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哪些關於「琴」的故事?

因為看到這個很好奇。

有哪些關於「劍」的故事?http://www.zhihu.com/question/38984880


大音樂家
建議配樂:開往春天的地鐵

1.

「寬敞,隔音效果要好,適合彈琴。」顧青說道,隨即又有些尷尬的補充,「關鍵是要便宜,我剛來首都,身上實在沒什麼錢了。」

名為顧青的年輕人面帶疲憊,聲音微啞。他拎著不多的行李,顯然是手頭比較緊,卻又急著入住。

「按照你的要求,我這裡確實有一間房子很適合。」房東摩挲著下巴,沒露出任何鄙夷的神色,「只是...」

「只是什麼?」顧青有些焦急。

「之前有過傳言,這是間凶宅,曾有名租客自殺。」房東搖了搖頭,「房子是我父親留下來的,具體的事情我也不是很清楚。但這麼多年了,在這種熱門地段,我又一直把租金設置的極低,卻始終沒人租下,可見傳言大概是有些根據的。」

「你既然信得過找我租房,這些事情我就不能不和你說清。」房東嚴肅道,「當然,從自己的角度來說,我是從來不信這些封建迷信的東西的。幾次打掃,那間屋子也沒發生過任何事情。」

顧青有些猶豫,但想了想自己那空癟的錢包,終於下定了決心。在首都能花這麼低的價錢租到一間適合自己的房子,對現在的顧青來說,即便是凶宅也無所謂了。

「大叔,你是個好人。」顧青真誠地給房東鞠了一躬,「房子我租下了。」

房東沉默了一下,點了點頭。

2.

房間乾淨明亮,入眼便是一扇大落地窗。傢具儘管老舊,倒也正都適合。落日的餘暉從窗口射入,更平添了一絲古色古香的美感。

最讓顧青驚喜的是,落地窗旁竟然擺著一架黑色的三角鋼琴。

市面上最便宜的鋼琴也要幾千,而這架鋼琴明顯不是什麼便宜貨色。這對一個幾乎窮困潦倒的音樂家來說,簡直是天上掉餡餅一樣的好事。

顧青立刻就把房東之前關於凶宅的介紹拋在腦後。什麼凶宅不凶宅的,再凶能比沒有錢凶?

「太漂亮了...」顧青伸出顫抖的手,觸摸鋼琴表面的烤漆。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周邊,打開了琴蓋,隨即又自嘲的一笑。

「房子我都租下來了,這架鋼琴我當然隨便用了,至於像做賊一樣嘛...」他搖著頭,自言自語,「顧青啊顧青,你真沒志氣。」

顧青深吸口氣,坐在鋼琴之前,他修長的手指按了下去,琴聲隨之響起。

流暢、清澈,絲毫沒有老化的跡象,完全不似一架數十年無人保養的舊琴。顧青頓時喜上眉梢,指尖觸擊琴鍵的速度變快。

一曲鋼琴小品流暢而出,音色醇厚。

「真的是不一樣,比我以前彈過的任何鋼琴都要強出很多倍。」

顧青彈完半曲,感嘆著音色,把自己摔在沙發里。他哼著音樂,甚至已經開始幻想著自己未來的成功。

太陽很快落下,顧青吃完勉強可以下咽的外賣後,重新坐在鋼琴之前。他下午時候彈的那首曲子,是他即將衝擊國家鋼琴原創大賽的作品。前半部分他基本滿意,只是最後的高潮處,始終難以完善。

顧青能聽出來曲子中的瑕疵,也知道什麼樣的曲子才算是完美。但以他的水平,卻是怎麼也無法將這瑕疵去除。

他嘗試過各種手法,無論是溫潤還是炫技,他的音樂底子都始終是他的桎梏。儘管顧青有著不俗的天賦,卻沒有其他人那從小練起來的素質。

手指不斷地觸擊琴鍵。一段又一段有著微小區別卻大體相似的曲子響起。顧青本以為有了這架鋼琴,就足以彌補以前與其他人的一部分差距,然而嘗試了數十次後,卻依舊找不到恰到好處的音律。

清脆流暢的琴音變得深沉,彷彿其中蘊含著滾滾陰雲。沉悶的氣息充斥著這間小屋,壓得顧青難以呼吸。

三小時後,顧青放棄了嘗試。他抱著頭蹲在窗子前,望著窗外車水馬龍的景象,深深嘆了口氣。

「還是算了吧。」他道,「沒有那個能力,還非要強行堅持。從小就是,偏要這樣,偏要那樣。拿了家裡的所有積蓄出來闖蕩,卻一事無成,每天都在把父母的養老錢扔進這個無底洞。」

初春的風穿過窗子,吹進屋內,令顧青感到一絲冷意。他有些顫抖,不自禁地蜷得更緊了一些。

「嘁,還不如死了。」

顧青的眼睛亮了一下。

「活著這麼累...如果死了的話,是不是就可以脫離這些痛苦了?」

一念及此,顧青突然感覺到渾身的汗毛都立了起來。他打開窗子,把頭探了出去。

冰冷的風吹拂著他的頭髮,卻並沒有使他清醒,反倒是樓下的霓虹燈光使他愈加的興奮。他從窗邊退後,取了一罐啤酒返回。

這一次,他整個人坐上了窗子,雙腳踩著窗外的花台。

顧青拉開易拉罐的拉環,狠狠灌進肚子半罐。

他的嘴裡哼著小調,腦海回憶著從最初學琴開始的點點滴滴。轉瞬之間,三罐啤酒就下了肚。

「這個位置還蠻偏的,跳下去的話,估計明天早上才會被發現。」顧青的聲音微微顫抖著,「嘿,不得志音樂家因窮困潦倒而自殺...這種事情,估計連新聞都不會有興趣去播吧...」

說著,他又喝了一口酒,醉意上涌。顧青站了起來,面對眼前的鋼鐵森林張開了雙臂。

寒風抱了他滿懷。

顧青放下手中已經空了的易拉罐,深吸口氣,閉上了雙眼,身體向前傾去。

一瞬間,有琴聲響起。

3.

如同雷霆劈開陰霾。本以為是幻聽的顧青渾身一震,連滾帶爬地從窗邊下來,沖回了屋子。

琴鍵憑空下落,彈奏著顧青一直在譜寫的曲子。唯一不同的,是高潮前那猛地一頓,然後豁然飛揚。

仿若苦苦穿行沙漠的旅人,在即將跌倒時,看到了綠洲里的那涌清泉。又仿若陰翳心情中的悲情者,仰頭看到了萬里無雲的碧空。

顧青的眼淚突然就湧出來了。

顧青站在琴邊,一動不動。直到那首曲子彈奏完畢,他才抬起手,擦掉流至下頜的眼淚。

「還真是凶宅啊...真是見了鬼了。」他喃喃道,「見了一個大師級的鬼。」

顧青整理了一下衣領,腰肢微微前傾,恭敬地立在鋼琴旁邊。

隔了大概十秒,有透明的人影逐漸實體化。白色鬚髮的老人坐在鋼琴錢的凳子上,似笑非笑地看著顧青。

「你站在我面前幹什麼?」他問道。

顧青畢恭畢敬道:「承蒙大師幫助,想等您現身,我好拜謝。」

「嘁,什麼大師,不過是個已經沒有生命的鬼魂。」老人搖搖頭,「倒是你,和我當年一樣,年紀輕輕就想尋死。」

「那您...?」

「成功了。」老人笑道,「不過現在也後悔了。」

「你沒死過,當然不知道死是什麼感覺。」老人從凳子上站起,走向客廳邊的破布沙發,翹起二郎腿一躺,「尤其還是這種死法...跳樓,嘿,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摔到地上,七竅流血,被無數人圍觀那種慘相。」

顧青尷尬的撓了撓頭髮,也不知說什麼作答,只是嘿嘿的笑著。

「我看你倒不像是想拜謝。」老人坐直身子,語氣一肅,「你是想從我這兒偷學點什麼吧?」

顧青心裡一驚,有一種被看透的感覺。他急忙擺手否認:「沒,大師,我真的只是...」

「那我就教你點兒東西。」

「啊?」顧青露出了詫異的表情。

「嘁,不就是個鋼琴大賽?」老人絲毫不在意道,語氣中透露出絕對的自信,「要說幾十年前,我可能還不敢給你承諾,現在嘛,這東西還不是手到擒來?」

「不過說好,我也不是白教你的。」老人的聲音變得低沉,「你得幫我一個忙。」

對於顧青來說,任何的機會都已經是拼盡全力地在去把握。不要說是幫忙,就算是老人讓他用命來換,他或許都不會拒絕。

「好。」顧青點點頭。

老人笑了起來,重新坐在了鋼琴前。

「仔細觀察我的指法,小子。」他道。然後深吸口氣,手指觸動琴鍵。

4.

時間過得很快,眨眼間,三個月便轉瞬即逝。三個月里,顧青沒日沒夜地受著老人的訓練。

雖然顧青始終不知道這老人什麼來頭,但他確實在短時間內提升了自己的技藝。顧青每一天都能清晰地感受到進步。從學習音樂起的所有缺陷,都一個接著一個彌補完成。

顧青穿上自己唯一的一套西裝,深深沖老人鞠了一躬,向門外走去。他的嘴裡哼著調子,志得意滿。

他坐上計程車,隨著穿過首都城區的車輛長龍前進。

螞蟻般的行人奔走,拿著文件袋走進高樓大廈。街邊賣早餐的小商販偃了招牌,推著車子,向著日出的方向。

顧青把耳機塞進耳朵,合上雙眼。陽光照在玻璃幕牆上,反射在他的臉上,將他的眼前照成一片通紅。

演奏廳外,數十人等待著,他們或自信,或焦慮。每當有人從那扇不知是通往天堂還是地獄的門進去又出來時,總會引起一波小的騷動。

「你再核對一下譜子,沒有問題的話,就先準備準備吧。」顧青之前的選手進去後,一身西裝的男人拍了拍顧青的肩膀,「不要緊張,正常發揮就好,評委老師都很和善,只要你的實力足夠,他們是不會難為你的。」

顧青點了點頭。

幾分鐘後,顧青踏進了演奏廳。

初秋氣候不定,剛剛還是晴空,轉瞬間,烏雲便掩蓋了天空。大風驟起,吹得電線呼啦啦的不斷作響。

出租房裡,半透明的老人掀起鋼琴的琴蓋,深吸口氣,狠狠落下手指。

烏雲間,湛藍色閃爍,驚雷猛地炸響!

三十多公里外的演奏廳中,顧青做出了同樣的動作。

音符如同膨脹起來的氣球,在顧青手指碰觸到琴鍵的那一刻炸開。然後衝擊向外擴散,席捲了整個演奏廳。

無論是觀眾還是評委,都在這一瞬間愣住了。

壓抑了許久的熱情與不甘從顧青的胸膛中勃發出來。鋼琴微微顫動,彷彿要在他的手指下屈服。顧青彷彿一名面對巨龍的騎士,在懸崖邊上抽出了鞘中的長劍。

琴箱中瀰漫出的不單單是音樂,而是噴薄的火焰。

音樂即將推上高潮前,猛然一頓。

演奏廳中寂靜無聲。每一個人都被顧青彈出的曲子所震撼,就連琴聲倏然停止,都無人發現。

隔了數秒後,終於有數名觀眾率先反應過來。他們抬起了雙手,張開了唇齒。

琴鍵又一次猛地落下,在觀眾即將歡呼出聲的前一秒,音符如鴿群般飛揚!

顧青從來沒有過這麼酣暢淋漓的時刻。

一曲終結,掌聲雷動,足有幾分鐘才停止。評委手中用來記錄的鋼筆掉落在桌面,暈染了紙張。接著,他的眼中綻放出熱切的光芒,

評委輕輕拍了拍面前的麥克風,示意所有人安靜,然後語音微顫道:

「我們見證了將會在音樂史上留名的時刻。」

5.

顧青火了,在一夜之間。

國內幾乎所有的音樂雜誌都報道了他的橫空出世。這場比賽,有無數出色的青年音樂家等待著出人頭地的機會,卻最終被一個人搶盡了所有風頭。

幾天後,比賽落下帷幕,顧青不出意外的獲得了冠軍。

「作為一個幾近成年才開始學習作曲的年輕人,顧青完美的向世人呈現了什麼是天賦。他不但作品充滿了靈性。在鋼琴的演奏上,也巧妙地避開了自己指法上的弱勢。如果不是知道他的生平來歷,我一定會以為他來自於音樂世家。假以時日,或許是一年,或許是兩年,顧青必將聞名於世界。」國家原創音樂大賽後,《音樂家》雜誌的主編在文章的最後這樣寫道。

也正如他預料的那般,顧青並未止步於此。兩個月後,他又拋出了另一部曲子。

音樂家協會的老作曲家收到譜子時,不禁因顧青的譜曲速度小小的震驚了一下。儘管如此,他還是靜下心來,開始彈奏顧青新譜寫的這首曲子。

這首曲子不似顧青拿去參賽的那首般激昂,也沒有撥雲見日一樣的豁然開朗,反而始終隱約著壓抑。然而即便如此,它也仍沉澱著顧青的氣息。這氣息使人即便在深沉陰鬱中,也能感受到暗存的希望。

彈到一半,老作曲家的手指便開始有些顫抖。一曲終結時,他輕輕合上了琴蓋,長嘆口氣。

「李仲夏大師之後,我們終於又要出現世界一流的作曲家了。」

6.

雖然外界遍是誇讚,幾乎將顧青捧上神壇,但在出租屋裡,顧青卻並不顯得多麼高興。

儘管學習如常,但顧青卻已經連續一個多月沒能睡過一次好覺了。他時常失眠,又總在夢中驚醒。濃重的黑色掛在他的眼底,本來就有些消瘦的面龐此時更是有些凹陷。

與他同住一屋檐下的老人看在眼裡,終於在一下午的學習後,沒有直接回到鋼琴中。

半透明的老人似笑非笑地看著抓著頭髮的顧青,道:「得到認可,賺取足夠自己和家人生活的錢,這不就是你想要的東西嗎?」

「可是...我感覺這些不該屬於我。」顧青聲音中充滿了掙扎,「無論是獎金還是名譽,都是我從您手中竊取而來的。」

「死你都不怕,難道還會怕這個嗎?」老人笑道,「哪有什麼該不該屬於你的,我只是一介魂靈,這榮譽不給你,也給不了別人。再說了...」

「這不一樣!」

顧青吼出聲來,打斷了老人未說完的安慰。

老人一愣,因顧青的堅持而微微詫異。接著,他正襟危坐,表情變得嚴肅。

「孩子,你知道音樂的核心是什麼嗎?」

顧清平復了一下心情,有些不確定的答道:「技術?」

老人搖搖頭。

「是感情。」他道。

「你真的以為那曲子是因為我的幫助,才拔得頭籌嗎?」老人盯著顧青,反問道。

「不是...嗎?」

「當然不是。」老人起身,重新坐在鋼琴前,手指撫摸著琴鍵,輕聲道,「它能震驚全場的原因...是因為你愛它啊。」

「你愛你所作出的每首曲子,你愛你的事業,你愛音樂。你能成功,是因為你的心中有琴魂,而不是因為有我這麼個外援的琴魂。」

老人的手指按下了琴鍵,彈奏起顧青在未參加比賽前譜出的一首奏鳴曲。

「這個世界是公平的,並不是隨便找來一個人,都能在我的幫助下達到你現在這種高度。貝多芬、莫扎特、巴赫、李斯特...李仲夏,這些大師能夠在音樂史中留下自己的名字,與他們的琴技無關,與他們的琴譜無關,全在他們的感情。同樣的譜子,換一個人來彈,一輩子也出不了名。」

「這關乎於心。」老人道。他重新起身,伸手去拍顧青的肩膀,卻因為是靈體的緣故直接穿了過去。

「忘了這件事了...」他有些尷尬的笑了笑,「你也不用覺得虧欠我什麼,我教你琴技是索求回報的,你還有一件答應我的事情沒辦呢。」

說罷,老人向後飄去,重新沒入鋼琴。

顧青下意識地觸摸被老人手掌所碰過的肩膀,那裡剛剛划過了徹骨的寒。然而顧青卻能清晰感受到有絲絲暖意在那股寒冷中勃發。

「嘁,老東西,煽什麼情啊。」顧青搖了搖頭,又突然笑出了聲音。

門鈴響起。

顧青有些疑惑地起身開門,門口站著面露喜色的房東。

「小顧呀,你真是神了。」房東嘖嘖讚歎,把手裡的雜誌塞給顧青,「沒想到啊沒想到,你居然這麼快就拋出了第二首曲子。」

顧青微微驚訝地接過雜誌,他清楚地記得自己這一段時間以來都不曾譜曲。

雜誌翻開,顧青的身子微微一震。

「李仲夏大師之後,我們終於又要出現世界一流的作曲家了。」

這句評價之後的譜子,赫然便是老人剛剛彈奏的那首,完全屬於顧青自己的曲子。

7.

接下來的一年時間裡,顧青的演奏水準越來越高,甚至獲得了在國家大劇院演出的資格。像他這種三十歲都不到的音樂家,能做到這一點可算是前無古人。

或許李仲夏大師曾過有機會,但他卻沒挺過黎明前的黑暗,直到死後,才被人發掘。

這次演出,國內外最頂尖的音樂家都會旁聽,甚至包括當今世界音樂家協會的主席,李仲夏大師八十多歲的女兒李剪秋。

顧青很期待。

演奏的前一天,老人在監督過顧青的訓練後,並未回到鋼琴中。

「你還記得你當初答應過我的事情嗎?」老人聲音低沉。

顧青點點頭。

「這件事很難,你做不到的話我也不強求。」老人道,「你聽好了,我想讓你去國家博物館偷來李仲夏的手稿,並用這架鋼琴,在國家大劇院演奏那首曲子。」

顧青嚇了一跳,用自帶的鋼琴在國家大劇院演奏倒是不難,以他現在的名氣,任誰也不會拒絕他這個小請求。然而去博物館偷手稿...

「我幹了!」顧青咬牙道。

他沒有問老人這麼做是為了什麼,沒有老人,他恐怕早就死了。無論原因是什麼,就算是為了報恩,這件事他也一定會去做。

「好。」老人點點頭,「所有的封鎖,我都能幫你解決。但你一定要保證速度夠快,離開這架鋼琴,我堅持不了太久。」

8.

顧青拿到手稿的那一瞬間,警報響起。老人的能力有限,能替他解開鎖,卻做不到屏蔽一切警報。

顧青不敢耽擱,拼盡全力向外跑去。安保人員的喊聲在他身後響起,他能聽到無數追擊的腳步,凌亂有力。

「站住,否則就開槍了!」

顧青心中一驚,腳下的速度卻更快了。

「砰!」是槍響。

顧青的身周一道白光一閃而逝。

「孩子,不用擔心,有我頂著,這些玩意傷不到你。」老人的聲音出現在顧青耳邊。

槍響不斷,卻沒有一顆子彈能傷到顧青一根汗毛。短短几分鐘的時間裡,顧青感覺自己似乎跑完了一輩子的路。

安保人員眼看著顧青從大門沖了出去,隱沒在黑暗之中,卻無可奈何。

「手稿...拿到了。」汗水自顧青的額頭滾滾而下,他躺在出租屋的沙放上,氣喘吁吁的笑道,「哈哈哈...沒想到啊,我竟然還有這麼牛逼的一天,那子彈就在我腦袋邊上炸開,我眼睛都不眨一下。」

「謝謝。」老人低聲道。他的聲音有些虛弱,身形似乎比以前更透明了。

「是我謝你才對。」顧青收住笑,真誠應道。

老人沒有回答,他緩緩飄到鋼琴旁,隱沒進去。

9.

第二天下午三點,顧青在國家大劇院最大的音樂廳的舞台上,掀開了自己面前的琴蓋。

他沒有示意樂隊,而是自顧自地把鋼琴上放著的譜子拿下,換成自己從懷中掏出來的泛黃紙頁。

指揮發現了這個細節,他詫異地望向顧青,意欲詢問。緊接著,第一個琴音落下,將他的所有疑問堵了回去。

彷彿雷霆劈開烏雲,音符爆裂般迸發!

顧青地手指奮力砸下,彷彿有火焰在琴鍵上生成,灼燒,熊熊燃起。整架鋼琴都在顫抖,幾乎搖搖欲墜。

李剪秋坐在第一排,一瞬間便聽出了父親的音樂。她下意識挺直了腰,雙眼微微睜大。

顧青忘我地繼續,手指不斷變換,振出幻影,令人眼花繚亂。音符如流水般匯聚成奔流的江河,又凝成洶湧的怒濤。

音律在此時彷彿化成了鋒利的劍刃,猛然出鞘!

似野獸,似箭矢,似狂瀾。怒濤自顧青的指尖狂嘯而出,席捲了所有人。

音樂廳的門突然被打開。

「顧青!」警察的手中拿著擴音喇叭,「你涉嫌一起極其惡劣的重大搶劫案,請立刻停止演奏,接受我們的調查。」

陽光自打開的大門湧出,正好直射在顧青的身上。顧青沒有停下動作,反而演奏的更加熱烈。

「顧青!我再重複一次!你涉嫌一起極其惡劣的重大搶劫案,請立刻停止演奏,接受我們的調查!」

那名警察掏出了手槍對準舞台。

聽眾開始被有序地請出音樂廳。他們不斷回頭,腳步流連,恨不能拖到音樂結束。

第四樂章開始時,整座音樂廳只剩下李剪秋一位聽眾。任警方如何勸說,她也不願離開。無奈之下,警方也只好設置狙擊手,對其嚴加保護。

最後一個琴音落下,顧青長吐口氣,站了起來,向台下鞠躬。

許多警察被琴聲震撼,不自禁地放下了自己的槍,直到這時才驚醒過來,重新將槍舉起。

「顧青...」為首的警察目光複雜的看著顧青,重新舉起了手中的擴音喇叭。

李剪秋站了起來。他望著台上的顧青,不斷鼓著掌,淚流滿面。突然間,她也不知哪來的力氣,推開身邊的警察,向台上跑去。

「攔住她!保護她的安全!」擴音喇叭落在地上,那為首的警察向前衝去,卻無論如何也追不上那前行的身影。

李剪秋到了舞台邊緣,她用顫抖著的瘦弱雙臂支撐著蹣跚的身軀,用力攀了上去。

顧青下意識的跑上前去迎,然後被猛地沖退幾步。

老人撲進顧青的懷裡,痛哭出聲,如同年幼學步時摔倒在地的孩子。

「爸爸!」

顧青一瞬間什麼都懂了。一道乳白色的光自鋼琴湧出,附在顧青身上。他抬起手臂,緊緊抱住了老人。

「果然是他!那是之前監控里的出現過的白光!」警察大驚失色,停住了步伐,急忙拿起手中的對講機吼道,「全體人員小心,他不是普通人類,注意保護李老。狙擊手,射擊!」

伴隨著巨大的震響,子彈飈射而出。顧青眼看著逼近的子彈,大腦一片空白,下意識地將懷中的老人推了出去。

與此同時,子彈在顧青面前撞上了一片白色光膜,轟然炸開。

舞台附近的警察沖了上去,將老人接下。這次,舞台上只剩下了顧青一人。

「射擊!!」為首的警察又一次怒吼,率先扣動了扳機。

彈如流星。

無數子彈在顧青面前爆破,卻無論如何也傷不到顧青,只是在顧青的面前炸散一抹抹乳白色的光,彷彿是斑駁的月光。

最後一顆子彈出膛,這次子彈毫無阻隔的擦著顧青的大腿划過,帶走一片血肉。伴隨著瀰漫的硝煙,槍聲終於停了下來。

顧青跪在地上,朝天舉起雙手:「我沒有惡意。」

他的身後,傳來了不知什麼碎裂崩塌的聲音。

10.

出租屋門口,之前指揮行動的警察找到了正在收拾行李準備搬出的顧青,將一枚象牙白的琴鍵遞到其手中。

自從顧青被判無罪釋放後,他就再沒見過這位警察。此時接過琴鍵,不由得有些詫異。

「這是...」

「顧青先生,這是我在鋼琴的遺骸中發現的,上面刻著字,估計是他留下的什麼遺物...」警察說著,有些哽咽,「對不起...我竟然...竟然毀了李仲夏先生的靈魂...」

「不要自責了。」顧青嘆了口氣,搖搖頭,「這種事情如果不是親身經歷,別人跟我說我也不會信的,那種情況下,怪不得誰。」

「可是...」

「沒什麼可是,你能把這個交給我,我就很開心了。」顧青揮了揮手中的琴鍵,笑著說道,「下個月我在國家大劇院有場音樂會,希望你能來參加。」

警察愣了愣,重重點了點頭。

國家大劇院的音樂廳已經被整修完成。僅有地板上一絲抹不去的燒焦痕迹,還證實著幾個月前的事情並非是顧青的夢。

音樂廳靜謐無聲,所有的聽眾都停止了言語,專註地等待著顧青的演出。

顧青深吸口氣,又重重吐出,他看著那顆一片亮白中略顯暗淡的琴鍵,低頭笑出了聲。

琴鍵的上方,刻著四個鏗鏘有力的大字——「關乎於心」。

「還弄得挺像那麼回事,我差點就信了。」顧青伸出手指觸摸著琴鍵的正面,輕聲道,「下面那排小字寫的那麼隱蔽,我要是沒看到,你怎麼辦?」

琴鍵正面果然又有一排小字,只不過完全沒有了上方那四個大字的氣勢,反而歪歪扭扭,潦草不堪。

「老子快要沒能量了所把自己封印到這個琴鍵里你小子把它安到一個新鋼琴上按下琴鍵我就能復活他媽的這裡好黑憋死老子了忄」

顧青又一次抑制不住地笑出聲來。

接著,他落下了手指。

音樂聲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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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谷月!該過來刺琴了。」


「知道。」稚嫩的丫頭從桌底下鑽了出來,打了打身上的灰土。她把手裡攥著的泥偶擺到桌邊,乖巧地趴到那婦人的雙膝上。


被喚作谷月的丫頭忍不住問:「娘,爹和你之前一直說的貴人,到底是誰啊?」


婦人說:「貴人是位大善人。月兒要是到了貴人那,不會吃苦頭的。他不單單是月兒的貴人,更是谷家的大貴人。」


谷月似懂非懂的點頭。


涼風一陣陣地打著帘子,傳堂而過,讓銅鈴叮叮地響著。僕人連忙把雪白的披帛遞過,侍女謙卑地為席邊的美婦披上。


婦人摸著谷月的臉頰說:「月兒,要刺琴了,怕不怕?」


谷月搖搖頭說:「不怕,有娘在,谷月不怕。」


婦人的手順過谷月的頭髮,一遍一遍的縷著說:「這就對了,我的好月兒。娘也是刺琴過來的,娘也是曾是一把琴。刺琴,不必怕的。」


谷月嘴上說著不怕,眼裡也清澈的像水一樣。可她被娘親溫暖的雙手撫著,卻還是忍不住要一陣抖。


婦人左手一揮,一眾婢女盡皆明白了用意,全都活動起來。後堂傳來了銀器清脆的碰響,推車的輪子在大理石上一圈圈的碾著。很快地,那幾排顏色奇詭絕艷的色盤,還有大大小小,長短粗細不一的銀針都呈到了婦人身前。


以及纖細如髮,透光如冰,像是活物一般緩緩盤繞的絲線,正托在一位婢女的手裡。絲線把光折的細碎,裡面有淺淡的流光在迴轉。


婦人一手提起極細的一根銀針,把那絲線一穿。她看著自己的女兒在懷裡瑟瑟發抖,淚就止不住。


谷月撐著一幅平淡不驚地的面龐,心卻突突地跳著,她知道,娘親要在自己的背上,刺出一把琴。

2.

九月,翠山城外。


「丫頭,你爹娘叫你什麼?」


這位披著白氅,右手戴著玉鐲,腰間別著兩排一指長的窄細銀瓶的男子,俯下身來問著。


谷月倒是不膽怯,連刺琴都歷過的姑娘當然不膽怯。她答:「月兒。但你不是我爹娘,你不能叫我月兒。」


男子二十幾歲模樣,身形稍稍有點消瘦。他嘴角含著淺笑,兩眼總是像是在散漫地亂眺,偶爾卻深邃地凝望著一個方向出神。


他聽著谷月的話笑了一下說:「那行,丫頭,你讓我叫你什麼?」


谷月沉著頭思忖了片刻說:「就叫谷月。「


他伸手想去摸谷月的頭,結果被這丫頭啪地一掌抽的通紅。他把手撤回來說:「也好。谷月,我叫陸豐澤。以後,便是我來照管你。」


谷月心不在焉的聽著,她始終不相信這個她看上去輕浮又鬼祟的男人就是娘親口中的貴人。


谷家沒有這種貴人,她也不可能有這種貴人。但現在的的確確如此,沒有給她半點回退的餘地。


陸豐澤問:「谷月,你娘親跟沒跟你提過背後那把琴的諸事?」


谷月說:「提過兩大禁忌。娘親說,刺琴後,不得親自用手撥弦,用眼看弦,二者都是大忌。」


陸豐澤說:「你娘親少說了刺琴的好處。」


谷月說:「怎會?娘親不可能瞞我的…」


陸豐澤一步跨到藤椅上,給自己上了一盞溫茉莉。他把那茶一抿說:「不不不,也許她不是想瞞你,只是不知曉罷了。刺琴的好也有幾處,一是通音律,二是善識琴,三是…」


陸豐澤說道這裡突然一頓,他問道:「谷月,你知不知道,你背後的弦到底是什麼?」


谷月搖搖頭。她被刺琴後的幾日里不痛不癢,單單感覺背後的弦似乎在沉緩地呼吸吐納,蠢蠢欲動,若要發聲。


與其說是弦,倒不如說是某種溫潤的活物…但卻又沒有那種平凡活物在肌膚遊走的厭惡感,反倒像是融於自己血肉之中,跟自己從娘胎一同托生的琴弦一般。


陸豐澤笑著說:「要是刺琴只有禁忌沒有好處,天下還有哪個蠢笨之人干這種吃力不討好的傻事。」


谷月皺著眉說:「我不想知道刺琴的好處。我只想知道我爹娘怎麼了。」


陸豐澤緩緩地起身說:「谷月,你想知道什麼,我都能告知於你。但公平起見,我每答你一問,你就為我做件事。」


谷月後撤一步說:「你要讓我做什麼出格的事情,我可…」


陸豐澤說:「我怎會強人所難呢。你若是不同意,大不了我不答便是了。」


谷月聽罷遲疑片刻說:「那好,我想知道我爹娘去哪了。你要讓我做什麼?」


陸豐澤俯下身來,在谷月的耳畔輕輕的念著,那一串淡然又毫無起伏的所求之事,卻是谷月怎麼也想不通該不該拒絕的。

3.

谷月的衣食起居都有婢女伺候,陸豐澤謹遵其諾,的確從來沒有強人所難。反倒是谷月的要求,他都一一滿足。


谷月在宅子里每日所做之事,大多是譜曲,練琴。也如陸豐澤所說的,谷月的確樂感異於常人。刺琴之後,她對音律頗有靈性,可謂琴音通絡。即便是自幼修習八九年的樂師,也未必能譜出現在谷月曲子一半的靈氣。


谷月在院前一曲奏畢,陸豐澤在屋後輕輕擊掌說:「妙,妙。這琴聲真是『聽得江月落,聽得江水平』。」


谷月把十指從琴面上抽開,皺了皺眉,沒有搭話。


陸豐澤走過來說:「不是我吹捧。是你的曲音的確好聽非常。但彈完這曲不要再練了,跟我去一趟琴社。」


谷月問:「為何要去琴社?不是說把整個琴社所有艱深的譜子都拿來了么?」


陸豐澤說:「不是去拿曲子,這次要為你挑一把琴。你現在彈的長琴是我替你選的,不是你自己選的。」


谷月別過頭撅起嘴角問:「我為何要應你的心意?」


陸豐澤笑笑說:「谷月,你一沾到譜子就不思茶飯,相信也是好琴之人。這怎麼能算應我的心意呢,也算是應你的心意吧。」


谷月說:「我要換你一個答案。」


陸豐澤愣了一下,眼神從谷月身上逃開又回來。他說:「可。」


他們越過竹林,翻過淺溪,來到城裡。


路上,幾次陸豐澤都問谷月累不累,可以背著她走。谷月都哼一聲說:「我自己能走。」


谷月問著:「不許騙人,你說,你名字為什麼叫陸豐澤?」

陸豐澤說:「你想問的就是這個?」


谷月說:「當然,你反悔了?」


陸豐澤輕笑一下說:「我哪裡會反悔。我這名字是爹娘起的,爹娘的意思,現在的我哪裡猜得到。不過有位老先生說,我的名字『豐澤』是化用了易經一大卦象『澤風大過』,這卦的卦面是…」


谷月連忙擺手說:「罷了罷了!什麼酸倒牙的東西。你這答叫人心裡不歡喜,算不得。」


陸豐澤說:「那好,你這問也姑且先欠著,待到你有機會再問。」他抬頭望望說:「到了,這就是『霜聲琴社』,翠山城最大的琴社。」


只站在琴社門外,就能聽見裡面的琴聲陣陣浪潮般的琴聲漾出來,原來正趕上琴師合奏。霜聲琴社的琴師除了權貴子弟,剩下都是天資聰穎,又自幼刻苦修習的。而所奏的曲子,大多也都是極富名望的曲師筆下的良曲。


因而常常有初學琴技的學徒搬著板凳,架起長琴,專門在琴社門口聽著陣陣琴音練琴。不單單能從琴聲中聽到技法之妙,更能受到這難得的氛圍的熏陶。


陸豐澤轉身看向谷月,發現她捂著雙耳弓著身子,額頭上直滲冷汗。他連忙拂著谷月的背問:「谷月,身子哪裡不舒服么?」


谷月在琴聲中渾身發抖,她一字一句,咬著唇齒艱難的講著:「琴聲…嘈…」


從門口飄過來每一個弦動的音律,都分外嘈雜凌亂,難以入耳。在旁人耳中宛若天籟的琴曲,在谷月的耳中,就如同鐵刷一遍一遍在水缸中刺耳的劃響。

4.

陸豐澤只好帶著谷月遠了琴社,等到這一陣奏完之後,再回來。


看著谷月面色蒼白地抱著雙膝,牙齒還止不住地打顫,陸豐澤長嘆一聲說:「是我大意了,我忘了刺琴之人樂性極高,根本容不得有半點瑕疵的曲樂。你現在就是鳳凰的身子烏雞的命,都什麼時候了還非梧桐不棲。時日一長,耳朵一習慣,你就沒那麼挑了。「


陸豐澤說到這裡自言自語道:「說來也怪…刺琴對人聲無礙卻單單挑剔琴音,這事應該問問…」


他瞥了一眼還在深受琴聲之苦的谷月,俯下身在谷月耳畔大喝一聲。


谷月嚇得一下癱坐在地上,不過總算從煎熬中掙脫了出來。她連忙起身問:「剛剛怎麼了?」


陸豐澤的腰間突然泛起幾聲嗡嗡的震響,銀瓶像是躁動不安地發顫。他兩手按住腰間的銀瓶說:「並無大礙,就是耳朵太挑了。」


谷月一直盯著陸豐澤那兩排像是發狂一般顫動的銀瓶漸漸平息下去,才問道:「這也是刺琴的禁忌之一么?」


陸豐澤平復著呼吸,雙手從腰間挪開說:「不算。你這種情況也一人而已,有的人耳朵就沒你那麼挑剔,有的卻對聲音更加苛責。好了,快進琴社吧。」


谷月沒再多問,兩人快步踏進琴社,一眾琴師的目光都落在兩人身上,一時間議論之聲紛起。


「是琴社剛收的學徒么?」


「怎麼可能,你看那男子不倫不類的打扮,不知道是從哪個街巷混跡來的混混。」


「這姑娘也是奇怪,竟然進琴社不帶琴來,那又成何體統…」


琴社言語的個中緣由,陸豐澤是清楚的。霜聲琴社本就是名鎮一方的大琴社,再加上有甚多達官顯貴的子弟附庸風雅,進琴社練琴。而剩下專心學藝的弟子,又有不少的父輩是赫赫有名的大琴師。所以琴社的正統和陋習都在於此:從師到徒,無一不分外看重出身,看重資歷。


換句話說,霜聲這種每年給朝廷貢上十幾名御用琴師的大琴社,更是看重你的身家和地位。不是什麼阿貓阿狗隨隨便便就能混跡的。


像谷月和陸豐澤這種,連琴都不帶上一把,也沒有琴師引薦,就堂而皇之走進琴社的人,真的算得上罕有。


琴社的社長聽聞了聲響,風風火火地從後堂趕了出來。一般人斷然不會沒有引薦就來琴社正堂像根杆子一樣杵在原地自討沒趣,可要是真有人開了這個先例,那也不怕跟這些不識好歹的匹夫撕破臉皮。


谷月被眼神一遍又一遍地掃著,渾身不自在。目光像是一層層的水霧把她覆滿,淋個通透。陸豐澤把她向後一扯,低語到:「站到我身後去。」


社長迎面過來時,陸豐澤正要行禮,社長大手一揮說:「不必如此繁縟。想問公子前來所為何事?」


見了社長,陸豐澤滿臉堆笑道:「聽聞貴社有寶琴百許,我帶著這姑娘來選一把好琴。」


社長聽罷一愣,還沒作答,台下大大小小,里里外外的琴師一時間鬨笑起來。


那笑聲一陣蓋過一陣,像是浪潮一般在琴社裡涌著。而陸豐澤依舊堆著那笑。


社長年已知天命,可這種情況,還真是第一次見。他擺擺手示意琴師平復,就算是再不妥當也不能丟了琴社的氣度。


社長笑了笑說:「恐怕公子弄錯了什麼…鄙社並非不賣琴。但所藏古琴,大多是先朝巧匠所鑄瓊琴,光是修一根弦,少說也要二百兩銀子。這類寶琴,大多賣給富紳豪門所聘的大琴師,一是財力雄厚,而是琴藝到家,配的上好琴相奏。我看這位姑娘年紀尚淺,尚未熟絡音律,何不從城中幾處琴鋪選一把妙音長琴,未嘗不可啊。「


陸豐澤搖搖頭說:「社長所言實乃誠懇。只是可惜這姑娘並非不通音律,恰相反,這姑娘天資聰穎,悟性極高,正是學琴的好苗子。所以我才前來求一把好琴。」


社長眉頭微皺,眼神在谷月身上反覆打量。他心中狐疑,若是真如這男子所說,面前平平無奇的小丫頭有如此天資,怎可能不自幼就送入琴社修習?還是說這男子也不過是虛妄之言?


社長手一伸,問道:「既然公子這麼說了,我也不妨問問,探探姑娘的樂感。姑娘路過之時,應當正是琴師合奏之際,也能多少聽得一些。老夫想問問,姑娘覺得剛剛的曲音,妙在哪裡,又劣在何處?」


一眾琴師的目光都沉在谷月身上,這些或小有名氣,或家境殷實的琴師,都想看看一介琴社的「外人」如何談論自己的琴音。


谷月抬起頭,一臉淡漠地,緩緩地說:


「有如聒噪。」

5.

此言一出,眾琴師一片嘩然!


霜聲的琴師若論及聲譽名望,看的要比身家性命更重。幾個脾氣不那麼和緩的弟子已經站起身來要理論一番,更別提琴社中那些特意來陶冶情操的權貴子弟:從小養尊處優嬌生慣養,含著金鑰匙,哪裡受過半點氣,吃過半點苦頭?


「哪裡來的丫頭如此不識好歹?我看還欠幾年教養!」


「你說我等琴聲是聒噪,那我看你所言數語更是混賬!」


社長站在琴師之中,雙目圓睜像銅丸,面色更是鐵青。陸豐澤揉了揉耳廓,心中微微發笑:到底是玩弄風雅的人,就算心中再怎麼忿怒,嘴裡罵出來的也大多是棉花拳頭。


陸豐澤蹲下身去,在谷月耳畔說:「谷月,你不要插嘴,我來應付。」


谷月說:「可這琴聲是真的…」


陸豐澤笑著搖搖頭說:「你只懂琴,你不懂人。」


陸豐澤站起身來,憑這那個笑臉對社長說:「社長也不必動怒。這姑娘並無惡意,只是年紀太淺,詞不達意而已。她說的並非各位的琴聲不好,而是各位的琴聲不和。」


「哼,少在這油嘴滑舌。多說無益,不如讓那姑娘來露一手,也讓我們幾個心服口服。」遠處幾位琴師滿臉不悅的指著陸豐澤呵道。


陸豐澤轉過身說:「你看,剛剛說話的這位兄台。你身姿孔武,聲音沉混如鍾,除了練琴,平日里也一定好修身健體。琴如其人,定然大氣悠遠,又怎會與細水柔情的琴聲搭調?」


陸豐澤回過身,自然地淺笑說:「各位的琴,都是好琴。可琴聲分柔弱粗細。大者之琴與娟秀之琴,縹緲之琴與沉穩之琴,歡聚之琴與離別之琴。琴音萬種,光是一派雜糅,又如何聽見妙音?依我愚見,這姑娘的意思是希望各位分門別類,化為數個琴部,分別操練。」


陸豐澤試圖摸一下谷月的頭,又被一巴掌扇回來。那手悻悻地從身外抽回來,從腰間掏出一精緻的玉盒擺在桌上說:「當然,言語若有不當之處,還望各位見諒。習琴傷手,這一小盒葯霜不成敬意。」


還有幾位琴師在一旁想要言語幾句,但是一看見那玉盒上的砂印,霎時間沒了脾氣。


那玉盒上的印平平無奇,卻是一個暗紅的「應」字。


這個字可不是隨便用的,這是當今聖上的皇姓!這一個印,就是名震天下的應家御印,就算誰有天大膽子,也不敢做這種冒充御印的蠢事。


私仿御印,誅三族。


這一小盒葯霜不是給朝廷上供的御用,就是哪個大王爺手裡的私藏。總是定然不會是尋常百姓家的凡物。


社長當然也知曉,可能只是這盒子金貴,裡面沒準玩了一出移花接木的把戲。但話又說回來:又有哪個泛泛之輩,能隨便弄到帶著御印的藥盒?


總之,陸豐澤這藥盒就算是空的,只要在這一擺,就是一道在座所有公子哥都沒法邁過的塹。


一時間所有琴師看向谷月兩人的眼神都變了:驚懼,狐疑,諂媚,心虛。


陸豐澤扯了扯一旁困惑不解的谷月的袖口,柔聲說:「走吧丫頭,我們去挑琴。」

6.

社長走在前面的時候,陸豐澤還在給谷月一點點講著剛剛的諸事。


「你…你說,你為什麼當時不讓我說話?」谷月仰起頭問。


陸豐澤笑笑說:「你應該在我背後等著,我才應該是站到前面的人。你是最後一手棋,不能早早就下出來。」


谷月似懂非懂的說:「那盒子…是你的第一手么?」


陸豐澤說:「第一手是我的那些話呀,御印只作收尾之用。要先禮後兵,所以我才說你不懂人。」


他說著又不知從哪掏出一枚銅錢:沒有方孔,正中刻著一個筆力蒼勁的「應」,背面是以同樣筆法刻寫的「陸」字。


他把那銅錢遞到谷月手心裡說:「這個東西,送你了。」


她攥著那銅錢問:「我要這一文錢做什麼?」


陸豐澤輕笑說:「銅錢除了買東西還能做什麼?難不成還能含著吃了?」


「姑娘。」社長微微鞠躬,一伸手讓出一條通途說:「前面的房裡,擺的就是霜聲的藏品。要是喜歡哪一款,就挑去…」


陸豐澤擺擺手說:「我們不是來搶琴,是來買琴。這一間房裡所有琴,加起來價值幾許?」


社長身形微微發顫說:「這都是無價之寶…」


陸豐澤搖搖頭說:「天下沒有無價的東西,只有天價。這樣吧,我聽說前些日子一位富紳來你們這買了一把前朝古琴,據說出手極闊,動輒一千多兩雪花銀。你說這裡有寶琴百許,那我出二十萬兩。」


社長驚詫莫名地問:「公子你全都買下了?」


陸豐澤微微傾了一下頭說:「不,我只要一把。我知道先生是愛琴之人,剩下的銀子,用來養護古琴,修繕琴社。假以時日若這姑娘在琴藝上有所建樹,還望各位多多提拔。」


社長顯得誠惶誠恐,連連道謝說:「謝公子美意,謝公子美意…」


他自知陸豐澤城府深不見底,卻在他身上看不見半點架子,反倒出手慷慨,言語懇切,讓他如何不喜呢?


陸豐澤連說免謝,帶著谷月去屋裡選琴。


陸豐澤明白琴師大多都是好面之人,這銀兩一花,一來一往,不單單在正統琴社裡打下了根底,更是讓社長把琴賣的心甘情願。再者…這剩下百餘把古琴,怕是社長再也沒麵皮賣了。


他只是在心裡盤算了片刻事情,突然谷月在捶他的胳膊。回頭看去,這丫頭已經抱著一把琴不撒手了。


陸豐澤笑著問:「選好了?」


谷月點點頭說:「選好了。」


陸豐澤問:「剩下的呢?你不喜歡么?」


谷月說:「剩下的,都是爛木頭。」


陸豐澤不知門外的社長聽這個小丫頭如此評價他視若身家性命的古琴,會作何感想。


陸豐澤說:「挑好了便走吧,在這裡呆的久了,你背後的弦要耐不住了。」


谷月昂起頭問:「它真的會自己發聲么?」


陸豐澤輕輕撫著谷月抱著那琴的琴面說:「跟人一樣。少有人喜歡自言自語,琴見了同伴,也當然要做聲的。」


陸豐澤冷冷地瞥了一眼還天真懵懂的谷月,心中默道:「你這丫頭,還真的是什麼都沒來得及知道。」

7.

此後的時日里,大多依舊是陸豐澤陪著谷月譜曲,練琴。谷月不知道這個行蹤無常的男人到底每天在做什麼,他時而出現,時而消失,時而拎著精鐵的匣子腳步匆匆,時而又神情悠然地躺在藤椅上品茶。


當然,她還是沒明白,在第一次見面時,為什麼陸豐澤會提出那種要求…一個看上去永遠都不會被實現的要求。


陸豐澤還是老樣子,永遠一臉笑意,永遠油嘴滑舌。他能化五六個時辰去城外買一串谷月喜歡的糖人,也能在隆冬臘月凍得雙手通紅,去給谷月溫上一碗氣騰騰的薑湯。這間大宅子的所有僕人都是他的,他卻心甘情願親自動手。


他說,六年後,聖上就會大選琴師。到彼時,谷月一定能名震天下。


谷月不明白為什麼他會預知到聖上的意思,但她依舊信了。


看起來,除了讓谷月好好練琴,陸豐澤根本並無他求,更別說任何非分之想。陸豐澤唯一親近谷月的舉動就是試圖去摸谷月的長髮:而且還一次都沒有成功過。


但有些事,是谷月怎麼求都沒用的:


背後的弦,永遠不許她碰。


谷月的琴藝突飛猛進時,又是兩年花開落。


七月,偶遇一個難得的涼夏。


晚風襲人,明月高懸。


谷月正抱著譜子準備回到屋裡就寢,看見陸豐澤揉著肩膀從大堂走進來,倒吸著涼氣。他看見谷月,卻舒展了眉頭,笑著問:「今天又譜了什麼曲子?」


她停下了腳步,轉過身說:「是給我發簪譜的曲子。」


陸豐澤說:「不錯不錯,你既然立志要給天地萬物譜曲,從身邊小物做起當然是最好…」


谷月把他的話攔腰截斷說:「你去幹嘛了?」


陸豐澤勉強地笑笑說:「辦點事情。」


谷月瞥到他右臂的姿勢不大自然,他左手死攥著小臂不放,像是吃痛。她皺著眉頭說:「你胳膊上有傷。」


陸豐澤連退兩步擺擺手說:「沒有沒有。沒什麼大事,就是摔了。」


這下,他把右臂別到身後去了。


谷月把譜子輕輕擺到一邊,眸子正視著陸豐澤說:「我要換你一個答案。你究竟是做什麼的人?」


陸豐澤輕輕點頭,抿著嘴唇思忖了片刻說:「那好,那我要拿你的某件東西換。」


谷月一愣,某件東西?自己又有什麼東西是值得他要的。連自己身上這身衣裳都是陸豐澤買的。


除了她自己,她什麼都沒有。


但其實無論陸豐澤要或者不要她這個人,都只時間問題。從她被爹娘託付到陸豐澤的一刻起…陸豐澤就擁有她全部了。


至於谷月是否情願,是否反抗,完全看在陸豐澤的偏好上,只在乎他想或著不想。


只是谷月明白,不是說她到底有多厭惡陸豐澤,而是這可能是她為數不多的能用來換答案的籌碼。


而她又不知道,為了這個答案是否值得。


但她的行動快了她思緒一步:她沒說話,但是點了點頭,然後身體僵住了。


陸豐澤說:「那成交吧。我告訴你,我是商人,做生意的。」


谷月輕聲問:「賣什麼的?」


陸豐澤說:「什麼好東西都賣。」


谷月指著他別到身後去的胳膊問:「賣東西會弄傷自己的胳膊?」


陸豐澤說:「賣的太好了,客人上來搶貨,把小臂扭了。」


谷月滿眼狐疑地問:「什麼東西賣的那麼好?」


陸豐澤輕咳一聲說:「咳…嗯,糖葫蘆。」


她緩緩搖頭,心中萬分費解:陸豐澤絕對是個善使唇舌的人,這麼傻的託詞是怎麼從他嘴裡脫出的?


七月哪來的糖葫蘆?

8.

近期完結。

完結後可配合《月歌》共同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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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取悅一個女人,你需要吳越的絲綢,燕趙的貂兒,齊魯的海鮮,韓國的整容醫生。
但是想取悅一個男人,一首小曲兒就夠了。
高漸離見到荊軻的時候,他正在牛圈裡彈琴。
牛都彈睡了。
荊軻蹲在高漸離背後,他看著高漸離,但是感覺又不在看高漸離。他一隻眼睛看著高漸離,另一隻眼睛感覺要藏到太陽穴里一樣。
高漸離出於禮貌的笑了笑。
荊軻說,
你成天到晚彈這破玩意兒,能找的著對象嗎。

荊軻說的對。
現在燕國國都三環的房價已經八萬刀一平了,就小高一個月三千的工資,基本上只能住六環了。
比五環多一環,
出門就是長城,就交門票錢。
所以薊漂兒高漸離在這樣一個早上,答應了給老荊家清理牛舍的請求。
沒辦法,不把牛彈睡了,得被牛踢死啊。
高漸離轉身正襟危坐,然後沖荊軻說道。
找不著對象,但是我曲子會成千上萬首,彈的都不重樣的,要找啥女朋友。
荊軻斜眼兒一笑。
正巧,老子殺人不用第二劍。
然後兩個人就成了好朋友。


聽說了嗎,那個成天到晚不務正業的彈琴的小子和老荊家的那傻小子玩一塊兒去啦。
聽說了聽說了,還有個殺狗的也跟他倆玩兒一塊兒去了。
以後千萬管好家裡的孩子,要是跟他仨玩一塊兒去,准完。
一天到晚吃狗肉聽小曲兒,喝多了吐,吐完了吃。
……聽你這麼一說我還挺想加入他們這個男子團體的

其實荊軻和高漸離是不想讓狗屠加入組織的。
但是這殺狗的傻,偏偏要以管他倆飯的條件來加入他們提升逼格,大抵是無所事事的年輕人都會被認為是藝術家。

這年頭活兒不好乾啊。
狗屠談了口氣,把刀插在案板上。
高漸離彈著弦兒,荊軻嘗試著把兩隻眼睛併攏到一起。
聽說趙國老家裡,老娘病了,這殺狗掙不了幾個,一天到晚還有一群打橫幅的來揍我。
那你就別殺狗了。
我殺豬的話,戴白帽子的揍我。
那你還是殺豬吧,最起碼少挨幾個人揍。
你傻啊,打橫幅的揍我是為了要錢,戴帽的揍我是為了要命啊。


6.13 完結

一、

殘陽如血,將琴家偌大的庭院照的一片鮮紅。屋中隱約有啜泣聲傳出,至哀至怨,聞者無不肝腸寸斷,聲淚俱下。

哭的人是琴族的族長夫人:今天,她的丈夫要親手剁掉女兒的第六指,這意味著,從今往後她的女兒便再也沒法彈琴,也從此不再姓琴了。

「父親,不要!」幾名家丁將琴芒拖至桌邊,那裡,她的父親正拿刀站著,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父親!求求你了!」琴芒掙扎著想要逃跑,可年僅九歲的她哪裡拗得過身強力壯的家丁,任憑她如何哀求哭泣,扭動掙扎,雙手還是被死死地按在了桌上,動不得分毫。

「我給了你五次機會,五次你都令我失望。」琴天成聲音冷漠,手中的刀在夕陽下映著耀眼的光芒,「我們琴家沒有無能的後代,我琴天成,也沒有無能的女兒——」

咚!咚!兩聲悶響,琴天成手起刀落,桌上多了兩根血淋淋的手指。

劇痛自手上傳來,海嘯般將其他所有感知淹沒,琴芒還沒來得及哀嚎兩聲,眼前便已是一片漆黑,在昏倒前的一剎,透過母親突然間震耳欲聾的哭嚎聲,她隱約聽到父親一字一頓道:

「從此,你不必彈琴,也不再姓琴,生老病死,與我無關。」

二、

呼、呼!秦芒喘息著醒來,汗水將內衣與床單浸濕,狹小的房間里瀰漫著濃厚的汗臭味。

又是這噁心的噩夢!秦芒暴躁的將窗帘扯開,才發現太陽早已升起,將萬物都映得耀眼。

該死!又睡過了!秦芒趕緊翻身下床,脫掉衣服,用清水簡單地抹了抹身子,套上工作時穿的衣服,匆匆出了門去。

從秦芒居住的小屋到作坊約有三里的路程,待秦芒趕到時,已是氣喘吁吁汗流浹背。

「喲,我們的大小姐終於來啦?」領班的是琴城中有名的長舌婦,說閑話挖苦人的本領足有她造琴的手藝般高超。

「對不起,我遲到了。」秦芒尷尬地笑了笑,時至今日,十二年過去,往事依舊如為好完的疤,一揭便是鮮血淋漓,血肉模糊。

秦芒實在想不到有哪個大小姐會如她般境遇凄慘,又有哪個做父親的會如琴天成般殘忍惡毒,先是剁掉女兒手指軟禁起來,待其弟弟成年後便將其逐出家門。不夠,還在人手不夠時把她派去造琴的作坊受苦,工錢只有他人的一半。

我不希望別人叫我大小姐,並不是因為我害怕想起以前的一切,而是因為我沒有那樣的父親。秦芒沒有把話說出來,她知道那樣只會自找麻煩。相反,她只是沉默地走到位置上坐下,開始工作。

「吁——」雙手碰到工具的那一剎,熟悉的刺痛感再度傳來,彷彿被砍掉手指是昨天才發生的事。秦芒皺了皺眉,強迫自己安靜下來:快好了,秦芒,快好了,堅持住,挺過今天,一切就都過去了……

「秦芒,你沒事吧?」黎灰是這作坊里唯一一個不會取笑秦芒的人,而秦芒與他的關係也最為親近。

「啊,沒事。」秦芒笑了笑,待作坊里的人都埋頭工作之後,才對著黎灰的耳根低語道:「都弄好了嗎?」

「恩。」黎灰點了點頭,「木柴,油……都弄好了,剩下的,你按著計劃來就好。」

「恩。」秦芒知道,交給黎灰的事就沒有辦不成的,此時她的心裡,已不禁生出復仇的甜美滋味。

夏日烈陽將作坊烘的悶熱,伴隨著惱人的蟬鳴,時間總算是到了傍晚,工人們開始陸續回家,秦芒裝模作樣的拖了一會兒,最後一個離開作坊時,故意在門縫中夾了片木板。

這是琴城最大的作坊,除開精良的工具外,琴家一半的好琴都囤積於此。今晚,秦芒會再次來到這裡,將這裡的一切,連帶著四周的小作坊,連帶著她十八年來的委屈怨恨,連帶著對那個男人的憤怒,全部付之一炬!

三、

衝天的火光照亮了半個琴城,無數人奔走叫嚷,徒勞地想要撲滅那巨龍般奔騰的火焰。

而在混亂的場景外,琴城的某處角落裡,一男一女正低聲交談著,火光與夜色隱去了他們的面容,恐慌與喧鬧掩住了他們的聲音。

「秦芒,你真的要走嗎?」黎灰為秦芒備好馬鞍,聲音中似有些不舍。

「那是當然。」秦芒翻身上馬:「我一把火燒了琴家一半的好琴,除了走我還能去哪?」

其實秦芒並不想走,她雖然被琴天成害的凄慘,可她對琴城確是有不少感情的:賣糕點的老婆婆,做裁縫的老爺子,城東的樹林和城西的流浪貓,以及……為她吃了不少苦的母親,和眼前這愣頭愣腦的傻小子。

只可惜這一切都被琴天成毀了,被那個將她帶到世上的男人毀了,事到如今,她只能強忍不舍,與這一切斬斷聯繫,從此漂泊遊盪。

「黎灰。」秦芒一邊綁著行李,一邊說道,「我走後,如果可能的話……替我給我母親告個別吧。」

「唔……」黎灰低著頭,喉間一陣嗚咽,聽不清在說些什麼,突然,就在秦芒準備出發時,他抬起了頭來:「秦芒,能等我一會兒嗎?」

「等?」秦芒有些納悶,「等多久,再晚可就出不了城了。」

「一炷香。」

「好吧。」秦芒話音未落,黎灰便如離弦之箭般沖了出去,眨眼間便沒了蹤影。

「真是奇怪。」秦芒嘟噥了一聲,隨即向著起火房看去,狂暴的火焰依舊咆哮著,企圖將四周的一切都吞噬殆盡。琴城啊,秦芒喃喃道,你可莫怪我狠心……

一炷香的時間很快便過去,可卻依舊沒半點黎灰的影子,眼見著火焰已漸顯頹勢,秦芒的內心不由得焦躁起來。

「黎灰,抱歉等不了你了。」秦芒不安地扭了扭身子,雙腿使勁一夾,坐騎便嘶鳴著向城門跑去,「記得替我給——

「秦芒!我來遲了!」黎灰的聲音自身後響起,秦芒趕緊回頭,卻見一人一馬正疾馳著向她追來,衣襟飄與空中,好不英姿颯爽。

「黎灰,你這是?」

「接著!」黎灰的坐騎猶如腳下生風,一個箭步便至秦芒身旁:「這可是把好琴!」說罷,黎灰抬手一甩,三尺長有餘的古琴便穩穩落於秦芒面前。

「為什麼?」秦芒將琴抱住,極為不解。

「你的手。」黎灰再次夾了下腿,兩人終於並排前行:「幹活的時候我就發現,上面全是練琴留下來的傷痕,所以我方才便趁亂潛入琴家,偷了把琴出來。」

「謝謝。」秦芒低頭輕撫琴身,心中頓生一陣暖流,她沒想到平日里看起來獃獃的黎灰竟如此細心,而更巧的是,這把琴居然正是她小時候最喜歡的那把。

「唔……我會把琴收好的。」半晌,秦芒才終於開口,「你快回去吧,不然到時候——」
「回?」黎灰突然笑了起來:「回哪去?你別忘了,這次縱火的,可是有兩個人呀!」

四、

兩人跑出琴家勢力範圍的時候,馬兒已癱倒在地,精疲力竭而死。

果如秦芒所料,琴天成很快便下令捉拿她和黎灰,可礙於是家醜,這件事便沒有外揚,也沒有通報給朝廷,只是派了琴家自己的人前去追捕。

琴家畢竟不是習武世家,偌大的家族,連會武功的都屈指可數,這對秦芒來說,實在是則好消息。

可這些都是後話了,眼下,面對四雙綠幽幽的眼睛,秦芒心中已是一片絕望。

就在兩人跑出琴家勢力範圍的第二天,馬匹便因力竭而死。身心俱疲的他們在林子中晃了足足三日,才總算找到了出口。

接著月光,兩人看清了樹林間歪歪扭扭的獵人小徑,看清了遠處亮著燈光的客棧,也看清了堵在他們面前的,飢腸轆轆的野狼。

喂。秦芒張口欲言,聲音卻被堵在了喉間,她雖在閑暇時自己練過武,可要在此般疲憊的狀態下與四匹野狼廝殺,實在是不可能。恐懼一點點將她的理智與意識吞噬殆盡,緊抱著古琴的手也漸漸鬆開了。

「嗚——」野狼們發出低沉的咆哮,將身子緊貼在地上,利爪與尖牙赫然顯出,在月光下映出森白光芒。

嗖!宛如離弦之箭破空而出!影子在林子間飛速移動,帶起陣陣強風,將樹葉刮的沙沙作響。突然,只聽撲哧一聲悶響,黑紅色的血四濺開來。

「嗷嗚——」見有同伴死去,另外三匹狼悲鳴一聲,接著便憤怒地向黎灰撲去。

「黎灰小心!」秦芒終於從方才的震驚中回過神來,她怎麼也沒想到,黎灰竟是有此等身手!

砰!只見黎灰側身躲過狼的撲擊,順勢抓住其中一隻的後腿,狠命地往樹上一撞,剎那間,那方才還呲牙咧嘴的狼,此刻便腦漿迸裂,一命嗚呼了。

「嗚——」另一隻狼嗅出死亡的氣息,轉頭便想跑,卻在一瞬間被黎灰扼住脖子,動彈不得。緊接著,只聽咔嚓一聲,野狼無力地癱倒於地,整片林子終於安靜了。

不對!一共有四匹狼!

「秦芒小心!」寒意自背後襲來,秦芒連忙回頭,卻見鋒利的獠牙帶著腥臭味撲面而來。

「唔……」秦芒瞬間向後跳開,落入草叢中,腰間的衣服被利爪破開,露出血淋淋的傷口。再晚一秒,她便是會被開腸破肚了。

「畜生!」眼見著野狼再度襲來,秦芒卻並不慌張,而是屏住呼吸,用雙手抱住古琴,待野狼撲至身前時,突然間猛地砸下。

「嗷嗚。」野狼發出微弱的呻吟,滿是鮮血的身子抽動了一會兒,隨即便失去了生機。於此同時,灼熱的痛楚自手臂處傳來,直刺秦芒大腦,秦芒頓覺眼前一片暈乎,撲通一聲便跌倒在地。

五、

大火後的琴城顯得頹敗不已,除了造琴的作坊,也有無數民宅客棧不幸捲入其中,流離失所的難民們在街上遊盪乞討,哀怨聲不絕如縷。

相比城中破敗凄涼的慘景,琴家宅府內卻是張燈結綵,歌舞昇平,一片喜氣模樣。琴天成與刀家家主刀狐並坐席間,看著歌姬們扭動曼妙的腰姿,一邊喝酒,一邊談笑風生。

「琴大人設如此豪華的筵席。」刀狐笑吟吟地說道:「在下實在是受寵若驚啊。」

「刀將軍言重了。」琴天成隱約覺得,這刀狐的突然造訪,定是沒懷什麼好意,「刀將軍戍守邊關,驍勇善戰,以一敵百,這才使那蠻族不敢造次,令百姓得以安居樂業。此等功績,若沒有豪華筵席相迎,那便是我琴天成的過失。」

「哈哈,琴大人說笑了。」刀狐將盤中佳肴一掃而空:「對了,我聽聞前陣子這琴城內遇了大夥,不知——」

「哦,小事小事,犯人已被抓住,至於這損失,」琴天成裝模作樣地擺了擺手:「兩三個月便能補回。」

「那琴家可真是財力雄厚啊,那樣的大火,若是生在了刀城,怕是要城毀人亡了。」刀狐話中有話:「琴大人,我自幼便在沙場上長大,不太懂什麼禮儀規矩,向來有話直說,這次來,其實主要是想求琴大人……」

「但說無妨。」

「琴大人,我知道琴家向來是生兒留家,生女則送進朝廷,獻給皇上。只不過呀,犬子不才,硬是想迎娶令媛,所以您看……」

「唔……」琴天成沉思了會兒:「可是刀將軍,這件事我同意沒用,關鍵還是得看皇帝——」

「琴大人,皇帝那邊我已稟報過,他的意思是,」刀狐眯眼看向琴天成:「准了。」

刀狐啊刀狐,你可真是個野心勃勃的老狐狸,竟是打起琴家的主意來了!若不是我先行一步,現在琴家恐怕已經是你囊中之物了!好,那今日我便遂你心愿,將計就計!

「刀將軍,若小女真能嫁入刀家,那實在是我琴家榮幸,只不過……」琴天成故意拖住不說話。

「只不過什麼?」

「只不過小女生性頑劣,硬是要出門闖蕩,任誰也攔不住,現下,怕是要再過個一年,她才會回來。」

「一年?」刀狐的手指不自主地敲了敲桌子:「唔……那琴大人你可知道令媛的行蹤?」

「這倒是知道。」琴天成裝出一副頭疼模樣:「不過刀將軍你也明白,我們琴家沒什麼習武之人……」

「啊,這好說,只要琴大人願意,我們派人去請便是。」

「當然願意,不過,我也有一事相求。」

「什麼事?」這回輪到刀狐皺眉了。

「皇帝曾說,我們琴家彈琴雖好聽,可總是少了些氣魄,所以,我想讓犬子去刀城呆上段時間,好生去體會下邊疆生活,說不定便能被感染上幾分豪邁,彈琴,自然也就有氣魄了。」

「可以是可以。」刀狐有些迷惑,顯然是不懂琴天成這是下的哪門子棋:「就是怕令郎吃不消,畢竟邊疆實在不是人呆的地方。」

「誒,刀將軍儘管放心!」琴天成舉起酒杯,語氣中隱約透出得意之情:「我們哪一個人,不是在困苦中成長出來的呢?來,我敬你一杯!」

六、

「秦芒,忍住。」黎灰用布條將秦芒手肘處死死綁住,又用內力將毒血從傷口處排出,血滴入盆中,清水立馬變得漆黑。

「該死。」汗水自黎灰臉上不斷滴落,他忙活了半個時辰,直忙到腦袋發暈,四肢發軟。期間,他用盡了畢生所知醫術,可秦芒卻只是愈發虛弱了下去。

「你這樣是沒用的,狼蛇的毒不是那麼好解的。」客棧的老闆突然出現在房門口,想必是被黎灰吵醒了,黑眼圈下,爬滿皺紋的滄桑臉龐寫滿了不耐煩。

「那我該怎麼辦?」黎灰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他知道,再拖下去,秦芒便只有死路一條。

「若是早些處理,倒還有其他辦法,可現在只有解開布條,看那蛇毒侵到了哪裡,然後從那裡一刀斬斷。」說罷,老闆轉身離開了房間,砰的一聲將房門摔上。

咕咚。黎灰咽了口唾沫。砍掉?那如果蛇毒蔓延的快,秦芒便鐵定沒命了?想到這裡,寒意湧上心頭。他連忙解開布條,被勒得腫脹的手臂漸漸恢復了原狀,緊接著,若干條若隱若現的黑線從傷口處爬出,纏繞著向上,每向上一寸,黎灰的四肢便冰涼一分。

撲通!黎灰跌坐到地上,大口喘著粗氣,黑線在手肘處停下,這命總算是保住了。

「秦芒,再忍忍,我這就治好你。」黎灰一邊輕聲安撫秦芒,一邊找來砍刀,瞄準了秦芒的肘部。

「不。」輕微的呢喃聲響起,就在砍刀揮下的前一刻,秦芒竟突然抓住了黎灰的手。

「沒事的,別怕。」黎灰以為秦芒只是在恐懼:「就一下而已,你會好起來的。」

「不。」秦芒的手愈發用力,將黎灰的胳膊生生抓出五道紅印:「我……我就算死……也不要……沒手……」

「可是秦芒,不砍的話你就活不成了!」黎灰掙脫秦芒的手:「比起少了只手,活下來更重要!」
「不!」秦芒忽然睜開了眼,死死盯住黎灰:「少了只手我便不能再彈琴,黎灰,咳咳!今天,你若砍了我的手,咳!就算我活了,也會自殺!咳咳!」

黎灰愣住了,他明白秦芒是認真的,今天這手,是無論如何也砍不成了。

可他又怎麼可能眼睜睜看著秦芒死去,就在方才說話時,那黑色的線條已經爬到了秦芒的大臂處,再拖下去,一定會毒血攻心,氣絕而亡。

呼——夜風闖進屋裡,將燭燈吹得忽明忽暗,黎灰怔怔地看著臉色蒼白的秦芒,眼神中滿是不甘與悲戚。

「他媽的!」黎灰突然大罵一聲,將窗戶關死,那原本搖曳不止的微弱燭火突然大盛起來,將整個房間照的明亮:「秦芒,你知道接骨術嗎?」

「那……咳咳那是什麼?」

「為人接上斷肢,或把他人肢體接到身上,使其恢復健康或是多出肢體,從此成為能人異士。」

「還有,還有這等邪術?莫非……咳咳,你會?」

黎灰點了點頭:「不是邪術,是醫術。」接著,他俯下身去,貼著秦芒的耳朵低語道:「秦芒,你信我嗎?」

秦芒忽的用手攬住黎灰,將其抱入懷中。少女的清香立時撲面而來,令得黎灰渾身一滯,心跳慢了半拍。

呼,呼,呼——秦芒灼熱的呼吸聲不斷撫摸著黎灰的耳根,意亂神迷間,黎灰恍惚聽到秦芒輕聲說道:

「我信。」

七、

悠揚的琴聲自馬車中傳出,回蕩在山間,令車夫士卒和馬匹全都精神大振,往常要走上九日的路程,如今卻是只用了七日不到。

刀千虎歪坐於馬車中,閉眼聆聽著琴聲,他雖然是個莽夫,不懂琴棋書畫,可還是陶醉在了這琴聲之中,宛如有女郎張開紅潤的雙唇,伸出濕漉漉的舌頭,不斷舔舐他的耳根。

「爽!」待琴之謙彈完一曲後,刀千虎才拍著大腿叫道:「這曲子真他媽絕了哈哈!」

「馬車上難免有些顛簸。」琴之謙淡然一笑,「發揮怕是不如平常,千虎兄,還請見諒。」

「媽的,發揮不好還這麼牛逼,琴家人果然厲害呀!」刀千虎從桌上抓起酒杯痛飲起來:「馬車,琴聲,烈酒,他娘的,老子從來沒這麼愜意地趕過路!」

「千虎兄若是不嫌棄的話,後方馬車裡還有些侍女,樣貌都還不錯。」琴之謙將琴收了起來:「只可惜刀狐刀將軍不在,不能讓他也聽聽琴家的聲音。」

「唉,邊疆戰事不斷,刀將軍經常緊急趕路,而且。」刀千虎猥瑣地笑了笑,「刀將軍如果真的是在這裡,也不見得是好事。」

「哈哈哈,刀家規矩森嚴,軍紀嚴明是出了名的。」琴之謙為自己倒了杯酒:「不過在我這裡,千虎兄大可盡情享樂不必客氣,當然,待去了刀城,也望千虎兄能多擔待擔待,照顧下小弟我。」

「誒,跟我客氣什麼,我刀千虎喝了誰的酒,就是誰的兄弟!」刀千虎忽然把聲音壓低,表情顯得極為淫蕩:「更別說謙兄還把侍女給了我……」

「都是小事,只要千虎兄想要的,小弟都會儘力奉上。」

「爽快!夠兄弟!」刀千虎大笑起來,過了一會兒,又將馬車窗帘拉開,用手指向遠方,「出了這山地便是邊疆,刀城就在這崇山峻岭之中,現在的位置應該看得到了。」

琴之謙順著刀千虎所指方向望去,越過陡峭的山嶺,越過鬱鬱蔥蔥的樹林,直至眼眶眥裂處,蒼白色的城池赫然出現,一半附於峭壁之上,一半隱於樹林之中。

傳說中的刀城,不可一世的刀家,琴之謙聽了十九年,如今終是要親自領教了。

「千虎兄,聽說到時候你會安排我的住行?」琴之謙從包里掏出元寶,放入刀千虎手中。

「唔……」刀千虎接過元寶,先是一愣,接著又將其放入兜中:「是的。」

「我知道刀家的紀律……我可能會被安排在離刀家大宅較遠的地方……這樣的話,我很難與大家交流,也很難習得將士氣魄。所以,」琴之謙笑了笑:「能否把我,安排到離刀將軍更近的地方……?」

八、

「喂,你慢點啊。」黎灰看著活蹦亂跳的秦芒,不僅有些無奈:「這才剛癒合沒幾天,你就又是蹦躂又是彈琴,真是不——」

「哎呀放心。」秦芒沖著黎灰咧嘴一笑:「你醫術高超,我不會有事的!」說罷,秦芒把傷手在空中「呼」地掄上好幾圈,看得黎灰一陣心驚肉跳。

這幾天的生活還算愜意,兩人將狼皮賣了個好價錢,一路吃喝玩樂,遊覽了好幾座城市。可不知為何,秦芒心中總覺不安,就像是有人跟著她一般。

「黎灰,等會兒我們去哪呀,還是在這裡再住一晚?」秦芒放下弓箭,坐到黎灰身旁:「咱們的銀子還剩多少?夠咱們花嗎?」

「還有一點,夠咱們花兩天了。」黎灰掏出銀子數了一遍,「不過我覺得咱們還是先別玩了,先找個活賺點外塊,不然遲早得餓肚子。」

「唉。」秦芒撅了撅嘴:「早知道當初就該多偷點銀子出來,說不定還能——」

砰!砰!敲門聲打斷了秦芒的話,她有些不悅,便不耐煩的吼道:「誰啊?」

「客棧的老闆。」聲音有些沙啞,略為刺耳。

「老闆?」秦芒有些納悶,不過還是起身去開了門:「這就來了。」

吱呀——秦芒將門開了個縫,這才發現外面哪是什麼客棧老闆,而是數名佩刀而立的刀客!秦芒大驚,連忙將門壓上,可為首的青衣刀客卻快她一步,一半身子已進了屋中。

「琴小姐莫慌。」青衣刀客擠進屋中,簡單地做了個揖:「我們是刀家的人,此次來主要是想請琴小姐跟我們走一趟。」

「刀家?」秦芒後退開來,始料未及的變故令她渾身發抖,冷汗直冒:「刀家找我做什麼?」

「我們家公子看上了琴小姐,想娶琴小姐為妻。」門外的幾名刀客也陸續進入屋中,站在青衣刀客身後。

「娶我?」秦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與刀家毫無瓜葛,與那刀家公子更是未曾謀面,如今那廝竟是要娶她?實在是莫名其妙!「那這樣就好說了,回去告訴你家公子,本小姐不嫁。」

青衣刀客神情一滯,隨即又笑了笑:「抱歉,這嫁與不嫁,恐不能遂琴小姐心愿了。」

唰!話音剛落,數名刀客同時拔刀出鞘,刀刃的寒光將秦芒映得臉色慘白。

「你們!」刺耳的拔刀聲令秦芒汗毛倒豎,她每向後退一步,青衣刀客便向前進一分,直到秦芒「咚」的一聲撞到牆上,戰無可戰,逃無可逃。

「別太過分了!」黎灰猛的向青衣刀客撲去,拳頭兇狠地刺向其要害,可青衣刀客只是一閃便卸去了力道,隨即一掌便將黎灰轟了出去。

「刀家的事,你個毛頭小子也敢——」

「啊!」慘叫聲突然想起,打斷了青衣刀客的話,只不過,這慘叫聲並非發自黎灰,而是門口那幾名刀客!

「誰!」青衣刀客連忙回頭,卻見身後的夥伴全都癱倒在地,沒了氣息——他們的後腦勺上,三寸長的紫色匕首沒入其中,刀柄上,一個歪歪扭扭的「毒」字顯得詭異十足。

青衣刀客瞳孔猛的一縮,紫色刀身,毒字刀柄,正是秘術宮下毒龍教,專行暗殺之事!

「敢礙刀家琴家之事,你就不怕替秘術宮引來滅頂之災嗎!」青衣刀客刀指門外陰影處,腳下暗自蓄力,準備殺他個措手不及。

「怕,可是,若我把你們全殺了,又有誰知道這是我秘術宮乾的呢?」一名紫衣男子忽地閃進屋中,臉龐隱藏在一團若隱若現的綠霧中,看不真切。

咕咚。秦芒不停咽著口水,可胸口還是如被人踩著般喘不過氣來,這短短一炷香里發生的事,已令她頭暈目眩,恐懼難耐。她瞟了一眼角落裡的黎灰和古琴,暗暗下了決心。

「你知道刀家的權勢。」青衣刀客還不死心,「告訴我是誰雇了你,我付你雙倍價格!」

「抱歉。」紫衣男子的聲音中透出一股寒意,「做我們這行的,有個規矩叫先來後到。」

轟!話音剛落,刺骨的寒意瞬間充滿了整個房間,紫衣男子抬手一揮,無數銀針便席捲而來,在空中組成骷髏模樣,齊刷刷射向三人。

「小夥子!帶琴姑娘先走!」青衣刀客忽地爆喝一聲,一刀將漫天銀針劈下,向著紫衣男子殺去。

「秦芒,快走。」黎灰從角落裡掙扎著站起來,扶起秦芒便想跑。

「走?怎麼走?」秦芒指了指被紫衣男子堵住的房門,又指了指插滿毒針的窗戶,「我們走不了了。」

「一定還有辦法的,你先別——」

「從一開始辦法就有,只不過是我太懦弱了。」秦芒忽然盤腿坐在地上:「黎灰,去把琴給我拿來。」

黎灰猶疑了一會兒,雖說不解,可還是為秦芒拿了琴來,秦芒接過古琴,將其置於腿上,一邊拆掉布條,一邊喃喃道:「刀家的人果真是勇猛忠誠,我若想要復仇,便應有此等拚命血性。」

「叮!」秦芒輕撥琴弦,細微的聲音響起,雖然弱小,卻如同刺入了靈魂之中,令人渾身戰慄!

「秦芒,你這是!?」黎灰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琴的另一種彈法罷了。」

「叮——」又是一聲,聲響比先前更為細小,可黎灰卻覺得自己頭痛欲裂,腳下不穩便跌坐在地。

「叮!」再是一聲,彷彿有什麼東西自琴間射出,直刺向紫衣男子,後者剛把毒刃刺入青衣刀客腹中,整個人便如石化般立在了原地,雙目中滿是詫異。

「奪魂。」秦芒輕吐兩字,突然間,似是有萬千鬼魂自地獄湧出,哀嚎著擠滿房間,紛紛向著紫衣男子撲去!

「滾!」紫衣男子怒喝一聲,掙扎著掏出毒針向秦芒射去,可毒針脫手後便如進了水裡,未至一半就紛紛落到地上。

「去魄。」

話音剛落,琴聲突然變得刺耳,紫衣男子伸手捂住耳朵,可那聲音卻從眼睛、鼻孔和嘴巴中灌入,直攪到他五臟俱焚,七竅流血!

「啊啊啊啊!」紫衣男子痛苦地哀嚎著,綠霧散去,露出一張布滿傷疤,因痛苦而扭曲的臉,「救,救……」

「斬命。」秦芒沒有理會男子的哀嚎,剎那間,那古琴上似是又生出了一雙手!

四手並奏,潰敗千軍!

撲哧!秦芒和紫衣男子同時吐出一口鮮血,紫衣男子殞命倒地,而秦芒卻是沒了知覺,雙眼緊閉,渾身通紅,七竅流血,只剩那雙手還在飛速地彈奏著。

走火入魔,至死方休。

「秦芒!快停下!」秦芒的皮膚愈發紅漲,幾處細嫩的地方,更是破裂了開來,暗紅色的血自其中噴涌而出。

「秦芒!」黎灰掙扎著想要靠近秦芒,可秦芒周圍卻是出現了狂暴的氣流,將兩人生生隔開。

「快停下!秦芒!快停下!」黎灰一遍又一遍地喊著,直喊到聲帶破裂,喉嚨發甜,可秦芒卻依舊端坐原地,閉目彈奏。

「秦芒!」黎灰向前邁了一步,旋轉的氣流便如鐮刀般隔開了他的皮膚,他知道,再往前兩步,他便只有死路一條。

可他又能有什麼辦法?此時的秦芒已成了血人,大大小小的傷口布滿了全身,不消多時,她便會筋脈俱裂,失血過多而亡。任著自己心愛的女人死在自己面前,他黎灰,做不到。

黎灰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愛上秦芒,可事到如今,他已別無選擇。猶疑幾秒後,他戰慄地伸出手,一點點靠近秦芒,任憑那鋒利的氣流割去他的血肉,露出森森白骨。

「年輕人最愚蠢的地方,就是不知命的寶貴。」滄桑的聲音響起,黎灰還沒反應過來,便覺肚子上被人拍上了一掌,不痛,卻足以令他倒飛而出,掙脫氣流。

「在這裡還能遇到琴家的人,實乃緣分。」房間里不知何時多出了個中年男子,乞丐打扮,渾身上下,唯有那雙手精緻白皙,像煞位達官貴人,「而且,居然還是位研習古道的。」

「你要是就這樣死了,未免太可惜了。」中年男子喃喃著走到秦芒身前,那氣流竟是未能傷他分毫!接著,他伸出雙手,緩緩放於琴上,只一瞬,秦芒便停止了彈奏,癱倒於地,而那駭人的琴聲,便也隨之消失了。

「這?」黎灰驚詫地長大了嘴巴,不僅中年男子輕而易舉便阻止了秦芒,更是因為那中年男子的雙手,竟是生了六根手指!

九、

琴之謙在林中行了三日有餘,總算是到了刀城。

刀家雖不富裕,可其城確令人咋舌。巍峨雄偉的城門,高聳入雲的瞭望塔,風格各異,堅不可摧的民宅建築,以及嵌於崇山峻岭中綿延數里的城牆,無不令琴之謙練練稱奇。

「琴公子,路途遙遠,實為勞頓,我刀家若是有照顧不周的地方,儘管說便是。」刀狐一邊說著,一邊將滴著油的羊肉放入嘴中。

刀家人口重嗜肉,琴之謙強忍著反胃,終才硬咽了幾口。「刀將軍客氣了,有刀家壯士相送,這一路都甚為安心。況且如今我親眼看到了雄偉壯麗的刀城,可謂是此生無憾了。」

「哈哈哈,琴公子還真是會說話,來,我敬你一杯!」刀狐雖看似瘦弱,可酒量食量卻令人咋舌,眨眼間,兩壺美酒,三隻羊腿便被其吞下了肚去。

「琴公子,刀城地處邊疆,沒有歌姬舞女,不過——」刀狐將酒杯放下,「我們倒是有一套自己的方法,來為晚宴添上幾分熱鬧。」

「哦?」琴之謙挑了挑眉,「敢問是什麼方法?」

「把犯人押上來!」刀狐忽地爆喝一聲,緊接著,數名士兵步入殿中,將五花大綁的囚犯帶了進來。幾名囚犯皆渾身是血,意識不清。

「刀將軍,你這是要?」琴之謙裝出一副受驚模樣,他心裡明白,這刀狐是要給他個下馬威。

「這五位犯人,皆為死囚。最左邊的,是蠻族的刺客,往右,分別是欲奪權的刀家敗類,不知受誰指示想殺掉我的毒龍教刺客,來探底的劍家姦細,以及。」刀狐用手一一指過五人:「棋家長老,棋默。」

「棋默!?」刀狐的話如驚雷劈下,令琴之謙腦袋一片空白。棋家五長老之一,曾令雄霸一方的劍家一夜沒落的棋默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刀將軍。」琴之謙盯著那人看了許久,發現確為棋默後,心中恐懼之情更甚:「棋家雖失了權勢,隱於江湖之中,可畢竟也是一大宗家,如此——」

「誒,琴公子何必慌張。」刀狐擺了擺手,打斷了琴之謙的話,「只要今天在座的所有人都守口如瓶,那又有誰知道棋默這老頭在我手裡?」

測我忠誠與否?「刀將軍,我琴之謙既然身處刀家,自說明琴刀已結為一家,今日之事,我琴之謙絕不會向外人提及。」

「誒。」刀狐笑了笑,「琴公子誤會了,我可沒懷疑琴公子心懷鬼胎,既然都是一家人了,我自是對琴公子絕對的信任。」

「如此便好。」琴之謙覺出了自己的失態,連忙仰頭將酒喝光以掩飾滿頭的虛汗和蒼白的臉色——姜還是老的辣,看來這刀狐並非他想的那樣,只是個舞刀弄槍的傻莽子。

「那既然琴公子沒了異議,咱們就——」刀狐故意頓了頓,「斬!」

話音剛落,只聽唰的一聲,鮮血飛濺,四顆人頭同時落地!

「這!?」琴之謙看著未被處決的棋默,滿臉不解與困惑。

「我聽聞琴家曲聲有催眠之效,不知是否能撬開這固執老頭的嘴?」刀狐慢悠悠道,「琴公子,棋默就交給你了,刀家的武力,琴家的財力,再加上棋家那數不盡的秘密,如此強勁的組合,你可不要搞砸了呀。」

十、

山腳的破廟已有三年未曾來人,狂暴的雜草將路面吞噬殆盡,借著月光,隱約能看到灰塵下那閉眼冥思的觀音像。

「觀世音菩薩在上,求求您,保秦芒不死。」黎灰跪於雜草之中,沖著觀音像連磕了三個頭,又將貢品和香煙放到搖搖欲墜的貢台上。

至得今日,秦芒已昏迷了半月之久,按著中年男子的說法,秦芒若能挺過,便會徹底康復,功力大漲;若不能挺過……

吱呀——正當黎灰祈禱之時,破廟的大門卻是被人打開,黎灰心下一驚,連忙回頭,卻見中年男子大步踏入廟中,氣勢洶洶而來。

「前輩,你這是要幹什麼?」黎灰謹慎地往後退了一步,與中年男子拉開了距離。

「你的同伴尚在昏迷之中,你卻是要走,如此薄情寡義,可不是什麼好事。」中年男子一邊說著,一邊向著黎灰逼近。

「走?前輩說笑了。」黎灰指了指身後的觀音像,「我不過是來這為她——」

「別裝了。」中年男子打斷了黎灰的話,「我看著你將盤纏收入囊中,未必是拿來給觀世音的?」

「你竟然監視我!?」

「你心中有鬼,我自然要留個心眼。」中年男子死死盯住黎灰,「說吧,為何識出我的身份,便是要走。」

「原來你看出來了啊。」黎灰無力地笑了笑,「琴長生。」

「你我無冤無仇,你要走,我自是不會攔你,」琴長生上前一步,堵住黎灰的去路,「我只有一個問題,你的同伴,到底是誰?」

「你若知道,怕是更不會讓我走了。」黎灰苦笑起來,從腰間掏出兩把匕首,「快回去照看她吧,不然……」

唰!黎灰忽然衝刺,兩把匕首向著琴長生命門而去,其勢之狠毒,猶如餓狼撲食。

啪!琴長生側身後躍,躲過黎灰的攻擊,接著猛的一掌拍在黎灰背上,後者悶哼一聲,吐出一口鮮血,可身體卻未停下,而是如離弦之箭般,向著門外衝去!

中計了!琴長生怎麼也沒想到,黎灰竟是想借力而逃!

「站住!」琴長生大喝一聲,連忙追了上去,可還未等他邁出一步,黎灰竟是自己停了下來。

「黎灰,你為什麼要走?」破廟外,雜草中,秦芒虛弱地扶牆而站,豆大的汗珠順著蒼白的臉頰不斷滑下。

「你……你怎麼……」黎灰怎麼也想不到,竟是會在這裡遇上秦芒!

「哦?這麼快就醒了?」琴長生表面平靜,內里卻被女孩的康復速度所震撼。

「黎灰,你……為什麼要走?」秦芒直勾勾地看著黎灰,黎灰只覺得,這眼神里似是有把刀,將他層層剝開來。

「秦,秦芒,你聽我解——」

「琴芒!?」琴長生忽地瞪大了雙眼,嘴巴因吃驚而無法合攏:「你,你是琴芒!?琴天成的——」

「我和琴天成沒有關係,而且……我不姓琴……而是姓秦……」

「你是和琴天成沒有關係,但是不該姓琴的不是你,而是他。」琴長生渾身戰慄,語帶哽咽,那雙大睜著的眼睛更是填滿了淚水:「因為,你是我的女兒!」

十一、

「天兒死了嗎?」琴天成看著窗外如墨夜色,用指尖輕輕敲打著桌面。

琴家不愧以富貴聞名,遭遇如此火災,也傷不了絲毫元氣。很快,更加富麗的作坊與民宅便修建了起來,只待時間將百姓心中創傷撫平,琴城又會恢復往日的熱鬧繁榮。

「對,死於琴下。」琴天成沒有點燃油燈,陰影之中,似是藏了個人,身材短小,聲音尖銳。

「那定是琴長生乾的了。」琴天成嘆了口氣,「真是倒霉呀,沒想到會遇到他。對了,黎灰那小子呢?」

「沒聯繫了,估計是……」

「唉,沒一個中用的。」琴天成揉了揉太陽穴,「那棋家和我兒子那邊怎樣了?」

「不太好……少爺用秘術傳了消息過來,棋默……現在在刀家手上。」

「什麼?他失敗了?」琴天成一驚,險些從椅上跌落下來。

「對,所以棋家那邊……」陰影中的人慾言又止,「總之……情況不太樂觀。」

「那我兒子他……?」

「少爺叫您不要擔心,現在棋默在他手上,他有八成的把握幹掉刀狐。」

「呼,那就好。」琴天成長舒一口氣,站起身來,將蠟燭點燃,從床底拿了盒棋出來,「你整天研究秘術,可曾下過棋?」

「沒有,但略知一二。」

「知道便好。我整日對著那破琴,實在是受夠了。如今總算是能有人陪我下上兩三局棋了。」琴天成滿意的笑了笑,「你知道嗎,有一種棋術,看似折損無數棋子,可最後卻能力挽狂瀾,一招必勝。」

「老爺您的意思是……?」

「呵呵。」琴天成將棋盤展開,在桌上擺放整齊,「我的意思是,我現在下的,正是這種棋。」

十二、

「棋先生,你醒了嗎?」刀城外的樹林濃密茂盛,樹葉重疊交錯著將月光阻擋在外。琴之謙背靠著粗壯的樹榦,盤腿而坐。

「這,這是哪?你……又是誰?」棋默揉了揉眼,有些不適應這幾近黑暗的環境。

「刀城外的樹林。」琴之謙從地上撿起塊石頭,猛的往天上一甩,卷落無數樹葉,那鋪天蓋地的綠色簾幕,總算是有了一絲空隙,「在下琴之謙。」

「琴之謙?刀城外?」月光順著空隙傾瀉而下,棋默總算是能看清東西了,「你……救了我?」

「沒。」琴之謙搖了搖頭,「我們尚在刀狐的掌控之中,不過……」

「不過什麼?」棋默激動地說道,「少俠,只要你能把我救出刀城!你要什麼我都答應!」

「好,夠爽快!那你告訴我,這刀城中,還有多少棋家人,你們的陷阱,又有多少保留了下來。」琴之謙站起身來,「作為交換,我會告訴你我的計劃。」

棋默怔怔地看著琴之謙,似是在思考什麼,半晌才回答道:「城東,城西,以及城南牆上,各有三處陷阱,刀府內三名傭人,以及刀狐兩名侍衛,都是棋家的人……只不過,我不敢確保他們的忠誠,因為……正是他們中的一人,出賣了我。」

「唔……」琴之謙細細琢磨著棋默的話,他總覺得這老頭的話半真半假,藏了什麼東西。

「既然如此的話,棋先生,半月之後,我會將你交給刀狐,到時候,我再告訴你該怎麼做。至於剩下的,就交給我吧。」說罷,琴之謙拍了拍手,黑暗中忽地顯出三個人影來,為首的,正是之前護送琴之謙的刀千虎!

「可你還沒告訴我你的計劃呀!」棋默看著突然衝出來的三人,驚恐萬分。

「那你也沒有對我實話實說呀。」琴之謙殘忍一笑,「千虎兄,你親自去看看這老頭說的話是否屬實,錯一個就割了他的舌頭,錯兩個就剁了他的雙手,若是錯三個——就砍了他的腦袋!」

十三、

「父親!接納棋家我沒有意見,但是,」琴長生單膝跪地,向著坐在椅中的琴雲苦苦哀求,「但是,決不能廢除武道,罷修古道啊!」

那一年琴長生二十歲,棋家分裂,投奔於各大家族,琴家便是其中之一。

「沒辦法。」琴雲聲音中滿是悲戚,「棋家的人說了,我們若不放棄武道,他們便不會投於琴家。」

「不投就不投!」琴長生猛地站起身來,怒髮衝冠,「棋家早已沒落,怕他作甚!」

「兒啊,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琴雲扭頭看向窗外,避開了琴長生的目光,「再說,這棋家和皇室有著說不清的關係……我們實在是得罪不起呀!」

「刀家和劍家拒絕了棋家所有請求。」琴長生愈發激動,若不是琴雲是他父親,他早將其一刀斬殺,「我們琴家為何要卑躬屈膝?」

「刀家和劍家尚武道,有能力自保,可我們呢?雖說富裕,可卻是靠著皇上撐腰,皇上若不撐呢?豈不是成了待宰羔羊!」

「皇上不撐,我們還可以靠這個!」琴長生伸出雙手,將六指展現在父親面前。

「六指的傳說早就去了,現在偌大的琴家,有幾人尚存六指,又有幾位六指,尚有一戰之力!」

「我!」琴長生向前一步,「父親,我們琴家先祖,曾僅憑一人一琴,退敵一萬,若是有人膽敢犯我琴家,我定殺他個片甲……」

「夠了!」琴雲一掌猛地轟在桌上,脆弱的木桌立時斷成了兩半,「我是一家之主!我說了算!來人,將少爺帶走,順便,讓棋天成進來。」

「父親!」琴長生還想爭辯,雙手卻被人架住,硬生生拖了出去。出門的那一瞬,他看到棋天成大步走了進來,氣焰囂張,態度桀驁,沖著他得意一笑。

「時至今日,我也無法忘記那一幕。」琴長生坐在倒下的樹榦上,看著眼前翻滾跳動的火苗,回憶往事,「當時我便發誓,我琴長生終有一天,要手刃了棋天成那混蛋。」

秦芒點了點頭,心裡卻難以接受琴長生所講的一切。就像雖已過去了三月,可她依舊不敢相信,那幫她,救她,甚至願意為她而死的黎灰,竟然……

「秦芒,你怎麼哭了?」

「啊,沒事。」秦芒回過神來,尷尬地笑了笑,「熏著眼睛了而已,你繼續說吧。」

「還說什麼呀,剩下的事你都知道了。」琴長生苦笑著說道,「棋天成霸佔了我尚有身孕的老婆,也就是你的母親,將我趕出家門,還把我父親軟禁,從此掌控了棋家。」

「唔……恩。」琴長生話畢許久後,秦芒才支吾著應道,「你繼續……你繼續……」

「還繼續什麼。」琴長生看出了秦芒的心思,「你是在想黎灰那小子吧?」

「你怎麼——」秦芒愣了下,隨即垂下了頭,「是……」

「何必呢?人都走了那麼久了。」

「我知道。」秦芒咬了咬嘴唇,「可我就是不明白……」

「不明白什麼?」

「不明白他對我……」秦芒欲言又止。

夜晚的樹林格外靜謐,唯有火焰燃燒的噼啪聲,似是木柴瀕死的呻吟。琴長生沒有接話,而是從行囊里掏出了個包裹,許久才悠悠道:「秦芒,我不知道那叫黎灰的小子和琴天成是什麼關係,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欺騙你……但有一件事我倒是能確認。」

「什麼事?」秦芒抬起頭來,看著琴長生。

「他愛你。」

「你怎麼知道?」秦芒的神情半是懷疑,半是喜悅。

「今早他來找過我……」琴長生把包裹遞給了秦芒,「然後把這個給了我,我就是通過這個判斷出他愛你的。」

「這是什麼?」秦芒接過包裹,才發現它異常輕巧,「裡面裝的是?」

「拆開來看吧。」

「恩。」秦芒點了點頭,麻利地將包裹拆開,接著,整個人便如石化了般定在了原地。

「這……這是?」秦芒聲音驚恐,一臉震驚。

「你體內畢竟流的是琴家之血,註定該生六指,習古道。」琴長生起身離開,他知道秦芒需要時間去接受這一切,也知道她一定能接受這一切,接著奪回琴城,振奮琴家。

至於那令秦芒驚駭不已的包裹到底裝了些什麼,其實很簡單,無非便是黎灰對她的愛與歉意——

接骨術的秘籍,以及,兩根手指。

十四、

「棋先生你知道嗎,我平生,最討厭兩種人。」琴之謙笑吟吟地看著棋默,「告密者,以及撒謊者。」

「唔——唔——」棋默趴在地上,支支吾吾個不停,舌頭上的傷尚未痊癒,不時有鮮血隨著唾液滴落下來。

「不過,我也有喜歡的人。」琴之謙在桌上放了三樣的東西,分別是筆,紙,以及滾燙的辣椒水,「那便是知錯就改的人。」

「唔——唔——」棋默掙扎著爬到琴之謙腳邊,雙手死死抓住其褲腿,眼神中滿是恐懼與哀求。

哼,讓你騙我。琴之謙得意地看著棋默凄慘的模樣,心中滿是歡愉。等我擺平了刀狐,一定要叫他也這樣跪拜於我面前,任我宰割!

砰!正當琴之謙飄飄然時,門卻被人突然撞開,丫鬟跌撞著跑了進來,滿頭大汗,氣喘吁吁。

「幹什麼!」琴之謙大為光火,「不敲門就進來,活膩了嗎!」

「回少爺,不,不是我不敲門,」丫鬟聲音驚恐,神色慌張,「是那刀家少爺,不,不由分說就闖了進,進來。現在正在大院,馬,馬上就要——」

「好了我知道了。」琴之謙擺了擺手,打斷了丫鬟的話,「你把棋先生帶出去,順便把地上的血跡清理一下。」

「是。」丫鬟彎腰應道,隨即立馬按著琴之謙的吩咐忙活了起來。

這刀悟還真是霸道,不過他來找我又是為了何事?琴之謙皺眉苦思,卻怎麼也摸不透刀悟的來意。

「琴公子,近來可好啊?」丫鬟前腳剛走,刀悟後腳便跟了進來,身後還跟了好幾名侍衛,皆衣著華麗,持刀佩劍,氣派十足。

「身處刀家,自然極好。」琴之謙站起身來,沖刀悟行了個禮,「刀少爺突然來訪,在下準備不周,未備茶水,還請見諒。」

「不用茶水。」刀悟找了個椅子,極囂張地坐下,「我這人喜歡開門見山,有話直說,所以,用不了多少時間。」

「那,敢問刀少爺是要找在下說何事?」琴之謙強忍心中不悅,和氣道。

「來人,把我給琴公子準備的禮物拿上來。」刀悟剛一下令,便又有幾名侍衛從門外走進,將一個包裝精緻的禮盒放到琴之謙面前。

「這是?」

「拆開就知道了。」刀悟笑了笑,看得琴之謙周身不適。

「好,刀少爺的禮物,自然是不差。」琴之謙裝出喜悅模樣,一點點將禮盒拆開,他知道這裡面裝的一定不是什麼好東西,可他必須強撐著面子,不然就輸了。

突然,一股異樣的觸覺從手指處傳來,琴之謙心中一驚,汗毛立時全部豎立起來!緊接著,毛骨悚然的不祥之感傳來,令他渾身戰慄,聲音發抖:「這、這是?」

「怎麼樣?還喜歡嗎?」刀悟看著臉色蒼白,狼狽不堪的琴之謙,臉上顯出了勝利者的微笑。

不,不可能!琴之謙只覺頭腦空白,眼前發黑。渾身刺冷如墜嚴寒冰窖——

這盒子里,竟是裝著刀千虎的頭顱!

「棋家的人看似桀驁,可各個都是軟骨頭。」刀悟緩緩站起身來,居高臨下看著琴之謙,「棋默那老頭,沒幾下便招了全部實情,把他交給你,只是想試探而已。」

「琴公子,這裡是刀城不是琴城。」刀悟忽得聲色俱厲,目露凶光,「敢打刀家主意的人,向來只有死路一條,你,好自為之吧!」說罷,刀悟便頭也不回地出了門去,只留琴之謙一人呆坐屋內,像煞了只敗家之犬。

「少爺?」丫鬟的聲音自耳邊響起,「少爺,你沒事吧?」

「啊,沒事。」琴之謙深呼吸了幾口,總算是回過了神來,「刀悟他們,走了有多久了?」

「回少爺,足有半個時辰了。」丫鬟語帶擔憂,「這期間,你就一直在這坐著,一動不動……」丫鬟說話的時候,眼睛不時瞟向禮盒,好在琴之謙無意識中已將其關上,這才沒有鬧出麻煩。

「想事情罷了,你先出去吧,我沒事的。」琴之謙將丫鬟打發了出去,隨即又在屋內空曠處生了堆火,將禮盒連帶今日的屈辱,一併丟了進去。

刀家這個龐然大物,可還真是不好對付,不過,正合我意。琴之謙雖先敗一成,狼狽不已,可內心深處卻不由得激動了起來。現在,他得用秘術給父親傳去消息——

這局棋,可是再不能大意了。

十五、

時至深秋,滿地的枯枝敗葉堆積成山,偶有動物跑過,便傳出樹葉瀕死的呻吟聲,和樹枝令人膽寒的慘叫。

這片林子曾是獵戶最愛光顧的地方,可如今卻是連只野兔也看不到,這都是因為那詭異的琴聲。

大約從一年前開始,每到夕陽西下之時,林子中便會響起若隱若現的琴聲,開始時如嬰兒啼哭,如老叟啜泣,再到後來則似鬼魂哀嚎,亡靈低語,此時人或動物若不走,便會頭疼欲裂,渾身乏力,呼吸困難,最終七竅流血,經脈俱斷而亡。

曾有膽大的獵戶想一探究竟,便尋聲而去,可往往沒找到彈琴之人,倒是稀里糊塗地走進野熊窩裡,被暴躁的野熊一掌拍掉腦袋。當然,現在若是有人再去尋那琴聲,定不會命喪熊口,因為野熊們也全因這琴聲死了個精光。

「今晚又沒有吃的?」秦芒躺在落葉堆上,將古琴壓在自己「咕咕」叫著的肚子上。

「因為你的琴聲,方圓百里沒了動物,方圓十里,連植物都全部枯萎。」琴長生背靠樹榦,打坐冥想,「除了樹皮,沒什麼可以吃的了。」

「那……既然都這樣了,我們幹嘛還不走?」秦芒癟了癟嘴,「而且,我現在的琴練得也差不多了嘛……」

「還不行。」琴長生搖了搖頭,「總還是……差那麼一點……」

「一點一點,又是一點。」秦芒有些不耐煩,「從一個星期前你就說差一點,那你倒是告訴我,這一點到底是差在哪裡?」

「我也不知道……你的功力早已在我之上,而至於那一點,古往今來,除了傳說中以一敵萬的先祖琴帝,還沒有人能達到。」

「別說那麼玄乎!」秦芒坐起身來,將琴放正,「我繼續練便是了!」

「不,光練沒用……」琴長生搖了搖頭,「而且我們也沒時間了,今晚,就得走。」

「走,走哪裡去?」秦芒揉了揉第六指,每當她緊張恐懼,或是想念黎灰時便會這麼做。

「從你昏迷那天起,已經過去兩年了。」琴長生答非所問,「這兩年間,刀家沒有任何動靜。」

「什麼意思?」秦芒有些納悶,「這不是好事嗎,未必你還想他們找上門來?」

「如果你派出去的人,整整兩年都杳無音信,你會不做任何行動嗎?」琴長生語氣嚴肅,「刀家人尚武,高手一抓便是一片,而琴家雖財力雄厚,可會武的卻是少的可憐……」

「難道?」秦芒倒吸一口涼氣。

「刀家雖不敢動兵,但刺客絕對不會少……縱使琴天成他們身手不錯,可畢竟還是抵不過刀家,況且……他是絕不會為琴家賣命的。所以,」琴長生站起了身來,「去收拾下吧,然後進城吃個飯,今晚,就出發回琴城。」

十六、

「第四個。」琴天成揉了揉劇痛的心口,看著地上的屍體喃喃道。

「老爺。」烏鴉站在琴天成身旁,左臂的刀傷鮮血入注,隱約看見森森白骨,「這些刺客一個比一個強,再這樣下去,怕是我們兩個都抵不住了。」

「不會再有了。」琴天成疲憊地坐到地上:「兩年了,今晚我的兒子便會手刃刀狐。」

「如此便好。」烏鴉一邊說著,一邊為自己療傷,「不過……少爺他真的能成功嗎?」

「哈哈,這個你放心。」琴天成笑了笑,「不出差錯的話,一定能成功。」

「我還是不明白……」烏鴉踹了腳刀家刺客的屍體,「這龐大的刀家,真那麼容易擊潰嗎?」

「不容易,可武功再高的人,食了毒藥還是會死。」琴天成盯著皎潔圓潤的月亮,第一次覺得它是如此賞心悅目,令人心曠神怡,「東西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只待午時。」

「很好。」琴天成點了點頭,放心地閉上了眼。

琴之謙的計劃其實很簡單,屈尊去當刀悟的下人,直至騙得信任後,又在城中四處布上秘術陣法,待時機成熟之時,月圓之夜由烏鴉發動秘術,刀城便會升滿鬼火,引起恐慌。而此時,琴之謙,刀狐,刀悟三人恰巧會在城牆之上……

琴城的夜晚向來安靜,人們在一天的勞作與娛樂之後紛紛安入夢鄉,只剩樹葉與風纏綿時的低語。而如今秋天已至,沒了樹葉作伴的夜風只能發出無聲的嗚咽。琴天成享受著微風拂過臉頰的滋味,腦海中漸漸浮現出奪取刀城後的勝利景象……

「啊!」一聲慘叫突然傳來,琴天成睜開眼,卻見烏鴉倒在血泊之中,四肢不斷抽搐。

「誰!?誰!?」琴天成連忙站起身來,驚恐地望向四周,聲音因為恐懼而微弱嘶啞。

「我。」冰冷的聲音自身後傳來,「黎灰。」

「黎灰!?」琴天成轉過頭去,發現黎灰正站於陰影之中,渾身散發著寒氣,立時便由恐懼轉為盛怒,雙目中似要噴出火來,「你怎麼能!你個忘恩負義的雜種!」

「我是雜種。」黎灰聲音含糊,聽不出感情,「但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你永遠是我最敬愛的人,只不過……只不過我不能再讓你害秦芒了。」

「害秦芒!?」琴天成一把抓住黎灰衣服,「打從天兒死後,這兩年來我都沒動過秦芒的主意,你說我害秦芒!?」

「你想殺了刀狐,掌控刀家,所以我必須阻止。」

「為什麼!?」琴天成似是要將黎灰一口吞下。

「你殺不了他的,你只會為琴城引來滅頂之災,秦芒已經因你流離失所……我不能讓你再毀了她的家。」

「誰說我要毀了琴城!?」琴天成幾近咆哮,「你知道不知道,你這樣才是會毀了琴城!?」

「不,我是在救琴城,只要你們的計劃沒開始——」

「我操你媽。」琴天成一口唾沫吐在黎灰臉上,「計劃早他媽開始了!」

「什麼意思?」黎灰愣住了,「他突然意識到,自己似是犯了不可挽回的錯誤。」

「什麼意思?」琴天成忽然癲狂大笑,「意思就是我的兒子將會生死未卜,而琴城。」琴天成指著地上刀家刺客的屍體,「將會有無數這樣的客人找上門來!」

十七、

邊疆之地的夜晚鮮有烏雲,月光大盛,將整個刀城照的皎潔無比。琴之謙和刀悟並立牆頭,望著下方浩浩蕩蕩的大軍,驚嘆不已。

明日便是刀家一年一度的演武日,每到此時,所有刀家士兵,以及皇帝派來的邊疆士兵都會集結於刀城,演武三日。

「刀家的士兵可是一年比一年多呀。」琴之謙語氣謙卑,「再過幾年,刀城便怕是裝不下了吧。」

「不會的。」刀悟看著眼前的軍隊,自豪無比,「過幾年怕是又會和那蠻族開戰,到時候會折損多少士兵,還是個未知數。」

「唔……這些小弟都不太懂。」琴之謙將話題移走,「不過話說回來,大哥你還記得兩年前的事嗎?」

「兩年前?什麼事呀?」

「那個禮盒。」

「哈哈哈。」刀悟爽朗大笑,「不開心的事幹嘛提起,現在你我為結拜兄弟,至於以往的不快,就權當沒發生過吧。」

「我明白。」琴之謙也跟著笑了起來,「我只是感慨當時的不懂事……不過好在我現在醒悟了,說實話,能與大哥你結拜,實是我三生有幸。」

「哈哈,你可真是越來越說話了呀。」

「那是當然。除此之外,我還未大哥準備了一份禮物。」

「哦?什麼禮物?」

「火燒刀城。」說罷,琴之謙突然伸出雙手,對著城下大喝一聲,「起!」

話音剛落,碧綠色的火光霎時便將刀城吞噬,月光之下,狂暴的火焰不斷翻滾咆哮,其中又以刀家大宅最為嚴重。緊接著,恐慌如雷霆般炸開,席捲全城,尖叫聲鋪天蓋地似海浪般奔騰不息!

「這,這是!?」刀悟驚恐地瞪大雙眼,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怎麼樣,這份禮物——」轟!琴之謙話未說完,先前還不可一世的火焰便赫然消失,彷彿只是短暫的幻覺。而刀城裡所有建築,全都安然無恙,未損分毫。

「不!不可能!」琴之謙使勁揉搓著雙眼,秘術怎麼會失效!難不成父親那邊出了不測!?

「什麼不可能!」刀悟憤怒不已,「你說的這禮物!到底什麼意思!」

「這,這。」琴之謙急的滿頭大汗,「剛剛那個幻覺,便就是禮物。」

「哦?還狡辯?真當我刀家,都是蠢驢嗎?」刀狐的聲音悠悠傳來,毫不留情的抽走了琴之謙全身力氣,令其跌入絕望的深淵。

鞳,鞳,鞳。盔甲觸碰地面的聲音越來越大,終於,全副武裝的刀狐登上了城牆,身後還跟了數十名副官與侍衛:「還好秘術失了效,不然的話,我刀城可還真就陷入火海之中了。」

完了,完了。琴之謙忽覺雙腿發軟,差一點便跌坐在地。他明白自己已是全盤皆輸,再無回天之力。今晚,他便會人首分離,而琴家也遲早會落入刀狐手中。

「其實,如果你立馬下跪求饒的話,興許我還能給你個痛快。」刀狐依舊笑著,可卻是比齜牙咧嘴更令人膽寒。

咕咚!琴之謙吞了口唾沫,此時他已無處可逃,城牆足有一百餘尺高不說,這城內是浩蕩大軍,城外是萬丈峽谷,他往哪裡跳都是死路一條。

再者,就算他能死裡逃生又如何,家族任務失敗,這棋家是不會再收留他了。與其當個敗家之犬,倒不如死了痛快。

果然,琴之謙苦澀的想到,還是只有求饒最好了吧?可就當他準備下跪之時,腦海中卻突然響起了父親的一句話:

「倘若有一天你註定會下敗棋,不要投子認輸。就是死,你也要拼盡全力,再吃掉對手哪怕一顆棋子。」

就是死,我琴之謙也要再吃你刀狐哪怕一顆棋子!

唰!琴之謙忽然拔出淬了毒的匕首,向著刀悟刺去,刀悟反應不及,雖是避開了要害,卻還是被匕首割傷。

「你他媽不想活了!」刀悟正要反擊,卻頓覺自己四肢癱軟無力,撲通一聲便跌坐在地。

「你!你他媽……唔……」刀悟知曉自己已經中毒,便索性破口大罵,可隨即便是連話也說不出來,只能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響。

「兒子!」刀狐怎麼也想不到琴之謙竟還敢反抗,「你他媽的琴之謙!我定要將你凌遲致死!」

「不用了,我自己來。」琴之謙看著拔刀而來的刀狐,縱身躍下了城牆,向著萬丈深淵墜去,「只可惜沒能殺了你,讓刀家,成為琴家囊中之物!」

「啊啊啊啊!」刀狐抱著漸漸失去生機的刀悟,悲愴地大喊,「琴之謙!你等著!我定要滅你九族!」

哈哈哈!對,琴之謙看著城牆上失控發狂的刀狐,心中滿是喜悅,去吧,去滅了琴家,然後給你們刀家帶來滅頂之災!我要讓你知道,棋家人永不認輸,就是死,也要再吃對手哪怕一顆棋子!

「啊啊啊啊!」刀狐的聲音在山間回蕩,恍惚間,似乎整個邊疆地,整座刀城都在回應他的悲傷,與他一併哀嚎起來,直至地動山搖,直至天崩地裂。

「琴之謙!你他媽給我等著!」刀狐一聲又一聲的咆哮著,可琴之謙早已沒了身影,融入了黑暗之中。

突然,刀悟掙扎著抬起手來,猛地抓住了刀狐手臂,接著,又用雙眼死死盯住刀狐,刀狐瞬時便明白,兒子是在告訴他,一定要,替他報仇。

「唔——」片刻後,刀悟的手鬆了開來,一陣痛苦的抽搐後,便再也未曾動彈了。而此時的刀狐也停止了哀嚎,將刀悟的屍體輕輕放下後,緩緩站起了身來。

「軍師,除去要用來鎮守刀城與邊疆的,我們一共有多少能用的士兵?」

「額……」軍師思索了片刻,「粗略估計,約有兩萬。」

「好,去把我的軍令拿來。」

「軍令?」軍師先是一愣,隨即立馬明白了刀狐用意,直嚇得臉色慘白,渾身哆嗦,「刀將軍,這萬萬不可呀,若是被皇上發現——」

「去你媽的皇上!」刀狐一把抓住軍師的衣服,將其舉至空中,「我再說最後一遍,去拿我的軍印,老子要血洗琴城!!!」

十八、

「城中百姓都轉移了嗎。」黎灰站在牆頭,極目遠眺。果如琴天成所說,刀家無視王法,準備率大軍血洗琴城。估計到了後天,這眼前便不再是寬闊的道路,而是黑壓壓的士兵。

「轉移了。」黎灰身旁的老頭聲音孱弱,「現在城中只有不肯走的鰥寡孤獨,和一些自願守城的琴家家丁,加起來,估計不過兩百人。」

連守城將士都跑了嗎?黎灰心中一片苦澀:黎灰啊黎灰!瞧你乾的好事!等琴家最後的兩百人全部戰死,琴城成為一處廢墟時,看你如何像秦芒交代!

「這些人……信任我嗎?」黎灰不敢與老頭對視,他知道,雖然大家恨的是琴天成,可實際上,招來滅頂之災的人卻是他。

「信任。」老頭點了點頭;「畢竟是你趕走了琴天成……唉,想不到我千年琴家,如今卻是毀在自家人手上!」

「唔……」黎灰趕緊將話題移開,「皇帝那邊,有迴音了嗎?」

「有,皇帝已派劍家家主率五萬大軍星夜啟程,估計七日後便可抵達琴城。」

七日?也就是說,他們得守五天。雖說高踞城牆,以一敵百,可畢竟這兩百人之中一半都是毫無戰力的婦女老幼,而剩下的一半里,會武功懂打仗的,也是一個都沒有。

「好。」兩人沉默了半晌,黎灰才緩緩開口,「琴夫人呢?還沒走?」

「唉。」老頭無奈地搖了搖頭,「還在琴家大宅里,死活不肯走。」

「沒事,我去勸勸她。」說罷,黎灰便與老頭告辭,獨自下了城牆,往琴家大宅走去。

自城牆到琴家大宅要經過四條街,這四條街都是昔日琴城最繁華的地方,縱使被火燒過,也依舊車水馬龍,燈火通明。可如今,黎灰卻是連一個人影都未曾見著,只剩隱藏在新建房宅中,依舊低聲啜泣著的火後廢墟。

他和秦芒火燒琴城的事已過了三年,但如今他依舊會夢到那晚,在漫天火光與喧囂之中,秦芒坐於馬上,舞動的長髮被火光染成耀眼的紅色,宛如火吻而生的女神。

「黎灰你來啦?」不知不覺間黎灰已至琴夫人家中,「隨便坐吧。」

「不用了。」黎灰恭敬地行了個禮,「我來,是想請琴夫人趕快離開。」

「不。」原本溫和的琴夫人突然變得堅定起來,斬釘截鐵道,「我要在這裡等秦芒。」

「你在這裡等不到秦芒。」黎灰強迫自己變得兇狠,「就算等到,恐怕也是一具屍體了。」

「不可能,琴城是絕不會被攻破的,而且……如果我走了,秦芒要怎麼才能找到我?我已經失去一個兒子了,我不能再失去女——」

「我幫你找到,但前提是,你必須離開。」黎灰打斷了琴夫人的話,「我會誓死守衛琴城,城若未破,你大可回來,若是破了,我會逃出來,與你匯合,帶你去找秦芒。」

「此……」琴夫人的態度明顯緩和了下來,「此話當真?」

「當真。」

「那……那我——」

「那你現在就請出發,」黎灰上前一步,死死盯住琴夫人,「不然,我絕不會帶你去找秦芒。」

「不!你一定要帶我去找秦芒!」琴夫人連忙起身,慌亂的收拾起東西來,「我這就走……這就走……」

呼——黎灰嘆了口氣,看著琴夫人收拾行囊的背影,心中不免泛起一股悲戚。

抱歉啊琴夫人,我永遠無法帶你去找秦芒,我是個罪人,而我唯一贖罪的方式便是守住琴城,至死方休。

十九、

地牢里光線昏暗,快要燒完的蠟燭不住哭泣,火苗奄奄一息。

「爺爺。」秦芒輕輕喊了一聲。縱使她知道正是琴雲毀了琴家,可看著眼前瘦骨嶙峋,遍體鱗傷的老頭,任誰都會心軟下來。

「你,你是?」琴雲猛然驚醒,驚恐地看著秦芒,這二十多年來的囚禁中,他除了獄卒與琴天成便未見過一人。

不得不說琴天成著實謹慎,將琴雲關在琴城外不說,還派了高手把守,怪不得琴長生一直未能救他出來。

「父親。」琴長生從陰影中走出,「她是你的孫女,秦芒。」

「長!長生!真的是你嗎!而且,而且我還有孫女了!」琴雲高興地蹦了起來,卻因腿腳乏力而又跌倒在地,「我!我!我!」琴雲激動地語無倫次,可片刻後眸子里的光又黯淡了下來,「我對不起你們……」

「以前的事就別再提了。」琴長生打開牢門,將琴雲攙扶了出來,「我已找了大夫和車夫,他們一路上會照顧你的。」

「這裡到琴城不過十里,我這把老骨頭還是能走的……」

「不,父親。」琴長生面色凝重,「我們不回琴城。」

「為什麼?」琴雲忽然停了下來,「為什麼不回琴城?」

「到時候會給你說的——」

「現在就給我說,不然我就不走了。」琴雲將琴長生的手甩開,「琴城是我的家,不回去,我還能上哪?」

「父親,你聽我說——」

「刀家無視皇令,派了大軍要血洗琴城,甚至可能連周邊的小城也不會放過,如今怕已是兵臨城下,再不走,你也會死。」秦芒終是看不下去,將實情說了出來。

「什麼!?」琴雲驚恐無比,「棋天成呢?他不是——」

「就是棋天成那混蛋為琴城招來了厄運,現在,八成已經跑得沒蹤影了。」

「不!」琴雲撲通一聲跪到地上,五官因悔恨和悲傷而扭曲,「是我悔了琴城,是我毀了琴家……」

突然,琴雲停止了啜泣,猛的抓住琴長生的手:「快!快去找劍家和棋家幫忙,實在不行,找秘術宮的人也可以……還有些隱匿了的大家族……我知道他們——」

「他們不會幫我們的,刀家有精兵兩萬,雖會願意蹚這灘渾水?」

「不,孫女,你不懂,只要我們把琴家的財產,把琴城許諾給他們,他們就會幫……」

「那這樣和被刀家殲滅有什麼區別!」秦芒忍無可忍,她知道自己爺爺懦弱,卻沒想到竟是卑微到此等地步,「我們琴家有自己的尊嚴,絕不會再向他人卑躬屈膝!」

「不是啊,你不懂,我們琴家在這個時代已經——」

「沒落?衰敗?」秦芒怒不可遏,轉身向門外走去,「父親,直接把他丟給車夫吧,我們該回去守城了。」

「你這樣無異於送死——」

「送死也比下跪強!」秦芒沒有回頭,「沒有任何人能瞧不起我們琴家,包括琴家自己人!」

「因為,琴家還有我秦芒在!」

二十、

恰是陰天。

黎灰默默地站在牆頭,看著眼前黑壓壓的軍隊,一語未發。

刀家的軍隊中也沒人出來喊話,雙方都深知對方的來意,一方要殺他個片甲不留,一方要搏他個絕處逢生。

咚!有人敲響了軍鼓。

咚!咚!咚!咚咚咚——速度越來越快,聲音越來越大——咚!咚咚咚咚咚咚——猶如萬馬奔騰,雷霆震天——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隨著震耳欲聾的一錘,軍鼓聲戛然而止。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軍號想起,猶如巨龍咆哮,鳳凰嘶鳴,將守城的士兵嚇得腿軟。唯有黎灰如雕塑般站立著,一動不動。嗚嗚嗚嗚嗚嗚——軍號的迴音傳來,彷彿四面八方都有敵軍進攻。

「殺!」這一聲喊得山崩地裂,連城牆都搖晃起來,剎那間,城牆下的黑海猛然涌動起來,直向琴城而來!

「兄弟們別怕!」黎灰強作鎮定,他知道若是他怕了,那一切便就完了。「劍將軍帶兵神速,今晚便可抵達琴城,我們只需守四個時辰——現在,聽我號令,弓箭手準備!搭箭——拉弓!」

「放!」待敵軍進入射程後,黎灰一聲令下,數十隻箭矢便呼嘯而出,向著黑海而去。

沒有任何慘叫聲,也沒有一刻停頓,那幾十隻箭矢好似軟綿綿的細雨,瞬間便被黑海吞噬的一乾二淨。

果然沒用。黎灰咬了咬嘴唇,「把箱子拿上來。」

話音剛落,幾名壯漢便將十幾個沉甸甸的箱子抬了上來——這是黎灰最後的手段,秘術製成的炸藥。他本想最後再用,可未曾料到常規的守城方法,對對方竟是一點用也沒有。

「啊!」慘叫聲響起,幾名弓箭手被射中,失足掉下了城去。得快一點,不然對方就要到城下了。

「所有人!」黎灰將箱子全部撬開,把裡面裝在金黃色液體的瓶子悉數拿了出來,「放下弓箭,改用邪龍!」

「準備——放!」轟!邪龍在地上炸開,霎時間爆發出狂暴的火焰,在空中翻騰咆哮,構成龍的形狀,一些士兵躲閃不及,一瞬間便化為了灰燼。

「繼續!」邪龍威力雖大,可燒不了多時便全然熄滅。不過好在存量夠多,足以止住軍隊的步伐。

可數量再多,也不足以支撐他們到晚上,很快,那慢慢十幾箱邪龍,便已用去了大半。

「報!」就在黎灰思索邪龍用完後該怎麼辦時,一個家丁卻匆忙跑了上來,氣喘吁吁道:「城南,有,有人進來了。」

「什麼?」黎灰頓覺心下一寒。如果城南還有人進攻,那這城定是守不住了,「多少人?」

「兩,兩個,一男一女,背,背著琴。」

是秦芒和琴長生!他們為什麼要回來!?難道他們不知道刀狐要屠城!?黎灰忽然間面如土色,死死盯住剩下的寥寥無幾的邪龍,暗自下定了決心。

為了秦芒他必須將這城守住,可以現在的狀態,明顯是抵不到天黑了,他必須做出行動。

「去問問大家,有幾個不怕死的,全部上來拿一瓶邪龍,隨我出城。」黎灰一邊說著,一邊將邪龍掛在腰間,「等會兒來的兩人是琴家真正的主人,倘若琴城真的失守,無論如何你們也要護他們安全。」

「遵命!」家丁遲疑了片刻,才又怯生生問道,「可,可你出城是要去……?」

「哈哈哈。」黎灰豪邁一笑,「放心,我不會臨陣脫逃,只不過擒賊先擒王,我要去,殺了刀狐!」

二十一、

「你、你可真是我家小姐?」家丁瞟了瞟秦芒的手,「可我記得小姐她……」

「又長出來罷了。」秦芒沒再理會家丁,而是徑直向城牆上走去,「怎麼,我背上的琴還不能說明問題嗎?」

「可以倒是可以……」家丁雖仍有疑惑,可還是為秦芒讓出了路,「琴城都快……您又何必回來送死。」

「琴城不會被攻陷,我回來,也不是送死。」說罷,秦芒飛快的爬上了城牆,不過,當她親眼看到面前的軍隊時,先前的淡定從容便全然消失了。

這是她生平第一次看到軍隊,她從沒想過,那聽起來不過如此的兩萬大軍,親眼看到時,竟是恐怖如斯!

「父親,這……」秦芒只覺這黑壓壓的一片似是大地生出了裂口,要將他們一口吞下。

「別害怕秦芒,大不了,閉眼彈奏便是。」琴長生拍了拍秦芒的肩,接著便在牆頭盤腿坐下,將琴放正,「你們守城的也是,看著對面進軍,卻是連點抵抗也沒有。」

叮——清脆的琴聲響起,聲音雖柔和,可卻令人頭暈目眩,四肢乏力。

「你們都下去吧,這裡交給我們便行。」秦芒走至琴長生身邊坐下,叮——不同於琴長生,秦芒彈出的曲子慷慨激昂,令人血脈噴張,情難自已。

叮——琴聲漸漸大了起來,守城的家丁連忙捂住耳朵逃下了城牆,雖然琴聲悅耳,可他們卻是從中嗅出了死亡的味道!

叮——琴聲突然響徹戰場!那不斷滾動的黑海突然停下了腳步,獃獃的向城牆處望去。

噗嗤——有人笑出了聲來:這琴家人是不是傻,死到臨頭還彈琴,學諸葛亮玩空城?

叮!兩股琴聲突然混合在一起!聲音暴漲,如利劍般刺入每個人的耳中,那些先前尚在嬉笑的士兵忽然一愣,接著撲通一聲癱倒在地,抽搐不止。

「奪魂。」

「滅陽。」

秦芒與琴長生同時念動口訣,剎那間,慘叫聲四起,幾乎是要蓋過琴聲。而那原先整齊劃一的黑海也是騷亂了起來,前排的士兵跌倒在地,不斷掙扎,後排的士兵則是擁擠著向後退去,混成一堆,踩死無數。

「去魄。」

「毀陰。」

「啊啊啊啊!快逃啊!」不知是誰大喊一聲,瞬間整個軍隊便潰敗開來,紛紛向著遠方逃去。

「誰敢跑!全部斬了!」刀狐的聲音忽然響徹戰場,甚至是將琴聲也壓了過去,著了魔的士兵們總算是恢復了些神志,「不過是一曲琴而已,何懼之有!」

叮!破空聲突然傳來,刀狐躍至空中,凜冽的刀氣呼嘯著向秦芒和琴長生襲去。秦芒躲閃不及,琴弦悉數而斷,而琴長生更是吐出一口鮮血,倒地不起。

「父親!」

「現在!繼續給我——

「就是現在!上!」熟悉的聲音忽然響起,秦芒趕緊低頭看去,卻見黎灰帶著數名家丁,頭也不回的向大軍中央的刀狐衝去。

「黎灰!」秦芒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在幹什麼!快回來!」

可黎灰似是沒有聽到,依舊向著軍隊衝去,此時的士兵們已經回過了神來,只一瞬便將黎灰一行人團團圍住。

數十人對上兩萬人,無異於自殺。

可黎灰他們要的正是自殺,突然,家丁們用身軀向著利刃撞去,為黎灰生生開出了條直擊刀狐的路:「刀狐,死吧!」

「黎灰!」秦芒只覺眼前一片模糊,聲音也哽咽了起來,「黎灰!你幹什麼!快回來呀!」

「哼!不自量力!」刀狐冷哼一聲,佩刀一揮,黎灰便自腰間斷成了兩截,霎時,血肉橫飛。

接著,刀狐臉上露出了驚恐的神色。

砰!邪龍引爆,家丁和黎灰,連著數百名士兵一併被狂暴的火焰吞噬殆盡,而那刀狐也受了重傷跌落下馬,生死未卜。

「黎灰!」秦芒撕心裂肺地喊道,凄厲的叫聲似是要刺破每一個人的耳膜。

「繼續……進攻。」奄奄一息的刀狐被副官救起,可依舊不忘下達命令,混亂的軍隊經過一番調整後,又繼續向琴城邁進。

「黎灰……黎灰……」秦芒依舊沉浸在悲傷之中,全然未覺危險的迫近。

轟!城門被大軍撞開,守門的幾名家丁瞬間被砍成了肉醬。

「黎灰……黎灰……」秦芒低聲喃語著,不過情緒卻是微微起了變化。

「小姐!救——唔。」刀家士兵湧入了城內,已有人提刀向城牆上爬去,欲殺秦芒。

「黎灰!」秦芒突然怒喝一聲,從地上拿起斷了弦的琴,接著用牙咬破所有手指,將血滴到斷弦處——那弦竟是又連了起來,且整根都變成了血紅色!

「我要你們,全部替他償命!」

叮——琴聲再起,且比先前更為響亮,似是能直擊靈魂!

「奪魂。」皺紋逐漸爬滿秦芒的皮膚,而那些進了城的士兵轉眼間全部像發了瘋般,胡亂揮刀,自相殘殺了起來。

「去魄。」叮的一聲,秦芒的頭髮驟然變為白色,而整個戰場彷彿都被死神籠罩,所有人都哀嚎著跪倒在地,似是有利刃將他們的血肉絞盡,斬斷白骨。

「斬——」

「夠了。」琴長生拉住秦芒,「再這樣下去,你也會死。」

「不,我要殺光他們,不然琴城不保。」

「不會的,這兩萬軍隊,現在估計也只剩一萬了吧。」琴長生四下望了一眼,卻是慘不忍睹。有人七竅流血而死,有人口吐白沫而亡,還有的則乾脆揮刀自盡,以免被狂暴的氣流切成碎片。

「那也有一萬,倘若——」

「剩下的一萬,就交給劍將軍處理吧。」琴長生指了指前方,只見太陽落山處,隱約能看見人馬,仔細聆聽,還有軍號聲傳來。

「秦芒,你做到了,你做到了那剩下的一點,也守住了琴城,琴家也永遠不會向他人卑躬屈膝了,現在,就好好休息吧。」琴長生溫柔的將虛弱的秦芒抱下城牆,「啊忘了,現在,得叫你琴芒了。」

「是啊……我做到了」琴芒獃獃的環顧四周,似是在尋找著某人,「我做到了……我成功了……」

可是,如果真的可以的話,我寧願做不到。

二十二、

「我本以為琴家不再尚武,可琴夫人卻是令在下大開了眼界啊。」劍虎舉起酒杯,「在下,當敬你一杯。」

「劍將軍說笑了。」琴芒微微一笑,滿臉的皺紋立時擠在了一起,「我不過是個老太婆,不懂什麼武功。」

「琴夫人您太謙虛了,年級這麼大還能以一敵萬,就算是十個在下也做不到啊!」

「不說這個啦。」琴芒泯了口茶,「劍將軍不要嫌棄我以茶代酒,畢竟年紀大了……對了,刀家那邊,皇上是怎麼處理的?」

「株連九族,現在刀城與邊疆,已全由我劍家代理,可惜的是,那刀狐像是人間蒸發了般,怎麼也找不到。」

「罷了,我已經解氣了。」琴芒擺了擺手,「劍將軍,我人老易乏,就先行告退了,您若是有什麼需要,給家丁們說便是,見諒了。」

「沒事,琴夫人好生休息,保重身體。」

「謝謝。」琴芒起身離開,不過卻沒有回房,而是獨自一人顫巍著走去了作坊。

如今的作坊已不同往常,大火後新建起來的要氣派了許多,倒也匹得上琴家那令人眼紅的財富。

「黎灰……我來看你了。」琴芒站在街邊陰影處,看著街上人來人往車水馬龍,獨自喃喃道。

如今的琴芒可謂是傳奇,以一敵萬的事迹被廣為流傳。而琴家也從此揚眉吐氣,沒人再敢看不起,更不會有人對其打主意了。

琴長生曾問她,用自己的一生換來眼前這一切,真的值嗎?她當時的回答是不值。

可如今,當她再一次站在這裡,回想起五年前她和黎灰並肩站在這裡,看著烈火狂暴肆虐時,她突然覺得值了。

從黎灰將手指給她的那一刻起,她的生命便不再是她一個人的了,如今黎灰已死,倘若還要讓她存活在這世上,經受歲月與思念的折磨,那才是最殘忍的。

所以啊,就這樣一瞬間成了老太婆,省去那麼多念你的時間,能快點去那邊見你,有何不好呢?

「呼——好了。」琴芒深吸了口氣,揉了揉第六指,「黎灰,咱們該回去練琴了。」

撲通——第六指抽搐了一下,似是心跳。

完結啦~完結啦!

說兩點

第一個,有人說最後崩了太急躁了……確實是這樣,我心態沒調整好,所以見著題和答案沒火,所以就略微趕了些,再加上沒寫大綱,確實有些崩,實在抱歉。

第二個,我埋了很多坑,比如琴之謙,比如刀狐,比如棋家,比如劍家……其實是想寫一個宏大的故事的……不過在知乎上寫確實有些累~之後估計會簡略寫些大綱啥的,等我自己都滿意了,再細心好好寫,所以這個就先湊合看看吧~

我那麼愛你們,你們就給點個贊關注下吧orz

哦對了,催更武俠,神牌,楊大帥,黑貓的……一個個來,我先看你們最想我更哪個,我再一個個把坑填上……

當然,填的同時我也可能會繼續挖……不要打我orz

雖然我挖坑比填坑快...但我確實在填嘛~

求贊求關注!


1

我年少時由家父引薦,邂逅了一個非主流二人轉演員。說非主流是因為這小夥子太帥了,又精通多種樂器,尤擅吉他,無時無刻不流露出一種文藝青年的憂鬱氣質,絕非小瀋陽宋小寶之流。


當年我中二病入膏肓,極其迷戀Slash ,做夢都想成為樂隊吉他手,遂死皮賴臉拜他為師。礙於家父情面,他免費教了我幾手和弦。


師父說,待你學會萬能和弦,天下琴曲十之七八,你盡可play。


我說,師父我嗓子不好,扒拉扒拉和弦還行,一張嘴我就慫了。


師父說,那你他媽學雞毛彈唱啊。


上了大學認識了考拉。這貨憑藉「扶著床腿跳鋼管舞」和「披著床單說相聲」兩大神技,開學不滿一周就榮登寢室悶騷小王子的寶座。真正讓人驚艷的是他的嗓音,糅合了楊宗緯、大張偉和曾志偉的精華部分,可謂開口驚天地,抖音泣鬼神,聽過他唱歌的人莫不口交稱讚,多年以來一直是圈子裡的歌王。


第一次唱K我就被考拉折服。儘管我更喜歡搖滾,他更喜歡流行,但是因為周杰倫太他媽牛逼了,我倆懷著對小公舉的熱愛迅速打得火熱,沒事兒就在寢室一起哼個小曲。某一次眼神無聲的交匯中,彼此的心意再無阻隔。


賀哥,咱倆搞個樂隊吧!


傻逼,你見過兩個人兩把木琴的樂隊?


那就弄個民謠組合,你負責主音和和聲,我主唱加節奏。


也行,叫啥名呢?


兩個人陷入了沉思。我注視著考拉陰影跌宕的臉龐,腦子飛速運轉。這貨外表十分陽剛,肌肉結實,毛髮濃密,但是俗話說得好,上帝打開一扇門就得關一扇窗戶。考拉的第二性徵十分不突出,本該是喉結的部位一馬平川。


我靈光一現:你看,咱倆加起來只有一個喉結,但是我們有四個睾丸,不如咱組合就叫四睾一喉吧。


考拉沉思半晌,補充道:


四睾一喉太拗口,直接叫四睾一吧,朗朗上口,一語雙關。萬一以後有個女子組合叫雅蠛蝶,我們也好搞聯誼。


2

組合的名字就這麼定了。兩個人雄心勃勃開始找譜,扒歌,有一次喝多了還搞過原創。那段時間整個宿舍充斥著昂揚的旋律和舍友們不堪煩擾的謾罵:


颳風這天,我試過握著你……


握你麻痹,12點了,滾去外面彈!


手,但偏偏,雨……


卧槽我還整不了你了!


漸漸……哎小哲你幹什麼玩意兒怎麼這麼不尊重藝術呢哎卧槽疼啊我出去我這就出去……


壓迫並不能使我們屈服。儘管被整個樓層抗議,我們不得不跑到頂樓樓梯間繼續藝術之路。


一晃到了年末,元旦晚會要齣節目。文娛委員找到考拉的時候他二話不說就答應了。


我們對處女演非常重視,光選歌就選了一周。其實也是因為我倆水平不行,逼格高的不會整,逼格low的不願意整 。最後選了首《青花瓷》。然後兩個人在宿舍一遍一遍聽,一遍一遍排。


臨近晚會,我倆排得也差不多了了。其實我有預感,我們的首演可能沒有想像中的順利,可能會出現一些小問題,讓表演留下一丟丟的遺憾。


可是他媽墨菲總是不請自來啊。演出頭一天晚上,考拉因為一份炸醬飯吃壞了肚子,上吐下瀉,拉得沒了人形,眼窩深陷,眼球突出,嘴唇灰白,猛一看像條胖頭魚。折騰了一天一夜,離演出還有一個小時,腹瀉總算止住了,人也脫水脫得說不出話來。


我扛著吉他在宿舍轉圈,心裡憤怒並且沮喪。讓你嘴饞,這回坑爹了吧。老子唱歌比防空警報還難聽,剩我自己怎麼演。


但是這孫子現在面無人色,我又不好意思責怪他。只能裝出一副關心的樣子。


吃點啥不?


不吃……


喝點水?


不喝……


外邊來個妹子。


扶我起來……


其實是文娛委員來宿舍慰問。考拉掙扎著爬起來,表示自己還能行。


我趕緊把他按回床上。文娛委員表示你別扯犢子了,就你現在這狀態還怎麼青花瓷兒啊,整個兒一碰瓷兒的。下次有機會再說吧。


我記得很清楚,那一瞬間考拉菜色的臉浮起一層紅暈,語氣突然激昂:但是老子準備了那麼久,不能上台我不甘心啊。


這孫子以前在吉他上沒怎麼下苦工,這段時間準備首秀,狂補基本功,左手指尖磨出了N個血泡。練大橫按時手腕還抽筋過幾次。為了潤喉,差點把胖大海和金嗓子當飯吃,上廁所都一股薄荷味兒。臨近演出這幾天,考拉如瘋如魔,排練時只要是自己的失誤,就立刻停下來狠捶自己一拳,然後必須從頭再開始。


最糟心的也就是這三個字,不甘心。老子這麼賣力,老子唱的這麼好,怎麼能因為這點小事就放棄。


3

我把考拉背到晚會現場。文娛委員力排眾議,調整了節目順序,把本來安排在高潮階段的吉他彈唱挪到了開場。考拉默默調整呼吸,他身體在輕輕顫抖,因為不舒服,也因為緊張,呼吸卻越來越悠長穩健。上台前還安慰我:賀哥,別緊張,咱倆頭一回上台,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我說放心,我肯定不緊張。萬一演砸了鍋你背,我單飛。


考拉的聲音伴隨著兩把破琴和鳴的前奏響起。


簾外芭蕉日驟雨,門環日銅綠,而我路過那江南小鎮日了你。


孱弱的身體卻讓考拉的聲音中多了一絲劉儀偉的俏皮和孟庭葦的空靈。那天演出效果並不好,沒有音箱,沒有效果器,三百塊錢的木吉他聲音聽起來又單薄又輕浮,但是我腦子裡的畫面一直是Rose舉著麥架桀驁不遜地嘶吼,Slash在旁邊一臉張狂地奏出大段逆天solo。


天青色等煙雨而我在等你,take me down
to the paradise city。


一曲唱完,在稀稀拉拉的掌聲中我倆鞠躬下台,收琴走人。


走到室外,冬夜裡乾燥的冷空氣讓人精神一振,考拉的面色也好了很多。


我說,你爽了沒?


考拉說,還差點。


於是我倆拿出琴,在樓下的空地上,一首接一首唱排練過的歌。直到手指發僵喉嚨發炎。


那是我跟考拉第一次登台,也是最後一次,彈琴唱歌畢竟只是大學生活的一個小插曲。我倆不再排練,對外宣稱:我倆因為音樂理念不和,他要簽英皇,我要簽華納,協商無果以後,我們友好分裂,各奔前程,並祝福彼此越走越遠。


粉絲們感到惋惜,紛紛表示我們如果繼續這麼唱下去一定會被人打死。並建議我倆一起說相聲或者唱二人轉。

大學畢業一年後我們倆在深圳碰頭。有天晚上喝完酒無事可做,我倆用唱吧錄音。唱吧很給面子,第一首歌就擊敗了全國94%的人,這必須得曬出來嘚瑟一下。分享前得先註冊,我們不約而同地在登錄名欄敲出了四睾一。

完。


「我覺得,應該還沒有我彈不來的曲子。」

酒桌上,一位少年略靦腆地說。

眾人發出一片喝彩。

這麼些年來,他就像揮舞著劍刃一樣,挑戰了一首又一首曲子,好像所有曲子在他手裡都跟彈過一樣,上手便是五分熟。

當然,僅僅是獨奏的話,他並不算得上厲害,畢竟,在音樂學院里,鋼琴專業的學生都非常認真,更何況他也比不上各種教授老師。

所以,他的才能,更多的是在於他的眼睛。對的,他的讀譜速度。

沒人知道他的讀譜速度是經過了怎樣的磨鍊,但是,只要見過他練琴的,都會這麼說。

「你以前彈過這首曲子吧,真巧幫我伴一下吧。」

他總是面帶微笑地不語。彷彿他真的彈過一樣。

於是乎,他伴奏從來都是方便地彈一下,也從來不收錢,人情是與他的交易貨幣。當然,他也從來記不住他收穫了多少人情。

這個能力,讓學院里無論是鋼琴專業的還是其他專業的學生都很開心,前者是因為自己終於能順理成章地練自己的考試曲目,後者是終於能練自己的考試曲目了。

當然,上天不會無緣無故給他這麼一個天賦。

某天,他練過伴奏之後,從琴凳上站起來。從容地伸了個懶腰,窗外的陽光照進來,就像是給他披上了一層薄紗。
但是,眼前突如其來的黑暗讓他始料未及。

「我是.......瞎了?」他想,但是隨後他又能看到身邊的一切。「只是太累了吧。」他似乎還沒想到這意味著什麼。

之後的日子裡,眼前突然的失明再次出現,持續的時間也不長,但是越來越頻繁。少年開始感到恐慌,並暫時停止了練琴,想著休息一下。

然而,他的休息並沒有什麼作用,在他再次練伴奏的時候,眼前還是閃過一片黑暗。

他明白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碰伴奏了。

但是,這又有什麼用呢?不彈伴奏,他便失去了他的榮譽,他不再被依賴,他也很清楚自己這些人脈的來源。

休息片刻,少年面帶微笑,依舊開始演奏著這些缺少主旋律的樂曲。

這是上帝賦予他的能力,只可惜,這是租的,租金還挺貴。

他有想過,把譜子都背下來,但是,讀譜速度的另一個代價便是背譜速度,更何況,他要保住自己成型的速度,沒有人會感謝一個還要背譜才能彈伴奏的鋼琴學生。

他早就決定好了,問題不是怎麼去解決自己可能會失明的後果,而是找一個下學期不能彈伴奏的借口,或許還沒有人會相信。

然而,現實肯定不會讓他等到下學期。

在某天,他和一位少女在琴房合伴奏時,突然停下了他的演奏。這次的停頓似乎略長,而且少年依舊不語,看起來並沒有解釋的念頭。

「怎麼了?」女生問道。

聽見聲音後,少年立刻轉向少女的方向,裝作看著她的樣子。但還沒等他說話,少女已經發現,這雙空洞的眼神並不是在看她,或者說,根本就沒有眼神。

「你的眼睛.......」

終究還是隱瞞不了,在坦白了自己的猜測之後,少年第一次花掉了他的人情債,讓少女幫他保守他的秘密。

這位少女似乎覺得自己太過於殘忍了,給自己伴奏不應該負上這種代價。她試圖勸說少年,讓他放棄伴奏,即使僅僅是放棄給她伴奏。

少年開口了:「收人錢財,替人消災。」

當然,錢財他並沒有收到,但是那該死的契約精神和榮譽的膨脹仍然把少年釘在了琴凳上。

在之後幾天,他更頻繁地練琴了,因為眼睛的狀況讓他的效率下降了許多,他需要時間來保證自己的演奏質量,畢竟這對他來說是一份工作。

而那位少女,好幾天都沒來找過他,而少年也不擔心,僱主的意願是輪不到他來干涉的,他只要練好伴奏就行了。

一個星期後,少年的眼睛並沒有出現更糟糕的狀況,依舊是經常失明而已,時間也不久,他感到了一絲希望,這樣子撐完這個學期應該不成問題。

而這時,那位少女再次出現了,但是,她的身邊卻帶著另一個女生。少年感到了不悅,因為這是他的同行,另一位鋼琴專業的女孩。

「我決定找她給我伴奏了,你就歇一歇吧。」少女慰藉地說,她想,這樣子應該會讓她不那麼愧疚。

誰知道,少年卻咆哮開了:「那我怎麼辦!我練的這些時間,你說一句話就讓我白費嗎?我會證明給你看,我比她更適合彈伴奏!」

少女並沒有想到他會發那麼大的火,平時他都是不言不語,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畢竟,她也只是為了他好罷了。

少年在咆哮完之後,楞了一下,他想起來一件事,對別人而言,自己彈一首伴奏只是很隨意很簡單的事情,似乎並不值得發那麼大的火。於是,他拿起鋪在鋼琴上的一大疊譜子,抽出其中的一份,遞給了另一個鋼琴專業的女生。

「抱歉,我尊重您的選擇。」少年說,語氣平靜地就像呼吸一樣。

少女感到了更大的愧疚,那句尊重刺疼了她的心,她的選擇明顯沒有尊重少年。但是,她依然決定了,讓自己不成為他失明的原因。

考試將近,學院里傳出了一個恐怖的故事,在半夜的琴房中,有人在練習鋼琴曲,但是,走過去一看,卻沒有了聲音,甚至所有琴房都沒有開燈,就像平時一樣。

又會有誰能在黑暗中演奏呢?

少女知道,這事只有他能做到,而且,他也應該到了那種地步了。

在考試的前一天晚上,少女決定,晚上親自去見見他,這次一定要讓他放棄伴奏。

半夜中,琴聲依舊,但只要少女走動,聲音便消失。少女明白了,他在聽著腳步聲,以他的才能做到這點並不難。但是,少女自己也是聽音的高手。

琴聲再次響起,少女就知道了,還是那個琴房,因為這麼多伴奏譜子,他不可能每次都帶走,所以,他一直在那裡練琴。

噔噔噔,走廊里的腳步聲是那麼詭異,那麼堅決。

琴聲沒再響起,也不可能響起,因為少女已經站在了門口,陰影中,琴凳上一個模糊的身影。

門開得不是那麼的情願,少年一副惡作劇被揭穿了的表情。

燈依舊沒開。

「你別告訴我到這地步了你還要繼續彈伴奏。」少女說。

「我已經全背下來了。」少年早已知道她想問什麼。

「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本來就對背譜很不擅長,現在你讓我相信你背會了這五十多首伴奏?」少女也知道他會這麼回答。「你不是神,我知道的,你也是一個人而已。」

「是與不是,你要不來試試?那首歌你有在唱吧。」少年自信滿滿。

雖然少女被問得啞口無言,但前奏已經起來了,她只能調整下氣息,唱起了那首歌。

雖然伴奏是尚德義寫的,但是演奏者盡責地賦予了它應有的感情。曲終,少女不得不相信,他是真的背下來了,為了伴奏,為了別人的考試,他交出了他的籌碼。

少女清楚,這籌碼非常不值得。

既然問完了,那麼少女也該離去了,少年最後跟她說。

「我不能為我愛的琴付出生命,至少,我付出了眼睛,我也證明了我才是伴奏之神。」

少女不理解為什麼一個人會對鋼琴付出這麼多,但是她親眼見證到了這個人。

考試那天,老師面帶嚴肅地告訴大家,少年因為出了一點嚴重的事故,這次考試不能來了,而且要對他伴奏的同學說一聲對不起,那些同學的伴奏,會由老師來負責,並延期考試。

眾人唏噓不已,但是畢竟是因為突發的事故,沒有人會責備少年,更何況他以前也無私地幫助大家。

那些正常考試的學生依舊正常的考試,一點都沒有受到影響。

而那位少女接到了老師給她的一張光碟,說這是給她的伴奏。然後還有一張封起來的紙條。

雖然沒有人會用光碟作伴奏來考試,但是少女還是很想聽聽這裡面是什麼伴奏。

她讓她的伴奏同學先坐著,自己去把光碟放進電腦里。

前奏一起,她就聽出來了,那獨特的鋼琴風格,似乎印著一張面帶微笑的臉。

這是少女唱的最好的一次,伴奏與她的演唱非常配合,就像是配合練習了幾年一樣。中間的停頓,呼吸,都是量身定做的,整首歌流暢自如。

下台之後,少女迫不及待地拆開紙條,上面只寫著一行字。

「抱歉,我只背了你那首伴奏而已。」


1.

在艾夜剛懂事那幾年,他並沒覺出自己與別的孩子有什麼不同。他和舅舅住在一起,據舅舅說,他父母在他出生後沒多久,就相繼亡故了。舅舅對他不算好,卻也不算太壞,偶爾會背著舅母在書桌上給他藏一個蘋果或者橘子,在他睡熟的時候還會給他掖掖被子,但每次當他對舅舅提起這些事時,舅舅卻只是一臉無辜地否認。

七歲時的一天,家裡來了客人,舅舅便忙活著磨刀殺雞,款待來客。而就在舅舅將抓來的雞死死地按在地上,準備放血時,艾夜卻拿著一根草繩走過來,遞給了舅舅。舅舅很奇怪,問他這是做什麼?艾夜回答說:「它說它怕疼,寧願被勒死也比被刀砍掉腦袋好。」舅舅瞪大了眼睛,手下有些放鬆,一邊問說:「誰?誰怕疼?」手下苟且喘息著的雞驀地一聲悲鳴,凄厲得好似嬰孩的啼哭。「你看!」艾夜指著那隻雞沮喪地說著。

舅舅獃獃地愣了半晌,之後猛地回過了神,惡狠狠地對艾夜罵了一句:「滾!」之後,手起刀落。自那以後,舅舅對艾夜更加疏遠了。

這事後來被越傳越玄,原本與艾夜玩得很好的孩子漸漸全都對他懼怕起來,繼而徹底地將他孤立了。舅舅也禁止他去上學,還買了一頭黃牛交給他照看,於是,失去了夥伴的艾夜就只好整日獨自一人牽著老黃牛在鄉野間遊盪。有時是在田埂間,有時是在樹林里,他會遇見一些和他同樣孤獨的人,他們都長得很奇怪,但心眼都還不壞。如果對方樂意,他們就一塊坐下聊聊天,即使對方很害羞,他也會微笑著遠遠地和人家打個招呼。但因為有了上次的教訓,所以這些事他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日積月累,艾夜變得越來越沉默。

十歲那年,艾夜生了一場大病,舅母雖沒至於把艾夜扔出家門任他自生自滅,但每天的抱怨卻從早到晚都未曾斷過,飯食更是一天比一天差,整整病了兩個月,艾夜居然挺了過來。那時,他身體尚還虛弱,每天只能坐在家門邊,看著路上的行人聊解寂寞。也就是在那幾天里,每到黃昏時,總有一個穿著絳色衣服的孩子會不知何時出現在艾夜家門外,那孩子懷中抱著一個紅色的繡球,總是一臉無奈地看著艾夜,彷佛猶豫不定的樣子,過了許久才會離開。一連幾天,都是如此。

村子裡接二連三地發生了數起蹊蹺的火災,短短几天之內,已經有好幾戶本還算殷實的人家被燒得一乾二淨。舅母不由得開始自危起來,理由無非是自己的這個外甥太過怪異,況且就這麼平白地養著他,也太虧本了。舅舅經不住她三番兩次的遊說,竟漸漸也動起了心思,便問她有什麼好主意,舅母於是迫不及待地將自己早就想好的計劃說了出來。

就這樣,幾天以後,天才蒙蒙亮,艾夜就被舅舅帶出了家門,經過了半天的路程,來到了一片繁華的地方。舅舅帶著艾夜走進一座大宅子里,之後艾夜就被一個老管家領走,和舅舅分開了。那時,艾夜還一點都不知道,他已經被舅舅以五兩銀子的價格給賣掉了。

傍晚時,舅舅回到了家裡,進家門時意外發現地上竟落著一個紅繡球,心裡想著或許是自己家人忘了收拾,便順便撿起來帶回了家裡。當天夜分,莫名的大火便不知從何處衝天而起,很快便蔓延滿了整座院落,屋內熟睡著的人甚至都來不及驚醒就已被烈火所吞沒。第二天拂曉時,艾夜自小生活了十年的家,就只剩下了還飄著青煙的一地灰燼。

2

直到三個月後,艾夜才從管家那裡聽說了舅舅家的事,他面無表情地聽管家從頭到尾講了一遍,只問了一句:「一個人也沒能活下來嗎?」管家答說:「這就不清楚了,聽說是活下來了一個,但究竟是不是真的我就說不準了。唉,全家都沒了,就算她自己能活下來又有什麼用……」艾夜含混不清地嗯了一聲,之後就去做自己的事了,以後也再沒提起過。

這戶主人家姓秦,人們都叫他秦員外,這人似乎一直都很忙碌,艾夜已經來了三個月,卻一共才只見過他不過幾面。因為艾夜年紀實在太小,在府里還做不了太重的活,他又天性木訥,傳話之類的活也做不好,一來二去,管家乾脆將艾夜分配去了府內的花園裡,去跟著一個種花的老頭,給他打打下手。

那老頭看模樣至少都得有七八十歲了,身體卻還算硬朗,整日就憑自己一個人照管著這整園子的花。艾夜跟著他,也沒什麼好幫忙的,無非就是給花們澆澆水,除除草,打掃下落葉之類,至於其他的活計,老頭也不讓他碰。可僅僅這些事實在花不了多少的工夫,所以艾夜每天大部分時間裡其實都只能在園子里亂逛,到飯點了就去廚房裡替自己和老頭帶兩份飯回來。

就這麼著過了好幾天,一天,天已經黑了,無事可做的艾夜和老頭坐在小木屋裡,天南海北地閑聊。忽然,只見艾夜像下定了莫大的決心似的挺直了身體,之後又猶豫了片刻,終於對那老頭道:「你不是人。」

那老頭聽了,先是一愣,爾後生氣地瞪大了眼睛:「你這小孩,好好的怎麼罵人呢?!」

艾夜語氣卻更加堅定地說道:「我已經觀察你好幾天了,你確實不是人。」

「呸!」那老頭局促地問艾夜說:「我不是人,難道還是鬼嗎?!」

「也不是鬼。」艾夜抬起頭,望著那老頭的頭頂看了一陣,詢問似的對老頭說:「大概是狐狸吧?」

這下,老頭徹底慌了,雙手胡亂地在頭頂上一通亂揮,像是在驅趕蒼蠅似的,艾夜卻打擊他道:「你越這麼幹頭頂上的氣就越濃了呀……」『

「什麼?!」老頭趕忙收回了雙手,喉底發出一陣憤懣地低嗥,並迅速地抖了抖身子,須臾過後,眼前本是風燭殘年的老頭轉眼變成了一位風度翩翩的美少年。可這少年卻一點也不友好,只見他立即瞪起一雙殷紅的眼睛,惡狠狠地緊盯著艾夜道:「這事你既然知道了,那就知道吧,但如果你敢把這事說出去,小心我拿你下酒!」

艾夜一臉委屈地道:「我才不要對他們說,我討厭他們。」之後又問少年道:「園子里那座樓上是誰在彈琴呀?每天夜裡都吵得我睡不著。」

少年詫異地問道:「怎麼?你連那琴聲都聽得見?」

艾夜沒說話,只輕輕地點了點頭。

「嘶……」少年倒抽一口涼氣道:「你這孩子神了呀!既然如此……」少年忽而滿懷驚喜地湊到了艾夜跟前,接著道:「你幫我一個忙如何?事成之後,我定會好好地答謝你!」

艾夜怪膈應地往後縮了縮,問說:「什麼忙?」

少年像只貓似的蹲在地上,答說:「那樓叫做眺春樓,樓內住著位姑娘,乃是在下的心上人,在下一直想要對她一訴衷腸,但卻苦於找不過合適的機會,幾天前我偶然得知她愛琴成痴,所以這陣子我便四處搜羅,終於在別處得來一張千年古琴,想要親自獻與她,可又害怕太過唐突,若托生人又會暴露了身份。今日,既然小兄弟已經識破我了,不如就代我走這一遭,將琴做為見面禮送給她,如果她滿意的話,便可趁機約定下次見面的日期……」說著說著,少年臉上已露出一抹陶醉的笑容。

艾夜一本正經地聽他講完,只默默地說了一句:「你也太害羞了吧。」

3

艾夜最終還是將這事答應了下來。趁著明亮的月色,艾夜將琴懷抱著,來到了眺春樓前。走近時才發現樓門竟是被扃鎖著的,銅鎖頭上甚至已經是銹跡斑斑。樓內的琴聲卻始終未斷,如泣如訴,如歌如嘆。

「有人嗎?」艾夜見進不去,只好抱著琴朝裡面大喊道,琴聲頓時戛然而止,唯有凜冽的月光仍顧自在階前流淌。半晌,不見半點迴音。艾夜只得繼續向樓內喊道:「是胡公子讓我來的,替他來送件東西。」又等了許久,終於一個柔弱的女聲在門內應道:「送什麼?」

艾夜忙回答說:「乃是胡公子千辛萬苦尋來的千年古琴,特意讓我來送給姐姐的。」

等待了片刻,門內又問道:「這麼重要的禮物,為什麼他不自己送來?」

艾夜想了想,回答說:「我只管將東西送來,至於其他的,還請姐姐親自去問他。」

又等了一會兒,門內緩緩道:「那……你進來吧。」話音剛落,門上的鎖便自己脫落到了地上,兩扇門也霍然而開,門內卻並不見一個人。艾夜歪頭朝里看了看,之後,抱著琴走進了裡面。

悠揚的琴聲又響起來,這次已沒有了剛才的那般哀怨,舒緩而穩健的節奏中,隱約透露著柳暗花明般一抹明亮的色彩,艾夜循著這彷佛嚮導似的琴聲,拾階而上,來到了二樓。秦姑娘就端坐在樓中央的花罽上,面前擺著一張素樸沉默的古琴,兩側圍綴著重重的藕色帷幔,月光透過敞開的窗戶落在姑娘身前,卻並未留下一點影子。

「居然真的是個小孩子。」秦姑娘隔著老遠嗅了嗅,驚訝地笑起來。艾夜恭謹地走至姑娘近前,說道:「琴已經給姐姐送來了,姐姐要不要試著彈一彈?」秦姑娘像看著什麼稀罕物似的看著艾夜,連連點頭同意,她將艾夜喚至身前,雙手接過了艾夜已懷抱許久的古琴。

只見她將古琴橫置在膝頭,一手扶住琴頭,一手輕輕撥弄了幾下琴弦,之後又前前後後仔細端詳了一陣,很快,她抬起頭來,對艾夜道:「音色還不錯,只是稍微有些乾澀,另外琴尾處有一塊漆已經開裂了,恐怕是沒有保養好的緣故吧。」艾夜剛要提可否與胡公子約一個會面之期,秦姑娘卻猝不及防地說道:「給他送回去吧,不是十全十美的琴,我才不要。」

艾夜想著,這話如果不說出來,那回去後終究不好交差,於是只得硬著頭皮道:「胡公子一直都想和姐姐見一面,你看可不可以約定一個時間……」

「想見我就來見呀。」秦姑娘竟將古琴直接擲還給了艾夜,差點沒能接住,「憑他的本事,就是把我強擄了去我也反抗不了,竟然連見我一面都不敢么?」

艾夜躲在琴後偷笑著回答:「他擔心太過唐突會惹姐姐埋怨,所以才一直都沒敢來見姐姐。」

「那……」秦姑娘用手掠過身前的古琴,驀然響起一串急促的弦音,「等到什麼時候他找到了一張天下無雙的好琴,再讓他親自捧著,作為見面禮來見我吧。」

4

「她真是這麼說的?」狐少年面露難色地問艾夜。艾夜抱著一隻滿是油光的兔子腿,邊啃邊點了點頭。

「這可就難辦了呀。」狐少年自言自語道。就是眼前的這張古琴,都是他拜託了不知多少朋友,輾轉了不知多少地方,把好幾個知府家的私藏都搬空了才買到手的,現在居然這麼輕易地就被自己的心上人給嫌棄了,他可還要去哪才能找到更好的琴來討她的歡心呢?

可是,再難的事情,在狐少年想見自己的心上人這執念面前,就都算不得什麼了。他不知從哪找到了一卷寫在竹簡上的琴譜,上面記載著歷朝歷代最為人所推崇、追捧的名琴,狐少年依據著這書,依次四處搜羅。

這一找就是一個多月,頭些日子狐少年每天都還能回來一會兒,讓艾夜給他泡杯茶,揉揉肩,後來就整日整日的不見人了,偶爾回來一次,要麼是累極倦極,倒頭就睡,要麼就是也不知前因後果就帶了一身傷回來——然而哪怕已經是這樣了,在小屋中稍稍休息一會兒以後,狐少年就又強撐著爬起來,出門去了。

這日,狐少年又根據著不知從哪聽來的傳聞,一頭鑽進了山裡。沿著潺潺流淌的溪水,他一路朝大山深處而去,高聳筆直的喬木參天蔽日,難辨來源的野獸低嗥此起彼伏,連綿不斷,讓人總感覺背後隨時都有著無數雙眼睛在盯著自己。狐少年簡直想不明白,那些自詡清高的隱士們怎麼就都喜歡呆在這種鬼地方。

走了整整一天,日落前,狐少年終於在一片懸崖絕壁上,找到那個朋友口中好似被一拳砸出來的山洞,月過中天時,狐少年總算爬進了山洞裡。只見洞內漆黑一片,竟嗅不到半點燃燒的氣息,即使狐少年已經將眼睛睜大到了極限,也僅僅是勉強讓自己在前進時不至於跌倒而已。

往洞深處走了一會兒,狐少年耳邊響起滴滴答答的水聲,溫度變得越來越低,陰冷潮濕的空氣讓他每次呼吸都刺痛得像是在被針扎,身體更是像被浸泡在冰水裡一樣,整個人都要凍僵了。

又過了片刻,狐少年感覺自己走進了一片空曠的地方,而且除了不斷的滴水聲以及自己的呼吸聲外,還可以清晰地聽見另一個人的呼吸。

「呦,有生人來了呀。」還沒等狐少年開口,一個蒼老的聲音就先一步說道,因為四壁的迴音,狐少年即使豎直了耳朵,也確定不了這聲音究竟來自哪個方向。

狐少年放棄了尋找這聲音的來源,趕忙說道:「前輩,小子打擾了。」

那聲音卻毫不客氣地回應道:「少說廢話,是有什麼事求我,才找到這裡來的吧?」

狐少年聽對方如此說,索性也不再客套,開門見山地說:「前輩果然是前輩,我剛一開口您便猜出了用意。我此次來,確實是為了想要得到您這的一件東西……」

「什麼東西?」

「一張古琴。」

「什麼琴?」

「冰弦。」

那聲音猛然提高了好幾個音階道:「哦?好小子,老夫就這麼件最珍貴的寶貝,也被你打聽出來了。」對方苦笑了幾聲,接著問道:「你打算怎麼要呢?」

狐少年遲疑了下,答說:「買?」

對方輕蔑地笑起來。許久,對狐少年說道:「你看老夫住在這種鬼地方,錢再多對我來說又有什麼用?」

狐少年問道:「那你想要什麼?無論什麼,我都會找來與你換!」

對方頗為不解地問說:「這古琴雖說珍貴,但那也是只有在我等愛琴之人眼裡而已,聽你的聲音,不過是個毛頭小子,對古琴恐怕能知道有幾根弦就不錯了,為了這麼個與你無關的東西,至於如此么?」

「至於!」狐少年絲毫不容置疑地回答道。

「嗯……」對方見他態度如此堅決,也就不再多說,轉而與他提起了條件:「既然,你想要取走老夫最珍貴的寶貝,那自然也就要用你最珍貴的東西來換,就是不知你肯不肯了。」

狐少年疑惑道:「最珍貴的東西?」

對方像是在暗示什麼似的打了個噴嚏,並說道:「最近老夫的洞中可是越來越冷了,要是能有身暖和的毛皮禦寒的話,可就再好不過了……」

5

當艾夜聽到敲門聲,滿心歡喜地趕去開門時,門外的一幕卻差點把都已經無數次和妖怪打過交道的艾夜都嚇昏過去。

狐少年,像是抱著一個襁褓中的嬰兒似的將那面珍貴的古琴緊緊地抱在懷裡,渾身鮮血淋漓。衣服都已被血浸透了,慘白的臉上竟還傻傻地泛著笑容,完全止不住的鮮血沿著臉頰汩汩流淌,匯聚成一個個殷紅的小水珠,滴滴答答地落在他懷中的古琴上,在棕黑色的漆面上綻開一朵朵鮮艷的紅色桔梗。

「你……」艾夜已經被嚇得什麼都說不出了,他急忙接過了狐少年懷中的古琴,一面音不成調地催促他快進來。狐少年趔趄著走進屋內,一頭倒在了床上,身下的葦席很快就被染紅了。

艾夜站在一旁,看著呼吸越來越急促的狐少年,竟只能無助地哭起來。

一夜,在艾夜哭累了靠著牆睡去以後,倏忽間過去得很快。等到艾夜醒來時,天已大亮,床上已不見了熟悉的那個少年,只躺著一隻被剝去了毛皮的,彷佛不過是睡著了的小狐狸。

本就薄情的艾夜此刻已實在沒有眼淚可流了。他選了一身乾淨的衣服,把小狐狸包裹了起來,之後花了一上午的工夫將它埋在了一株花的下面。不知為什麼,本來屋子裡到處都是的血污在日落以後就全都消失了。艾夜懷抱著古琴,靜靜地坐在屋中等著,終於,那琴聲又響了起來,一如以往的哀怨。艾夜輕輕撫了一把琴頭,起身出發了。

6

同樣的月色,同樣的帷幔,面對的也是同樣的人,可艾夜的心情與上一次來時已是千差萬別。

「總算把琴帶來了,他這是去爪窪國找了呀,竟用了這麼久!」秦姑娘停住琴音,笑著抱怨道,可是當她看見艾夜那嚴肅得讓人心疼的臉時,笑容也就消失了。

「怎麼了?出什麼事了嗎?」秦姑娘一把將身前的琴掀到一旁,起身湊到艾夜跟前,神色慌張地問。

「沒事,是我做事沒做好,被主人罵了,所以不開心。」艾夜想了很久,終於編出了理由來。

秦姑娘聽了,稍微放鬆了些,一面呢喃著:「他沒事就好,沒事就好,」一面對艾夜說道:「別怕,我今晚就去給那老頭子託夢,讓他以後不許欺負你,好不好?」

「嗯。」艾夜答應了一聲,之後問道:「秦姐姐好像很擔心胡公子?」

秦姑娘大無所謂地笑道:「我關心他做什麼,連見我一面都不敢……好了好了,快把琴給我看看吧。」說著,她從艾夜手中將琴接了過來。

一接手,她就發現了琴頭上那些殷紅的花兒。「這些紅色的花是怎麼回事?」秦姑娘用手指輕輕摩挲著那花,問道。艾夜回答說:「沒什麼,是胡公子覺得好玩,故意畫上去的。」

「他畫可畫不了這麼好。」秦姑娘嘟囔道,一面將琴放好了,試著彈起來。片刻過後,她收住弦,一臉驚訝地說:「果然是好琴,音色、韻味完全沒得挑!真難為他能找得著。只是,為什麼我總覺得這本該莊重、清雅的琴聲里會時不時有種輕佻之感?聽著總讓我想起某個人來……」

「有嗎?我怎麼聽不出來?」艾夜疑惑地問。

「你當然聽不出來,我能!」秦姑娘同樣疑惑地盯著這琴,一面說道:「琴聲聽著總好像有什麼附在上面一樣,莫不是真的被不識趣的妖怪給污染了吧?可是找這琴肯定夠難的,再退回去也太傷人心了……算了!」她抬起頭對艾夜道:「你回去跟他說,這琴我收下了,他想見我,隨時就來見吧,我一定會好好招待他,就算他再無禮我也不會再把他轟出去了。」

艾夜沉默了許久,低聲回答道:「知道了,我會轉告他的。」之後,便告辭了。

那之後的許多天里,琴聲總是徹夜不息,彷佛是在為了學新的曲子而在刻苦練習似的,可又過了一陣子以後,那樓里便再沒響起過琴聲。

秦員外最近對艾夜格外地照顧,據說是因為他死去多年的女兒某天夜裡突然給他託夢的緣故。


1.

大雪封城已七日了,卻絲毫沒有停歇的跡象。

朔風飆急,雪花片片如同鵝毛,吹過重陽城那用花崗岩和青石磚混著糯米汁砌成的十丈高牆。城牆上已經結了厚厚的一層冰,偶爾陽光出來的時候,閃爍著耀眼的熒光,煞是好看,引來不少風流士子和官家小姐嘖嘖稱奇,說這等瑞雪奇觀,實在是當今朝綱清明、太平盛世的吉兆,一時間趁著天晴之時,呼朋喚友,登高賞景,再溫上一壺城中百姓家家釀製的地道冬釀酒,儼然成了一項最時興的風韻雅事。

然而那些熒光照不出的、黑漆漆的不為人知的牆角巷陌底下,也漸漸出現了衣不蔽體的流民屍首。屍首的嘴唇是烏青的,渾身幾乎被凍成了冰塊,身上僅有的幾塊破布條,自然也沒法抵禦這一日冷過一日的嚴寒了。每天一清早的時候,衙役跟著那些睡眼惺忪、因為當值而窩著一肚子火氣的書筆小吏們,一條條街巷地拖出那些凍死的屍首,扔到衙門的柴房裡,過個數日,若是無人來認屍,自然也就一把火燒了了事。

當然,這些事,就不是那些把酒東風共從容的雅士們所知道的了。

重陽城從來都是這個樣子,千百年來也沒能變過。

2.

城東有一座大宅子,佔地數十畝,紅柱青瓦,雕鏤重檐,遠遠望去,自成一片雍然氣象。那宅子造得出奇,正門竟有兩扇,緊緊挨著,一大一小,一黑一白,如同陰陽雙魚般,相映成趣。

大的那扇黑漆漆的,上頭鏤著猙獰獸形,令人望而生畏。高約二丈,厚有尺余,竟是熟鐵通體鑄就,重量只怕不下千鈞。

小門則破敗許多,就是簡簡單單一扇木門,連白漆也掉了大半,半開半掩,留了一束陽光從門縫裡照進去。門裡是一個藤編的躺椅,隱約能看到上頭卧著一個雙目微闔,尖嘴猴腮的瘦小老頭兒,旁邊的木几上擺著一壺茶,幾色劣等糕點,還有半把毫不起眼的木劍。

而這個宅子的主人,那位曾經的余家大少爺,曾在酒後酣然大笑道:「校力者推鐵門,恃技者過老儒,除此兩者之外,就算皇帝老兒來了,也頂多只能一把火燒了我這宅子,休想登門為客。」

這話固然有幾分酒後狂氣在,但也真不是吹牛。二十年來,江湖遊俠高手如同過江之鯽,當年那位初出茅廬的小少爺,如今也成為了江湖中最負盛名的永遠不老的劍俠,四好公子的名聲震於江湖之上,隱隱已是當世公認的第一高手——可這棟連雲宅的規矩,還從沒聽說為誰而破過。

就是昔日海外玄微島的島主,公認的天下玄門羽士第一的玄微三塵前來拜訪,也是規規矩矩地師兄弟三人攜手,以黃巾赦令召來力士一十八,將那渾厚鐵門生生推開,才得入內。

有人曾經私下說過,二十年來進過這連雲宅中的高手共計一百七十七人,其中能以巨力推鐵門而入的一百六十人,而能從那鬚髮皆白,走起路來都輕飄飄的佝僂老者劍下闖過的,只有區區十七人。

說這話的人剛剛說完,就拍了拍額頭,忽然驚醒似地多補充了一句:

「闖進來的十七個人裡頭,進來就當場重傷死了的有三個,還有七個只闖進來一半,倒在地上疼的打滾,後來我清理那些門外落下的手手腳腳的時候,可是費了很大一番功夫……唉,他們如果不是非要進這連雲宅拜會公子爺,恐怕今天的江湖高手榜單中,得有好幾位要挪挪位置了。」

翹楚聽得臉色煞白,連倒酒的手都忍不住顫了一顫。這話口氣雖大,但由不得她不信,因為面前翹著二郎腿,穿著一身黑綢布衫,一邊眯著眼睛喝酒,一邊看似尋常地說出這些駭人聽聞的話的人,正是那位在連雲宅中當了整整二十年管家的德老爺子。要知道那位四好公子名聲雖大,卻從來是懶於管理家務瑣事的,面前這位老爺子,可是真真切切地當著連雲宅的大半個家呢。

翹楚今年剛滿十六,正是少女豆蔻年華,她父親是城北燕子坊中沽酒的小作坊主,母親在連雲宅中當了十多年丫鬟,因為嘴碎性急,平日里樹敵頗多,鑽營了這麼多年,如今才勉強擔當起了一房妾侍的貼身嬤嬤,就連讓翹楚進宅做侍女,都還得貼上了當初嫁妝里最名貴的一件琢研齋的點翠祖母綠鐲子,說盡了好話,這才通融進來。

但翹楚偏生得一副好相貌,兼之身材高挑,性格隨了那個賣酒老爹十足十的隨和,才來這宅子中半年光景,就和許多大大小小的嬤嬤姨娘們打的火熱,甚至有幾位偏房的夫人都寵愛得緊,說若是得暇,便去吹吹枕邊風,乾脆收了翹楚當義女。這可是一步登天的好事,翹楚娘第一次聽說的時候,按捺不住激動,逢人便要吹噓,好似自己也跟著升格成了半個夫人似的,差點惱了那個說這話的夫人,還是翹楚紅著臉死死拉住,她才生怕壞了女兒好事,訥訥不再談了。

只是經翹楚娘這麼一鬧,這半開玩笑半當真的收為義女的話,自然也不了了之。幸而翹楚自己爭氣,相貌喜人,性格又隨和,從來不爭不搶,從小在作坊里幫忙習慣了的,做事手腳麻利,宅子里上上下下沒有不喜歡的。沒過多久,就被提調去庭院里斟酒侍席,須知連雲宅中侍女小廝不下百人,有資格在公子爺庭中開宴時站旁侍奉的,兩隻手都數得過來,這可是翹楚娘半輩子都沒有過的榮耀。

入冬之後,大雪飄然而至,一夜封城,而後颯然不絕,倏忽數日。宅子中的下人們也都換上了厚厚的棉襖冬衣,閑暇之時,陪著公子爺和夫人們圍爐賞雪,也是樂事一件。

這日宅中來了稀客,公子爺似乎興緻頗佳,竟不在中庭接待賓客,而是往那後院的湖邊小亭中辦了一桌酒席。翹楚站在亭子西南角處,巧笑倩兮,看著亭中諸客。只見一對中年夫婦,男的國字臉旁,紫髯環眼,不怒而威,那女子年過三巡,尋常衣裳打扮,倒也別有一番風雅韻致。另外還有一名老僧,身披淡薄袈裟,端凝闔目不語。最後那名客人是個儒生打扮,歪帶方巾,身穿白綢錦袍,看似毫不起眼,可翹楚對此人最為暗暗咋舌。不為其他,只為他腰上帶著的那個小小玉佩,分明乃是漢代的古蟠龍制式,色澤絕做不得半分假去,單是這塊玉佩,怕是能換上翹楚這般姿色的侍女足足百人,還嫌不夠呢。

風急雪亂,那端坐主位的四好公子端起酒杯,笑道:「我這宅子里可有小半年沒迎過客了,不曾想一來便是幾位稀客,只是僻陋寒舍,別無他物,唯有這一院好雪,些許薄酒,不成敬意,還請多多海涵。」

那儒生哈哈一笑,舉杯一飲而盡:「要是四好公子親手敬的一杯酒還嫌薄,那這江湖上可真沒有好酒可言了。」

那夫婦二人也是相視一笑,似乎頗以為榮,雙雙盡了杯中之酒。

唯有那老僧雙眉低垂,好似沒有聽到一般。

四好公子目光停在他的身上,笑道:「大師杯中乃是素酒,盡飲無妨。」

老僧搖頭道:「老衲平生喝酒吃肉,聲色犬馬,百無禁忌。莫說小小杯酒,就是當年西涼老龍頭的十三里酒池肉林美人關,老衲也是一笑而過,不曾皺過半點眉頭。」

四好公子撫掌大笑:「大師當年孤身入西涼,以丈二金身幻化青蓮無數,一夜之間度綠林黑道豪雄百人回頭,當今江湖誰人不知?所謂聞名不如見面,單憑今日一言,足見風流,當真名不虛傳。」

老僧淡淡一笑。

四好公子皺眉道:「那大師莫不是嫌村醴鄙陋,入不得口?」

老僧嘆道:「豈敢在公子面前扭捏作態?實在是心頭憂慮,無心作飲罷了。」

那夫婦二人頓時坐正身子,神色肅穆起來;儒生雖然仍在笑嘻嘻地把玩酒杯,但目光也瞟向了四好公子身上。這位當代劍俠卻渾然不覺一般,微微一笑,問道:「不知大師何事煩憂?」

老僧低低念了一句「阿彌陀佛」,才緩緩道:「老僧等人今日登門打攪,別無他事,實在是為了我佛門中出的那個妖孽而來。」

四好公子低頭抿了一口酒,若有所思。

「那妖僧衍恨……」話至半途,忽然一個小廝模樣從遠處跑來,附在四好公子耳邊低語幾句。四好公子頓時面露喜色,說道:「好,好!」

那四人對視一眼,儒生笑嘻嘻地問道:「不知公子何喜之有?」

四好公子輕撫短髭,笑道:「余某號稱四好,各位可知緣由?」

風韻女子笑道:「余大公子縱橫江湖二十年,好美人,好美酒,好名馬,好名琴,便稱四好,當世誰人不知?」

餘四好哈哈一笑:「不錯,今日貴客臨門,恰逢余某等了三年的一把好琴終於斫成,如何不喜?」說著,一揚手,朗聲道,「欒先生既然到了,自來便可,何必再讓下人通報,豈不顯得生疏客氣了?」

那夫婦僧儒四人面面相覷,均不知這欒先生是何方神聖,竟能有偌大的面子。等了半晌,只見遠處遙遙走來一個瘦小身影,手裡抱著一人高的物什,走得近了,眾人才看得清楚,竟是一個鄉間老朽,面色愁苦,身形微弓,衣著有幾分淡薄,腳下穿著一雙草鞋,連臉上都被凍出幾分青色。他手中抱著的是個長形的青花棉布包裹,想來就是四好公子口中的好琴了。

那老朽走到四好公子面前,一聲不吭,解開包裹。四好公子似乎知曉他的脾氣,也不見怪,只斟了一杯酒,待到包袱解開,露出黑沉沉一截岳山之時,伸手接過,將酒送到他的手中,笑道:「天寒地凍,喝杯熱酒,且先暖暖身子。」

那酒本只是裝在壺中的冷酒,可從壺嘴倒出之時,竟沸騰如滾龍,冒出蒸蒸熱氣,那夫婦二人看在眼中,頓時多了幾分忌憚。二人自忖全力施為,若要煮沸冷酒倒也不難,但若要這麼舉重若輕,不露痕迹,實在難以做到。二人能推開千斤鐵門入庄,已算得上是江湖絕頂的高手,頗為自負。見了四好公子的這一手,才收起了自矜之心,多了幾分驚疑謹慎。

老朽沒說話,接過酒杯,似乎有些嫌燙,輕輕抿著。餘四好從琴囊里抽出那把古琴,只見通體烏黑,形如蕉葉,十三枚徽位上暗金流轉,粲然若星辰。

旁人還不如何覺得,那儒生卻不禁擊案贊道:「果然好琴!」

四好公子微微一笑,指著那老朽說道:「欒先生隱居這重陽城外的綏水之畔,大槐樹下結廬而居,淡泊名利,以琴為友,實是當世真名士。若說斫琴技藝,只怕再無人能出其右者,這把新琴正是欒先生三年心血所聚,名為『山枝』,絕不在任何古時名琴之下。此琴一出,我二十年來珍藏,怕是真的可以棄若敝履了。」

老朽面如枯木,抿酒不言。

翹楚端著酒壺,侍立一旁,目光投在那把琴上,心中升起莫名異感。好似有什麼驚悚之極的怪事即將發生一般,渾身如墜冰窟,一股涼意漸漸漫向四肢。

餘四好將琴擺在桌上,左手輕輕摩挲弦面。

翹楚屏住呼吸,握住酒壺的手微微發白。

餘四好屈起食指,輕輕一撥。

「錚」地一聲,羽弦清亮,琴聲遠遠傳了出去,四下寂靜無聲,唯有一片茫茫大雪,更襯得空明幽僻,餘音不絕。

眾人正靜靜傾聽之間,忽然「咣當」巨響,酒壺重重落在地上,酒水四濺。翹楚臉色蒼白,毫無血色,失聲道:「劍氣!」

四好公子本露出慍怒神色,聞言不由一怔,頓時莞爾。那僧儒四人也均失笑,儒生打趣道:「久聞四好公子府上藏龍卧虎,不料如此美貌的一位小小侍女,竟也能從琴聲中聽出劍氣?」

四好公子搖了搖頭,笑道:「小孩子家,懂什麼劍氣了?」他抬眼看了一下驚魂未定的翹楚,「咦」了一聲,道:「倒是面生,你是新來的嗎?」

陪在一側的七夫人連忙道:「是妍娘的女兒,來宅子里半年多了,聰明伶俐,我特地讓她來侍酒,怎知道竟來了這麼一出,這孩子,還是上不得檯面……」

四好公子擺擺手,笑道:「不妨,這孩子有趣的很。」說著,看向翹楚,手指輕輕敲打桌面,猶豫道,「驚擾貴客聽琴,打碎酒壺,該怎麼罰你好呢?」

翹楚連忙便要跪下。

四好公子哈哈一笑,一拂袖,頓時有無形大力輕輕托起了她的膝蓋,只聽他笑道:「便罰你跟著七夫人學琴,學不出個樣子來,不準恢復侍女身份好了!」

這下明罰實褒,亭中眾人誰看不出?七夫人更是喜上眉梢,連忙道:「還不謝過公子?」

翹楚茫然道謝,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情。過了許久,才勉強將剩下的半句話咽回了喉嚨里:

「……可是劍氣,不是公子彈出來的,是琴里本便有的呀。」

她抬起頭來,看向那老朽,後者正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一雙渾濁老眼彷彿沼澤般,不知想些什麼。她忍不住打了一個寒戰,低頭不敢再看了。

3.

那場酒宴,後來說了什麼,翹楚已經記不得了。

似乎提到了什麼「妖僧衍恨」,又是什麼「九歌殿」,四好公子得琴之後心情大好,似是允了他們一劍。

翹楚渾渾噩噩地,一腔心思都在那張「山枝」琴上。

她端著小几和殘羹冷炙,正往後廚走去,忽然一隻手拍了拍她的肩頭,她嚇了一跳,方要驚呼出聲,母親熟悉的聲音從耳邊傳來:「聽說你被選中,跟著七夫人學什麼琴了?」

一轉頭,母親柳眉倒豎,滿面潮紅,似是驚喜,又似是激動。她有些茫然地點點頭,母親卻一拍手:「照啊,我就知道,我家女兒總有一天要飛上枝頭當鳳凰的!當初前三街那李老二家的兒子,仗著有幾分臭錢,還想娶你過門?我呸,也不看看我家女兒是怎麼樣的清貴身份!」

她自顧自唾沫橫飛,指天罵地,好似忘了當初若不是翹楚爹死命攔著,她險些就十兩銀子將翹楚八抬大轎地送到那李老二家裡去了。

翹楚知道母親嘴上不饒人,其實心裡明鏡似的,這是心中懊悔,卻抹不開面子跟她道歉呢。她也不打斷母親,抿著嘴在一旁微笑,跟著母親並肩走著,心中的陰霾似乎被母親這般市井俚語地一頓叫罵,好似散開了不少。

穿過精巧的小環門,正罵的痛快間,翹楚娘忽然眼前一黑,撞上了人。這宅子中人分為三六九等,翹楚娘雖然侍奉了十數年,但也不過沾了個嬤嬤的邊,得罪不起的人實在太多。她也顧不上看是誰,先哎喲一聲,正要賠禮道歉,一抬眼,忽然「咦」了一聲,問道:「您是……?」

翹楚順著母親的目光看去,之間那被稱作「欒先生」的老朽微微弓背,站在面前,淡淡地看著她,目光若有深意。

她心中一慌,忙介紹道:「娘,這是欒先生,是公子爺的貴客……這位是我娘……」

平日里口齒靈便的她,不知怎地,竟然有幾分張目結舌,吞吐慌張起來。

那老朽點點頭,忽爾張口道:「你想學琴嗎?」

翹楚愣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

老朽懷中仍抱著那個青花布囊,他隔著布輕輕一扣,問道:「這是幾弦?」

翹楚下意識道:「商弦。」

老朽眉眼之間多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右手微動,問道:「這呢?」

翹楚猶豫了一下,道:「我沒聽過,但是適才公子彈過一個文弦九徽,似乎較之略高半分……」

「還有呢?」老朽眼皮微微搭下,木然道。

「琴中似有……劍氣未散。」翹楚一橫心,脫口而出。

過了半晌,寂靜無聲。翹楚悄悄抬頭,卻見老朽痴痴看她,目中好似竟有幾分恍惚神色。

「欒先生?」她輕聲問道。

老朽緩緩閉眼,半晌才低聲道:「你有琴心。」

「嗯?」翹楚不解。

「琴心劍膽,嘿嘿,琴心劍膽……」他喃喃自語,片刻又道,「你能答應我一件事嗎?」

翹楚忙道:「老先生請示下。」

「別碰琴。」老朽說道,聲音中帶著一絲絲惻然,「別去七夫人那學琴,不僅如此,終此一生,也不準碰琴。你若能答應,我變許你一世榮華富貴,吃穿不愁。如何?」

翹楚娘獃獃地看著這個老頭,不知道他是痴了還是傻了。再轉頭望向翹楚,卻見她眼神猶豫,似乎倘若答應了,這句話真的能作準一般。

可是翹楚還是搖了搖頭。

「不,我願學琴。」

老朽似乎大失所望,又似乎是在意料之中,慘然笑笑,拱了拱手,便往門外去了。

翹楚看著他的背影,漫天風雪,彳亍獨行,忽然心中一跳,好似剛剛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自己的人生,開始偏向了另外一個難以想像的方向。

4.

翹楚學琴的速度之精進,莫說七夫人了,就連時常前來聽琴的四好公子,都不由嘖嘖稱奇。

她好似天生就是為了彈琴而生的一般。

後來偶爾在宅子里見過幾次那位欒先生,他仍是那副枯朽的樣子,從翹楚身邊經過的時候,目不斜視,好似沒看到一般。可是有幾次,她不經意間發現,那位老人站在很遠很遠的地方看著她,目光里百轉千回,好似琴音餘韻,裊裊不絕。

只是有一次,她從側門出宅子往菜市採購的時候,被那原本應該守在小門口的佝僂老者攔住了。

老者腰上插著那灰撲撲的半截木劍,殊無禮貌地上下打量了她半晌,甚至伸出那隻乾瘦如雞爪一般的手,捏了捏她的手腕。她羞得滿臉通紅,連忙後退,那佝僂老者卻咧開嘴無聲笑笑,喃喃道:「真是上好的胚子……寶玉蒙塵,之前竟走眼了……」

她沒敢去問是什麼意思,匆忙逃了出去。

又過了月余,春暖花開,萬物生長。七夫人已經沒有什麼能夠再交給翹楚的了,她看著翹楚認真彈琴的模樣,又是艷羨,又是欣慰,伸出玉蔥般的手指替她將一縷頭髮抹到耳後,笑著道:「我已經沒有什麼能教給你的了,你去隨欒先生學琴吧。」

欒先生?

她心中一驚,腦海中浮現出了那老朽古怪的樣子。七夫人似乎看出她神情有變,笑道:「別要不知惜福。欒先生的琴技是我生平僅見,他願不願意收你,還不一定呢。」

「夫人都這麼說了,欒先生肯定是嫌我愚笨,不肯收的了。」翹楚想起那老人讓她答應的古怪請求,搖搖頭,嘆口氣道。

「那可說不準,先生脾氣古怪,雖然嘴上一句都不提你,可是我們都看得出,他對你琴道上的天分,其實讚許的很呢。」七夫人笑了笑,道,「你在我這,也學不到什麼東西了,倒不如去跟著先生,說不定改日啊,又是一個女琴聖呢。」

女琴聖?

翹楚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不由好奇道:「那是什麼?」

七夫人搖了搖頭,目中露出哀怨神色:「不提也罷,終只是一段江湖中不太好的風流韻事罷了……」

說著,她拈了一塊糕點,放在唇邊,卻不張口,過了半晌,才慵懶道:

「畢竟啊,現在這江湖上,哪還容得下什麼劍膽琴心了呢……」

5.

開春之後,不知道為什麼,前來拜訪公子爺的人,越來越多了。

除了那僧儒四人又來了之外,陸陸續續地,竟來了不下十數人,宅子中頓時人滿為患。整日里議論著一些江湖上的事情,翹楚也聽不明白。只知道公子爺的臉色不是很好看,似乎對這些腆著臉住入宅中的江湖客們無甚好感。

這日,翹楚如往常一般地前往菜市採購。從府中側門出到街上的時候,日頭剛過晌午,市集上人滿為患,穿著葛衣短衫,拖著小車叫賣的商販們川流不息,正是一天最熱鬧的時候。可是就在這滿街的人群之中,一個穿著月白單衣的中年僧人,凝立不動,如同入定一般,顯得格外晃眼。他正抬起頭,痴痴看著連山宅的招牌。

翹楚好奇地打量了他一眼,不知這古怪僧人是不是也是想要登門拜訪公子爺的江湖人士?

那僧人卻好似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一般,轉過頭,看向翹楚,輕聲問道:「這位女檀越,余家的劍俠四好公子,可是住在這座宅中?」

他和翹楚分明隔著數丈之遠,可他輕輕開口,聲音就好似在翹楚耳邊呢喃一般。翹楚從未見過這般不可思議的佛門神通,頓時大覺有趣,對這僧人頓生好感,便笑道:「正是,這位大師可是要來拜訪我們公子爺嗎?」

她一邊說著,忽然發現那僧人其實生得一副好相貌。一雙桃花眼,目中隱隱蘊有金色,雖然年紀不輕了,但想來年輕時候,也必是一位翩翩少年。只是不知何故看破紅塵,竟出家做了僧人。

那僧人微微一笑,點頭致謝,舉步便往宅中走去。

翹楚好心提醒道:「大師,我們公子爺有規矩,想要入宅,須得……」

話音未落,翹楚的表情凝固在了臉上。

僧人站在那千鈞鐵門之前,輕念佛號,單手抓住鐵門,也不見如何使力,四遭牆體卻傳來崩裂摧析的聲音,只一眨眼,那僧人竟生生將鐵門拔了出來,一抬手,舉向半空,兩側高牆頓時如同豆腐似的倒了一片,塵土飛揚,遮天蔽日。漫天塵埃之中,之間一道黑光掠過,空氣中頓時傳來浪潮奔涌的可怖聲響,翹楚勉強睜眼看去,那僧人竟將千鈞鐵門彷彿玩物一般地扔進了宅中,那鐵門划過半空,好似龍吟一般,帶著呼嘯風聲,眼看就要撞毀宅中廳堂,一道清亮劍光遙遙飛來,撞上鐵門,好似鐘鳴鼓震,空氣中湧起無形巨浪,鐵門斜斜落在地上,四好公子手持長劍,神色冰冷,站在宅中。

尋常百姓哪裡見過這等神仙打架?雷霆驚響之後,頓時哭爹喊娘,恨不得多生兩條腿,四散逃逸了。偌大的街道上,只留下半扇空蕩蕩的鐵門,白衣僧人站在門口,背對翹楚,看不見表情喜怒。

「妖僧,衍恨?」四好公子冷冷道。他的身後,緩緩出現了數個身影,正是當日的僧儒四人,還有幾張新面孔,都是這幾日來到府上的江湖人士。

白衣僧人不置可否,只緩緩道:「二師叔,你躲不過的。」

四好公子皺皺眉頭,身後那名翹楚曾在亭中見過的老僧上前一步,口宣佛號,猛地喝道:「衍恨,你離經叛道,不知悔改,業已沉淪魔障。此時不回頭,還待何時?」

這一聲瞋目大喝,正是佛門正宗的獅子吼玄功,運上了老僧十數年來寒暑不輟的金剛伏魔神通,更是威力非凡。翹楚遙遙聽了一句,都覺得頭暈目眩,不由一個腿軟,坐倒在了地上。那僧人卻渾然無視,淡淡道:「二師叔,此時再讓衍恨回頭,不嫌晚了嗎?」

他聲音中帶著幾分笑意,可那笑意聽在翹楚耳中,卻是說不出的倉皇凄涼:「從她被逼死的那天晚上開始,我已無處可回頭,無岸可棲身了。」

老僧怒道:「你一意孤行,為那九歌殿妖女魅惑,壞了你那從小精持修行的圓覺之身不說,更險些連累得我大乘空宗一脈為你殉葬。妖女死得其所,你不僅不思悔改,竟還敢做出這等佛祖不容的種種惡事!我問你,你這幾十年的經,幾十年的禪,都修到什麼地方去了!」

白衣僧人輕聲道:「我曾種十萬菩提子,只願修她一人回頭紅塵路。可是,她死了。」

他頓了一下,淡淡地重複了一遍:

「她死了。」

話音剛落,四好公子臉色驟變,一把拉住老僧,攔在身後。那白衣僧人渾身氣機一變,竟是從未見過的霸道凜冽,彷彿天上地下,唯此獨尊。他一振僧袍,背後醇厚內力如同長鯨吸水,竟隱約聚成了一個四面八臂的猙獰佛尊,高達數丈,彷彿魔神降世。

老僧指著他,如見鬼祟,顫聲道:「你……你……」

白衣僧人笑了笑:「二師叔,你還不明白嗎?我不要什麼天道至善,也不要什麼人間飄香……」

「我化修羅了。」

他一跺腳,背後的八臂明尊赫然起列,隨著他的身形撲向老僧。老僧好似傻了一般,動也不動。四好公子冷哼一聲,屈指彈劍,一股殺氣頓時四散開來,堪堪擋住那白衣僧人的凜冽煞氣。

白衣僧人又進一步。八臂明尊露出嗔怒相,手中轉業輪和鎮妖塔齊齊指向老僧。

四好公子劍氣縱橫,手中伴隨他成名二十年的古劍「一夕」猛地划出,空氣中傳來劍氣破空的銳利聲響,身後十數名江湖人士頓時臉色大變,向後退去。只見劍氣從那明王身軀上划過,帶出一道粲然生輝的金色劍痕。白衣僧人腳步一停,胸前滲出一絲血跡。

四好公子一劍得手,臉色反而陰沉下來,冷冷道:「衍恨,你真當我不能一劍斬了你?」

白衣僧人淡淡道:「世間能一劍斬我明王身的,不是沒有。可是你餘四好手中,還使不出這等驚神絕艷的劍法。」

身後江湖人中頓時有人鼓噪起來:「余公子乃是當今劍道第一人,你這賊禿倒是說說看,有什麼劍法,是他使不出的?」

這一句話看似吹捧,實則字字誅心,餘四好的臉色頓時更加陰沉了幾分,死死盯著白衣僧人。後者卻道:「百年前江湖遊俠之首,劍狂李忘憂的『東南傾』。」

他往前走了一步,明王震怒,也是一步踏前。

餘四好的臉色幾乎蒼白如雪,眼中卻布滿了血絲,握劍的手微微顫抖。

「蜀中劍閣,不傳之秘,『崖下』。」

明王再前一步,幾乎就要觸到了那老僧身體。

餘四好雙手握劍,面色乖戾,如同一匹被逼入了絕境的孤狼。

「劍神絕學,『一念龍虎』。」

餘四好厲喝一聲,一劍刺出,劍身撞在明王身上,竟然寸寸而裂。餘四好仰天噴出一股血箭,向後倒去。

一個佝僂老者卻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人群之中,一抬手,扶住了餘四好。

白衣僧人看著佝僂老者。

老者微微一笑,反手抽出了腰畔的半截木劍。

白衣僧人抬手,背後明王八臂合一,如同金剛巨杵。他那雙原本好看的桃花眼,如今已經儘是嗜殺瘋癲之色。

忽然間,他停下了動作,似是有些遲疑。

背後明王倏忽煙消雲散,他站在廢墟之中,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過了片刻,他忽然不發一言,掉頭就走。

宅中江湖人士也愣在了那兒,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空氣安靜了一會,頓時鼓噪起來。

無數爭辯的聲音混雜在了一起,有人說是餘四好最後一劍其實還是重傷了他,有人說是這個老者將他驚退。

可是,只有翹楚一個人,明明白白地看著清楚。

就在白衣僧人高舉雙手,明王怒相八臂合一的時候,站在那些江湖人士身後,畏畏縮縮的那個尋常老朽,那個只會彈琴,甚至不太說話的古怪琴師——

輕輕往前走了一步。

這一步,驚退了明王妖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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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三個小時一氣呵成這上半卷一萬字,下半卷待續……)


高長水不喜歡自己的名字,他說土氣得真想拿截桐木磕死。

兄長回他,桐木軟些,不妨選擇椴木。

每當這種時候,高長水都要深深懷疑村人口中溫潤少言的那人可真是他的親親兄長?

§1.

高長水的所有記憶都開始於這間挺是偏僻的斫琴作坊。

偶起玩心時,高長水就問兄長,既會斫琴,可會彈曲?

兄長總是愣怔片刻,然後刻意平板著語調答:「自然……不會」,語音落處,卻莫名常有三分上揚。

「騙人,哪有做琴的不會彈琴?」

高長水不信,纏著兄長,要他非彈不可。

兄長就無奈又寵溺地笑笑,端起頗似琴師的架勢,用有些老繭的修長手指撥弄出幾串破碎又刺耳的噪音。看長水捂著雙耳高喊「打住」,又或摸索著,擺出要撞南牆的誇張動作,笑聲就愈發恣意和真實起來。

是的,恣意真實。

高長水常聽村裡張姨說,兄長待人極好,幾戶貧家小兒練手的小琴都是兄長不收分文做給他們的,但也聽說他過活得像個世外先生,總感覺不怎麼好親近。

高長水從不這樣覺得,他面前的兄長有時還有些甚於孩童的頑劣,若非他人言語為證,他甚至要懷疑這樣的兄長是否真能做出好琴。

不管怎樣,日子在瑣碎中度過,總歸還是,平靜如鏡。

§2.

打破鏡子的,是一個取琴的姑娘。

月白衫的姑娘駐足在斫琴坊的門前時,高長水正在努力辨識一段制琴的木料。

「請問,這裡可是陸哥哥的斫琴坊?」

高長水摩挲木料的手指忽就頓住了,他茫然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表情略有幾分尷尬:「這兒……是斫琴坊,不過坊主人……估計姓高?」

姑娘看著他的窘態,帶了笑意:「那,你姓什麼,叫什麼呢?」

高長水面上是道不明地為難:「我姓高,名字的話有些土氣,那個,還是算了,無足一提……」

「高長水。他叫高長水。」

「陸哥哥?」

姑娘扭頭去看。

高長水的兄長不知是何時從後屋出來的,懷中已然抱了張質地上乘的桐木琴,看著突然造訪的姑娘卻是沒有一絲驚詫。「這琴,你拿去。」

「可是哥哥不去見父親么?」

「安妥了長水,我自會去的。」

姑娘抬眼,盯著高長水的眼睛良久,終是正了顏色。

「好吧。那,我先回去了。還有。高長水?」

「誒?」

「你的名字很好聽。」

§3.

投石入水,自然少不得漣漪。

姑娘走後的日子,兄長甚少再與高長水開那些惡劣的玩笑,一心埋在作坊里制琴。

來作坊買琴的人不知哪天起突然多了起來,到處都是攪得人心煩意亂的嘈雜聲音。

高長水頭一遭「看」到村人口中那個溫潤少言的兄長,許多念頭如雜草一般生長起來,卻早已失了深究的勇氣……

僵局最終還是被兄長打破。

「怎麼這副表情?莫不是被磨刀石砸了腳?」聽到兄長的語氣又戲謔起來,高長水莫名有些心安。

「兄長,你該告訴我的。」

「先莫多言。聽我…講個故事吧。有個人叫俞伯牙,有個人叫鍾子期。因為一支高山流水的曲子,伯牙引能識他曲的子期為知己,子期死後……伯牙不復彈琴。」

高長水實在不知道該作何表情,只得勉強扯起嘴角:「兄長講故事的水平實在讓人不好恭維……」

一隻鼓鼓囊囊又頗有稜角的布袋遞到了高長水手上。

「我叫陸揀棲。」

§4.

我叫高長水,自幼眼盲。

這些都是兄長告訴我的。現在想來,卻恐怕都是謊言。

我忘記了許多從前的事情,所有的記憶都開始於這間小小的斫琴坊。兄長,哦,是陸揀棲說,這些都是因為一場大病,也不知這句話能信幾分。

不過我確實病過,病癒初醒時眼睛已盲,這也正是我當初信了陸揀棲說辭的原因。多虧時日自有它的寬容,日復一日在這斫琴屋子裡走動,終是熟稔到再不會磕磕絆絆。

陸揀棲離開那日說了許多,絮絮叨叨地,說他對村裡的人家一直很好,會拜託他們來照看我,說我眼盲,自己生活要小心,說布袋裡的錢一準夠我用的,不行的話就交給村裡常與我談天的張姨打理……

我聽進去了,也沒聽進去。只沉默地在想,為什麼是伯牙子期的故事呢?

後來,是張姨來找的我。

幫我收拾屋子時,她笑著說,長水啊,有什麼幫得上忙的就找張姨,你這孩子,人好,名字也取得好,聽著就比你兄長親切。

有一個瞬間,我似乎有些明白陸揀棲為什麼總不許我嫌棄這名。

§5.

當初取琴的姑娘是哭著來找我的,約莫是晌午時分,我正吃著張姨送來的飯,陽光直射進窗子刺得皮膚有點微疼。

她說陸哥哥死了。

我說怎麼可能呢?卻早已在這句話出口之前就先驚掉了筷子。

她說她是知道我的,她的陸哥哥有一日回家時候滿眼的笑意,說什麼,遇到了他的鐘子期。

我摸見了酒壺,用顫抖的手揭開壺蓋,也不知是不是倒在了碗里。

她說,陸哥哥每天都會出來與那人相會,直到某日,突然執意離家。

她說,不知道什麼緣故,似乎那人失了記憶,盲了雙目,也再不會為哥哥的琴聲動容。

她說,父親曾讓哥哥做張獻給皇上的上品琴。

她說那次來取琴時,聽到我的名字,就知道了哥哥的意思。

她還說,皇上聽說哥哥琴藝絕世,非要他入宮做個琴師,陸哥哥不肯,就撞柱死了。

我端起桌上的酒碗,把碗里僅有的小半盡數飲盡。終是明白,說出那乾癟到不像故事的故事,恐怕亦是耗盡了他畢生的力氣。

陸揀棲?分明就是揀盡寒枝,不肯棲。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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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後不知道會不會有人看到這篇小渣文呀OvO?但為了統一碎碎念的風格,廢話還是要寫下來的QuQ…

總之這是個月初就把流量禍禍完的渣渣子初寫於一堂有催眠效果的公共課的故事,構思原點就是那個被說爛了的「高山流水」的典故…

本來只打算課上隨手寫寫結果回來修改顛覆了大半設定,真到碼完用了好久啊(╯O ^O)╯︵┻━┻寫到近結尾的時候已經有點不耐煩了,希望沒有爛尾得很明顯…

回憶一下小時候碼的各個不得見天日的半截故事,果然…碼文這種事啊……扯塊布料還好,縫起來真是難死了【躺。


一曲肝腸斷,天涯何處覓知音
老瞎子,又老又瞎。但是他到哪裡都不會摔倒,因為都是坐車。
他也不是什麼大戶人家,事實上,他總是穿著破舊的長衫,似乎很多年沒有洗,也沒有補。他也不是出名的俠客,事實上,他連最慢的老牛都追不上。
但是他就是這麼超然,每個大俠客都希望把自己最華麗的馬車拉到他的面前,能贏得他的青睞,為他趕車。
哦,他的本職工作是撫琴,你知道,大家混江湖的沒什麼文化,打架時不是叫好就是吃俺老孫一棒,還有你給我等著。
能有自己專屬BGM實在是逼格的無限上升,哪一個出場帶音樂的不是主角?
但是江湖人士有音樂細胞的藝術人才實在稀少,像老瞎子這樣從氣質到手藝都符合的又是少之又少。上次排幫幫主跟西南劉家少主決鬥,結果音樂師放了一首《今天你要嫁給我》,搞得氣氛就很尷尬。
更重要的是,老瞎子不是一般人請得動的,上次無名追殺長空,中間還加了一次錢。老瞎子說,我們這種人,最重要是眼疾手快,也可能是眼疾手筷,當時他正用手撈湯里的唆螺。眼疾他倒自己就有。
他最值錢的是一把琴,據說是一把古琴,一端還被火燎過。就這麼一把古琴,決定了多少人是吃酒席還是領盒飯。

好琴!我不禁脫口而出。
這琴有年頭了吧?
老瞎子醉眼迷離地點點頭,是啊,年頭不少了了。
可是傳說中的焦尾?
交你大爺,這是我爺爺半兩銀子買的,那頭被油燈熏的。


琴賜刑

——琴賜刑,是對於罪大惡極的犯人,將其置於絕望的處境,讓其痛苦而死。

00

「呵呵呵……你們就這樣,以為就這樣就可以讓我在七天以內死掉?」

外鄉人想要歪一歪脖子,然而稍微一動脖子上巨大的鎖鏈便也跟著晃動起來,鏈條金屬碰撞聲響起來的同時,有一聲低低的響聲混雜在裡面,細聽卻好像是玄琴的幽幽一聲。

這一個小聲響讓外鄉人停住了動彈,看向前方。

暗室中只有月光透進來,昏暗的光線下他眯著眼睛看過去,對面正好放著一把熟悉的琴——

她的琴。

01

「哎我說,你們松都聽說是出了名的器樂才藝之鄉啊。」外鄉人理了理髒兮兮的包袱,扭頭對著送菜過來的茶房說道,「連帝都的教坊都偶爾回來這邊找長得出眾又有天賦的女孩子過去教習呢,聽說有一位女詩人也是這邊出去的呢。」

茶房將醬料一一擺好,聽到他這話卻皺起了眉頭:「可不能亂說,我們這裡小地方怎麼會出現女詩人呢?而且我們這裡的姑娘你可不要招惹啊。」

外鄉人挑起了一邊的眉頭,有些詫異地問道:「有什麼不能提?難不成你這邊還有什麼鬼神不成?」

「不是鬼神。」茶房卻是十分忌諱一般,看了一眼周圍才捂著嘴小聲說道,「是詛咒啊。」

「什麼詛咒?」

外鄉人脫口而出,饒有興緻地湊了過去,一雙眼睛閃閃發亮:「什麼詛咒?你別怕,本公子自小就是鬼見愁,鬼神什麼的嚇不倒我,更別提什麼詛咒了。」

說完便從兜里拿出一塊玉牌晃了晃:「我這人沒什麼別的愛好,就是喜歡聽故事,賞錢有的是。你看,這可是從大明弄來的水蒼玉,在那邊都是少見的貨色呢,你要是鬼神故事講得好,那麼我就把這塊水蒼玉送給你,這可是貢品級別的東西哦。」

那茶房眼睛有些發直,咬咬嘴唇,似乎是猶豫了一下,才在他的對面坐了下來,小聲地問道:「你既然都來了我們這裡,那麼應該是聽過松都教坊吧,很多人都是慕名而來。」

外鄉人點點頭。

「那你應該也知道,現在的松都教坊是吏曹判書名下的吧。」

外鄉人繼續點頭,還不忘加上一句:「我當然知道啊,那個老不死的平時最喜歡整那些神神叨叨的東西。」

茶房贊同:「是的,幾年前吏曹判書去了大明一趟,回來之後就一直說要琢磨著什麼『琴賜刑』,據說是一種刑罰,會讓犯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但是如果熬過七天他便會放了那個犯人。不過這個……」他說著十分隱秘地又看了周圍一眼,「目前為止犯事的很多,但是能夠熬過琴賜刑的還沒有出現呢。」

「哦?」外鄉人不解,「那到底是什麼樣子的刑罰?」

茶房卻擺擺手,不肯具體說:「這種刑罰不是所有人都會嘗試的,只有和松都教坊的比較高層的藝伎沾邊才會用到。」

「那為什麼會被稱作『詛咒』呢?」

茶房咽了一口唾沫,方才小心翼翼地說道:「因為自從這個刑罰出現之後,每一次給童伎盤花草發的人裡面,都一定會有人遭受這樣的琴賜刑。」

02

「老不死的,算你有兩把刷子,連在女人的房間里都有那麼高的警惕。」外鄉人罵罵咧咧,想要動一動已經僵硬的手腳,然而手腳上都是又厚又沉的鎖鏈,鎖得他根本動彈不得。

又是一聲玄琴的聲響,聲音粗糲,有一種低沉的美感,外鄉人不耐煩地啐了一口:「給我安靜點行不行?!」

沒有人回答他,反而是繼續又是一聲,金簪子撥弄琴的聲音,讓他發瘋。

「老不死的狗官。」他的聲音也不由提高了,「你真的以為這次事情敗露我就能乖乖聽你擺布了?是你不仁在前,既然你沒有一刀殺死我,那麼就別怪兄弟出去之後翻臉不認人了。我要讓你們有口不能言,有災不能說,剁了你們的手腳喂狗,舌頭割了餵豬,每天只給你們十三口米湯吊命……」

他猶自絮絮說著,而空曠的房間裡面琴聲也一直持續不停地傳遞出來,好像是配合著他的話語一般,忽高忽低地響著。

03

今日陽光正好,外鄉人換了一件漿洗乾淨的衣服來到慶典場地,松都教坊的姑姑們已經帶著童伎們開始準備了,姑娘們一個個都垂著黑亮的辮子,看上去表情很複雜。

他暗暗笑了一聲,便上去與吏曹判書等人見禮,那人的見面詞都是老一套,聽著毫無半點心意:「呀,原來是別座大人,真是久仰啊。別座大人竟然肯賞光我這個小小的教坊,也是我們和松都的榮幸,正好今日是給童伎盤花草發的時候,不如別座大人一起吧,給孩子們一點榮幸。」

他笑著點點頭,心裡暗罵道,老色鬼。

隨後便是坐下來欣賞舞蹈才藝,這一批童伎也都是人尖子一般優秀,他一眼就看中一個女孩,眉眼彎彎長得很是喜慶。展示才藝的時候,那女孩坐在台中間,腿上放著玄琴,優雅地拿起金簪一下一下撥弄著,玄琴聲音略微粗糲低沉,本來並不適合女子彈奏,可是她卻彈得極好,極為動人。外鄉人看著她眼睛有點發直,旁邊的吏曹判書呵呵一笑:「看來別座大人很滿意這個孩子啊,不如便為她盤花草吧,如果可以我還想為這孩子討一份賞呢。」

(盤花草是朝鮮藝伎的初夜的意思)

「色藝雙絕。」他稱讚道。

吏曹判書捻著鬍子呵呵笑著。

一直到晚上,他都是這樣一副高深莫測的表情,外鄉人暗暗啐了一口,然後恭敬道:「在下是晚輩,怎麼可以讓大人送在下呢?不如還是在下目送大人過去吧,能夠被大人盤花草發的孩子才是真的幸運呢。」

吏曹判書擺擺手,只說無妨,然而終究還是拗不過,走進了東邊的一個房間。

外鄉人暗暗記住了他進入的房間,然後拂了拂衣擺,走到了白天那個彈玄琴的小童伎的房間里。

「本來是為了殺人來的,但是你都把女人送到我的房間,何樂而不為?」

04

「老不死的,你不是彈劾我說我只不過靠著祖上的功德捐來的官么?你不是還告發我說我草包一個還貪污朝廷的錢么?你怎麼不看看你自己,一個只吞不吐的怪物,如今已經第五天了吧,等爺爺出去,非要把你這老不死的剁碎。至於你的教坊,我也一把火燒光。」

外鄉人睡不著。

五天毫無動彈已經讓他的手腳都失去了知覺,頭昏腦漲,眼前一片金色的星星,所有的一切都變得晦暗,但是他還是看得見那張玄琴,就放在他的眼前。

當初聽說自己被彈劾之後他便惱羞成怒,趁著京中的罪狀書還沒有下來便趕緊來了松都,想要在那之前先殺了吏曹判書再解釋別的。可是誰想到那人竟然在女人的床榻之間都有埋伏,生生抓住了自己,當他提出一死了之的時候,那人陰沉沉地笑著看著他,說道:「老夫不讓你死,老夫決定讓你試一試『琴賜刑』。」

他當時一愣,隨後就被幾個侍衛拖到這個房間,然後用好幾個呢鎖鏈牢牢地銬起來,讓他動彈不得。他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吏曹判書已經抱著一個東西走進來,把它放在他的眼前,微微一笑說道:「熬過七天就算完,這筆賬老夫就不再追究,之前的諫言老夫也會收回來。」

他仔細一看,那是之前那個童伎的玄琴。

05

玄琴的聲音琮琮,他只覺得煩躁到了極點,不由吼道:「你給我安靜點。」

對面聲音果然停了一會。

他長舒一口氣,然而很快那聲音又響了起來,而且聲音比之前更大,速度也快了一倍,好像是彈琴的人性質正酣,已經忘我。

他憤怒地抬頭,不顧被鎖鏈扯疼的脖子,剛剛要說話,卻瞪大了雙眼——

對啊……玄琴是不會自己發出聲響的,這麼長時間它到底是怎麼響的呢?

視線慢慢清晰,他終於看見,一隻手,一隻蒼白的沒有血色的手,拿著金色的簪子,一下一下撥弄著琴弦。視線順著向上,映入眼帘的卻是一頭披散的烏黑的頭髮,下面那張青白的臉,眼睛已經沒有了,只剩下兩個黑洞洞的血窟窿,嘴角也是血跡,已經凝固了。

「你是那個小童伎!」他終於忍不住喊了出來,對方好像笑了一下,然後繼續撥弄琴弦,他眼珠子都快瞪出來,直勾勾看著那個談不上是人的東西把一曲彈完,然後放下琴,捏著簪子一步步走過來。

「她沒有眼睛……應該看不到我的……對、對的,她的眼睛早就被我挖了,在我殺她之前就挖掉了……記得我是放在……」

然而他的自我安慰還沒結束,那女孩已經走到他的身邊,一絲血跡從她的嘴角流下來,滴在他面前的地上。

他的呼吸都要凝滯,女孩卻是緩緩張開嘴……

——對了,我是把她的眼睛放在……

他驟然一驚,那女孩長開的嘴裡赫然是兩個黑洞洞的眼球,他甚至可以看見上面投射出來的自己的模樣。

「啊——」慘叫聲還沒發出來,女孩已經拿出簪子,猛地刺向他的脖頸。

06

「大人,他死了。」

吏曹判官不耐煩地瞥了一眼房間,裡面那個男人已經死了,全身上下一點傷痕也沒有,想來是被嚇死的。

「不爭氣的東西,這點膽量還想來殺我?」他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過來收屍的家丁們面面相覷,一時間周圍的氣息很沉悶。

把他的屍體從鐵連上解下來的時候,有一個人終於忍不住說:「其實如果是我,我估計也熬不下來的,這也太可怕了。」

另一個好像是找到了宣洩點一般:「對對,我也覺得,簡直不是人能忍受的嘛,怎麼可能熬過七天,特別現在還是夏天……」

在他們的對面,委頓在地上的,是已經腐爛到不成人形的童伎的屍體。

後記:

這個故事來源是朝鮮的一種刑罰叫做屍刺殺,就是把犯人置於死境,讓他極為痛苦地死去,同時把被害人的屍體和犯人放在一起。

所以故事的發生地點是朝鮮,松都是有名的藝伎黃真伊的故鄉,那裡的才藝冠絕朝鮮是有說法的。至於別座和吏曹判書都是朝鮮的官職,因為本人也對這個不是很懂所以不知道這兩個官職是不是同一個時代的……如果不是請指出……

最後是關於盤花草和玄琴,盤花草是朝鮮藝伎的初夜的說法,初夜之後就要把辮子盤上去。至於玄琴則是朝鮮樂器,把類似古箏的玄琴放在膝蓋上,然後用簪子撥動的,聲音比較低沉,一般都是男子彈奏。

(本來想放一張河智苑版黃真伊在月下彈琴的截圖的,但是時間來不及我要去吃飯了,晚上再補吧)


曾有高人於貼吧尚能匿名時留下此詩,至今不詳其ID姓字:

素來居風雅,
遂而弄七弦。
一心燥與急,
十指拙且懶。
三五七日後,
瓊琴壁上觀。
有客問此物,
答曰五不彈。

自嘲一首,,也同時忠告很多初學者。


謝邀

所有平行世界裡的伯牙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手勁大。

「來,爹教你撫琴!」

小伯牙低著頭,牙齒緊緊咬著下唇,一雙小手互相拽扯著,眼淚不停在眼眶裡打轉。

「手伸出來!」又是一聲厲喝。

「老頭子,算了,他還只是個孩子……」

「什麼孩子,他可是伯牙!」父親說著就要來拉伯牙的手。

伯牙終於忍不住,「哇」地一聲哭了出來,一把抱住古琴,狠狠摔在地上,哭著跑開了。

「小畜生,你給我回來!」伯老爺要起身去追,卻被夫人緊緊拉住。

自那以後,每年不管是生辰還是節令,伯牙都收不到父親的其他禮物,只有琴。

伯牙仍舊只是摔。

越摔越送,越送越摔。

父子倆杠上了。

一晃就是十年。

「快來看啊,伯家大少爺又在摔琴了!」街上一人這樣喊著。

於是一群人就都簇過去。

這十年間,伯牙摔琴的造詣越來越高,還開發出了不少新奇的摔法兒。

若無其事地摔。

原地後仰翻摔。

助跑起跳大風車摔。

四更時趁守衛不注意偷偷摔在趙家門前的石獅上。

胸口碎大琴。

等等等等。

今天他爬上一個十多米的高台,面前放著一把被繩子捆起來的琴。

眾人都圍在下面仰頭看著。

「哞~」伯牙說。

琴:「…」

「哞~,哞~」

「……」

十年了。伯牙很失望,眾目睽睽之下把琴從高台上推了下去。

「哎呦!」眾人眼看琴掉了下來,紛紛退避,讓出了一塊空地。

「嘭」地一聲悶響,琴摔在空地上,應聲而斷。

眾人反應不一。

有的拍手稱快。

有的嘖嘖嘖。

有的扼腕嘆息。

好賴是最後都各自散了。

伯牙本來是有機會結束單身的。

20歲那年,父親安排他和趙家的千金結姻。

賓客滿座。酒足飯飽之後,趙家老爺手掌一拍,歌姬舞姬從後堂徐徐出來。

看到其中一人抱琴將撫,伯老爺忙道不妙!

「晚了。」伯夫人按下老爺扶額嘆道。

電光火石,伯牙衝過去將琴摔了個稀爛。

一時之間,廳中人俱大驚,婢女四散,趙家千金以手掩嘴,趙老爺被扶下去時,手還捂著胸口,不停地說「何以至此,何以至此……」

原來伯牙這些年摔琴已然成癮,見琴就想摔。

婚事就這樣吹了。

後來,戰禍連年,伯牙在戰亂中與家人失散。

輾轉流落到晉國,無以為計,只得去投軍。

募兵的將軍問:「可有何技?」

伯牙答:「善摔琴。」

將軍扔過一把琴,伯牙接住一個漂亮的過肩摔。

將士們合計了一陣,對他說,就許你做個發號施令的卒子吧,接替以前那個摔杯為號的,你以後摔琴為號。

伯牙兩眼放光,「有琴摔?」

「管夠。」將軍笑道。

於是伯牙就入了軍營,隨著士兵們到處征戰。

軍隊往東邊開,他就在東邊摔琴。

軍隊往南邊開,他就在南邊摔琴。

軍隊往西邊開,他就在西邊摔琴。

軍隊往北邊開,他就在北邊摔琴。

伯牙摔琴摔得又准又響,摔多了竟然能摔出不同的音色,用來表示不同的意思。比如:

「沖啊!」

「有埋伏,不要動。」

「飯做好了,先回來吃。」

經過一系列的研究,伯牙甚至大大提高了以前摔杯為號時作戰成功的概率,屢立奇功,後來官拜上大夫。

為官幾年,伯牙思鄉日切,決定回楚國看一看。

行至一處,淅淅瀝下起雨來,伯牙就在山坳間躲雨。

躲了一陣,忽然心癢難當,想是那摔琴的癮又上來了,無奈身旁無琴,只得瑟瑟發抖。

正狼狽著,一把琴被遞到了面前,看起來很糙,但的確是把琴。

伯牙抬眼望去,是樵夫鍾子期。

「你終於肯出現了?」伯牙接過琴深吸一口氣,把琴摔在地上,露出滿足的神情。

鍾子期側著耳朵聽了一會,眯著眼道:「哐哐兮若……」

「若何?」

「若三點一四一五九二六五三……」

「去你的吧!」伯牙打斷他罵道。

罵完兩人相視大笑,變成一對蝴蝶,一齊向楚國的方向飛去。


(一)
我是半張琴,有名字,就叫半張。
制我的人的是個年輕人,他拜了一位不好不壞的制琴人為師,出師之後也成了一個不好不壞的制琴師,在一個不好不壞的制琴作坊里混吃等死——過不多久,可能也會收幾個不好不壞的徒弟,就此過完他不好不壞的人生。
這倒也是種不好不壞的活法。
他也有個不好不壞的毛病——特別愛看舉世無雙的名琴和寂寂無名的爛琴。
看完前者,他就在作坊裡面長吁短嘆,發狠把我砸了,立誓要從今天起做一張震驚人間的琴;看完小學徒們做的玩意兒,他便悠閑自得,把我撿起來修補修補,覺得我的音色甚好。
他不敢摔別的琴,畢竟那些個同仁,都是不窮不富的客人訂做的——得按時交貨。
唯有我,是他做給自己的琴。
所以我這張琴,只有半張。
我很羨慕旁的同仁——只要不碰到伯牙,多半都能不好不壞地安穩一世,不像我,被磨礪得都成了精。
成精不是好事,我因此有了意識,因此才察覺出痛苦。


(二)
有一日,作坊里來了個大主顧。
他穿著一身綉著暗紋的白袍,走起來時帶著灰頭土臉的流光溢彩;配著一塊成色極好的玉,清雅得如同瑟瑟發抖的竹子。這個人來時不聲不響,站在角落裡打量著作坊里那些不好不壞的同仁。那時,制琴師恰巧見了一張爛琴,此時興高采烈地彈著我試音——想給我裝上第三根弦。
大主顧就這麼應和著他的琴聲悲歌:
「我如琴,我如琴,它無弦,我無名!」
於是他與制琴師成為了至交——他們都覺得自己懷才不遇,或有一日獲得機緣,必將使天下人傾慕於他們的琴聲。
大主顧自稱無名,親爹和親哥哥們都是有錢的商人,唯有他是個無名的琴師,只能常常來尋制琴師彈琴清淡,有時帶著酒一齊登高,指望在醉意朦朧里有琴神降臨指教——指教制琴師制出獨一無二的好琴,指教無名彈出獨一無二的琴曲。
每每回來,便要被老師傅罵。
制琴師不以為意,他終於不再摔我,也不再修補我,他們終於以彼此為知己,安撫著不甘紅塵的頹廢之心。

(三)
我是大半張琴,還差根弦。
大概過了幾年,無名上門的次數越來越少,時隔兩月,我又一次見到他。
制琴師給我裝好了第六根弦,正在潦草地給我上油。無名靜靜地聽了一刻,我以為他又要高歌「我如琴」時,他說:「我不會再來了。」
他解釋道:「我要跟大哥跑商了。」
制琴師「哦」了一聲,片刻後他明白了怎麼應答:「我也要收徒弟了,也許要去開個新作坊。」
他們望著彼此,無名不再穿著灰頭土臉卻流光溢彩的長袍,制琴師也在給我裝第七根琴弦——有客人看上我木材上的裂紋,覺得有趣得緊,想買。
他們終於承認了自己的平庸與頹廢。這並非妥協,更不是傷感——只是年紀見長,終於明白白日夢做著,也會厭倦的。
我想,從此我再也見不到無名了。
制琴師倒因此勤奮過許久,後來製成過不錯的琴。
再後來,依然是不好不壞的琴。

(四)
想要買我的主顧,家裡有個學琴的稚子。
可惜我還沒有做好,稚子尋死覓活地預備學制琴,這家人只得舍了定金與束脩,順帶著把我送了回去。
制琴師覺得與我緣分很足,便把我放在他的卧房裡,偶爾彈一彈——我依舊是一張不好不壞的琴,不過他帶了徒弟,已經不大有空來摔我了。
有一日,來了一個極其有名的琴師,他彈琴時,連雲朵也流連不去。那張琴的音色清麗,不似凡品。
制琴師也去聽了,回來後十分想摔我。
所幸他有了徒弟,便把那稚子叫過來,訓了一頓:「師父能教的都教了,要想做出舉世無雙的琴,便看自己的了。」
小孩子不高興挨揍,說:「師父你做出來了么?」
「做出來過,」他說,「後來我贈給一位琴師。據說他已名滿天下。只是為了教導你,我才沒有與他一同遊歷。」
稚子是不好不壞的學徒,不肯相信。他已經失去要學制琴時尋死覓活的決心,只好繼續不好不壞地敷衍著不好不壞的師父。

(五)
又過了許多年,當初年輕的制琴師已經老得兒孫滿堂,當初的稚子已經成為一個不好不壞的制琴師。他也很愛看好的琴和糟的琴,每每回來,都要大罵好琴造作,壞琴難聽。
制琴師聽了,總忍不住要揍自己的弟子。
後來有一日,琴坊里來了一個少年,指著小弟子的琴道說:「此琴如人。」
小弟子的眼裡放出了光。
制琴師越發頻繁地想揍自己的弟子——他不務正業,一天到晚盡想著喝酒扯淡。而小弟子不以為意,說:「師父,我會做出震驚天下的名琴。」
制琴師看著他,操起我兜頭就打:「你要制琴,還得去小酒館兒不成?」
小弟子嗷嗷直叫,被他師父攆了一條大街。

(六)
大概又過了許多年。
小弟子也成為一個不好不壞的師父,收了一個不好不壞的徒弟。
我又見到了無名。
無名老了,遠不如當年好看。
制琴師過了很久才認出他來,十分高興地招待一番。無名被灌了一肚子茶水,終於對他開口:「昔年故人說,倘若我學成,願將半張贈我,不知半張還在否?」
我自然還在,被一雙手拿出來,拂去灰塵,上了松油。
無名試了試琴弦。
我隨著他的手指,哼唱著一支好聽的曲子。

(七)
我是一張不好不壞的琴。
他是一個不好不壞的制琴人。
無名則是一個不好不壞的琴師。
我們曾奏過一支不好不壞的曲子:「我如琴,我如琴。它無弦,我無名。」
事隔經年,依然如此。


離亂之弦(完結)

我獨坐於城樓之上,望城外鐵馬金戈,氣吞萬里如虎。城下一人,鐵甲凜凜,紅纓飄飄,右持長刀,左握短劍,英姿颯颯,神武熠熠,孤守空城而不驚,獨對萬人而不怵。

只見城下那人轉身喝道:「城上那個呆瓜聽著!給老娘來首曲兒助助興!」

我笑著對她點頭,操起懷中胡琴,臨城一曲《千忠戮》。

「這偌大穆陽,就讓你我來守吧!」

(一)

師父曾對我說,他是在吳地撿到我的,所以我姓吳,又因為遇到我時他是孤獨一人,我也是孤獨一人,所以為我取單名一個「獨」字。

我,吳獨,從此便成了師父的弟子,拉著師父走江湖。

師父雖然看不見,但那雙透明的眸子卻甚是明辨事非。

七歲那年,師父教我拉琴,教的是胡琴,同他一樣。

師父的琴聲圓融,常常拉得滿堂彩,人後的師父又與人前不同,那時的我還不懂,只記得他的眼眸與天上的月亮一樣清亮。

師父說已把胡琴上的手藝傳授於我,可我依然拉不出師父的那般境界。每每問他,師父總是笑著說時候未到。

我們每行至一個地方,師父都要我先找到當地最有名的酒館,然後帶著他坐那拉上一曲兒,總有人在這一曲兒過後高聲問道:閣下莫非是阿朗先生?對,師父就是阿朗,沒姓沒號,他說俗名好走江湖。

接著就是那些食客點曲兒,無論是陽春白雪還是下里巴人,師父都能把琴拉到極致,令聽者如痴如醉,就連酒館的外頭,也被慕聲前來的人圍得里三層外三層,但這並不妨礙他們享受師父的琴聲,因為師父的手藝就和他的名字一樣,清朗俊逸。

最後師父總會賠著笑臉對他們說,下面由我這不成材的徒弟拉上幾曲兒,諸位見笑了。

儘管我很賣力,但那些人卻總是不買賬,身後的師父一臉笑意,那雙透明的眸子就像溫潤完滿的玉,無法琢磨。

直到有一天,我才知道答案。

師父在泉邊完完整整地拉完那曲《映月》後,他問為什麼我的琴聲乾枯無味。我答是因為我的技藝不夠,所以無法體悟曲里的情。他說前面錯了,後面對了。

樂者,以聲動情,以情動人。

月光填補了師父面上的溝壑,映得那雙眸子也越發清亮起來。師父摸著他的心說:「要用這裡拉琴。」

「心?」

「以心馭弦,以情御人。」

我半懂不懂,融情於聲的道理我懂,但對那時的我來說,難於上青天。

師父拿過他的胡琴,放在月光里,旁邊是幽幽的清泉。

沒有運弓,而是伸出清癯的食指,先撥了一下外弦,我清楚地看到泉水的波紋,在光下微微暈開,後彈了一下內弦,白光猛地增了幾分。

我吃驚地看著師父,雖然師父看不到我。

「這叫心弦。」

「心弦?」

「人身上有兩條主脈,一條主動,一條主靜,這弦就是由這兩條主脈拉出來的,再由心頭最熱的兩滴精血調配而成。」

「你的琴只是琴,我的琴卻不僅是琴。」師父摸著胡琴上的兩根弦接著道:「區別就在這弦上。」

師父看著我,雖然他看不見我,他喃喃道:「雖然我已不是門中人,但我答應過你,要把平生所學全教給你,所以,今夜為師就領你入門。」

師父從懷中掏出一把碧玉做成的小刀,刀身紋有金色的繁複花紋,師父說這把刀名:鈺。他把刀遞給了我。

「長歌入門。」

天上的黑雲忽然就聚攏在圓月邊上,那刀也跟著變了色。

「以氣長存。」

師父以一種古舊的聲腔,念白這八個字。他手拉著胡琴,嘴上緩緩而道:「我長歌門自古起便是『以樂載道』,人心不正則音不正,人心不古則樂不古。」

師父拉的是《空山》,寧靜安和。

「這把鈺刃是我的師父傳給我的,是長歌門的傳宗之寶。」

「長歌門?是那個穆陽的長歌門?」

「正是。」

「師父您竟然是長歌門人!」

師父口中答著,但手上卻一直沒停,直到我說出那句後。

良久,師父才答:「已經不是很久了。」

胡琴又起,曲轉《聽泉》。

「接下來我傳你心弦之法。」

照師父所說,我使鈺刃劃破了手心,師父說這叫認主。

接著用鈺刃輕輕地在手腕一划,皮破卻不見血,傷口藍瑩瑩的,然後刃尖挑出深藍的那根經脈,師父說這是靜脈,又在脖頸上划了一刀,依然不見血,看不見傷口卻可以瞥見紅光,依師父指點,挑出鮮紅的那根,我知道這是動脈。我用鈺刃斬斷這兩根心脈,不長不短,剛好是胡琴弦的長度。

曲兒又變了韻,我聽出來了,是《流光》。

當我心頭的兩滴精血分別落在這兩根弦上時,藍光與紅光消失了,傷口也不見了,但弦卻光芒大作!

師父早早就把我的胡琴放在身旁,為我續弦。

光焰漸漸熄落,弦成。

最後,師父告誡我:琴在人在,琴亡人亡。

我明白師父這句話的分量,在弦成的那刻起,琴就是我,我就是琴。

(二)

師父說他想回去了,我知道,回的是穆陽。

穆陽對生活在吳地的人來說,只是個久聞的邊境之城。

之所以知道穆陽,還是因為裡面有個天下聞名的長歌門。

人主荒廢政事,國力大不如前,然北國如狼,虎視眈眈,蠶食土地,疆界連天烽火。南國無奈,舉國遷都,偏居一隅,原地處中央的穆陽竟成了邊境之地,實在是可笑至極。

但長歌門並沒有因國勢之衰而衰,反是愈發昌盛起來。

原因就在於,當今人主好樂,縱是國家危難,仍大興土木,修宮聽樂,還封了長歌門的清樂門主「大樂師」之名,雖無實權,但儼然是紅紫之人,一時附庸風雅溜須拍馬之徒踏破了長歌門的門檻。

衛將軍欲圖冒死直諫,勸誡人主廢宮樂,養生民,精兵甲,收河山。消息很快傳到了清樂門主的耳中,門主暗中用計,一面收買人主身邊宦官,多以道德敗壞暗中受賄為藉,惡意中傷衛將軍,另一面親赴安都,進宮面聖。

人主聽完清樂門主的一席話後,感悟道:原來南國之衰在於國家有此等蠹蟲!即刻下令:削衛將軍職,抄家誅族。

朝廷上下一時惶惶,有目者皆不敢言,而有心者競相交好長歌門,更甚從前。禁衛軍在抄家時,卻怎麼也找不到衛將軍的刀與甲胄,還有他的一個後人,不知男女,當即下發通緝令。當然,這是後話了。

重回穆陽,師父不像戲裡的回鄉人,流露出或悲或喜的姿態。

師父從踏進穆陽城門的那刻起,就自顧自地走著,並不需要我攙扶。

「師父,我去找家酒……」

還沒說完,師父就打斷了我的話。

「今天你也累了,找家客棧歇歇吧。」

我領著師父進了一家客棧,進門時,師父的腳在門檻上蹭了蹭,我瞧見了師父臉上的苦笑。

「你是……」掌柜問師父。

「回來啦。」

原來是故人相逢。

「多久沒見了?」

「很久了。」

「這次回來……」掌柜打量著師父的眼睛。

「回來看看,看看。」

掌柜看了眼師父後,又看看我,後領著我們進了一間客房。

「沒有好轉嗎?」掌柜盯著師父的眼珠。

「習慣就好,習慣就好。」

「來找阿清……樂門主?」

師父清了清嗓,我知道,師父渴了,要我去樓下倒茶。

回來時,在門外的我聽見了師父的聲音,但僅聽清四個字:不是報仇。

當我進去時,掌柜已起身,欲作離開,別了吩咐我一句話:好好照顧你師父。

我不解其意,師父又與何人有仇?為什麼師父說不是報仇?他們談了什麼?就在我想問個明白時,窗外傳來一陣呼喊,接著一個黑色的影子竄了進來。

「誰?」我護在師父面前,師父依舊端坐,不動如山,不知是在想些什麼。師父常常入定,神凡兩忘。

那人徑自走到門邊,側耳傾聽外面動靜。

「你到底是誰?」

那人頭也不回地擺手。

「不說可要趕人了啊!」

我踏步上前,不料他一個反剪,借著巧勁輕鬆地將我制服,他手腕細小,不像是個虎背熊腰的練家子。

「別說話。」

我剛要高聲呼喊,就被他點了穴。來人雖是一襲黑衣,但那雙手卻是白勝細雪,這一瞥甚是驚鴻。

我怒目視之,但又說不出話來。

他揚手,作勢要給我一耳光。

當響起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時,我才注意到他腰間掛著一把短劍。

劍鞘精緻,銀質流光,像是公子王孫的玩物。

他左手捋了捋鬍子,略整衣裳,把身上那層薄薄的烏紗罩衣褪去,藏好後才彎腰開門。門外是一個衣著鐵甲的官兵。

「軍爺,有什麼事嗎?」

「找人!」來者氣勢洶洶,似乎是憋了一大股尿。

「軍爺這是找誰?」

「可曾看見一個穿黑衣的可疑人物?」

他環顧四周,又作思忖樣,方才道:「沒有。」

「你是幹什麼的?」

「我?」來人指了指自己,「我可是風流俠士!」

「俠士?」那官兵輕蔑地挑眉,說:「從實招來!」說完手中的那柄刀已經出鞘。

「我說我說,我就是個賣藝的。」邊說邊把腰間的劍亮出,「耍劍。」

「那你倆呢?」

官兵瞪著我,而我啞口無言。

「他倆也是賣藝的。」

「耍劍?」官兵走近我和師父,我看見官兵身後的那人將手按在腰間。

「原來拉琴的。」他看到了我手邊的胡琴。

「比你強!」官兵甩給那人一個白眼後便哼著氣匆匆離開。

那人氣急敗壞地坐在我旁邊,看到我漲紅的臉後,一氣之下抄起我為師父準備的那壺熱茶猛灌。

接著噗地一聲全噴到了我的臉上,我的臉更紅了。

但是,我只想對他說:姑娘,你鬍子掉了。

(三)

在我答應她不作聲後,她才幫我解穴。

「那官兵為什麼追你?」

她不回答,反倒問我師父怎麼了。

「師父入定了,悟樂理。」

我又問起為什麼追她。她的眼瞳轉向眼角,眉間微蹙,神態楚楚,欲說還休。

「難言之隱?」

她擠出一臉笑容,我不忍逼問。就在我要斷了這個念頭時,她緩緩開口:「因為一個狗官!」

「狗官?」

「家父原是武師,卻被那狗官使計陷害,落得家財盡散,滿門無遺!」

我看著她的臉,一張被仇恨佔據的臉。

「唯獨我逃了出來。」說完,她起身欲離。

「你要去哪?」

「報仇!」

「可行嗎?」

她離去的腳步定住了。

「不如徐徐圖之?」

「可我連一個去處都沒有。」

「不如留下吧。」我知她是女兒身,道:「你有武藝在身,還會怕我?」

她略一遲疑,隨後直接躺上床,翹起腿,道:「說的也是,老娘一身武功,還怕你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呆瓜?」

我笑著,並不理會她,趴在桌上,看了一眼入定了的師父,便昏昏睡去。

次日天明,抬起眼皮,師父已不見。

我驚出一身冷汗,不由聯想到他和掌柜的那番隻言片語的話。

我跑去質問掌柜,可他卻是笑臉盈盈,道:「放心,你師父重回故地,自然有許多地方要去。」

「可師父少了我……」

「別小看你師父,還有,這裡是穆陽。」

就在我悻悻地走開時,掌柜叫住了我,「你師父給你留了一句話,他要在長歌門的地界上聽到吳獨這兩個字。」

我看著掌柜的眼睛,從他的眼睛裡,我看到了一團火。

小倩不與我同去,她說她不願聽到琴瑟之音,小倩就是那窗外來客的名字。

穆陽雖是邊境之城,但未受戰火侵擾,民生如常,一派睦睦。

我找到一家酒樓,卻沒有找到駐店琴師。

不過想來,長歌門天下聞名,若非技藝過人,豈敢班門弄斧。

但,我有!

我褪去琴囊,露出胡琴,我能感受到琴上的心弦震顫。

「嚯!看!來一拉琴的!」

「還真是,小子,知道這是哪嗎?」

經這兩人的一唱一和,圍觀的人多了起來,看熱鬧的人哪都不少,一直都有。

「上一次有人在這拉琴還是三年前的事了。」

「胡說,兩年前!」

「那人後來咋樣啦?」

「還能咋樣?被羞辱一番,滾出穆陽了。」

「小子,奉勸你一句,穆陽人的耳朵都被養刁啦!」

我端坐,視胡琴如良友相對。

運弓,韻起。

廣闊天宇,大氣蒸騰,陰晴不定,隱隱有大雁鳴叫。

我眼前不見眾人,只有一行大雁從南飛北。

一曲《雁回》終了,眾人不語。

「小生吳獨,見笑。」

掌聲爆起,我知道「吳獨」二字不久將傳遍穆陽。

聽者徐徐散去,從幾人私語中知,長歌門久專雅樂,供奉宮廷,穆陽已經很久沒聽到這樣的音樂了。

走下酒樓,我發現了在路旁落寞一人的小倩。

「怎麼了?」

她只是低著頭不說。

「沒人看嗎?」

「那些花拳繡腿能和老娘的硬功夫比嗎?」

「因為人喜歡虛假的東西。」我拉住她的臂膀,「走,吃東西去。」

「沒錢。」她沒好氣地說,而我晃了晃錢袋。

當我們坐下時,小倩卻神情反常。

我欲問,不料她先開了口。

「人真的都喜歡虛假的東西嗎?」

「忠言逆耳,誰都喜歡好話,可好話有幾句是真?」

「那麼,音樂應該也是虛假的東西了。」

「胡說!自古音樂正人心,只有高雅之士才能明悟樂道。」

「而當今朝廷卻受長歌門擺布,廢亂綱紀,妄殺忠良!人主如何?南國如何?

「邊境戰事不斷,而安都酒池肉林,三千女子掌宮樂,又是如何?」

我無言,眼前小小女子竟是個心懷天下之人。

小倩走了,留下了問題:長歌門以樂載道,為何清樂門主卻是宵小之輩?

入夜,我尋師父無果,便返身回客棧。

師父仍未歸,倒是小倩躺在床上,背對著門,臉埋在膝蓋間,如嬰兒般蜷縮。

不久,一陣若有若無的哭聲隱約傳來。

小倩在哭?

我拍拍她的肩,她不理睬。良久,哭聲漸大。

我忙問何事,只見小倩轉過身來,已是涕淚沾滿臉。

「到底怎麼了?」我不由得焦急起來,用衣袖擦拭她的臉。

「我餓了。」可憐汪汪。

「等我。」

我偷入客棧廚房,勉勉強強煮出一碗陽春麵。

端上,不料小倩剛吃下第一口,又哭了出來。

嚇得我趕緊詢問:「難吃就別吃了。」她阻止了我的手,搖頭,卻說不出話來,直到將整碗一滴不剩地送進肚中。

「怎麼突然哭了?」

「想起我爹了。」

「怎麼突然想起他了?」

「因為面……煮得和他煮得一樣……難吃。」

小倩破涕為笑,窗外卻飄來隱隱琴音,肅殺之意滿溢於音,而後雨落天光,驚雷陣陣。

(四)

小倩酣睡,而師父仍未歸來,掌柜暗道:壞了!

在我再三追問下,他才說出師父的往事。

長歌門登堂弟子眾多,入室弟子卻從來就只有兩人,無先後大小之分,一同入門,共習樂理。

掌柜從前就是一名登堂弟子,跟隨入室弟子阿朗。

而另一位入室弟子正是當今長歌門門主——清樂門主。

只不過那時的他,被喚作阿清。

上代門主遺命阿朗,但阿清天賦奇高,自命不凡,加上有眾多登堂弟子支持,故提出斗琴。斗琴之法,自古有之,用以解決門中爭執。阿清正是欲以此法爭門主之位,並定約:勝為門主,敗者永出長歌門。

「那是一個夜晚,安靜的夜晚。」

掌柜坐在桌邊,慢慢閉上眼,回憶。

長歌門中,二人遙相對坐。

阿朗懷抱一把胡琴,紫檀身,大鱗蟒,馬尾弓,二心弦,弦上紅藍之光泛現。阿清面前則放著一架五弦古琴,那琴是用梧桐木雕琢而成,漆面暗紅,有細密裂紋,如冰面凍痕,上張著長短五金弦,由仁義禮智信煉成,對應宮商角徵羽。

二人的衣袍無風而動,四下里,登堂弟子無法出聲,喉頭如被扼住一般,靜得連天上的黑雲波動都聽得清清楚楚。

阿朗運弓,試音。

大家彷彿看到了一頭孤狼從琴筒探出個頭,然後仰天一嘯,嘯聲過後蹤影無痕。

阿清彈撥,試音。

眾人彷彿看到了一隻雛鳳從琴中飛出,又急急地化成一團火焰消失不見。

弟子們抹了抹眼睛,小心地維護寂靜。

當月亮完全被黑雲侵蝕時,一陣風吹來。

音起。

聽者無一不迷醉。一時間,在場所有的登堂弟子皆呆若木雞,不知所措。

凡習樂者,達悅耳之境,需十年苦功,而動人之境,放眼所有長歌門登堂者,寥寥。動人之樂,攝人心魄,登峰造極者以此術制人,無往不利。

胡琴源奚琴,本胡樂,調有大漠蒼涼之意,只是幾個音階的時間,阿朗的身邊就圍聚著一群野狼,藍色的毛皮,藍色的眼珠,如電般擁簇著一頭體型巨大、高貴強健的頭狼,頭狼的毛皮是紅色的,它站在群狼前,虎視眈眈,目視著前方。

前方是一株緩緩生長的金色梧桐樹,樹上有一隻金色的雛鳳,鳳非梧桐不止。鳳凰鳴矣,於彼高岡。梧桐生矣,於彼朝陽。一輪金光於樹心暈暈生出,那雛鳳也愈長愈大。

阿清的手由緩入急,阿朗的弓也愈加緊湊。

鳳鳴之時,那頭紅色的巨狼一躍而起,騰空而出,巨口直逼那隻金色鳳凰。

鳳凰振翅而飛,繞開攻勢,尾羽上的火焰打在了紅狼身上,不料那頭狼只是打頭陣,餘下群狼則從側翼進發,分兩邊夾攻。

阿朗手裡的弓一轉,糅弦!

群狼群起而攻之,鳳凰避開一隻又有另一隻跟上,應接不暇。

無奈之下,鳳凰只得高飛,盤旋於空。藍狼在梧桐下嚎叫,紅狼則在梧桐上長嘯。

環飛幾圈後,伴著一聲清鳴,鳳凰看準樹下群狼的空隙,急轉直下,瞬時將藍狼如電般的眼瞳啄瞎。

就在鳳凰稍作喘息時,樹上的紅色巨狼跳了下來,撲向鳳凰。兩物在地上翻滾,鳳凰尾羽上的火燒焦了紅狼的毛皮,但它的巨口一直緊緊地咬住鳳凰的脖子。

漸漸地,鳳凰不再掙扎。

紅狼鬆開口,巡視它的領地,一地死亡。

那棵金色的梧桐伸出樹枝,將死去的鳳凰包裹。鳳凰棲於枝上,像是從南到北的長久飛行中的一次短暫停歇。

阿朗手中的弓震顫,紅狼發出一陣悲鳴,哀悼亡者。

梧桐樹心的金光愈發耀眼,光芒將樹枝上的鳳凰整個蓋住。

阿清在琴弦上的手指快得只剩殘影,好似天魔亂舞。

那五弦古琴的音如劍般銳利,高得刺耳。

他面前那棵金色梧桐竟燃了起來,樹心竄出火來。

火勢蔓延,擴大到整個軀幹。火焰纏繞枝條,把包裹其中的鳳凰也一併吞噬進去。

火光衝天,旁聽者皆感到陣陣熱浪襲來。

而那頭紅狼卻在追逐自己的尾巴,原地打圈,似乎在躲避什麼。

鮮血浸紅馬尾弓。

火勢漸弱,阿清的手也慢了下來,紅狼停下腳步,怔怔地望著燃燒的梧桐。

漸慢,慢,漸快,快,急!

一聲清脆圓融的鳳鳴從梧桐傳出,雛鳳清於老鳳聲!

浴火重生!

雛鳳伸開羽翼,舒展尾羽。火如浪般將它裹挾,接著化作一道火焰的巨流湧向紅狼。

眼前是一片紅色的海洋。

「那個夜晚,是個安靜的夜晚。」

有的弟子因為化象之境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神,瘋了。

有的弟子自知永遠都到不了化象之境,退了。

有的弟子暗下決心,定要至化象之境。

而那個夜晚的主角,二人,遙相對坐。

阿清面前是一把古琴,斷了宮商二弦。

阿朗懷中是一把胡琴,二弦失去流光。

「你走吧。」阿清說。

阿朗起身,噴出一口血後跌坐於地,倒頭昏去。

他緊閉的雙目留下了兩行血。

「你師父修的是心弦之法,弦傷目毀,那次斗琴後元氣大傷,從此退出長歌門,行走江湖。」

「那個阿清呢?」

「他修的是魂弦之法,弦傷人不傷,只是……」

「只是什麼!」我大叫。

「弦傷的是宮商,他毀的就是仁義,不是如此,當今人主也不會如此!」掌柜一聲嘆息,而我也明白了師父此行重返穆陽的心意。

清樂門主失仁失義,蠱惑人主,廢亂朝綱,緣起於與師父的那場斗琴,師父自責,便返回穆陽,意欲規勸他重歸正途,還朝野一個清明,因此才會與掌柜說:不是報仇。

不是報仇,而是規勸。

這就是我的師父,明辨事非的師父。在國家利益面前,個人仇恨又算得了什麼?

但僅是規勸,為何徹夜不歸?

在問清長歌門地址後,我便孤身一人前去。

(五)

長歌門的大門厚重粗朴,卻被我輕輕推開。

一路無人,卻有一兩聲單調的琴音遠遠傳來,實在遠方,又在耳前,似在指引我前去。

穿過迴廊,再過花園,仍是無人。

終於尋到聲音來處,一處偏房。

屋內昏暗,只有一人一琴。

那人披頭散髮,卻是白絲滿頭。那琴漆面暗紅,上面卻只有一根金色的絲弦。

琴桌上有四根黑色的琴弦。

那人捏起一根,開口了,聲音像是從乾枯的井中發出。

「琴弦雖只一線,製作工藝卻極其繁雜,一根便要用數百上好蠶絲,還要分股纏繞,再以中藥浸泡。」

續弦。

緊緊新安上的琴弦,調音。只聽一聲,音便正了。

只不過這音弱了許多,不比之前。

直到將所有的弦續上,一一調音後,那人才又開口了。

「琴音松透,關鍵在於木料。」

那人將琴舉起,定在眉前:「我得此木,千載難逢。它原是一座古寺的大木魚,僧人敲它念經誦佛,不知有幾百年。我長跪數年,方才感動寺院長老,將此木舍予於我。」

「我是來找人的。」我說。

「我知道你來找誰,也知道你是誰。」那人說。

「我來找誰?我又是誰?」

那人不言語,雙手拂在琴上,輕輕一划,響出朗朗清音。

泛音徵位上重複三次,一曲《梅花三弄》。

輕靈清越的泛音,沉著渾厚的散音,或舒緩或激越或凝重。餘韻裊裊,迴環往複。

琴音漸息,那朵傲然挺立的紅梅也漸漸凋落。

「一曲肝腸斷,天涯何處覓知音。」

我知琴音,亦懂琴意。

他是在紀念一個人,一個如紅梅般的人。

「你師父已經走了。」

「他在哪裡?」

「離開這裡,吳獨。」

我看向那人,白髮蓋住了他的一隻眼睛,卻把另一隻襯得晶亮,不像是人的,倒像是狐狸,只有狐狸才會有這種狡黠。

「離開穆陽。」

「為什麼?」

他不答,我便走了。

臨走時聽到他一聲幽幽嘆息:這南國的天要變了。

在返回客棧的途中,路上的行人失去了往日的淡定與從容,街市也不再熱鬧,似乎是在躲避什麼,我加緊了腳步。

客棧,死一般的寂靜。

當我跨過門檻時,小倩拉住了我,對我說:「師父回來了。」

「回來就好,你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嗎?為何大家都慌慌張張的?」

小倩的臉色不對,而客棧外頭,攜妻帶兒者,拎袋掛包者,成群結隊。

「北國將要攻打穆陽城。」

穆陽也難倖免於烽火之難。

小倩的神色依舊,好像喉嚨里還存著件比穆陽城破更大的事。

「到底是發生了什麼?」

「師父……師父……他……」

「他怎麼了?」我搖晃她的肩。

「走了。」

(六)

師父已氣絕,但面容如常,宛如入定。

身邊是他的胡琴,一把斷了弦的枯琴。

我跪坐在地,緊緊握住他失去生機的手。

「他走得很平靜。」掌柜說。

「他是走著回來的,到了最後,那身傲骨也還在。」

我端起師父的琴,細細撫摸。

「弦是在最後一刻崩的。」

我的手划過飄蕩在空中的琴弦。

我知道,師父是在等我,等我回來見他最後一面,可我……

眼眶已盛不下盛開的淚水。

「他有幾句話留給你……一保穆陽不破,二保長歌長存……你師父說……他已在穆陽聽到了你的名字……你,出師了。」

我出師了,而師父卻走了,永遠地。

一隻溫柔的手拍打著我的背,伴隨陣陣金鐵之音。我深埋在師父胸前的頭仰起,後看。

小倩。

只是她已換上一身甲胄,英氣逼人,宛若天神。

左胸盔甲上印有一個紅字:衛。

「吳獨,我原是衛將軍之女。因家父受清樂門主讒害,滿門抄斬,唯有我逃了出來。穆陽是邊境要塞,城破則北國之軍長驅直入,南國亡矣。

「清樂門主賣國求榮,蠱惑人主調離重兵,現在的穆陽就是一座空城,而那奸佞小人現已在敵軍帳前做了國師,就要領著北國那幫雜種大搖大擺地進城了。

「於國於家,這場仗我都不得不上,哪怕是碎骨粉身!」

小倩的左腰掛著那把精緻短劍,右腰則是一把質樸雄渾的長刀。

一把滿身殺氣的殺人之刀。

「所以,我是來告別的,我要走了,吳獨。」

小倩轉身,一滴熱淚打在了我拉住她的手上。

「我與你一同前去!」

(七)

城外。

大軍已集結完畢,號稱精兵十萬。

即使只是一座空城,也要嚴陣以待,這就是北國的虎狼之師。

我獨坐於城樓之上,而城下那人,長刀右持,短劍左握,凜凜鐵甲,飄飄紅纓,颯颯英姿,熠熠神武。

孤守空城而不驚,獨對萬人而不怵。

烽煙起,戰鼓擂,鐵蹄奔,長槍鳴。

一隊百人騎兵突入奔襲,直逼穆陽城門。

只見城下那人轉身喝道:「城上那個呆瓜聽著!給老娘來首曲兒助助興!」

我笑著對她點頭,操起懷中胡琴。

《戰馬奔騰》!

一匹匹全副武裝的藍色戰馬沖入騎兵隊中,順勢打散了他們的隊型。

北軍哪裡見過此等天降神物,紛紛亂了陣腳。

就在心神紊亂的一刻,小倩挺身而出,只是一瞬,兩顆人頭落地。

長刀之血滴落,青鋒又鳴。

小倩鑽入人馬之中,或高躍或低俯,閃轉騰挪,姿態瀟洒非凡,猶如軍神下凡,肆意揮灑。

那北軍長槍刺馬,卻只是刺向一處虛空,但藍色鐵蹄轟然擊下,人馬暴斃。

大擊弓,音由弱漸強。

藍色的戰馬如受指揮一般,在外圍形成一個包圍圈,急速跑動,風馳電掣,嘶鳴陣陣。

一時間,黃沙滾滾,狂風瀟瀟,萬馬奔騰,撲面而來。

弦上紅藍光大作,城樓上空的烏雲卷積。

黑色的雲如同深海漩渦一般,隱隱有幾道電光閃現。

嘶鳴激昂,一顆紅色的馬頭從烏雲深處探出。

火焰從口中吐出,燎出一層金鱗鎖甲,將整顆頭顱包裹,獨留眼睛與嘴。

又是一聲嘶鳴,響徹天地。

腳踏流火,紅光畢現,連最遠的天邊都被染紅。

一頭紅色的戰馬從天而降,那如火般的馬尾掃盡戰場黃煙。

硝煙盪盡,遍地伏屍。

只有一人站立,高舉手中長刀。

我知道那把刀,世世代代保家衛國之刀。

「上馬!」我大吼。

小倩縱身一躍,翻身上馬。

紅色戰馬甩頭,搖尾,吭哧間,幾星火焰。

「殺!」小倩向前揮刀。

一人一馬,直入中軍,帳前取梟首。

擊弓,抖弓,快弓。

蹄聲連綿,嘶吼不絕。紅馬當前,藍馬隨行。人擋殺人,佛擋殺佛!

徑入中軍,如入無人之境。

那紅色戰馬又是張口一吐,火焰將身上的阿倩全身覆蓋,紅光褪去,一尊軍神赫然附體於其上,神態五官猶如小倩。

那軍神全身流焰,左右各持一柄長槍,左突右刺,遠遠看去,如同四臂金剛,北軍霎時人仰馬翻,敗勢大顯。

「不好!國師出手吧!」北軍主帥求助。

主帥身旁一個滿頭白髮的老人起身,護在主帥身前。他架起一張五弦古琴,彈撥試音。

龍鳴之聲閃現,主帥癱坐於地。

得戰馬之力,小倩奔入中軍帳前,見帥旗下坐著一個披頭散髮的老人。

「區區衛黨餘孽。」

小倩一刀刺去。

「受死吧!清樂門主!」

「要死的是你。」

琴聲驟起,但漸漸微弱,迴繞低沉,變化虛無飄渺,直至幾不可聞。但小倩卻感到沉重的壓力,殺機!隱伏的處處殺機!

錚錚二聲,竟爆出金戈鐵馬之聲,急促激越,漸密漸緊,殺伐大作!

小倩身上的附體軍神也挺槍刺來,二槍一刀,攻勢加上沖勢,二勢相乘,九九歸一,凌厲無比。

琴音枯了。

面前似有一道厚重的無形屏障,阻擋著這股進攻。

槍桿彎了,鱗甲殘了,可就是攻不破這層防禦。

那匹紅色戰馬長嘶一聲,火浪噴涌,星火濺射。

我的血染紅了弓,染紅了弦。

槍頭逼近清樂門主的額頭,但他依舊從容地彈撥。

一尺,一寸,一分!

原是亂舞得只剩殘影的手,停下了。

無名指勾住「智」弦,徵音。

放!

一條金龍盤繞槍頭,一鎖,一絞,一抖。

軍神如泥塑般斑駁脫落,化為一地碎片。

枯木龍吟。

這是六式指法里最艱深的一式,需有大智慧。

「枯木龍吟」象徵滅絕一切妄想,至大死一番處,再蘇生過來,而得大自在。

又有一條金龍騰空而出,擒馬頭,踏馬尾。

我眼前一暗,但我知道,手不能停,只要小倩還在,我的手就不能停!

紅馬嘶,藍馬鳴。

又飛出兩條金龍,一個擺尾,掃翻了所有。

清樂門主又連勾四次「智」弦,四條金龍騰挪顯現。

粘,殺,奪,攝,牽,拉,旋,錘。

天龍八音!

八條金龍席捲戰場,吞天噬地。

我吐出一口血,掙扎著不讓自己昏去。

「停手吧。」聲音從戰場傳來,像是從乾枯的井中發出。

這是長歌門的傳音之法。

「原來是你!」

「長歌門需要你。」

「穆陽城破,何來長歌?南國將亡,何來長歌!」

「只要你我還在,長歌就在。」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那人一聲冷笑,又是嘆息一聲。

「我這麼做都是為保長歌基業!」

我一聲嘆息,冷笑一聲。

「長歌門在我手中如日中天,那衛將軍不知好歹,廢宮樂就是斷我長歌!

「人主無能,國力已衰,北國一統江山指日可待,若是待到安都城破,那時才是真正的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投降吧,你比你師父聰明。」

我冷笑,不仁不義之徒,也敢教訓老子。

笑聲越放越大,縱是腹中之血狂涌而出,我也要笑。

我要讓那個清樂門主知道,讓北國之軍知道,讓穆陽城知道,讓整個天下都知道!

「穆陽城我保定了!長歌門老子也會替你傳下去!」

長歌門傳宗之寶——鈺,已被我傳給客棧掌柜,只要鈺還在仁義手中,長歌門就能長歌入門,以氣長存!

長歌門自古起便是『以樂載道』,人心不正則音不正,人心不古則樂不古。

我記得這句話,記得師父說過的所有,記得那天晚上,記得那句:琴在人在,琴亡人亡!

「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擔裝,四大皆空相。歷盡了渺渺征途、漠漠平林、壘壘高山、滾滾長江。

「但見那寒雲慘霧和愁織,受不盡苦雨凄風帶怨長。雄城壯,看江山無恙,誰識我一瓢一笠到穆陽!」

在萬人軍中,我彷彿看到了小倩,她臉色蒼白,但依舊很美,突然回想起當初的驚鴻一瞥。

我笑著對她點頭,操起懷中胡琴,臨城一曲《千忠戮》。

「這偌大穆陽,就讓你我來守吧!」

我張著血口唱詞,曲著血手拉弦。

「眾將士聽令!殺入穆陽!」

北軍主帥一聲令下,帥旗飛揚,殘陽如血。

清樂門主依舊端坐操琴,而那八條金龍一飛衝天,萬夫不當,席捲而來。

「頸血濺幹將,屍骸零落,暴露堪傷。又首級紛紛,驅馳梟示他方。凄涼,嘆魂魄空飄天際,裂肝腸。痛諸夷盈朝喪亡,郊野血湯湯。添悲愴,嘆忠魂飄揚。羞煞我獨存一息泣斜陽。」

風在吼,馬在叫,金龍在咆哮!

「蒼蒼!呼冤震響,流血淚千行萬行。家抄命喪,貲傾盪,害妻孥徙他鄉。慘聽哀號莽,慘睹俘囚狀,眼見得普天受枉,眼見得忠良盡。

「彌天怨氣沖千丈,張毒焰古來無兩。我言非戇,勸冠裳罷想。路迢迢心怏怏,何處得穩宿碧梧上,倒不如躬耕隴畝卧南陽。」

城下虎狼,氣勢洶洶;城上金龍,夭矯騰動。

我的手停了,弓也停了。

因為,弦斷了。

天地無聲。

盪出一圈紅藍之輪。

安靜,死一般的安靜。

「這是……這是……大音希聲!」

說完,清樂門主的身體竟然瞬間燃燒起來,又瞬間熄滅下去,只剩一身衣物和一張只有四根琴弦的古琴。

萬人寂滅,天地變色。

後記:後來,當人們回憶起穆陽之戰時,都會想起那時的天空,七色之光照耀大地,沒有鮮血,沒有死亡,只有一地鐵甲與荒涼。不知是何時,也不知是何人,穆陽城郊出現一座新墳,墳前插著一柄長刀,一把短劍和兩張斷了弦的胡琴。

(全文完)


眾神居於人間洪涯境,火神祝融取榣山之木製琴三把,凰來、鸞來、鳳來。鳳來後化為靈,女媧以牽引命魂之術,使它成為完整生命,名為「太子長琴」。

瑤山

太子長琴在榣山彈琴結識榣山水湄邊的水虺慳臾。

慳臾:你天天來給我彈琴,我不能報答什麼,等到有一天我修鍊成了通天徹地的應龍,就讓你坐在我的龍角旁邊,乘奔御風,看盡山河風光。

太子長琴:山中不知歲月,待得久了心如沉水,彈琴奏樂本是為了怡情,但若無你陪伴,未免也太過孤單,何來報答之說?

太子長琴:不過你的話我記下了,縱然慳臾尚有數千年方能修為應龍,今日之約永遠不變。

上古之約

太子長琴後登天為仙,數千年後,一條黑龍戲遊人間引來民怨,伏羲派仙將前去懲治。黑龍打傷仙將逃入不周山中,求燭龍之子鐘鼓庇佑。

火神祝融、水神共工與太子長琴前往捉拿,太子長琴奏樂令鐘鼓沉睡,火神祝融、水神共工趁機捉拿黑龍。未曾料到,太子長琴看到黑龍的金色眼瞳,認出是昔日摯友慳臾,惶思中琴聲中斷,沉睡的鐘鼓醒來,三方爭鬥中引發不周山天柱傾塌,天地幾近覆滅。

慳臾後被女神赤水女子獻收為坐騎永失自由,太子長琴被貶為凡人,永去仙籍,寡親緣情緣,輪迴往生皆為孤獨之命。

逆天改命

太子長琴原身鳳來被毀,三魂七魄於投胎途中在榣山眷戀不去,被人間鑄劍師捕獲,鑄劍師借長琴仙靈之力,引三界萬千煞氣凝聚於凶劍「焚寂」之中。長琴不甘為劍,一半仙靈掙脫逃離。

數千年,太子長琴半魂流落人間,受盡苦楚,漸變無情。後在衡山之巔遇到蓬萊國公主巽芳與之相愛,跟隨她回蓬萊,琴瑟和鳴,度過了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時光。

太子長琴的半魄漸無力支撐,無奈去人間渡命,回來後發現蓬萊毀於天災,他以為巽芳已死,內心暴怒瘋狂,誓逆天改命。

太子長琴後以歐陽少恭的身份結識了百里屠蘇、風晴雪、桐姨、方蘭生、襄鈴等人。他設計一系列局為獲得焚寂劍中的另一半魂魄,以及復原蓬萊,卻不知陪伴在身邊的老者桐姨就是在天災中被毀掉容顏的巽芳。

最終,他與自己的另一個半身,體內有他一半魂魄百里屠蘇決戰於蓬萊,同歸於盡。

.....來自《古劍奇譚》


江湖上流傳,有一神秘人,攜一神琴游天下,
若能有幸聽他用此琴一曲,便能實現一個願望。
聽聞,有身患絕症之人在聽後面色紅潤,恍若新生;有窮困潦倒之人在聽後大富大貴,金銀滿屋;有失勢落敗之人在聽後東山再起,擔任要職……

「切。」楚風不屑的哼了一聲,看向面前執琴而立的黑衣男子,「我什麼願望都沒有,你走吧。」

平白無故的就實現一個願望?哪能有這麼好的事?再說,要是真有,能讓他攤上?

「你確認?」黑衣男子的容顏隱藏在斗笠下,聲音清冷的不帶一絲情感。

等等,萬一要是真的呢?楚風不動聲色的打量著眼前的人。要是真的錯失這樣一個機會自己的後半生就得後悔死了。

楚風的手輕輕拂上頸間的轉運符。不是有人已經實現願望了嗎?

楚風一直覺得,這個傳言是琴行偽造出來為提高琴的銷量的,沒想到自己真的能遇上這神秘人。

「我不信你能實現願望。」楚風說道。

李家的小姐生的甚是好看,不如許願做她的夫君;街角的那個商鋪生意也不錯,不如做了那家的老闆?……

「信不信由你。」聲音波瀾不驚。

「什麼願望都可以?」楚風繼續問。

這樣的話,自己做天子?坐擁天下財寶?香玉滿懷?

沒有聽到對方的回答。

可楚風已經等不及對方的回答了,他越想越激動,「那我的願望就是——要你實現我所有的願望!」

「我可沒說,什麼願望都可以。」黑衣男子緩緩開口,「你還真是,和我一樣呢。」

黑衣男子手指輕動,優美的琴聲泄出,卻像監牢一樣壓抑住楚風,讓他動彈不得,然後逐漸抽去他的意識……

「怎麼可能會平白無故的實現願望呢?」男孩子頭一歪,「我不信你。」

「信不信由你。」他對面執琴的男子說道,身形卻猛然一顫,頸間的轉運符也隨之一晃。

江湖上流傳,有一神秘人,攜一魔琴游天下,若你向他提出了願望聽到了他的曲子,他有可能實現你的願望,也有可能毫無痕迹的殺了你。

聽聞,有身患絕症之人在聽後面色紅潤,恍若新生;有窮困潦倒之人在聽後大富大貴,金銀滿屋;有失勢落敗之人在聽後東山再起,擔任要職……

還聽聞,活下來並實現願望的人,都性情大變,失去記憶,彷彿換了一個人。


【20160805完結】
羅生背著古琴走到明州客棧時已經是黃昏了,客棧老闆飛快地為他倒上一杯涼茶:「客官,打尖還是住店?」
「住一晚。」羅生沉悶地說。
「李二,給這位客官把行李搬到『琴仙』」,老闆吩咐道,「王大,剛出爐的芝麻燒餅給這位客官開
來一盤,再切一盤煮肉!」
「不必了,小生自帶乾糧。」羅生連忙擺手,略顯尷尬地拿出幾塊鍋盔。
「遠來的都是客嘛,一點小吃何足掛齒?」老闆擺擺手,「算我請客啦。」
言畢,王大已布好食物,李二也要拎行李。「不!」羅生像被火燙了一樣喊道。
「客官有何吩咐?」李二愣住了。
「小生失禮了,只是這古琴乃小生家傳之寶,不敢毀傷,還是我自己處置才好。」羅生陪著笑,額頭上滲出豆大的汗珠。
「客官不必尷尬,小人不動便是。」李二笑眯眯地退下。
「客官可是好音善奏之人?」老闆把一壺熱茶放在羅生面前。
「談不上,只因陛下召集天下彈琴之人進京,選拔優者二百編入樂坊,小生與祖父略學過些琴,想混口飯吃罷了。」羅生依舊沉悶。
「哦?客官謙虛了,進京演奏者皆非常人啊。」
「您過獎了,實不相瞞,小生確無天賦,只是迫於家父壓力進京,途中學琴已耗去大量盤纏,然技藝並不出眾。」
「哦?客人可聽說過樂靈?」老闆默然一笑。
「何為樂靈?」羅生有幾分好奇。
「我在此經營多年,也有幾分見聞,曾見過周遊四方的樂靈獵人。」老闆抿了一口茶:「他們攜帶一種瑪瑙色的精靈,專賣樂坊之人,相傳有樂靈的奏樂之人技藝可達伯牙之境。」
「您見過擁有樂靈的演奏人嗎?」羅生急切地問。
「明州這麼偏僻的地方,怎麼會有大師肯受委屈居住呢?他們自然是在京城高就了。」老闆覺察到了羅生的失望,幽幽地說:「明天便有樂靈獵人來了。」

空氣中傳來風鈴的聲音已經是正午,一個戴黑色兜帽的黑衣瘦男人飄進了客棧。「赤芒先生好久不見,李二打好酒來!」老闆高聲喊道。
羅生看見那男人選了一張角落裡的桌子,小心翼翼地把一隻巴掌大小的琉璃盒子放在上首。他接過李二打的酒,又掏出一隻哥窯冰裂紋淺碗放在盒子前,恭恭敬敬地倒滿酒:「大人請用。」那盒子竟閃爍起來,突然,一陣空靈的樂曲憑空在客棧中想起,羅生感覺飄飄然行走在山水之間了。
待羅生回過神來已是黃昏,他擦擦嘴邊的口水,看見那個黑衣男子坐在他的對面:「小生失禮了。」羅生低著頭說。
「不必多禮。」男人的聲音就像鳥鳴,羅生不由抬起頭來,卻發現男人的臉上戴著一副白色東瀛能面,眼珠烏黑不見眼白,能面眼角有紅色,不知是血還是淚。羅生不由一驚。
「怎麼了?」男人問。
「先生相貌奇特呵。」
「哈哈,我們芒家的樂靈獵人都是這副裝扮。」男子笑的聲音也如鳥鳴,「樂靈獵人是不能被樂靈看見臉的。」
「小生孤陋寡聞,可否請先生指點何為樂靈?」
「呵呵,叫什麼先生,叫我赤就好了嘛。」獵人大大咧咧地說:「所謂樂靈,就是寄居於樂器之中的精靈,沒什麼神奇的。」
「沒什麼特別嗎?」羅生眼中有了幾分失望。
「如果有什麼特別的話,也就是喝醉了會唱歌吧,有的唱得蠻動聽的,有的就差遠了。」獵人輕輕一揮手,「那種東西只是玩個新奇罷了,真不明白那些琴師為何一擲千金買它。」
「千金?」
「是啊,你也覺得不可思議吧。」獵人說:「不過品質不同價格也不一樣,我的那隻就是雜種,登不了大雅之堂,也就一百金吧。」
「我買了!」羅生從鞋裡掏出一張銀票拍在桌上。
「這小雜種可是很貪婪的,不要喂它太多東西。」獵人一邊對著光看銀票一邊說。可惜羅生注意力已經不在獵人這裡了。

羅生捧著琉璃盒子,就像捧著一個十世單傳的嬰兒,小心翼翼地回到房間。他輕輕把盒子放在八仙桌中央,搬出家傳古琴。
「琴是好琴,可惜配了個庸人。」盒子里傳來嘎嘎刺耳的笑聲。
羅生嘆了口氣,到底不是千金的。
「你還磨磨蹭蹭地幹什麼哪?快把盒子打開,不想進京高就了嗎?」嘎嘎的聲音再次響起。羅生只得打開盒子,一個暗褐色的小球懸浮在半空中,然後嗖地一下鑽到了琴里,黝黑的古琴頓時有了光澤,白天羅生聽到的曲子再次響起,等到羅生回過神來時,晨雞已經叫過了。
「別張著大嘴巴看我了,我餓了!」古琴中傳來嘎嘎的聲音,羅生怕它弄壞古琴,連忙擦乾嘴邊的口水,沏了一盞茶,把鍋盔泡在裡面,「請。」
「看你這窮酸樣,罷了罷了,我就將就一下吧,你去休息吧。」羅生只感覺眼前一花,就倒在了床上。

羅生是被樓下的喧嘩吵醒的,當他下樓時,只見老闆在與當地捕頭應酬,恭送其出門。「這店怕是開不下去了。」李二嘆著氣說。
「發生什麼事了?」羅生道。
「昨天那個獵人被厲鬼殺了。」李二簡短地說,「對我們的商譽造成了很不好的影響。」
「厲鬼可是個麻煩事兒啊。」老闆拍著腦門說:「雖然說子不語怪力亂神,但是好好的城裡怎麼會有人頭被咬碎呢?城裡來老虎一定會被發現的……」
「是啊,客人,為了您的安全考慮,您還是快上路吧。」李二道。

羅生草草收拾行李離開客棧,一路覺得琴越來越重,羅生只道是路遠無輕擔,就這樣到了京城。
三日後便是比賽吉日,上千名琴師齊聚丹陛之下,好不壯觀。更有各種寶琴亮相,有的色如翠柏,有的弦上流金,令羅生應接不暇。再看自己平淡無奇的黑琴,羅生不由自慚形穢。「哼~」樂靈輕輕哼了一聲,「這些琴師沒什麼了不起的嘛。」
「說什麼呢?」羅生小聲呵斥道,「那幾位可都是不世出的天才,那位金琴弦的可是伯牙道人,去過我家鄉開樂壇的。」
「只不過是養了一隻金絲精靈罷了,有什麼稀奇?」樂靈滿不在乎地說:「那個綠琴養的是青芒……嗯,只有一個琴師沒帶樂靈啊,就是那個琴比你的還要普通的那個。」
「行啦,你比金絲青芒不知道差了多遠,還有空說大話。」羅生遠遠地看了一眼那個未養樂靈的白衣少年,「人家都是千金的純種,就你是花里胡哨的雜種。」
「他們跟我比是差遠了,小羅生,我可比它們貴多了。」樂靈嘲諷道:「如果你看不上我,我現在就可以離開,只是你想想進不了樂坊怎麼回家娶媳婦。」
「開個玩笑啦。」羅生一想起媳婦耳邊就想起了娘親的嘮叨,「你大人有大量,別發脾氣哦。」
「小羅生,那你打算怎麼報答我?還是用粗茶鍋盔嗎?」
「怎麼會呢?我們比完賽去吃肉包子吧。」
「罷了罷了,我怎麼跟了你這麼個沒追求的人,肉包子是吧,不許食言哦。」
「廿七,羅生!」侍衛大喊一聲,羅生連滾帶爬地跑進正殿,還沒看清面前是誰納頭便拜:「小民羅生叩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四周傳來一陣笑聲,原來羅生拜的是貴妃娘娘,羅生頓時伏在地上抖如篩糠,「小民鄉野之人,無知無禮,還望娘娘恕罪。」
「行啦行啦,聖上是你輕易見的么?」貴妃把一枚葡萄放進嘴裡,「快彈琴吧,本宮還要去做鮮花汁面膜呢!」
羅生哆哆嗦嗦地開始彈琴,多虧有樂靈相助,閣子里充滿了天籟,貴妃不由自主地把葡萄掉在了地上,喃喃道「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王爺……」直到貼身侍女提醒才恢復常態。
「不錯不錯。」貴妃定定神,掩住醜態,「下去吧。」
羅生又是連滾帶爬出了閣子,進了休息區,一路樂靈嘎嘎壞笑。
「你笑什麼,不怕別人聽見嗎?」
「聽見的人不會說出去,會說出去的人聽不見。再說,這群人全養了樂靈,說出去不也是揭了他們的老底嗎?」
羅生突然感覺宮裡的乳酪很好吃。

羅生吃罷第六盞乳酪,把手伸向油炸果時,聽見閣子中傳來一聲巨響,接著是宮女的尖叫:「娘娘有危險,護駕!護駕!」
羅生想出門看個究竟,無奈被衛士交戟擋住,只得退回座位。屋子裡嘈雜一片,在衛士們的怒斥下才安靜下來。羅生偷眼看那個白衣少年,之間那少年在安靜地品一杯香茗,頓時感到臉上發燒。大約過了一炷香時間,羅生感到一陣濃烈的腥臭味兒從門前掠過,「那個倒霉鬼的樂靈脫力了,把他也炸死了」,樂靈小聲對羅生說,「不上品的土毛是唱不出陽春白雪的。」
羅生沒說什麼,但是看見有將近一半的琴師推說受驚向樂坊公公交上二十兩白銀退出了考試。
那次考試,羅生毫不意外地入選了,同時入選地還有那個白衣少年,羅生清楚地記得那日白衣少年湊到他耳邊說的那句話:「他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而樂靈只是淡淡地對羅生說:「只有我才能保護你的利益。」

羅生入職樂坊後才得知白衣少年名為何松,說來也巧,二人同時被收入一部琴師流雲居士門下。羅生總想和何松套套近乎,但是何松對羅生總是淡淡的。
有了樂靈的幫助,流雲居士倒是視羅生為天才,細加培養。然而使羅生臉上無光的是,何松總是比他技高一籌。羅生也試圖不要樂靈幫助,半夜跑到京郊練琴,然而比狼嚎還難聽,有時竟引來獵戶,只好作罷。
羅生就這樣過了一個月。

「我新近得了一把好琴。」流雲居士對羅生和何松說,「明日清晨你二人凈手焚香,來我這裡試琴,也讓我看看你們功力。」
「是。」何松簡短地說,抬頭不忘對羅生一笑。
「多謝師傅賜予良機。」羅生強裝鎮定。

「你說這可如何是好?」羅生緊緊關上房門。
「這點事就驚慌失措以後如何成大器?把我藏在你的玉扳指里不就好了?」
「你不是只有在琴里才能唱歌嗎?」
「我可沒有說過這種話。」
「羅兄,吃飯了。」外面傳來何松的聲音。
「好,多謝,我來了。」
「等等,我的話還沒說完,事成之後,你要用蒙古人的羊羔來答謝我!」
「我的祖宗,只要事情能成,別說是羊羔,可汗的駿馬都不成問題啊。」

次日清晨,流雲居士在閣子里點起瑞腦,請出寶琴。「你們可知這寶琴名甚啊?」
羅生默然,何松思索片刻,此琴褐中透綠,可是「萬壑」?
「不錯不錯。」流雲居士讚賞地看著何松,「為我一揮手,如聽萬壑松。此琴正取此意,你二人誰先試這寶琴啊,我來為你們指點一二。」
「不如讓羅兄先如何,弟也能增長見識。」
「哈哈,何兄謙虛了。」羅生訕笑著坐到琴前。
羅生撫琴,感到手指一震,接著松濤之聲就在指下流淌,流雲居士微微頷首,羅生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羅兄玉扳指當真是好貨,羊脂玉的吧。」
「安靜,何松,不要打擾為師聽琴。」流雲居士皺皺眉,「琴者,不需要這麼浮誇的東西。」
「師傅教訓的是。」羅生賠笑完成演奏。
「羅生啊,你最近有傷心事嗎?」流雲居士皺眉道:「你的松濤聲是不錯,但是夾雜著悲鳴啊。」
「啊……」羅生吱唔道,「大約是秋日傷懷吧。」
「年輕人不必如此多愁善感。」流雲居士沒有說下去,「何松,到你了。」
「是。」何松一襲白衣坐在琴前,宛若白雪。
何松撫琴未幾,琴弦崩裂,絲割喉嚨,白衣濺血點點,如臘月紅梅。
流雲變色震恐,羅生心裡又驚又喜。

「那小子不能留,我惜他的才一曲紅梅泣血送他走了。」樂靈從剛剛斷氣的羊羔身上下來。
羅生什麼也沒說,他突然想起,那個死去的樂靈獵人,表情和羊羔是一樣的。
羅生感覺自己住在一個寶石棺材裡,棺材板尚留一線,然而外面的天空,已然布滿黑霧了。


劍膽琴心。

相知莫問。

劍三黨頂起


X戰警。。。(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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