兮」，「嗚呼嗚呼」，「
噯噯唷 」了——顯然是肯定不能模糊處理的，因為每個擬聲詞都有不同的含義，這個很多學者都有討論。比如「噯噯唷」是明顯的江南俚歌款，眉間尺的頭顱唱出來又跟在堂哉皇哉兮後面，譏誚和挑動的味道不言而喻，絕對不能換成嗚呼嗚呼這種悲壯的感嘆詞，當然噫吁嚱什麼的就更別來搗亂了。我記得楚雁潮在小說里發愁的就是這個吧。

再說用字。魯迅的文白夾生讓很多後來的譯者頭疼，這組歌里的下字真是精確犀利。 比如說夥頤連翩兮多少一夫，若換成數不勝數兮多少桀紂那就簡直太沒味兒了。「夥頤」就是「伙頤」，來自於《陳涉世家》」見殿屋帷帳，客曰：『伙頤！涉之為王沉沉者。「」是陳涉的老夥伴兒們對他宮殿的感嘆，拿這個詞來形容暴君，裡面藏著多少魯迅沒說出來的話……然後「一夫」能讓人立刻聯想起孟子的「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傳說中孟子千把年後莫名得罪了朱元璋的神句），也能給人以迅速的聯想興發——這種獨有的藏典手法在後面比比皆是，是翻譯要面臨的第二個大瓶頸。個人認為，幾乎無法解決……

糟糕，感覺有點偏題……拉回來拉回來。題主問如何理解。我覺得首先我們要知道的是，黑色人宴之敖者到底是誰。根據考據，咳咳，宴之敖者是魯迅當年自己用過的一個筆名！（嚴家炎：魯迅曾經在1924年編過一本美術方面的書，收集古代的磚瓦上的圖案，叫磚文雜集，用的筆名就是「宴之敖者」。）好了，那麼我們知道了這個酷酷的大俠其實就是魯迅自己的影子。他唱的兩首歌，我們就不妨看作魯迅自己的心靈寫照。這樣一來對照一下魯迅其他文章，意思和聲氣就很明顯了——我用一頭顱兮而無萬夫。愛一頭顱兮血乎嗚呼，這個就是本意咯。

眉間尺的歌則譏諷味道更濃一些，但到了最後，他也和宴之敖者一起唱起了我用一頭顱兮而無萬夫，彼用百頭顱，千頭顱……這個應該是魯迅對麻木大眾的等待和期望。也就是那著名的「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裡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並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現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么？」 「然而幾個人既然起來，你不能說決沒有毀壞這鐵屋的希望。」的折射吧。

感覺好像回到了中學答短文分析的時代，捂臉，這一切都因為我挺喜歡故事新編和魯迅……希望不會招惹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