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寫過哪些風格黑暗的故事?

我愛聽黑暗的歌,愛看黑暗的電影,愛讀黑暗的故事。


1.

34:00.

李凡看見了懸在那人頭頂的時間,這是殺死他的獎賞。

對於有選擇的殺戮的李凡來說,時間非常珍貴。算上之前殺掉那個被通緝兩個月的毒販填充的時間,他還有五十二個小時。也就是說,李凡在接下來兩天多的時間裡,必須再殺一個人。

在殺人這個永遠學不完的課題上,李凡還是個新生。他還是會顫抖,還是會膽寒,還是會連著幾夜合不上眼,腦子裡反覆都是自己揮刀時太過炫目的光影。

畢竟,他也只殺過那麼一次人。

而現在李凡的心跳又快了起來。

他的小飯店準備打烊,印著「莫家菜」三字的招牌在昏黃的路燈下已經漸漸看不真切。

李凡抬起頭看了看那個被油煙烤的有點油膩的掛表。

九點四十分。

那個點了五瓶啤酒的客人還是沒走,穿著深褐色的破舊長袍,帶著一頂太過厚重的黑色皮帽,但是李凡知道,他是連殺七人,搶劫珠寶櫃檯的要犯。這是特大刑事案件,滾動播放的監控錄像,還有清晰臉部素描讓李凡記憶猶新:是沒想像中猙獰的面容。

即便這個灰頭土臉,深埋著頭的男人有意隱藏自己的面貌,但在這個初秋顯得格外不自然。

李凡還是不算困難的認出了他。

李凡覺得心房一陣急促的律動,藏在案板下面的水果刀如果隱在袖口,佯裝自己要給他續上下一瓶酒,開啟那酒的瓶蓋,緩緩的靠近然後…刺下去。

也許會很容易得手。

貫穿喉嚨和胸口並沒有太大的區別,他都會在一陣喑啞之中喪失血的溫熱和全部氣息。

34:00.

這點時間,能解李凡的燃眉之急。他靠近了那男人,呼吸粗重起來。

出手。

銀芒一閃,那人的脖子被李凡的水果刀釘在桌子上,被刺穿動脈之後血迸濺出來,染了李凡的衣袖。

李凡恍惚間看見,那人死時盯著李凡笑地癲狂。

他在笑什麼?

將死之人,緣何痴狂?

李凡還沒想通,那男人的屍體和他的深褐長袍崩解成淺綠色的光斑,一起消散在空氣里,化作無數支離破碎的翠色秒錶融進李凡頭頂的數字里。

數字瘋狂的跳動著上漲,最後在85:59定格。

2.

李凡在廁所差點把膽汁吐出來。

他把臉洗了又洗,抬起頭來盯著鏡子看了半響。那張三十歲的臉現在像是老了一倍多。他盯著自己頭頂淺白的數字,感覺困意陣陣襲來。

他只有一個很平凡的名字,長著一張很平凡的臉,曾經也過著平平無奇的生活。直到那天,所有人都變成一串數字。

那天之後,李凡被框死在一個極度有限的壽命里。想要跳出這個框,需要他人生命的代價。

恐懼。

對死亡的恐懼是人類本能,永遠無法規避。

他當時還有九十個小時可活,頭頂的數字在漸漸減少。李凡其實是一個沒什麼覺悟的人,他惶惶不可終日地度過了幾十個小時後,覺得滿大街的人都是獵物。

他們頭頂鮮紅的數字像有脈搏一般,規律的發出熒光。絕大多數的人只有幾秒種,而少數,則多達數個小時。更少的人,有長達數十個小時的獎賞。

李凡還見過一個穿著警服的人從他眼前走過,頭頂上赫然是兩千多個小時。換算下來,將近三個月。但是李凡還沒有被沖昏頭腦:大街上公然襲警就算能拿到這兩千個小時,沒準會被一槍點爆腦門,就算是兩千萬小時也都會歸零。

李凡調整著自己的呼吸,他準備關門了。門外卻傳來了清澈的女聲。

穿著白色運動服的女孩問著「老闆,打烊了么?」

李凡懶得回答,他點點頭,卻無意看見那女孩頭頂的數字。

他打了個寒顫。

185500:00

3.

李凡盯著女孩頭頂的18萬小時,來不及換算這個概念。

但是他知道這是一個很龐大的數字,龐大到可以誘惑他干所有事情。他不過是一個被頭頂的時間所奴役的僕從,只是帶著自己身上人性和道德的鐐銬。如果把這些枷鎖全都卸下,他一定會是一隻凶獸。

但是他不是獸,起碼現在不是。就算是獸,也是帶著口套,沒法露出獠牙的獅子。

他猶豫了片刻,眼裡剛剛泛起的那一丁點邪念和貪慾,就被那個女孩的眼神嚇得煙消雲散。

她凝視。

那女孩這時候看向他的眼神,才是真正的獅子。

捕獵。

女孩從袖口抽出一把短刀,她快的肉眼來不及捕捉。李凡感覺自己像停滯了一般,四肢酸澀的無法移動和閃躲,腿下一軟癱坐在地上。那刀鋒掠過李凡幾根頭髮死死地扎在門框上。

他頭皮一麻。

女孩把刀抽了回去,她伸手拉起李凡說:「抱歉,我剛剛不那麼做的話你就要殺掉我了。」

李凡剛剛的確有一瞬這樣想過,但他再也不敢動這個念頭了,他感覺面前的女孩渾身都是刀刃。

她踏進了李凡的小飯店說:「挺餓的。能做點吃的么?」

李凡咽了口唾沫,他感覺腿酸軟的站不起來。靠著牆長喘了幾口氣,他說

「能,能,當然能。」

當然,李凡感覺現在自己什麼都肯做。

她說:「我身上沒錢,給你講點東西當飯錢吧。」

李凡心不在焉的點頭,他根本無暇顧及女孩在說什麼,機械的洗著菜葉。

他覺得自己似乎見過這個女孩,就好像昨天剛剛認識的一樣。但無論如何也記不起來關於她的一星半點。

女孩問:「你也能看到數字對吧。」

李凡點點頭,一邊努力在腦海里回憶這個人。他翻騰出頭腦中所有的記憶,最終還是得到了一片空白。

女孩說:「能嚇成這樣,說明應該還不知道遊戲規則,是么?」

規則?什麼規則?這是一個遊戲么?試驗么?這個困局,這個數字,在刀和血下面抉擇的這些小時,輸了殺戮以外,還有什麼意義么?他想知道,迫切的想知道。

他終於有了好奇,停住了手中的動作。

女孩聲音放輕,緩緩地,一字一頓地說:「時間,換時間。」

4.

「我們都是時間的奴隸,殺戮只是一種手段。如果你…」

女孩說到這裡停了下來,看了看李凡說:「那個,你聽歸聽,做菜別耽誤了。」

李凡說,哦。

李凡挺習以為常的。面前這個女孩雖然看上去只有十四五歲的樣子,但是言行舉止都遠比她的外貌更加老成。就彷彿是一個活在少女軀體里的老嫗。

他連忙變得麻利起來,干起他輕車熟路的工作。李凡是一個希望能把所有東西都做到精緻的人,但是只有做飯做到了這一點。讓一個廚子幾天就變成殺手,還是太勉強了。

女孩說話的時候面無表情的盯著他,看起來關注他要做的飯菜要遠比關注李凡這個人多得多。

但是李凡從女孩的眼神里讀出了一種味道,這種味道是看向陌生人沒有的:那女孩像是與自己熟識很久了。

他記不起了。

他只能把所有的注意力都傾注在手中的工作上,一邊聽女孩講所謂的規則。

「如果你經歷過很多殺戮,你就能發現…你殺人所獲得的時間,與那個人真正剩餘的壽命沒有任何關係。而且不同的人殺掉同一個人,獲得的時間也不盡相同…。」

女孩說到這裡停了下來,她思忖了片刻問道:「你不會連三個人也沒有殺過吧?」

李凡跟絕大多數普通人一樣,之前當然沒有過殺人的經驗,他點了點頭。只是為什麼非要是三個呢?

「『三個』是一個分水嶺。在你完成三次殺戮之前,你的頭頂的數字只是你的存活憑證。而在那之後,它還是一種特殊的資源。」

李凡聽得發愣,一時還沒反應過來。時間當然是無價的資源,以至於可以讓李凡甘願付出任何代價,但是要說特殊,究竟特殊在哪裡?

他沒懂。

女孩看了看李凡那張獃滯的面龐,嘆息著說:「簡單來說,只要你完成三次殺戮後。你就可以用損失頭頂時間的方式,在某種角度奴役時間。有的人,可以損失頭頂1小時的時間,換取5秒鐘的時間暫停。有的人,可以損失頭頂24小時的時間,換取1分鐘的時光倒流。諸如此類的能力,就是我剛剛說的時間換時間。」

時間暫停?時光倒流?這些聽起來玄之又玄的東西不在李凡的常識範疇之中。

但下一刻,女孩幾乎只在眨眼間從遠處的椅子上來到他面前。

只在轉瞬。

這絕對不是簡單的動作快了,她在李凡的眼睛裡沒有留下動作的軌跡,只有在空氣中暫留的剎那殘影。

「剛剛我損失了十分鐘壽命,換了這十秒鐘,讓我周圍的時間減緩十倍。喏,你看見了。」

他嚇得呆了。

女孩拍了一下僵住的李凡說:「別光吃驚,我還餓著呢。幹活。」

5.

女孩說,她叫林半夏。是個遊手好閒的市井之徒。

李凡還是第一次聽見一個小女孩這樣形容自己的,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兩個人的相見就這麼順理成章,自然到無懈可擊。

認識和忘記一樣都是不需要契機和理由的。半夏不過是李凡身旁的一個匆匆過客,只不過能駐足的稍微久一點。她聽聞李凡已經殺過兩個人之後,一直勸說李凡再找機會去殺第三個人。

他不想。

他也不願意去懷疑和猜測半夏的動機,從那天晚上半夏第一次把刀扎在自己頭頂的那一瞬間,他就知道這個女孩絕對願意為了頭頂的時間做任何事:這個女孩並沒有跟她名字一樣陽光的性格。

但是李凡還是個很普通的人。他還依稀記得自己第一次殺人的時候。

那時候他透過鏡子,看到頭頂可憐的三個小時。死亡逼近的時刻,潛在的設計和精妙的規劃在影響著他:他幾乎喘不過氣來,被冷汗打透。視線開始漸漸朦朧,心跳栓塞又沉重。他要不可遏制的衰弱下去,伴隨著微弱的生命力,喚醒對死亡的無限恐懼。

沒人說與他,但是他真切的知道:他要死了。如果不做點什麼,他真的會死的。李凡被植入了一種本能,對於他人頭頂數字的渴望,顯得純真又自然,恍若與生俱來。

那個毒販在巷子里與他擦肩而過,李凡當時蜷縮在街角發抖,腦海里一片空白。他看到那毒販頭頂的幾十個小時,有如感到腹中一陣陣難熬的飢餓。

那人頭頂的時間是什麼?肯定不會是壽命,否則街上頂著數秒鐘的來往行人都會暴斃的。是惡行?還是單純的隨意分配的數字?

李凡來不及細細的思考,求生欲支配著他。

在那人徐徐靠近的時候,李凡竄起身來,手爆發出前所未有的氣力刺破了那男人的胸口。血從他的袖口淌下來,一起崩成綠色的光斑。

光點在向他的頭頂聚攏,他能感到自己頭頂的數字在暴漲著,本能沒有騙他。

他重獲生機。

李凡一直在想的是,如果當時走進巷子里的不是罪大惡極的人,而是帶著孩子回家的父親,剛剛提著鳥籠逛街回來的老者,或者放學回家的孩童。他是否還會動手,是否還會為了那些時間,殺死與自己毫不相關的人。

他不敢回答。

此後每每想到這個問題,他都身體一陣虛冷。

李凡也不明白,殺死他人所增加的時間到底與什麼有關。在鏡子里看向自己的時間,應該是自身的剩餘壽命。而透過他的眼睛看向別人的時間,卻只是一個獎賞的數字。不是年齡,不是性別,不是善惡。小學門口做棉花糖的老頭有幾百個小時的獎勵,從書店走出來文質彬彬的學生也可能有上千個小時。而更多的人,更通常的情況,是僅有可憐的幾秒鐘。

甚至每隔一段時間,他們頭頂的數字都會發生變化:之前半夏頭頂的18萬小時,有時候會減少到17萬。現在又增加到20萬。

半夏就這樣留下來,理由是想見識一下李凡殺掉第三個人以後會以怎樣的形式奴役時間。但現在不斷鞭策和驅使李凡去殺戮的可不是好奇心,而是本能。

6.

半夏說,李凡,你這個人,挺幼稚的。

李凡不願意承認,不過心底里還是服輸了。

半夏說,你根本沒資格做善惡的裁定官。所謂的只殺惡人,也不過是你的一廂情願罷了。

李凡也默認了。

半夏說,你現在能冠冕堂皇的說出只殺惡人這個口號,只能說你的時間沒有緊迫到極限。人在死亡的恐慌面前,願意做任何事。

李凡同樣沒有反駁。

人性是獸性的衍生品。這是半夏說的,如果是之前的李凡一定會否認,不過現在的他願意相信。

他反問半夏,如果在街上偶然間遇一個毫不相關的,頂著幾萬小時普通人,你會下手么?

半夏對這個問題不屑一顧,對她來說這就像根本不值得回答一樣。不過李凡已經從她的神情

中讀出了答案:她一定會的。

所以李凡應該慶幸,之前半夏之所以沒有一刀插到自己腦門上,不是因為憐憫,不是因為善意。大概只是因為一丁點的好奇心,更多的是自己給她的時間還太少,沒有殺掉的價值。

獅子怎麼會動心思去拿一隻蚯蚓充饑呢。

而半夏又解釋說,她從來不殺那些對自己沒有殺意的人。

殺意?那是可以觀察的東西么?那能成為一條準繩么?如果半夏之前進行的殺戮都是殺掉那些殺意濃烈的人,能說半夏做的就沒有錯么?

他有點動搖,但是心底里還是這樣偏執,這樣頑固,這樣不願意相信人性的本質和底線到底是怎樣的東西。

半夏萬般無奈,只好說:「即便你不著急去殺第三個人,你頭頂的時間過兩天也要用光了。」

李凡寧願就這樣得過且過,如果不是到生死存亡的光頭,他是提不起半點緊迫感的。

她說:「那好,既然你總是天真的想懲奸除惡,就不能一直待在這個小餐館裡面。跟我走吧。」

李凡問她,去哪?

半夏說:「你就像一個成天想當英雄的孩子,我只是去幫你找個能當反派的壞蛋。」

7.

李凡和半夏的身影穿過這個城市的街道,像是兩片殘雲飄在月影里。李凡每每抬起頭看到他人頭頂成百上千的數字,都感覺身體一陣虛浮。那好像不是他了,只是個被拴住的獸。

時間令人上癮。

半夏輕輕敲了一下李凡說:「不要再看了,收斂一下自己的眼神,當初放出豪言壯語不隨意殺戮的可是你。」

李凡連忙把頭沉下去,連眼角的餘光都只敢停在斑駁的地面上。

兩人又走了一會,前面是一個黑洞洞的巷子,讓李凡不由自主的把視線沉浸了進去,凝視了許久。

半夏說:「這個小巷很偏僻,又太黑。再加上這基本是市區里治安最差,管理最混亂的地方。已經有七八起在這裡發生過的搶劫或者強姦案了。最近更是被兩三伙人盯上。」

她說完,弄亂了自己的頭髮,開始原地蹲起。

李凡盯著蹲下又起來的她不明所以的問

「你這是做什麼?」

半夏在路燈旁,上上下下半天,滑稽的像個小丑。她累得呼吸粗重起來,紅暈染上面龐。

她說:「我裝作醉酒的樣子走過去。這樣就是膽子再小的小混混也應該敢下手了吧。到時候你可以衝出來,完成您的英雄夢。」

這是什麼?這算是做善事么?如果用這種方式引出的小混混,真的就是十惡不赦的罪徒?半夏這樣的行為,又該怎樣定奪?

李凡一時間無法回答,但他轉念一想,那難道在一個黑暗的巷子里,肆意搶掠甚至侵犯一個醉倒的女人,會是無罪的么?

是有罪的,是該死的。

李凡越這樣想著,心裡就越發安穩。他心裡有一根準繩,一個天平,他無形間想為自己的所有殺戮做一個完美的註腳和詮釋,讓他每一次起碼有足夠的理由去剝奪另一人的生命。

所以他眼看著半夏這樣走進巷子里,卻反而泛起一陣陣的興奮。他想著什麼呢?他現在應該想什麼呢?是半夏的安危?是巷子里要出現的人?還是頭頂要增加的時間?

他不知道,他心跳快了起來,感覺整個身體才剛剛醒過來,急不可耐的要揮動袖口裡的水果刀。

眼前的半夏正在巷子里搖搖晃晃的走著,深夜裡,這座城市藏得嚴密的惡徒,也許會被面前的獵物吸引,亮起寒芒。

下一刻,李凡的眼睛裡出現了一個朦朧的人影。是個乾瘦的男人,披著灰色的外套,頭頂上是鮮紅兩眼的四十小時。

他當然會對時間心動。

那人伺機靠近著半夏,動作像是貪婪中帶著猶豫,被肉慾和恐懼同時支配著。

李凡想著,你快動手吧,去欺凌她,去搶掠她,去做惡事。給我一個理由和機會,給我動手的原因,把你的頭頂的時間交付於我,讓我安穩的活下去…

他看著那人與半夏越來越近,突然心頭一冷。

他突然想起來,自己本不是這樣的。那個最平凡的李凡像是在為自己開脫。

他在幹什麼?

是在除暴安良,還是焦灼的等待一個借口?

李凡感覺自己僵住了,他開始質問自己,為剛剛自己的想法感到噁心。那個靠近半夏的男人已經竄了出來,半夏連半點閃躲和抵抗都沒有。

李凡看到了半夏淡漠的眼神,那個男人在半夏身上放肆的雙手對她來說如同無所謂的。即便這樣放任下去,還有幾秒鐘半夏就要被扒光了。

她只是在用眼睛問自己:為什麼不動手。

8.

半夏輕聲嘆氣說:「算了。」

她像是一團閃電,快的了無蹤跡,右手倏然間在陰影里輕輕一顫,那男人的手臂就被短刀刺穿。

男人還沒來得及反應,幾乎只在剎那間承受了滿溢的痛苦,癱倒在地上,竟忍不住哭出聲來,凄厲的哀嚎著。

那男人攥著自己的手腕惶然無措,身體禁不住地發抖,鮮血正在從他的傷口湧出來,他的生命和那暗紅色一起流逝。他變成了待宰的羔羊。

李凡緩緩地走過來,說不上到底是對那男人於心不忍,還是潛在的對於殺戮的抗拒。他的確沒想動手,但是他知道即便他什麼也不做,那躺在地上的男人赫然的刀傷,也許終將是致命的。

他低下頭冷眼看著那男人,灰衣男頭頂的數字剎那間開始躍動,從四個小時開始上浮,在兩百個小時左右掙扎。數字不穩定的抖動著,迸濺出破碎的光瀾。

人臨死前的時間都會這樣跳動么?

半夏把刀從灰衣男的胳膊里凌厲地抽出來,耳邊又是一陣慘叫。她整理著自己的衣裳,顯得異常失望,看了李凡片刻說:「如果我真的就是一個普通的弱女子被他按在牆角,你也會像現在一樣傻站著么?」

李凡的心裡默認半夏一定能處理這個人,一定不會有什麼真正的危險,一定不需要任何旁人的幫助。他聽到這裡,突然神色平淡了下來,抽出了袖口的水果刀。

灰衣男如同意識到了什麼,倒映在他雙瞳中,是李凡舉刀的模樣。他頭頂的數字開始劇烈的搖擺跳動,像團奄奄一息的火苗。數字還在交替的上漲,一度超越了三百小時,但已經沒有更多的意義了。

刀把男人刺過,空氣中泛起綠色的光斑。

這些數字,都是李凡的時間了。

這一次李凡沒有再嚇得骨頭酥軟,他就像剛剛切了一份蔥花一樣稀鬆平常,渾然不覺的做了什麼分外的事情。

這是李凡殺掉的第三個人。

「然後呢?奴役時間?時光倒流?」李凡木然的問著半夏。

半夏說:「等一會。你會知道那個名字,那種能力,以及你所能掌握的那部分時間。我真的希望能在你身上發現一種罕見的能力,也算是沒白陪著你這個幼稚的…」

半夏還沒有說完,李凡便打斷了她說:「我知道了。」

被殺掉那個人成為了李凡獲得能力的一個墊腳石,連屍體冰冷的資格都沒有。

時退,是李凡的能力。

跟半夏的「時緩」有所不同。半夏說,她的時緩是一種比較普遍的能力,能力之間僅有的區別不過是減緩時間的比率,還有消耗頭頂數字的多少。

但是李凡的時退,是極其罕有的。

從名字上看,效果應該跟之前半夏說過的可以時光倒流的時逆類似,實則完全不同。它可以讓李凡的身體退回到某一個之前的時間點,不對周圍的時間產生任何的影響。

李凡現在可以退回到二十五歲的自己,十歲的自己甚至是剛出生的自己。性格,記憶和身體隨著年齡的回退一起回滾。如果李凡上一秒被砍斷一條手臂,他完全可以退回到一秒前的自己:他的胳膊會復原,同時也會全然忘卻自己的手臂曾經消失過。

當李凡念出他的能力的時候,他總覺得在半夏的眼神里讀出了新的意思:寂寞又寥落,像是一個飄零了很久的。雖然李凡能猜到半夏大概總是一個人的,但是卻從沒有在半夏的眼睛裡看到過這種孤獨。

他問:「半夏,你…。」

她眼神轉瞬清冷了下來說:「我們走吧。」

剛剛眼神里有著那麼多情感的半夏,霎時間又回復了那個少言寡語,注重效率的她。

他說:「這就結束了?我還不知道使用這個能力要消耗多少時間呢?」

半夏說:「這種事,要用過一次才知道。」

用?他當然不會用。他還不想回到任何一個過去的自己,反倒是想看看未來的自己是否活著。

9.

他們兩個從那裡回來後,李凡沉默了整整一天。半夏就坐在他旁邊看著,而後終於開口說:「我來教你吧。你這樣活不長久的。」

李凡明白。

如果沒有半夏,僅憑他自己,早晚有一天要在某一個殺人的瞬間失手,然後被染成血花。他還想活著,最好是以他能接受的方式。

半夏說,我教你的不是怎麼殺人,而是怎樣活。

「我要多久才能學會?」

「很快,大概十天。」

「這麼短?」

「你已經比我慢了十倍了。」

李凡只猶豫了片刻,在殺戮這件事上,比半夏更老練的人應該不多。他很想活著,只要是個人當然都很想活著。

他接受了。

從李凡開始殺戮的那一刻起,就註定了不會停下。

時間是超越一切的兇猛毒藥,足以讓任何人上癮。讓他們為之癲狂,為之顫慄,為之付諸一切。

頭頂的時間一直驅使著李凡拿起手裡的刀刃。李凡從那天晚上起朦朦朧朧中似乎明白了什麼,明白了如何自己之前一直所堅持的道德有可能是很虛無飄渺的東西。因為他始終沒法定義善良,也沒法定義道德。他能面對的最真實,最有效的準則,就是本能在告訴他要活著。

他還是不能接受濫殺。

如果半夏真的誠如她所說,不殺對她沒有殺意的人。那半夏是不是也不算一個濫殺的人?

李凡也搞不清楚,他茫然的搜尋和打聽著城裡罪犯的消息,一次又一次的舉起刀刃。而半夏往往跟在他的身邊,偶爾動手殺戮,偶爾只在一旁冷眼看著。

有第四個人,就會有第五個人,就會有下一個,下一個,再下一個。等到李凡殺戮越來越頻繁,頭頂的時間越來越多的時候,他已經麻木了。

人命在他眼裡,也不再是那麼寶貴的東西。無論是別人的,還是自己的。

他們走過這個街角,走向下個酒吧,翻過那堵圍牆。去殺掉這個人,那個人,還有下一個人。遊歷在這個城市的所有陰影裡面,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懲奸除惡,還是滿足自身的無窮慾望。

李凡覺得,他只是個奴僕,冠冕堂皇的給自己披上了正義的旗幟,好讓自己能在良知這道防線前刀槍不入。

但李凡從來沒有用過那個能力,對他來說是沒有意義,也沒有必要的。因為他不知道這種能力的消耗,如果是五千小時呢?如果是十萬小時呢?如果開啟一次,就足以致命呢?他越這樣想著,就越積極的殺人,然後越發疲倦。

他也始終沒能明白,如果他動作快些,那些人會嘶啞著嗓變成屍體,一句話也說不出,數字也沒幾多變化。如果他動作慢了,他會看到那人頭頂數字或多或少的上漲,是垂死掙扎的跳動。

那數字跳動的模樣,帶著一種熾烈的情緒,好像是渴求,又好像是絕望。

決定這些數字的到底是什麼?是恐懼?是求生的意志?還是惡行?

最後,最後的最後。

在半夏承諾的十天之後,他和半夏回到了他闊別已久的小飯店的後面,那裡是平坦的石階。他安穩地躺在石階的上面,半夏就坐在他身旁。

他說:「半夏,我累了。」

半夏說:「我們都會累的,還會死。這都只是時間問題。」

他頓了頓說:「半夏,我想試試我那個能力。我覺得我攢了足夠多的時間了,我想回到五年前無憂無慮的自己,每天炒菜,吃飯,睡覺。在煎炒烹炸油鹽醬醋裡面,累得大汗淋漓,每天沉沉的安穩睡去。」

半夏聽了後,良久無言。

她說:「可以呀。」

李凡說:「我一直想知道,一直很好奇。到底是什麼決定了每個人頭頂的時間。你應該知道的,我不知怎麼,總覺得你一定知道的。」

半夏站起身來,他才注意到她眼眶已經紅了。她像是第一次顯得這麼無助。

李凡又產生了不可遏制的熟悉感,就好像這個場景,這一幕,甚至是半夏起身的哽咽,這一切都像是重新上演的,他一定在哪裡見過,這絕對是曾經發生的無盡往事的一部分。

他又想起第一次見到半夏時那種莫名的親切感,頓覺如鯁在喉。

半夏低著頭問:「你真的想知道么?」

等到半夏抬起頭時,李凡看到了半夏的眼睛,秋風把他打了一個寒噤。他感覺又讀到了最開始見到半夏時,那種捕獵的,獸性的眼神。

那眼睛裡可沒有淚。

她一步就踏過來,刀像綻放的銀色焰火,把李凡的肩膀貫穿。

10.

半夏一點點靠近李凡,嘴貼在李凡的耳邊說:「決定每個人頭頂的時間的,是殺意。」

肩膀上傳來的痛感和耳邊溫熱的氣息讓李凡暈眩,他靠在牆上勉強的支撐著,腦子裡努力的反映著半夏的話。

半夏把刀從肩膀上抽出來,李凡依稀記得那把短刀在第一次差點刺穿了自己的腦門,然後又刺穿了心懷不軌的灰衣男的手臂,又不知道抹了多少人的脖頸,最後從自己的肩膀上拿走。

她說:「一個人越想殺你,他頭頂的數字就會越高。所以我才從來不殺對我沒有殺意的人,不是因為善,是因為效率。」

他一陣惡寒。

李凡的身體更冷了。

留給他震驚的時間太少了,強烈的痛楚和恐懼讓他嘴唇青紫。他搖搖晃晃的站起,連面前半夏的身影也看不清朗。

李凡終於知道為什麼那些混混,惡徒還有殺人犯都有幾十個小時。為什麼被他殺死的灰衣男,垂死前數字會癲狂的暴漲。然而他不明白為什麼那些看上去文質彬彬的人,西裝革履的人,慈祥溫和的人,也有那麼高的時間。

他想不明白為什麼世界上會有兩千個小時的人,也不知道那意味著多麼強烈的殺意。

而最令他悚然的是半夏的十八萬個小時,如果這種殺意是來自於恨,那一定會要恨到骨髓里嗎,一定要刻印到心口上,一定恨的惡意都炸裂出來,容納不下。

李凡摸索著身上的武器,他的那把水果刀已經沾了很多血跡,不會再差半夏一個人的。而半夏的短刀更不會在乎徒增一個亡魂。

他想著要抵抗,但是他知道自己的能力在殺人上完全不是半夏的對手。

想殺掉她,可終究只能是個想法。

半夏在微笑著,她衝過來,一刀刺在李凡的胸口,血把她的白色運動服浸染。

李凡覺得眼前的一切都在黯淡下去,感覺身體在不受控制的分崩離析,成為綠色的光斑。他似乎看見了半夏頭頂的時間在瘋狂上漲著。

他的衣物和身軀正在飛速的解離,綠色的光電不斷的像螢火一樣向半夏頭頂匯聚。意識已經開始漸漸朦朧,思考也開始歸零,所有音畫都是雜亂的噪點,他喉嚨喑啞了,連痛也沒有,像是要沉沉睡去,再也不會醒來。他從未有像現在這樣渴望活著,可惜在沒有任何的機會和可能…

等到他只剩一顆頭顱還沒有解離的剎那,他蘇醒過來了:他還有一次機會,還有最後一次機會可以用。

時退。

他可以回去,回到曾經的自己,無論結果是怎樣的,他都要回去,他不想死在這裡。

李凡是個普通人。

半夏默然的站在他身旁,看著他的身軀一點一點恢復,看著他的衣裝和容顏在倒流,能聽見空氣中電弧嗶嗶啵啵的爆響。他正在向後瘋狂的退去,時間這條湍急的河流在無法遏制的逆行著,有如向上傾瀉的流瀑。

半夏把刀收進了袖口,她想著:

「回去吧,回到十幾天前,回到那個天真又幼稚的廚子,回到那個什麼都不知道,什麼也不用怕的李凡。」

李凡還在時退的進程之中,她轉身離開了。

半夏忍不住哭出聲來。

她還會在角落裡偷偷看著李凡,還會等到他殺死第二個人的時候出現,還會用十天的時間培養他的殺意,還會再最後告知他真相。

等到李凡殺意放大到最大,對半夏最為恐懼和憎恨的時候,那正是李凡頭頂的數字最為高漲之時。

她就殺掉他。

而李凡,下一次還在瀕死之前,選擇退回過去。

他會退回那個無憂無慮的廚子,成為那個每天精緻的做菜的自己。把什麼都忘掉。他會一臉茫然的從小飯店的後門走回去,接著打掃已經落塵的鍋碗瓢盆。然後有一天。

李凡還會看見別人頭頂的數字。

到那時候,半夏就會像收割成熟的麥子一樣,在李凡的世界裡突兀的出現。他會覺得有點面熟,有點親切,還有點不可思議。

她還會用清澈的聲音問他:「老闆,打烊了么?」

而他則會驚惶的看到,她頭頂象徵著浩瀚殺意的十幾萬個小時。

不過現在的半夏不會了。

現在的她跑著跳著,現在的她又收穫了李凡那裡的幾萬個小時,現在的她沒人能猜得透想法,現在的她把刀雪藏起來,面露笑容的抹著眼淚。

街上的每個人在她眼裡都是不存在的,如果有像她和李凡一樣的人看向她的頭頂。

寫的都是鮮紅的零。


完。


前陣子,我腦子裡突然有了一個想法,就是小時候那些特別美好的故事,是不是可以寫出特別陰暗的結局。

於是我開始動筆寫一系列的故事,並命名為童夢詭事錄,放在我的專欄里。

不過好像沒什麼人看……

今天正好看到這個問題,於是在這裡也放一份吧。

專欄更新的時候,也會在這個答案下長期更新。

童夢詭事錄之一——深海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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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程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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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知乎

幼時種種奇思妙想,如果都能成真,那會如何?

童年的白日夢,若是都能實現,必定是最詭異的故事。

等我慢慢用洪荒之力打開腦洞,把童年的夢化作詭異的故事,一一記錄下來。

這就是,童夢詭事錄。

第一個故事,是關於被窩的。

縮進被窩裡,我就變成潛水員。

奇妙的深海,真美好。

深海

小孩子總是好動的,他們精力充沛得好似無窮無盡,每時每刻都在跑、跳、叫喊,永不會疲勞。無論酷暑或是寒冬,「玩」這件事對他們來說,都是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

叫小孩子上床睡覺,簡直就像是要了他們的命一樣。床鋪是一座牢籠,意味著必須安靜地躺著,等待睡意的到來。

多麼痛苦的一件事。

但對檀京來說,卻不是這樣。

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媽媽就發現每天晚上叫檀京睡覺,是一件再簡單沒有的工作。在他身上,她從來都用不著「哄」、「勸」、「威脅」之類的動作。

只要一句話,無論檀京在搭積木,還是看電視,甚至是玩遊戲機,他都會乖乖放下手裡的一切,上床鑽進被窩裡。

就連檀京長大後,面對要和爸爸媽媽分床睡的要求,也笑嘻嘻地一口答應下來,絲毫沒有任何留戀。

媽媽本以為,檀京只是聽話而已。但隨著孩子年齒漸長,她發現事實並不如她所想的那樣。

「因為被窩裡更好玩啊!」

六歲的檀京仰著頭,笑著回答媽媽。

一個人睡,才能更好的玩耍,而不用被爸爸媽媽夜裡偷偷的動靜所打擾,還要裝出睡得沉沉的樣子。

他說的沒有錯。

被窩裡,確實更好玩。

只因那裡有更大的世界。

從剛記事起,檀京就發現,大大的床與被窩,就像是一片深海。

海平面,就是被子的頂端,枕頭的位置。而若是憋住一口氣鑽下去,就潛進了海水之中。

多奇妙!從外面看起來一個小小的被卷,裡面卻是廣闊的海洋。

雖然爸爸和媽媽也同在一個被窩裡,但他們卻彷彿都察覺不到這個世界。

檀京每次在被窩裡被悶到呼吸不能,抬起頭來換氣時,爸爸媽媽往往是已經睡著了。

而偶爾沒有睡著的時候,他們也不過是抱在一起,輕輕地扭動著,發出刻意壓抑住的低沉喘息。

真無趣。原來,大人們都看不到被窩裡的深海么?

不過沒關係。也好,這樣一來,這就是僅僅屬於檀京的世界了。

在這個世界裡,有那麼多有趣的朋友!

喜歡賣萌的小丑魚大叔,搖晃著長鼻子的旗魚帥哥,經常會失去平衡的翻車魚姑娘,還有……總是張開大嘴恐嚇,卻從來沒有真正咬過檀京的雙髻鯊小弟弟。

「為什麼看不到海星,牡蠣和大螃蟹?」

在長大了些,看過百科全書後,檀京這麼問他海里的朋友們。

「因為你的被子太小啦!傻孩子!這麼小的被子,是到不了海底的!」

小丑魚大叔跳來跳去地笑著。

於是小小的檀京暗暗地下了決心。

將來,一定要有一個大大的床,一床大大的被子。

這樣,他就可以繼續往下潛,往下潛,一直到海的最深處。

去看看軟綿綿的海星,搖晃著殼的牡蠣,張牙舞爪的大螃蟹。

從幼兒園,到小學,到初中,到高中……直到檀京離開象牙塔。

那麼多年來,他最大的娛樂,就是每天晚上鑽進被窩裡,去見深海里的朋友們。

只可惜,他依舊還是沒有一個大大的房間,來放下一張大大的床,在床上鋪上一床大大的被子。

在所有身邊的人看來,檀京都是一個無趣到蕭瑟凋零的人。

機械地念書,機械地畢業,機械地朝九晚五。安排他做的工作,他一定會不折不扣地完成。沒有安排他做的工作,他即便看在眼裡也不會動上半根手指。

淡淡的溫文爾雅,像瑞士表一樣精準地出入在辦公室,拒絕一切工作時間以外的邀約與應酬。

「我說,你小子是不是金屋藏嬌了一個大美女?要不然,怎麼那麼戀家,那麼不愛跟我們一起玩?交公糧太積極,可是會把身體弄壞的啊!」

第無數次喊上檀京去參加部門聚餐的領導,半開玩笑地拍著檀京的肩膀問道。

「怎麼會?哪有女孩子會看上我這樣的男人?」檀京親和地微笑,搖著頭:「我就是個無趣的死宅而已嘛。」

與人打交道,實在太無趣。那麼多的勾心鬥角,那麼多的爾虞我詐。

每天回到床上,憋足一口氣,鑽進被窩裡,有那麼大的有趣世界等著檀京去享受。

在深海里,每一個朋友都懷著一顆真心,一腔熱血。多好!

啊,檀京這才想起來,他的朋友們,都是冷血動物呢。

但,在那一次以後,檀京居然還真的被女孩子看上了。

「你……是有故事的男人。」

公司的食堂里,韓依坐在檀京的面前,手托著下巴,揚起一邊眉毛,望著檀京。

迷戀的眼神。

檀京悶頭吃飯,不說話。

「我想聽你的故事。」 韓依認真地望著檀京:「能給我講講么?」

「你聽不懂的。」

檀京搖搖頭拒絕。

他知道,那個世界,只屬於他自己。從父母的身上,從家族裡同輩的兄弟姐妹身上,從幼兒園小朋友的身上。

除了他以外,沒人能進入那片被窩裡的深海。

「我覺得,你應該試著接受她。」龍蝦爺爺搖晃著觸鬚說。

「對啊對啊!你該找一個女朋友了。你看看,我已經為老公懷了三億個孩子了哦~是不是很了不起?」翻車魚少婦挺著自己的大肚子說。

「不管是什麼生物,都需要繁衍的。你已經到了那個時候了。」水母大嬸用觸鬚輕輕撫弄著檀京的腦袋——當然,收回了毒刺。

檀京從被窩裡冒出腦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才重新潛回去。

他們的話,讓檀京有些缺氧。

他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去迎來共同分享一段生命的另一半。

「去!把她帶回來!不然我咬你了哦!」剛潛回去,檀京就看見雙髻鯊小弟弟笑著沖著他齜開了牙。

好好好,帶回來。

檀京清楚雙髻鯊不會真的咬自己,但他更清楚,他們都希望自己能儘快有一個人生伴侶。

他不想讓朋友們失望。

檀京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而已。他並不是傻子,也不是不解風情,更不是性冷淡。

至少,韓依不讓他討厭。

那,就是她吧。

來往之後,是交往。交往之後,是交配。

到了交配的那一天了。

韓依羞澀地裹著浴巾鑽進被窩裡。下一刻,是被拋出來的浴巾。

檀京緊張地鑽進了被窩,摟住了韓依柔軟的身體。

此刻的心情,就像是帶著女朋友第一次見家長一般。

大家……應該會對她滿意吧。

長久的纏綿快活之後,韓依滿意地在檀京的懷抱中沉沉睡去。

直到這時,檀京才把頭埋進了被窩裡。

「腥味重死啦!我都快吐了!就像懷孕時一樣!」翻車魚媽媽指著檀京還掛著粘液的下身,一臉揶揄的壞笑。

「唉……現在的年輕人啊,持久力太不行。老爺子我當年……」抹香鯨伯伯搖著沒脖子的腦袋,唉聲嘆氣。

「過得去吧。至少屁股還算翹。」旗魚砸吧著長長的嘴:「比不上我當年的那個女朋友,嘖嘖~」

哼。叫我去找女朋友的是你們,現在說風涼話的也是你們。

檀京不開心。從嘴裡吹出一串串表示不滿的泡泡,從被窩裡一直浮到枕頭上。

於是大家都紛紛開始哄起檀京來。

多好的女孩子呀!你們一定可以共度美滿的一生的~別生氣啦,我們在逗你玩兒呢!

日子一天天過去。檀京開始覺得,和女孩子之間的感情開始變得越來越無趣。

她會吃飛醋,會作脾氣,會提出各種有理無理的要求。

女孩子,真的是不如自己的那個世界有趣。

「分開吧。」

檀京對韓依說。他煩了。

韓依沒有說話。但她的目光,在檀京臉上停留了半小時。

「最後,再纏綿一次好么?」打破長久沉默的,還是韓依。

好吧。最後的要求,還是滿足你。檀京聳聳肩,鑽進了被窩。

這一次結束之後,不管他們再怎麼嚷嚷,也再不找女朋友了。

要解決性慾,辦法多得很嘛。

裹著被子,韓依騎在檀京的身上,扭出美妙的韻律。

緊窄多汁,柔軟溫暖。

他們……應該都在一旁看著吧。檀京一邊享受著,一邊在心裡好笑。

每一次的性事,都在所有朋友們的目光注視下。因為被窩之下,就是深海。

但沒關係,因為他們是朋友呀。大海是他們的世界,也是檀京的世界。

「不要離開我。哪怕你不愛我,也請留在我的身邊。」

韓依在檀京的耳邊輕聲說。

「至少……我不會讓活著的你離開我。」

被子被掀起,蓋在兩個人的頭上。

還有枕頭,被死死蒙在檀京的臉上。

而韓依的扭動依舊沒有停止。

「我聽說,如果是窒息而死的話,男人在氣絕之前,會抑制不住地瘋狂射精哦~」

透過枕頭,韓依溫柔甜膩的聲音在檀京的耳朵里響起。

他掙扎,但掙扎不動。

即便有性別的差異,但每天賴在被窩裡,與深海中的朋友們聚會的檀京,體力甚至比不上每天去健身的韓依。

他努力地向上抬頭,想要獲得新的氧氣,但卻始終無能為力。

被窩裡的深海,是檀京的小世界。但身為哺乳動物的檀京,始終還是需要呼吸。

果然,如同書本里寫的那樣,韓依騎在檀京的身上,激動得渾身顫抖著,得到了有生以來,最激烈,最強勁,最充沛的一次射精。

……

這個城市的警察局,檔案櫃里鎖著一份或許永遠也無法偵破的案件。

一對情侶,雙雙赤裸著身體,死在男方家裡的床上。

當然,這並不離奇。

離奇的是死因。

乾燥清爽,沒有一絲濕跡的床上,男方的肺部卻異樣的浮腫。

好似在海水中溺斃一般。

而女方的死狀,更成了警察之間口耳相傳的靈異事件。

屍體被分成兩截的女孩,斷口處是巨大的齒印。

然而在距離最近的海邊也有數百公里的城市裡,在乾燥清爽的床單上,怎麼會出現雙髻鯊的齒印?

更不用說,法醫從女孩屍體內檢測出的毒素。

女孩手臂與腿上的蜇痕,分明來自澳大利亞的箱水母。

「只有兩種可能。」法醫深深吸了一口氣,放下了手中的解剖刀。

「要麼,我三十多年的從業經驗,都是一通狗屁。」

「要麼……在那張床上,在某個時刻,出現了一片海洋。」

童夢詭事錄之二——解語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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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程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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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知乎

幼時種種奇思妙想,如果都能成真,那會如何?

童年的白日夢,若是都能實現,必定是最詭異的故事。

等我慢慢用洪荒之力打開腦洞,把童年的夢化作詭異的故事,一一記錄下來。

這就是,童夢詭事錄。

第二個故事,是關於動物的。

有沒有想過,不再有語言的障礙,能夠和一切動物成為朋友?

那樣的話,世界於我們,豈非再無任何秘密與謊言?

解語

晚上,珊珊坐在木馬玩具上,搖來晃去。

沙發上躺著醉醺醺歸來的爸爸,媽媽正用濕毛巾輕輕替他擦拭額頭。

「譚總硬逼我喝,我也沒辦法啊……我是這個家的主心骨,我得為了這個家奮鬥……奮鬥……」

爸爸口齒不清地含糊說著,今天如何和客戶拼酒,如何拿下了一單大合同。

商場如戰場,不拼,哪能拿下合同?

媽媽也清楚這一點。她微笑,溫柔地安撫爸爸的額頭。

窗外,小鳥在嘰嘰喳喳地叫。

他們都沒有注意到,珊珊望著爸爸的眼睛裡,滿是厭惡。

因為爸爸在說謊。

和他一起吃飯的,不是客戶,而是女人。

五星級酒店裡的晚餐,與樓上套房裡的纏綿。

以及為了掩飾,只在到了家門口時,才灌下去的幾口烈酒。

城市的天空,總有鳥兒划過,俯瞰著身底的一切。

只不過,無論爸爸還是媽媽都不知道的是,所有的飛禽走獸,都是珊珊的好友。

因為唯獨她,能聽懂它們的語言。

爸爸媽媽只不過覺得奇怪而已。為什麼所有別的孩子都趨之若鶩的動物園,珊珊卻從小就沒有半點興趣,甚至哪怕聽到這個詞,都會露出厭惡的表情。

因為珊珊討厭看見,自己的朋友被關在籠子里。

小鳥,小貓,小狗……只有動物們才是珊珊的朋友。人類不是。

畢竟,動物們不會撒謊。

當珊珊發現自己能聽懂它們的話語時,她很快就擁有了一大群朋友。而朋友們,總是願意為這個特殊的人類朋友幫上一點力所能及的小忙。

所以,沒有人可以在珊珊的面前成功的說謊。

爸爸說,自己要去外地出差。而枝頭的小鳥會告訴珊珊,他和包養的女孩子一起去了旅遊。

同學說,借自珊珊的洋娃娃找不到了。而她家裡的小狗會告訴珊珊,娃娃正藏在她的床底下。

追求珊珊的男生說,我只愛你一個。而路過的小貓會告訴珊珊,他在這棵樹下,這個月里已經用同樣的話表白了二十七個女孩子。

人類真是爾虞我詐。

珊珊不明白,為什麼自己的同類會那麼善於撒謊。

她開始害怕和人接觸,不管什麼身份。

剛剛大學畢業,找到工作,她就搬出了家,獨自生活。

化學系的珊珊,在藥廠里做一個研究員,每天就是試驗與寫報告,幾乎不用和人打交道。

而試驗的結果,對就是對,錯就是錯,來不得半分虛假。多好。

珊珊成了同事們眼中的怪人,在他們的背後議論中,珊珊必將以老處女的身份孤獨終老。

然而他們議論的內容,珊珊全都知道。她只是一笑而過。

有什麼好計較的呢?

珊珊有自己的愛人。

不,準確來說,不是愛「人」。

珊珊愛著皮皮,皮皮也愛著珊珊。

皮皮是兩年前,珊珊從街上抱回家的野貓。

又冷又餓,瘦骨嶙峋的皮皮,就快凍死在寒風中時,珊珊將他擁入懷抱帶回了家。

本來,只是一時的同情而已。但當皮皮養好了傷以後,珊珊卻不捨得讓他走了。

皮皮有一雙漆黑深邃的眼睛,總是幽幽地凝視著珊珊,充滿愛意。

皮皮有四隻柔軟有力的爪子,每次在珊珊身上輕輕滑過時,都帶起一連串的電流酥麻。

最重要的,是皮皮的情話。

他總是有那麼多的纏綿溫柔,那麼多的幽默風趣,那麼多的撩撥挑逗。

除了不能做愛,皮皮真的是天下最完美的男朋友了。

而這一點,不僅是珊珊的困擾,也是皮皮的困擾。

即便人類,都很難抑制高漲的性衝動。而對於發情的雄貓來說,更是如此。

而珊珊實在不想看見皮皮痛苦的樣子。

於是她只有自己痛苦。在皮皮實在難以忍受,滿地亂滾的時候,打開窗戶。

然後鑽進自己的房間,把自己埋進被子里蒙頭大哭。

直到皮皮回來,輕輕躍上她的肩膀,用肉球般的貓爪溫柔地替她梳理長發,在她的耳邊低聲道歉。

「對不起。可……你知道的,珊珊,我愛的只有你一個。如果你也能和我一樣大的話……」

每次在別的小母貓身上發泄完畢回來時,皮皮的眼神里都滿是愧疚,聲音也低沉寬厚。

「不,是我對不起你……我沒辦法和你……」

珊珊也總是搖著頭,帶著紅紅的眼眶說。

她不怪皮皮,只怪自己身為人類,而皮皮是一隻貓。

如果,自己也能變成一隻貓就好了。或者至少……能變得和皮皮一樣大!

皮皮總是說,如果珊珊是一隻小母貓的話,他一定會帶著她,浪跡天涯,四海為家。

於是珊珊偷用了實驗室的設備,在工作時間偷偷開始研究。

終於,成功做出了微縮葯。

雖然不能讓自己變成一隻小母貓,但至少可以讓自己變成和皮皮一樣的大小。

下班後回家的路上,裝著葯的挎包搖晃出飛揚的舞姿,雙腳的高跟鞋叮咚出歡樂的音符。

走進家門,驕傲又興奮地站在皮皮的面前,珊珊吞下了精確計算過分量的微縮葯。

從頭到尾,她都沒有告訴過皮皮自己的計劃。

驚喜總是更棒的,不是么?

皮皮望著珊珊的目光從迷惑,變到詫異,變到震驚,最終複雜成一片混沌。

「你看,皮皮,我現在和你一樣大了!」

母貓一樣大小的珊珊站在地板上,仰頭望著身前的皮皮,滿臉歡悅的笑意。

「我想……現在應該可以被你……使用了……」

衣物沒有隨著人體一起變小。赤裸地站在皮皮面前,珊珊有些羞澀。

縱使皮皮和她都早已互相看過了對方身體赤裸的每一寸,但她還依舊是未經人事的處女。

到了這時,還是有些緊張。

「變不回去了么?」皮皮張口結舌。

「嗯!我不做人了!」珊珊堅定地點頭:「以後,只有我和你一起生活,好不好?能跟你在一起,就算流浪天涯也快樂。」

皮皮又呆了半晌,隨後眨了眨眼睛,對珊珊伸出了自己的前爪,笑著按在了她豐滿堅挺的胸前。

幾道血痕從鎖骨一直拉到小腹。

皮皮沒有藏起他的爪子。

「皮皮?」

珊珊低下頭望著自己的身前,雙眼一片茫然,忘記了疼痛。

「人類的身體,果然脆弱。」皮皮縮回爪子,舔了舔上面的血跡,微笑:「妙鮮包沒有了,貓砂也沒有了,暖爐也沒有了,就連這個遮風擋雨的房子,很快也即將沒有了……」

「而這一切!!都是因為你不當人了!!!」

皮皮的微笑猛然化為猙獰,珊珊從未聽過他這樣粗暴的咆哮。

「可……可我對你的愛還有啊!你對我的愛不也一樣么!你說過,要和我浪跡天涯,四海為家……」珊珊眼前一陣眩暈,搖晃著身子,支持不住地坐倒在地。

「哦,我撒謊了。」

皮皮掛起一絲輕佻的笑,伸出爪子推了推面前地上的珊珊:「跑吧。」

「跑?跑什麼?」

珊珊瞪大了眼睛看著皮皮。

「體型比貓小的生物,都是貓的獵物,你忘了么?」

皮皮漆黑深邃的雙眼,曾經讓珊珊沉醉不已,而現在卻閃爍著妖異的殘忍光芒。

「會跑的獵物,才有趣啊。」

珊珊已癱軟在地,半分動彈不得。

「切,真無聊。」

等待了半天的皮皮開始不耐煩了。

輕輕叼住珊珊的腦袋。

咬下。

炸開。

皮皮舔著嘴角的紅白液體,躍到窗台上,回頭望了望地板上那具小小屍體最後一眼,隨後敏捷地躥出,奔向廣闊天地。

「記住哦,會撒謊的,並不是只有人類呢。」

童夢詭事錄之三——灰仙女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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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程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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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時種種奇思妙想,如果都能成真,那會如何?

童年的白日夢,若是都能實現,必定是最詭異的故事。

等我慢慢用洪荒之力打開腦洞,把童年的夢化作詭異的故事,一一記錄下來。

這就是,童夢詭事錄。

第三個故事,關於仙女與灰姑娘。

魔杖輕輕一揮,幸福就來到。

這又是一個雙視角的故事。

我覺得,雙視角,很有趣。

灰仙女

一.慧慧想要水晶鞋

貧窮是一種罪。年幼的慧慧這麼堅定地認為。

醜陋也是一種罪。年幼的慧慧同樣這麼堅定地認為。

遺憾的是,慧慧是罪人。無論以貧窮還是醜陋的罪名,她都足以被宣判死刑。

失業的爸爸靠低保過活,卻每天少不了兩瓶地瓜燒。喝到雙眼赤紅之後,妻子與女兒永遠是最好的沙袋。

媽媽除了給人縫縫補補以外,什麼都不會。哦,對了,她還有一項技能,就是總能在菜市場收攤後,從垃圾桶里翻出還算能吃的菜葉子。

飢餓與毆打,貫穿著慧慧的童年。而支撐著她活下來的,是她的小小寶物。

一本撕掉了大半,殘缺不全,從路邊撿來的格林童話。

多虧了九年制義務教育,慧慧才能識字,才能在每次被酒氣衝天的爸爸踹得渾身青紫時,抱著自己的小小寶物,流著淚找尋一點點安慰。

當然,慧慧最喜歡的一篇故事,就是灰姑娘。

仙度瑞拉,多麼美的名字。

凄慘的生活,和自己多麼相似。

唯一的區別,只怕就是毆打欺凌自己的,並非後母與姐姐,而是自己親生的父親了。

若是自己也能像灰姑娘一樣,有一個仙女給自己帶來一切,那該多好!

水晶鞋,南瓜馬車,奢華的舞會,還有……王子的愛!

王子一定會深情地望著慧慧,單膝跪地,為她套上那隻失落在金碧輝煌皇宮的水晶鞋。

然後挽著慧慧,離開那個充滿折磨與痛苦的家,步入莊嚴的婚禮進行曲中。

等待,等待,等待。慧慧從五歲一直等待了二十年,卻始終沒等到那個為她帶來幸福的仙女。

童話,畢竟只是童話而已。

二十五歲的慧慧,並沒有變得比五歲時美上一分。

每次望著鏡子,她都想與白雪公主故事裡的皇后一樣,狠狠砸碎這片可厭的玻璃。

一個醜陋的超市收銀員,或許一輩子都不可能得到幸福的吧。

慧慧已經準備認命了。

深夜,她把自己緊緊關在在小小的房間里,聽著外面父親的咆哮與母親的哭泣。再一次仔仔細細地最後重溫了一遍灰姑娘的故事後,用力將那本已殘破不堪的格林童話丟出窗外。

再見了,少女的美好夢想。

從今天起,我要做一個無夢之人。

光芒在窗外閃起,照著慧慧目瞪口呆的臉。

原來這個世界上,真的是有仙女的!

穿著七彩變幻的長袍,手持閃亮輕盈的魔杖,唯獨仙女的臉,隱藏在氤氳之中,模糊不清。

「想要幸福么?我來帶給你吧。」

仙女溫柔地對慧慧說,魔杖輕輕搖晃。

砰!巴拉巴拉變!

慧慧站在鏡子前,望著裡面美艷不可方物的自己,心臟幾乎要跳出胸腔。

慧慧沒有南瓜馬車,但她有Maserati。

慧慧沒有水晶鞋,但她有Gianmarco Lorenzi。

萬事俱備,只欠王子。

魔法可以給你美貌與財富,但真愛,只能自己去找到。仙女對慧慧溫柔一笑,消失無蹤。

沒關係,慧慧已經滿足了。

即便沒有Maserati,沒有Gianmarco Lorenzi,只要有美貌,也足以讓慧慧找到自己的真愛了。

沒有王子沒關係,這世上多的是英俊帥氣,年少多金的霸道總裁。

而且,是只鍾情于慧慧一個人的霸道總裁。

遊艇上,慧慧軟綿綿地躺在霸道總裁溫柔的強壯臂彎內,輕輕吻著他的脖子,享受海風與陽光,昂貴的甜點與美酒。

我一定,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了。慧慧心裡這麼想著。

——不……不是。還不是。

慧慧否定了自己剛才的想法。

擁有魔杖的仙女,只要輕輕搖晃一下魔杖,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隨心所欲。

她才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好想。得到那根魔杖啊……

慧慧開始沒日沒夜地祈禱。

祈禱仙女再一次出現在她面前。

既然之前的祈禱有用,那麼現在的祈禱應該也不會落空才對。

只要搶到了魔杖,自己就可以成為仙女了吧!

為此,慧慧還專門請了私人教練,來學習女子防身術。

教練很奇怪,為什麼這個客戶從頭到尾,都只學了一招,再練得爐火純青?

——空手入白刃。

又是深夜,又是光芒閃爍的窗外。只不過這一次的窗戶,從貧民窟的破爛小屋,變作了湖畔的豪富別墅。

慧慧驚喜地撲上前,卻發現光芒閃過之後,出現的卻不是從前的仙女。

灰暗骯髒的長袍,扭曲虯結的魔杖。那張臉,依舊隱藏在氤氳之中,模糊不清。

「你以為,這世界上只有給人帶來幸福的仙女么?」

「不,還有巫婆。」

巫婆獰笑著對慧慧說,魔杖輕輕搖晃。

砰!巴拉巴拉變!

Maserati沒有了,Gianmarco Lorenzi也沒有了,就連那驚世駭俗的美貌,也重新回到了原先的醜陋模樣。

爸爸一腳重重踹開房門,手裡拎著粗長的皮帶。

酒氣衝天,血紅雙眼如鬥牛場上的公牛般死死瞪著慧慧,咧開嘴露出快意的獰笑。

「小婊子,你死到哪去了!」

二.樂於助人的娜娜

為什麼,世界上要有那麼多的痛苦,那麼多受苦的人?

娜娜望著電視里,瘦骨嶙峋的非洲孩子,留下傷心的淚水。

戰爭,飢餓,暴力,虐待……

每次看到這些鏡頭,娜娜都心痛到快死過去。

娜娜最喜歡的童話故事,就是灰姑娘。

好想……能成為一個揮一揮魔杖,就能幫助別人的善良仙女啊!

但娜娜不是仙女。娜娜幫助不了世界上那麼多可憐的人們。

那麼,就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吧。

雖然家境只是普通,零花錢也並不多,但娜娜每次見到乞丐,總是會丟下錢,再送上一個緊緊的擁抱。

「謝謝你,好孩子。」

骯髒發臭的老奶奶,接受完娜娜的擁抱,露出捉摸不透的笑意。

「喜歡幫助別人么?那麼,拿著這個,去幫助別人吧。」

為什麼衣衫襤褸的老奶奶身上,竟然會有一根那麼漂亮的魔杖?

娜娜接過來,仔細望著魔杖精美的造型,與頂端那顆大大的閃耀寶石。

再抬頭時,老奶奶已消失無蹤。

「記住,魔法不可以用在自己身上。」

空蕩蕩的街角,留下老奶奶最後的聲音。

娜娜變成了仙女。

只要揮舞一下魔杖,就能幫助任何需要幫助的人。這正是娜娜的夢想。

白天,娜娜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子,上學,畢業,工作。

晚上,就化身成為無所不能的小仙女。

砰!巴拉巴拉變!

娜娜不需要南瓜馬車,也不需要水晶鞋。只要有得到幫助的人們的笑容慧慧就心滿意足了。僅此而已。

但,娜娜也是個女孩子,隨著慢慢長大,她也需要愛情。

終於有一天,娜娜愛上了一個男孩。

只可惜,男孩愛的不是他。

白天的娜娜,只不過是一個長相平凡,工作平凡,性格平凡的普通女孩子而已。

丟在人群里,一點都不起眼。

男孩愛上了另外的女孩。美貌,多金。

而諷刺的是,女孩的美貌與多金,卻正來自娜娜的魔杖。

挽著男孩臂彎走過娜娜身邊的女孩,斜著眼俾睨。

那眼神,與之前對著仙女的感激涕零判若兩人。

娜娜的心抽痛。

為什麼,擁有這樣美好魔力的自己,卻無法得到幸福?

為什麼,魔力唯獨不能用在自己身上?

如果用了……又會如何?

娜娜高舉魔杖,深呼吸。

砰!巴拉巴拉變!

七彩長袍變灰暗,輝煌魔杖化陰森。

仙女娜娜,變成了巫婆娜娜。

原來,是這樣。

娜娜對著面前的鏡子笑。鏡子里的娜娜,笑得如同那個老奶奶一般,讓自己都捉摸不透。

娜娜在夜晚的天空中尋索,那些曾經得到過自己幫助的人們。

「你以為,這世界上只有給人帶來幸福的仙女么?」

「不,還有巫婆。」

由我魔力得到的幸福,統統給我還回來!

原來,每一個醜陋惡毒的巫婆,都曾經是給人帶來幸福的美好仙女。

砰!巴拉巴拉變!

童夢詭事錄之四——夢精靈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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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程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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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知乎

幼時種種奇思妙想,如果都能成真,那會如何?

童年的白日夢,若是都能實現,必定是最詭異的故事。

等我慢慢用洪荒之力打開腦洞,把童年的夢化作詭異的故事,一一記錄下來。

這就是,童夢詭事錄。

第四個故事,關於拖延症。

如果睡前許下的心愿,都有小精靈來完成,豈非再也不用辛勞?

只要一覺醒來,就能看見一切工作都已完成,將會是多幸福的事情!

夢精靈

為什麼世界上,要有作業那麼討厭的東西啊!

相比於學習,當然每一個小孩子都更喜歡玩耍的。

而楊夢影是其中的佼佼者。

看電視,踢足球,打電動,看漫畫……童年中難道不應該是充滿了這些樂趣的么?

放學後,當然要先玩個痛快啦!

但不管怎樣拖延,楊夢影到了晚上,還是得可憐兮兮地坐回書桌前,翻開作業本。

即便如此,他還是不想去寫作業。

哪怕是發獃,玩手指,抓耳撓腮……怎麼樣也都比寫作業強。

再玩半小時就寫……

再玩十分鐘就寫……

再玩五分鐘就寫……

寫了好多了!那就……再玩五分鐘吧……

直到每天深夜,趴在書桌前沉沉睡去,第二天帶著只寫到一半的作業去學校,在老師的咆哮與同學的嘲笑中,像個小丑般站在牆角。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每天,楊夢影都在痛苦地煎熬。

父母的打罵,老師的訓斥,都沒有用。天生的拖延症,無藥可救。

升到四年級時,楊夢影換了個新班主任。

五大三粗的黑臉漢子,粗壯的胳膊上,肌肉堅實如鋼鐵。

第一天,沒做完作業的楊夢影便被他一個鞭腿從講台上抽到了教室門外。

捂著肚子站起身來,楊夢影望著老師的眼中,滿是恐懼。

恐懼深深紮根在了楊夢影腦中,直到晚上回到家。

儘管腦中,新老師那惡魔般鐵青的面孔依舊揮之不去,但坐在書桌前的楊夢影,卻始終沒辦法沉下心來寫作業。

依舊是改不了的拖延,依舊是趴在書桌上昏昏睡去。

夢中,一群小小的身影,在作業本上跳舞。

當楊夢影從夢中醒來時,天已經微微發亮。

顫抖的雙手翻開作業本,楊夢影瞪大了雙眼。

寫……完了?

寫完了!

寫完了!!!!

楊夢影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他百分百地確定,自己昨天只寫到一半,就已困得睜不開眼睛,趴在桌上睡著了。

不管怎樣,至少今天不用挨打了。

這是楊夢影有生以來第一次哼著歌兒上學去。

望著新班主任看著作業,滿意點頭的表情,楊夢影心花怒放。

從這一天起,一切都改變了。

楊夢影發現,只要自己攤開作業本趴在桌上睡著,第二天一早,工工整整寫滿的作業就會出現在自己的眼前。

因為每天夜裡的夢中,楊夢影都能看見一群小小的身影,拉著手在作業本上跳起歡快的舞蹈。

踢踢踏踏,蹦蹦擦擦~

每晚如此,屢試不爽。

楊夢影想起了自己看過的童話。

每天夜裡,貧窮的鞋匠爺爺在睡著了之後,善良的小精靈們都會出現,幫他做好鞋子。

或許,這就是屬於我的小精靈吧。楊夢影這麼想著。

但——每天不寫作業,考試又該怎麼辦呢?

期末,在考場上抓耳撓腮的楊夢影,突然靈機一動。

抬眼望了望監考的老師,楊夢影悄悄趴在了桌子上。

幸好,昨天在被窩裡偷偷看了一晚上的武俠小說!很快,楊夢影就進入了夢鄉。

然後,被憤怒的老師揪著耳朵站起來。

「在考場上睡覺?楊夢影,你能得很啊!」

暴怒的老師,還是第一次看見在考場上睡覺的學生,重重抽起了桌上的考卷。

咦?做完了!?

上下打量了一下楊夢影,老師哼了一聲,回到了講台上,只丟下一句話。

「做完了也不能在考場上睡覺!要交卷就交卷!」

楊夢影抱著自己的試卷,偷偷地笑。

謝謝你們,善良的小精靈們!

終於,楊夢影成為了全校聞名的優等生。

作業從來都不拖欠,考試永遠是一百分。

最好的初中,最好的高中,最好的大學……

楊夢影一路順風順水,成為了別人家父母口中的別人家孩子。

事實上,只有楊夢影自己知道,他唯一所做的事情,就只是趴在桌上睡覺而已。

不過,那又怎樣?小精靈可以幫他做好一切!

只要睡覺,就夠了。

從上了大學起,楊夢影就開始偷偷地吃藥。

畢竟,每天晚上,楊夢影需要躺在床上睡覺。而躺在床上睡著的時候,小精靈是不會出現的。

只能趁室友不在的時候,偷偷在桌上趴著睡著。

為此,楊夢影需要褪黑素,需要安乃靜。他需要抓緊短暫的時間,迅速地進入睡眠,讓小精靈出來幫他完成一切。

畢竟,他自己什麼都做不了。到現在為止,楊夢影始終只有小學四年級的水平而已。

靠著藥物的幫助,楊夢影順利地畢業,進入了一家跨國網路公司。

小精靈跳舞的地方,從作業本變成了鍵盤。

踢踢踏踏的聲音更清脆明亮。

和在學校時一樣,只要楊夢影趴在電腦前睡著,醒來時,想要的代碼就會出現在屏幕上。

而且,是最簡潔高效的那種。一行,頂別人五行!

反正,程序員都是悶頭碼代碼的,誰會去管工位的小隔間之外,發生了什麼?

只要下班前提交代碼,主管才不會管楊夢影趴在工位前睡了多久。

夢中的精靈,簡直太棒了!

如此幸福的人生,楊夢影覺得,一定是父母給自己起了個好名字的緣故。

直到有一天,楊夢影發現,自己睡不著了。

硬生生在工位上趴了兩個小時,卻依舊沒能入睡。楊夢影帶著茫然的眼神,抬起頭來,望向屏幕。

沒有了跳舞的小精靈,當然也沒有了代碼。

捏緊了拳頭,楊夢影開始恐慌。

可無論他怎麼努力,直到下班,也沒能睡著哪怕一分鐘。

幸好,作為最優秀的員工,楊夢影沒有收到主管的責難。「沒有狀態」這樣的借口被輕鬆接受。

畢竟,只是難得的一次而已。

可……接下來,連續三天,楊夢影依舊沒有找到一絲睡意。不論白天還是晚上,不論在床上還是桌前,不論是吃褪黑素,還是安乃靜。

夢中的小精靈,再也沒有出現。

惶惶然向主管請了假,楊夢影去了醫院。

檢查的結果,是一場滅頂之災。

睡眠缺失症。

按照醫生的說法,因為長期的藥物依賴,楊夢影大腦中的某個區域,出現了古怪的病變。

就像海豚一樣,兩個半球進入輪流工作的狀態。

他再也不需要睡覺了。

「嚴格來說,這對你的健康並沒有什麼影響。」醫生合上檢查報告,微笑著遞給楊夢影:「這不是普通的失眠,不會妨礙任何生活。事實上,我還很羨慕你,每天少了八小時睡眠,相當於多了三分之一的人生。」

失魂落魄地走在路上,楊夢影全身都墜入了徹骨奇寒。

多了三分之一的人生?

不!

我失去了全部的人生!

回到公司,對著電腦屏幕,楊夢影的雙手顫抖著,卻連半行代碼都敲不出來。

只學到了小學四年級的他,連英文單詞都不認識幾個的他,能做什麼?!

同事背後的嗤笑,主管越來越冷的臉,讓楊夢影幾乎要崩潰。

就連此前各種賣萌討好,每天求著他將需求反覆改來改去的可愛女產品經理,望向他的眼神也帶有了不屑。

「給你放個長假吧。去休息休息,調整下狀態。回來時一定就好了。」

主管慷慨地主動給了楊夢影一個月的假期。

畢竟,他需要這樣的優秀員工。

楊夢影苦笑,推門走出辦公室。

站進電梯,望著眼前的一排按鈕,眼前一陣恍惚。

楊夢影鬼使神差地按下了頂層的鈕。

楊夢影站上了樓頂的天台,望向腳下熙熙攘攘的人流穿梭不停。

從高處看去,就像是夢裡精靈躍動的小身影一般。

但小精靈,已經再也不會出現了。

楊夢影想起自己曾經在網上看到的一句調侃。

——生前何須久睡?死後必當長眠

生活……既然已經無從繼續……

那就,只有毀滅。

像一隻小鳥般高高躍起,楊夢影投向了天空。

長眠吧。

終於,楊夢影重新獲得了睡眠。永恆的睡眠。

划出一道優美的弧線,墜落,綻放在地面之上,開出血紅色的花朵。

路上的行人驚恐地圍上前來,又飛快後退。

破碎不成人形的屍體周圍,很快圍出了一個大圈,議論紛紛,指手畫腳。

交頭接耳著的人們,聽到了奇怪的轟鳴聲。

似乎……是從地底傳來的。

仍在詫異地四周打量著的人群,聽著越來越響的轟鳴聲,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尖叫。

震動的大地,裂開以公里記的巨大縫隙,吞沒倒塌的樓宇,與四散奔逃的人群,仿若城市的傷疤。

在那緩緩張開的傷疤中,遮天的巨掌自地底緩緩升起,拍在地面上。

緊跟在巨掌之後的,是正被撐起,緩緩向上的身體。

陰影覆蓋了整個大地。

在死去的前一刻,楊夢影最後的念頭,是毀滅。

現在,到了夢中的精靈,開始執行睡前意志的時候了。

而這一次,楊夢影的長眠……

將永不會有盡頭。

童夢詭事錄之五——人偶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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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程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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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時種種奇思妙想,如果都能成真,那會如何?

童年的白日夢,若是都能實現,必定是最詭異的故事。

等我慢慢用洪荒之力打開腦洞,把童年的夢化作詭異的故事,一一記錄下來。

這就是,童夢詭事錄。

第五個故事,關於望子成龍。

為什麼,父母總要將一生的期望,寄托在我們身上?

我們到底是為自己活,還是,只是他們擺弄的玩偶娃娃?

人偶

「記住,卓爾,你生來,就該成為人上人。」

從記事起,卓爾就一遍又一遍地聽爸爸這麼說,每一次,都配上語重心長的語氣,與滿懷寄望的眼神。

卓爾從小就是個聰明的女孩子。

八個月會叫爸媽,一歲能簡單地對話,兩歲能背鋤禾日當午,到三歲時,她已經能流利地背誦東坡先生的水調歌頭了。

雖然這和知識分子出身的父母不遺餘力的幼教脫不開干係,但卓爾自身的天賦,當然也是重要的原因。

何況,卓爾還那麼的漂亮。無論五官的哪一處,都精緻得如娃娃一般,簡直不像是由娘胎里生下來,而是模具鑄造而成一般,完美無瑕。

親戚朋友們對卓爾的誇讚,從來就沒有斷絕過。

美貌絕倫,聰慧過人,乖巧懂事……這樣的孩子,簡直沒有一處可以再拿來挑剔。

卓爾成為了最典型的那個別人家孩子。

爸爸非常滿意。他覺得,自己在妻子懷孕時起的名字,真是太棒了。

夫唯大雅,卓爾不群。

所以,卓爾以後,一定要成為不論擺在哪裡,都一定會綻放出最璀璨光芒的那一個。

而且,所有人也都是像他一樣這麼想的。

除了卓爾自己。

在人前,卓爾必須為了父母的面子,強撐著自己去扮演好一個完美女兒的角色。

但在私下裡,在上完了鋼琴課,美術課,舞蹈課,書法課,法語課……等等等等的一系列補習班之後剩下的一丁點閑暇里,卓爾只能抱著自己最心愛的娃娃默默流淚。

她知道,自己很聰明。

從小身邊的叔叔阿姨們就誇她是個小天才。

但卓爾一點都不想做什麼天才。

她寧願自己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子,哪怕笨一點,丑一點,都沒有關係。

她只想過上簡單輕鬆的生活,不用那麼辛苦,那麼勞累。

或者……有一雙要求不那麼高的父母,能夠容許她揮霍自己的天才。

真遺憾,卓爾沒有這樣的父母。

所以,像別的女孩子一樣,能夠每天抱著娃娃,玩家家酒,只能成為卓爾遙不可及的奢望。

卓爾只是,喜歡娃娃而已。

爸爸媽媽有足夠的經濟收入,來支撐卓爾去各種補習班,也當然能夠給卓爾買上很多的娃娃。

但——卓爾縱使有娃娃,卻沒有時間和娃娃玩。

在踏入了小學之後,卓爾的精神壓力越來越重。

課業已經夠多了,可父母依舊要壓榨那一點點的可憐時間。

「娃娃么,不是都買給你了?長大了以後,有的是時間玩。你現在的任務是學習!」

父母們永遠是這麼說。

柜子里的娃娃數量一天天增多,柜子被打開的時間一天天變少。

卓爾只能一次又一次地隔著玻璃,望著柜子里一個個精美的娃娃,默默在心底流淚。

他們難道不知道么?「玩」這件事情,本來就是只有身為孩子,才能夠做得最盡情,最恣意,最開懷的啊!

終於有一天,卓爾心底繃緊的那根弦,終於斷了。她要反抗。

爆發的激烈爭吵,最後當然是以卓爾的慘敗告終。

暴怒的爸爸砸開了櫥櫃里的玻璃窗,將一個又一個娃娃憤怒地扔出來,重重地擰斷脖子,砸在地上。

痛哭流涕的卓爾,淚水模糊了雙眼,卻終於在最後一個,也是她最珍愛的一個娃娃被爸爸拿出櫥櫃時,鼓起一生中最大的勇氣撲了上去。

在卓爾聲嘶力竭的痛哭叫喊中,爸爸終於還是最後心軟了一次。

不過,留下這個娃娃的前提,是卓爾以後再也不可以反抗父母的決定。

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卓爾,只能拚命抱緊最後的娃娃點著頭。

自己,不過也只是父母眼中的一隻娃娃而已吧。

那一夜,卓爾被允許抱著娃娃睡了最後一夜。

從第二天開始,娃娃就被永遠鎖在了櫥窗里。

而卓爾,也終於完全成為了父母心目中想要的模樣。

依舊美貌絕倫,依舊聰慧過人,依舊乖巧懂事,依舊每天去上父母安排的各種補習班,但——再也不是勉強依照他們的要求,而是永遠帶著發自內心的開朗微笑。

父母很欣慰,卓爾再也沒有望向過那個櫥窗一眼,一心向著他們的期望順利地發展著。

夫唯大雅,卓爾不群。

卓爾的確成為了人上人。

成年後,她的容顏變得越發精緻,精緻到幾乎每時每刻都散發著醉人的光芒。

她可以寫出最動人的詩歌,跳出最高貴的舞蹈,彈奏出最流暢的鋼琴曲,畫出最雅緻的水墨。

父母胸中滿是感慨。半生心血,終究沒有白費。

唯一的遺憾,就是卓爾似乎對愛情無緣。

無論怎樣的男孩,似乎都無法得到她的一絲青睞。

是的,女孩也一樣。

父母雖然心急,但卻也無可奈何——他們本就不相信,這世界上還能找到第二個人,能夠配得上自己那麼優秀的女兒。

無論男女。

或許,這就是太過優秀的代價吧。

卓爾就這麼一直孤單地優秀著。

直到——

離開。

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劇,在世界的這個角落再一次上演。

在靈柩前,父母哭得死去活來。

或許,上天為他們帶來那麼美好的女兒,就註定不能讓他們長久擁有吧。

回到家中,爸爸來到女兒幼年時所住的房間,獃獃地掃視著房內的一切。

陳設一點都沒有變過,還保留著女兒在離家上大學前的布置。就連那個娃娃,也依舊被鎖在櫥窗裡面,數十年來,從未被打開過一次。

爸爸知道,那是女兒被塵封的最愛。是她為了滿足他們,所割捨掉的心底最後一絲眷戀。

用顫抖的雙手打開櫥窗上的鎖,爸爸抱起了那個娃娃,深深凝望著。

他驚訝地發現,自己此前竟然從未留意到,懷裡這個娃娃的臉,竟然與女兒一模一樣!

怎麼可能有這種事。

或許是老眼昏花,或許是思念成疾。爸爸苦笑了一下,揉了揉眼睛,重新仔細看了一遍。

沒有錯,無論是嘴唇的弧線,還是眉毛的角度,都活脫脫就是自己的女兒!

不是剛剛入土為安的那個女兒,而是小學時,一抹童真未祛的那個幼年的女兒。

就連那笑容,都和那時的女兒絕無二致。

等等——

笑容?

娃娃的……笑容?

爸爸駭然,已經不受控制的雙手顫抖個不休。

娃娃落到了地上。

然後,爸爸聽見了從自己腳下傳來的嘆息。

那是女兒的嗓音。

不是成年後的女兒,而是已經數十年未曾聽到過的,還是小學生的那個女兒稚嫩的童音。

話音里,帶著同樣數十年未曾聽到過的不滿與哀怨。

「爸爸,最後的那個娃娃,終於還是被你弄壞了么?」

童夢詭事錄之六——海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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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程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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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時種種奇思妙想,如果都能成真,那會如何?

童年的白日夢,若是都能實現,必定是最詭異的故事。

等我慢慢用洪荒之力打開腦洞,把童年的夢化作詭異的故事,一一記錄下來。

這就是,童夢詭事錄。

第六個故事,關於人魚。

大海中的公主,是美人魚。

美麗的女孩子,都會想要成為公主的,對不對?

海公主

王林夕一直覺得,自己是一定在降生的時候,出了什麼差錯。

要不然,為什麼她的腰以下,竟然會是兩條腿?

是的,雖然那是兩條筆直修長,渾圓纖細,讓每個女孩都會羨慕嫉妒的大長腿,可……那並不是王林夕想要的。

和童話里的人魚公主恰恰相反,王林夕想要的,是一條魚尾。

她覺得,自己生來就應該是一條人魚。

絢爛的珊瑚皇冠在頭頂,精巧的貝殼遮擋著小巧的胸部,海藻編織成的長裙隨著游弋,在海水中擺動不休。

海洋是立體的。

她可以躍上海面,畫出優美的弧線,仰望燦爛星空。

也可以潛入深深的海溝底部,在幽暗之中伴隨著鯨落的螢火前行。

這,才是王林夕應有的樣子!

而不是現在這樣,被這名為大地的牢籠所囚禁。

她喜歡去海洋館。

因為只有在海洋館中時,才能夠讓自己的想像力得到最大的發揮。走在海底隧道中,看著頭頂與四周穿梭的魚群,王林夕就好像真的來到了海洋之中一般。

而在海洋館中,王林夕最喜歡的,是海豚表演。

名為樂樂的寬吻海豚,是海洋館的明星,也是這個城市的明星。

每天,都有無數的人,坐在表演場的周圍,看樂樂的表演。

頂球,鑽圈,跳舞……

每一次表演成功,樂樂都會得到觀眾們的熱烈喝彩,然後優雅地鞠躬,行禮致謝。

看樂樂的人很多,但王林夕心底堅定不移地相信,樂樂的表演,只為她一個人。

因為,無論哪一次,無論王林夕坐在環形表演場的何處,樂樂行禮的方向,永遠是朝著她。

從小學,到如今,沒有一次錯漏。

每一次,樂樂向她行禮時,都帶著恭敬與肅然。

就好像……一位大臣,向著他的公主行禮一般莊嚴。

一定是因為,我是一個被困在人類軀體里的人魚公主!

王林夕一次又一次地這麼想著。

終於,在一個深夜,她偷偷來到了海洋館裡。

飼養員們都已經下班離開,只有樂樂,一定還在水池中。

像一個小賊,王林夕偷偷地摸到了樂樂的水池邊。

水花四濺,圓潤可愛的腦袋鑽出了水面,輕輕湊向王林夕。

接受完王林夕的撫摸,樂樂歡快地叫著,眼裡滿是喜悅。

然後,樂樂輕輕吻上了王林夕的手背,以最恭謹的姿態,表達了自己對海洋之公主的敬意。

坐在水池邊,對著樂樂,王林夕傾訴完了自己二十年來,關於大海的一切浪漫幻想。

在她的幻想中,樂樂像一個忠誠的騎士,率領著大群的海豚,陪伴在王林夕的左右上下,在海中擺出宏大的隊列,宣告著出行公主的威儀。

只可惜,樂樂不會說話。

但是,它會隨著王林夕的傾訴,發出應景的清亮鳴叫。王林夕相信,它一定完全聽懂了自己在說什麼。

而且,也一定認同自己在說什麼。

在王林夕傾訴完之後,她看見樂樂在自己面前搖晃著身體,發出了邀請。

帶著滿心期待,王林夕嘗試著伸出一隻腳,踏上了樂樂光滑的背。

然後,小心翼翼地騎了上去。

小小的池中,充滿了樂樂的鳴叫,與王林夕開懷歡欣的笑。

她相信,自己一定是第一個騎著海豚乘風破浪的女孩子!

只可惜,海洋館中的海豚池,太小了。

樂樂只能背著王林夕,在小小的池水中一圈圈地打轉。

長夜過去,天色開始發亮。

王林夕必須離開了。她不能讓管理員發現。

當她依依不捨地轉過身要走時,她聽到了樂樂的悲鳴聲。

那雙眼睛裡,竟然真的流下淚來。

同樣強忍著淚水的王林夕,只能咬著牙離開了海洋館。

不過從那以後,王林夕每個夜裡,都會偷偷地來到海洋館,去見樂樂,被樂樂背著,在池水中自由遊盪。

去做一個,被孤獨的海豚騎士所拱衛的海之公主。

這樣一夜又一夜,樂樂已經成為了王林夕最好的朋友。

所以,當終於有一天,樂樂對著她開口說話時,王林夕也沒有感到任何的驚訝。

身為大海的公主,聽懂臣民對她所說的話,那不是理所應當的事情么?

拍打著雙鰭,樂樂輕輕地親吻著坐在池邊的王林夕的腳,告訴她關於巫婆的一切。

只要王林夕願意,就可以找到巫婆,喝下魔法藥水,將雙腿變作魚尾。

而且,不需要付出失去聲音的代價。

輕輕撫摸了忠誠的海豚騎士的頭,王林夕歡快地奔出了海洋館。

她……終於要成為真正的人魚公主了!

巫婆就住在這個城市裡,並且也同樣恭順地將魔法藥水交給了王林夕。

這本就是海之臣民對待公主應盡的本分。

站在海邊的王林夕,手裡捧著藥水,已經看見了前方海水中嬉戲著的海豚群。

那是,來迎接公主的儀仗!

仰頭吞掉藥水,王林夕低下頭,望著自己那雙完美無瑕的雙腿,在視線中逐漸開始了變化。

併攏,融合,長出魚鱗。就連原本雙腿兩側的花朵紋身,也依舊保留著,只是成為了鱗片上的美麗斑紋,耀眼奪目。

王林夕……終於成為了一直夢寐以求的人魚公主。

縱身躍進大海中,王林夕盡情感受著以前從未有過的體驗。

再也不用擔心窒息,再也不用擔心下沉,再也不用擔心海水腌漬著雙眼,就彷彿海就是她,她就是海。

眼前的清亮海水,碧藍如王林夕此刻的美麗心情。

透過那海水,王林夕可以看見,前方的海豚騎士們,已經停止了歡慶的嬉戲,而是排出了整齊的隊列,正迎接著自己的到來。

最前方的一隻海豚遊了過來,臉上帶著王子一般的燦爛笑容。

「你好,你是我的騎士長么?」

王林夕優雅地將手伸向游到自己面前的海豚,等待著忠實的騎士們輪流上前,排著隊對自己行吻手禮。

「不。」

海豚搖了搖頭,依舊微笑。

「為什麼所有喝下藥水,進入海洋的人類女性,都那麼天真地相信,人魚是海中的公主這個謊言呢?」

「不是……公主?」

王林夕瞪大了雙眼,差異地望著海豚:「那是……什麼?女皇么?」

「海洋的王者,當然是智力最高的種族了。而人魚……」海豚咧開嘴,笑得更加燦爛。

「只是我們的性慾處理工具,卑賤的肉便器而已~」

在因巨大的震驚而昏倒之前,王林夕最後看到的,是一根自下身的裂縫中緩緩伸出,比她的小臂更加粗長的巨大陰莖。

帶著鼓脹的無限精力,重重跳動著,越來越近,越來越大,直到佔據了王林夕的所有視線。

幸運的是,她還沒有來得及看見,在第一隻海豚身後,那整整齊齊的方陣中,同樣伸出的一排排陰莖,正充滿了饑渴,靜靜地等待著在肉便器那柔軟的身體上盡情發泄的時刻。

作為大海中智力最高的物種,擁有群居習性的海豚,有著一個許多人類都很難具備的優點——

它們排隊。

童夢詭事錄之七——角色

作者:程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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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知乎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商業轉載請聯繫作者獲得授權,非商業轉載請註明出處。

幼時種種奇思妙想,如果都能成真,那會如何?

童年的白日夢,若是都能實現,必定是最詭異的故事。

等我慢慢用洪荒之力打開腦洞,把童年的夢化作詭異的故事,一一記錄下來。

這就是,童夢詭事錄。

第七個故事,關於創作。

看過神筆馬良么?

畫出什麼,就可以得到什麼。

擁有一支筆,就擁有了全世界。

角色

「你們的孩子,是一個繪畫天才!」

美術老師摸著顏可佳小小的腦袋,滿臉激動地望著爸爸媽媽。

一旁的架子上,擺著她的畫作。僅僅六歲,顏可佳就已經成為了老師門下最出色的學生。

顏可佳低下頭,靦腆地笑,在手中擺弄著畫筆。

那之後,顏可佳便走上了繪畫的道路。

爸爸媽媽投入了無數的精力與金錢,在她的身上。

可是,顏可佳最感興趣的,不是國畫,也不是油畫,而是——漫畫。

在她的眼裡,畫里沒有故事,也就意味著沒有靈魂。

終於,在十四歲的那一年,顏可佳試著畫出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篇漫畫。

青澀的校園戀情,一個轉校生與可愛女孩之間的心動故事。而故事的主角,那個可愛女孩,自然便是顏可佳自己。

帶著對愛情的憧憬,顏可佳躺在床上,欣喜地重溫了一遍剛剛完成的漫畫,隨後輕輕吻了吻稿紙上,男主角那被自己畫筆描繪得英俊出塵的臉,甜甜睡去。

第二天,坐在座位上里的顏可佳,目瞪口呆地看著班主任走進教室,身後跟著一個陽光帥氣的大男孩。

那面容,與自己畫筆下的男主角別無二致。

震驚持續了整整一節課,老師講了什麼,顏可佳連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

下課後,依舊傻傻坐在課桌前的顏可佳,看著轉校生走到自己的面前,笑著彎下腰。

「你知道么?你的眼睛,很像星星。」

就連初次登場的台詞,都中二得如出一轍!

之後,兩人間發生的故事,完全按照著那個小小的短篇一般進展著。

直到完結。

當轉校生如煙雲般在顏可佳的生活中消失之後,她才彷彿痴了一般,自書桌上拿起那一疊漫畫稿紙。

心臟,砰砰跳動如禰衡面前的大鼓。

顏可佳知道,從今往後,她的生命里再也不會缺少愛情了。

一篇篇漫畫自筆尖流淌而出,再流入顏可佳自己的生活。十年里,她經歷了自己所能想像到的一切愛情。

運動男孩……陰鬱少年……帥氣大叔……霸道總裁……落魄藝術家……

凡所念,即所得。

他們只是顏可佳的造物,不會發怒,不會吃醋,不會任性。只要畫筆輕輕一動,就會做出她想要他們做的事情,說出她想要他們說的情話。他們愛她,愛到歇斯底里,失去自我,沒有任何條件。

更重要的,是她無論何時開始厭倦,都可以輕鬆地完結掉一個故事,然後咬著筆桿,重新為自己編繪一段新的戀情。

世界上所有的愛情,在顏可佳的面前,都蒼白到黯然失色。

人生,竟然可以如此幸福!

顏可佳無比感激父母,從小就發現了她的繪畫天賦。

要不然,她怎麼可能擁有那麼完美的人生?

直到……那一天。

顏可佳躺在柔軟的沙發上,一邊捻起一粒葡萄放進嘴裡,一邊望著那個作家噼里啪啦地敲打著鍵盤。她知道接下來將要發生什麼。畢竟,一切都出自她的畫筆。

——三秒後,他會合上筆記本,走過來吻她。

三秒後,作家合上筆記本,走到沙發前,蹲下身,溫柔地吻上顏可佳的嘴唇。

顏可佳的心中突然一顫。

二十四歲的她,第一次開始對這一切產生了疑問。

她驚覺,自己在玩著的,不過是一出又一出的傀儡戲而已。

那些溫柔,那些纏綿,那些繾綣,只是木偶們在沿著自己設定的行為模式,機械地行動而已。

那些愛情再完美,也不可能有任何的波瀾。

沒有突襲派對,沒有驚喜禮物。

那是當然——誰會對自己親手畫出的漫畫情節感到驚喜呢?

深深的無力感,在一瞬間侵襲了顏可佳的全身。如同電擊一般,

她奮力推開作家,只留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的他在客廳,沖回到自己的房間,全身顫抖地捧著自己最新一篇的畫作。

然後,重重地撕碎。

撕碎。

再撕碎。

畫稿變作一地的廢紙。她重新走出房間,客廳里已然空無一人。

顏可佳頹然倒在沙發上,獃獃地望著天花板,直到東方泛白。

肚子開始咕咕地叫了起來,顏可佳麻木地坐起身,穿衣,下樓,在自己看見的第一個早餐攤前坐下。

當餛飩端到面前時,顏可佳突然發現,自己身上竟然連一分錢都沒有帶出門。

四處翻著口袋,滿臉尷尬的顏可佳突然看見,一根修長有力的手指按著一張鈔票,從桌子對面移到了自己的面前。

「不用謝。」

在顏可佳說出謝謝之前,對面那個男孩已經微笑著對她點了點頭。

望著他的微笑,顏可佳突然一陣頭暈目眩,口乾舌燥。

僅僅一眼,連姓名都還不知道,她就已經無法自拔地愛上了他。

她想,她終於找到了真正的愛情。

……

「寫跟自己這麼相似的情節,真是彆扭。不過還好,這一次你的出價足夠高。」

我苦笑著將面前的小說手稿遞到客戶面前:「你看看,是不是跟你口述的一樣?」

「只是偶爾也想嘗試嘗試,跟一個感情經歷豐富到極致的女孩子戀愛是什麼樣的感覺而已。老客戶了,你不會介意我惡搞你的工作一次吧。」客戶仔細看完紙上的小說,滿意地點點頭:「所以,我明天早上,我就會跟這個叫顏可佳的女孩子見面了?」

「只要惡搞的不是我本人就行。」我聳聳肩:「和以前一樣,她會無條件地愛上你,永生不渝。畢竟,只是我筆下的角色而已。」

客戶點點頭,將要起身離開,卻又突然轉過頭:「對了,我有一個問題。」

「說。」

「你……有沒有為自己創造過女孩子?我是指,像這次的這個顏可佳一樣,和她們戀愛。」

我偏過了腦袋,微笑。

「你猜?」

客戶哈哈大笑著走出了房間。

我躺在轉椅上,心裡很滿意。

雖然我的客戶很少,但他們都足夠有錢,並且——足夠貪圖新鮮。

這一筆生意,又賺到了足以讓普通人衣食無憂十年的收入。

果然,有天賦,就是好。

助理打來內線,下一個要接待的,是一個新客戶,女性。

敲門聲響,我坐直了身體,說了一聲請進。

門被推開。

那個女孩側著身子走進門,向著我輕輕微笑。

望著她的微笑,我突然一陣頭暈目眩,口乾舌燥。

僅僅一眼,連姓名都還不知道,我就已經無法自拔地愛上了她。

我想,我終於找到了真正的愛情。

童夢詭事錄之八——投幣

作者:程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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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知乎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商業轉載請聯繫作者獲得授權,非商業轉載請註明出處。

幼時種種奇思妙想,如果都能成真,那會如何?

童年的白日夢,若是都能實現,必定是最詭異的故事。

等我慢慢用洪荒之力打開腦洞,把童年的夢化作詭異的故事,一一記錄下來。

這就是,童夢詭事錄。

第八個故事,關於扭蛋機。

生活是一個扭蛋機。

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個扭出來的會是什麼。

而唯一能夠確定的是,你需要支付硬幣。

投幣

昏黃的檯燈照著面前的作業本,筆尖在紙上刷刷地不停書寫著,而秋瞳的耳朵卻一直豎著,小心翼翼聽著外面客廳里傳來的動靜。

房間的門,始終是打開著的。

——爸爸不允許她關上。

在以前,是為了能讓他隨時進來,查看秋瞳是否有在認真讀書。

而現在,則多了一個原因。

煙味從外面彌散進來,秋瞳可以捂住鼻子,卻控制不住被熏出的眼淚。

以前爸爸雖然也抽煙,卻沒有這麼凶,也沒有這麼劣質。

秋瞳聽見,外面空煙盒被揉爛,丟進垃圾桶。她輕輕嘆了口氣。

腳步聲響起,向著秋瞳的小小房間靠近。她抬起頭,望向書架上的小兔子儲蓄罐。

秋瞳一直有存錢的小習慣。這也是一個好習慣。以往,每個月的零花錢,過年時收到的紅包,全部都點點滴滴地存到了自己的存摺里,與小兔子的肚子里。

而一年前,秋瞳再也沒有收到過零花錢。不僅如此,就連存摺上的數字,也在爸爸一次次的索取中漸漸變少,直到消失。

而如今,就連小兔子里的那些硬幣,爸爸也不放過了。

腳步聲進門,停在秋瞳的身後,而她手中的筆卻一刻未停,就像身後的那個男人不存在一般。

秋瞳緊緊咬著嘴唇,聽著小兔子被打開,聽著裡面的硬幣被掏出,聽著小兔子被放回書架上,聽著爸爸掉頭走出房間,再走出家門。

秋瞳知道,小兔子里少了的,只會是兩個硬幣。那是門口小店裡,最便宜的煙的價格。

起初,爸爸的臉上還會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尷尬和歉意,但很快,那一絲尷尬和歉意就再也看不見了。

幸好,爸爸每一次,都只會取出兩個硬幣——小兔子里裝著的,是秋瞳最後的財產。

這是爸爸最後僅存的一點克制力。也多虧了小兔子那小小的身體里,裝著的硬幣不夠他再進一次賭場。

一滴眼淚落在作業本上,秋瞳一驚,手忙腳亂地擦拭起來。

她不能讓爸爸看見,作業本上有一絲一毫的不整潔。否則,背上的傷痕,又將增添上幾道新的皮帶印跡。

因為賭博而欠下一堆高利貸,因為賭博而讓秋瞳失去媽媽,因為賭博而連買煙都要從女兒的零錢罐里索取——但即便如此,他卻始終保有著最低線的自尊。

所以,即便每個月的工資連利息都幾乎付不起,爸爸還是不管不顧地留下了秋瞳的撫養權。

至少,在每天檢查女兒作業時,在管束女兒不許和一切男女同學交往時,他可以得到最後的一絲快意。

那意味著,還是有一個人,全部處於他的掌控之中。提醒著他,身為男人的尊嚴與力量,並沒有完全消失。

門響,爸爸回來了。

客廳里,再度傳來了刺鼻的劣質煙草氣味。

秋瞳寫下最後一個答案,抬起頭看看桌前的小鬧鐘。八點五十五分。

還好,沒有超過九點。今天不用挨打了。

戰戰兢兢地走到客廳,將作業本遞給躺在沙發上的爸爸,秋瞳掏出了另一個本子,在爸爸的眼前,客廳的桌上,重新寫了起來。

爸爸的眼睛一直望著天花板,沒有焦距,沒有神采,像是死了一般。或許只有在毆打秋瞳的時候,才會露出久違的一絲興奮神色。

再次將作業全部寫完,雙手捧到爸爸面前,秋瞳忐忑不安地等待著宣判。

爸爸沒有能力,也沒有興趣去像別的父母一樣陪著孩子學習。所謂的檢查,只是最粗暴的方法——

每天的作業,做兩遍。

如果兩次的答案全部一致,那就說明做的沒錯。

也就意味著,秋瞳今天不用挨打。

看著爸爸一目十行地掃過兩本作業本,再懶洋洋地丟在一旁的沙發上,重新點起一根煙,秋瞳知道,自己又熬過了一天。

輕手輕腳拿起兩本作業,秋瞳像小兔子一樣跑進了自己的房間,才劇烈地喘息起來。

躺上自己的小床,關掉燈,秋瞳將自己裹緊在被窩之中。

窗外依然有路燈的光漏進來,正照在書架上放著的那隻小兔子儲蓄罐上。

已經半空。

秋瞳不知道,自己到什麼時候,也會像那隻兔子一樣,被爸爸榨空。

或許……離開這個家,離開這個爸爸,會是更好的選擇?

秋瞳在被窩裡緊緊握著小小的拳頭。

良久之後,她爬起床,躡手躡腳地走到書架之前,拿起小兔子,偷偷塞進書包之中。

是的,離開這個家,離開這個爸爸,一定是更好的選擇!

不管……離開之後,能活多久!

帶著孤注一擲的決心,秋瞳閉上眼,沉沉睡去。

第二天的放學後,秋瞳站在校門口,沒有任何猶豫地,踏上了與回家的路相反的方向。

雖然不知道該去何處,但至少,去哪裡也比回家強。

只不過,這城市那麼大,秋瞳卻那麼小。

當夜幕降臨時,秋瞳發現自己已經徹底迷失了方向。

雖然,她原本也並沒有過方向。

更不幸的是,天空中開始飄落雨星,又漸漸變作雨絲,最後則是密集的雨點。

秋瞳將小兔子緊緊抱在懷中,蹣跚地行走在小巷子之中。身上已經濕透,寒氣透過單薄的衣衫,彷彿毒蛇般一刻不停地往體內鑽入。而胃裡,沒有半點食物,根本無法搜刮出點點多餘的熱量。

秋瞳的牙關一直哆嗦個不停,碰撞出格格的響聲。

這條小巷,沒有一盞路燈,又長得看不見前方盡頭,也找不到來時的入口。

秋瞳只能一步步地向前走著。走著。像是要走到世界末日一般。

終於,在幾乎要虛弱凍餓得摔倒時,她看見了前方的一星星點亮光。

不論那是什麼,都不重要!

秋瞳向著那亮光飛奔了過去。

直到氣喘吁吁,她才終於看清了那亮光的所在。

深邃悠長的小巷裡,只有這孤零零的一間門面。

只是,卻有點太奇怪了。

房間里,擺著一排奇怪的機台,花花綠綠,五彩繽紛,卻沒有一個客人。

只在一進門處,站著一個高高瘦瘦的身影。儘管在房中,他卻奇怪地穿著一件深黑色的斗篷,蓋住了整個面孔。

看起來,實在不像是賣食物的樣子。而且這裡的氣氛,詭異得讓秋瞳有些害怕。

原本已經摸到了懷中小兔子的秋瞳,又失望地放下了手。

「啊,終於……有客人了!」

斗篷下傳來的聲音,卻驚人的悅耳渾厚,帶著攝人心魄的磁性,拉住了秋瞳想要邁出門的腳步。

「喜歡……扭蛋機么?開業大酬賓,扭一次只要一枚硬幣哦~」

穿著斗篷的男人走到一台機台面前,伸出手輕輕拍了拍,而就連伸出的手上,也戴著烏黑的手套。

扭蛋?

那好像是……一種獲得玩具的遊戲機?

秋瞳只在學校里,聽同學說起過,卻從來沒有親眼見過。

不過對於現在的秋瞳來說,玩具實在是太過奢侈的東西了。小兔子里的硬幣並不多,絕不能隨意浪費。

秋瞳搖了搖頭,低垂著腦袋向出口走去。

「等等!」

斗篷飄過來,攔在了秋瞳的身前。

「嗯……為了招待開業以來的第一個客人,第一個扭蛋,就免費送給你吧!身為店長,有時也得慷慨一點的。」

斗篷店長伸出帶著手套的手,輕輕摻住了秋瞳的小手,將她拉到了那一排機台面前。

「爸爸?媽媽?哥哥?姐姐?弟弟?妹妹?隨便客人需要什麼都可以。」

店長的語聲充滿了誘惑力:「R級……SR級……而且,不管是哪個機台,都有著至少一枚的UR級扭蛋哦~試試吧,或許,你會是個好運的小朋友呢!」

秋瞳迷惘地抬起頭,望著面前一個個機台,手中已經被店長塞進了一枚硬幣。

那是……什麼意思?

走到標示著爸爸的那台扭蛋機面前,秋瞳看見,上面的大玻璃箱里,裝滿了透明的塑料蛋。塑料蛋裡面,是一個個打扮面容各異的塑料小人。

恍惚著,將店長給的那枚硬幣塞進了機台中,秋瞳伸出手,用力扭動了旋鈕。

一個塑料蛋從扭蛋機中滾出,落在了秋瞳面前的小方格里。

「恭喜!恭喜!第一次就抽中了R級的蛋!這位客人,你的運氣實在是太棒了!這是……一個非常好的爸爸呢!」

不知道從哪兒變出來的拉花砰地在秋瞳頭頂炸響,噴出的彩屑紛紛散落。斗篷店長的聲音歡快異常。

方格里的塑料蛋中,是一個穿著灰色西裝的中年男人。儘管身形小小,卻依舊能看清臉上的親切微笑。

還在茫然之中的秋瞳,伸手拿起那枚塑料蛋,疑惑地向著門口走去。而這一次,店長沒有再拉住她。

「期待下次光臨!」

店長的聲音消失在身後。秋瞳再回頭時,身後的店面已經消失,彷彿從未存在過一般。

只有自己,孤零零站在黑暗的小巷之中,頭頂上的雨點依舊沒有半分減弱。

如果不是那枚塑料蛋,還緊緊握在手中,秋瞳幾乎會以為,自己剛才是做了一場夢。

頭頂的雨突然消失。

秋瞳抬起頭,卻看見一把張開的傘,遮在了自己的頭頂。

握著傘柄的,是一個中年男人。

穿著灰色西裝,微笑親切動人。

「乖女兒,爸爸帶你回家。」

一雙溫暖的大手,緊緊牽住了秋瞳冰冷的小手。

秋瞳的心砰砰跳個不停,跟著突然出現的爸爸向著小巷另一頭走去。

原本似乎怎麼也看不到頭的小巷,如今卻僅僅邁出幾步,便看到了燈火琳琅的街市。

秋瞳,有了一個新爸爸。

新爸爸並不算很富裕,但至少,秋瞳再也不用擔心追債的高利貸主,不用擔心小兔子里的硬幣變作劣質的香煙,不用每天在九點之前完成作業,再在爸爸面前重新做一遍。

最重要的,是新爸爸,從不會打她。

秋瞳記得,斗篷店長曾說過,扭蛋機里的扭蛋,除了R級以外,還有著更高的SR和UR。雖然不明白那究竟是什麼意思,但她卻也無心去多想。

現在的爸爸,已經比原來的爸爸,好上了太多。秋瞳已經滿足了。

她依舊每天去上學。原先的那個爸爸,好像徹底消失在了這個世界上。老師,同學,似乎都沒有意識到,秋瞳的爸爸換了一個人。

秋瞳以為,這樣的日子就是幸福,可以一直持續下去,直到世界末日。

然而,僅僅一個星期之後,世界末日便到來了。

如同鏡花水月一般,眼前的一切驟然扭曲,散去。

出現在秋瞳眼前的,又是之前的那個小巷,又是之前的那個店面。

新爸爸溫暖的手,消失了。

秋瞳用力推開門,斗篷店長站在門內,輕輕歪了歪頭,語調恭謙而歡快。

「歡迎光臨。」

「我的……爸爸呢?」

秋瞳囁嚅著嘴唇,惶恐不安地問道。

「UR級以下的扭蛋,生效期都只有一周而已哦。只有UR級,才是終身生效的。」店長微微鞠躬:「願客人您……好運~」

秋瞳深深吸了一口氣,再一次走到了爸爸的扭蛋機面前。

小兔子被打開,一枚硬幣塞進了機台之中。

扭動。

新的扭蛋滾落。

這一次,甚至還不如上一次,只是普通的N級。

「期待下次光臨!」

再一次,店面連同著店長與機台,消失在秋瞳身後。

N級……?

會是什麼樣?

一輛豪華轎車,在秋瞳身旁停下。

秋瞳轉過臉去,看見搖下的後車窗里,露出一張寬闊的大臉,與脖子下粗大的金鏈。

這一次的新爸爸,反而比上一個更有錢呢。

坐上車,秋瞳這一次的新家,是郊外的半山豪宅。

而她的房間里,也堆滿了數不清的大毛絨玩具,與精緻的首飾。

這……是N級?

正因驚喜而心跳時,房間的門被推了開來。

新爸爸不著寸縷地走進了房間,臉上掛著興奮的微笑,抓起秋瞳,坐在了公主床的邊沿。

凸起的啤酒肚下,醜陋猙獰的堅硬巨棒正抖動個不停。

「和以前一樣,先吸,然後自己坐上來。」

新爸爸一邊命令著,一邊重重按下秋瞳的腦袋。

當小小的身體被刺穿,痛苦得抽搐扭動不停時,身下那個被稱為爸爸的男人卻開始了滿足的呻吟。

幸好,這一次,也只有一周。

一周後,當秋瞳重新站在扭蛋屋門口時,她的身體還在因恐懼而微微顫抖著。

過去的一周,簡直像是地獄。

「歡迎光臨!」

這一次,秋瞳不再理會店長,而是徑直走向了機台。

小兔子里的硬幣,又少了一枚。

而秋瞳的目光,卻只死死盯著機台里,那枚刻著UR的扭蛋。

只要……只要扭到那一枚……

扭蛋落下……

扭蛋落下……

扭蛋落下……

一周又一周過去,秋瞳懷中的小兔子,一點點變空。

而她,也經歷了一個又一個不同的新爸爸。各種不同的級別,各種不同的類型。

從憨厚木訥,到開朗風趣。

從一貧如洗,到身家億萬。

從脾氣暴虐,到慈祥寬厚。

幸福的一周,過得總是那麼短暫,甫一開始,便能夠望見終點。而痛苦的一周,卻每每漫長如一生,並在秋瞳的心中再烙下一道傷痕。

直到……小兔子里的硬幣,被掏空到一枚也不剩。

只是,那一枚象徵著最終解脫的UR蛋,卻始終沒有自機台中滾出。

秋瞳獃獃地站在機台前,手腳冰涼。

「對不起……不過,開業酬賓時間已經過去了。」斗篷店長歉意地聳聳肩:「這位客人,雖然很遺憾,但是……」

秋瞳顫抖著雙手,緊緊捏著小兔子,卻怎麼也邁不開離去的步伐。

人生……已經到了盡頭?

秋瞳突然用力抓著小兔子,重重砸向了機台。

在店長憤怒的驚叫聲中,陶瓷與玻璃一併碎裂。塑料蛋如水銀瀉地般灑落,在店裡滾了一地。

秋瞳的目光,從來都沒有離開過的那枚UR蛋,已經被緊緊抓在手心中。

跑!快跑!

秋瞳奪門而出,在小巷中瘋狂地奔跑起來。

身後,尖利的嘶喊響起,緊緊跟在秋瞳身後。

倉惶中回頭,秋瞳的心臟幾乎要因驚駭而停止跳動。

身後的店長彷彿被拉長了無數倍,細長如電線杆的四肢舞動不停,飛快地邁動著追在她的身後。斗篷也因奔跑而被甩落,讓秋瞳第一次看見了店長的臉。

那張臉,沒有一絲血肉的氣息,在夜色下泛著塑料光澤,卻因憤怒而扭曲。

在即將被追及的那一刻,秋瞳終於腿一軟,重重摔倒在地上。

眼前黑去,再亮起。

秋瞳躺在床上,而一隻大手,正撫摸著她的腦袋,溫柔如水,堅實如山。

隨後,輕輕的吻,印在了秋瞳的腦門上。

秋瞳伸出手,用力抱住了新爸爸,心中開出無數怒放的花朵。

這一次,她終於有了一個最完美的,永遠不會離開她的爸爸。

一周過去……一月過去……一年過去……

歲月不斷地流逝,秋瞳慢慢長大。她的人生里,再也沒有任何的憂愁。

因為她有最完美的爸爸。

帶秋瞳去最豪華的遊樂場,給秋瞳買最精美的零食與最漂亮的衣衫,每晚在秋瞳的耳邊講睡前故事,輕撫著她的腦袋直到睡著。

歲月不斷地流逝,秋瞳慢慢變老。

她不需要學習,不需要為生計而奔忙工作,甚至不需要愛情。爸爸會為她安排好一切。她所需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享受和爸爸在一起的幸福的人生。

而爸爸,卻從來沒有過半分衰老的跡象。

不過秋瞳並不在意。這有什麼好在意呢?

終於,當白髮蒼蒼的秋瞳,躺在床上,即將離開這個世界時,眼前的爸爸,依舊是初次出現時的那張英俊面孔。

「我愛你,爸爸。」

當爸爸的最後一吻,印在秋瞳額頭時,她呢喃著說出最後一句話,隨後永遠閉上了眼睛。

縱使曾歷坎坷,但秋瞳終究得到了幸福的一生,並走到了終點。

……

落魄而蕭瑟的中年男人,穿著不合身的破舊西裝,推開店門,走進了扭蛋屋內,不知所措地環顧著四周。

「歡迎光臨,客人。」披著斗篷的店長迎上前,依舊是悅耳渾厚的嗓音。

「想玩扭蛋機么?爸爸?媽媽?哥哥?姐姐?弟弟?妹妹?隨便客人需要什麼都可以。」

「對了,看您的年紀,一定是想要女兒吧!我們的女兒機台里,新到了一枚最頂級的UR級扭蛋哦!只要客人您運氣足夠好,就一定能抽中的!」

店長殷勤地引著茫然的中年男人,走到了女兒機台之前。

抬起頭,機台上方的玻璃櫃中,那枚最顯眼的扭蛋,刻著UR字樣,正熠熠生光。

蛋中,美麗的秋瞳,對著玻璃之外的中年男人巧笑倩兮。

「啊……真美……」

落魄的中年男人的目光被迅速地吸引了過去,再也無法離開。

掛著迷戀的表情,他以顫抖的手自懷中掏出了一枚硬幣。

投入。

童夢詭事錄之九——貘法師

幼時種種奇思妙想,如果都能成真,那會如何?

童年的白日夢,若是都能實現,必定是最詭異的故事。

等我慢慢用洪荒之力打開腦洞,把童年的夢化作詭異的故事,一一記錄下來。

這就是,童夢詭事錄。

第九個故事,關於噩夢。

無論年幼以前還是長大以後,我們的一生總會伴隨著噩夢,或多或少。

但誰不希望所有的夢,都是甜蜜的美夢?

讓小貘,來吃掉所有的噩夢吧!

貘法師

夏利在奔跑,不住地奔跑,跑到兩片肺葉快要撕裂一般地灼燒著,但相比於肺部的灼燒,心頭的恐慌卻是更令她痛苦的事情。

緊追在夏利身後的那個人,滿臉斑駁的燒傷,指尖上套著長長的鐵爪,放聲狂笑,每一聲都真切得像在刺穿夏利的耳膜。

夏利的奔跑只是徒勞而已,因為他無處不在。只要他想,就一定能夠抓住夏利。只不過,他更喜歡看著夏利驚惶狂奔的模樣,與那張充滿了恐懼的臉蛋而已。

於是再一次,夏利被他的利爪按在了牆壁之上,瞪大了驚恐的雙眼,看著另一隻利爪輕輕地劃開她的衣襟,再輕輕地插入胸口,慢慢向下切割而去。

伴隨著劇痛,夏利看著自己的胸膛直到腹腔,被尖銳的利爪一點點劃開,滿腹的內臟傾瀉而出,灑滿他的身體,與兩人之間的地面。而那顆被利爪掏出,放在二人面前之間的心臟,依舊在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

「恐懼么?恐懼吧!讓你的恐懼……再變大,再變大,直到讓我滿意吧!」

他的笑聲和表情,扭曲瘋癲,如同惡鬼……不,他就是惡鬼!

尖叫著,夏利再一次從夢中醒來,全身的睡衣都已經被冷汗打濕。

儘管無論是在噩夢之中,還是醒來之後,夏利都清楚得很,那只是一場夢而已,但那股龐大到令她毫無反抗之力的恐懼,卻依舊自始至終,折磨著她。

因為那夢,實在太真實,甚至……比現實更加真實。即便是被開膛破肚,夢中的夏利也一樣不會死去,而是清清楚楚地感受到自己的每一寸肌膚被慢慢切開的劇痛,無論是想要醒來,還是想要死去,都完全不在她的控制之中。

只有當那個惡魔將她玩弄到徹底滿意時,夏利才能夠醒來。

打開了卧室中所有的燈,雙臂緊緊環抱著自己,夏利再一次在深夜之中痛哭失聲。

夏利已經不記得,自己是從何時開始做噩夢的了。似乎從自己記事起,那個惡魔就一刻不停地,纏繞著她,每一個夜晚,都為她帶來常人一生也無法觸及的痛苦。

與恐懼。

這樣的人生,何時才會有盡頭?

這樣的人生,已經沒有再繼續下去的價值了。

夏利深吸一口氣,猶豫著,走下床,一步步走向浴室。

花洒洒出溫暖的水花,灑落在夏利赤裸的身體上。浴缸的塞子已經塞上,水位正在慢慢地升高,漸漸將她的全身蓋住,包裹在其中,溫暖如同回到了母親的子宮。

溫暖……或許死去之後,也能夠回到出生之前的那股溫暖之中吧。

右手中握著的水果刀,顫抖著橫在了左手的手腕之上,下一刻,就要划下去,夏利卻聽見了門外,輕輕的叫聲。

夏利明明沒有養過任何的寵物,但那叫聲,卻明顯是某種小動物所發出的。在這深夜,在自己的家中。

頓了一頓,夏利輕輕放下了刀,裹上浴巾,推開了浴室的門。

門外,一個長著尖尖長鼻子的小獸,瞪著黑漆漆的眼睛,抬起頭望著夏利,慢慢走近,伸出舌頭在赤裸的腳上輕輕舔了兩下。

柔軟的舌頭有些粗糙,但卻溫暖異常,讓夏利的心頭突然一顫。

她輕輕蹲下身,在它的腦袋上摸了摸。那隻小獸眯縫起了雙眼,扭著腦袋在夏利的掌心輕輕擦著,很享受的表情。

這樣的溫暖,甚至讓夏利忘記了去思索,它是為什麼會出現在自己的家中,浴室的門口。

夏利轉過頭,望著身後浴缸邊的那把水果刀,猶豫了片刻,嘆了口氣。

那一瞬間綻放的心花,重新給了她一丁點,重新活下去的勇氣。

小獸的身上,沒有半點異味,甚至還帶著些許淡淡的香氣。不是香水的香味,也不是食物的香味,而就像是夏利年幼時,母親的懷抱中,那種令人安心的氣息。

小獸乖乖地被抱起,回到了床上,匍匐在夏利的身旁,睜著那一雙黑漆漆的眼睛,傳遞出令人安心的溫馨。

抱著小獸,撫摸著它柔軟的身體,夏利昏昏沉沉地再度進入了夢鄉。

沒有例外,那個惡魔再一次地出現在了夏利的夢中。同樣的猙獰面孔,同樣的尖銳利爪,同樣的癲狂笑聲,以及,夏利同樣狂跳的心臟與拚死的奔逃。

依舊是被逼到了牆角,依舊是被利爪按在牆上,下一刻,夏利又將被撕裂,化作四分五裂,卻仍舊有著意識的屍體。

一聲憤怒的吼叫,從他的身後傳來。夏利感覺到,那一雙利爪,輕輕一顫,然後,是他驚恐的轉身。

是……那隻小獸!臉上帶著憤怒的表情,弓起了身子,自嗓子里發出低低的吼聲。

明明是小小的身軀,夏利一條手臂就能環抱,但在此時此刻,卻彷彿有著巨大的力量與威懾。

他一步步地退開,全身顫抖著。即便那張可怕的臉上滿是斑駁的燒傷,夏利仍舊清楚地看見了,那些燒傷之下掩藏不住的恐懼。

曾經給夏利帶來無盡痛苦的他,在夢中無所不能的他,此刻竟然……害怕了?

他……害怕了!

小獸一步步向前走去,而他,卻只能後退,後退,再後退,一直退到牆角,退無可退。

而小獸的身形,此刻在夏利的眼中,也變得無比高大,無比威嚴,威嚴到幾乎可以吞食掉整個夢境。

而它也確實是這麼做的。

它張開嘴,尖利高亢地發出了一聲吼叫,然後,夏利看到眼前的夢境,開始一點點地出現起裂縫來。

斑駁鏽蝕的工廠,污水橫流的巷道,熔岩流淌的洞窟,白骨遍地的墳場……那些夏利曾經在其中被無數次折磨到痛不欲生的場景,一個接著一個地閃現,再一個接著一個地碎裂,分崩離析,直到化作一縷縹緲的輕煙,飄進小獸的口中,永遠消失無蹤。

而這也是夏利第一次聽到,他發出的慘叫聲。

比此前夏利每一次被他折磨時發出的慘叫聲更加凄厲,更加悲慟,更加哀傷。

復仇的快意在夏利的心中盡情滋養生長著,儘管這種復仇,並不是由她自己的手親自完成的。

最後,夏利看到的,是小獸撲上了他的身體,縱情啃食的歡快場景。而他竟然沒有半點反抗,只是躺在地上,任由小獸尖利的牙齒,恣意切割著他的肌膚皮肉。

小獸歡快地大嚼,偶爾抬起頭來看看夏利。它毛茸茸的臉上沾滿了他的血漿,暗沉的紫紅色,閃著污穢的光芒。

而縱使做著這樣殘酷的動作,小獸的臉,仍舊是那麼可愛,那麼天真,那麼惹人憐惜。

或許是夢中根本沒有什麼時間概念吧,轉瞬間,他的身體,已經被小獸啃食殆盡,只剩下了一個腦袋。

小獸滿足地打了個飽嗝,轉過身緩緩走來,縱身一躍撲進了夏利的懷裡,將腦袋埋進去,用力蹭著她柔軟的胸脯。

前方的地上,一個頭顱孤零零地留在地上,圓睜著雙眼,臉上的恐懼表情已經消失,只剩下了一片空洞和虛無。

不知道為什麼,夏利好像突然從他渾濁的雙眼中,看到了一絲悲哀。

然後,天地崩壞。

再恢復清明時,周圍的一切陰暗都已經消失,只剩下了鮮花、草地、陽光,還有暖暖和風。

夏利輕輕伸出手,觸摸著面前的一朵波斯菊。陽光下,花朵輕輕對著夏利點頭,彷彿在向她微笑。

這是不知多久的漫長歲月以來,夏利做過的第一個美妙夢境。

陽光灑到了床頭,夏利緩緩睜眼醒來,看見小獸正乖巧地躺在她的身旁,那雙可愛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寫滿溫柔與可愛。

然後,粉嫩的小舌頭輕輕地舔在夏利的臉上,一下,一下,又一下。

「你……就是童話故事裡,驅趕噩夢的小貘吧?」

夏利偏過頭,在小獸的腦袋上輕輕親了一下。軟軟的絨毛扎在鼻子上,溫暖而令人安心。

從那天開始,夏利的人生中,再也沒有噩夢。

每一個夜晚,入夢之後,都是最美妙的天堂。天堂里,只有玩耍的夏利和小貘,還有一切最美好的事物。

可是,隨著時間的流逝,夏利發現,小貘正在開始漸漸變得虛弱下去。

即便夏利每天都給它提供了足夠的食物,但小貘仍舊在變得瘦弱,疲倦,無精打采。

它很餓。

雖然並不會說話,但夏利仍舊能夠清楚地感覺得到,這是由於飢餓。

看著小貘趴在地上,輕輕顫抖著,眼神迷離的模樣,夏利明白了。

貘需要的養分,不僅僅是食物,還有噩夢。

夏利的噩夢,還有那個夢中的惡魔,已經永遠消失了。但夏利絕不能眼睜睜看著小貘餓死在自己的面前。

——世界上,還有那麼多被噩夢纏繞著的孩子呢。

也讓小貘,去拯救他們吧!

每天晚上,夏利都帶著小貘,在街道上行走穿梭。

透過窗戶,她能夠看見屋裡睡著的孩子們,臉上流露出的痛苦表情。

然後陪著小貘一起,走進他們的夢境,看著小貘將那些噩夢一個個撕扯、吞食,露出滿足的神情,跑回夏利的懷中。

多好呀——夏利這麼想著。不但能粉碎掉孩子們的噩夢,為他們守護夜晚的安寧,也能夠讓小貘始終健康茁壯地成長著。

夏利成為了這一片街區,夜晚的守護神。

雖然,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會來感謝她,但夏利已經很滿足了。

能夠看著那些安詳睡去,沉浸在甜蜜夢境中的孩子們的面龐,還有小貘歡快的表情,這就夠了。

日子一天又一天這樣過去,夏利仍舊每天與小貘一起幸福快樂地生活著。

周圍做著噩夢的孩子,越來越少。小貘吃掉了他們的噩夢,只留下了夢境中甜蜜與幸福。

但……

這就意味著,小貘的食物,也越來越少。

每天夜裡,夏利都帶著小貘,在深夜的街道上遊走,但借著路燈望向街邊窗戶里,每一個睡著的孩子,臉上卻都只有安詳的笑意。

沒有人……還在做噩夢了。

沒錯,這當然是好事。

可……小貘……該怎麼辦?

小貘再一次開始一天天地消瘦下去。

夏利心急如焚,但她……又能做什麼呢?

再一個深夜,抱著小貘,行走在路邊,感受著小貘越來越衰弱的心跳,越來越冰冷的體溫,夏利的臉上已經滿是淚水。

為什麼……世界那麼不公平?

為孩子們守護夜晚,守護夢境的小貘,給他們帶來了幸福之後,卻只能這樣痛苦地死去?

這就是……小貘的結局么?

不……

不可以……

夏利不能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她抬起頭,看著身邊的一個窗口。

窗戶里,穿著睡衣的小男孩,抱著被卷,輕輕砸吧了兩下小嘴,肉嘟嘟的臉上滿是甜甜的微笑。

他……在夢中吃著美味的糕點吧?

而守護著他,為他帶來這樣美夢的小貘……

卻要死了?

夏利站在原地,低下頭一動不動。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直到夏利幾乎要化成一座雕塑時,她才終於抬起頭。

眼淚掛滿了面龐,但目光里,卻滿是堅定和決絕。

「那麼,你的食物,就讓我來為你製造吧。」

……

夢中,大大的糖果屋裡,茲鈞開心地看著面前的生日蛋糕,用力吹滅蠟燭,歡笑著抱住身邊的好朋友們。

一個接一個地抱住,每一個被茲鈞抱住的朋友,都開始歡快地唱起生日歌來。

茲鈞把最後一個,也是最重要的擁抱,留給了佳佳。

因為佳佳,是他最喜歡的女孩子。

當然,這件事,茲鈞從沒告訴過佳佳。

只要佳佳能來到自己的生日宴會上,為自己唱一首生日歌,茲鈞就很滿意了。

哪怕,是在夢中。

一個大大的擁抱,比之前給所有朋友的都要更加用力,更加認真。

但當茲鈞鬆開手時,卻發現一切都已經變了。

生日蛋糕沒有了,堆成小山的禮物沒有了,大大的糖果屋沒有了,周圍小朋友們的歡聲笑語也沒有了。

剩下的,只有懷裡的佳佳……

不!

茲鈞驚恐地退後。

面前站著的,剛剛被茲鈞鬆開懷抱的,哪裡是佳佳!

那是一張讓茲鈞稍稍多看一眼,都會嘔吐的臉,宛如來自地獄的惡魔,掛滿了斑駁的傷痕,帶著獰笑一步步走來。

那個惡魔的雙手上,兩隻鐵爪正一下下交合著,發出刺耳的金屬摩擦聲。

「逃吧!哭喊吧!恐懼吧!」

「從今天開始,你的一生,都將被無盡的噩夢所環繞。」

「而我……將成為你一生……永遠不可磨滅的噩夢之源!!」

茲鈞尖叫一聲,邁開顫抖的雙腿,轉過身開始奔跑,但無論他跑得多快,多用力,身後的那個惡魔卻永遠不會停下追逐的腳步。

茲鈞被一次又一次地捉住,親眼看著自己的肢體被分割,被攪碎,看著鮮血從每一處血管中噴涌而出,看著自己的腸臟被鐵爪生生拉出,打上精巧的蝴蝶結。

終於,茲鈞全身冷汗,面色蒼白,顫抖著醒來,發出駭人的尖叫。

而他不知道的,是自己的窗外,一個名叫夏利的女孩正一步步離去,消失在遠處的黑暗之中。她懷中抱著的那隻小獸,正打著滿足的飽嗝,歡快地舔著她的臉蛋。

時間一天又一天過去,每一天的夜晚,茲鈞都被那份巨大的恐懼折磨著,似乎永遠都不會有盡頭。

每一天的入睡,對於茲鈞來說,都是萬劫不復的酷刑的開始。

而對於夏利來說,茲鈞每一天的噩夢,都是小貘食糧的源泉。

這一夜,夏利再一次來到了茲鈞的窗前,為他編織最可怕的噩夢。

追逐、折磨、虐殺、編織無盡的恐懼。因為只有這樣,才能餵飽小貘的肚子。

但這一次,當夏利再度抓住尖叫逃跑的茲鈞,正要將利爪按在他的咽喉上時,她卻突然看見,前方的陰影之中,一個小小的身影走了進來。

小貘……?

可小貘……不是從來都只會出現在自己的夢境里么?當它吞噬別的孩子的噩夢時,永遠都只是留在窗外,自己的懷抱中的啊!

從來都掛著可愛萌態的小貘,這一次望著夏利的目光里,天真一掃而空,只有滿滿的惡意與嘲弄。

牙齒漸漸伸長,從嘴唇邊毫不遮掩地露出,邁著優雅的步伐緩緩走來,就像餓狼面對著荒野上的獵物。

夏利的喉間發出了一聲凄厲的慘叫,一步步地後退,後退,再後退。明明是面對與她朝夕相共的寵物,她的心裡卻莫名地恐懼與膽寒。

然後,一道黑影撲來,將夏利死死壓在了地上。

夏利沒有反抗,任由小貘將自己壓倒在地。

也就是在這一刻,夏利才終於明白了一切。

小貘最好的食物,並不是噩夢。

而是產生噩夢的根源。

尖利的牙齒開始一寸寸啃食夏利的肉體,但疼痛卻並沒有讓她再發出半點尖叫。她只是靜靜地躺在地上,等著自己化作小貘的食糧。

她看著自己的身上,小貘歡快地大嚼。不遠處的茲鈞驚訝地看著眼前的一切,神情宛如多年前的自己。

夏利看到自己的血漿隨著小貘啃食的動作瘋狂地噴濺著,暗沉的紫紅色,閃著污穢的光芒。

而縱使做著這樣殘酷的動作,小貘的臉,仍舊是那麼可愛,那麼天真,那麼惹人憐惜。

直到夏利的身體被啃食殆盡,只剩下了頭顱時,她的意志仍舊沒有消失。

她看著小貘滿足地打了個飽嗝,轉過身緩緩走去,縱身一躍撲進了茲鈞的懷裡,輕輕舔舐著茲鈞的下巴。

地上,夏利的頭顱孤零零地留在地上,看著茲鈞抱著小貘,緩緩轉身離去。

而這一個夢境,在夏利的眼前漸漸崩塌消散。

只留下夏利眼中,濃到散不去的悲哀。

童夢詭事錄之十——回放

幼時種種奇思妙想,如果都能成真,那會如何?

童年的白日夢,若是都能實現,必定是最詭異的故事。

等我慢慢用洪荒之力打開腦洞,把童年的夢化作詭異的故事,一一記錄下來。

這就是,童夢詭事錄。

第十個故事,關於死者。

失去了生命的肉體,不過是一堆有機物而已。

脂肪,蛋白質,碳水化合物。

但在它們仍擁有著生命時,它們曾經歷過什麼?

如果屍體,也能夠記載下死前的一刻,就如同一盤錄影帶一般。

如果恰巧有人,擁有了放映機的功能。

那麼,她能看到什麼?

回放

夜晚時分,夕零托著腮幫子,坐在小小的板凳上,看著父親伏在棺材上,專心致志地忙碌著。

父親的身邊,放著一個大大的化妝箱,不時伸出手,將手中的眉筆或是粉餅丟進箱內,再重新拿起另一樣。

棺材的造型,實在不適合讓人伏案工作。沒多久,父親的額頭就已經沁出了點點汗珠。

良久之後,父親才終於擦了擦汗,長出一口氣,直起了身來,伸出右拳,在後腰上輕輕捶打著。

「等著急了吧?怕不怕?」

父親先低下頭,仔細打量了一下棺材中死者的面容,滿意地點了點頭,才轉過頭對著女兒問道。

夕零輕輕搖了搖頭,露出了一個甜甜的微笑。她早已習慣了陪著父親工作了。

人世間禍福難料,誰能知道自己將會死於何時?父親身為殯儀館的入殮師,自然也免不得偶爾要在晚上加一加班了。

而自從深愛的髮妻死後,他也再沒有再娶,就這樣一個人拉扯著夕零長大。白天里自然是在學校里,有老師照看著,可晚上,他卻終究不放心將年幼的女兒一個人留在家裡。

殯儀館裡縱使再如何陰森,如何可怕,但屍體終究是不會傷害到任何人的。

而且,也很讓父親意外的是,夕零竟然從來沒有表露出過一絲一毫害怕的模樣來。

每一次,她都是乖乖地搬出一張小板凳,坐在父親身後不遠處,不哭不鬧,甚至連一絲響動都不會發出。

而父親每次回頭時,都能看見夕零專註的目光,直直地望著自己,帶著好奇和崇敬。

除了薪水與養家糊口的責任之外,女兒的眼神,就是父親每次加班時最大的動力了。

收拾完化妝箱,父親用力為棺材蓋上蓋子,牽著夕零的小手走出了太平間。

在昏暗的路燈下,用父親聽不見的音量,夕零輕輕嘆了一口氣。

為了,方才棺材裡的那個老爺爺。

明明有著三個兒子,兩個女兒,但在他生命中的最後一刻,卻沒有一個孩子守候陪伴在他的身邊。

一生都在為兒女拼搏,努力地工作,賣命地賺錢,只為了供養五個孩子上學念書。

最後,五個孩子都踏入了象牙塔,而他也成為了村子裡遠近聞名的好父親。

一年年夜以繼日的工作,榨乾了他的身體,也留下了深重無可拔除的病根。

當癌細胞在腹腔內肆無忌憚地擴散時,五個孩子卻在你推我讓,為了在他們眼裡看來純粹是在浪費錢的醫療費。

但當老人咽下最後一口氣之後,五個孩子卻為了那一點點微薄的遺產,而大打出手,不可開交。

真是……悲哀。

小小的夕零,用力握緊了身旁父親的手,仰頭看著他寬厚的肩膀,在心中下定了決心。

自己……絕不會成為這樣的人的!

明明還只是個小孩子,可夕零卻早早就看遍了世態炎涼,人間醜惡。

因為從母親去世的那一天起,她就發現,自己擁有了一項奇怪的能力。

在夕零的眼中,每一具屍體的上方,都閃動著連續的畫面。如同走馬燈一般,將生前死後的畫面來回反覆播映著。

如同一部電影一般。

所以,即便是父親忙於工作,沒有半分空閑陪伴她,即便是陰氣森森的殯儀館太平間內,夕零也從不會覺得無聊。

有時她甚至會期盼著,父親晚上需要加班,需要帶著她一起去殯儀館裡,能夠讓她看到新的死者,新的故事。

或是壽終正寢,或是病逝,或是事故……

甚至偶爾,也會碰見駭人的兇殺。但除了開頭的一兩次之外,夕零也漸漸地習慣了看到那樣的場景。

不過,隨著夕零的年紀漸長,到了小學高年級之後,父親就已經可以放心地將她獨自留在家中,終於不再需要再帶著她去加夜班了。

但夕零卻仍舊會時不時地抽出空閑,去殯儀館陪伴父親,看著他在棺材前不停忙碌的背影,以及棺材上方閃爍的畫面。

這一陪,就是十年。

大學畢業之後,夕零並沒有循規蹈矩地就職,做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而是成為了一名作家。

而且,是一名文路無比寬廣,不論任何風格的故事都能夠信手拈來的作家。

編輯和讀者們對她的評論中,最多的一條便是——看著她的文字與故事,實在是無從想像,這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啊。她的那些人生歷練,究竟是從哪裡得來的呢?

面對這樣的評語,私下裡的夕零隻是微微竊笑而已。

閱盡了無數的生死糾葛,若是還寫不出好故事,豈不是太辜負了那些死者們了?

但問題也隨之接踵而來——身為一個終日宅在家中的作家,夕零的社交實在是太過蒼白匱乏了。

縱使看過了再多的人生百態,終究還是不能替代現實中真真切切的愛情啊。

每次回家探望時,父親已經催促了無數次,要夕零趕緊找到一個男朋友,但她卻也只能苦笑點頭,糊弄著應付過去。

這一天的晚上,寫完要應付的稿子,夕零沖了個熱水澡,從冰箱中拿出一罐冰啤酒,灌了小半罐下去,滿足地嘆了口氣,打開自己常上的社交網站。

右上角,私信的小紅點閃爍個不停。

因為沒有用眾所周知的筆名註冊的關係,所以夕零的賬號並沒有太多的關注者,也不常接到其他用戶的私信。

好奇地點開,夕零隻看見了一句話:「你名字里的第一個字,究竟應該是念作夕,還是タ呢?」

這個傢伙,似乎很有趣啊。

「那個,就是普通的夕呀。」

夕零微笑著在慣用的海盜船K70機械鍵盤上敲下回復。

你一條,我一條。

從私信,到微信。

兩個人很快就熟識了起來。

從熟識,到相知,再到相交。沒過多久,兩人就已經無話不談。

他有趣,溫柔,廣博而睿智,幾乎完全符合了夕零心目中對另一半的要求。

只不過,雖然在同一個城市,他卻從來沒有提出過,和夕零見面的要求。

身為女孩子,夕零也同樣自覺而矜持地,沒有主動發起過邀約。

雖然心裡已經漸漸產生了一絲情愫,但夕零在這些時日的聊天中已經早就清楚,他有著一個彼此深愛的女友。

雖然早已是無話不談的好朋友,但夕零卻始終不敢多邁出一步。

直到有一天,微信響起,看到他發來的消息里滿是絕望與哀傷。

他的女友,那個在他口中完美無暇,對他愛到無比深切的女友,竟然在無意中漏下了一絲出軌的蛛絲馬跡,又不幸地被他所發現。

夕零連忙回復過去,驚訝而擔心的心情中,還帶著一絲自己似乎也沒有察覺到的小小竊喜。

或許……自己會有那麼一絲的機會了?

只是,從哪一條之後,他卻再也沒有回復。夕零瘋了一般地用盡了全部聯繫方式,但無論是微信,電話,還是兩人相識的那個社交網站上的私信,他都再沒有傳來迴音。

可……可千萬不要做出什麼傻事來啊!

夕零在心中這麼想著,接下來的一個月內,幾乎連一個字都再也寫不出來。編輯催稿的消息幾乎炸翻了手機,夕零卻一個個都視若無睹,只每天捧著手機,等待著他的迴音。

終於,在夕零幾乎要絕望地以為,那個他已經徹底消失在自己的生命中時,手機中那個被每日盯著看了無數次的頭像,終於又再一次跳動起來。

「可以……出來見一面么?」

幾乎沒有半秒鐘的延遲,夕零立刻敲下了回復。

「好!」

奇妙地,兩人在之間從沒有交換過照片。但真實世界裡的他,竟然和夕零所想像的別無二致。乾淨的白色襯衫,結實的肌肉線條,古銅色的肌膚與知性清爽的面容。

「抱歉。這段時間,讓你擔心了吧。」他笑笑:「我……分手了。然後丟開了一切通訊方式,去了一趟西藏。」

「那……你現在……」夕零遲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問。

「已經都恢復了。旅行果然是最好的療傷方式。」他笑笑,臉上滿是燦爛的陽光,絲毫看不出之前的絕望與哀傷:「過去了的就讓它過去吧,人總要踏入新的生活的,不是么?」

「嗯……」夕零低下頭,用力地鼓足勇氣。過去那茶不思飯不想的一個月,已經讓她患得患失的心情升到了極致。雖然仍舊被女孩子的靦腆與矜持困擾著,但夕零卻實在擔心,若是不在今日開口的話,他會不會又再一次沒有任何消息地,從自己的生命里不告而別。

「那麼……我可以成為你的……新的生活么?」

說完這句話,夕零連忙低下頭去,又忍不住抬起頭,悄悄看他。

臉上的微笑仍舊沒有絲毫改變,似乎半分都沒有為此而感到驚訝一般。

「如果不是這麼期望著的話,我又怎麼會在回來之後,就第一時間約你見面呢?」

聽到這樣的答覆,無數的美麗花朵已經在心中綻放開來。

以後……就讓自己來代替那個背叛了他的女人吧!

夕零堅信,自己絕不會再一次讓他傷心難過了。

只是……

夕零卻始終擔心,自己無法完全地取代她在他心目中的那份地位。

雖然每一次忍不住開口問的時候,他都總是溫柔地將她攬進懷中,輕聲在耳旁堅定地回答,已經完全地不再對前女友有任何依戀了。

「那,仇恨呢,也沒有了么?」有一次,夕零還是猶豫著這麼問出。

他的面容凝固了一下,片刻後,堅定地搖了搖頭。

「不。也不會再恨她了。」

頓了頓,他笑著對夕零發出了邀約。

「說起來,我對自己做飯的手藝還是很有自信的。要去我家嘗嘗么?」

夕零連忙用力點頭答應。

交往了這麼久,這還是他第一次邀請夕零去他的家裡。

帶著興奮的心情隨著他回到家裡,夕零本想著下廚一同忙活,或者至少能打個下手,卻被連哄帶勸地推出了廚房。

「這是為你做的第一頓飯,當然要全部由我來打造了。想要為我做飯,以後的時日還多得很呢。」

聽到最後的一句話,夕零心中一陣甜絲絲的,被他溫柔的臂膀環繞著,抱著放在了寬闊柔軟的沙發上,抓起遙控器為她打開了電視。

廚房裡的鍋碗瓢盆聲叮叮噹噹,已經有香味從門縫之中透露出來,向著鼻子里鑽個不停。雖然有心想去陪著他,但有言在先,夕零也只能乖乖在沙發上等待著,但電視里演著的是什麼節目,卻半點看進去的心思都沒有。

終於,也不知道等待了多久,廚房裡的忙碌聲終於停了下來。

門被打開,他端著大大的食盤,走到了餐桌前放下,微笑著招呼夕零:「來吧,嘗嘗我的手藝怎麼樣。」

而從他邁出廚房的第一步開始,夕零便愣在了當場,怎麼也無法讓自己僵硬的身體從沙發上站起來,只愣愣地看著他的方向。

食盤上,一碗紅燒肉,一盆冬瓜排骨湯,還有一碟青椒腰花,閃爍著動人的鮮艷色澤。

「怎麼?怕太油膩了么?」見到夕零沒有動彈,他啞然一笑:「女孩子偶爾多吃點肉也沒有關係,不用擔心。」

令人食指大動的香味,仍舊向著夕零的鼻子中不絕鑽來。

他說的沒錯,他的飯菜手藝,確實是一等一的拿手。

只是……

夕零又再一次看見了久違的閃動畫面,飄搖在食盤之上。

留著栗色長發的美麗女孩,臉上帶著不屑的神情,俾睨著身前的男人,無數惡毒的話語自口中吐出。

終於,男人帶著野獸一般地嘶吼,將她狠狠地壓在了沙發上,雙手死死掐住了潔白修長的脖頸,不顧身下激烈的反抗掙扎。

夕零茫然低下頭,看著自己身下的沙發。

與食盤上畫面中的那一張,完全沒有任何差別。

「怎麼?傻了么?」

他走到夕零身邊,親昵地按了按夕零的鼻尖,將獃滯的夕零抱起,放在了餐桌前的椅子上,又拿起身前的筷子,塞進她的手中,自己繞過餐桌,坐到了對面。

夕零握著筷子,機械地抬起頭來。

餐盤上的閃爍畫面中,栗發女孩圓睜著雙眼,身體終於停止了掙扎,漸漸變得僵硬起來。

畫面中的男子鬆開手,踉蹌著從沙發上站起,面色蒼白,雙手顫抖,緩緩抬起頭來。

恰好,與餐桌對面,他微笑著的面容,重合在了一處,嚴絲合縫。

「快點動筷子呀,再不吃就冷了哦。」

他從面前夾起一塊紅燒肉,塞進嘴裡,用力咀嚼了一口,寵溺地看著夕零,眼神中滿是甜蜜。

童夢詭事錄之十一——夜遊

幼時種種奇思妙想,如果都能成真,那會如何?

童年的白日夢,若是都能實現,必定是最詭異的故事。

等我慢慢用洪荒之力打開腦洞,把童年的夢化作詭異的故事,一一記錄下來。

這就是,童夢詭事錄。

第十一個故事,關於遊樂園。

如果有可能的話,你會希望父母一直沒有分開么?

——小時候是那麼想,長大就不了。

夜遊

這個城市裡,新開了一個遊樂園。

在很短的時間裡,就成為了小朋友們的聖地。

暑假過去,夏顏的同學們回到學校,紛紛興奮地談論起來。

旋轉木馬,雲霄飛車,激流勇進,天空之旅……

在那個遊樂園裡,每一項娛樂設施都能讓小孩子們瘋狂。

但夏顏卻只能在表面上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掩飾起一切羨慕的神情。

直到只剩下獨自一人時,才把從小夥伴們那裡聽來的那些奇幻經歷拿出來,一點點慢慢重溫,然後偷偷地羨慕,幻想著自己也能夠和爸爸媽媽一起,在遊樂園裡開心地玩耍。

可惜,夏顏卻一直沒有等到那個機會。

因為從她記事起,父母就在不停地吵架。

不停,不停地吵架。

互相抱怨生活的細節,抱怨性格的缺陷,抱怨彼此政治立場的分歧……一切夏顏能夠想到的與想不到的,一切夏顏能夠聽懂的與聽不懂的,都可以成為他們互相攻訐的理由。

惡毒,猙獰,放棄一切體面與自尊——這些詞語,小小的夏顏並不懂。直到長大之後,再回憶往昔的這一切時,她才能夠準確地將父母當時的作態,這樣描述出來。

夏顏從來不敢對父母提出任何要求,只能沉默著,順從著,生怕自己的一點點微小要求,都會成為兩人爆發新一次爭吵的導火索。

這樣的日子,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每日都如常地過下去。

直到這一天,夏顏突然意識到,父母似乎已經……整整一個禮拜沒有吵架了?!

晚餐時,夏顏抬起頭,怯生生地看著父母,小聲地對他們說,自己想去遊樂園。

「遊樂園?」

「也好。」

「那明天,就帶孩子去吧。」

「去吧。」

父母對視了一眼,彼此點了點頭。

夏顏低下頭,輕輕扒著碗里的飯,用飯菜塞住自己的嘴,才能勉強讓自己不會激動得哽咽起來。

第二天,是禮拜六。

不用人叫,也不用鬧鐘。太陽公公剛露出了一點腦袋,夏顏早早就爬起了床,興奮地期待著。

夏顏喜歡奶糖。濃郁甜美,只要一顆就能讓奶香充滿口腔的大白兔奶糖。

如果能夠一邊開心地在遊樂園裡玩兒,一邊大口大口地把整把的大白兔塞進嘴裡,這就是小小夏顏心裡,幸福的極致了。

所以夏顏才會起來得那麼早,開始為今天的美滿之旅做準備。

一顆……兩顆……三顆……

奶糖從包裝袋裡被取出,剝開,丟進透明罐子里。

等到罐子被奶糖裝滿的時候,就是爸爸媽媽起來,一人一邊牽著自己的手,向著遊樂園出發的時刻了吧。

夏顏心裡,這麼憧憬著。

罐子漸漸充實起來。三分之一……二分之一……

可是爸爸媽媽的卧室里,為什麼還是沒有動靜?

三分之二……四分之三……

為什麼卧室里,開始響起爭吵的聲音?

夏顏晃晃腦袋,竭力讓自己不去想,將注意力完全灌注在眼前的奶糖上。

罐子就快被裝滿了……等到裝滿的時候,應該就要出發了吧。

不,是一定就會出發了!

可是直到罐子被裝滿,夏顏仍舊沒有等到爸爸媽媽的卧室門打開。

她放下奶糖罐,握緊了拳頭,一步步走到父母的門前。

裡面,激烈的爭吵聲,如同一周前的每一天那樣,再度迴響在了夏顏的鼓膜中。

「我為什麼會嫁給你這種人!」

「我為什麼會娶了你這種人!」

「過不下去了!離婚!」

「離就離!」

夏顏轉過身,走回自己的小房間,竭力用失落填滿眼眶,來阻住淚水落下。

裝滿了的奶糖罐,似乎是去不到遊樂園了。

夏顏坐在小板凳上,望著窗外,一顆一顆地將精心準備好,剝開包裝紙的奶糖塞進嘴裡。

奶香味充滿了口腔,但夏顏卻感受不到半點甜味,只有苦澀。

太陽一點點升高,再一點點落下。

從清晨,到黃昏,爸爸媽媽卧室的那扇門,從頭至尾都沒有打開,只有爭吵聲與雜物被砸落地面的聲音不斷傳出。

奶糖罐已經空了。

沒有人給小夏顏做飯,也沒有人關心小夏顏餓不餓,渴不渴。

更沒有人還記得,昨天答應過夏顏,今天要帶著她,一起去遊樂場。

去那個她憧憬了很久,期待著能夠在小夥伴們之間擁有談資的遊樂場。

夏顏放下空空的奶糖罐,站起身,走進衛生間里,自己刷牙,自己洗臉,然後自己回到屋裡,躺上床,蓋好被子。

隔壁房間里的爭吵好像已經止歇,也好像沒有。夏顏不知道,因為她捂住了耳朵,不願意再聽見半點一牆之隔外的聲音。

或許……自己永遠都不可能像班裡的其他小朋友們那樣,開開心心地由父母帶著,在遊樂場里度過歡樂的一天了吧。

而且,似乎兩個人都已經忘了。

今天是夏顏的生日。

是他們將她帶到這個世界上的日子。

窗外的夜色越發的深沉。月亮也漸漸顯露出了自己的面孔。

夏顏的心中突然冒出了一個念頭。

起身,下床,摸出小豬存錢罐,將所有的硬幣都揣在身上。

開門,關門。開門,關門。

站在家門外,夏顏深深呼吸了一口夏天夜晚的空氣,捏緊了口袋裡的那一把硬幣,向著心中自以為的,遊樂場的方向走去。

如果爸爸媽媽不願意帶我去的話,那我就……自己去吧!

夏顏邁開腳步,咬著嘴唇,一步步走去。

走,走,走,走,走。

走……走……走……走……走……

像是走過了一生般漫長,夏顏終於看到了前方,自己憧憬依舊的那個目的地。

宛如城堡般的大門矗立在眼前,張燈結綵,閃耀輝煌。

門口,卡通角色布偶們,列成了兩排,做出各種憨態可掬的模樣,每一個的臉上都帶著最燦爛的笑容。

「歡迎你,小朋友!」

穿著筆挺燙金制服的管理員迎上前來,彎下腰,向著小小的夏顏微笑著伸出手。

大手牽住了小手,帶著夏顏穿過了城堡大門,走進那個瑰麗多彩的世界。

「門……門票……」

夏顏從口袋裡將硬幣們全部掏出來,捧在手心之中,怯生生地遞到管理員的面前:「夠不夠?」

「門票?」

管理員的臉上露出一絲驚訝的表情,隨後馬上重新被微笑所掩蓋:「可是,小朋友,今天不是你的爸爸媽媽,為你包場了么?」

夏顏一愣,順著管理員的手臂向前看去。

爸爸媽媽拉著手,正站在不遠處的前方,臉上帶著笑容。

「今天,整整一夜,都是屬於你的。」

「爸爸媽媽,會陪你玩到累得再也走不動為止。」

兩個人走向夏顏,一人一邊,牽住了兩隻小手,向著遊樂設施走去。

旋轉木馬,雲霄飛車,激流勇進,天空之旅……

夏顏從沒有想過,世界上會有這麼好玩的地方。也沒有想過,人生中會有那麼美妙的時光。

再也聽不到爭吵,看不到怒容,只有和煦的微笑,溫暖的手掌,還有無限歡快的時光。

沒有人擠人,沒有排隊。在這個夜裡,整個遊樂園,都是屬於夏顏和爸爸媽媽,三個人的。

一遍又一遍地在每一個遊樂設施里,上躥下跳。而無論夏顏想要玩多少次,管理員都會恭謙地在一旁,為夏顏啟動,再啟動。

最後的高潮,是盛大的花車遊行。

站在城堡的頂端,如同公主一般俯瞰著城下的大道,一輛接一輛的彩車從大道上駛過。

卡通布偶們站在花車上,列出整齊的隊形,向著夏顏招手致敬。

天空中,伴隨著華彩的樂章,無數煙火開始炸裂,噼里啪啦,散落出無數絢爛。

「生日快樂,我的小公主。」

煙火的光芒下,爸爸與媽媽拉著手,為夏顏戴上了一頂皇冠,然後同時吻在兩邊臉上。

金燦燦的皇冠中心,鑲嵌著的鑽石正閃爍著奪目的光芒。

在這一瞬間,夏顏恍惚間,真的彷彿成為了童話世界中的公主。

經歷了人生中最開心一夜的夏顏,還沒有吃完手裡的大大冰淇淋,就已經困到伏在爸爸的背上睡著了。

但即便是在迷迷糊糊的夢中,夏顏依舊能夠感受得到,爸爸那寬闊的雙肩,以及自己背上,媽媽溫暖的手。

陽光曬在臉上。

夏顏從小床上醒來,看著陽光灑進房間里。

這是……美夢?

坐起身,卻看見枕頭旁邊,那頂皇冠正好端端地放著,熠熠生輝。

原來……不是夢!

連拖鞋都顧不上穿,夏顏歡叫著跳下床,舉著皇冠向著爸媽的房間衝去。

他們……還是愛著自己的!

所以才會悄悄地,不讓自己知道地,包下整個遊樂園,安排了那麼一場深夜中的遊園會吧!

然而,剛剛打開自己的房門,傳來的卻又是熟悉已久的……爭吵聲。

惡毒,猙獰,欲生吞而後快,拋開一切體面與尊嚴的污言穢語,從兩個人的嘴裡互相吐向對方。

皇冠噹啷落在了地上。

一切,仍舊都沒有變……

似乎昨晚發生的一切,都只停留在了昨晚。

夏顏咬著下唇,站在爸媽的卧室門口,聽了許久,終究還是沒有勇氣推開那扇門,只是赤著小腳,默然重新走回了自己房間。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下去。

父母仍舊在每日爭吵,似乎永不會疲倦,永不會對這項娛樂失去興趣。

但——此後每一年,夏顏的生日,夜晚的遊園會,卻從沒有改變過。

無論是在離婚之前,兩人每天的爭吵時,還是在離婚之後,老死不相往來時,只要到了夏顏生日的那一天,他們永遠會一起在遊樂園,一人牽住一邊的手,陪著夏顏,將每一個遊樂設施都玩遍。

最後,再在盛大的花車遊行中,在華彩的樂章中,在瑰麗的煙火下,將公主的皇冠為夏顏戴上。

「無論爸爸媽媽之間怎麼樣,夏顏,你永遠是我們的小公主。」

每一次,他們都會微笑著,一人一邊,同時吻在夏顏的左右臉蛋上。

所以,無論父母之間發生了什麼,但夏顏都不會再恨他們。

他們之間的仇恨,是他們的事。

至少……夏顏相信,他們還是愛著自己的。

這樣的生日深夜遊園會,結束於夏顏的十八歲生日那一天。

「從今天起,夏顏就終於變成大人了。爸爸和媽媽不能一直陪著你來遊樂園了。」

「變成大人以後,就不可以再來遊樂園了哦。否則的話,會被人笑話的。」

「但是,不用擔心。在爸爸媽媽心裡,夏顏永遠是我們的小公主!」

望著兩張被煙火映得五顏六色的臉,夏顏甜甜地微笑著,給了他們一個大大的擁抱。

變成了大人,就會擁有大人的人生。

戀愛,結婚……

夏顏也有了自己的男友,自己的丈夫,直至……自己的女兒。

夏顏曾經許諾過,絕不會像父母那樣,走上他們曾經走過的道路。

但,上天似乎總不打算讓事事都盡如人願。

當曾經的風花雪月變成柴米油鹽,總會有這樣那樣的事情,讓夏顏不悅,厭煩,憎惡,直到——仇恨。再怎麼掙扎都是無濟於事。

於是,兩個人也開始了爭吵。每一日,似乎永無止境地互相傷害。

每當恨意湧上心頭時,夏顏的心中只剩下了一個念頭,就是折磨自己的丈夫,同時也被對方折磨。

而或許在對方的眼裡,也是一樣——折磨夏顏,並且被夏顏所折磨。

又或許,兩個人都只是在折磨自己而已。

終於,在長久的折磨與自我折磨之後,夏顏終於得到了解脫。

獨自帶著女兒生活,再也不用和那個男人見面。曾經彼此給過的一切傷害,都埋藏在心裡,不會再去觸及。

至於女兒……

她還小,應該不會記得這些的吧。

夏顏總是這麼安慰自己。

這一天的夜裡,夏顏在迷糊中,聽見了屋外的動靜。

小心翼翼地起身,開門,卻正趕上家門被關上的聲音。

還在上小學的女兒……在這深夜裡,要去哪裡?

夏顏沖回自己的屋裡,套上衣物,匆匆也衝出了屋外。

前方是女兒腳步蹣跚的身影,但剛要追上去的夏顏,卻恍惚間不知為何,放慢了腳步,僅僅是以奇異的相同節奏,一步步跟隨在女兒的身後。

走,走,走,走,走。

走……走……走……走……走……

像是走過了一生般漫長,夏顏的前方再一次出現了那個燈火輝煌的城堡,張燈結綵,閃耀輝煌。

門口,卡通角色布偶們,列成了兩排,做出各種憨態可掬的模樣,每一個的臉上都帶著最燦爛的笑容。

「歡迎你,小朋友!」

穿著筆挺燙金制服的管理員迎上前來,彎下腰,向著小小的女兒微笑著伸出手。

自從十八歲之後便久違了的場景,重新出現在了夏顏的眼前。

茫然而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夏顏的全身都戰慄著,冒起了一顆顆的雞皮疙瘩,猶如初夜時一般的緊張與恐慌。

不知道站了多久,才終於回過神來時,夏顏看見了女兒出現在了面前的城堡之上。

在她的左右兩邊,各站著一個大大的卡通布偶,臉上掛著永恆不變的微笑,一人一邊,親切地拉著女兒的手。

夏顏看著自己的身前,卡通布偶們站在花車上,列出整齊的隊形,向著城堡頂端招手致敬。

天空中,伴隨著華彩的樂章,無數煙火開始炸裂,噼里啪啦,散落出無數絢爛。

「生日快樂,我的小公主。」

煙火的光芒下,兩個卡通布偶拉著手,為女兒戴上了一頂皇冠,然後同時吻在兩邊臉上。

金燦燦的皇冠中心,鑲嵌著的鑽石正閃爍著奪目的光芒。

突然,城樓上,那兩個卡通布偶直起腰,轉向了夏顏。

就連花車上的那些布偶們,也同樣齊刷刷地望向了夏顏。

每一個布偶的臉上,都掛著相同的微笑,就連嘴角彎起的弧度,都沒有分毫差別。

「好久不見了啊,夏顏小公主。」

而城樓上,女兒似乎根本沒有看到下面的夏顏。

只是自顧自地笑著,跳著,抱著身前的卡通布偶,眼神中滿是對父母的依戀。


謝俊輝是個孤兒。
謝俊輝從未見過他的父親,在謝俊輝5歲時,他的母親小月也因病去世。
謝俊輝被寄養在孤兒院,活到了25歲。

然而,悲劇在謝俊輝身上並未停止。
在他一次體檢中,他意外被查出了艾滋病。

艾滋病,謝俊輝驚訝極了。
他知道艾滋病傳播的三種途徑:母嬰傳播,血液傳播,性傳播。
謝俊輝沒獻過血,沒被輸過血,沒有愛,更沒有做過愛,雖然他很想。
母嬰傳播!謝俊輝背心發涼。

謝俊輝忽然想到母親小月年紀輕輕就因病去世。
他找到孤兒院的院長——一個清瘦的老人,他讓院長給他講講小月的故事。

院長被逼無奈,如實相告。
原來,小月年輕時,在深夜下班回家的路上被一個男人強姦,而那個男人是一名艾滋病患者。
小月不僅因此感染上了艾滋病病毒,還懷上了謝俊輝。而那個男人卻永遠地消失了。
不久後,小月病發去世,而謝俊輝繼承了艾滋病病毒,潛伏了25年,終於發作。

謝俊輝崩潰,對人生徹底失去信心。
院長不忍,決定用自己深藏的一個秘密來救贖謝俊輝。

院長把謝俊輝帶到孤兒院的後院,撬開一個被嚴密封鎖的枯井。
「跳下去,你可以回到過去。」院長說。

謝俊輝並不相信時間回溯,只是他萬念俱灰,索性二話不說,跳入了枯井。
在下墜的過程中,他聽到院長在井邊的呼喊:
「想回到現實,打三下響指。」

時間軸倒轉,謝俊輝真的回到了他出生之前的年代,具體來說,是陌生男人強姦他母親小月的那一天。
謝俊輝意識到,他擁有了一個改變命運的機會。
「可是,阻止男人強姦,就不會有我了啊?」
「不管了,橫豎都是死,試上一試。」
謝俊輝決定改變歷史。

當天晚上,根據院長提供的信息,謝俊輝來到小月下夜班回家的那段路上。
果然,他看到一個帶著黑色口罩的男人正在和一個年輕女子糾纏。
沒錯,那女子正是自己年輕的母親小月!
謝俊輝掏出準備好的棒球棒,衝過去狠狠地給了那個男人一棒子。
一輛警車疾馳而過,不過似乎並沒有注意到他們。
「等著警察,什麼都晚了。」謝俊輝心想。

英雄救美。
小月感激萬分,邀請謝俊輝去她家裡喝一杯酒。
在昏暗的路燈下,謝俊輝覺得年輕時的母親好美。

謝俊輝並不會喝酒。
兩杯威士忌下肚,謝俊輝感覺到了眩暈。
小月也眼神迷離,她不住地盯著謝俊輝。
她覺得他很親切。
他也覺得她很親切。

酒盡燈滅,意亂情迷。
謝俊輝忘了自己是誰。
他人生第一次體會到了愛的滋味。
第二天早晨,謝俊輝從噩夢中驚醒,看到身邊的小月,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做了什麼。
他匆匆穿了衣服,發瘋一般地跑了出去。
他懊惱、悔恨、覺得自己是個禽獸。
真相太殘酷了,那個院長口中強姦他母親的陌生男人,竟然是他自己。
忽然,他想起了院長在枯井邊最後說過的話。
他打了三下響指。

謝俊輝回到了那口枯井邊上,院長也在。
「成功了嗎?」
謝俊輝使勁搖頭,目光彷彿痴呆。
院長長嘆一口氣。
「回去吧,再試一次。」
謝俊輝不明就裡,被院長再次推進了枯井。

謝俊輝又來到了陌生男人強姦他母親小月的那一天。
謝俊輝發誓這次不會再把事情搞砸。
他早早就來到小月下班的路上守候。
路燈點燃,圓月升起。
謝俊輝看到了小月遠遠而來。
謝俊輝衝到了小月身邊,把小月嚇了一跳。
「跟我走,不要回家,不然今天晚上你會有危險。」
小月又驚又怕,不明所以。
謝俊輝索性拽住小月,向小月家相反的方向走。
忽然,一個拎著棒球棒的男子沖他們奔來。
那個男子一棒子打暈了謝俊輝。
倒在地上的謝俊輝,臉上戴著一個黑色的口罩。
他擔心小月看到他的面龐,再度產生親切的感覺,於是下意識地戴了黑色口罩。
在謝俊輝失去意識那一刻,他看到一輛警車疾馳而過,不過似乎並沒有注意到他。


第二天清晨,謝俊輝在街邊醒來,這時,他看到另一個自己從小月家的方向飛奔而來。
好熟悉的場景。
謝俊輝憤怒捶地,然後抬起手,打了三下響指。

謝俊輝又回到了那口枯井邊上,院長還在那裡。
「成功了嗎?」
謝俊輝使勁搖頭,目光滿是自責。
院長又長嘆一口氣。
謝俊輝爬上枯井,第三次跳了下去。

謝俊輝又來到了陌生男人強姦他母親小月的那一天。
他顧不了那麼多了,他必須馬上行動。

謝俊輝在小月沒下班前就來到小月的公司,要求小月今晚一定不要回家。
他開始死纏爛打,小月同事們紛紛投來不懷好意的笑容。
小月被這個莫名奇妙的瘋子氣壞,她並不想理她。

下班時間到了。
小月要走,謝俊輝不依不饒,先軟後硬,堅決不讓小月下班。
小月被逼無奈,求助同事。
好心的同事幫小月報了警。
警察來了,控制住謝俊輝,謝俊輝依然瘋言瘋語。
小月終於得以離開公司。
路燈點燃,圓月升起。

一番盤問後,謝俊輝被警察扔上了警車。
警察局和小月的家在同一個方向。
謝俊輝在警車裡向外張望。
他看到路邊,一個男子用棒球棒打倒了另一個戴黑色口罩的男子。
他知道,那兩個男子,都是他自己。
他苦笑,打了三下響指。

謝俊輝又回到了枯井邊上,帶著滿臉的絕望。
院長看著謝俊輝的表情,明白了一切。
院長也陷入了絕望。
他不說話。
他也不說話。
他們二人把那口枯井封上了。
井封上了,心也封上了。

院長對著封上的枯井,長嘆了一口氣。
他抬起手,打了三下響指。
謝俊輝驚呆,他看到院長平地消失了。
在消失的最後一剎那,他覺得院長的樣子很親切,很熟悉。

謝俊輝在離孤兒院不遠的一座小城居住下來,隨時準備病發而亡。
然而很多年過去,他依然活著,只是身體愈發地清瘦。
這些年他做了很多慈善事業,只是在他心中終究有個結。
直到有一天,他回到了孤兒院,悄悄來到後院的那座枯井前,滿滿的回憶撲面而來。
他長嘆一口氣,重新扒開枯井,一躍而下。
他知道自己還有一個使命沒有完成:
他要回到幾十年前,去應聘孤兒院院長。


新增第七個故事。《永遠不會消失的阿曼達》

第一個故事

《假如將我換成你》

越來越多的人說美琪長得像妙茹。

美琪念初三,她的爸爸是一名鐵路工人,媽媽常年生病卧病在床,他們家住在鐵道邊的一處磚瓦房裡,有一個小院子,雜亂生長著一些野花野草。

有一段時間,妙茹的名字每晚出現在黃金檔電視劇演員表裡。慢慢地,各大晚會中也常常有妙茹的身影,15歲的妙茹,已經是一位很紅的明星。甚至傳出緋聞,對象是娛樂圈某位受人尊敬的前輩的公子。男生叫做何睿,被狗仔拍到他和妙茹一起在街邊喝咖啡,兩個人都是一臉天真與幸福。

美琪的同桌訂了許多八卦報刊,她們總是在課間埋著頭同看一份雜誌。在那些零星碎片的報道里,妙茹、何睿的模樣在美琪腦海里逐漸清晰起來。加上大家都說美琪和妙茹長得極像,美琪總覺得自己的命運會在某時某處與他們產生交集。

中考完,美琪考得不好,家裡的氣氛一如既往悶熱低沉,傍晚美琪爸爸下班,帶了同事回家吃飯,他們在院子里支上小木桌,就著花生米和鹵豆腐喝酒談天。

他們說起了公司給買的意外傷害保險,如若他們意外身亡,家屬最多能獲得80萬的賠償。

美琪出來給他們添酒,聽進去這段話。

美琪的媽媽躺在床上,臉色蠟黃,一床薄被蓋著她木柴一樣的軀體。

媽媽剛喝完一碗稀粥,美琪拿著她的碗筷去小廚房洗,洗完又用開水燙了幾遍,放進碗廚。美琪總是想起來小學時邀最要好的女同學來家做客,聽美琪說媽媽得的是乙肝,臉色立刻沉下去,逃出了美琪的家。

美琪跟在她身後追問原因,女同學歇斯底里對美琪喊:「你太自私了!這種事你也不告訴我,是不是想我也被你媽媽傳染!!」

事情很快傳遍了全班,沒人敢再靠近美琪,前排同桌的鉛筆掉落在美琪桌邊,美琪彎腰撿起來遞給同學:「給你。」

同學用一張餐巾紙包著鉛筆,徑直走到垃圾桶旁,將鉛筆扔掉。

世上為何有相貌相似的人過著截然不同的人生呢?

美琪沉浸在回憶中,爸爸的喊聲傳來:「美琪!我送送劉叔叔。」

「好的。」美琪猛然驚醒。心裡一陣慌亂。

爸爸回來後,美琪見他酒還未完全清醒,泡了一壺濃茶給他,爸爸坐在一張發黑的藤椅中,撫著肚子難受地呻吟。許久之後,打出一個長長的酒嗝。

夏日漫長難挨,正午時分美琪要去送綠豆湯給爸爸。爸爸沿著鐵路,彎腰敲擊鐵道,擰動螺絲檢查是否有鬆動。

美琪遠遠地喊:「爸爸!」

他抬頭朝她揮手。

美琪調皮地走在軌道的枕木間,拎著一隻保溫桶,保溫桶在美琪手中晃晃蕩盪。美琪慢吞吞走著,腳下一不留神絆了一跤,爸爸喊:「美琪,小心點!快下來,一會火車要來了!」

「爸,我腳崴了。」美琪彎下腰揉著腳踝。

「美琪,你幹嘛呢!快點下來!」爸爸著急地喊。哐鐺哐鐺的火車聲由遠及近,爸爸朝著美琪跑過去,他腿腳發軟:「美琪,美琪。」

他摔倒在鐵軌上,火車從他身上駛過……

他並沒有看到,美琪從容地穿過鐵軌,火車從她身邊呼嘯而過,那響聲震耳欲聾。

父親的死並沒有讓這個家庭更加窘迫。至少美琪這麼覺得。只剩母親和美琪的家,顯得空曠很多。美琪跟媽媽說,她不想繼續念書了,想出去打工,媽媽沒有能力阻攔,她在美琪離家前幾天,割腕自殺。

那時,美琪才感覺到真在的輕鬆與自由,她再也不是那個受家庭拖累的女孩子,她要飛遠。

父親的死換來大筆金錢,美琪將40幾萬人民幣存入銀行,身邊只留少量現金作為車旅費用。她從家門前的車站出發,一路輾轉,到了妙茹的城市。

美琪最開始在餐館打工,一邊工作,一邊暗自打聽妙茹家的地址。她留意著報刊、電視、網路里所有妙茹的行跡,還有何睿,總是陪伴在妙茹身邊,似乎在用他全部的耐心,等著一個少女長大。

她為何會有如此好運?

美琪總算知道了妙茹的家住在哪裡,她剪短頭髮,劉海遮住額頭,身上的衣服土氣陳舊。在妙茹家那棟別墅里,美琪得到了一份廚房的工作——洗菜切菜,打掃廚房。她總算與妙茹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何睿比她想像中更加俊美,他幾乎成了妙茹的經紀人,安排妙茹的工作和生活。妙茹回家的前一天,何睿就會打電話來,制定好第二天的飲食單。

只是何睿從不在妙茹家留宿。最晚不會超過10點,就會跟妙茹告別。

美琪一直以為妙茹的父母一定是貪財勢利的人,不然為何讓妙茹做這些拋頭露面的工作,起起落落,是是非非。事實上,妙茹的母親儒雅溫和,父親是成功的商人,妙茹所做一切,不過是為了喜歡。而且他們早就打算好,等妙茹紅夠這幾年,等她玩兒夠了,會送她去國外念書。

妙茹喜歡在大大的浴池裡泡澡,水裡滴進玫瑰精油,妙茹舒服放鬆地躺著,臉上蒸出薄汗,臉色緋紅,如一朵玫瑰緩緩綻放。她似睡非睡,浴室里瀰漫著香甜的水汽。

她隱約看見浴簾外有個身影,懶洋洋地問:「誰呀?」

沒人答話,浴簾被掀開,不出所料,是何睿。

何睿俯下身同她親吻:「親愛的,我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明天早晨我來接你。」

「好,開車小心。」

門被輕輕關上,過了一會,妙茹又聽到門被推開,浴簾悉悉索索響動。

「何睿嗎?」

她睜開眼,想要尖叫出聲,卻只能獃獃躺在水中。她看到的,是另一個妙茹站在浴池邊,長發垂落,穿著她最愛的那件淡粉色睡袍,胸口,一片艷紅的血跡。

這一定是幻覺,妙茹揉揉眼睛,再睜開,她依然在那兒,沉默地看著她。她替她拉好帘子,悄無聲息地離開。

妙茹沒敢跟任何人提起這件事,說了也沒人會信她。她越來越多地看見她,總是在深夜,床前,窗邊,衣櫃中……相同的那件袍子,沾著血污。

妙茹持續精神不振,演戲總念錯台詞,晚會對口型假唱忘記張嘴,大家一致認為妙茹工作太辛苦,替她安排假期,何睿陪她去國外旅行一段時間。

出發前夜,下起大雨,隆隆雷聲從屋頂跑過,妙茹早早上床睡覺,半夢半醒間,有人捂住她的口鼻,她驚醒,瞪大眼睛,依然是她。

她的力氣比妙茹大很多,妙茹想推開她拿著刀子的手,卻只能任她將刀子刺入自己的胸口。血漫出來。

她們一樣的臉龐,一樣的睡袍,血跡的位置都重合。妙茹以為自己是在夢中,美琪也同樣以為自己是在夢中。她將妙茹拖至浴池,放滿水,滴進玫瑰精油。

美琪拿的是廚房最鋒利的一把刀,她割去妙茹的頭髮,一塊一塊切割她的皮肉,她將每一塊骨頭剔出來反覆清洗,像在廚房時清洗從市場買回的那些骨肉。一個破碎的妙茹浸泡在玫瑰花的水裡,像一池開敗的玫瑰。

能被水流帶走的都被帶走了,剩下的妙茹,如同廚餘,被美琪扔進垃圾桶。

雨停了,晨光中,美琪睜開眼,有人敲門,她聽見何睿溫柔地問:「妙茹,醒了嗎?」

美琪笑容恬靜:「醒了。」

——

這是美琪所能想到的最好的計劃,她一遍遍地打磨著每一個細節,確保萬無一失。

她去送綠豆湯給父親,遠遠地呼喚他:「爸爸!」

美琪的腳卡進枕木,她摔倒到鐵軌上,爸爸並沒有跑過來。

美琪的腳踝受傷,她試圖站起來,又一次摔倒。

「爸爸,救救我!」美琪哭喊著。

爸爸呆站在原地,眼睜睜看著火車開過,看著火車碾碎一個少女,連同她心裡全部的罪惡和美夢。

====分割線===

第二個故事

《不要進來》

1.

為了生二胎的事,甘小鶯又一次跟婆婆鬧得不愉快。兩個人在電話里說來說去車軲轆話,重複了一遍又一遍,甘小鶯已經極其不耐煩了,語氣不免很沖,最後婆婆氣得把電話掛斷。

晚上李曄下班回來,甘小鶯忍不住對李曄抱怨:「媽今天打電話來了,催我們趕緊再生一個。」

李曄問:「你怎麼說的?」

甘小鶯白了他一眼:「還能怎麼說,也不想想我今年多大年紀了!42了,還生什麼生!」

「呵呵。」李曄不置可否地笑笑。

「你笑什麼?」甘小鶯不滿地問。

李曄從背後摟住甘小鶯,捏了捏她的胸:「42怎麼了?該豐滿的地方還是很豐滿的。」

甘小鶯掙開李曄:「別鬧。回頭你跟媽嚴肅地說說,讓她以後別再提這事兒了。聽得我心裡不舒服。」

「要我說啊,不如我們就再要一個,也好給芳菲做個伴。」

「切,芳菲以後有老公有小孩,你以為她稀罕要個弟弟妹妹啊!」

李曄用下巴蹭蹭甘小鶯的耳垂。

「你幹嘛!」甘小鶯皺眉躲開。

「要不,就再要一個,今天晚上就來造。」

「李曄!別這樣,我不想,真的不想。晚飯還沒煮。」

「芳菲又不在家,隨便吃點就行。」

甘小鶯半推半就,也就依了李曄,完事兒後,李曄去洗手間擦洗,甘小鶯在床上懶懶地問:「李曄,你跟我說實話,你是不是重男輕女,跟你媽媽一樣,想要一個男孩兒?」

「怎麼可能。我多疼芳菲,你還看不出來啊。再生一個,男孩兒女孩兒都行。」

「不生。」

「這麼堅決?」

「堅決不生!!」

2.

李芳菲在一所私立寄宿中學念初二,每周只有周日回家一趟。那一天,甘小鶯會把李芳菲下個星期穿的衣服一套一套搭配好,分別用袋子裝起來,再放進箱子。學校不給帶吃的東西,甘小鶯泛濫地母愛也只有一天時間,為芳菲做各種好吃的。當年甘小鶯懷李芳菲很辛苦,她有多囊卵巢綜合症,每個禮拜三凌晨三點鐘不到就要起床,到醫院排專家門診的號,促排了半年多,好不容易才懷上的芳菲,沒邊沒際地寵。甘小鶯特別討厭別人說生男生女這些事兒,好不容易得來的孩子,還在乎男女嗎?只要是個健全的孩子,甘小鶯就已經阿彌陀佛了。

過年,甘小鶯和李曄帶芳菲回鄉下老家。正月里,婆婆試探地問芳菲:「芳菲啊,你想不想再要一個弟弟妹妹啊?」

芳菲低頭玩著手機:「隨便。」

婆婆又去探甘小鶯的口氣:「小鶯,你還記不記得住在城裡的表姑媽?她今年都47了,還想要個孩子,懷了三次都落了胎,養了一年多沒幹活,這次又懷上啦。」

「哦。」甘小鶯不冷不熱地答應了一聲。

「要不你們——」

甘小鶯打斷婆婆的話:「媽,別再說了。」

「你要是怕帶小孩累,媽去給你帶。」

「芳菲,你爸呢?」甘小鶯起身不再看婆婆,想找找李曄,讓李曄來應付。

「不知道。」芳菲頭都沒抬。

「李曄!」甘小鶯進房間找,李曄正在打電話。

等他掛了電話,甘小鶯問:「誰啊?」

「同學。我待會要去趟縣城,今晚同學聚會,他們給我打好幾個電話約我了。」

「高中同學啊?」

「嗯。」

「下雪了開車不安全,還是別去了。」

「沒事兒,現在雪還小,我吃完午飯就動身。」

「那你晚上回來嗎?」

「我盡量吧。」

「還是回來吧,我自己帶芳菲睡,有點怕。」

「怕啥?」

「就是有點怕唄。」甘小鶯靠在李曄肩上,無端嘆了口氣。

3.

中午李曄扒拉了幾口飯,帶了瓶熱水就出了門。甘小鶯呵著手站在門口,看著李曄的車慢慢消失在視線里。

下雪,天黑得早,甘小鶯給李曄發簡訊:「晚上能回來嗎?」

「回不來了,路上滑。明天一早回。」

「好吧,注意安全。」

芳菲洗漱完,早早上床玩手機,甘小鶯也窩在被子里,想找芳菲聊聊天,但是芳菲愛理不理地搭理幾句,甘小鶯覺得沒意思,準備睡了,怕芳菲看手機看壞眼睛,給她留了一盞小燈。

夜越來越深,甘小鶯擔心李曄,翻來覆去睡不著,芳菲看手機累了,關了燈先睡。甘小鶯能聽到芳菲的呼吸聲,和窗外的雪簌簌飄落的聲音。她背對著芳菲,看著拉上窗帘的窗戶。她的眼睛逐漸適應了黑暗,感知到一絲微光,從未知的地方滲透進來。

怕吵醒芳菲,甘小鶯只能靜靜側躺著,睡意襲來,她閉上眼,卻在睡著之前,又用力張開一次。然後,她看到了映在窗帘上的人臉。

甘小鶯被嚇得清醒,定了定神,是的,她看到了一張清晰的人臉。她捂住嘴巴,不讓自己叫出聲。

窗外分明站著一個約莫5、6歲的女孩子,死死瞪著甘小鶯。她青著臉,抿緊嘴巴,一下一下推著窗子。

甘小鶯在心裡狂喊:「不要進來!不要進來!!」

可是那女孩兒還是推開窗,裹著風往床邊走來。

「不要!!!」甘小鶯瑟瑟發抖,她不敢叫醒芳菲,又怕芳菲被傷害,只能抬起手在空氣中揮舞,無聲地喊:「走開!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女孩兒開始往床上爬,甘小鶯終於爆發出一聲尖叫:「芳菲快跑!!不要傷害芳菲!」

李芳菲被尖叫吵醒,揉揉眼:「媽,你幹嘛?」

「芳菲!」甘小鶯哆嗦著摟著芳菲:「你沒事兒吧?」

「啥事兒啊,你是不是做噩夢了?」芳菲說著,坐起身,打開床頭燈。

甘小鶯警惕地環視了一下屋子,除了她和李芳菲,哪有其他人!甘小鶯鬆了口氣。她仔細看芳菲,她的女兒,完好無損。

「是啊,做噩夢。」她安慰芳菲。「睡吧。」

「我去上個廁所。」芳菲掀開被子。

「媽陪你。」甘小鶯立刻說。

「哦。」

甘小鶯從被窩裡鑽出來,挽住芳菲的胳膊。

「媽你夢見什麼了?嚇 成這樣?」

「沒啥。」

母女倆挽著手去了廁所。

4.

第二天一大早,李曄安全地開著車回來了,甘小鶯迎了上去:「好早啊。早飯吃沒?」

「還沒呢。你們昨晚睡得冷不冷?」

「還行。你們晚上都做啥了?」

「沒啥,就喝喝酒,唱唱歌。」

「真的?」

「嗯,你還不了解我,我還能做什麼對不起你的事嗎!」李曄湊過去親了一下甘小鶯的臉。

婆婆聽見車聲也出來:「回來啦。」

「嗯。你們吃早飯了嗎?」

「沒呢。等你呢。」老太太笑眯眯地說。

「行,我去洗把臉,你們先吃。芳菲還沒起吧?」

甘小鶯答:「她不到9點鐘不起來的,隨她睡吧。」

甘小鶯沒跟李曄說起深夜女孩的事情,連她自己也覺得,那只是一場夢而已。

早飯桌上,婆婆又嘮叨開,誰家生了二胎,誰家添了孫子。甘小鶯放下筷子,板著臉說:「媽,我都跟你說過多少遍了,你還說這些有什麼意思呢?我跟李曄,有芳菲就夠了!要不是你一直說疼芳菲,我還真以為你重男輕女呢!」

婆婆被甘小鶯這麼一說,掛不住臉,用手背抹了抹眼睛,眼淚就這麼被抹了下來:「小鶯啊。媽真不是重男輕女。李曄上頭,本來有兩個姐姐,一個落了胎,一個養到3歲,沒養活。李曄是我第三胎好不容易養活的。我自己沒了兩個女兒,怎麼可能還嫌棄芳菲呢。」

甘小鶯愣住了,她從來沒有聽婆婆說過這些,不安地望著李曄,李曄咳了一聲:「大過年的,別說這個了,吃飯吃飯。」

5.

在鄉下呆到初七,甘小鶯和李曄都要回去上班,芳菲也不願意自己一個人待在奶奶家,要跟爸爸媽媽一起回家。臨行前,甘小鶯收拾東西,卻意外在衣櫃和牆壁的縫隙里看見一束用紅繩系住的頭髮,看得她頭皮一陣陣發麻。她喊來李曄:「李曄!你快過來!」

「怎麼了?」

「你看這是什麼?」甘小鶯用一張餐巾紙包著,把那束已經枯黃的頭髮拿出來給李曄看。

「這……我去問問媽。」

不一會兒,李曄帶著頭髮又回來了:「是我小時候的胎髮。」

「你小時候留這麼長頭髮?」

「我記得後腦勺上留過這麼一束,到初中才剪掉。」

「那為什麼塞在衣櫃這裡?」

「不知道,大概是什麼風俗吧。」

甘小鶯沒再多問,把頭髮放回了原處。

李曄開車,甘小鶯坐副駕駛,芳菲坐後排,跟大家告別了一番,一家人上路了。車子開了一個多小時,甘小鶯昏昏欲睡,腦袋靠著車窗,隨著車子顛簸。突然駛過一個水坑,車重重地顛了一下。

甘小鶯立馬回頭看芳菲:「芳菲!」

「嗯?」

「你沒事兒吧?」

「沒事兒啊。」

「安全帶系了嗎?」

「系了。」

「坐坐好,別一天到晚看手機了!閉著眼睡一會。」

甘小鶯轉回頭,眼角的餘光看見車窗玻璃上,映出那個女孩青色的臉,這一次是白天,她清清楚楚看清了她的樣子,赤裸著身體,四肢瘦得皮膚皺起,臉是腫的,眼睛彷彿是漆黑不見底的黑洞,她只盯著甘小鶯。

甘小鶯緊緊閉起眼睛,在心裡跟自己說:「這是幻覺,一定是幻覺。不要慌!李曄在開

車,不要影響他!不要嚇到芳菲!」

可是當她睜開眼的時候,女孩正抓著車窗試圖把窗戶打開,她徒勞而憤怒地捶著玻璃,甘小鶯的嘴唇飛快地動著,她不停地默念:「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女孩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甩開,摔在公路上。

6.

甘小鶯以為女孩兒就此消失了,然而,女孩兒總是在她不經意間出現在眼前。床上,腳邊,洗手間,甘小鶯快被逼瘋,卻不敢告訴任何人。

芳菲開學了,住到了學校。

有一天深夜,李曄加班,甘小鶯一個人在家,洗完澡上床時,她又看見了她。

女孩兒縮在床邊,死死瞪著甘小鶯。

甘小鶯無力地問:「你到底想要什麼?」

「跟芳菲換。」女孩出乎意料開口說話。

「你什麼意思?」

「跟芳菲換。」女孩兒重複著之前的話。

「芳菲!!」甘小鶯心裡一驚,抓起床頭柜上的手機,撥通芳菲宿舍的電話。

「你好,我找一下李芳菲。」

芳菲的學校是不允許帶手機進宿舍的。所有孩子的手機都是放在宿管老師的辦公室,周末回家才能拿到。

「芳菲!」宿舍同學喊。「這都幾點了,還有人找你。」

「肯定是我媽。」芳菲從上鋪下來,接過話筒。

「芳菲。」

果然是甘小鶯。

「芳菲,你睡了嗎?」

「剛睡著被吵醒了。這麼晚你怎麼還打電話。」

「就是想問問你怎麼樣了?」

「什麼怎麼樣啊!」芳菲不耐煩了。

「好吧,那你睡吧。」

「真是的……」芳菲抱怨著,放下電話,又重新爬回床上睡覺。

甘小鶯握著手機,額頭上全是冷汗。

女孩兒沒有走,似乎在等著甘小鶯的答覆。甘小鶯開始默念:「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她越念越大聲,聲音回蕩在房間里,她張開眼,看到那些阿彌陀佛幻化成鎖鏈,將那女孩牢牢鎖住。她發狂地掙扎,嗓音尖利:「跟芳菲換!!跟芳菲換!!!」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7.

她奮力掙開鎖鏈,從窗戶跳出去,17樓。甘小鶯想像著她摔得血肉模糊的樣子,嘴角不禁揚起一抹笑。

沒多久,渾身是血的女孩兒順著陽台爬回甘小鶯的卧室,她耷拉著腦袋,一聲不吭地蜷縮在牆邊。

甘小鶯惡狠狠地說:「你要是敢傷害芳菲,我一定會跟你同歸於盡!!」

甘小鶯翻箱倒櫃,找出許多在風景區買的佛珠、手鏈、全部套在脖子和手腕上。口中的阿彌陀佛一秒鐘都不敢停。

她打李曄的電話,始終關機沒人接聽。

她們對峙著,誰都不敢輕舉妄動。甘小鶯爬到床上,用被子捂住頭,她爆發出痛哭。她能感覺到女孩在扯她的被子,女孩的血滴在她的臉上,女孩用盡全力,鑽進了她的身體。

「不要進來!不要進來!!」甘小鶯喊。

甘小鶯覺得腫脹得無法呼吸,有更多的血湧進她的血管,更多的肌肉在她皮膚下生長。她快要裂開。

甘小鶯下床,跌跌撞撞走到廚房,找了一把最鋒利的刀子,刺進她和她身體,一刀、兩刀。她割開自己,看著血流出來,看著她支離破碎,看著她無處可居。她終於殺死了她。

在遙遠的鄉下,婆婆想著過去的事情,她想到自己曾有過一個豁唇的女兒,還是嬰兒的時候,她們被村子裡所有人嘲笑。於是她每天擠干奶水,偷偷倒掉,不肯去喂女兒,她眼睜睜看她消瘦、哭聲微弱,直到她在襁褓中死亡。一具小小的屍體被埋進後山,她跟所有人說,豁唇果然養不活。

屍體餵養著山間的草木,草木就是那個小小嬰兒的居所,她的靈魂久久不肯散去,想活下去,想被擁抱、餵養。想成為像芳菲那樣的女孩子。

第一次, 她被一個母親殺死。

第二次, 她被另一個母親殺死。

而她,永遠不能,和芳菲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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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個故事

《喬喬》

喬喬的奶奶獨居多年。

喬喬每個周六下午去奶奶家,留在她家吃晚飯,住一夜,星期天早起,從奶奶家出發,去培訓班上課。

讀高中以來,喬喬的這個習慣一直沒有改變過。

奶奶其實不是一個很和氣的老人,70多歲,不愛說話,總是將自己收拾得乾淨妥貼,戴一副眼鏡,對誰都是淡淡的。

喬喬在奶奶家感覺很舒適,這種相處的安寧感,在喬喬家是永遠不會發生的。媽媽說話很大聲,嗓音極有穿透力,她似乎一直在用「喊」和每一個人交流。爸爸也是個急脾氣,三兩句話,就能讓家裡吵翻了天。

所以在奶奶家,喬喬才能安下心來看書寫試卷,祖孫兩人在書房裡,一人一張桌子,奶奶安安靜靜畫畫寫字,喬喬埋頭寫作業。時光順著光線,緩緩流淌進屋子,滴落在身上、地上。

奶奶不太會做菜,吃的東西只有那麼幾樣,鍋里倒幾滴油,燒熱,炒一盤青菜; 西紅柿切片,倒進燒滾的蛋花湯里,煮一碗淡淡的湯。喬喬卻吃得開心,簡單的飯菜,解膩也解乏。舒舒服服地熨貼著喬喬的腸胃與心臟。

晚上喬喬和奶奶睡,奶奶的枕頭、被子都香香的。這一切都讓喬喬著迷。奶奶習慣背對著喬喬睡,喬喬聽著她的呼吸聲,合上雙眼。

不知從何時起,這呼吸不再讓喬喬安定,反而讓她恐懼,她擔心下一秒、第二天、下個周末就再也聽不到奶奶的呼吸——總有一天,她會死。

在死之前,她會一天天變得更老,沒力氣收拾自己,變得邋遢骯髒,喋喋不休,身上散發出腐朽難聞的氣味。

喬喬在黑暗裡睜大眼睛,奶奶的銀髮彷彿閃著光,在光里,她看到奶奶的生,也看到她的死,還有,年輕的喬喬,和奶奶一樣,舊了皮囊,朽了骨骼。

喬喬害怕極了,她想要光陰永駐。

奶奶在浴室洗澡時,喬喬推門進去,奶奶並沒有避開她,一如既往沉靜地清潔自己滿是皺紋和老人斑的脖子,松垮的胸部,抬起胳膊,腋下的毛髮也褪光,留下一個深深的凹洞。

「奶奶,我幫你擦背。」喬喬也脫去衣服,跪坐在浴池裡,接過奶奶手中的毛巾,仔細地幫她擦著脊背。唉,她多怕啊,怕不小心擦破奶奶的皮膚,擦折她的脊骨。喬喬放下毛巾,從背後摟住奶奶,親吻她的頭髮、脖子,密密的吻落在她的脊背上,喬喬聽見咔咔作響的聲音,像樹木爆出新芽的脆裂聲。

喬喬撫摸她的全身,貼緊她,撫慰她。將自己的年輕一滴一滴注入那具蒼老的軀體。

她的皮膚漸漸緊緻,胸部飽脹,下一秒就要炸開,腋下、小腹下方的毛髮重新生長出來。而此時的喬喬——蟲子一樣的皺紋爬上她的臉,藤蔓一般纏繞她,勒緊她,吸她的血,吃她的腐肉。

最後,那一灘水中,只剩一個嬰兒,和一具骸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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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個故事

《兔太太》

《兔太太》

小熊9號娶了兔小姐當老婆。

就是那個很普通的兔小姐,也不漂亮,也沒有錢,也不會幹活。自從她成為兔太太以後,很被小熊嫌棄。

小熊修理家用電器的時候,喊:「老婆,把老虎鉗子遞給我吧!」

兔太太蹦來蹦去:「咦,什麼是老虎鉗子?我從來沒有見過啊!」

小熊通下水道的時候,喊:「老婆,快去打盆水來!」

兔太太蹦來蹦去:「不行不行,我端不動。」

小熊很生氣:「老婆,當人老婆不是像你這樣的。除了蹦來蹦去,你還會幹些什麼呢?」

兔太太說:「我會陪著你呀,我的年輕,就因為陪伴著你,一天一天消失了。」

小熊忍無可忍,只好把兔太太殺掉了。兔太太的頭做成了香辣兔頭,兔太太的身體做成了麻辣兔肉,兔太太的皮毛做成了花園裡鞦韆上的皮毛墊子。

每當小熊坐在鞦韆上蕩來蕩去時,小熊都會想:「老婆,其實你還是很有用的。」這時,遠在天堂的兔太太也會覺得無比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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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個故事

《若琪》

1.

1990年盛夏,若琪14歲。她穿淡紫色襯衣,映著她雪白臉龐。陽光下的細細塵埃,也是淺淺透明的紫色。她走在校園裡,比大多數女生高出許多,才14歲剛剛發育不久的年紀,已經172公分,細瘦身體,認認真真藏在長衣長褲里。

她是初二三班的數學課代表,正要去老師辦公室拿作業本,趕在上課前發給同學。辦公室門敞開著,有幾位老師聊天,還有人整理書本預備去上課。若琪沒看到自己的數學老師陳裕坤,有老師看見若琪,提示她:「陳老師在宿舍。」

若琪簡單說謝謝,轉身去往陳裕坤宿舍。

城鎮的中學有很多老師住在鄉下,學校給這些老師每人配一間小小平房,平時就住學校,周末回家。陳裕坤就是這樣,他的妻子在鄉下帶孩子種地,照顧年老父母。

陳裕坤在宿舍批改剩下的幾本作業,若琪敲門進來,喊:「陳老師。」

  他埋頭應答:「馬上好。」

  若琪於是站在門旁,陳裕坤沒聽到回應,轉過頭看若琪:「進來坐。」

  宿舍里唯一可以坐下的地方就是那張空蕩蕩的單人床,只有一條毛巾被和一床涼席。若琪坐下後,突然喉管發癢,有一個她想了很久很久問題在這一刻衝破她的心臟。若琪脫口而出:「老師,如果想要做一個機器人的話,要學什麼?考大學要考去哪裡?」問完她才反應過來,這種問題,其實放肆又無知。

  自己的命運——最好,也不過和普通鎮上女子一樣。不同的只是有一天晚自習前,她去學校門前的商店買圓珠筆,正好老闆在看新聞,有一段播到日本最新研製出來的機器人,和人說話,握手。若琪獃獃看著,無端覺得暖融融的。

  陳裕坤果然是笑了,但是也並不是嘲笑,而是覺得可愛,他認真回答:「數學是肯定要好的。然後呢,物理?大概還要心靈手巧吧。」他笑意漸濃。

若琪臉上一直保持著一份過分成熟的安靜,陳裕坤被這份安靜的目光看得尷尬起來,甚至有點不知所措。

  並不知道具體的原因,然而那天,兩個人都沒有聽到上課鈴敲響,直到班長來找老師,他們才恍然,若琪和班長一起拿著陳裕坤沒有改完的作業本回教室,陳裕坤獨自有些慌亂地整理書本教案。

2.

  陳裕坤給若琪配了一把宿舍的鑰匙,說是自己丟三落四,有時會請若琪幫忙來回拿各種東西,若琪心裡知道不妥還是接下。所謂不妥,也不過是偶爾去送作業收作業多說幾句漫無邊際的話。

  只是這樣,最簡單的事情到最髒的人的嘴裡,還是會變成最不堪的真相四散開來。初三上學期,若琪成了很有名的學生,因為她和老師戀愛,而這個老師,家有妻女。

  還有人彷彿見到兩個人親密摟抱,不在陳裕坤宿舍,就在終日緩緩流淌的燕川江畔。

  再後來他們連孩子都有了,鎮上醫院的醫生可以作證,若琪一個人去做流產手術……

  若琪一聲不吭如同平常。反而陳裕坤害怕起來,雖然流言都是無中生有,可是這種事情能毀他一生。他懂。

  校長也找他去談話,陳裕坤惶恐得要命,他多怕丟了工作。找若琪要回鑰匙,又請班主任撤掉若琪課代表職位。心裡才心安了一些。

  若琪也懂。她有可能比陳裕坤還明晰這世界上一切道理。她只是不說而已。

  沉默解決不了問題,事情很快傳到鄉下,陳裕坤的妻子,以及娘家的哥哥,風塵僕僕來到學校。沒有任何思索,也不需要任何辯解,他們先去找校長,校長說:「這是沒有的事。」

  可惜沒有人聽他,再找到陳裕坤,一個巴掌先煽去臉上。緊接著是嚎啕大哭和真假參半的哭訴。陳裕坤慌了神,也吼了起來:「你們這是做什麼!有什麼事情回家去說!」

  也可惜沒人聽他。

  陳裕坤軟下聲音祈求他的妻子,給留點臉面,他沒有做任何對不起她的事情,他一抬頭,看到若琪被他們拖來。

  一見到若琪,那個女人撲上去,若琪被撞倒在地上,學校的老師都跑過來拉架,沒敵得過哥哥們的手掌以及無所顧忌的拳頭。那些軟弱的男人和女人看著地上的若琪。校長大聲喊:「你們太不象話了!我已經打電話報警了!」

  那好吧,就趁警察來之前再多揍幾下吧。

  於是若琪就在所有人的眼皮底下——當然,包括陳裕坤——被一腳又一腳狠狠踢在腿上、肚子上、胸口、臉龐……

  陳裕坤的妻子破口大罵,罵若琪是婊子,罵她的爸爸是強姦犯,媽媽也是婊子,她就是強姦犯和婊子養的小婊子……

  若琪的手指已經被踩得血肉模糊,但還是用儘力氣,緊緊地握著一枚深紅色的桃心胸針。她很想很想說:「我爸爸不是強姦犯。」

  只是沒有說出口。那一刻,她停止生長。

  混亂終於平息,若琪被送去醫院,鬧事者被帶去派出所。

  醫生試圖掰開若琪的手指,卻沒想到,她怎麼有這麼大力氣握著拳頭,掌心是那枚胸針。有多貴重?不過一個塑料胸針,扔到路邊都沒有人去撿。儘管這樣,醫生還是囑咐身邊的護士:「幫她收好,等醒來還她。對於她來講,肯定是重要的東西。」

3.

  若琪9歲那年,父親車禍身亡。

  當時她正在放學路上,停在路邊準備買一個棉花糖,她看著一粒一粒白糖像蠶繭一樣被抽出白絲,聽到身後巨大聲響,人群騷動,她回頭看到有人被車撞到,大灘大灘的鮮血流淌出來。她嚇得捂住胸口,無處可逃,求救似地望了一眼賣棉花糖的男人,再看路中央,已被人團團圍住。

  有人喊她:「若琪,你發什麼愣!快回家喊你媽媽,你爸快不行了!」

  她撥開人群,走到離爸爸最近的地方,他已經沒有掙扎,因為是炎夏,手腳胳膊都裸露在外。身下一灘模糊血肉。

  若琪倒在父親身邊,沾染著他的血,皮膚骨骼的碎屑,多年過去,她細細聞起來,還是有淡淡父親的味道。

  父親寵她,愛她,當她是世上最貴重寶石。從那一刻起,一切都碎了。

  父親屍骨未寒,母親再嫁。

  再嫁的男人是燕川河岸的鐵匠,鎮上有他的鋪子。他的營生就是錘制各種農具,鐵鍬鐵鏟,擺在木板上出售。若琪很怕他,他的鬍子一直長到鬢角,指甲粗長,裡面黑乎乎一片。

  若琪的媽媽是鎮上紡織廠的工人,喪夫又有女兒,大概只能嫁這樣的人,她要吃飯穿衣,若琪也要念書。沒得挑。

  若琪是少女,什麼都不懂的少女,桃花一樣的小臉,潔凈似雪的肌膚,繼父看著看著就心慌。終是沒忍住動手。若琪媽媽經常夜班,他有得是機會。

  若琪,連命運都不愛你,還有誰愛你。

  繼父沒想到的是,若琪那麼剛烈,第一次手搭上她的肩膀就被凶回去,順手拿起桌上媽媽做針線的剪刀往自己胳膊上戳下:「再碰我,我跟你同歸於盡!」

  那年,她不過11歲。

  繼父沒再敢動她念頭,他看上去兇惡,卻懦弱。不像若琪,她軟弱的身體保護著她巨大靈魂。

  媽媽很多夜班,繼父為這個總是抱怨,他的肉體,需要宣洩,否則就要爆炸,若琪得不到就去得到其他吧。

他和鄰居的姑娘,也不過是個20不到的女孩兒,他給她少量錢財,她提供新鮮身體。一切被若琪看在眼裡。她看到那個女孩兒從從容容穿上衣服,拿走他放在桌上的錢,有時10塊,有時20。廉價得如同菜市場的一條魚,一塊肉,一把青菜。

  若琪終於給派出所寫信,白得沒有一絲記號的紙帳,左手寫字,詳詳細細寫下她所見事實——也不儘是事實,若琪是寫,繼父強姦……

後來沒有什麼懸念,女孩兒和父母都覺得這樣結果對於他們來講,已是萬幸,他們遠遷他鄉。繼父被捕,吃牢飯。

  母親哭得快死過去。這是什麼宿命?以後還有誰敢娶她?她還能指望誰?

4.

  死亡接踵而來。

  若琪幼年的玩伴——懷江,溺水身亡。人們把他從燕川江打撈上來,若琪瘋了一樣跑去看他,被泡發的身軀躺在冰冷河岸。她又瘋了一樣跑回家,把家裡所有東西翻出來,最後最後,找到一枚桃心胸針。

  小小的若琪和懷江,走在江畔,沙礫細軟,陽光灼熱,懷江眼尖看到沙子里有紅寶石一樣的東西閃光,快步跑去撿起,就是這枚胸針。他興奮得大喊:「若琪!!」

  然後鄭重地把它放進若琪手心。

  他總是讓著若琪,不管若琪說什麼,他都說:「好吧。」

  好吧。懷江也死了。

  ……

  若琪在醫院醒來,睜眼看到醫生,不顧手上插著針管吊水,撐著要起來,醫生明白,在她枕頭下摸出胸針,鄭重地,放進若琪手心。

5.

  再去學校,所有人見她都先躲開,然後嗤笑。若琪不管,照樣上學。校長找她,問要不要轉學,她說:「不要。」

  有次和陳裕坤遇到,他低聲說:「你還是轉學比較好。」她不說話。心裡詫異,他為什麼還能在學校?

  還有幾個月中考,若琪哪兒也不想去。

  若琪考了全縣第一,媽媽賣了老家房子,帶著若琪去縣裡上學,她幫人做保姆掙錢。若琪念書比誰都苦,她什麼都想學,什麼都想考第一名,她覺得自己只能考第一,否則,就只有死。

  一晃三年。高考體檢結束後,離考試還早,她挑一個夜晚回到小鎮上的中學,她腳步輕巧,手裡攥著一把鑰匙。

  陳裕坤果然在宿舍,燈亮著,照著他燈下消瘦影子。若琪直接打開門,陳裕坤看到若琪,吃了大驚,若琪反而對他微笑,反手關好門,拉好窗帘。

不動聲色,脫去自己襯衣,背心,胸衣……她赤裸著站在陳裕坤面前,讓他定身一般看著自己,等他看夠了,找到燈的開關,靜靜關上,黑暗裡,嗅到他的氣息,溫柔抱著他。

  若琪像一株最新鮮蘆葦,還帶著露水清香,柔軟嬌弱,她纏著陳裕坤的身體,親吻他滾燙的肩膀。這些事,本來就可無師自通,何況若琪看過最骯髒交易。

  她把自己交給陳裕坤,一個——人——而已。

  ……

  考完後不久,若琪電話里查到自己分數,終於微笑。她是縣裡理科狀元,是學校的榮耀。

  若琪選了很遠的城市念大學,學精密機械與儀器。她還是很想做一個機器人出來。

  暑假裡,她又回老家,一個人去醫院看婦科,告訴婦科醫生,她好像懷孕了,例假好幾個月沒來,醫生狐疑看她,驗血驗尿,果然已經懷孕近三個月。

  那位中年婦女看著若琪:「你好面熟。」

  「你可能聽過,我是若琪。」

  她恍然大悟:「你就是若琪。你打算怎麼辦?誰的孩子?」

  「還能有誰,陳裕坤。醫生求你幫我保密,這個孩子我不能要,我要去念大學……」

  若琪經歷了世上最慘痛的手術,她彷彿被撕扯,直到看到從她身體里出來的一團血肉才痛得回神。

  她沒有地方養傷。傷就一直在那裡。

  還好事情馬上傳遍,陳裕坤徹底完了。

  若琪走了。走得很遠很遠,她覺得那是一個誰也找不到她的地方。

6.

  若琪在火車上,在快要抵達嶄新城市的時候,若琪看到窗外,離鐵軌不遠處,有成片墓碑,再遠一點,是一片廢棄廠房,旁邊堆著小山一樣的垃圾。她安靜地看著它們一幀一幀掠過。

  若琪在新生里並不惹眼,她雖然漂亮但不言語,每天的生活就是跑步、上課、吃飯、看書……她每兩個月剪一次頭髮,剪短就好。不耽誤時間。

  她剛大二就做出很棒的偵查機器人,小小的一隻,翻閱障礙物,躲避偵查,十分靈敏。若琪給他起了一個名字,叫做:懷江。

  大三遇到最好機會,可以參加全國性的機器人比賽,一共十個人的小組,她是副組長,組長是同系研究生的學長,看到他笑的樣子,若琪也很想抱以微笑,表現出來,卻只是淡漠,連嘴角都沒牽起。

  這種比賽,參賽學校多半是買現成韓國或日本機器人,再回來自己編寫程序參賽,若琪說:「這是作弊。」

  學長反駁:「只是買外殼而已,國外機器人漂亮好看,容易拿獎。」

  「但是這是作弊。」

  「所有參賽隊都是這樣。」

  「那好吧,我退出小組。」若琪堅持。

  「你不能走,若琪,你是我們的核心人物。」

  「那就自己動手做。」

  「不可能,經費時間都不允許。」

  若琪沒再說話,丟下所有人獨自離開。

  學長再找她已經是一個禮拜之後,他開口求她:「若琪,回來吧。你是天才,沒有你,我們買再漂亮的機器人都沒法拿獎。」

  若琪不說話。

  「若琪,你還記得你14歲的時候——」學長定定看她,若琪迎著他的目光。

  「若琪,14歲,勾引班級數學老師,被老師家屬打傷進醫院。18歲,和該老師發生肉體關係,並懷孕,之後流產。若琪,我有沒有說錯?」

  若琪感覺血液滾燙,沸騰起來,但是迅速冷卻。她說:「沒有。怎樣呢?」

  「回小組並且聽話,這些就是秘密。不回,天下皆知。」

  若琪低頭一想:「好,我答應。只是你怎麼知道?」

  學長笑得真好看:「這種事,隨便一問,任何細節都能從別人嘴裡套出來。真假不管。」

7.

  周末,若琪憑著記憶找到火車鐵軌附近的墳場,她站立其中,閉上眼睛,好像能聽到無數靈魂竊竊私語。她深呼吸繼續前進,找到那一處廢棄工廠。

工具齊全,材料齊全。她如同發現寶藏,她插上車床插頭,居然通電。她想不通,也不多想,這裡是她的天堂。

  每有空閑,她都會去,銹跡斑斑的鐵片,零件,她仔細打磨,她要讓自己是上帝,抽出自己的肋骨,為自己做出另一個人。然後,她就不會再寂寞。

  他的每一個骨節包括手指都是陳舊的,他的臉,他的身體也是那樣醜陋,看上去笨拙,可是,他是若琪的作品,有最靈活的動作,最強大的心臟,最先進武器。他叫懷江。唯一不足,是由於材料原因,他只有半米高。他的胸口,若琪鑲嵌進去那枚桃心胸針。

  當他終於完整出現在若琪面前的時候,她抱著他哭了,好多年,她頭一回哭。在巨大的空曠里,哭得痛徹心肺。連死去的人,都為之動容。

  若琪經常在落日下,和懷江並排走在廠區,一言不發看著太陽把雲朵燒得通紅,有時兩個人坐在垃圾堆上,被散發的腐朽氣息包裹。他們多麼相愛,這世上唯一的愛。

  機器人大賽結束,他們的作品獲得第一名,學長異常高興,對於他來講,未來又多了一個籌碼。

  結果是,有一天夜晚,他死在自己宿舍的床上,胸口被穿透,但是聲響,沒有血痕,沒有任何線索。警察來找若琪談過話,若琪吃驚不小:「怎麼會這樣?」

  警察一無所獲。若琪再去見懷江,笑著擁抱他:「幹得真漂亮!」

  有懷江真好啊。

  畢業了,若琪一份簡歷沒有投,直接她帶著給懷江拍攝的視頻,到一家很大的公司,要找董事長。前台輕蔑看她:「預約了嗎?」

  她說:「沒有。」然後徑直繞開她,一層樓一層樓找,保安很快過來要拉她離開,若琪咬牙不說話,只是掙扎。有聲音說:「放開她。」

  若琪看到一張嚴肅的臉,一個個頭矮小的男人站在面前。他讓保安散開,跟若琪說:「跟我來。」

  他帶若琪來到一間寬大辦公室,問清來由。若琪問:「你是什麼人?」

  「我想得到很多,直覺你可以幫我…應該說,我們可以互相幫助,互相利用。」

  若琪笑了,她給他看懷江,他看到那個半米高的醜陋的傢伙像一個真實的人一樣做各種事情,說話,表情——雖然醜陋,卻出自上帝之手。

  他看著若琪:「看上去,你不光能幫我得到公司。」

若琪說:「沒錯。」

  若琪的電話響,她拿出來看,是懷江,可是拿起來接聽,只有巨大轟鳴。她奔出公司大樓,想抬腳跑起來,可是力氣呢?????

  ……

  廠區被巨大的機器夷為平地,懷江消失在廢墟中。若琪看所有的鐵片都是懷江,看所有的水都是血淚。看所有的天空都是仇恨。她在廢墟里,只找到桃心胸針。光芒如同寶石。

8.

  若琪是公司最年輕的科學家,她說機器人不是用來掃地打掃衛生唱歌踢足球的,就像上帝造人,不只是用來開墾的。機器人要去征服。

  領她來公司的人名字叫莫耘。

  莫耘給她最大自由做她想做的事,回報是——一切。

  當著莫耘的面,她做任何他需要的東西,背著莫耘,她做任何自己需要的東西。

  若琪給他做了一支軍隊,一聲令下就能毀滅一切的機器人軍隊。同時,她拋棄自己的肌膚、血肉、骨骼、臟器,血液……只留一顆心臟和面孔,是的,她將自己製作成一個強大的,無人能侵害的機器人。她穿人類的衣服,說人類的話,外套上,一隻廉價胸針。

  她去給莫耘彙報成果,給他展示她所做的一切,莫耘禁不住擁抱她:「現在,我們要什麼有什麼。」

  若琪說:「是的。」

  她按動按鈕,整做大樓在巨大的爆炸聲中化成塵埃。包括莫耘。

  只有若琪和她的軍隊。每個機器人都有名字,從hj0001,一直到hj1000。足夠了,若琪覺得自己善良,她為他們配備的武器,在消滅人類的時候,不會讓他們有一丁點痛苦,只是在瞬間,像一個泡沫破滅,或者,像一掌心的沙滑落。無影無蹤,只有在陽光下,才能看到光線里的微塵。

  她混在一千個機器人中間,是一千零一個的若琪。

  他們所到之處,無人倖免,她就是要讓人死去。死去才是重生。她不相信那麼軟弱的肉體能保護更加軟弱的靈魂,她不相信,像蛆蟲一樣的人體會在塵世間得到幸福。或許,很久以前,她相信過。

  不管是一切人,還是一切物,都成了空氣中的塵埃,一樣卑微,一樣平等,不傷害人,不被傷害。

  最後,地球上,瀰漫著灰塵,灰塵里,是一個又一個靈魂。

  若琪看到了爸爸,看到了懷江,看到了自己。她摘下胸前的胸針,倒在蒼涼的一無所有的大地上,她請上帝將她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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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個故事

《世宇樂園》

1.

陳安泰用四個半月時間,考察這座城市17家棋類培訓機構,最後決定選擇銀嘉商城四樓的駿馳國際象棋培訓中心。他們有一個全國冠軍的老師,可以一對一教學。一節課比普通的學校高200塊,可是再多的錢,只要花在世宇身上,陳安泰都心甘情願。

世宇十歲,從九月份開始,每個星期天早晨7點不到,被爸爸拖起床,匆匆忙忙洗漱吃早飯,因為學校很遠,從家出發到達銀嘉,要一個小時十五分鐘。這樣每次在路上的時間,最少要三個小時——只為了一個小時的課程。

世宇10月27號生日,那天正好是周日,陳安泰答應世宇上完課去五樓的電玩中心,那個地方,好像是專門為世宇建造的,因為它的名字叫做:世宇樂園。

陳安泰背一個黑色的雙肩包,手裡拿一隻手機。世宇也背著雙肩包,包里裝著他的保溫杯、棋譜、還有屬於他的那副棋。陳安泰給世宇買的是紫檀木和黃楊木棋子的一套棋,7000多塊,連老師都沒有用過這麼好的棋。陳安泰告訴世宇,要好好保管好每一顆棋子,就好像他的人生,一顆子都不能丟,一步路都不要錯。

父子倆站在櫃檯前換遊戲幣。世宇第一次來這裡玩,他問爸爸:「爸爸,你有沒有玩過這些遊戲?」

陳安泰點頭:「有。我跟你媽媽談戀愛的時候,一起玩過抓娃娃機,還有那邊的——」

陳安泰指了指一排投籃機,對世宇說:「還有投籃球。」

世宇不想繼續聊這個話題了,於是說:「爸爸,我想喝水。」

陳安泰從世宇的書包里拿出水杯,擰開蓋子遞給世宇:「小心燙。」

「嗯。」世宇答應了一聲。

換好遊戲幣,他們漫無目的穿梭在各種轟鳴的機器之間,一句話都不講,只是沉默地走著,觀察著。

他們轉了一圈,重新回到遊樂場門口。門口有一台跳舞機,有個女孩子正在閃爍光芒的舞台上跳舞。她的頭髮從頭頂到發尾,是漸變紅色,從大紅一直到淺灰。像是一堆火,從旺盛燃燒成灰燼。她穿著一件黑色的緊身衣,露出大片後背,亮閃閃的皮質短褲,包裹著她身體的隱秘部分。一雙腿筆直雪白。光芒是飛舞的羽毛,輕輕落在她的肌膚上。

她霸佔著唯一的跳舞機。跟著音樂甩頭髮,揮手,腳步敏捷地移動。

世宇拽拽爸爸包的背帶,說:「爸爸,這個很好玩,我想玩這個。」

「好。」陳安泰答應了。

他們坐在舞台旁邊的椅子上,安安靜靜地等著。陳安泰拿出手機,低著頭看。過一會,他抬頭,跟世宇一起,目不轉睛盯著那個女孩子,她好像一隻狡猾的狐狸,又很像一隻歡脫的小鹿。陳安泰幻想著她跳著跳著,就會消失在蒼鬱的密林里。

等了很久,世宇小聲對爸爸說:「看起來很難啊。」

陳安泰點頭:「是啊。我也想試試。」

世宇說:「那我們就再等等吧。」

聽到說話聲,女孩子回頭,大聲問:「你們要跳嗎?」

世宇用相同音量對聲音喊:「是啊!」

女孩終於停止了,靈巧地從舞台上跳下來,喘著氣,齜了齜牙,露出笑容:「早說呀。」

世宇跨到檯子上,投下四枚遊戲幣,音樂響起來了,世宇笨手笨腳,根本跟不上節拍,女孩子在一旁記得大叫:「哎呀,左邊左邊,手手手!哎呀!你這樣的水平,就是浪費錢啊。」

世宇更慌亂了,爸爸卻看得很開心:「世宇啊,讓爸爸來試一下吧。」

一曲結束,爸爸放下包,看了女孩一眼,對迎面走過來的世宇說:「幫爸爸看著包。」

女孩子歪頭,抿嘴笑,然後問:「你是程序員嗎?」

陳安泰詫異:「你怎麼知道?」

「我認識的程序員都是背這種黑色的雙肩包咯。」

陳安泰訕訕的,沒說是,也沒說不是。

「包里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嗎?」

世宇爸爸的目光不知道該往哪裡放,迷茫了一會,停在世宇亮晶晶的眼睛上,說了一句:「沒有值錢的東西,但是丟掉了也很麻煩的。」

他走上去,才發現自己比世宇好不了多少,至少,世宇還不會同手同腳……

女孩子笑瘋了,摟著身邊世宇的肩膀,下巴擱在世宇的腦袋上,笑得世宇覺得整個遊戲廳都在震動。

陳安泰只跳了半首,就累得喘不過氣。女孩子好不容易收住了大笑,只剩臉上的一點點嘲笑:「你不行啊。」

世宇問:「你一定經常練習吧?」

女孩說:「對。你們倆一看就是平時不運動的人。下次來我教你們吧。」

女孩拿出手機,對世宇爸爸說:「喂,加個微信。以後約你們。」

爸爸猶豫著,最後還是拿出手機,找到自己的二維碼,放在女孩子手機下面,讓她掃描。

他看到女孩的名字:寧曦。

2.

沒過幾天,寧曦給陳安泰發微信:出來玩啊!

陳安泰失笑,這條信息,根本就是一個小女孩隨便招呼她的同伴:來玩啊。

沒有詢問,沒有期待,來也可以,不來也無所謂,不來的話,我就找其他人咯。

陳安泰思慮很久,回復她:最近經常加班,沒時間。不好意思啊。

寧曦沒有順著陳安泰謹慎的語氣,迅速發來第二條:你兒子呢?

陳安泰:要上課。你呢?你是學生嗎?

寧曦:我早就不上學了,我在商場上班。

接著著,又一句閃至陳安泰眼底:我19歲。

陳安泰被19歲這個年紀難住了,他不知道怎麼跟19歲的女孩子說話,他19歲的時候不知道,39歲的時候更不知道,只能關了微信,靠在椅背上,望著電腦屏幕上的郵件發獃。

公司不打卡,不用按時上下班,陳安泰得以按時接送世宇上下學,下午4點,陳安泰已經收拾好了包,背在肩上,鄰座的同事例行公事一般詢問:「接世宇去啊。」

「是啊。」

他手裡攥著車鑰匙,往車庫走。他的車是一輛很舊的灰色大眾,5年前買的,保養得不太好,車身有的劃痕很深,他也無所謂。

最深的那一道——陳安泰記得很清楚,去年小區里有一個鄰居半夜酒駕回來,颳了停在小區路邊的一排車,其中就有陳安泰的那一輛。鄰居被抓走,在看守所待了一夜。警察給陳安泰打電話,要他去一趟派出所,跟那個鄰居商量賠償的事情。

警察刷了一張卡,帶著陳安泰進去,看守人員靠在走廊的長椅上。看守所的牢房很潮濕,牆上都生了暗綠色的苔蘚。那個鄰居,是個肥胖的光頭,後腦勺的肉堆在脖子上,紅通通的。他穿著一雙人字拖,肥大的綠色褲子和髒兮兮的藍色套頭T恤。靠牆的地上,一團油膩的被子裹著一隻灰黑色的枕頭,屋角一個便池,便池旁邊的洗手池裡,放著一隻塑料臉盆。這一切,隔離在一扇鐵欄杆門之後,那扇門,被厚重的黑鎖鎖住。

鄰居在鐵欄那邊說話,一直哆嗦,陳安泰聽不清他的意思,警察把他帶到一間很小的辦公室,拿出一本單據,讓陳安泰簽字:「他是說,不要走保險了,你們自己商量,賠償多少錢合適。」

陳安泰低著頭說:「那就一千塊吧。」

警察頭也沒抬,大喊一句:「一千行不行啊?」

鄰居顫抖的聲音回答:「好的好的,謝謝大哥。」

陳安泰並沒有修車,鄰居出來後,給他們家送來一箱兒童牛奶,算是道歉的禮物,陳安泰不敢給世宇喝,把牛奶盒拆開,盒子丟在自己樓下的垃圾桶。盒子里的12罐早餐奶,他趁天黑,分成四份,扔到不同樓下到垃圾桶。

陳安泰是個很小心的人,世宇還小,他不想世宇受到一丁點的傷害,哪怕是一丁點的潛在的威脅都不行。

他開著車去世宇的學校,等紅燈的時候,他握著方向盤想:世宇什麼時候能長大呢?他會長成一個什麼樣的人呢?

他想著世宇的樣子。

世宇剛出生時,腦袋還沒有那麼扁,世宇的外婆堅信,腦袋扁的男孩子有福氣,在世宇的蕎麥枕頭下放了一本硬殼書,每天最關心的就是睡著的小嬰兒,有沒有歪頭。如果歪了,就立刻把尚且軟乎乎的腦袋擺放正。於是,世宇有了最扁的後腦勺,臉也是圓的,看上去憨厚溫和。世宇不太機靈,男孩子要那麼機靈幹嘛呢?太機靈了,心思就不在學習上了。陳安泰相信,世宇是有潛力的,儘管十歲的世宇,在班級里的成績不過中等偏下。所以陳安泰精心安排了世宇的各種課程。國際象棋、奧數、英文教練教的足球……期望培養世宇的體力耐力、邏輯思維、合作管理能力。他自信這樣做是正確的,符合現代教育的趨勢。

世宇的未來,不會差。

接到世宇,陳安泰帶他去超市買菜,兩個人推著同一輛購物車去生鮮處挑選。他們默不作聲,細看、觀察。陳安泰拿一盒青菜放進購物車,世宇放進去一盒肉丸。

爸爸放進去一盒蘑菇,世宇放進去一盒紅腸。爸爸放進去一盒豆腐,世宇放進去一盒午餐肉。

陳安泰停了一停,說:「世宇啊……」

世宇問:「幹嘛?」

爸爸搖搖頭:「沒什麼。想吃什麼就選什麼吧。」

世宇說:哦。好的。」

一個小時後,他們回到家,陳安泰揭開每個餐盒上的保鮮膜,把食物都倒進一個菜筐里,用水沖了一遍。世宇在一旁淘米煮飯。

陳安泰打開電磁爐,放上鍋,把濕淋淋的一大籃東西放進煮鍋,加水、鹽,蓋上蓋子,開始煮。

他們就站在電磁爐邊,看著透明鍋蓋下的一鍋東西咕嘟咕嘟。熱氣蒙住蓋子,從縫隙里鑽出來,裊裊而上。

陳安泰拽了拽世宇,提醒他:「往後站一點,電磁爐有輻射。」

世宇被拽得踉蹌了一下,有點不滿地喊:「爸爸……」

沒等世宇說完,陳安泰趕緊解釋:「爸爸是為你好。」

3.

世宇上小學後,每年暑假,陳安泰會安排兩個禮拜去美國東部的一座城市出差。這樣的安排,自然也是為了世宇好。一年中最熱的兩個星期,世宇會待在最高溫度只有22攝氏度的地方。

出發前,陳安泰和世宇去購買新衣服。他們有一個愛好,就是安靜地逛。一樓的珠寶櫃檯,二樓的女裝——父子倆都把手插在上衣的口袋裡,姿態、眼神都一模一樣。

他們乘手扶電梯去了三樓。三樓是童裝男裝和運動裝備。陳安泰依然只匆匆看看。

世宇問爸爸:「你不試一下嗎?」

陳安泰回答:「好像都不適合我。」

又來到一個專櫃,櫃員不由分手招呼他們進來坐下,麻利地倒了兩杯茶,放在他們面前的茶几上,然後自作主張挑了4套衣服,用命令的語氣讓陳安泰進去試衣。

陳安泰不安地看了世宇一眼,世宇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說:「要不,你先試試吧?」

櫃員完全將陳安泰當成一隻木偶,看他一套穿好,從試衣間出來,站在鏡子前,仔細打量,搖頭說:「不合適。」再推他進去換另外一套。

試到第四套出來的時候,陳安泰看見了寧曦。寧曦驚訝又開心地喊:「陳安泰!世宇!你們怎麼會在這裡?是來找我的嗎?我就在這裡上班的!」

沒等回答,她對那個強勢的櫃員說:「他們是我的好朋友呀。」

寧曦的頭髮變回了黑色,扎著細細的馬尾,說話又快速又清脆,看上去只是一個來打工的學生。寧曦蹦到陳安泰跟前,繞著他轉了一圈,嗔怪她的同事:「怎麼給他穿成這樣,老氣死了。」

說完,她在一排又一排的衣服中穿梭而過,等她再回到試衣鏡時,懷裡已經抱滿了。寧曦踮起腳,在陳安泰耳邊小聲說:「別怕 ,我有員工卡,給你打折。」

陳安泰進去試衣間,寧曦抓了一把糖,坐到世宇旁邊,世宇這才發現,她笑起來時,右邊臉頰有一枚小小的酒窩。

「世宇,來吃糖果。」

世宇用雙手捧住那些糖果,小心翼翼地放到茶几上,隨後拿來一顆,他對寧曦說:「一天只能吃一顆。」

寧曦捏捏世宇圓鼓鼓的臉:「乖孩子,真聽話。」

陳安泰第五次走出試衣間,寧曦的眼睛亮晶晶的,摟著世宇說:「世宇你看,你爸爸好帥好帥的!!就這一套了!」

寧曦的同事已經在計算器上霹靂吧啦敲了一會,寧曦囑咐她:「用我的員工卡,給他7折。」

最後,陳安泰帶走了這些衣服,總價是1萬7千塊。世宇走到門口時,被寧曦叫住,她親昵地摟住世宇問:「世宇,為什麼每次都是你陪你爸爸出來,你媽媽呢?」

世宇掙脫她,緊跟著陳安泰,頭也不回地走了。陳安泰轉身對寧曦抱歉地一笑,匆匆告辭。

回家後,陳安泰借口去洗手間,靠在洗手間的門背上,給寧曦發了微信:世宇的媽媽,已經去世好幾年啦。

他刪除最後一個語氣詞,換成「了」,加了一串省略號。

寧曦的回答只有一個字:哦。

三天後,世宇和陳安泰,坐了13個小時的飛機,抵達西雅圖。

和前幾年一樣,白天,陳安泰帶世宇去公司,他工作的時候,世宇就在休息區看書背棋譜,晚上帶世宇參加和同事的聚會。常常夜深才回酒店,世宇到底是小孩子,倒頭就睡,陳安泰在他身邊,捨不得喊他起來。

可是十分鐘後,他還是溫柔地喊:「世宇,醒醒,洗完澡再睡。洗完澡,把今天的功課完成再睡。世宇,聽到爸爸說話了嗎?世宇啊……」

世宇漂在夢裡,夢是安寧的海水。爸爸的聲音在岸上,爸爸的聲音長了觸角,伸得老長老長的,把世宇從海的中央吸附回來。

世宇不情願地翻身,半張開眼睛,夢裡的海水,湧進他的眼睛。他多委屈啊。

陳安泰說:「世宇,等周末爸爸帶你去玩好不好?」

「去哪裡玩?」世宇快哭出來了。

陳安泰說:「去水族館好嗎?」

世宇只能說:「好。」

這個水族館呀,世宇已經去過了三次。

寧曦的微信,不分晝夜地傳來,如同永不停歇的暴雨,鋪天蓋地而來。

他不得不想著她,想念她。她就藏在此時此刻,藏在此地,藏在西雅圖原始森林的某一顆參天大樹的濃蔭下。樹葉遮蔽著她的身體,她捲縮在葉片之下,睜大眼睛,眼神潔凈無辜。

4.

凌晨三點,陳安泰靠在床頭看微信,每一屏都截屏保存。他第一次體會到,那些字句,是甜的。有一些句子是清甜,有一些是甘甜,有一些是甜膩。他多想嘗一嘗啊,把這些字一枚一枚塞進嘴裡,吮吸、咬碎。

世宇半夢半醒間,看見手機在黑暗裡閃爍的光。他迷糊地叫了一聲:「爸爸。」

陳安泰立刻關掉屏幕,側過身問:「世宇,你醒了嗎?是不是要去洗手間?」

「嗯。」世宇坐起身,下床,夢遊一般往洗手間走。

等他回來,陳安泰也躺下了。他的胳膊放在世宇的枕頭上,世宇枕著爸爸的手臂,陳安泰的手輕揉地撫摸著世宇的頭髮。

「爸爸。」世宇清醒了一點。

「睡吧,世宇。」

「爸爸,寧曦姐姐是不是喜歡你?」

「不會的,你快睡吧。」陳安泰否認了,可是他心裡覺得,世宇是對的。

「爸爸……」世宇的聲音低下去,重新睡著。

陳安泰從世宇的腦袋下,抽出自己的胳膊。他不敢翻身,怕再次吵醒世宇。

陳安泰閉上眼睛思考:

他已經快40歲了,怎麼去跟一個19歲的女孩子談戀愛呢?

寧曦只比世宇大9歲啊。

他可以信任一個年輕女孩瞬息萬變的愛情嗎?

如果他們結婚,同事會怎麼說呢?

他們會有共同語言嗎?

他們會和諧相處嗎?

他該怎麼對待她呢?

像父親一樣寵愛她?

她會嫌棄他老嗎?

是不是要換大一點的房子?

他們會有一個孩子嗎?

世宇能接受嗎?

是不是要換一輛車子?

是不是要換一輛車。

如果換了車,寧曦去哪裡,他都會開車載她去。無論如何都不會拒絕。

陳安泰想起剛買車一個星期不到,世宇媽媽給他打電話:「今天接我下班可以嗎?」

陳安泰拒絕了:「不行啊。今天要加班的。」

她說:「那好吧。」

那天傍晚,陳世宇的媽媽乘地鐵,再打車回家。的士已經快到小區了,一輛運送木料的卡車開過來。陳世宇的媽媽和的士司機,當場死亡。

一定要換一輛。陳安泰想。他不得不翻過身,背對著世宇,用手心擦掉眼淚。他深深吸氣,把哽咽聲吞進肚子。

等到他們回國,寧曦和陳安泰之間的關係驟然升溫,幾乎要燃燒起來。寧曦約陳安泰吃飯、看電影、逛街。陳安泰一次都捨不得拒絕。他被動,然而喜悅。

寧曦大大方方地帶陳安泰去她家,37平米的單身女孩宿舍。

一張床,一張桌子。一個簡易的衣櫥。

床上堆著她的衣服,桌子上擠著大小不一的瓶瓶罐罐,衣櫥的門半開著。

寧曦關上門,下一秒就撞進陳安泰的懷中,手臂攀上他的脖子,她輕咬陳安泰的嘴唇,她說:「你別緊張,別發抖。我這個人就是這樣,喜歡什麼,就要立刻得到。你別怕……陳安泰……」

他們跌落進堆滿衣服的床上,那是一地落葉,也是一潭深水。陳安泰生怕自己忘記了進攻的姿勢,怕歲月掠奪了他的力量。

19歲的寧曦,從未經歷過如此野蠻的親吻、撕咬。她的床,成了陳安泰的戰場。這和寧曦想得不一樣。她以為能輕易掌控這位39歲的中年男人,用身體來誘惑他,施展自以為純熟的技巧。事實卻是,她寧願溺死在陳安泰的狂暴之中,她不想動,也動不了,語言混亂,她記得有時會喊他的名字,有時喊他陳先生,在快要被他勒死之前,她唇間的兩個字是:「爸爸……」

5.

陳安泰考慮了兩三天,決意問問世宇的意見:「世宇,你想要一個新媽媽嗎?」

他推開世宇的房門,走到他寫字桌旁,直接了當問出這個問題。

世宇正在寫作業,詫異地抬起頭:「爸爸?」

他詫異地原因是,陳安泰從來不會在他寫作業的時間進房間打擾。

「世宇,」陳安泰摸摸世宇扁平的後腦勺,「如果你——」

世宇咧開嘴笑:「無所謂啊,像寧曦姐姐一樣漂亮就可以了。」

陳安泰欣慰極了,坐到世宇的床上。對世宇說:「那很難啊。寧曦才19歲。」

世宇從這一刻,在爸爸的咒語中,變成了大人。他放下手中的筆,十指交叉握著,側坐面對陳安泰,他問:「19歲還不能結婚的對吧?」

「嗯。再說——」

「其實你們已經在談戀愛了對吧?」

陳安泰點頭。他已經把寧曦當成女朋友、結婚對象。

這一切太順利了,禮拜天世宇上課。寧曦會在這天休假,和陳安泰在一起。一個小時能做的事情不多,好在寧曦家離商場不遠,他們牽緊手,乘坐電梯到一樓,飛快地走出大門,過一個紅綠燈,走五分鐘,右轉進一條小巷,寧曦的家,就在小巷盡頭。

相差二十歲的他們,甚至來不及等門打開,就開始接吻。寧曦酥軟,親吻都不夠,需要用力咬下去,唇舌以及聲音是美餐,寧曦渴望得發慌,直到進了屋子,門咣當一聲被大力關上。寧曦和陳安泰糾纏著,擁抱得緊一點,再緊一點,要透不過氣才行,要先把呻吟封鎖在小腹,隨著汩汩情慾溢到唇邊。她口不擇言,什麼都敢說,漸漸地,她習慣了喊陳安泰爸爸。陳安泰並不拒絕這個稱呼,他不會想到,這輩子能這麼瘋,從寧曦嘴裡吐出的每個字,都灼得他發燙。他想不出可以表達的詞句,只好一遍遍喊著:寧曦,我要死了。寧曦!!

他死死抓住寧曦的頭髮,寧曦懷疑,再用一點力氣,他會把她的腦袋拽下來,她想,就算沒有了腦袋,鮮血從斷裂的脖子奔流而出,陳安泰也不能夠停止。寧曦不怕,疼痛是最直接的快感,不痛到死,哪來最極致的高潮?

寧曦讚美他,說他厲害,她說只有四十歲的大叔才會有這樣的技巧。她還說,我喜歡比我年長很多的男人,陳安泰,你可不是我交往過年紀最大的一個。

陳安泰問:「你小小年紀,有過幾個男朋友?」

寧曦說:「一個。」

陳安泰說:「我可不信。」

寧曦毫不隱瞞:「真的!我沒有騙你,但是上過床的……我自己都不記得了……」

寧曦的話,是誠實,也是警示。只是陳安泰聽不懂。他想,這個女孩子真愛說笑,她真可愛。

一有機會,寧曦就黏著陳安泰,讓他陪著做很多事情:染頭髮、美甲、跟亂七八糟的朋友見面吃飯。儘管心裡擔心著世宇,可陳安泰抗拒不了——染髮後、美甲後、吃飯後,他們總能找到最近的賓館,開一間房,在每一個可能的時間縫隙里,完成一場歡愛。從不厭煩,一次比一次上癮。

未來太值得期待了,等幾年,寧曦22歲,他們就能結婚,寧曦就會成為陳安泰的妻子,成為世宇的新媽媽。

陳安泰難以克制,他想和世宇談論寧曦,他問世宇:「寧曦不會做飯,你會討厭她嗎?」

「不會啊。」世宇說。「那就還是我們倆來做,然後喊她來吃。」

「那如果你的同學們問你,寧曦是不是你姐姐,你怎麼回答?」

世宇驕傲地說:「我會跟他們說,『當然不是,她是我新媽媽!我的新媽媽是全世界最漂亮的!」

聽完世宇的話,陳安泰靠在沙發上,笑得那麼大聲。誰會相信呢?是寧曦先愛的陳安泰,寧曦離不開陳安泰,寧曦在高潮的時候,會喊陳安泰爸爸。只要想到這裡,陳安泰就恨不能寧曦分分秒秒都在身邊,日日夜夜,不著寸縷。

6.

對世宇來說,他多了一個令人艷羨的玩伴。要是寧曦不忙,她很樂意去接世宇放學。好奇的小學生們果真問世宇:「她是誰啊?」

世宇想到了一個最妥帖的答案:「她是我小姨。」

寧曦揉亂世宇的頭髮,捏他的臉,嘲笑他:世宇你是個膽小鬼,就說我是你後媽怎麼了嘛。為什麼不說,為什麼不說,為什麼不說!寧曦追著世宇撓他癢。

寧曦追到胖墩墩的世宇,摟到懷裡,問他:世宇,你在班上有女朋友嗎?」

「沒有。」世宇的臉紅得像要溢出血。

「騙人。」寧曦推了一把世宇。

世宇還沒來得及回味懷抱的香和曖,就被驅逐。

世宇傻傻的站在寧曦面前。寧曦看世宇的眼神,像看一個小把戲,一個小寵物。

寧曦伸手攔了一輛計程車,拉開車門,先把世宇塞進後排座位,自己再坐上去,她說:「今天帶你去玩,別一天到晚就知道學習,你瞧你,都學傻了。」

寧曦擦了擦世宇額頭上的汗:「這麼熱,你還穿外套,快脫掉。」

「我爸說,越是出汗,越不能脫衣服。」

「神經病吧,出汗為什麼不能脫!」

「我爸爸說,出汗了毛孔就打開了,脫掉 衣服吹了風就會感冒。」

「你爸那是害你呢。快脫了,把外套放進書包里。」寧曦命令世宇,「你是男孩子,要有自己的主見,不能什麼事情都聽你爸的,以後你就聽我的,跟我混吧。」

世宇沒有回答,他擔憂地問:「我們去哪裡?我爸爸——」

「你放心吧,我跟你爸說過了,今天晚一點回家,帶你去吃好吃的。」

「那為什麼不喊爸爸一起。」

「哎呀,你怎麼這麼多問題,我們小孩兒出去玩,帶一個老人家有什麼意思。」

「我爸——」世宇還想繼續問下去,無奈寧曦不耐煩地揮揮手:「行了行了,別說了。」

世宇轉過頭,看向車窗外,他弓著背,書包沒有取下來,依然背在背上。

寧曦從她的小包包里,摸索出一盒煙,問司機:「哥,抽根煙行嗎?」

「美女,肯定不行的啦。」

「我開窗戶也不行嗎?求你啦哥。就一根,煙癮來了多難受呀。打火機忘帶了,借一下唄。」

司機左手握著方向盤,右手轉向後方,給寧曦一支打火機,叮囑寧曦:「煙灰別掉我車上。」

寧曦說:「哥,打火機就送我了啊!」

「行,你拿著吧,幾塊錢的東西。」

寧曦撞撞世宇的肩膀:「別跟你爸說啊!晚上帶你去吃好吃的。」

「我們去哪兒?」世宇重新問了一遍。

寧曦 已經點燃了她的煙,吐出一口煙霧,她說:「世宇樂園。」

寧曦牽著世宇的手,在商場遇到同事,同事嬉笑:「喲,怎麼就你跟你的小情人一起來的啦?你家的老頭子呢?」

「老頭子死了。」寧曦無所謂地說。

世宇生氣極了,掙脫寧曦,眉頭皺得老緊,他質問:「你為什麼要這樣說我爸爸,我爸爸不是老頭子。」

「傻瓜,我開玩笑的呢。」寧曦笑著用手指關節敲敲世宇的腦袋。

世宇不知怎麼反駁,一個人悶著頭朝前走,寧曦也不管他,等到了世宇樂園,寧曦去換遊戲幣,世宇氣鼓鼓地站在門口不肯進去。

寧曦朝世宇走過來,彎下腰親了親世宇的額頭:「別生氣啦,我的小男神。來吧,我教你玩跳舞機。」

寧曦拉著他的手,世宇像孩子一樣——原本就是孩子的世宇併攏雙腳,蹦上跳舞機的舞台。寧曦也跳上去,投好遊戲幣,之後站在世宇的身後,俯身,她的下巴抵著世宇的肩膀,她的雙手抓著世宇的手,在歡欣的節奏中,帶領著世宇。

世宇一點兒情緒都沒有了,他感受到了單純的高興,直擊心臟的愉悅。他們跳得滿身大汗,世宇快樂地喊叫,天地之間全部地拘束都消失了。怎麼會高興成這樣,他笑得眼淚流了一臉,無法停止笑,他們跳得亂七八糟,可是沒人在意、阻止。

太累了,太累了……

就連寧曦也跳不動了,她拖著重重喘氣的世宇跑出樂園,躲到商場的角落,點了煙。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把煙放在世宇嘴邊:「世宇,吸一口。」

「我——」

「沒關係,我不跟你爸說。」

世宇張開嘴,咬住那根煙。

寧曦笑了:「乖孩子。」

7.

陳安泰急瘋了。

他打寧曦的手機,打了十幾個,都無人接聽,後來乾脆關機。

他在網上找到商場的電話,查詢到寧曦那個櫃檯的號碼,同事惡作劇,說不知道寧曦在哪兒,今天根本沒有在商場看到她。

他給老師打電話,再次確認今天確實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子接走了世宇,世宇說那是他的小姨。

開始的幾分鐘,陳安泰陷入了絕對的寂靜,世界空無一物,萬籟無聲。隨之而來的,是紛紛擾擾的信息:車禍、綁架、甚至還有,寧曦和世宇……

他控制不了這些想法漸漸放大,他相信,世宇一定是死了。世宇肯定死了。

順著死亡,他的思想墜落到更深的黑暗裡。世宇渾身是血的屍體。他跪在世宇身邊,抱起那個小小的孩子。

他想到了世宇的追悼會,世宇躺在透明棺材裡的樣子,最後被燒成小小的一捧骨灰。

世宇才十歲。他的骨灰,能有多少呢?他要怎麼懲罰寧曦?如果不是寧曦,世宇不會出事。應該會讓寧曦償命的,然後,他再自殺,用自己和寧曦的性命,來祭奠世宇的不幸。

……

這些想法變成了黑色的繩索,又長又結實,一道一道捆綁住陳安泰,他快要窒息了,他唯一的辦法是打開電視,讓聲音打破他的幻想。

晚上十點,寧曦帶回來疲倦不堪的世宇。

陳安泰虛脫了,他癱坐在沙發上站不起來。

寧曦對世宇說:「你快去洗澡吧。」

陳安泰看著昏沉的世宇,問他:「世宇,你的外套呢?」

「我——」世宇抬頭看了看寧曦,不安地垂下頭:「在書包里。」

「我不是跟你說過不要脫嗎!!」陳安泰提高聲音。

寧曦看陳安泰的表情不對勁,嬉笑著:「你怎麼啦?不高興啦?」

「你們去哪裡了?」陳安泰不理會寧曦,追問世宇。

「我們——」世宇不敢去看寧曦了,「我們,先去了世宇樂園,然後,寧曦帶我去吃晚飯。」

「我給寧曦打了電話,沒有人接。」

「寧曦說,接了你就會催我們回來,所以……」

「可是寧曦的同事說今天沒有看到你們。」

「我們……我們……」

寧曦見世宇被審問得可憐兮兮的,湊在世宇耳邊說:「你去洗澡,我來對付你爸。」

世宇一動不動站著。寧曦推了他一把:「快去。」

世宇進去自己的房間,關上房門。

寧曦直接坐到陳安泰腿上,雙手環繞著他的脖子,俯身親吻他。陳安泰冷著臉,偏過頭,躲開她的嘴唇。寧曦順勢咬了一下他的耳垂,她的聲音濕漉漉的:「爸爸,真生氣啦?這點小事也值得你氣成這樣。對不起嘛。」

她的嘴唇離開他的耳畔,回頭面對著世宇的房間喊了一句:「世宇,別出來啊!」

「你要幹嘛。」陳安泰問,「寧曦,別這樣,世宇他……」

「別管世宇,他不會出來的。」寧曦安慰陳安泰。

她已經脫去了上衣,解開內衣扣子,任隨肩帶懶懶地掛在肩膀上。她去解陳安泰的衣扣,從陳安泰腿上滑下來……

陳安泰伸手阻止:「寧曦,不要這樣。」

他的手卻顫抖地按住了寧曦的脖子。此刻,寧曦知道,陳安泰不會再生氣了,她的眼角有笑,柔軟唇吻間,是陳安泰隱忍克制的慾望。

一扇木門後的世宇,躺在床上,累得睡著了。他夢到了媽媽,媽媽對他說話。媽媽說話的聲音很輕很溫柔,小得他聽不見,世宇只能不停地詢問:「媽媽,你在說什麼?」

「媽媽,你再說一遍。」

「媽媽。你剛剛說的我沒聽清。媽媽……」

世宇的夢很深很沉,門外爸爸和寧曦不能吵醒他,寧曦的喊叫放肆極了,陳安泰也忘記了,這個世界上,還有世宇。

可是,一切結束之後,陳安泰看到沙發、地上都沾著他的精液,還有寧曦的臉上,身上,都是他的痕迹。愧疚感洶湧而來。他都做了什麼啊……

他對寧曦、對世宇,都做了什麼啊……

寧曦赤裸著身體,對陳安泰說:「我去洗澡,這裡——」她低頭看了看地板,露出壞笑,「這裡就你來收拾咯。」

陳安泰把皺巴巴的衣服穿好,走到世宇門邊,小聲喊:「世宇,你睡著了嗎?」

沒有回應。

他擰動把手,推門進去。世宇朝牆那邊蜷縮著,沒有蓋被子,衣服也沒有換,就那樣睡著了。陳安泰坐到床上,他看到枕頭上濕了一片,不知道是世宇頭上出的汗,還是世宇流過的眼淚。

世宇在做噩夢,夢裡,媽媽死了,世宇想,還好只是個夢啊。醒來後,媽媽已經煮好早飯,輕聲喊他起床。他好像醒了,意識到是夢而已,世宇失望地哭泣——他夢到自己醒了,夢到醒了以後的自己在哭。

陳安泰的心碎了,因為夢中的世宇哭得那麼大聲,喊著媽媽。他搖著世宇:」世宇,你怎麼了,做夢了是嗎?世宇?」

世宇被搖醒,臉上全是茫然的淚水。

「世宇——」陳安泰習慣性地摸摸世宇的額頭,「啊,你好像有點發燒。」

「爸爸,我想喝水。」

「好的,我去給你倒水,你先躺著。」陳安泰拉開被子,蓋住世宇。

陳安泰走出房門,寧曦洗好澡出來,只裹著浴巾。陳安泰低沉地說:「世宇生病了。」

世宇渴得要死,他坐起身,接過爸爸拿來的水杯,仰著頭大口大口喝,喝完後,抹抹嘴巴。陳安泰給世宇一根電子體溫計:「來,世宇,量一下體溫。」

世宇乖乖地夾好溫度計,滴一聲後,世宇取出體溫計,遞給爸爸看。

「38.7 。」陳安泰說。

他怪寧曦,更怪自己。可是愧疚不知為何,轉化成對世宇的憤怒,他對著世宇吼:「你多大人了,不知道照顧好自己嗎!跟你說過多少遍了!出汗以後不要馬上脫衣服,你怎麼就是不聽!晚上十點才回來,晚上多冷你不知道啊!就穿一件T恤,怎麼可能不生病!我沒照顧好你嗎?你說說看,我哪裡對你不好!我哪一點不是按你媽媽說的在做?世宇啊,你不能一輩子像個小孩子一樣,什麼事情都來指望我!!」

世宇燒得哭不動了,他躺下去,自己蓋上被子,背對著陳安泰睡,陳安泰胸口起伏,把世宇一個人丟在房間。

他去客廳茶几的抽屜里找葯,他踩在自己的精液上,拉開抽屜,翻出一瓶粉色的退燒藥,回到世宇身邊,倒了一瓶蓋的藥水,粗聲說:「起來吃藥。」

世宇一聲不吭地起來,就著瓶蓋一口把藥水吞掉。他開口說話,才發現嗓子啞了,「我……」

「嗓子啞了還說什麼話!還不快點躺好睡覺!」陳安泰拋下這句話後,用力按動燈的開關,客廳的燈光把他的影子投射在地面上,「門就不關了,夜裡不舒服喊我。」

世宇不敢再張口了,倒頭睡下。

陳安泰擦好地板、沙發,發現茶几上也被弄髒了,他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察覺,寧曦不知去了哪裡。

寧曦給陳安泰發了一條微信:大叔,我先回家啦,有空再找你玩。

凌晨兩點,陳安泰看到這條微信,他終於分析出為什麼對世宇發火。只有一個簡單的理由:惱羞成怒。

8.

世宇病好了沒多久,陳安泰從世宇書包的夾層里發現了半盒香煙。

陳安泰氣得發抖,問世宇煙到底是哪裡來的。

世宇說:「寧曦的。」

陳安泰毫不猶豫給了世宇一個耳光。

世宇想解釋,香煙只是寧曦放在他書包里忘了拿回去而已,他並沒有抽。可是陳安泰的話讓他喪失了為自己辯解的慾望。

陳安泰耐下性子跟世宇說:「世宇啊,爸爸是為你好。寧曦——寧曦她……」

寧曦怎樣呢?

陳安泰不知該如何說下去。

他迷戀寧曦,她尾椎骨那裡有一個五芒星的紋身,她頻繁染頭髮,抽煙抽得牙黃。要命的是,無論她做什麼,他都喜歡她。

世宇為什麼就不能懂,寧曦所做的,他陳世宇不能做,世宇,註定要有很好的前程,會和一個聰慧美麗的女孩結婚,將來,他們的孩子健康漂亮,一家人的宿命都會是長命百歲,壽終就寢。這是陳安泰的願望,他做的所有事情,都是為了這個願望。然而,渴望的是他,摧毀的也是他。

如果,從來沒有遇見過寧曦,該多好啊。

這些話,陳安泰無法對世宇說,他把煙盒揉皺,扔到垃圾桶。

世宇的成績下降得很厲害。寧曦動不動就帶世宇出去玩,給世宇抽煙,如果世宇拒絕,她直接打世宇的腦袋,說他是個不聽媽媽的話的壞孩子。

她用力擰世宇的臉:「乖寶寶,喊媽媽呀。」

世宇疼得流淚,他懦懦地說:「你放開我。」

寧曦哈哈笑著:「世宇你還是不是個男孩子啊。別人欺負你,你都不反抗的啊。你這樣在學校怎麼混。聽媽媽的,下次有人擰你的臉,你就吐他口水,只有我能擰,記住了嗎?」

世宇抽泣著:「好的。」

「剛說的你又忘了,要說『好的,媽媽』。來,喊一聲讓我聽聽。」寧曦眯起眼睛笑,活脫脫一隻小小的狐狸。

「媽媽……」世宇的聲音低到地獄裡。一喊完,他死命地摟著寧曦的腰不放手,哭著祈求:「媽媽,不要走。媽媽,我好想你,你打我不要緊,媽媽,你能不能不要走。媽媽媽媽……」

他連聲喊,把五年來,不能出口的兩個字,一下子喊了個夠。

寧曦安靜地站著,世宇的眼淚浸透她的衣衫,世宇太愛哭了。這個十歲的男孩子,沒有媽媽的男孩子,太愛哭了。她擁抱著世宇,輕輕搖晃。

這些事,成了寧曦和世宇的秘密,不能讓陳安泰察覺。陳安泰和世宇,一同陷入了寧曦,寧曦瀰漫著他們,擺脫不掉。

陳安泰白天強迫自己不接她的電話,到了晚上,迫不及待回電話給寧曦。微信刪了幾十次又裝上幾十次。

明明開車回家,可是在某個路口又轉向,去了寧曦的家。

在世宇面前,陳安泰暴躁不安。只有和寧曦在一起,才能感受到狂亂後的安寧。

事情不會好轉,因為沒有人有解決的辦法。

世宇在學校跟人打架,陳安泰被叫到學校訓斥。接世宇回家後,陳安泰抓住世宇的領子,打他的臉,直到耳朵和嘴巴都被打出血。

這一次,世宇沒流眼淚,他不過是問了一句:「為什麼不管發生什麼事,你都是怪我呢?你都不問一下是不是我的錯嗎?跟寧曦是這樣,現在又是這樣。」

陳安泰吼得嗓子嘶啞:「陳世宇,你居然跟我頂嘴!」

他扯著世宇流血的嘴角,放手後,突然痛哭起來:「世宇啊,爸爸做的事,做的每一個決定,都是為了你好。你不要怪爸爸,不要跟我吵架,爸爸只有你了。如果我這樣你都不滿意,我該怎麼辦呢。以前你媽媽怎麼照顧你,我就怎麼照顧你,還不行嗎?世宇?」

世宇卻在笑,他伸出手,用手指擦拭爸爸的眼角。世宇說:「爸爸,對不起,我錯了。」

9.

期末考試,世宇的名次,跌了17位。

爸爸發怒了,把世宇的試卷撕碎,又去撕他的書。陳安泰拉開抽屜,發現世宇藏的幾本期刊。封面是全裸的女郎,雜誌里夾著贈送的裸女照片,各種姿勢,各種表情。

陳安泰紅著眼睛問:「哪裡來的?」

世宇還是沒哭,他的嘴角甚至還有一絲微笑,世宇回答:「是寧曦給的。」

陳安泰頹然地靠在書桌旁,他低著頭,彷彿有什麼壓在他的頭頂上,他開始撕手裡的書,世宇也不阻止。一片碎的紙屑落在世宇的腳邊。世宇補充了一句:「寧曦給我買了好多。」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陳安泰只剩最後一個念頭。他要帶世宇逃開寧曦。

陳安泰去商場找寧曦,寧曦不在,同事說她去五樓玩了,陳安泰微微彎了彎腰說:「謝謝你。」

他來到世宇樂園,果然看到寧曦在跳舞,旁邊一個魁梧的男性笑著看她。陳安泰藏到暗處。

一曲終了,男生親她的背,她嬉笑地打他。差一點摔倒。被他一把抱起來。

陳安泰打寧曦的手機,無人接聽,他不停按重撥鍵。寧曦臨走時拿出手機看,又把手機遞到男生眼前。

兩個人一起放聲大笑。

等他們走遠。陳安泰走到跳舞機上。像第一次那樣,揮動雙手,腳步凌亂。

晚上陳安泰接到寧曦電話。她笑嘻嘻地問:「是不是想我啦,給我打這麼多電話。」

他說:「是啊。現在能見面嗎?」

寧曦一口答應。地點約在她家。

這一次去,陳安泰他發現了很多線索。

不同種類的煙盒。

男士牙膏。

不同香型沐浴露。

陳安泰問:「你是不是還有其他男朋友?」

寧曦回答:「沒有呀,就一個。」

他問:你跟我說實話吧。

她說:真的就一個。

寧曦拿手機給他看照片。

她說:這是我的男朋友。

世宇爸爸問:「那我呢?」

寧曦笑得前仰後合:「炮友嘛。大叔,你很厲害的。」

世宇爸爸說:「以後你不要再找我了。」

寧曦親他的臉,又親他的嘴唇:「怎麼啦?你又生氣了?跟你開玩笑嘛。不要這麼嚴肅啦,很嚇人的你知不知道。」

世宇爸爸搖頭:「我們不要再見面了。」

寧曦不放開他,把手塞進他的衣服。

他回應她的親吻。

寧曦就知道,他逃不開的。

在綿密的親吻間隙,陳安泰說:「寧曦啊。以後不要再給世宇看那些亂七八糟的書了。」

寧曦沒有時間回答。她在心裡想:我什麼時候給世宇書了?我自己都是從來不看書的人。

「還有啊,以後不要再去接世宇放學了。也不要帶他出去玩,我們一起照顧世宇好嗎?「

」嗯…… 「寧曦只是發聲,不是回應。

10.

這是寧曦最後一次接世宇放學了。

「我想回家去。」世宇請求。

「今天不行,我要帶你去認識我的新男朋友。」

「嗯?」世宇驚訝。

「走啦。」寧曦不容世宇拒絕。

世宇見到了那個魁梧強壯的年輕人。寧曦炫耀:「就是他,怎麼樣?世宇,你長大以後,就要成為這樣的男人,不能再跟你爸爸一樣了。」

寧曦說:「你爸爸呀,只有一個優點——」當著男朋友和世宇的面,「你爸爸只有一個優點,就是那方面很厲害!」說完,她咯咯地笑,笑聲那麼輕蔑。

世宇是哭著回家的,他把今天所見全部告訴了陳安泰。陳安泰緩慢地點點頭:「好,我知道了。」

該結束了,對吧。

陳安泰發微信,問寧曦願不願意再見一次面。

寧曦回:見多少面都可以。只要我有空。

寧曦來陳安泰家。陳安泰告訴寧曦:「世宇睡著了。睡前,我給他吃了兩粒安眠藥。他不會醒的。」

「你想做什麼壞事呀。」寧曦踮起腳,用鼻尖去蹭陳安泰下巴上的胡茬。

「你男朋友不管你嗎?」陳安泰平靜地問。

「別提他。在你這兒,我就是你的。」

陳安泰橫抱起寧曦。

「你好輕。」陳安泰說。

寧曦的腦袋靠在他懷裡,今天,寧曦的頭髮是漆黑的。

世宇醒了,他赤腳走到爸爸的卧室門邊,伸手輕輕一推,門悄無聲息地被推出縫隙。世宇看著他們。寧曦是柔軟藤蔓,陳安泰渾身上下,全是寧曦,她攀附他,爬滿他,不留空隙。

陳安泰一面進攻,一面尋找她的脖子,他下身有多用力,雙手就有多用力扼緊她的喉嚨。她無法呼吸了,她血管里的血液成了暗紅色。她想喊救命,唇語卻是「爸爸」。

漸漸地,沒了聲息。寧曦,在高潮的餘燼中合上雙眼。陳安泰抱著她,不知她是否還活著,不知最後,究竟是射入一具活的身體,還是射入僵硬屍體。

重要的是,他終於逃開了。

等到力氣恢復,陳安泰起身穿衣服。他對著門說:「世宇,你進來。」

世宇推開門。

爸爸憐愛地看著世宇說:「世宇啊,你要記住,爸爸不管做什麼事,都是為了你好。」

看著世宇無辜的臉,陳安泰想到的曾經送來一盒牛奶的鄰居。他想到了看守所的牢房。暗綠色的苔蘚。油膩的被子。灰黑色的枕頭,便池,黑色的鎖。

會好起來的。陳安泰想。他一個月前就已經收到美國總公司發來的通知,他將要去西雅圖工作,帶著他的孩子。

陳安泰辦好了簽證,飛機票訂好了,連房子和世宇的新學校都找好。就等著時間一到,他和世宇飛往西雅圖,永遠地停留在那裡。

陳安泰租了一套公司附近的別墅,他看中這套房子是因為,後院有一棵高大的樹木,樹上有房東留下來的一棟小小樹屋。他早想好,要整修院子和樹屋,在院子的入口處,為世宇豎一塊小木牌,上面寫彩色的字:世宇樂園。

他將在這座樂園裡,看世宇到底會長成什麼樣的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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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個故事

《永遠不會消失的阿曼達》

阿曼達殺死了她的爸爸。

姐姐阿曼妮18歲,有自己的房間,儘管那間卧室比紙盒子大不了多少,但是她可以一個人睡。

阿曼達12歲了,還是和爸爸媽媽同睡一張床。爸爸媽媽睡一頭,她睡另一頭。媽媽睡著後和一具屍體差不多。她裝成一具屍體,什麼都不管。

於是爸爸就可以為所欲為,抓住阿曼達的小腳,偷偷爬到阿曼達身邊,摟緊她。

阿曼達沒有錢,逃也逃不掉。她決心殺死爸爸。家裡最厲害的武器就是一把斧子。阿曼達趁爸爸睡著,雙手握緊斧子,朝爸爸的脖子上砍去。媽媽還是無聲地睡著,阿曼達很用力,怕力氣小了,爸爸死得不透,直到一顆腦袋從脖子上滾落下來,阿曼達才放心。

她把父親的頭顱埋在一棵大樹底下,被別人發現後,交給了警察廳。阿曼達和媽媽、阿曼妮都成了嫌疑人,她們都說不知道是誰砍的。

警長找來一個大木樁,還有一把磨得雪亮的斧頭,他自己先砍了一下木樁,跟她們說:「誰能把木樁劈開,誰就是兇手。」

媽媽和姐姐都劈不開木樁,輪到阿曼達,她力氣很大,一斧子就把木樁劈開。警長說:「阿曼達,你逃不掉了。」

阿曼達說:「我不逃。」

阿曼達笑了笑,舉起斧子,朝警長砍去,警長的肩膀被削下來一大塊。鮮血汩汩地流出來,血熱得發燙。

12歲的阿曼達不能被判死刑,警長要把她關進牢房裡,阿曼達在進牢房之前,回過頭對媽媽和姐姐笑:「你們最好躲起來。要不等我出來,你們也得死。」

媽媽帶著阿曼妮躲到一個人煙稀少的村莊,村子裡有一棵生長了幾百年的大樹,她們爬到樹上,吃樹上的果子和樹葉為生。她們的衣服碎了,只能躲到茂密的樹葉里。村子裡的小孩子們知道樹上有兩個陌生的女人,但是從來不敢去看,害怕她們是妖怪。

有一個小孩是個啞巴,從出生以來,一句話都沒有說過,有一天,他做了一個很小的蛋糕,送到大樹底下,他看著樹葉里躲藏的兩個人,開口說話了,他說:「今天是阿曼達的生日。」

他還說:「你們逃不掉了。阿曼達回來了,就在我的身體里。」

男孩子變成一隻光滑的蝙蝠,在樹頂盤旋,她是阿曼達蝙蝠。她飛進村子裡一座巨大的教堂,住在教堂的尖頂下,她開始吃村民,每吃一個村民,就會生出來一千隻小蝙蝠,小蝙蝠長大後,有著人的身體和蝙蝠的翅膀。她們聚集在教堂里,夜晚飛出去,捉回來活的人,送給她們的媽媽阿曼達吃。

阿曼達一到深夜就開始笑,她的笑聲落在大樹上,每一片葉子都在笑。

媽媽和阿曼妮不敢從樹上下來,樹下全是阿曼達的孩子們,密密麻麻的,上萬個,上億個。她們都在張著嘴巴等待著。

阿曼達從教堂飛出來,望著烏壓壓的一大片小孩,她親自飛到樹葉間,用爪子抓起媽媽和阿曼妮,她不吃她們,只是用爪子撓破她們,一點一點撓破,她們在半空中滴血,血落到蝙蝠小孩的嘴裡,她們吞掉血和碎肉,撲騰著亂飛,亂笑。

阿曼達把媽媽、爸爸、姐姐的屍體全部埋在大樹下。

來年,樹上結滿了頭顱,阿曼達和孩子們都能以此為生。她們是一個黑暗蝙蝠國度。愛飛,愛笑。愛吃樹上的頭顱果實。


《吞針》


秀雲走出公司,拖一副疲累之軀。天冷而泛郁色,似一張死人面。身後灰亮寫字樓湧出人潮——一隻巨獸正當排卵。她仰頭看了看天,似不清楚自己身處何地,人人都戴一張麻木漠然臉孔。她被裹挾著,朝地鐵走去。

二號線擠成蟲穴,幸而有空調,否則便成沙丁魚。電話聲。咒罵聲。抱怨聲。小孩哭聲。聲聲不絕。主管的呵斥也如一根針,從聲浪里刺出一線血腥來:「你說你最近是怎麼回事!報個表都能錯得這麼離譜!下午上班也大半天不見人,連張假條也懶得施捨!我們公司可供不起你這樣的大人物,你還是趁早收拾另謀高就吧!」主管紅唇不停開合,似一朵烈炎花,蹦出白色唾沫星。胭脂色皮肉里,看得見舌尖,以及完好的齒,咽喉幽深無底。不知扯出這舌會有多長。她木訥想著,坦然接受了自己被炒魷魚這個事實。

有小孩在她身邊拉尿,母親跟在身後依依呵斥,手裡握一疊餐巾紙,瞅也不瞅她,只擔心:「誒,別尿身上了!」她快速閃到一邊,高跟鞋還是濺上暗黃液體。是炎夏,車廂里悶,二氧化碳跟人體溫度交媾,即使有冷氣,也熱浪氤氳。那味道蒸騰上來,心裡一陣煩惡。抬頭見對面車窗,燈光下一張女鬼臉,青白,浮腫,正對她詭秘一笑。是她自己。她認出來後,也就真的笑了,出聲。旁人只當這女子腦筋不正常。母親拉了孩子遠遠躲開。

如此自己,果真成萬人嫌,也難怪張旋堅決分手。可當時又指天盟誓,此心不改。呵呵這人,也終究太過善變。

是在大學時交的男友,個子高瘦,一張俏臉,像個不長大少年。喜歡武術跟漫威。彼時情深意重,恨不得兩人就此死了,葬同一副棺槨,地老天荒。但愛經不得時日消磨。畢業時,他決定考研,要她成全。她哪能不答應?兩人都是窮苦家庭,她放棄了老家那份旱澇保收工作,在他讀研城市兼三份工,每日工作至夜深,周末不休息去發傳單,或做家教,怕他花銷不夠,餓著冷著,更怕他沒余錢買漫畫及武術寶典,將冷漠牽連至她身上。每次一回家,見他玩遊戲看電影或者聊微信,言笑晏晏,似乎連看她一眼都無暇多顧。也不是不怨,剛發了一會兒脾氣,悶聲垂淚,他覥顏過來,溫言撫慰,講幾個無趣冷笑話,或作出遙遙無期承諾,自己也是犯賤,竟破涕而笑。如此惡性循環。這愛情,雙方勢力太過懸殊,她對他盡了十二分心,而他回饋的,連一絲笑意都慳吝。她註定是要一敗塗地。

但,她沒料到敗得這麼快。

那日晚,老闆高興,給她多發一成工錢,權當獎金。她買了啤酒,燒烤,鴨脖,準備給他一個驚喜,與他同賀。走至半路,手機響動轟轟攝魂,她慌亂接起。「我們分手吧。」對方說。像午夜升起白日,晴空驚了霹靂,她快握不住電話,顫巍巍反覆只一句:「為什麼?」「為什麼?」……

不為什麼。其實自己心裡明如鏡,照妖現形,只待他一一驗證:你長得不好,出身欠佳,對他前程毫無裨益。他勾搭上院長千金,如今乘龍快婿春風得意,學術界嶄露頭角,論文高屋建瓴備受矚目,受邀參加多家高校講壇,名利雙全,哪隻眼能容得下你這糟糠?你當他踏腳石都嫌奢侈。

終於忙音響起,如心跳漸至低迷。她提不住手中購物袋,跪坐在地,眼淚不花錢,用不著節約,也算豪奢一盤。只是人民幣換來的吃食來之不易,不可浪費——她掏出購物袋中東西,大口大口往嘴裡塞去,眼淚成了佐料,又咸又澀,咀嚼吞咽機械而快速,整隻胃似要脹裂。連日來的疲倦也失了支撐,一股腦湧來,她伏地嘔吐,不一時竟暈厥過去。迷迷糊糊中,有人聲遠遠襲來,身體似卧在一艘船上,飄飄蕩蕩,救護車藍紅光線忽閃,她覺得有人在她屁股上捏了一把,可也無力反抗。

她神識飄回遙遠老家,川東一個山村,人們拜天拜地,有個神婆,引導大家信仰,是鬼神代言人。她的外祖母,就是這神婆。父母外出務工,外公在她很小時突發心臟病去世,家中只剩她二人相依為命。土房子大堂整日昏暗,香燭高燒,布幔圍起來的神龕,供奉著一隻母羊頭顱。

她要離開老家去上大學時,外祖母把她叫到神龕前,令她跪下,燃了一枝香,圍著她念念有詞,抖動手腕,讓灰簌簌灑落在她身上,一股熾熱瘙癢。

「秀雲,外婆教給你一個法子,要是以後你有了男人,可以這樣牢牢捆住他的心。」她站在神龕的陰影里說,似惡鬼附體,現身人間。秀雲抬起頭,見外婆一張橘皮似的臉迅速逼近,黃濁眼球骨碌碌,下一秒即將爆炸。臉皮下突地有千萬根針一簇簇刺穿,銀亮鋒利,她頭顱成了一顆巨型仙人球。

她身體抖了一下,夢醒。眼中只見一片潔白,別無他物,鼻端撲來一陣藥味,應是在醫院。有個男人湊近前來,鼻毛亂得妖嬈,牙齒殘缺暗黃,猥瑣笑著:「妹妹,我看你暈倒在路邊,就把你送醫院來了,你現在好點了嗎?」一隻咸豬手伸來,往她胸上撫。

她抬起左手欲擋,一陣牽扯疼痛,定睛,發現手背一個輸液針頭,還汩汩向血管貢獻藥水。

針?

她冷汗涔涔拔掉針頭,不管身後那男人如何氣急敗壞叫喚,徑自衝出醫院。

夜風冷,沁人骨髓。她找了許多家超市與雜貨鋪,終於在一個跳蚤小店買到一包鋼針——這已被現代化淘汰的古代女子武器。眼目掂量,九十九之數不會少。店家是個中年大叔,打趣問她,買針作甚,新時代女性還時興繡花給情郎?她轉頭看他,神情認真到悚然,回答,作法。眼眸里灼灼放出妖光。

店家復她一個駭笑,收錢找補,也沒了言語。

她出得店門,弓腰,扶著膝蓋大口喘氣。末了才哀哀冷笑起來。


「一針祭鬼神……」

紅線穿了針孔,一隻洋瓷小碗盛清水,鮮血滴入,澹澹供養著。針尖在水波里泛起凜凜藍光,冷而美。

「二針償君恩……」

食指與拇指拈起一枚鋼針,迎著燈光,看得見水珠幻光四射。

「三針定你眼……」

紅唇微啟,舌尖伸出,只見黯淡舌苔,似掉了色一瓣海棠花,凄風苦雨侵蝕,乾枯冷澀。

「四針鎖你唇……」

舔舐掉水珠,鋼針輕輕置於舌尖,吸溜一聲,似有寒氣足底升起,針緩緩沒入深幽咽喉,紅線如長蟲,也寸寸被吞食。

碗中血水倒映猩紅唇瓣,嫣嫣似牡丹吐艷,飄忽微笑起來。


這已是第九十八天。

每日子時,陰氣最盛。一日一針。外婆告誡她:「秀雲,這法子並不是百試百靈,一般到了第九十八天,就可以見效了,可人心畢竟是最不易掌控的東西,如果沒什麼作用,嘿嘿,」她幽暗笑容一閃,母羊頭在她身後也笑,「第九十九天,我們還有最後的補救措施。」

地鐵上依舊嘈雜,那個四處撒尿的小孩開始哭,他母親千依百順哄騙他,要給他買零食,買玩具,買新衣裳。他長大之後,會記得這欺騙,並重蹈覆轍,逐漸變成這樣滿口謊言的大人。

隔壁車廂傳來驚叫,乘客全都涌到她這邊來。人們圍著一個男人,似一群油漬圍著一滴洗潔精。那男人手中拎著塑料桶,嘩啦啦倒液體在地上,座椅上,扶手上。聞那味道,竟是汽油,不知他如何走過安檢這關。沒人上前阻止。他們被震懾,被一種具有儀式感的恐怖攫住,又帶一絲看電影的愉悅,超脫現實的乏味與細瑣。這群懦弱雜碎。她可不想死,她還有最後一針。脫了一隻高跟鞋,用手提著,大步過去,踩在油上,差點滑倒。劈頭蓋臉對那男人一頓重挫,鞋跟尖利,剎那見血。

那男人沒想到是個女流最先發難,惱羞成怒,往她身上潑油,推搡她。手中打火機剛掏出,就被車上治安人員按在地上,動彈不得。

叮。車到站了。她走出車廂,人們在背後畏懼地目送,像看一個女烈士。


回到他們合租的房子。此時這裡只剩她的東西,張旋早已搬走。空巢。果然還是到了這一步,相愛成仇讎,她心裡只是空,卻不痛,眼淚也不欲浪費了。

這最後一針,果真能挽回張旋心意嗎?

她想起今日午間去尋張旋,試探吞針神效是否產生。站在他學校門口,翹首等半天,打電話無人接。不知過了多久,才見他與千金挽手笑如貪狼,款款走出,經過她目不斜視竟如空氣。她控制不住自己撲上去扭纏,被嫌惡推開,鄙夷問你是何人,俊男靚女駕了寶馬車絕塵而去,留下她如戲中乞婆,求愛不成反被觀眾譏笑。呵,這浪子良心被狗食。

秀雲凝視小碗中最後一根鋼針,許久,才把它拈起,抽掉紅線,淡定吞了下去,棄毀一截曾千迴百轉而如今千瘡百孔的柔腸,竟有豁然開朗的美味之感。這不是白問嗎?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九十九針證我意,願將此心換你心。」

小碗中血水灧灧生出光輝,一絲漣漪盪開來,半晌,又消滅了。


這個城市每天都生產無數小道新聞,來滿足小市民茶餘飯後一顆八卦之心。什麼誰潑汽油燒地鐵咯,誰失業跳樓咯,誰又嫖娼被停職檢察咯……在網路與小雜誌報紙上層出不窮。不過,要是你留意某天晚間新聞,會看到一則完全不能引起人興趣的標題:「名學者張旋突發心臟病暴斃,學術界痛失冉冉升起之明星」……你會暗忖,這人誰啊,認都不認識,現在這報紙是專揀沒趣人物來寫嗎?他死於我有何關係,我死也於他毫不相干。於是百無聊賴把報紙翻到B版。

而真相卻是這樣。

醫生對張旋屍體進行檢查時,發現他心臟里有異物。經過家屬同意(他其實也早就跟自己窮苦家屬斷絕關係了),醫生解剖屍體。取出心臟那一剎那,整個解剖室都鴉雀無聲了,靜得能聽聞銀針掉地。也確實有針掉落地面——針來自那顆心臟。

他的心臟被一層絲線緊緊包裹,那線不知本來是紅色,抑或被血染紅,絞成一顆粗糲紅石。這些絲線在從張旋身體各處輻射般匯聚向心臟,從眼睛,嘴唇,五臟六腑,四肢百骸,然皮膚上竟檢查不出針眼,就如一場綿密精緻的刺繡,有序地對他心臟進行了一場編織纏繞,密密麻麻成了一個線球,濕噠噠,沉甸甸。——這是一顆傀儡之心,被數不清的紅線控制。粗略一數,鋼針竟有九十枚之多。而致命的卻是他心臟里那枚,它沒有穿線,也不同於其他鋼針貼伏於心臟表層——它是直直插入心臟,把裡面血管都給戳破。

真是奇哉怪哉。醫院收了學校封口費,對此事隻字不提。他們也不敢提。唯物主義的大家,還要歌舞昇平,生老病死,庸庸碌碌隨波逐流,投身社會煉爐,用自己血肉為新時代長城添磚加瓦。誰還能指著怪力亂神過日子?

只是此後,再無人見過秀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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灼熱的空氣烤得我臉上微微生疼,我把後面掙扎著的鬼魂推到牛頭面前,牛頭往它身上蓋了個章,然後扯著它的頭髮往回走。


我從口袋中拿出一根煙點上,看了看手中長長的名單,有些頭疼。


我是陰曹地府的一名鬼差,我的工作,就是在日落時分幫初來乍到我轄區的鬼魂分配它們的歸宿。


陽間的太陽每天從西山落下,而後直奔地府。活人日落而息,死人日落而起,人類的黑夜,就是我們的白天。隨著太陽完全露面,人間的鬼魂也會鋪天蓋地而來,這時候就是我一天工作的伊始。領善終者走黃泉路,喝孟婆湯,過奈何橋;極惡者則交由判官裁斷,該丟忘川丟忘川,該下地獄下地獄。


這個工作不難,但很繁瑣,每天都要耗費我大量的時間。總有些鬼魂放不下前世的執念,所以它們就把宣洩目標對準了我。有的鬼魂不住破口大罵生前的仇家,我就跟著義憤填膺指責怒罵;有的奔潰大哭,悲嘆自己平生一路風雨飄搖,我就得跟著痛心疾首,唉聲嘆氣。


有時候還會遇到一些生前作惡多端,陰德業功俱損的人,但只要他們給點好處,我還是會放行,有錢能使鬼推磨,在別的鬼差身上可行,在我這兒也一樣可以。


我其實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妥,這世上哪兒他媽有人能對別人感同身受,我有時甚至完全不知道我破口大罵的人是男是女。但是沒法子,如果我的態度不好,它們是可以去投訴我的。我一年的俸祿並沒有多少,經不起幾次這樣的折騰。我只能逢場作戲,了了這些可憐人最後的怨念,讓它們安安心心的上路。


孟婆是奈何橋邊的茶娘,幾乎所有的鬼魂,都要喝下她那聞名三界的孟婆湯才能轉世投胎。由於工作原因,我跟孟婆倒是很熟了。她外表看起來甚至比我還小,頭上經常扎著白色的頭巾,脖子上系著雪白的圍裙,每天就那麼揮著茶勺,一副幹勁滿滿的樣子。我有時候下了班也會晃悠到奈何橋那兒,一邊跟她聊天,一邊坐在橋邊消磨時光。


其實我知道她待在這兒很久了,但是好像從來沒有人知道她的年齡。我曾經問過她,她只是眨眨眼說她見過我的祖宗。我當然是不信的,每天成千上萬的鬼魂從橋上經過,她怎麼可能記得所有的人。她只是笑了笑。我們再也沒有談論過這件事。


孟婆每天的工作量比我大得多,我一直很好奇她為什麼不雇一些小鬼來幫忙,她說她做習慣了這活兒,讓別人幫忙,難免不自在。我對此表示無奈,特別是當那些鬼魂出現的時候。


我們這兒把一些為情所困,不肯投胎的鬼魂,稱為【那些鬼魂】。那些鬼魂跟別的鬼魂完全不同,他們無法溝通,一意孤行,寧死都要等待他們的心上人來橋邊相聚。


每到這種時候,孟婆簡直要忙瘋了,又是拉又是勸的。畢竟鬼魂每個月過橋是有算績效的,績效不夠是要扣她俸祿的。我曾經幫著勸過一部分,但那些鬼魂對我的話惘若未聞,就只是眼神空洞的看著黃泉路的盡頭。他們有的等了好久無果,終於絕望的喝下孟婆湯,一步三回頭,走過奈何橋。更有的,等著等著就散成了煙,孟婆說這就表明這個人再也沒有輪迴成生物的資格了。他們只能化成風,化成雪,在陽間飄蕩,再也不能擁有生命。


到後來孟婆乾脆不勸了,甚至自己出錢給他們搭起了一個小涼棚,讓他們坐著等。只是那些鬼魂,沒有一個能等到結果的。


我說你這是多此一舉,孟婆說是我不懂愛情。


對此我其實挺坦然的,莫說地府明令禁止鬼差與鬼魂產生感情,說是會擾亂因果輪迴,我本身也並不認為我能跟這些各懷心事的孤魂野鬼產生什麼意料之外的情愫。


大家互為過客,都是逢場作戲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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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小七來的時候,正趕上地府的日出。她是那天最後一批到達地府的鬼魂,說是最後一批,其實只有她一個人而已。


我對她的第一印象,其實挺複雜的。


當時我的煙叼在嘴上還沒來得及點,她冷不丁從背後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手一抖,直接把火機甩下了忘川。


煙是我在這個地方唯一的享受,但只限於火機點著的。我抽過鬼火點著的煙,味道很苦,滿嘴都是火里冤魂的怨念,抽根煙就好像在咀嚼一個陌生靈魂的人生,我很不喜歡。所以火機在地府一直算是挺稀有的東西。這還是以前跟我關係很好的一個鬼魂投胎前送給我的。


這女人一拍,直接葬送了我最大的樂趣。


對不起。她的聲音怯生生的。


我把視線從忘川崖邊收回,怒氣沖沖地轉向她,還沒開口,卻看到她背後遠方那顆橘黃色的太陽正從墨黑的雲層中緩緩爬升,在這鬼氣森森的地域灑下一條條纖細柔和的金線。她低著頭,表情籠罩在陰影里,陽光為她瘦小的身軀鍍上了一層斑斕的金邊。


那一瞬間,我感覺身體里有什麼東西被觸動了一下。這樣的景象,我只在前來邀請閻王上天庭參加蟠桃盛宴的仙女身上看過一次。


「對不起。」她見我沒有反應,微微抬起頭,又說了一句。聽她的聲音好像鼓起了巨大的勇氣一般。


我回過神兒來,就這一小會兒,太陽已經完全沒入雲層回到人間,整個地府重新被黑暗所掌控。油燈一盞接一盞的燃上鬼火,遠處工作了一天的鬼差們都伸著懶腰挪著步子回家。


「名字。」我督了忘川最後一眼算是對火機的默哀,嘆了口氣往回走,我聽到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蘇小七。」她跟了上來。


「為何而死?」


「生病。」


「現在都下班了,今晚先待一晚吧,明天我帶你去黃泉路口報道。」


「剛剛的事情,對不起。」她還是放心不下。


我重新站定腳步,回頭看著她,她身上的金光已經消失,但方才那一幕景象已經深深刻在了我的腦海中。我突然覺得一點兒都不生氣了。


我擺了擺手,示意她不用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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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小七並沒有投胎。


我帶她到了奈何橋邊,她就只是坐在那個涼棚那兒,再沒有挪動步子。她說她必須把欠我的事情給我了了才能安心的走。


說實話,我是第一次見到這麼負責任的鬼魂,雖然我已經明確跟她表示過沒有關係了。我只當她是又一個為情所困的可憐人,但是抹不開面子只能隨便找個理由開脫。


但我沒想到第二天真的就在忘川崖邊看到了蘇小七。


我走到她身邊的時候,她正望著懸崖下發獃,可能是我的腳步聲大了點兒,她瞬間回過神兒來,看到是我之後有點兒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


「你在這兒做什麼?」


「想找個方法看看能不能下去給你把火機撿回來。」她歪了歪腦袋,黛眉緊鎖。


我有點楞了,終於意識到她昨天不是說笑的,心裡有點兒哭笑不得。這叫個什麼事兒?不說這火機掉到崖下能不能撿回來,萬一有個好歹,壞了人投胎的命數,這可是損陰德的大事兒。我還擔不起這個責任。


我把她拉了就往回走,真要再讓她這麼折騰下去,我這一個月的工作都白乾了。


但是她彷彿鐵了心一樣,就是不走,到最後,甚至在崖邊坐了下來。我拿她沒轍,只能陪她一起坐著,看著崖外天邊翻滾著的墨雲發獃。


「你叫啥名字啊?」蘇小七冷不丁的問。


我腦海里還在思考說服她的方法,一時間有點反應不過來。


「你的名字。」


我聽明白了,卻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


「不好意思,是我冒昧了。」她的表情略帶歉意,以為我是不想回答。


我依舊沉默不語,這個事情我其實一直沒有對誰提起,每次想起來,我都會覺得心煩意亂。久而久之,我已經習慣了不去想它,但是蘇小七一句話,又把我壓抑下去的情緒給勾了出來。


「天色不早啦,我先回孟婆婆那兒去了。」蘇小七也不再糾結火機的事情,只是起身輕輕拍了拍裙帶上的塵土就要告辭,我想一定是因為我的臉色非常難看。


「我忘了。」我並沒有挪動身子,只是抬起頭看著她。


簡簡單單的三個字,每次從嘴邊擠出來,都要用光我渾身的力氣。


蘇小七臉色略帶愕然地看了我好一會兒,又重新在我身邊坐了下來。


「你喝了孟婆婆的湯嗎?」她輕聲地問道。


我搖了搖頭,心裡壓抑許久頹然和不知所措在這一刻重新佔據了我的四肢百骸,不斷衝擊我的大腦,彷彿在宣示著它們又重新奪回了這個身體的主導權。


我沒喝孟婆湯,但是我忘了一切。


我忘了我做鬼差做了多久,好像從我有意識開始,我就是一個麻木不仁,只會揮舞長叉,驅趕孤魂的鬼。我有許多個稱號,初來乍到的可憐人喊我大人,老爺,無惡不作的惡人喊我雜種,垃圾,溫文爾雅的讀書人稱我做小哥,粗獷豪邁的山野村夫喚我做老弟。你看,我的稱呼這麼多,卻偏偏記不起自己的名字到底是什麼。


我有一段時間很迷茫,也很恐懼,我甚至以為我是喝了孟婆湯卻用盡命數投不了胎才不得不做這行屍走肉般的傀儡。我曾經拼了命去想自己的前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我可能是個上京赴考的書生,我可能是個事業有成的小商人,我或許還有一房嬌妻膝下有一雙兒女,我也一定享過一段短暫卻充實的天倫之樂。但每當我睜開眼,帶著硫磺味的空氣刺入我的鼻腔衝進我的肺,眼前是一成不變的幽綠熒光還有那煙霧繚繞的鬼門關,耳邊是不絕於耳的哭號和咒罵,我才終於明白,不存在的東西,無論我怎麼去想,都不會變得真實可觸。


所以我很討厭抽用鬼火燃著的煙,別人的人生再痛苦,都是他們曾經擁有,親身經歷過的。他們就算現在再不堪,曾經也是有血有肉,有喜怒哀樂,愛恨情仇。


而我,什麼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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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小七那天直到回去,都沒有再說過一句話。我只當她是女兒心思多愁善感,心裡還有些愧疚。這人死了本來就不是一件好事情,到了地府還得被我灌一通苦水,換成誰心裡都會有些不好受吧。


但不曾想隔天她就又出現在鬼門關前,不顧別的鬼差詫異的目光,直接分擔了我一半的工作。


我還沒有從這角色轉變中反應過來,她已經手腳麻利地處理完了三四個鬼魂的登記事宜,被我攔下來時她已經拉著第五個大媽的手在嘮家長里短了。


「你這是做什麼?」


「幫你啊,我害你丟了火機,你又不讓我撿,我只能這樣來還你了啊。」她抬起頭,一臉的理所當然。


「還有啊,你說你沒名字,我昨晚想了一宿,幫你想了一個,你不嫌棄的話,以後我就這叫你啦。」


蘇小七給我想的名字,叫尋安。


她說尋不到的東西,就由它去,我安心過好以後的生活,才是她希望看到的。


「你不反對,我就當你同意啦?尋安?尋安!」


她的眼睛彎成月牙,嘴巴微張,我能看到她嘴裡整齊潔白的牙齒。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笑。


我想起了苦等在奈何橋邊的那些鬼魂,突然覺得他們其實也並沒有那麼令人討厭了。


蘇小七就這麼留了下來,她矢口不提投胎的事兒,我也沒問,我們就這麼保持著這個奇怪的默契。她每天日落時準時出現在鬼門關前,幫我打理鬼魂的登記事宜,日出的時候就回到孟婆那兒去。


有時她會一大早直接就去我住的地方找我,掀開我的被子叫我起床,然後看我慌慌張張的穿著衣服,她捂著眼睛哈哈大笑。


閑暇的時候,我們就結伴在地府閑逛,今天去去百鬼街,明天看看忘川河。雖然這些地方我早就走過了千百遍,但每次和蘇小七去,都會發現一些我以前從來沒注意過的樂趣。


忘川河邊有隻千年樹妖,蘇小七每次都喜歡趁它睡著的時候去拔它身上的葉子,然後在它無奈地怒吼聲中笑著跑過我的身邊,拉著我的手一起狂奔。


我們也會坐在小涼棚里陪那些鬼魂說說話,不過大多數情況下都是蘇小七和那些鬼魂說著說著就抹起了眼淚,我則在旁邊百無聊賴地喝著酒,一邊跟孟婆吐槽這個月遇到了哪些奇葩的鬼魂。每每這種時候,她都會給我一個小白眼,再狠狠擰我胳膊一下。


她會讓我少抽煙,即使做了鬼也不要沾染這些壞習慣。


她會幫我整理好儀錶,告訴我有個好的精神面貌才能讓那些前來投胎的鬼魂知道,地府並不是那麼可怕。


她會在我引渡完鬼魂累得坐在地上時輕輕靠著我的肩膀給我唱歌。


她會跟我講人間很多很多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奇聞趣事兒。


她會跟我約定等投了胎轉世成人,我們要在人間相見,我們牽著手暢遊山河湖海,我們偎依著嘗遍百味人生。


她的笑容越來越多,我的茫然越來越少。


我不再覺得我行屍走肉像個傀儡,我漸漸感覺自己體內有越來越多的東西活了過來,在擠壓,在躁動,在噴涌而出。


「你現在還覺得,我當初搭這個涼棚,是多此一舉嗎?」


再一次見到孟婆時,她笑意盈盈地說到了這個老話題。


我看了一眼不遠處和一個鬼魂聊得起勁兒的蘇小七,敬了孟婆滿滿一碗酒。


孟婆順著我的眼神看向蘇小七,嘴角帶著一抹笑意,彷彿陷入了什麼回憶中一般。


「他生莫作有情痴,人間無地著相思。何止人間,地府也是一樣啊。」


她將酒重新給我滿上,彷彿是在為那些鬼魂坎坷的情路嘆息。


我仰頭把酒一飲而盡,假裝沒有聽出她的話有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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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你躲藏在陰影下,佝僂在夜幕中,孤身一人對抗整個世界。但總有那麼一個人,會撥開那狂熱而冷漠的人群,俯身在你面前蹲下,撫摸著你身上累累的傷疤,然後牽住你的手。


從那一刻起,你的世界就有了光。


蘇小七在我身邊這一年的時光,是我在地府最快樂的一段日子。快樂到,我已經忘了我身處何地。這本來就是個孕育死亡與離殤的搖籃,只不過我一次又一次的選擇了不相信。


她走的那天,就像她剛來的時候一樣突兀。


我推開排著長隊的鬼魂,膝蓋發軟地站在孟婆面前的時候,孟婆告訴我,她剛喝完孟婆湯,走過了奈何橋。


灼熱的空氣入肺成冰,顏色開始從我眼中的世界剝離。


「走之前,她說把這個交給你。」孟婆的聲音從千里之外響起,我的手指觸感冰涼。


純白的素羅包裹下,正是那個當日被我甩下忘川的火機。她竟然真的幫我把火機尋了回來。


把欠我的給我了了才能安心的走,她不是一開始就這麼說了嗎。原來這一切,都只是我的一廂情願。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小涼棚里平日蘇小七常坐著的地方,那兒已經被一個目光空洞的鬼魂所代替,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他的眼眶煙霧繚繞,翻騰洶湧,鬼魂是沒辦法流淚的,但我知道他一定在哭。我突然明白了真正的感同身受。


我不信她會一言不發就離我而去,卻不得不信。


我忘了那天是怎麼離開奈何橋的,回過神來的時候,腳步停在了忘川崖前,這個第一次與蘇小七相遇的地方。


我點燃了一根煙,輕輕抽了一口,噴吐而出的煙絲在我面前打著旋,如同一個不斷抽絲剝離的繭,將所有關於蘇小七的記憶,一點一滴地從我身體中抽離,在我眼前如畫卷一般攤開。


拍我肩膀的蘇小七,不肯投胎的蘇小七,要幫我撿回火機的蘇小七,靠著我唱歌的蘇小七,拉著我狂奔的蘇小七,不准我抽煙的蘇小七,和我約定一起投胎的蘇小七,笑著的蘇小七,皺著眉頭的蘇小七,叫我尋安的蘇小七。


遠處天際墨黑的雲層波濤洶湧,來自天庭的白駒帶著斑斕的金光重回陰間。又是一次日落,又是新的一天。


你在日出的時候到來,從黑暗中散發著柔和而強烈的光芒照亮我的世界。


你在日落的時候離開,帶走我的天真我的憧憬我自以為能留住一切的愚。


我把火機扔下了忘川,隨之落入深淵的還有我對她所有的回憶。


人生如戲,落幕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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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天過後,我便再也沒有去過忘川崖。


我開始拼了命的工作,每天工作前,我都會認真梳理好自己的衣著容裝。


我開始認真地傾聽那些含冤而死的鬼魂哭訴,我會告訴它們地府不是你人生的終結,是你下一世全新的開始。


我再也沒有放過一個無惡不做的惡人,任它們威逼利誘,污言穢語不絕於耳,我自鐵面無私不動如山。


如果遇到年齡過小的鬼魂,我甚至還會給它們買糖吃,哄它們開心,陪它們玩兒。


我去小涼棚的次數越來越多,我會聽那些鬼魂回憶他們一直牽掛不放的心上人,我會陪他們喝上幾盅酒,我會給他們一個擁抱。


我再也沒有抽過煙。


漸漸的,很多鬼魂都知道了鬼門關忘川崖邊的轄區有個叫尋安的鬼差引渡效率奇高,它們都說那個鬼差做事雷厲風行,執法無情。但同時又對很多枉死冤死的孤魂野鬼態度溫和,甚至會優先優待。


尋安的名號傳到了遠離地府的人間,人們傳說極惡之人下了地獄會遇到一個叫尋安的鬼差,那個鬼差會把這些惡人扒皮抽筋,打入地獄永不超生。甚至有人說尋安其實是天庭派去鎮守地府的佛陀,只要生前廣施善緣,死後,尋安就會在地府給予他們優待,讓他們安然的投胎轉生。


這當然只是眾口礫金的以訛傳訛,佛說眾生皆苦,萬相本無,你生而為人所承受的一切苦果都會成為下一世的福報。我卻看透這世界之大,人於其中只不過是碎土之於長岑,粒米之於滄海,我不是什麼普度眾生的佛,只是一隻終於懂得感同身受的鬼。


我的表現不斷被口耳相傳,終於傳到了閻王的耳中。閻王召我前去,說我的罪業已經由功過補齊,問我是要投胎轉世重新成人,仰或是在地府繼續效力官升一等。我選擇了後者。


加官進爵的那天,閻王破例在閻羅大殿設宴,眾鬼彈冠相慶,黑白無常,牛頭馬面輪番跟我敬酒。百鬼狂歡的大殿中,我唯獨沒有看到那個綁著頭巾,系著圍裙的茶娘。我這才恍然想起,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跟孟婆喝過酒了。


宴席散場的時候天色已經很晚,我提著兩盅酒踏上了走過無數次的羊腸小道,孟婆好像早就料到我會來一樣,我到的時候她那平時放著湯具的木桌上已經擺上了兩個空的酒碗。


只是今天的孟婆看起來卻分外的蒼老,銀絲如雪,臉上皺紋如刀刻一般。但是她的眼神依舊清澈明亮,只是看起來比往日冷漠了許多。這個也許才是孟婆真正的模樣,我卻是第一次見到。


相顧無言,我拍開泥封將酒滿上,拿起來就要一飲而盡,孟婆卻伸手將我攔了下來。


「這兩碗酒,一碗是我的,一碗,是給小七的。」


我感覺四周的空氣突然黏稠了起來,塵封的回憶被煮成沸水,對著我當頭澆下。


「我從明天起就是鎮關鬼將,下次跟你喝酒都不知道是何時,今天不要說這些不開心的事,來,喝酒!」


我儘力克制著不讓自己的語氣顫抖,硬是在臉上擠出一個笑容,但我知道這個笑容肯定比哭的還要難看。


「既然將軍有這個興緻,老身自然不敢拂了將軍面子,只是老身區區一介茶娘,還沒這資格跟將軍同台對飲,這酒,就不喝了罷。」


孟婆一聲冷笑,鬆開了抓住酒碗的手,瓷器碎裂的聲音清脆無比,那碗竟是被她硬生生抓出了一個口子。


字字帶刺,句句如刀,我不知道孟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但隱約察覺出她對我當上了鎮關鬼將有很大的不滿。


「婆婆,這麼多年來,我的為人您應該也看在眼裡,我並不是那種負心忘本的趨利小人,您有話就直說吧。」


我有些無奈,今天的孟婆跟之前簡直判若兩人,我也無法再和以前一般跟她隨意調笑,說話的口氣也不知不覺嚴肅了起來。但我也總得知道,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孟婆冷冷地盯著我,她的眼神凌厲如刀,彷彿是要確認我在撒謊,我毫不心虛地直視著她的眼睛,就這麼過了幾秒後,她的眼神突然柔和下來,渾身漠然的氣息也瞬間消失不見。


她拿起手中的酒認真地傾倒在身旁的泥地里,這個動作好像抽光了她全身的力氣,隨後她長嘆了一口氣,重新把目光焦距在我的身上。


「我跟你說個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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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很久以前,人間有個男孩出生於軍戎之家。他從小就過著與普通孩子截然不同的童年。別的孩子有紙鳶,有木馬,有歡樂,有家。而他的童年,則被冷冰冰的長槍鐵劍,嚴厲的家規和訓練不達標時父親的加練還有毒打戳的千瘡百孔。


男孩的父親是立下赫赫戰功的將軍,每天登門拜訪的人絡繹不絕,那些人臉上帶著虛偽的奉承,令人厭惡的假笑,只為了求男孩父親幫他們辦事,或者拉他們一把。


曾經很長一段時間裡,男孩都認為人心是骯髒而醜陋的,只不過披上了一層看似華麗不堪的皮,他把自己的內心完全封閉了起來。隨著他年齡的增長,他的武藝日益增強,心裡卻越來越絕望,他無比痛恨這一切,卻又不得不去接受。


十五歲這年,他遇到了一個女孩。她是男孩父親戰友的女兒,明眸皓齒,唇若塗脂,為人謙和有禮,儀態落落大方,在這污濁不堪的環境中猶如一朵純潔的青蓮。兩人一見傾心,很快墜入了愛河。


男孩這才知道原來有的人對他笑,並不是為了巴結他,是因為真心愛著他。他們兩人約定等到了十八歲那年,男孩就親自登門向女孩的父母提親,他一定要親眼看著她穿上嫁衣,成為他的新娘。


他們堅信有情人終成眷屬,卻不料世事無常喜好捉弄人心。在他們十八歲那年,女孩的父親為了官升一等,允諾了當今聖上的賜婚,將女孩嫁與了皇子。女孩極力違抗反遭父親責罵毒打併禁足在家。血濃於水的親情在仕途官運面前如此脆弱且不堪一擊。


終於在大婚前夜,絕望的女孩痛哭著給男孩留下了一封絕筆書後,用一裘白巾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萬念俱灰的男孩,在女孩頭七那天單槍匹馬殺進了皇宮,喋血龍脈,皇室震驚。


一生一念,一念一人,情不為因果,緣註定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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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應該猜到了。那個女孩就是蘇小七。那個男孩就是你。你的前世,叫秦安。」


我顫抖得搖著頭,只覺得有根棍子將我的大腦狠狠攪成一團,我的思緒再也無法抑制的被那個燦爛的笑臉佔滿。


「你的記憶,都在三生石里,我留了這麼多年,是時候交還給你。你若不信,便自己去看罷。」


孟婆說罷輕輕揮了揮手,奈何橋邊那塊蒙塵的古老石碑漸漸發亮,我幾乎是連滾帶爬的跪在了三生石前。我不信這一切都是真的。


然後,我什麼都看到了。我的前世,還有,我到地府之後發生的所有事情。


那是一個怎樣的世界。


哀鴻遍野,殺戮橫行。閻王喜好以年輕鬼魂為爐煉化元丹提升仙力,靡下鬼將徇私枉法無所不用其極。取窮苦者業功來抵自身罪,取財富者親人祭祀中飽私囊,與罪大惡極者同流合污,對反抗者施以極刑。地獄是善者的地獄,地府是惡人的天庭。神祗顧不了眾生,神祗只顧自己。


我和蘇小七幾乎是同時到了地府,閻王欲將她收入囊中煉為元丹,派鬼差捉拿,卻遭到我瘋狂抵抗。


閻王因我生前那場殺戮而對我親睞有加,不怒反喜,於是他騙了蘇小七。他告訴蘇小七我因殺孽深重要被鎖住三魂七魄打入阿鼻地獄,要救我的唯一方式就是她自願化為元丹以她的業功來抵消我的罪業。


蘇小七信了。她甘願為此成丹,只求閻王放過我。


於是我被帶到孟婆那兒喝下了孟婆湯,抹除了全部的記憶,成為了後來那個忘掉了一切的鬼差。


三生石前,一夢百年,夢碎人醒,滄海桑田。


原來她不是不想投胎,而是根本做不到。


原來不是她欠了我,一直都是我欠著她。


原來尋安的意思,是她尋找了我很久。


原來她和我的約定,都是我們曾經想做而來不及完成的事情。


原來她在那一年裡做的所有的事情都是魂牽夢繞近百年的訣別。


撕心裂肺的疼痛在我的四肢百骸中度過了一次麻木的長征,像一條姍姍來遲的毒蛇,瘋狂地噬咬著我的心臟。


原來這就是心痛真正的感覺。


從此世上再也沒有蘇小七,只剩下一隻名為尋安的鬼。


「被煉成元丹,意志越強的鬼魂,能忍受的時間越久,遭受的痛苦也要越多。當年你帶她來到奈何橋邊,我便什麼都看出來了。」


「忍受了這麼多年的折磨,竟然還能將最後一縷殘魂化為人形來與你相見,她心裡想必從來沒有後悔過,也一定很快樂吧。」


「閻王知道小七會來見你最後一面,但他沒算到即使抹除了記憶也無法阻止真心相愛的人走到一起。他討厭有事情脫離他的掌控之外,所以派遣白無常徹底打散了她的殘魂。」


孟婆的聲音在我身後緩緩傳來,而我卻什麼都沒辦法去想了。


我自以為的茫然,悲傷和無助,我自以為得到的希望和救贖,我自以為大起大落後的參悟和堅強,都只是一場戲,可笑的是我竟然真的就這麼按照劇本,選擇了不投胎,選擇了成為鎮關鬼將,為這齣戲親自演出了一個完美的謝幕。


真他媽諷刺。


我回過頭來,眼前熟悉的景色早已分崩離析。殘肢斷臂,血流成河,冤魂在空氣中哀嚎著消散,無數的惡鬼在毳毛飲血。


這才是真正的地府。這才是我身處的現實。


--


那天離開前,我問孟婆為什麼要幫我。


我早就說過見過你的祖宗,是你自己不信。孟婆說這句話的時候笑得很好看,那種笑容我只在蘇小七臉上看到過。


我朝她深深磕了一個響頭,然後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推開閻羅殿門時,我突然想起了前世單槍匹馬殺入皇宮的那一刻。


尋安大人,突然回來了有什麼事嗎?一個鬼差看到推開大門的我,一臉疑惑。


我微微一笑,手中長槍翻轉,直接刺入他的咽喉。


鮮血飛濺,潑了我一頭一臉,我舔了舔濺在唇邊的血,眼前是一眾還沒反應過來的鬼差,遠處是驚怒大喝的黑白無常和已經拔劍的四大判官,而閻王正坐在正中央的座椅上一臉冷漠。


七兒,我來找你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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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覺得我寫得還成,求個贊和關注。


【這個短篇小說叫《哈屯西鄰盜馬賊》,幾乎是我寫過最黑暗的故事了,已發表。】


元末明初,正是蒙古人生活十分困苦的時期。在哈屯錫林大草原上,有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兒,每天只能靠自己簡單的弓箭和瘦弱的老馬來打獵果腹。當他成長到十六歲的時候,便加入哈屯錫林草原上的一個大部落,為部落首領充當伴馬卒。


首領一共有三個女兒。大女兒遠嫁到東方的森林部落,為父親換來了很多鐵錠,這些鐵錠製成刀箭,壯大了部落的武裝力量;二女兒遠嫁到西方的荒漠部落,為父親換來了大群駱駝,這些駱駝可以用來馱運商品,使部落逐漸富足起來。



女兒則到了二十歲都沒有出嫁,因為她的皮膚並不像大姐那樣白皙嫩滑,而是從十幾歲開始就生出很多不知名的痘痘;也因為她的身材沒有二姐那樣勻稱有致,從遠
處望著她走來,你多半會以為那是個男人。如果這都算不了什麼的話,讓人最為接受不了的恐怕還是她的脾氣,喜怒只在眨眼之間,心情猶如冬風般方向不定。只要
一生氣,便不分場合地讓別人領教她的怒氣:摔木質或瓷質的盤子碗碟,撕昂貴的布帛,甚至連別人特意進貢的液體香料,都會被她胡亂拋灑。


她身上唯一令人感到賞心悅目的一點就是她精緻的五官,美艷極了,像極了她的母親。


首領為自己三女兒的婚事整天愁眉不展,打獵時也心不在焉。沒有打到獵物,就會用馬鞭鞭打自己的伴馬卒,也就是故事開頭提到的孤兒,他的名字叫達愣尼格。


受到鞭笞的他看出了首領心裡有煩心事,並不惱怒,這點兒痛苦和他過去經歷的相比簡直就像被羊毛輕撫。但是首領在發怒以後卻心存愧疚,認為自己不應該拿一個十六歲的孩子出氣。


他問道:「達楞尼格,我這樣鞭笞你,你不曾生氣,不曾感到委屈么?」


達楞尼格回答道:「我親愛的首領,若不是您在我饑寒交迫的時候收留我,我怎麼會活到今天?也許早就被其他部落的人抓去當做最下等的奴隸虐待致死了。您猶如我的養父,我怎麼會因為您的鞭笞而不滿呢?」


首領聽到他的話大為感動,便對他說了心裡話:「其實我鞭笞你並不是因為你做錯了什麼,而是我每天都在為女兒的婚事擔憂,心神不寧,就連打獵也一無所獲。」


達楞尼格說:「我也覺得首領您似乎在為什麼而感到憂傷,但我確實沒有想到是為了三小姐。其實像她那樣美艷的姑娘並不愁出嫁,只可惜我是奴隸,如若我也是有家族有姓氏的諾彥子弟,一定會娶她的。」


「你真的願意娶我的女兒么?她的肌膚可是像老牛的皮一樣粗糙不平。」


「當然願意,在我眼裡粗糙的肌膚不曾使她的嬌美削弱半分。」


「她的脾氣還如剛發情的蟒古斯(黃鼠狼)般陰鬱無常,你也願意娶她么?」


「當然願意,大戶人家尊貴的小姐,多少有點兒脾氣是非常正常的。」


首領高興道:「果真如此的話,我就將女兒嫁給你。」


「可我僅僅是一個奴隸,您不會感到委屈了女兒么?」


「我年邁的叔父膝下無子,他的大帳里都是女兒們在支撐,他早就有意從我的部落過繼一個養子,我看可以把你這個懂事的孩子送過去,然後你就可以以一個諾彥子弟的身份迎娶我的女兒。」


果然,首領信守承諾,將達楞尼格送去叔父的部落過繼,並讓他到自己的部落來求親。按照蒙古的婚姻禮法,娶哪個部落的姑娘,就應該到那個部落去住至少半年。達楞尼格又以諾彥子弟的身份回到了部落,讓其他奴隸分外眼紅。


三小姐非常瞧不起這個住進她帳里的男人,因為他空有諾彥子弟的身份,皮膚卻如奴隸般黝黑,夜裡睡覺翻身的時候他的身上還露出寬大而恐怖的刀疤。可是,達楞尼格卻是真的打心眼兒里喜歡她。在他的眼裡,三小姐粗糙的皮膚和暴躁的脾氣真的都不算什麼。


所謂日久生情,三小姐在與達楞尼格交往中也漸漸對他產生了好感。達楞尼格也如過去當伴馬卒時一樣陪首領打獵,將獵到的最大最兇猛的野獸都說成是首領獵到的,將獵到羽毛最艷麗精美的珍禽都獻給三小姐。他不僅僅箭術奇佳,而且酒量驚人,大家都沒有見到過他喝醉的時候。



年時間過去,到了達楞尼格該把三小姐領回自己部落的時候。但是三小姐的虛榮心又開始作怪,她想和自己已經出嫁的兩個姐姐比個高低,看誰嫁得最為風光。於是
對達楞尼格說:「我的大姐出嫁為我的部落帶來了九百九十九錠鐵錠,我的二姐出嫁為我的部落帶來了九百九十九峰駱駝,你能給我的部落九百九十九個什麼?」


達楞尼格無言以對,因為自己本來就只是首領叔父部落的繼子,沒有什麼話語權,就算從部落里拿出九百九十九隻田鼠,也是不可能的。


三小姐見他在眾人面前回答不上,就說:「這樣吧,你就在迎娶我的時候給我的部落帶來九百九十九匹良馬,這樣我就隨你嫁過去。」


達楞尼格默然點點頭,出帳後騎上馬,帶著兩個隨從走了。


在回去的路上,一個隨從唱歌問他:「我命苦的諾彥之子呵,你哪裡來的九百九十九匹良馬可以獻給那個化為人形的蟒古斯(黃鼠狼)?」


他也歌唱著回答:「我如兄弟般親愛的伴馬卒呵,請你不要那樣怪罪她,她的心如羊羔般稚嫩,才會提出那樣難以達成的條件。」


另一個隨從也唱歌問道:「我命苦的諾彥之子呵,不管你用什麼方法來尋求那九百九十九匹良馬,我們都會跟隨在你左右。」



乎是在半年之內,哈屯錫林大草原上糾集了一群窮凶極惡的盜馬賊。他們每個人都備有三四匹快馬,日落之時在東部草原搶得一群馬匹之後,就能在月亮剛剛升起來
時又在西部草原再搶一群馬匹,速度之快令任何一個部落都防不勝防。除此之外他們還非常的殘忍,不僅僅將馬匹搶走,還會將牧馬人一個不留的全部殺死,因此也
根本沒有人知道他們究竟是誰。


但是很多人聽到過風從遠方傳來他們的歌謠:


「像烏雲下東來西去那凜冽的寒風,


我們賓士在哈屯錫林草原之上。


用我們鋒利的馬刀來與你的臉龐親昵,


為的是我那仍舊得不到真愛的安達。


九百九十九匹良馬,


作為奴隸的我們曾經想都不敢想呵。


但是為了你我可憐的兄弟,


我們要用勇氣和生命來爭取。」


三年以後,首領已經去世,三小姐望眼欲穿地等待著自己的未婚夫。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裡,帳篷里的銀酒碗先是輕輕的微顫,繼而劇烈地顫動起來。侍衛馬上鑽進了三小姐的帳篷:「有一大群騎兵向我們衝來,我們該怎麼辦?」


「沒有虎豹的膽子,就不敢招惹我烏雲塔娜!讓他們儘管放馬過來,我們以靜制動。」她堅定地說。

伴著馬蹄聲而來的還有盜馬賊用長調唱誦的那首關於九百九十九匹良馬的歌謠。三小姐烏雲塔娜的部眾們頭皮發麻,「終於輪到我們頭上了!」


沒成想,盜馬賊們驅趕著九百九十九匹良馬開始圍著三小姐烏雲塔娜的部落繞圈子。馬蹄揚起塵土,在部落中心那堆用來激勵部眾抵抗的熊熊烈火映照之下,顯得分外溫暖明凈。


她站在部落里最高的地方,看到了圍繞部落奔跑著的九百九十九匹良馬,還有那邊那群盜馬賊,以及人群中的達楞尼格。


他年輕時英俊的臉龐上又增添了幾道瘮人的刀疤,像野獸一樣,皮膚經日晒雨淋像病牛皮似的,緊緊抓著韁繩的左手也只剩下了三隻手指。只見他站在馬鞍上開始高唱:


「九百九十九匹良馬已經到來了呵,


但我覺得自己與你的傲慢與虛榮不相般配。


世間最為珍貴的是一顆真誠的心,


但在你那裡卻被視同草芥。


悠悠的青草怎能承擔已經結冰的露珠呵,


就像我的心已殘酷無法安定下來。


願你能忘記這個出身貧寒的達楞尼格,


與九百九十九匹良馬安度晚年。」


那隻已經寒心的野獸唱完歌謠,就帶著那群盜馬賊向月亮落下的方向遠去,只留下目瞪口呆的三小姐烏雲塔娜,眼神仿似死灰一般……


獨白。

1

天徹底黑了。

我拔出水果刀,坐在床邊。老馬側卧在床鋪上,瞪著雙眼,臉上爬滿了驚恐。

「來一支?」我抖抖煙盒,還剩些。老馬沒說話,我自顧自削起蘋果,自顧自說起話。

「害怕了?」手腕慢慢轉著,右手用力抵住刀尖,「老馬,我還以為這世上,沒東西,能讓你害怕呢。」

2

說真的,老馬,我都有點失望了。這都四年了,你還沒想起來我是誰。不過沒關係,我不急,你也別急,你聽我慢慢和你講。

我娘生下我時,本是一對龍鳳胎,只是苦於家里無米下鍋,迫不得已,把我親妹妹過繼給了遠房的親戚。

等到我八歲的時候,恰趕上好政策,日子好過起來,我娘就勸著我爹要把妹妹接回來,帶著一塊兒往城裡住。

八歲那年,也是我第一次見著我的親妹妹。

我現在還記著,那時候我妹她穿一身嶄新的紅裙子,躲在柴門後面怯生生地看著我們。我爹娘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激動地走過去,她倒好,嘴一張,眼一閉,不管不顧就大哭了起來。我爹鐵青著臉,摸出一包煙,點起來就抽,我娘在那抹著眼淚,喃喃地嘆著自己當初怎麼不好,怎麼不該丟了這女兒。兩個親戚親戚哄著我妹,勸她跟爹娘走,說城裡有好吃吃,好玩玩,她一句都不肯聽,一個勁兒地哭著,搖著頭,倒是把兩個麻花辮甩得散了架。

嘿,老馬你說,四個大人就這麼被一個八歲的小姑娘弄得,束手無策,是不是還挺有意思的?

說老實話,老馬。過了這麼久了,好多事我都快記不清了,爹娘的大包小包里拎著什麼,我也早就忘了。只是那時候她哭得兩眼紅腫的傷心模樣,還印在我腦海里,就那麼頑固著不肯走。八歲的我走過去,小心地鑽過我爹娘,擠到她邊上,捧起她的臉,額頭抵著她的額頭,

我說,妹妹你別哭了,我們不帶你走。

她用力地咽住哭聲,小臉憋得通紅,肩膀一抽一抽,斷斷續續地問真的嗎?

兩個親戚看她慢慢不哭了,使眼色讓我爹娘趕緊圍上來。我爹皺皺眉頭,狠吸了口煙,沒搭理。我娘趕著湊上來,把大包小包的東西往妹妹手裡塞,嚇得她直往後縮,又快哭出來。

我用力我娘娘的手,我說,妹妹不肯走,就讓她留下來!

我爹走過來,噴了我一臉的香煙,小兔崽子,哪有你說話的份?!

我心裡慌著,抖著手,我說,爹,妹妹不肯走,你就讓她留下來吧,你們非要把她帶走的話,就讓我替她留下來好了。

我爹看著我,半晌沒說話。等他回過神來,把香煙一摔,那煙頭擦過我的臉,划出一道不深不淺的疤,然後他拉著我娘,轉過身就走。兩個親戚看看我們,看看走掉的爹娘,終於還是追了出去。

老馬,我到現在都沒想明白,我八歲的時候是哪兒來的膽子敢跟我爹這麼說話。

我沒去看那四個大人,我把不停掉著眼淚珠子的妹妹抱在懷裡,很用力地抱緊了,我說,妹妹你別哭了,你要記得我,我是你哥哥。只要你不想走,我們就不會帶你走的。

我妹那時候還比我要高出一點,可她哭得沒了力氣,就只好靠在我身上。她抽噎著,說不出話,只好點點頭。

過了老半天,我才聽到她靠在我心口上,輕輕喊了聲,哥哥。

3

聽了這麼多了,老馬你有沒有記起來什麼?

沒有嗎?

沒關係的,時間還久,我還不急,你也別急。

那天爹娘沒帶妹妹回去。我們走的時候妹妹穿著那條哭髒了的紅裙子,怯生生地站在一邊。我說,妹妹我走了,我以後會來看你的。

然後她撲上來抱住我,說,哥哥你答應我的,你一定要再來看我。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我爹生生把我扯開,塞進了車裡。我趴在後車窗,我的聲音傳不出去。我只好用力拍打著窗戶,砰砰地響。我看到妹妹被拽住,我看到塵土染上了紅裙子,然後越來越遠,越來越看不清她的臉,最後連裙子,也消失不見。

老馬,你能想像嗎?我那時候八歲。

車子剛開進城裡,我爹停車,叫我滾下去。我沒吭聲,徒步穿了半個城,自己走了三個小時,到了家。

那以後,我爹整日早出晚歸,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見到他的時候,板著手指頭就數的清。我娘整日唉聲嘆氣,沒兩年就像老了十歲,不久他倆就離了婚,我跟著我娘一起過。

老馬你說,要是當初我沒攔著我爹娘,而是強拉著我妹妹回了家,這些事是不是都會不一樣?可能會吧,可能會的。可是要是我真的能有這麼個機會,恐怕我也還是會去順著她的意思。從我第一眼見到她,見到她穿著那條紅裙子,怯生生地站在那裡,小眼睛偷偷地看著我的時候起,我就想,我是她哥啊,這輩子我也沒辦法拒絕她。

那之後我娘就挑起了生活的擔子,再也沒提過把妹妹接回來的事情。兩個親戚原先指望著巴結我爹,後來眼見著這條路斷了,也再沒和我們聯繫過。

14歲的那年,我沒告訴任何人,一路摸索著去了親戚家。

親戚把我攔在了外面,說我妹不在,推搡著要我快走。臉上滿滿都是不耐煩的輕蔑,可老馬,我那時候雖然小,察言觀色卻是早早地學會了。我看到她眼睛不斷地往屋裡瞟,我用力掙開她手,想衝進去,他男人過來,把我硬生生碾到牆上。我喊,妹妹你在不在,你出來哥哥來看你了!

話還沒說完,兩記耳光就扇了上來。很清脆,臉上火辣辣地疼。我盯著他,我把他的臉牢牢記住。

老馬你明白那種感覺嗎?憎恨,無比強烈的憎恨,恨不得眼前的人立刻死去。殺人不過頭點地,我卻想著要是手裡有刀,我一定會捅過去,拔出來再捅進去,一刀一刀,直到我再也沒有力氣為止。

現在我能夠想像那時我的眼神是如何猙獰,他被我看得慌了,大罵了我一句,手再揮上來的時候就有些軟了。我看準了,張開嘴,死命地咬住他的食指。他用力想掙脫,我發了狠,越咬越緊,我的牙撕破了他的皮,一點點往肉里扎,那股咸腥味順著牙齦滑過舌頭,流進了喉嚨里。他婆娘呆了幾秒,衝上來掰開我的嘴,他趕緊把手縮了回去。

我舔舔牙齒。我說,妹妹,我來看你了。

4

他們沒再攔我。

我進門,妹妹就坐在角落裡,抱著兩條腿,頭磕在膝蓋上一抽一抽地哭著。她頭髮披散著,髒得結成了一塊一塊。她還穿著當年那條紅裙子,破破爛爛的,似乎從來沒換過。她胳膊上,腿上露出來一塊塊的青紫。我走過去,蹲下身,捧起她滿是淚痕的臉,額頭抵著她的額頭。

我說,妹妹我來看你了。我答應過你的。

她抽咽著,說,哥哥,你帶我走吧。

好,我會帶你走的。我答應你。

老馬,你能想像我妹妹這些年都怎麼過的嗎?我想問她,可我開不了口。身上那道道青紫,道道血迦傷疤,扎在我眼睛裡,扎在我心裡。

早年那兩個親戚指望著通過我妹妹巴結上我爹,後來見這條路行不通了,又厚著臉皮想去挖出點錢。大概是沒能如願,惱羞成怒,這麼些年折磨著她,把怨氣就這麼生生地發泄在她身上。

老馬,這些事兒我那時候就明白了。可我什麼都做不了,都做不了。我沒辦法安撫她身上的傷痛,我也沒辦法去帶走她。我能做什麼?我什麼都做不了。

我起身往外走,兩個親戚忙著包紮手指,我說,好好對我妹妹,我會回來帶她走。

男人陰測測地笑了一聲,沒看我一眼。

我一路渾渾噩噩往家裡走,只是機械地邁開腿,心裡空蕩蕩的,什麼都感覺不到。一路上的光越來越少,越來越少,最後連月亮都沒了,摸著黑往前走。

在快到家的巷子口,恍惚間有股很深很濃的疲倦爬了上來。這一路我走了不知有多久,不知有多遠,可我一直沒能感到累。我只覺得身體輕的不像自己的,眼睛裡晃來晃去都是水,怕摔了一跤就滿臉都是眼淚。可就走快到盡頭的時候,天快亮的時候,那種累就從心底一股腦兒都涌了出來,一下子就漫過了我的頭頂。

然後我就在那條巷子口,在天快亮的時候,睡了過去。

後來我才知道,我娘那天晚上為了找我,摸著黑走遍了大半個城,在黎明前最黑的時候,在我沉沉睡去的時候,給人撞死在了馬路上。

老馬,現在呢,有沒有記起些什麼?

5

我娘死了以後,我被交給了我爹。我爹丟給我幾百塊錢,叫我把我娘,處理了。

處理了?什麼叫處理了?怎麼就處理了?

我心裡滿是荒謬,攥著那幾張錢,在手心裡揉來揉去,很快就爛皺成了一團。

喪事草草就辦了,頭七守靈那天晚上,我跪在我爹面前,整整一晚。我求他把妹妹接回來。我爹冷著眼看我,說家裡只能養一個閑人。

我說好,你把妹妹接回來,我最後叫您一聲爹。

然後我把頭重重地磕在了地上。

我看不見他的表情,我聽到他的冷笑了一聲,然後說了句,好。

撞了我娘的人,買了個人去頂罪。

我爹沒和我細講,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了句。

買人頂罪?

我爹開著車,沒答我,輕飄飄地說了聲,就這世道。

就這世道,老馬。

我那時候以為我懂了。老馬。

親戚見了我爹,臉色一下子煞白。我問,我妹妹呢,我來帶她走了。親戚哆嗦著不敢接話。我沖屋裡喊,妹妹出來吧,哥哥來接你了。

沒人應聲。

我爹一根煙抽完,把煙頭扔在地上。親戚一下子跪了下來,揚起手使勁抽著自己的臉,邊抽邊罵自己不是人,都是豬油蒙了心,猛鬼上了身,才會幹出那豬狗不如的勾當。

我聽著,忽然覺得心裡空空蕩蕩的,像是跌進了看不見底的黑淵,有一絲絲的冷從心臟裡面生出來,讓我直想發抖。

我張口想說話,我想喊叫,我想哭嚎,可那聲音都卡在嗓子眼,什麼都發不出來。我只好任憑著那股冷,從心裡爬出來,從骨頭裡往外冒,然後裹住了我的全身。

就我來過的隔天,有戶人家開著車過來,報了個價,張口就要把我妹妹買走。親戚正巴不得把我妹妹給處理了,三兩句談妥了,什麼都沒問,就把她給賣了。

對,就這麼給賣了。

反正留在身邊也只是浪費糧食,還得時刻擔心著會不會有個兔崽子過來發瘋,養了這麼久了,倒不如還是賣了,還能換些錢來,就當作是交了飯錢,也算是還了這養育之恩。

對吧。是這樣,的吧。

我妹妹被硬生生拖走,身上穿的紅裙子扯破了,碎布料散在地上,還沒來得及掃掉。她死死抓著門不放,被人一根根把手指掰開來,她走的時候喊著哥哥,哥哥。她知道我答應過我要去接她的。

可我沒有。

我妹妹被帶去哪兒了?

我妹妹,被帶去了哪兒?!

我妹妹,我妹妹她…

我啞著嗓子吼,那股冷攥緊了我,我以為我聲嘶力竭,可我用盡全力喊出來的聲音,輕得連我自己都聽不清。

親戚還在碎碎念著什麼,每說一句就抽自己一下。我瞥見他食指上的血痂,興許是用力過猛,又有血冒了出來。那股咸腥的味道又開始在我嘴裡翻騰,像是有什麼被煮過了頭,糊成了黏黏膩膩的東西,粘在舌頭上,牙齒上,再一絲絲地滑下去,在胃裡接著翻滾。

我爹走上來,說了句,問完了?

我活動著舌頭,我舔了舔牙齒,我問,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我爹又點起根煙,抽了口。

就這世道。

四個字輕飄飄地夾在煙霧裡,噴在我臉上。

老馬,之前我以為我懂了,我以為只要我願意付出一切,我總能留下些什麼。

那時候我才知道,原來這世道要把人吃得連骨頭渣子都不剩下,我又能留得下什麼呢?

6

「我爹叫我別給他惹事。我應了。」我把水果刀重新捅進了老馬的胸口,血早就冷了,滑膩膩地粘在手上,泛著黑紅的光澤。老馬的胸口早就爛了,我記不清這是第幾下,只是機械地拔出來,捅進去,再拔出來,捅進去。等到我沒了力氣,我才停了手,坐在床前,看著老馬瞪大的眼,驚恐的臉,絮絮叨叨地和他說著這些,說著我,說我妹妹,說我那兩個親戚和我爹娘。

「今天我和他正式脫離了關係。」削好的蘋果還是泛著紅色,我咬上一口,凝住的血痂在嘴裡化開,那股咸腥的味道有些粘在牙齒上,有些流過舌頭,滑進喉嚨,在胃裡翻滾開。「我出門的時候他抽著煙,沒看我一眼。」

「老馬,你以前有沒有過那種感受,心頭滿是恨,連呼吸都帶著血腥味,恨不得殺了誰,一定要殺了誰。」

「多少次我剋制不住地去拿起刀子,可我想,我該去殺了誰呢?」我慢慢把刀子抽出來,握緊在手裡,體會著那種憎恨,那種疑問,「該殺了我爹?該殺了我那兩個親戚?還是該,就這麼殺了我自己?」

無所謂了。老馬,真的無所謂了。那麼誰該死,誰不該,都無所謂了,我該做什麼,我能做什麼,我去做什麼,都無所謂了。所以這麼些年裡,我對他們的恨,都淡了,想了想,我也只恨你了,那我就殺了你吧。」

我舔舔牙齒,我對著老馬僵著的臉,我說:「老馬啊,我從那天凌晨我睡倒在巷子口,我就知道了,這天亮啊,我是等不來了。」

「那你在撞死了人,在買了人頂了罪以後,是不是也知道了呢?」

「老馬你說,你都死了,我是不是就應該原諒你了呢?」

我又把刀子,狠命捅了進去。

「我開玩笑的。」

老馬你看,天快亮了呢。

可我啊,早就等不到了。;

【這裡是不知所措的灰小悟】


大二那年每天在網吧通宵,夜裡沒事,就隨手寫點故事。


長生

姥姥吃螞蝗是有步驟的:先用淡鹽水漱口兩次,再從黃豆醬里撩出一隻抽搐的生螞蝗。姥姥張開嘴,泛紫的味蕾像要爆裂似的,只見她舌尖靈巧地一轉,清脆的咀嚼聲便填滿了整間屋子。不出一刻鐘,姥姥就把一盤活蹦亂跳的螞蝗全變成了胃液的俘虜。我坐在姥姥膝蓋上,眼睛望著房樑上落下的灰塵,雙手卻不由自主地揮舞起來,我說,「姥姥嘴裡的顏色真好看。」姥姥滿足地「嗯」了一聲,一面用滿是粘液的手撫摸我的頭髮,一面如唱搖籃曲般念叨起來,「長生乖,長生真是我的乖孫子……」


這是我學前班時候的事,後來我的立場改變了,緣由在於一位遠房姑媽。姑媽第一次來訪是在雨天,那天姥姥進城去了,我一個人坐在黃梨木太師椅上,姑媽把傘擱在面盆里,雨水在她的臉頰上流淌。她瞥了我一眼說,「就你一個人嗎,死老太婆哪裡去了?」她撅嘴的模樣很可愛,我笑了起來,她忽然瞪著我說,「笑什麼,我是你姑媽。」我腦海中的家族譜原本很簡潔,起先是我姥姥,銜接我和姥姥的則是我的母親。後來得知多一位姑媽,我就把她添到了母親旁邊。姑媽在屋裡坐了片刻,我講起姥姥吃螞蝗的場景,她帶著一副作嘔的表情扭過了臉,她說,「死老太婆不得好死,噁心得要命。」那天姑媽走得很倉促,說是既然帶了傘,就得趕著雨停前回去,否則傘會變成負擔。


我一覺睡醒的時候,長庚星已爬上了天空。我叫了姥姥一聲,灶間里傳出了嘶啞的回應。姥姥說,「來吃飯吧,你做了一個好長的夢。」那時候我溫順的秉性還沒被姑媽磨盡,於是我套上姥姥手縫的拖鞋,迅速地抵達飯桌。吃飯的時候,我告訴姥姥,下午有個遠房的姑媽來看我們。姥姥愣了一下,說,「你哪有什麼姑媽,做夢做昏了吧。」我不敢反駁,更不敢提起姑媽那些煽動我背叛姥姥的話,只好默不做聲,把乾癟的飯粒塞滿口腔。然而我並不相信姑媽只是我夢裡的一個道具,她的笑聲清澈動人,乳色連衣裙籠罩的身影清晰地聳立在我的大腦里,那種真切絕非夢能營造的。


直到第二次見到姑媽,我的迷惑才稍微寬解。那一年我剛念小學三年級,放學時我踢著石頭跑出校門,猛然看見了那個自稱是我姑媽的女人,她仍舊穿著那件一塵不染的乳色衣裙,時隔三四年,竟不見任何變化。她調皮地沖我一笑,說,「還記得我嗎,長生。」我猛烈地點頭,像一個瀕臨毀壞的彈簧,我說,「是你呀,姑媽。」她彷彿很高興,笑容里滲透出一股鳳仙花的氣息。

我們沿著鋪滿碎石和黃沙的小路走回家,姑媽走得很慢,鞋跟在黃沙里烙出齊整的斑紋。從前我總是抱怨學校和姥姥家的距離遠,但走在姑媽身邊,每一步都變得彌足珍貴。後來,我給姑媽講了我的事。


我的母親在村子的另一頭做裁縫,因為手藝巧奪天工,所以每天有各種人慕名而來請她做衣服,母親太忙了,於是我從小就和姥姥一起生活。母親偶爾也會來看望我們,據姥姥說她還會帶很多錢來,多得我們祖孫一輩子都用不完,但我不信那是真的,否則姥姥不至於這麼大年紀還出去撿煙頭賣。從我記憶的起點算起,我見過母親四次,她總是端正地坐在桌邊,偶爾開口和姥姥講兩三句話嗎,母親冰雕般的臉總讓我不寒而慄。


「姑媽,你認識我母親嗎?」我把臉轉向姑媽,她比我高兩個頭,瘦得像根扁擔。


姑媽撇撇嘴說,「見過吧,一臉不得善終的命。」我喜歡姑媽,她把任何話都說得輕巧而惡毒,而她的美麗卻紋絲不改。然而侮辱一個孩子的母親總是不對的,姑媽內疚似的轉移了話題,她說「你姥姥現在還吃螞蝗嗎?」


「吃的,吃得更凶了。」我不禁拿手做了比劃。


姑媽像是被我的動作逗樂了,她抓起一把泥土放進我手裡說,「下次加點這個,噎死那個死老太婆。」


我用雙手玩弄著泥土,陪著姑媽笑了起來,並盡量使自己笑的方式接近她。等兩段熱烈的笑聲在冷空氣里重歸寂靜的時候,我的勇氣竄了上來,「姑媽,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但怕你生氣。」

「什麼?」


「姥姥說我沒有姑媽,她也根本不認識你,她說你只是我的一個夢而已。這是真的嗎?」


在我的期待里,姑媽應該佯裝憤怒地跳起來,大聲斥責姥姥的糊塗,並添上一些惡毒的詛咒,使得她的表述聽上去更痛快;或者她應該把我推倒在沙堆里,罵我沒良心、神經病,等我灰頭土臉地爬起來後,她拍拍我的肩膀以示原諒,接著我們火速趕回家當著姥姥的面把一切說清楚。只是現實並未按照我的任何一條思路運行,姑媽平靜地把她的手伸給我,我捧起了它。姑媽的手輕靈而多愁善感,皮膚底下是幾條閃爍著的青灰色靜脈,我把它貼在臉上,那種面頰焚燒的感覺是如此真切感人,我險些哭起來。

此後,生活照舊如流水線般延續,唯一的區別是我經常能見到姑媽。姑媽每次都突如其來地進入我的視線,她向我揮手,微露的粉色牙齦扣人心弦。她講給我聽許多故事,有外面聽來的,也有切實地在這個家庭里發生過的,我便在各種難以置信中又長了幾歲。


我最終向姥姥暴露了姑媽的事,在一次姥姥吃螞蝗的時候。那時的我已深受姑媽的感染,我跑到姥姥面前,「砰」的一聲打碎了裝螞蝗的海碗。我端詳著姥姥,她眼窩深陷,大臉盤上灑滿了青色色斑,砸嘴時滿臉皺紋都放肆地蠕動,若不是她囁嚅著喊出我的名字,我根本無法說服自己:她就是我的姥姥。「長生,我知道啦,你被夢魘迷住了。」


我被自己的衝動震懾了,連姥姥過來拉我時都忘記躲避了。「長生,你媽媽是沒有姐妹的,我怎麼可能不知道。」姥姥嘿嘿笑了起來,「你沒有姑媽呀,以前我就跟你講過,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夢裡的那個東西究竟是不是個人……」姥姥喋喋不休地說著話,等我空白的大腦重新切入現實生活時,發現自己已經被姥姥綁在木床上了。


後來,我沒有再去上學,姑媽也許久不曾露面。姥姥儘管殘暴地用繩子固定住我,但並未對我施加任何虐待,她修改了往常的日程表,勻調出更多的時間來照顧我,每天悉心喂我三餐與藥劑,姥姥總是說,「夢呀,畢竟是夢,長生乖,吃完葯就好了。」


在姥姥的引導下,我強迫大腦沖淡了我與姑媽的感情。我不斷回憶那個穿乳色衣裙的女人,她爽朗、明快,甚至擁有一定的體溫,但她終究只是個夢,因為我發現了她的漏洞。她有時剛毅如男子,有時溫和如一池載了鴛鴦的春水;有時長著粗壯的眉眼,有時眼睛小得彷彿不願觀看這個世界,一個真實的人怎麼可能如此詭怪多變?如果不是因為那件不變的長裙,可能我根本無法辨認她的身份。何況,除了我之外,沒有任何人見過她。我原以為自己已悟通一切、躲過了夢魘的追捕,誰知道,這一切又隨著姑媽的出現而改變。


姑媽出現的那天,姥姥恰巧外出捉螞蝗去了。姑媽跨過門檻,略帶驚詫地說,「喲,怎麼被綁起來了?」再一次看到她,我心裡莫名其妙地湧起一陣欣喜,身體卻戰慄起來,我竭力放大音量,對著她喊道,「你不是我姑媽,你是個騙人的夢。」姑媽沒理會我,滿臉心疼地替我解開繩子,「死老太婆真可惡,竟然這樣對你。你看,你身上的繩子解開了,疼痛也緩和了吧,如果我只在你的夢裡,又怎能解除你現實中的疼痛呢?」


我一時不知所措,不知道該如何選擇自己的正營,倒是姑媽大方地對我說,「你看見的既不是真實的我,也不是你的夢,我確實是存在的。你知道五里外那座山嗎?我就躺在山頂的泥土裡。」姑媽替我洗乾淨傷口,一邊斷斷續續地告訴我那座山的具體位置,好讓我有機會就去找她。姑媽在泥土裡已躺了好些年,因為她皮膚特別白,所以埋她的那圈土也被染白了,只要爬到山頂,一眼就能認出來。


姑媽俯身拾起剪斷的繩子,繩子上烙滿血跡,姑媽皺皺眉,隨手把它扔到檐廊外,姑媽說,「我先走了,你到時候來山頂看,我不騙你的。」


太陽以極其緩慢的速度蛙泳到天邊時,姥姥還沒有回家,我獨自在房間里來回行走,地板被我踩得不斷晃動。我在這所房子里生活了好多年,骨骼、面目、甚至鬍鬚都在日夜生長,但就在此時,我在房間里聞到一股疏遠而虛幻的氣息,彷彿理應容納我的是另外一個地方。我穿上了久違的帆布鞋,趁姥姥的視野還未侵犯到我的自由,我一溜煙竄出了家門。我原本想去看望我的母親,但不知道為什麼,最後卻走上了姑媽講過的那條山路。


我生長在農村,山路是經常走的,所以不過多時就尋到了姑媽講的那座山。走了將近半小時,山頂處隱約閃動的人影落入我的目光,恍如已經看到山頂那圈白如梨花的泥土,我的心臟比往日更猛烈地躍動起來。我愈發用力地爬起山來,不知過了多久,山頂那人影竟已來到我的面前。


「姥姥,你怎麼在這裡?」我幾乎是用顫抖的目光辨認出眼前的這張臉。


「抓螞蝗,這座山上的特別好吃。」


「……」


「你呢?」


「找我姑媽。」這句話是以一個耳光聲為終止的,挨打的當然是我。


沉默片刻,姥姥嘆氣說,「你這孩子真是無藥可救了,過兩天你媽來,叫她把你帶回去治。」


我不記得自己是怎樣熬過這兩天,但無論如何,母親終究是來了。母親套著一身翡翠綠的緞面衣衫,前額梳得發光,嘴唇塗成洋紅色。她像盡了各種令人髮指或招人艷羨的角色,唯獨不像一個母親。姥姥扶著門檐,一臉慵懶地母親的高跟鞋踩進屋。


姥姥說,「路上累不累?」


母親仍像從前般冷酷,面孔上從無笑意,「就幾步路,怎麼累?」


「歇一歇,有事跟你說。」


「什麼事?」


「長生生病了,病得不輕呀。」姥姥說著,看了我一眼,目光里蜷縮著一種狡黠而害怕的情感。


「長生?」母親微張著嘴,疑惑便從她的口腔里溢了出來。「長生是誰?」


「你兒子呀,你怎麼忘了?」


「媽,你老糊塗啦,我們村這十年里,根本沒有任何男丁呀。」


姥姥瞪大了眼睛,暗紅的瞳孔像兩顆生荔枝。母親從熱水壺裡倒出一碗水,邊啜著邊緩緩地說,「媽,您怎麼啦?不會是,給夢魘迷住了吧。」


福利院

付義兩個腋下各夾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包袱,亦步亦趨地跟著表姐夫。深夜裡表姐夫嘴上的煙捲像一盞閃爍的小燈籠,指引著他走到福利院後面的莊稼地里。

「就這兒吧。」表姐夫把肩上扛著的鐵鍬插到地上,狠狠吐出一口煙。

秋收上禮拜才結束,相當於土地被翻了一遍,倒是個埋東西的好時候。付義把被子放下,往手心兒里吐了口吐沫,搓了搓手,抄起了鐵鍬。泥土紛飛,地上很快就出現了一個二尺見方的小坑。

放下鐵鍬,付義彎下腰,正要抱起其中一個包袱放進坑裡,表姐夫抬腳把它踢了進去。

「草,不能挖大點兒兩個一起埋嗎?分開裝你就有愛心了?」

破布散開,露出了一個小小的腳丫。付義本想把它包住,表姐夫愈加不耐煩:「都他媽幾點了,磨磨唧唧的。」

於是付義抄起了傢伙,迅速挖了一個跟之前大小相仿的坑,把另一個包袱放進去,匆匆掩埋。

「行了,走吧。」表姐夫轉身走了幾步,發現付義並沒有跟上,他站在原地雙手合十,嘴裡念念有詞。

表姐夫上前拽住付義,邊走邊教育:「你他媽就算在這磕頭磕到死,你媳婦肚子該沒動靜還是沒動靜。今年單位組織體檢,你好好查查。」

付義默默點點頭,回頭看去,那兩個連墓碑都沒有的新墳,完全消失在夜色里。

福利院的門臉很像過去地主家的宅子,大門上方三個鎏金大字「福利院」是本屆市長親題。他老人家愛好廣泛,尤擅書法,不光福利院,殯儀館、火葬場、婦幼保健院的招牌都是市長親手留墨。鐵門兩側貼著副對聯,上聯是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福祉萬載,下聯是成就偉業,白首有新知,利恭千秋。兩側的院牆用彩色瓷磚鋪成了兩幅畫,左邊松柏長青,右邊龜鶴遐壽。

雖然坐落在市郊,可院內的環境很棒。假山噴泉,綠植盆栽樣樣不缺,石板路兩旁的灌木叢整齊得像出鍋的豆腐。天氣好的時候,能看見老人和小孩在院子里艱難地活動,健壯些的老人活動範圍稍微大一點,差一點的只能蜷縮在輪椅上乾瞪眼。老人們共同的特點是被時代和兒女拋棄,他們中的一些確實為社會或者下一代貢獻了一輩子,但除了病痛和背叛,這世界沒有一秒是屬於他們的。

孩子大多數是天生殘疾,通常嬰兒都是腦癱、缺零件兒、小兒麻痹,他們被丟在醫院後門,大難不死;稍微大點的孩子幾乎全是聾啞。他們中的大部分可能一輩子都不知道,擁有一個健全的身體是什麼體驗,但他們會從小學習適應自己的殘疾,不必像老人一樣承受從健全到不健全的落差。

比起孩子,福利院更願意接納老人。因為福利院要把孩子養到18歲,而來到這兒的老人很少有能再活18年的。可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自從有幾對夫婦從福利院領養了幾個兒童,留下大筆捐贈,福利院急速進入低齡化。

付義能在福利院落腳,表姐夫功不可沒。從進來第一天開始,付義就在後廚炒菜。在這個破敗的小城,有一份管吃住,工資按時發放的工作其實並不很容易。剛進城的付義感覺很知足。所以工作起來格外賣力。

但作為後勤主任的表姐夫對付義的恪盡職守並不滿意,他在觀察付義工作時搖頭連連:

「傻逼,你放這麼多油干雞毛啊?你看看老王咋乾的。」

「傻逼,一鍋放一個雞蛋就夠,那幫老傢伙吃多了雞蛋拉屎賊臭,護工不願意收拾。」

付義不笨,他只是憨厚。有一次被表姐夫罵急了,他還口:

「你咋能這麼黑!這,這菜都爛到心了!把老人孩子吃壞了怎麼辦!」

付義義憤填膺的樣子把表姐夫氣笑了:

「傻逼,等你有媳婦兒你就啥都明白了。」

付義在緊鎖的辦公室門口等了很久,表姐夫也沒回來。他嘆了口氣,慢吞吞往後廚走,思忖著還能向誰求助。

飽暖不一定思淫慾,但是能養活自己以後,付義發現被窩真的有點空,尤其是北方的冬夜如此漫長。沒怎麼糾結,付義甩出兩張老毛頭,媒人就把小茹領到了付義面前。

一開始付義很猶豫——這姑娘好看是好看,手腳也勤快,可看人的時候眼珠不會轉,偶爾口水還會打濕衣襟。

表姐夫說:「你這B樣的還挑啥啊。腦子不好怎麼了,你又不草她腦袋。」

於是付義放下了心中最後一絲顧慮,迅速把小茹娶過門,徹底告別了在左手換右手的日子。

但生活可不只被窩裡的苟且。單身的時候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結了婚差點小兩口一起挨餓。娶了媳婦兒不能再住集體宿舍,租個房子辦事兒也方便;自己一套衣裳從冬穿到夏,小茹總不能一年四季廚師服;單位管付義的飯可不管小茹的,家裡總得開伙。

這些開銷來得猝不及防,再加上小茹不能工作,付義迅速從新婚的喜悅一頭扎進了柴米油鹽的窘迫里。今天早上房東指著付義鼻子下了最後通牒——再他媽不交房租立馬滾蛋。

幾個同事正在廚房後門吞吐煙霧,討論著新來的女護工。沒有人給付義發煙,他也沒能加入那個護工到底胸大還是屁股大的討論。

跟著同事們尷尬地笑了一陣之後,付義訕訕地開口道:

「那啥,王哥,你身上有一百沒?我這兩天……」

沒等付義說完,王哥一口煙就噴在他臉上,轉身回屋,進門前扭頭吐了口痰,正巧落在付義腳面上。其餘幾個同事也紛紛丟掉煙頭,在付義開口之前散去了。

付義的笑容在臉上凝固,他彎下腰用衣袖抹去那口濃痰,正要起身,眼角瞥到同事扔的煙頭還在冒煙。猶豫了一會兒,付義撿起了一個最長的,胡亂蹭了幾下土,把煙屁股塞進嘴裡。

一雙鋥亮的皮鞋突然出現在視線,付義抬起頭,表姐夫正站在自己面前。付義叼著煙頭,抽也不是,扔也不是,一張大臉臊得通紅。

「咋回事兒?」

「沒,沒事兒,表姐夫。」

「小茹挺好的?單位都供暖了,你家買媒了嗎?」

付義鼻子發酸,哽著喉嚨說不出話來。

表姐夫遞過一根煙,付義擦了擦眼角剛要接過來,表姐夫又把手抽回去了,付義抬頭一看,廚師長正面無表情地盯著自己:

「現在知不知道怎麼炒菜了?」

付義回到廚房,把一塊前天就有了味道的肉幾刀切碎,丟進了鍋里,大火猛料,遮住了腐臭。表姐夫露出欣慰的表情。

一回生,二回熟。付義慢慢卸下了心理負擔。給這些老人孩子做飯,用壞掉的菜或者不放油,根本沒人在意。於是大桶油,大塊肉,大捆菜,直接被付義拿回家裡,吃不完就折價賣給超市。

從老人孩子嘴裡摳出來的油水輕鬆養活了小兩口,付義竟又有了積蓄。他跟同事相處得越來越融洽,表姐夫再也沒因為做菜罵過他,儘管他看付義的眼神還是跟注視傻逼一樣。

為了求新求變求突破,福利院推出了包產到戶。職工可以把殘障兒童帶回家暫養,福利院每個月給補貼。不少機靈的職工剜門盜洞找關係,表示願意為單位,為政府分憂。表姐夫給自己爭取了兩個,給付義申請了一個。

對於姐夫這一行為,付義並不是很開心。生活剛剛多雲轉晴,他暫時還不想多養一張嘴。所謂自己都讓蚊子咬了,哪他媽有心思給別人撓痒痒。

表姐夫對於付義的短視非常痛心疾首:「我他媽還以為你開竅了。你琢磨琢磨。」

付義搖搖頭:「我琢磨不出來。」

表姐夫說:「這補貼是按照孩子好吃好喝的待遇發的。你想想你在單位咋做飯的。」

付義恍然大悟,開開心心地把半歲不到,一條腿天生伸不直的南南抱回了家。

小茹見到南南的反應之大超出了付義的預期,她幾乎是雀躍著把孩子接在懷裡,無師自通地沖奶粉,換尿布,哄孩子入睡,熟練的樣子彷彿已經演練了無數遍。做這些時,小茹的眼神溫柔祥和,沒有了獃滯,簡直就是一位正常的女性。

單位的補貼如期而至,付義存摺上數字增長的速度也快了一截。付義終於可以把工作重點放在下半身,盡情在小茹肥沃的身體上播撒名為小付義的種子。

生活的小船在正確的航線上揚帆起航,掀起了幸福的高潮,狠狠將付義淹沒。

幾個月後,領導到職工家裡視察慰問,與其他人家裡面黃肌瘦的嬰兒相比,膘肥體壯的南南十分奪目。院長在與一家三口合影留念後,對付義進行了深刻的表揚:「我才發現後廚隱藏著一位充滿愛心的好職工,小夥子,好樣的!」

陪同慰問的表姐夫心裡默念:「我特么也才發現,付義的傻老婆原來這麼漂亮,好樣的。」

小茹十七歲那年遇見了一個男人,他年紀大但是不老,話很多但是不躁,他能把情話編成歌詞,也能把歌詞念成情話,跟少女身邊乳臭未乾的小男生不一樣。

那時候小茹的腦子還好,她喜歡跟他待在一起,聽他說著聽起來似懂非懂的話。男人說,所有的事情,開頭和結尾都是痛苦的,最值得回味的永遠是中間的部分,就像感情,初識太青澀,熟識沒激情,只有熱戀最讓人神魂顛;就像生命,小孩狗屁不懂,老人風燭殘年,只有青壯年最有價值。

小茹不同意小孩不好這個觀點。小茹喜歡孩子,孩子意味著希望,意味著無數的可能,意味著世上全部的美好。

發現自己沒來例假那天,小茹心裡暗喜,自己的生命有機會在肚子里這個小傢伙身上延續了。他(她)是男是女不重要,重要的是別讓他(她)活的跟自己一樣。

前半生在遇到男人之前,小茹活得太苦。父親在家的時候永遠是腳步踉蹌,小茹發育後他醉醺醺的雙眼又常常色眯眯的。母親終日往返於各個麻將桌,為了幾毛錢算錯而大呼小叫,小茹也只能祈禱她贏,畢竟家裡大部分收入都是母親從賭局上帶回來的。

等小茹離開家,才發覺自己早已不是孩子了,在這個城市,她有幾十萬分之一的可能擁有一份華麗的後半生,但她永遠沒有一個值得回憶的童年。

小腹微微隆起的小茹跟男人說,我一定要把孩子生下來,我沒得到的,我都要給他。

男人說,好。

小茹說,我沒開玩笑,我們一起讓孩子過得好。

男人說,好。我們今晚盡情慶祝一次,然後直到孩子生下來,我們都不要抽煙喝酒。

大醉的小茹不知怎麼就來到了產房,大夫無聲地把冰冷的器械伸進她下體,小茹毛孔都炸了,但她沒喊疼,她不曾有過的美好童年正在出世,沒什麼痛苦可以壓過這種希望。

孩子終於鑽出了自己的身體,但並沒有發出小茹期待已久的聲音,小茹驚慌著醒來,看見自己沒成型的孩子被放在一個白色托盤裡。

男人再也沒出現,有人說他趕上最後一波出國熱,可能再也不回來了。而第二次童年夭折後,小茹的眼睛變得直勾勾的,成了一個漂亮的行屍走肉。

付義用肩膀蹭掉兩頰的汗水,點起一根煙叼在嘴裡,然後繼續把滿腹的焦慮發泄在手中的活計上,於是鋼鏟與鐵鍋的撞擊聲比平時大了數分。鍋里的食材漸漸變了顏色,嘴上煙捲也積了長長一截灰,最終落入鍋里,地三鮮變成了地四鮮。

說起來,他的夫妻生活還算和諧——付義著急要孩子,小茹又不懂拒絕,除了每月親戚造訪那幾日,兩人幾乎夜夜春宵,一晃兒半年過去,眼睜睜看著小茹的肚子風平浪靜,一馬平川。

南南越發壯實可愛,照片還上了福利院光榮榜。同事和鄰居紛紛口交稱讚。可付義已經覺得南南很不順眼,自己的血汗錢把別人的娃養得白白胖胖。今兒早上這小B崽子醒了就開哭,付義被孩子吵醒,一時火起就打了她兩巴掌,偏趕上小茹上完廁所回來,看見付義對南南施暴,瘋了一樣衝過來,拚命的架勢嚇了付義一跳。

付義這心裡又是憋屈又是憤怒——虎逼老娘們兒,平時百依百順的,居然因為這麼個小雜種跟自己呲毛瞪眼。

更操蛋的是奶粉和尿不濕,小茹都買最好的,福利院下發的補貼,不光分文沒剩,付義還他媽得從工資里倒貼,完全違背了初衷。

想起那些一分錢掰兩瓣兒花的日子,付義的心情更加鬱悶,眼看著煙快抽完,直接把煙頭懟滅到一塊茄子上。

冷不防身後傳來一句:「火氣挺大啊。」

付義嚇了一跳,回頭一看是表姐夫,於是硬生生把「草泥馬嚇你爹一跳」咽回肚子里。

表姐夫抓起一根黃瓜,夾在腋下蹭了蹭,一口咬下,含混著問道:「有日子沒上你們家去了。小茹和孩子挺好的?」

「就那樣吧。」付義關了火,把鍋里的菜撥到盤子里,漫不經心地回了一句。

「我抱回家那倆,昨兒晚上就不行了,怕死在家裡,今兒早上趕緊抱回來了。可惜了,一個月小一千塊錢呢。」表姐夫嚼著黃瓜,一臉遺憾:「你下班別著急走,來辦公室找我。」

鐵鍋一個拿不穩,半鍋菜灑了一地,付義彎下腰,手忙腳亂地把菜撿到盤子里。

「草,這點出息。」表姐夫啐了一口,遞過來一個塑料袋,「奶粉,我那倆沒吃完的,不是啥好牌子。孩子要是不喝你跟小茹喝吧。」

去表姐夫的辦公室要路過光榮榜,幾個同事正對著孩子們的照片指指點點。見付義走過,他們收低了聲音。好事的王哥高聲問道:

「付義,這孩子長得真好看啊!就是不像你!」

人群中爆發出一陣酣暢淋漓的大笑,事不關己,落井下石。

付義攥緊奶粉,狠狠吐了口吐沫。

小茹把奶粉袋口朝下用了抖了幾抖,奶粉堪堪蓋住瓶底。奶瓶慢慢溫下來,懷裡的南南鼻翼扇動幾下,小胖手敏捷地抓住奶瓶,噙住奶嘴貪婪地吮吸起來,大眼睛眨呀眨,好像疑惑今天的奶怎麼這麼淡。不多時,奶瓶見了底。南南意猶未盡地咬住奶嘴不放,小茹輕輕地搖著嬰兒,直到她發出充滿奶香的均勻鼾聲才把她放下。地上的水盆里泡著用舊襯衣裁剪的尿布,小茹俯下身,用力搓洗。

最近付義不再留下奶粉錢,小茹要了幾次,付義就當沒聽見。逼急了他就破口大罵:「敗家老娘們,自己生不出來,別人的孩子養的再好有啥用!」

家裡的存貨本就剩的不多,這幾天早上付義還要給自己沖一碗。她試過去附近的小店賒賬,沒想到付義展露了極高的政治智慧,在小茹開口之前,他已經嚴令店主們不準讓小茹拿走任何東西,否則有來無還。

小茹不是很明白。一把屎一把尿地養育著,怎麼就不是自己的孩子呢?以前付義偶爾還逗逗南南,現在怎麼看她怎麼不順眼,南南一哭他就罵,小茹只能把南南抱到別處哄。

表姐夫推門進屋的時候,南南哭得正凶。早上那點奶本不夠一頓,小傢伙很快就餓醒了。小茹記得這男人很關照付義,正要迎上去看座倒茶,不小心踢到了洗衣的盆子,污水濺了表姐夫一褲子,屋裡就越發地忙亂。

南南很納悶,往日她鬧幾下,早有甘甜的乳汁送上,可今天哭了許久也沒有半滴奶粉入喉。她小手抓住了小茹的領口,用力拉扯著,提醒這個女人,自己真的餓了。

兩顆雪白的肉球險些從寬大的領口一躍而出。小茹腦子不靈光,廉恥還是有的。她慌忙往上提了提領子,可南南不依不饒不放手,也許是為了懲罰,非要讓她春光大泄。

表姐夫走上去把南南接過來,小茹整理完衣服再抬頭,看見表姐夫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的胸脯,喉結狠狠抖動了幾下。氣氛一時很尷尬。

男人一邊哄孩子,一邊把手裡提著的袋子遞給小茹。打開,裡面是兩個罐子,彎彎曲曲的字母小茹看不懂,但包裝有個肥嫩白胖的金髮嬰孩。小茹笨拙地打開鐵罐,把淡黃色的粉末倒進奶瓶,開水一滾,濃香四溢。南南哭聲更大了。小茹用力搖著奶瓶,豐滿的上圍一陣抖動,表姐夫口乾舌燥,一個小帳篷高高地在褲子上凸起。

奶瓶終於不燙了,小茹靠過來把奶嘴塞到南南嘴裡,緊張地看著飢餓的寶寶大口吞咽,她太緊張,表姐夫彎曲的手肘懟到自己柔軟的胸部也沒發覺。

飽食完畢,南南也恢復了嬰兒該有的憨態可掬。小茹接過南南,這才想起表姐夫幫著自己忙了半天,連水都沒喝一口,趕忙招呼他坐下。

「謝……謝謝姐夫。」小茹用含混的口齒表達著感激。

表姐夫沒回答,他的眼神努力往T恤領口裡探索著。小茹有些不自在,轉過身搖著南南,慢慢在屋裡踱著。背後伸過一隻大手,隔著T恤準確地覆到了胸前的山丘上。

「付義是不是不給你留奶粉錢了?我給你。」

這個星期,領導要求所有職工把自己的工作區域衛生搞好。而廚房自建成就沒打掃過,瓷磚黑得像鍋底,牆皮髒的像瓷磚,後廚的職工只能每天罵著院長的娘干到深夜。

這晚,忙碌了一天的付義心事重重地下了班,推開家門,沒有宵夜,沒有熱酒,小茹抱著南南坐在炕頭,抬頭看了付義一眼,又迅速把飽含愛意的目光聚焦在南南身上,嬰兒含混不清的笑聲和女人哄小孩的囈語聽起來很刺耳。

「我草你個媽呀!」

付義雙目血紅,滿臉的橫肉與青筋縱橫交錯,薅著小茹的頭髮把她摜倒,怒髮衝冠地咆哮著:

「我他媽一天天在外邊累死累活,回家也沒口熱乎飯。就他媽知道伺候這小逼崽子!」

口中喝罵,手上也沒停。小茹把孩子護在身下,任由點炮飛腳雨點般落在自己身上。小小的房間里充滿男人的怒吼,女人的慘叫,還有孩子撕心裂肺的哭聲。

劈手把孩子從小露手裡奪過來,付義那滿是老繭的大嘴巴子狠狠扇在嬰兒粉嫩的小臉上:「雜種!還哭!」小茹抱著付義大腿痛哭流涕:「不要打南南,別打……」付義怒火更盛,又加了幾分力氣。

不知道哭累了還是真的被打服了,南南的哭聲變成了抽噎,小手緊緊抓住小茹的衣襟。付義喘著粗氣,屁股一沉坐在炕上,覺得被褥下面傳來的觸感不對。伸手一摸,從被窩裡拽出個溫熱的奶瓶,乳白色的液體就算隔著瓶子也香氣肆虐。抬眼一瞧,柜子上擺著一袋剛剛開封的奶粉,電視上還放著全新的尿不濕。付義的怒火梅開二度:

「雜種草的,是不又出去賒賬了!」

污言穢語彙聚成大段的貫口從付義嘴裡噴薄而出,小茹恍若未聞,只顧輕輕搖晃著懷裡的孩子。南南不再抽噎,長長的睫毛慢慢蓋住纖塵不染的眼睛。

付義狠狠把奶瓶砸在小茹頭上,又補了幾腳,直到小茹把孩子兜在胸前,走進廚房。切墩的聲音響起來,三個人終於都安靜了。

南南睡著了,小手抓著小茹不放,臉上還有幾處擦痕。小茹背上火辣辣的,付義剛才的一番操練順便撕裂了她前天的舊傷,來不及處理傷口,小茹只顧著把菜墩上的土豆、嫩蔥、五花肉均勻地切成絲或者剁成末。

爆鍋的香氣喧囂地飄著,南南輕咳了一下,發出幾聲囈語,牽動了傷痕,小嘴一癟就要大哭,小茹連忙放下炒鍋,一隻手輕拍她後背,一隻手翻動鍋里的菜,兩廂節奏不同,相互穿插,好像一曲和諧的二重奏。孩子繼續睡去,菜也快出鍋了。小茹突然狠狠往炒勺上吐了口吐沫,正要伸進鍋里再翻攪幾下,隔壁的付義也許是被煙嗆到,猛咳了幾聲。小茹一哆嗦,猶豫了幾秒,把炒勺伸到水龍頭下細細刷洗了一遍,這才把菜撥到盤子里。

飯菜上桌,酒也燙好了,小茹裹好孩子鑽進被窩。付義沒動筷子,他扔了煙頭,粗暴地扒光小茹撲了上去。

殘疾的嬰兒在襁褓裏手舞足蹈,偏著頭,好奇地看著身旁糾纏在一起的男女。

本來小茹想先把孩子哄睡,可表姐夫堅持在醒著的南南面前把自己壓倒。終於等到表姐夫喘著粗氣翻身躺倒,小茹爬起來,顧不得清理下體,把南南抱在懷裡輕輕愛撫著。

一縷陽光透過窗帘中間的縫隙鑽進來,剛好打在小茹的半邊側臉上,她赤身裸體,披散的黑髮遮住圓潤的肩膀,發梢很自然地落在豐滿的胸脯上。她哼著不知名兒的小曲兒,望著南南的目光平靜而柔和。

表姐夫這輩子只在院長辦公室看見過一幅油畫,但他覺得眼前這一切就才應該畫在紙里,掛在牆上。他痴痴地望著這對母女,覺得剛才真的應該等孩子睡了再辦事,或者,一開始就不應該招惹小茹。

夾在手上的事後煙忘了抽,煙頭燒到手指,表姐夫驚叫一聲,連忙扔了煙頭,狼狽地對著手指吹氣。小茹和南南被他的丑相逗得一起咯咯笑起來。表姐夫也咧開了嘴,情不自禁逗弄南南。

「上回拿來的奶粉吃完沒?

「夠,還有不少。」南南一高興,小茹的口齒也清晰了不少。

「嗯,別光喂孩子,你也吃點。」看了眼牆上的掛鐘,表姐夫手腳麻利地穿好衣服。南南呀呀囈語著,對著穿戴整齊的表姐夫張開雙臂,看樣子非要他抱一抱。

表姐夫手伸出一半又抽了回來,從褲兜里掏出一卷現金,吐口吐沫在手上,數出兩張一百的遞給小茹。

「藏好了,別讓付義知道。」

見小茹猶豫,表姐夫把錢遞給南南,嬰兒的小胖手本能地攥住鈔票,向嘴裡伸去。小茹趕忙把錢奪下來,然後坐著對錶姐夫連連鞠躬:「謝謝,謝謝姐夫。」

表姐夫嘆了口氣,推開房門,左右望了一番,見沒人經過,低著頭迅速拐出衚衕。

本來小茹已經穿上褲子,披上外套,正要下床送送表姐夫,可突然一陣遏制不住的噁心,不得不對著痰盂乾嘔了好一陣兒,等她直起腰,表姐夫早就走遠了。

付義運刀如飛,半根粗長的紅腸變成了薄薄的片,放下菜刀,拈過幾縷香菜和黃瓜絲,小心翼翼地擺盤,同僚們也都認真地忙活著,一個個滿頭大汗,如臨大敵。

今兒一早,院長在表姐夫陪同下對所有後勤人員訓話,福利院攤上事兒了。

是好事兒。最近幾個搞慈善的外國人來市裡考察,他們已經去了學校,醫院,今天中午在市領導的陪同下蒞臨福利院。

院長激動得滿臉褶子冒著紅光:「咱不能在外國人面前掉鏈子!把他們當成親爹伺候就對了!只要今天表現好,年底漲工資,都漲!」

大夥對於漲薪是沒什麼期待的。身為院長,有些話只說一半就夠了,下邊的人自會明白全句的意思。院長的下半句應該是:誰他媽敢壞了事,老子一定弄死你。

於是後廚的服務熱情空前上漲。肉是現殺的,魚是現抓的,菜是剛摘的,油是鮮榨的,蔥花兒都是兩個月前才種下的嫩蔥,有一點蔥鼻涕都直接扔掉。

臨近開飯,灶上擺滿了硬菜,幾個小孩趴在門口可憐巴巴地張望,眼珠子都飛到盤子里。付義看得有趣,乾脆用鏟起一條炒糊的魚扔給他們。幾個小孩接過來,顧不得燙就大口撕咬起來,爭搶不休的樣子像一群小獸。

另一個廚師連踢帶踹把他們趕走,回頭白了付義一眼:「你他媽心咋這麼大呢。」

付義心情出奇地好,如果今天不用伺候外國人,他甚至想給幾個孩子單獨炒幾個菜。

傍晚時分,滿面酡紅的表姐夫蹣跚著走進後廚,還沒說話,先打了一個充滿腐敗的酒嗝,捂著嘴緩了一會兒才開口:「兩件事,第一,外國人很滿意,漲薪不敢說,但今年年底福利翻番兒是妥妥的,第二,體檢結果昨天就下來了,都去我辦公室拿體檢報告吧。那啥,付義你先別走。」

人都散了,表姐夫摟著付義肩膀狠狠錘了幾下:「傻逼,有個加,加什麼大來的外國女的,相中南南了,說回家跟老公商量商量,下次來就直接抱走。這事要成了,來年沒準兒你就干廚師長。哎卧槽,早知道我也好好養活幾個,興許來年院長就是我了……」

表姐夫大著舌頭絮叨著,付義把他扶到辦公室沙發上躺下。若不是醉酒的人太重,付義恨不得蹦跳著走。他在心裡感激了小茹無數遍,同時也為自己這段時間的家暴感到愧疚,南南原本可以長得更加招人喜歡。

打掃完廚房,付義又走回辦公室。表姐夫酒也醒了,坐在辦公桌前一邊剔牙一邊看文件。

「你這點兒太高了。我他媽在這幹了十年才混上個主任,你這馬上就是廚師長了。這回你他媽要不整七個碟子八個碗請我吃個喜,指定是不行。」表姐夫的語氣酸溜溜的,是個人就能聽出來嫉妒。

付義訕笑著搓著手:「必須的,必須的,那什麼,姐夫,明天我請個假。」

表姐夫滿臉鄙夷:「咋的,一聽請客還不敢來上班了?」

付義慌忙擺手:「不,不是,那啥,我請個假上趟醫院。」

「啊?剛他媽體檢完你還上雞毛醫院啊?有錢沒地方花你給我。」

「不是,小茹這幾天老噁心,口兒還重,我想領她上醫院看看。」

表姐夫一口水沒咽下去就驚得噴出來:「咳咳,卧槽,懷了?哎卧槽,雙喜臨門啊你這。兩頓!少一頓我都跟你急眼!」

付義連連點頭:「行,行。那什麼,姐夫,我那體檢報告……」

表姐夫擺擺手:「忘了跟你說了,咱倆那體檢報告,拿回來的時候放一起了,我看完忘了收起來,媽逼的讓掃地老太太給當廢紙扔了。沒啥事,我給你看了,啥毛病沒有。我他媽倒是有點高血壓,哎。」

付義有點失望,但還是接受了:「那我先走了,姐夫。」

「嗯,去吧。把門帶上,我加會兒班。」

估摸著付義走遠,表姐夫左手夾住手中文件的一角,右手掏出打火機。火苗從下往上慢慢向上舔著,先是吞噬了精子稀少幾個字,最後付義的名字也變成灰燼落到煙灰缸里。

十一

本來付義是想找個館子,表姐夫沒同意:「咱自己就是廚師。再說我一下館子就想起你們往菜里撣煙灰吐吐沫,噁心。」

於是在自己家廚房,付義和表姐夫輪番下廚。忙碌過後,三尺見方的桌面堆滿了兩人的拿手菜。小茹忙著打掃就沒上桌,兩個男人推杯換盞,不多時,屋裡就充斥著嗆人的煙酒味。

又碰了一次杯,表姐夫瞟了一眼正在廚房打掃的小茹,突然問道:「手續辦得差不多了,外國人下禮拜就把南南抱走,這事小茹知道不?」

付義搖搖頭:「不用告訴她,傻老娘們知道啥。來年這時候親生的娃也這麼大了。姐夫,你說這老外咋跑咱們這收養小孩呢?還他媽挑個殘疾的,是不有病。」

表姐夫含著一塊肉連連搖頭,咽下去才說:「那天翻譯說了,南南那腿,他們外國政府掏錢給治好。完了還說,那地方老外就喜歡領養中國孩子。」

又碰了次杯,表姐夫接著說:「那外國娘們還就喜歡中國人,聽說她老公就是中國的。哎,說到底還是南南養得好。」他看了眼在廚房忙碌的小茹,感慨了一句:「好老娘們,你算是撿著了。來年我給你多申請幾個崽子。」

付義連忙舉杯:「姐夫,啥也不說了。」

醉酒的男人口無遮攔,而從下禮拜南南被抱走開始,他們的對話被一位母親一字不落地聽了進去。

南南咧著嘴咿咿呀呀,小胖手揮舞著,不時拍打著小茹淚濕的臉頰。小茹放下抹布,緊緊把南南箍在胸前親了又親。

兩個男人正在策劃,把我的孩子從我身邊帶走,帶到外國,我再也見不到她,就像很多年前一樣。

警察帶著報警的房東趕到時,南南還在熟睡,也許是白天玩得太累,踹門聲並未驚醒她。

而對兩個男人的肢解工作已經進入了尾聲,地板磚上全是碎肉,白牆面上開滿紅花。五個警察吐了三個,沒吐的兩個臉都綠了。小茹恍若未聞,付義前天才磨過的菜刀,正酣暢淋漓地斬在自己的骨頭上。

死者都是醉酒後被殺,走得一點都不痛苦。很難相信這個體型正常的女子是如何做到像專業殺手一樣,一刀斃命,又神色如常地切碎屍體。

沒吐的兩個警察對視一眼,其中一個顫抖著掏出警棍,戰戰兢兢地接近小茹。這時南南突然醒了,小茹提著刀,把南南抱在懷裡,襁褓上頓時多了個血手印。滿室的血污中,響起了嬰兒奶聲奶氣的囈語和著女人模糊的哼唱,拿著電擊棒的警察轉身跑出去吐了,最後一個沒吐的拿起對講機,請求支援。

精神鑒定結果出來那天,正趕上小茹臨盆,醫生從她體內取出一個八斤多的男孩,健康漂亮得讓所有人讚不絕口。只是小茹還沒進行生命中第一次哺乳,就被轉移到了精神病院。

孩子被送到福利院,等候領養。

十二

這是南南第一次回國。一路上母親不停地說著,第一次在福利院看見自己的照片時是多麼喜歡,第一次把自己抱在懷裡時是多麼激動,第一次看她走路時是多麽高興。父親則一直用漢語補充自己是多麼愛南南,從來都是把她當做自己親生的。從懂事起南南聽了千百遍,現在煩的要死。

上飛機時還覺得新鮮,得知自己要去的地方沒有熊貓和成龍後,熱情打了個對摺,顛簸了一上午來到福利院時,熱情早就消失殆盡。

十年前南南的加拿大母親留下了一可觀的費用。所以院長對南南一家三口進行了超乎尋常的熱情接待,在參觀完先進設施和翻新的院長辦公室後,母親要求跟南南一起看看她曾經的照片。院長屁顛屁顛找出一本老舊的相冊,然後走出了房間,讓他們共享天倫。

相冊里大多數是在南南見到養母前,福利院趕拍的藝術照,連彎曲的腿都做了處理。南南坐在父母中間,看得昏昏欲睡,這時一張夾在美圖中的老照片引起了她的注意。

照片上有四個人,中年男子是剛剛見過的院長,青年男人雙手很局促地在身前絞在一起,對著鏡頭傻傻地笑著。白胖的南南被抱在唯一沒有看鏡頭的年輕女人懷裡,她面容姣好,穿著土氣,望著南南的目光柔軟而有力,那是可以為了孩子操翻全世界的眼神。

母親並不知道照片背後的故事,她嘴裡喋喋不休地講述著第一次來中國的見聞,說完自己知道的,手指拈起頁腳就要翻篇。

「Wait!」 父女倆同時按住相冊,父親伸手在照片上輕輕摩挲,南南咬著嘴唇,感覺有什麼東西在記憶深處翻滾,可就是想不起來。

「Anything wrong ?」母親轉過臉,露出疑惑的表情。

「Nothing much.」

南南搖搖頭,父親也神色如常地鬆開了手,相冊翻到了下一頁。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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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乃霞,獸醫。
為什麼當獸醫?
因為聽說學醫救不了中國人,但可以救狗
俗話說,救狗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救貓一命,勝造63級浮屠,因為貓有九條命,七九六十三。
怎麼樣,數學還不錯吧?
張乃霞在當地一家知名的大型寵物醫院上班。
這家醫院二樓是獸醫,給狗治病;一樓是美容,給狗洗澡剪毛。

李建軍,是一樓美容部的高級狗毛修剪員。
別人修剪狗毛,主要用電動推子,而李建軍,主要用剪子。
因為他以前是理髮店的Tony老師,習慣用剪的。
「剪不斷,理還亂。」看著身上粘著口香糖的一條哈士奇,李建軍不禁念起了詩詞歌賦。
「先生,要辦張會員卡嗎?」他又對哈士奇說。
哈士奇沒有理他。
「不辦是狗。」 李建軍繼續自言自語。

聽說李建軍以前是理髮師,
張乃霞有一天問李建軍:可以幫我剪一剪嗎?
李建軍:剪毛?
張乃霞:不,剪頭髮。
李建軍:不剪了。既然已經離開,就不想再碰。
張乃霞:為什麼離開美髮行業?
李建軍:接觸的人越多,我越喜歡狗。
張乃霞:這句話太老了。
李建軍:道理不管新老,只問對錯。
張乃霞:一個大老爺們,就打算剪一輩子狗毛?什麼時候才買得起房?
李建軍:寫字樓里的白領也買不起房,大家都差不多,湊合著過。

李建軍表面對買房無所謂,其實很在乎。
他從事理髮行業十二年,業內口碑很好。
幾年前,朋友投資一家理髮店,邀請李建軍技術入股。
因為李建軍名氣很大,很快,理髮店就開得熱火朝天。
而朋友卻背叛了他,根本沒有給他股份,還把他踢走了。
這就是為什麼李建軍會感慨「接觸的人越多,越喜歡狗。」

狗就算咬人,打一針就好了。
而朋友在背後捅一刀,可能你這輩子都沒法翻身。

因為此事,朋友賺了很多錢,買了幾套房。
房價越漲越高,而李建軍卻是一個窮酸的Tony老師,還是下崗的。
他很難過,不想再從事美髮行業,但自己只會剪頭髮,怎麼辦?
天生你柴必有用,他來到了寵物醫院,踏上了給狗剪毛的道路。


有一次李建軍在街頭看到一隻流浪狗,就給了它一點吃的。
張乃霞問:既然你喜歡狗,為什麼不把它帶回家養?
李建軍:我喜歡你,我能把你帶回家養嗎?
李建軍撩得張乃霞雙頰一紅。
看張乃霞有點害羞,李建軍又說:既然這狗選擇了流浪,也許它更喜歡詩和遠方。

張乃霞竟有些喜歡李建軍。
喜歡他身上的那股憂鬱和神經質的詩人氣息。
但她不知道李建軍是否對她有意思。
雖然李建軍總是時不時撩她,
但經觀察,只要是個女生,只要一有機會,李建軍就會猝不及防的去撩。
也許這只是一種神經質的習慣吧。

有一天,張乃霞加班到很晚,下班回家走到半路,發現鑰匙丟在了寵物醫院,
於是她返回到醫院。
快到醫院時,她發現燈還亮著,應該是李建軍還沒走。
他總是最後一個走。
走進醫院,她又聽到了狗叫聲。
這種叫聲不太正常,是狗因為恐懼或疼痛而發出的聲音。
「怎麼回事?」張乃霞內心產生疑問。
她推開李建軍工作室的門,發現李建軍滿頭大汗,正在給一隻狗梳理毛髮。
張乃霞:剛才聽到狗尖叫了,你沒事吧?
李建軍解釋:沒事。梳毛,梳到打結的地方,沒注意,把狗弄疼了。

張乃霞取了鑰匙就走了。
回家的路上,張乃霞覺得不對。
李建軍作為一個多年經驗的理髮師,梳理毛髮不應該犯這種把對方弄疼的低級錯誤。
到底怎麼回事?
張乃霞的第六感突然冒出了一個可怕的猜測:莫非李建軍虐狗?
很有可能。李建軍就算沒什麼事也經常加班到很晚,總是最後一個下班。
一定有問題。

作為一個獸醫,張乃霞是真的非常愛狗,她絕不允許醫院存在虐狗者。

後來,她找機會在李建軍的工作室安裝了針孔攝像頭。
接下來的幾天,她每晚監控李建軍,但沒發現什麼異常。
直到有一天,監控終於有了進展。
鏡頭裡,她看到李建軍把狗摁進了水池,狗被水嗆得很痛苦。
然後李建軍用針刺狗的腳掌。
接著給狗灌酒。
等狗醉醺醺時,李建軍拿起一隻橡膠手套,整個套在狗的頭上,狗因為醉酒和窒息,發出慘烈的痛苦的叫聲。
而李建軍的表情很享受。
李建軍總是能把握時間,當狗快不行時,趕緊取下手套,讓狗呼吸,然後再重複一次。
李建軍的整套虐狗手法,在狗身上都不留痕迹。
一個聰明而變態的虐狗者。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看著掙扎的狗,張乃霞哭了。

第二天,李建軍沒有加班。因為張乃霞請李建軍去家裡吃飯。
李建軍喝多了就睡著了。
等李建軍醒來,發現張乃霞烈焰紅唇,而他自己渾身赤裸地被綁在寫字檯上,四周全是塑料膠布,像一個帳篷。
李建軍很興奮:嘻嘻,原來你喜歡玩這種play。
張乃霞摸著李建軍的臉龐說:如果你看過《嗜血法醫》,應該對這個場景很熟悉。
李建軍有點懷疑地掙扎了一下,問:你想幹什麼?
張乃霞不說話,拿出了很多東西,有鑷子、鑿子、手術刀、開顱鋸等等。
這些都是給狗做手術用的。
李建軍:你想幹什麼?變態!
張乃霞:你好意思說我變態?昨天是誰在醫院虐狗?
李建軍:放了我,我給你送一套口紅,你要什麼色號都行。
張乃霞:別開玩笑了。
李建軍:我是認真的,等打折我就給你買。
張乃霞:好啊。我要你血的那種色號。
李建軍:變態!放了我!
張乃霞:為什麼要虐狗?
李建軍笑。
笑著笑著就哭了起來:生活太苦了。我一輩子都很失敗,我從來不曾掌控過任何事情,我唯一能掌控的,就只有狗了。
張乃霞:這就是你虐狗的理由?
李建軍還想說什麼,但是張乃霞沒有給他機會。
張乃霞把一團魚鉤塞進了李建軍嘴裡,每個魚鉤上都帶著魚線。
張乃霞輕輕扯動魚線,當李建軍滿嘴是血想說點什麼時,張乃霞又猛拉魚線,李建軍發出殺豬般的嗷嗷聲。
「我的小乖乖」,張乃霞撫摸著李建軍的頭髮,像在安慰一條狗,「很疼嗎?我幫你取下來。」
說完,張乃霞把那二十多個帶著倒刺的魚鉤,從李建軍嘴裡生拉硬拽下來。
李建軍一度暈過去幾次。
張乃霞臉上露出了滿意的表情,跟李建軍虐狗時的表情一模一樣。
接下來的六個小時,獸醫張乃霞用盡了所有的道具。
李建軍度過了他人生中最長的、最後的六個小時。
最後,張乃霞一把扯下李建軍脖子上帶血的工牌,扔進了一個簍子。
簍子里已經積攢了幾十個工牌。

======彩蛋=====
張乃霞來到一家新的寵物醫院面試獸醫。
院長:請說出你能勝任這份工作的理由。
張乃霞:我經驗非常豐富,救過很多狗狗的命。
窗外一抹朝陽照在張乃霞臉上,顯得她陽光、燦爛、可愛。


「我很看好你,你特別牛逼。」

聶政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每天早上都是這麼給自己打氣。

「你長的非常好看,你特別帥,而且你劍法非常好,你躲在山東只為了隱藏你的才華。」

聶政是個河南小伙,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特別敦實。

「賣狗肉的這攤主在不在啊?這個月的攤費交不交啊?有勁沒勁啊要天天催?」

聶政扔下鏡子叭叭跑出去了,自己很牛逼,但是山東的城管也很牛逼。


對門兒賣陶爨的姑娘特別好看,大餅臉吊梢眼,主要是屁股大胸脯大,易生小子奶水足,而且自己的狗肉和人家的鍋搭一塊兒賣,狗肉火鍋美的很啊。

「瞅瞅瞅,瞅你媽啊瞅。」

賣爨的姑娘姓田,據說祖上是齊國大王的內侍的乾兒子,但是後來不知道怎麼回事成這熊樣了,自己要是能娶了田姑娘算高攀。

「小田啊,你姨還不同意咱倆這事兒啊。」

聶政舔著臉坐人身邊兒了,然後從懷裡掏出一小包狗肉,腌的特別齁,特別下飯。

「同意啥?嫁給你?你個臭狗屠是不是腦子讓夷人踢了?我嫁給你受窮受餓?」

「你不也就是個賣爨的嗎……」

田姑娘噼里啪啦給了二十六個嘴巴,跟不要錢似的。

「賣爨,我先前是賣鼎的人的後裔!你是個賤民!你個魏國的窮逼!你有臨淄三環的房子嗎?」

「沒有……」

「你有馬車嗎?」

「沒有……」

「你有個丫鬟婆子嗎?」

「沒有……」

「你會啥?」

一直低頭不語的聶政抬起頭,特別興奮。

「我在魏國的時候劍法特別好!我家有大宅子,大馬,大……」

「哈……呸!」

田姑娘吃著麻子呢,然後往聶政眼裡啐了一口,臭倒是不臭,主要是有仁兒,特別迷眼。


毫無疑問,聶政隱藏的太成功了。

聶政的老娘和姐姐在家裡操持家務,一共一土塌一破被,三人蓋一床還能漏肚臍眼兒,有個屁好操持的。

今天老娘和老姐都把衣服洗了,一共就一身衣服,總不洗也不合適,老娘沒關係,老姐的衣服脫下來都能立那兒了,不嫁人也不行。

下午不讓擺攤,不然會被掀了攤子,聶政和三條土狗一塊兒曬太陽呢,守著大門兒,曬著肚皮。

然後咚咚咚敲起了門。

聶政沒起來。

咚咚咚。

催債的人真有毅力,房租才欠仨月就上門了。

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

真有毅力。

後來那人也沒再敲,因為門板讓他給敲下來了。

聶政心疼門板,然後看到了一個夾著大包小包滿臉衰樣的貴族陪著笑問道。

「請問……聶政聶哥在家嗎?」


隱藏的還是不成功啊。

聶政長長的喘了一口氣。

門板的錢也賠了,房租也給交上了,老娘和姐姐一人一套綢子衣裳,還送了胭脂水粉。老娘和老姐塗的跟妖精似的跟榻上直樂。

伸手不打笑臉人,這大哥這麼貼心,也不好往外哄啊。

門口還蹲著看熱鬧的鄉親們,有隔壁老王,有對門老劉,還有小田。

這貴族特別客氣,客氣到都有點兒臭不要臉了。

「我今年四十九,聶政先生你多大?」

「二十六。」

「喲!這樣我得叫你大哥啊。」

「有事兒說事兒別來這套。」

「沒事兒沒事兒,這不是想跟你好好處嘛,聶哥以後咱倆就是兄弟了,有事兒報我名啊。」

這孫子小腚飄輕的跑了。


第二天聶政的攤兒圍滿了人,都要買他的狗肉,聶政都不用想就知道是這孫子的托兒,一抬頭看到牆角他蹲那兒裝吃面,被發現了之後滿臉的不自然。

第三天也是。

第四天也是。

第五天小田開始主動跟自己說話了。

第六天有人上門提親,是隔壁街的老地主娶小妾,特有錢,放屁都油褲襠。自己沒羞沒臊的姐姐撩著裙子蹦高兒答應了。樂的滿臉鼻涕泡兒。

第七天小田含羞帶臊的問自己還缺不缺女朋友,給生孩子的那種。


人紅是非多啊。


「聶哥……我有個事兒求你……」

這貴族姓嚴,叫嚴仲子,一般這種人都特有錢,特有勢力,在小說里都是負責扮演冤大頭的角色,然後找人報仇。最開始也是這樣,又給錢又給漂亮媳婦的,但是要的是你的命啊。

「東西我不要了行嗎……我求你別張嘴。」

「我吧……讓一逼給整了……」

我說啥來著。

聶政特別想捂著耳朵滿地打滾兒,我不聽我不聽。

「我吧,原先是韓國的大夫,就是管錢的那種,然後丞相俠累幹了我……」

該來的還是來了。

聶政滿臉的沮喪。

「我背井離鄉,我恨啊,我一直想找個人把他弄死,然後我滿世界跑,我找人,然後我得知你牛逼。你行你上吧。」

聶政擺手。

「我不牛逼,我幹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沒夠兒。」

嚴仲子一臉的賠笑。

「您瞧您說的,您要是不牛逼。當初老姬家那小六是讓誰攮死的啊,哥我可是給夠你面兒了啊,你再客套就不合適了。」

「你現在按理來說是個流竄犯啊,嚴打的就是你這種,齊國的城管牛逼,齊國的正規軍更牛逼啊是不是。」

「你特么嚇唬我。」

聶政啪一拍桌子就起來了。

「沒沒沒,這不是替你和你家這兩位考慮呢么。」

嚴仲子一臉的和氣生財。


聶政這攤兒又恢復原樣了。

買狗肉的人沒了,近攤三尺的人都能叫流氓劈頭蓋臉打一頓。可惜自己的狗肉進了一大批,還打算最後坑嚴仲子一筆。

而且齊國城管一天好幾回查自己的營業執照,就連隔壁小田也遭了殃,陶爨借著由頭摔了好幾個。小田哭的鬼哭狼嚎,眼睛腫的魚尾紋都撐開了。

聽說姐姐最近被大地主借著由頭一天打三回,這幾天回娘家的時候胖了好幾圈兒,就跟懷了七胞胎一樣。

「政子啊……要不你答應了人家嚴兄弟吧?」

姐姐試探著問自己,胖的眼睛都快睜不開了。

媽的地主傢伙食真好。


聶政老娘死了。

這幾天就聶政和老娘蓋一床被,天兒也涼了,自己半夜起夜,一摸老娘這胳膊真涼。想給老娘拿嚴仲子給的那床被,卻想起來人給要回去了。

聶政再一摸,老娘涼透了。


冬天洋洋洒洒下了場雪,聶政給老娘發喪,嚴仲子特別客氣的打起了幡兒,哭的比自己都孝子。

土都凍上了,幾個漢子吭哧吭哧的挖土,老娘給整的最好的棺材,嚴仲子趴在墳上就哭,撕心裂肺,抽空拿眼抽了一回聶政。

聶政大腦空蕩蕩的,看著翻飛的紙灰,洋洋洒洒的雪花兒,特別空。


「田姑娘啊……」

「別別別,您叫我小田就成,當不起當不起。」

「小田你躲我幹什麼……」

「哪有啊,不敢不敢。」

「小田你……」

「聶大哥我這得回家給孩子餵奶了,你守孝這三年我也沒好意思跟你說,這嫁人了,嫁了個賣羊的,挺好的。」

「小田你不是貴族後裔……」

「瞎說的瞎說的,啥貴族啊,我就是一個普通老百姓,您別亂說啊,聶哥我先回了啊,再聊。」


彷彿天地間只剩下了聶政。

還是隱藏的不成功。

藏著掖著的東西見不了人,不是多牛逼,而是見了人,就再也藏不回去了。


聶政還是去了嚴仲子家。

嚴仲子樂呵呵的接過來自己,然後給自己準備好了劍,又挑了幾十個小廝,聶政沒好意思要。

「聶哥真國士!受小弟一拜!」

聶政沒閃開,結結實實的受了他三個響頭。

「還有啥事兒你說吧。」

嚴仲子特別靦腆的搓了搓手。

「您弄死他就弄死他吧,別叫他手下知道是我叫你去的,你也知道,我們這些人做事兒都這樣……不過您別擔心,我好好照顧咱姐,您走就行。」


聶政上路了。

擠著公交馬車,人挨人人擠人,一身臭汗。

自己一個人,也沒法搓澡,在旅館裡過夜,得把包裹掖腦袋底下睡覺。

路上被百十個土匪截道,他們沒贏,自己沒輸,就是屁股上給割開大口子。

可是一個人也沒法上藥啊。


大雪紛飛。
曾經小田給自己織了條圍巾,他沒扔,僅僅是因為挺暖和。
從進入俠累府的那一刻起,聶政骨節舒展,平白無故高出了一尺,他袍子漿洗的挺白,手臂筋骨嶙峋,目光如電。
他眉宇間滿是殺氣,英俊的一塌糊塗。
俠累被他一劍白虹貫日給攮死了,這招他特別熟,因為他當初就是因為自己姐姐被魏國六王子姦汙了,才嫁不出去,自己就是這麼攮死他的。
他殺的順手,順便砍死了幾十個持戟的甲士。
所以他為什麼逃到山東
隱姓埋名。

獨狼可以一劍走天涯,因為他們無牽無掛。
可是自己不行啊,自己有姐姐呢。


面對越來越多的甲士,聶政其實能三步上牆跑了的。
突然一慌。
滿眼是嚴仲子搓手賠笑的模樣。
還有他姐姐。


甲士們看見發了狂的聶政,用劍尖兒剜出了眼珠,把自己臉砍得稀爛。挑起了大拇哥。

「瞧一瞧人家,給主子賣命,多敬業。」

(2/30 )


子彈掀掉了戴維森的半個腦殼,腦漿濺了羅伯特一身,在他身前直挺挺地倒下去的屍體,也令沖得太急的羅伯特被絆了個趔趄。

而正是這個趔趄讓他躲過了由三點鐘方向突然射來的彈雨,他眼睜睜看著與他一起發起衝鋒的同伴一個個倒下去,7.62毫米機槍掃射所掀起的血雨腥風令羅伯特不免有些恐懼。

那個地堡,不知什麼時候冒出來的,它成功地躲過了在上空盤旋的9個戰場觀察者的勘察,就這樣神不知鬼不覺地忽然出現在了黃組的陣線上。

這可能是系統的新科技。

這次失敗的衝鋒至少令藍組損失了30個人。

羅伯特的的耳機中傳來邁克的聲音:

「撤退!我要你們馬上撤退,快點離開那兒!」

緊張令這位前線指揮官的聲音比平常更加尖聲細氣。

一點兒也沒男子氣概!

不過他們的確該離開這裡了。

掃射已經告一段落,地堡里伸出的槍口正冒著藍色的煙霧,而身著黃色迷彩、手持自動步槍的戰士正從地堡和戰壕中湧出來。

看來黃組正準備來一次反擊。

羅伯特想走,但是走不了,他正和一大片血肉模糊的屍體倒在一起,如果他試圖撥開壓著他的屍體站起來,就會成為所有人的靶子。

好吧,就讓我就地阻擊吧!

羅伯特看著那些不斷靠近的著的黃組的傢伙,小心翼翼地從腰間摸出了暗藏的匕首。


戰鬥暫時停止了,大家都放低了槍口,圍成一團,人群的中央是拿著匕首的羅伯特和那個抱著斷腿嚎叫著的黃組隊員——高周波匕首輕易地割斷了他的右腳,他倒在地上翻滾著,看上去很痛苦,大家都獃獃地看著這一切,不知道該怎麼辦。

羅伯特被黃組的人圍住了,一個人正撥開人群接近中央,羅伯特認出他是黃組的前線指揮官托尼。

羅伯特有點慌,他掂起腳回頭望了一眼己方的陣線,藍組的隊員們都站在那邊張望,但沒有人有要走上前來的意思,他沒看見邁克,倒是在人群中看見了戴維森和那些剛復活的傢伙們——他們的屍體還在他的身邊沒來得及被清理掉呢!

算了,別指望那個沒男人氣的孬種了!

羅伯特回過頭,就看見黃組的前線指揮官一臉的憤怒——托尼看了一眼在地上打滾嚎叫的傷者,抽出腰間的配槍對著他的腦袋開了一槍,那可憐的傢伙立刻就安靜了。

「你違反規則了,混蛋!這裡禁止使用冷兵器!」

「這是戰爭,我只是想讓它更真實點!」

「你犯規了,羅伯特,你出局了!」托尼惱羞成怒地大聲叫道。

「你知道我爸爸是誰嗎……」

「我才不管你老爸是誰,你聽著,你被開除了,接下去三天的遊戲也沒你的份了,你聽明白了嗎?」

「好吧,」羅伯特眼中露出兇狠的光,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遙控器樣子的東西,「好吧!如果我沒的玩,那誰也別想玩!」


「發生什麼事了?」

「一團糟!你知道小羅伯特嗎?羅伯特部長的兒子?」

「當然,他父親還拜託我在遊戲中關照他,怎麼了,他發生什麼事了?」說話者聲音顯得有些緊張。

「你猜怎樣?他往丹佛扔了顆巡航導彈,帶核彈頭的那種!」

「巡航導彈?他怎麼會有那種玩藝?」

「多半是哪個分配武器的小子想討好部長吧。」

「有多嚴重?」

「生態恢復和城市重建大概要一個月,但是一百二十萬人的克隆和記憶重灌很麻煩,人口統計和記憶備份準備妥至少要三個月,而且你知道,總是不能保證百分之百的準確率,會有很多投訴。」

「好吧,那還等什麼?馬上讓克隆農場和重建承包商開始動手吧!」

「看來這次羅伯特部長要有麻煩了!」

「沒你想的那麼嚴重,只不過是孩子玩遊戲而已——誰讓今天是兒童節呢?」


《青丘狐》

金朝皇統九年,中都大興府附近有隻一心想要修鍊成精的小狐狸。


聽說,只要專心修鍊,每一百年就能長出一條狐狸尾巴,等有了九條尾巴,就能化作人形。為了化作人形,小狐狸比阿信還要努力:其他狐狸畫皮的時候,她修鍊。其他狐狸勾引窮書生的時候,她修鍊。其他狐狸吃人心的時候,她還在修鍊。


尾巴一條條地長,修為也一層層提升。築基、開光、融合、心動、金丹、元嬰、出竅……終於到了大乘境界,該渡劫了。


渡劫指的是渡天劫,因為化作人形這種事兒是逆天而行,逆天而行的事情都很裝逼,所以必須遭雷劈。熬過了天劫就能成精,熬不過去就會魂飛魄散。很多狐狸選擇退而求其次,用畫皮的方式化作人形,這是小狐狸不能接受的。


小狐狸修鍊的第八百九十年的九月三十號,天雷滾滾,把小狐狸劈得皮開肉綻。可是天劫又怎麼能抵得過小狐狸想要化作人形的意志?連著幾天下來,小狐狸終於還是活下來了。揉揉眼睛,抬頭看看天空,天氣晴朗——太好了,熬過了天劫。


按理說,過了天劫,就會長出第九條尾巴,就可以化作人形了。數一數,尾巴還是八條。


不對呀,和事先說好的不一樣!


一定是哪裡出了問題。可是,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小狐狸跑進城市,直覺告訴她,那裡有她想要的答案。在城市正中央,人頭攢動。人們用敬仰的目光注視著城樓上一個肥胖的男人......

http://weixin.qq.com/r/YTtTS_fE47qcraMo925z (二維碼自動識別)


文末那句話是魯迅先生在《紀念劉和珍君》中所言,不過借用罷了,請不要再留言就【中國人】的問題爭論了吧…無論發生什麼,看到什麼,請永遠記得,「我是我們國家的樣子。」——1月10日
謹以此文獻給小花,願你安息。謝絕轉載。

(一)
我的朋友支教的地方是西南一個貧困縣的山村,她們那裡很窮,窮到不用偽造指標就可以拿到國家每年大筆大筆的補貼。那裡的人均年收入只有三位數,全村共用一口井,唯一的電器是電燈。

那是個女孩兒,就叫她小花吧。

山村土地貧瘠,種不出什麼,人們沒事幹的時候自然會回歸原始狀態,也不會什麼避孕措施。

小花是家裡的第五個女兒。

在那個地方,女孩兒很不受喜歡,他們認為是"賠錢貨":養么必須養,干起活而來力氣比不上男生,而且最後還要嫁給別人。

小花因為從小營養不良,瘦的只剩下一把骨頭,我朋友第一次在三年級的班裡見到她的時候以為她只有六七歲的樣子,最後才知道小花已經十三歲。

小花很能幹,一個十三歲的姑娘可以背起兩堆加起來比她還高的柴火——那是一個成年人的工作量。

她說小花的父母不同意小花念書,說這樣家裡就會少一份勞動力,怎麼說都不同意,最後還是我朋友答應只要讓小花去上學,每個月給她家五十塊錢她媽媽才同意讓小花繼續接受教育的。

她媽媽還問家裡其他的孩子要去上學,能不能也給五十塊。

我同學預付了半年的錢。
小花媽拿到錢的時候露出了笑。

那裡的人買不起牙膏,索性不刷牙,加上水質不好的緣故,小花媽咧嘴一笑,嘴裡的牙黃的黃黑的黑,那笑容讓她渾身雞皮疙瘩。

(二)
第二年假期,我朋友又回到了那個小山村,在國外交換的一年她心裡一直牽掛這那群孩子,尤其是那個骨瘦如柴的小女孩兒。

然而她沒想到的是,她見到了一個孕婦。

小花比原來更瘦了,肚子鼓起來像一顆籃球,因為缺乏營養,本來應該漲起的乳房並沒有太大的變化,倒是雙腳因為懷孕腫了起來。

我朋友在山上見到小花的時候,她正在扶著腰拾柴火。小花看到她,什麼都沒說,只是開始流淚,瘋狂的流淚,再到後來抱著我朋友開始哭,嚎啕大哭。

最後我朋友才知道,在她走之後,村裡來過一個人販子,一個女嬰賣了5000,據說男嬰可以賣到8000。

為了這5000+的收入,小花的爸爸強姦了小花。

我朋友當時都要瘋了,拉著小花就要回家,還是一起的另一個志願者拉住了她,說這樣沒用。

她打電話給我,問我有沒有認識的檢察官,可以幫忙提起公訴。她問我強姦幼女最高能判多少年,問我她作為非刑訴法意義上的近親屬是否能通過訴訟得到小花的撫養權,她說要是對月收入有要求她願意先休學哪怕托關係先拿一份高薪的offer……

我第一次見到她如此生氣。

最後她還是沒有把小花帶出來,很簡單這一切手續都需要時間,而對於待產的小花來說先平安的生下孩子才是重點。

現在帶走小花,且不說她沒得到監護權會產生一系列糾紛,且不說有多少公檢法真正願意參與到這種事情中來,就算用其他方法讓福利院接收小花,誰能保證小花能得到很好的照顧呢?

再說,為了肚子里的孩子,就算再狠心,小花的父母至少也會照顧一下小花……

"總之,我一定會幫你想辦法把小花接走,來日方長。"

走之前,我朋友拿出了身上所有的錢給了小花的媽媽,拜託她照顧好小花。

"我下次回來就帶你走。"
我朋友走的時候用唇語向她許諾,小花哭了,哭的我朋友再沒敢回頭看她。

(三)
沒等到暑假,我朋友元旦一考完試訂了機票就飛G省了。

她手裡拿著的是我找人幫她寫好的監護權轉讓協議和五萬現金。

不打官司,理由很簡單,監護權官司勝訴不大,她不過是一個沒有固定收入來源的未成年人,法院憑什麼相信你?

告強姦?嬰兒應該一生下來就被賣了,沒有證據,你用什麼證明強姦?

下車之後,她幾乎是用跑的衝到了小花家,但是,她沒看到她的小女孩兒。

小花呢?

她抓起小花媽媽的領子,一把把她揪到了面前。

她男朋友看情況不對,趕緊把她拉開

"小花……"

小花媽不敢看她,聲音越來越小。

她掙開男友,一把把農婦推到了地上。

"你說不說……"

農婦不說話,只是開始哭。

正在這時,小花爸回來了,我朋友一米六的個兒衝上去一巴掌把那個男人嘴角打出了血。

那那人要還手,被我朋友男朋友反手制住。

我朋友上去就要再扇那個男人,女人這才哭著說小花產後大出血,死了。

我同學當時就蒙了,抓著農婦的領子問她是不是把小花賣了才騙她。

那農婦一邊哭,一邊帶我朋友來到了小花的墳。

說是墳,不過是家門不遠處的一個小土堆。
沒有碑,只有一個孤零零的小土堆。

我朋友跪在那裡放聲大哭,最後哭昏了過去。

她後來醒來的時候,已經到了鎮上。

她男朋友問他怎麼辦。

她什麼也沒說,只是讓他再陪她回一次那個山村。

他男朋友心裡害怕,但也不敢阻止。

她回到了小花的墳前,什麼也沒說,只是從小花的墳前拘了一抔紅土,采了幾支花的種子裝到了袋子里。

(四)

她男朋友沒告訴她的是,小花不是不能救。
村裡的醫生說大出血的時候要是能包車送到鎮上輸血治療有三成把握。

只是……
包車需要幾百塊,輸血住院都要錢,花那麼多錢只有三成把握,小花爸媽選擇了放棄。

再後來,她家多了一盆花,她的脖子上多了一條項鏈,是一朵花的樣子。

她說那是一種只長在西南山村的一種花,小花重回學校的時候,每天都會給她帶幾枝。

她說她這一輩子不會再支教了。

"我向來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揣測中國人,但卻沒想到人心竟可以到這種地步。"


霧門溝 作者:大樹之苗首發於腦洞故事板公眾號9月7日

霧門溝是個山谷,海拔1500米,常年霧氣繚繞,它在X市並無特別的盛名。這座城市從不缺風景名勝,山巒雲海比比皆是。

霧門溝位置偏僻,從市區坐車出發,往南顛簸五個小時,入口是一個山區小村。 如果不是強子說的那件事,王小明可能永遠都不會來到這個地方。

王小明下車的車站地勢較高,舉目下望,眼底的村子依山而建,紅磚房錯落有致。

他撥了一個電話,很快一個身影走上山坡,搶過了他手中重重的旅行包。

「小明哥來啦」。來人黝黑的臉上綻出質樸笑容,眼尾卻糾起一片皺紋,看起來憔悴又蒼老。

王小明張臂抱過去:「強子,好久不見啦。」

他拍拍強子後背,就像四年前畢業在車站送別時那樣。強子大改的模樣令王小明百感交集:這幾年,強子很不容易啊。

強子是王小明的大學室友,小王小明一歲,他從X市的山區考到這個學校最好的經濟學專業。就像大多數出身清貧的山裡娃一樣,強子總是卯著勁暗暗拚命,從不高談闊論說理想的他,直到畢業季,才吐露心聲。

「小明哥,我打算回老家去。」

「回山區?在大城市發展不好嗎?」

王小明還記得當時自己詫異的心情。

「這幾年也學到了不少東西,村子好不容易出了個大學生,鄉親們都盼著我回去,給他們找找出路呢。」

「你自己的生活不是更重要嗎?」

強子最後的解釋令王小明再也說不出勸阻的話,他當時的聲音低不可聞:「可是。。。我的學費都是村裡人湊出來的啊。」

此刻王小明正沿著一條彎曲的山路下山,強子走在前面,不斷轉頭說些山裡的趣聞。

「小明哥,我看到你上個月網上發的登山日記了。」 王小明踢開小路上的雜草,笑著應了聲。畢業後,王小明如願找到了一份可以自由冒險的工作,攝影師,登山家,旅遊作家,一併兼職,如今也算混了個小有名氣。 「小明哥,你說這件事,能不能成?」

王小明沒有回答,轉而問道:「強子,你確定要這麼做嗎?」


一個月前,許久不見動靜的強子突然給王小明發來了一張照片。照片里是一片碎瓷,花紋樣式極古。強子在留言里,向對古玩略有知曉的王小明詢問朝代和價值。

「這可不好說,光是一張圖片什麼都看不出來。」

收到這個消息的王小明很意外,在他的反覆追問下,強子透露了瓷片來源。

「小明哥,你可得保密。我們村子邊的霧門溝,出古墓了。」

「哦?通知政府了嗎?」王小明對奇怪見聞向來興緻滿滿,他知道強子老家鄰近一個山谷,不過仔細想來,那塊兒歷史上人煙荒蕪,這古墓出得有點貿然。

強子過了很久才回復:「村裡現在還壓著這個消息,他們說這片山中就算埋葬了古董,也是祖先遺留。我不懂冥器,也沒什麼門路,但想著這些東西去古玩市場上,沒準能賣出大價錢。。。」

王小明一陣頭大:「你知道這事是犯罪嗎?」

強子沒再解釋,卻發出邀約:「小明哥,有時間來我們這兒玩兩天吧。」 強子用默不作聲回應了王小明的問話。

王小明心底瞭然,也不再多問。 兩人一路疾行,很快走下山坡,村子的主幹道上鋪著碎石子,路兩邊的紅磚房一眼便能辨出老舊的意味。

王小明暗暗嘆氣。他走過不少山村,像這樣一路走來,連一家店鋪都看不到的村子,還真是見的不多。 他轉目四顧,兩三個衣服髒兮兮的小孩正從門縫裡偷看他,碰到他的視線後趕緊縮回了頭。

他疑惑道:「大人們都在挖墓嗎?怎麼一個都見不到。」 前頭的強子充耳不聞般悶頭趕路,王小明又喊了一聲才叫住。

「啊?哦,也有不少人是外出打工了。」強子如夢驚醒般反應過來,他指向一條岔路,「對不住啊小明哥,在想著怎麼招待你呢。嗯,走這邊,我家就在前面。」

王小明望著強子的背影,突然有些理解了他的決定。

青壯已經離開不少,對於沒能力出走的村民來說,這批冥器是難得的一次改善生活的契機。 強子在一座兩層的紅磚樓前停下步子,敲開了一扇門:「爸,我朋友過來了。」

開門的是個老頭,格外精瘦,模樣跟強子有幾分相像,皺紋如溝壑縱橫的臉上,眼窩深凹,像兩口枯井。

王小明從行李箱中拎出了一箱備好的禮物,雙手遞過去:「叔叔您好,我是強子的朋友。」 老頭盯視著王小明,冷哼了一聲,卻不伸手接。

這陣勢實在出乎王小明的意料,饒是見過不少世面的他也有點手足無措。 好在強子很快撥開老頭,將王小明推進屋內,他很不滿的沖老頭抱怨了一句:「爸,都跟你說了,小明哥不是外人,古董的事不會說出去的。」

老頭不置可否,一言不發的走進了一個房間,重重摔上門。

「沒關係,叔叔可能也是擔心我會走漏古墓的消息。」王小明坐在二樓一個小房間的窗戶前,開口說道。

這個房間是強子給王小明安排的住所,除了一張床和一個破舊的寫字桌外,並沒有其他裝飾。

強子從上樓後,便顯得有些心不在焉,他正給床上的枕頭換上新枕套。

強子抬頭尷尬的笑了笑。 老人的想法王小明能夠理解。強子邀請自己來,未嘗沒有拜託他搭些門路處理冥器的意思,但這個市場水有多深,王小明完全吃不準。

他突然心思一動,問道:「強子,有完好的冥器能看看嗎?」

強子放下收拾好的枕頭,笑著回應:「我下過墓道,從墓室石門鑿開的縫隙里,至少能看到十幾件完好的冥器,堆在棺槨邊呢,沒能拿出來。我們沒有專業爆破的人,不敢胡來,只能一點點把那石門敲碎。算時間,今晚應該就能全部打通了。到時候再說吧,小明哥先幫我鑒定一下,運氣差的話,可能也不值什麼錢。」

王小明點了點頭,強子面色變得有些猶豫,遲疑了一會兒,開口道:「小明哥,我爸他。。。」


他話說到一半,門突然被推開了,兩個中年男人衝進屋裡。

「強娃子,不好了,古墓塌了。」說話的是個胖胖的男人,滿臉汗水,氣喘吁吁。一個光頭男人跟在他身後,看起來年輕一點,卻並不是很緊張的樣子。

光頭沒有說話,目光掃了王小明一眼。 強子似乎也被嚇了一跳,猛的站起來。他盯著進屋的兩人,神色有些複雜:「冥器。。。還在嗎?」

「不知道,你是村長,你得去看看。」光頭男人的聲音硬梆梆的。

王小明揚了揚眉,強子居然當村長了,這倒是他沒想到的事情,但以強子在山村高高在上的學歷來說,也不算多奇怪。

強子似乎略微鬆了口氣,回過神來向王小明指著二人:「這是我的舅舅,這是我堂哥。」他介紹時,胖男人沖王小明點了點頭,光頭男卻沒什麼反應,只是催促: 「再不進山,天就黑了。」

「一起去吧。」王小明接過話頭,反正遲早要去,他對古墓也是相當有興趣。

「你想看冥器,也得等確定冥器還在以後,現在先別礙我們的事。」光頭男顯然知道王小明來村莊的原因,語氣卻很不客氣。

登山野營無數次的王小明笑了笑,他自然不能爭辯說自己絕不會礙事。

強子沉聲道:「哥,你說啥呢?」 他歉然的看向王小明:「對不住啊,小明哥。村裡人對這古墓心心念念,我堂哥心情不好脾氣有點大。我先過去看看,晚上咱再好好敘敘。」 在王小明笑著揚起下巴示意後,強子隨兩人快步走出屋內。

透過窗戶,王小明看到奔出門的強子又折返了回來,跟門前的父親低聲說了幾句話後方才離開。 王小明忍不住苦笑,想必強子是在提醒父親待客之道吧,可那老頭明顯愛答不理的樣子,讓王小明有些哭笑不得。 自己有這麼不受歡迎嗎?

這時日頭早已經沉到山後,天卻還亮著。山村盡頭那個黝黑深邃的山谷隱隱可見,霧氣在黃昏中變成淡淡的紫色,王小明忽然心中一跳,不知怎的有些心悸。

強子做了村長,求仁得仁的留在這片山中回報村民。他顯然是這個開墓和倒賣冥器計劃的組織者,不過貌似跟自己的堂哥不太對付。

強子臨走前想說他父親的什麼事情呢?大概還是向自己道歉吧。 胡思亂想了一陣,王小明呼了口氣,站起身子。才一小會兒,天光已經昏暗了很多。

他推開門,打算在天黑前逛逛這個山村,再怎麼也比跟一個壞脾氣的老頭呆一個屋子裡強很多。 可他剛走下樓梯,就意識到自己恐怕是出不了門了。

強子的父親正襟危坐於客廳的大方桌前,桌上擺著熱氣騰騰的幾個菜。見王小明下樓,他抬起微闔的眼皮,伸手指向自己對面的長條凳:「坐」。

王小明抑制住內心的詫異,應聲落座。他打量四周,看不到強子,不由臉色有點僵硬,笑著問:「叔叔,強子呢?」

「不管他,咱倆先喝一杯。」老頭的聲音很喑啞,起身便要給王小明斟酒。王小明不認識這套路,頭皮陣陣發緊,連連擺手說著不敢。

「不敢?」老人斜眼盯著王小明,重重的嘲諷了一句,「你敢明天進山,不敢今天喝酒?」 王小明怔住了,伸手接過酒杯:「叔叔這話,我沒聽太懂呢。」

老頭嘬了一口酒,沉默了一會兒,才回答:「明天別進山,那座山裡,很久沒死人了。」 王小明身體一震,老頭緩緩說道:「哼,冥器,什麼冥器,鬼山上的東西,活人能碰嗎?」 王小明獃滯了半晌,苦笑著搖了搖頭。

真要說到有鬼,他是半點都不信的。 只聽老頭繼續說道:「這片山裡每年都會死個把人的。90年代有一隊背包客進山,沒一個能活著出來。」

王小明心中不以為然,這裡的山勢極陡,森林茂密,加之霧氣繚繞,在信息設備跟不上的時代,探險者身亡再正常不過了。

他一時不知如何接話,好在這時大門忽然被推開,強子回來了。

看到父親和王小明對桌而坐,強子臉色瞬間變的很難看。

他看了王小明一會兒,轉頭責問起自己父親:「爸,你又為難小明哥了?」 老頭並不買賬,一句話不應,重重將杯子倒扣在桌上,踢翻了長條凳,走向自己的房間。

小明蹲身扶起凳子,突然想明白了:這個古怪又迷信的老頭對霧門溝十分忌諱,作為兒子幫手的他,自然也不會得到什麼好臉色。

強子一直看著父親走進屋內,才緩過神來,轉臉沖王小明齜了齜牙。 王小明有意避過話題,望著門外問道:「你堂哥和舅舅沒過來嗎?」

「嗯,他們回家了。」強子應道。

「古墓沒事吧?」

「還好沒事,只是一小段墓道塌了。我去的時候基本清理的差不多,墓室沒問題。明天咱們就進山。」

王小明走進霧門溝時,覺得自己走進了一個巨怪的大口。霧氣的能見度只有三米,強子走在前邊,嫻熟的避過一個個障礙地形,王小明緊隨其後。

兩人走了大概十分鐘,濃霧漸漸淡去,眼前出現一塊開闊地。 強子停了下來。

「到了嗎?」王小明問。 「不遠了,後面山路就難走了,先休息一會兒。」強子答道,此刻他卸下了行囊,正在翻找些什麼東西。

王小明坐上一個石塊。 強子走到他身邊站定,沒來由問道:「小明哥,你看這裡美嗎?」 王小明微微一怔,笑道:「那片霧很有特點。」對於看過無數風景的王小明來說,這片山林雖不算差,但陰鬱的氛圍確實不太討喜。

「哎,是啊。那小明哥喜歡這裡嗎?」強子這個問題更讓人摸不著頭腦了。 王小明心裡莫名其妙,嘴上卻不好否認:「還行吧。」 強子目光遊離,喃喃道:「這樣就好,小明哥喜歡就好。」

說完這句話,王小明腦袋一空,感覺自己的後腦勺被什麼東西狠狠擊中了。他強撐著轉過頭,強子面無表情的看著自己,手中的鐵鍬高高揚起。

山谷的入口,強子坐在一個火堆前,燒掉了一份報紙。

「小明哥,謝謝你。」他輕聲道。 一個光頭男人冷冷的看著他,半晌,終於開了口:「大伯被你氣得不輕。」

「那又怎麼樣,我是他兒子,他能去報案嗎?」

「你就不怕村子其他人報案?」

「嘿嘿,」強子神經質般笑起來,火苗的光把他的臉映得極其扭曲猙獰,「這個村子,整個村子,除了你,舅舅,和我爸,有誰不支持我的做法嗎?大家都能得到好處的事,誰會去揭穿?」

他頓了頓:「關於古墓的謊言,從頭到尾的計劃不是所有人都認可通過的嗎?」

「那天我和你舅舅知道你真的把王小明帶回了村,趕過去是想攔住你的。」光頭男人語氣懊惱。

「所以你們就衝進門來說那根本不存在的古墓突然塌了?」強子嘲諷道,「我配合你們外出去檢視所謂的古墓,結果只是去了你家聽你們說一個小時廢話,但最後你不也承諾無論如何都會支持我的決定嗎?哥,我們是一條船上的人啊。」

光頭男人默然無語。 強子的聲音低啞的像山裡的夜風。 「你們還不如我爸呢,他好歹還會編個離奇故事呢,可我小明哥哪裡是那麼容易被嚇退的人啊。」

「一定要有人死嗎?」光頭男人問。 強子嘆了口氣:「以霧門溝的自然條件,永遠不可能發展成景觀類旅遊景點。它一定需要有故事,比方說這裡曾經居住過一條黑龍。」

強子說著說著逗笑了自己:「當然黑龍是不存在的,可以存在的是:著名旅行登山家王小明在霧門溝失蹤了。」 強子自言自語般繼續說著:「這個山谷常年被濃霧覆蓋,山勢又險峻。誤入其中,困死其內,多麼合情合理。你想想看,這麼好的探險概念,還會擔心沒有遊客來嗎?」 強子的目光凝在火焰中的紙燼上,想起自己報警時聲淚俱下的精彩表演,笑容更盛。

登山家王小明得知霧門溝後,執意進入探險,然後杳無音訊,他的好友李強在事發後報警,搜救隊已經出動一周,王小明依舊下落不明。

這是X市晨報告訴世人的真相。

「這樣做真的對嗎?」光頭男人問。 強子沒有回答,他的宏大構想讓他興奮得聲音發顫:「黑門溝已經成熱點啦,再過段時間,遊客會一群一群的過來,這是經濟學,小明哥要是還沒死掉的話,也一定會說:強子這都還記得,這他媽有點厲害了。」

他模仿著王小明的音調,重重的點頭,好像是確認了自己模仿的的確很到位,然後聲音陡然溫和了下去。

「到了那時候,你可以開一個紀念品的店,我嘛,當然是要賣我小明哥的旅行攝影集了。大家生活都會好過起來的,這樣不是很好嗎?」

光頭男人輕聲嘆息,退進黑暗裡。

強子往火堆里添了一疊冥幣,火焰立刻又高漲起來,吞吐不定的火光像正在舔食的舌頭,印照在強子的臉上。 「小明哥,真的謝謝你啦。」強子咧開嘴,愉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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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小姐是中產階級的女孩子,長得雖不算傾國傾城,但是在怨婦眾多,略刻薄的天涯也參加過一次打分,成績為六,是真真的中等偏上。
初中的時候還不算美女,等到去了重點高中,還算985大學,艾小姐的優勢算是一覽無餘,從班花到校花一步一步,雖然到電視當不上女主角,但是演個小丫鬟在電視里也不至於被詬病。
艾小姐小時候一直是父母的掌上明珠,父親是政府機關上班,母親是個初中老師,衣食無憂沒多大問題,但是也沒什麼奢侈品。本來按照故事正常發展,艾小姐應該是個乖乖女,可是問題出在了艾小姐高中那年他爹被抓進去了,具體什麼原因說不清,但是上面能幫她家活動的老闆說了一句,你除非陪我一夜,不然你爹就別想出去。
一幫混蛋親戚也在那瞎出主意,說什麼燈一關,眼睛一閉,啥也不知道,古代有賣身救父啥的,你這樣就是不孝順,艾小姐一想那個高官比她爹還老,還滿肚子肥油,死活不答應。
於是艾小姐就成千古罪人了,後來花了家裡的積蓄也算把父親辦了出來,但卻一下子成為無產階級了。
艾小姐膚白貌飛,腿還長,兼職做了幾個車模,禮儀啥的也算其中翹楚。大學也勉強讀完。
大學期間,有個男孩總喜歡怯怯地看艾小姐,偷偷給艾小姐送零食,娃娃,艾小姐愛吃到給她送早飯,帶著艾小姐出去玩,
艾小姐說她最大的願望是出國讀書,
男孩說我們以後去新加坡奮鬥吧,那裡環境優美,華人還多。
艾小姐笑笑的說好。
男孩說,我以後一定要給你幸福,艾,你等我幾年,我一定讓你四十歲住上別墅。
艾小姐聽到等我幾年的時候,眼神一下子黯淡了下去。
之後男孩很難找到艾小姐,兩個人也就不了了之了。

大三的時候,男孩和學妹在一起了,從未再和艾小姐說一句話,學妹四處造謠,艾小姐是個綠茶婊黑木耳。
閨蜜替她鳴不平,咱怎麼就成綠茶婊了呢。
艾小姐聽到傳言笑了笑,說沒事。
我給他織圍脖的時候,她還在做五年高考三年模擬呢。
她朋友圈發的吃飯照片,上面的三分之二是我請他去吃的。

大學畢業,艾小姐爹就又找了個工作,掙得也不多。艾小姐就去事業單位上班了,就開始琢磨怎麼嫁人了,她想了想自己顏值不算高,但是好在身材算好,167腰長腿短就是平胸,不過問題也不大,畢竟胸罩的款式很多。
艾小姐的優勢在於會彈鋼琴,重點大學,長得算學霸里好看的,艾小姐就把眼睛放在土豪上面了,艾小姐知道高富帥自己就別想了,她給自己定的擇偶標準就是人傻錢多。
艾小姐想了想現在土豪都喜歡嫩模款,會撒嬌會賣萌,她的目的也很明確就是找個能結婚的人,而不是玩一玩,所以酒吧夜店她也就排除了。
但是艾小姐又覺得土豪都不是傻逼,灰姑娘的故事不能發生,於是艾小姐每個月的工資也沒什麼剩餘,晚上的時候也去彈鋼琴做個兼職,打扮也是洋氣。
她就得去一些正經人出沒的場合,那麼願意結婚的有錢人到底在哪裡呢?
艾小姐不知道,她就瞎找,但是她目標明確,就是這個人千好萬好沒錢也是不好。
最終艾小姐去游泳的時候,她遇到了她的真命天子,讀過悉尼大學研究生,眼睛挺大,挺白的。
怎麼看出來是土豪呢,艾小姐一眼就看到他的手錶,原諒她這個膚淺的女人,畢竟她在談戀愛之前做過很好的功課。
然後艾小姐就沒有機會,創造機會,土豪也不是不解風情的男子。游泳後互相留了聯繫方式,一來二去,兩個人就勾搭上了。
艾小姐算計著,自己不能把身子搭進去,畢竟艾小姐為了以後的幸福,早已閱片無數,和果凍櫻桃練習得如火純青,使得本來該到本壘的事在艾小姐的控制下。
兩個人處了一年左右,艾小姐覺得對方娶自己的機率在一半左右,她知道土豪還是有別人的,但是既然她是女朋友,她就睜一隻眼閉一眼,計算著土豪要過生日了,艾小姐也看看自己的排卵期。
於是在他生日那天把自己獻出了,艾小姐哭了,事後哭的梨花帶雨,真是我見猶憐,後來土豪買了一件巴寶莉的風衣給她,艾小姐琢磨著一次不一定能中獎,於是又百般勾引,終究是翻雲覆雨一次次。
兩個人有了靈與肉的交流,感情更加融洽了,在這一個月內兩個人是走遍了市內的各大hotels and inners 。艾小姐花樣百出,卻是恨恨的想,怎麼還不懷孕呢。
終於在一次吃飯的時候,艾小姐吐了出來,土豪很關切,艾小姐琢磨著不能說自己懷孕了,因為她說自己吃避孕藥了,於是推說胃疼。
在艾小姐的軟磨硬泡,眼淚攻勢下,倆人去醫院檢查一番,驗了血。
土豪在知道懷孕那一刻是震驚的,因為他還沒想好是否步入婚姻的殿堂,他依稀覺得艾小姐不太對勁,但是有說不出來哪裡。
要不咱把孩子做了吧,艾。土豪說道。
艾小姐露出兔子一樣的小眼神,不說行也不說不行,豆大的眼淚就那麼在眼眶含著,幽幽地說,你是我第一個男人。
土豪一看這架勢,再想到艾小姐平時的溫柔體貼,陪他熬夜毫無怨言,給他織毛衣,洗衣做飯,還不管他,也覺得這場婚姻沒何不妥。
稀里糊塗之下,帶艾小姐見了家長,父母臉色十分難看,但是艾小姐的氣質與談吐,他們還是很滿意的,比較了一下自己兒子以前認識的女孩紙,覺得艾小姐雖然不是最好,但是工作穩定,還有氣質,主要人正經,學歷高,以後能養個有文化的孩子。

就這樣,艾小姐準備結婚了,艾小姐家裡十分開心,在他們看來,艾小姐也是算金鳳凰了。東湊西湊,湊了點嫁妝,艾小姐婆家自然不開心,也是沒辦法,畢竟二老抱孫子的心也是很強烈的。
婚禮辦在了一個五星酒店,艾小姐身穿定製的婚紗,帶著蒂凡尼六爪的戒指,在別人問她為什麼喜歡現在的老公,她甜甜地笑著說,因為他對我特別好。她看到了老公眼裡的震驚。
就這樣,艾小姐過上了25歲有車有房的生活,房是市中心的17樓,大概150平,車是老公的,也是快200萬的。婆婆住在郊區的別墅。


婆婆很喜歡艾小姐,艾小姐手腳麻利,會來事,更能在一大幫親戚朋友面前彈鋼琴,讓她覺得特別有面子。而且艾小姐每次來別墅,都給她洗腳做足療,讓她覺得這女孩真是乖巧可愛。
婆婆有時候對自己兒子的做法更是表示強烈的批評,每次問兒子回不回家,艾小姐都是眼淚汪汪,說他大概有事吧。
婆婆說,沒事,不要慣著他。他那點破事,你還能不知道嗎。
艾小姐笑笑說,我等他長大。

艾小姐老公朋友的妻子也是各色各樣,有富二代,官二代,嫩模,但是就沒有條件不好的,艾小姐在裡面應該是家境最不好的。
她們都問艾小姐如何忍耐老公的夜不歸宿與愛玩。
艾小姐苦笑著,原諒這件事沒有底線,有多少愛就有多少原諒。

艾小姐父母也是以此為榮,鄰居更是把她當成了別人家孩子的範本,艾小姐生了個女兒,她算計著在生一個兒子,土豪的生活太亂,她管不了也不想管,她也知道自己要不來錢,所以她只買金飾,什麼蒂凡尼卡地亞通通不要,只要999。她也不想離婚,只是覺得,如果有一天,她也要全身而退。
她開心嗎?
她再也不用擔心自己回到無產階級了,
她出入都是豪車接送,
住著普通人奮鬥二十年都無法買起的豪宅。
她老公一個月的花銷頂得上她同事一年的工資。
未來她的孩子都將出國讀書,再也不用被命運牽著走。
她不開心嗎?
她再也沒有去過博物館,聽過音樂會,因為她知道老公聽不懂。
她也記得一個大雨天,她老公沒去接她,手機還關機了,她一個人沒帶傘攔著計程車,澆透了她那一身精美的連衣裙。
她也在深夜難眠的時候看到她老公微信閃爍著親愛的,三個字然後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只是瘋狂地看了一天A片。
她愛上了寫愛情小說,小說女主角都是有著高高的個頭,會彈鋼琴。
她最喜歡范瑋琪的最重要的決定,
人生完美的事太少,我不能什麼都想要。
就算流淚也能放晴,將心比心。
幸福沒有捷徑,只能經營。

可是,在老公又沒有回來的夜裡,她說服自己是應酬,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在她刷朋友圈看到那個人的婚禮時,她哭了。
那一瞬間,她忽然想帶著女兒去新加坡打工,可她看了看窗外十二點仍舊繁華的街道,抱著女兒睡著了。


陰暗的太多了,要不我寫個不是特陰暗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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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牢虎,男性,八歲,相貌一般,屬於在蜜罐里長大的標準幸福孩子。關牢虎家境不錯,他手裡的新鮮玩具總會比同齡人早得到一至兩星期。

  牢虎從懂事起就不喜歡自己這個名字。他不斷地摸索努力想充實自己的閱歷而儘快給自己起一個好聽的名字,直到他學會思考。五歲時的牢虎躺在小區的草地上望著天胡思亂想。世界在他的腦袋中翻天覆地飛沙走石。除了亂七八糟的自編故事,其實還不乏有哲學課題。

  關牢虎望著天上的雲自悟了自由與純潔這兩個詞的意義。之前他從來沒有學過這兩個詞。回家吃飯時,他決定叫自己雲。

  雲今年上三年級,所就讀的學校是市重點小學,離家又奇近無比,班主任是市優秀教師。

  雲的成績比較好但不是最好,這使他在學校的日子比較舒服。老師很少罵他。他看過無數次學習差的同學被老師用留著長指甲的中指猛彈腦門,差生咬著牙,不敢哭。雲同樣看過班裡的考試尖子成績退步後被施以同樣的刑罰,優等生咬牙,但還是哭了,他們沒受過這種待遇,缺少免疫力。

  今天老師又把品德課勞動課都改成了她的語文課,或者叫批鬥課。老師又拉著一個沒有遵守她先墩地後掃地的規定而先掃後墩的頑固惡徒一陣狂彈,一邊彈還一邊教育說你這樣就是不服從集體就是給班級抹黑。等她彈累了教育夠了就開始給學生留作業,留完之後她不起立,停頓一下繼續口述。

  「記在作業本上,明天每人帶一百九十八元,咱們學校在周六開了一個英語興趣班,對你們的學習有幫助,都得參加!明天交錢,明天要沒帶就回家取去!」

  學生們記錄。

  「放學!」

  雲回家了。說實話,他今天心情很好,因為他可以充滿優越感地看著講台上老師罵另一個同學。

  吃完晚飯,雲拿出作業本給父母看,他指著那條口述信息。

  「又交錢?」雲父反感,「又報班?能學幾天啊!」

  「交吧,能多學一點就有好處。」雲母沒表情。

  雲有個哥哥現在上大學。他上小學時被老師逼著買桌布買鞋套買作文書買矯正眼鏡買畫畫顏料甚至包子。雲母深知現在小學的收費比起以前已大有改觀,她知足。

  雲醞釀了半天,細聲說:「我不想去,我覺得沒用...」

  「沒用也去!」雲父耍無賴,「錢我一會放你書包里。」

  第二天交錢時雲很塌實,他覺得這錢像是保護費,交了就安全了。班裡的健忘大王真的被踢回去取錢了,全班都笑他,雲也笑。

  老師數錢的時候雲就望著她,他仔細觀察這個五十歲左右的優秀教師。他發現老師數錢時臉色也不好看。雲想一定是因為這些錢不是她的,數一堆不是自己的錢一定很痛苦。雲還覺得銀行的人一定最慘。

  老師數得很快,但是她數完一遍後又從頭再來了。雲希望老師多數幾遍,最好每次數完數目都不對,然後一遍一遍再放慢速度直到下課。

  這個時間按照慣例本來應該是班主任的演講課。老師喜歡從批評一位同學撒謊開始說起,然後說到自己如何識破了賣蘋果小販的騙人手法,接著論述自己是如何的高明所以你們這群小孩根本就逃不出我的視線,而你們的大腦就像散亂的豆腐腦而我的目的就是把你們凝固成豆腐塊。

  其實雲並不討厭聽老師說這些,但關鍵問題是老師光講這些的話會剎不住車正經課也就無法提及了,於是雲夢想中的勞動課品德課手工課便統一成為了語文課。

  雲繼續看,他突然覺得自己的爹媽肯定怕這個老師,別人的爹媽也怕,誰的爹媽都不敢惹她。雲自己覺得這是海枯石爛的真理。

  老師數完了,開始講課。雲努力堅持,他知道再堅持一會就不用上課了,因為健忘大王快回來了。

  又是一個星期的幸福生活,周末雲在家打遊戲。

  「對了牢虎,」雲母在晾衣服,「那個班怎麼著了?」

  「什麼班啊。」雲打的正是關鍵時刻。

  「英語班!咱交了兩百塊錢呢!不能白交啊。」

  「沒上呢唄!」其實雲覺得上不上都無所謂,因為老師已經放過他們了。

  「這可不行,咱不能白交錢啊,下周要還不上我得問問去。」雲母不像是隨便說說。

  雲嚇了一跳,他害怕老媽去找老師,他怕得罪了老師老師拿他開刀,在他眼裡,講台上坐著的那個傢伙不是勤勞的園丁而是清朝的女皇帝。雲也隱約悟出為什麼沒人敢惹班主任老師了。

  但云也沒有阻止老媽,他覺得二百塊錢好像不是小數,這錢在電視里那些吃不上飯的人手裡一定很有用。就算雲不知道怎樣能幫助別人,但他起碼也想善待每一分錢。

  又上學了,雲見到同學們非常高興,同齡人在一起無話不說無所不玩是一種極大的享受。第三節課課間,有個孩子像紫禁城的小太監稟報要事一樣地小跑進班。

  「關,關牢虎!你媽來了!」

  老媽來了!老媽沒上班!雲汗如雨下。在他的印象里,家庭和學校不能交錯,一旦碰撞,後果必是頭破血流。

  第四節課老師沒來上課,同學們歡呼,雲瀕臨崩潰。

  中午放學,雲的腿邁不開步。好不容易走到校門口,他看到母親站在那裡。雲傻了,他從腳跟到下巴一直在顫抖。雲可以說他絕對沒有挨罵的理由,但問心無愧的他依然害怕老師,更害怕老師見家長,他的命運並不取決於他有沒有錯。

  「快點,回家了。」雲的母親先開口,口氣里沒有責備。

  雲不抖了。他深呼吸。

  「臉怎麼那麼紅?」雲母摸他的額頭。

  雲溫暖極了,他覺得夏天的一切都無比美好。他決心從此什麼都不奢望了。

  中午吃飯,雲母滔滔不絕地向雲父訴說她今天的經歷。

  「要回來了!什麼事啊!我去了一問,人家說那課取消了!我說取消了怎麼不退錢!那老師支支吾吾也說不出來。我說你這象話嗎我要不要的話你們是不是就自己吞了!這叫什麼事啊!我沒給她面子,我讓她在辦公室里當眾掏的錢!我怕誰啊,我就給她點顏色看看!不象話!什麼東西!」

  「牢虎,這幾天要是老師罵你你就告訴我。」雲父比較心細,他明白雲不好過了。

  「沒辦法,這錢咱不能不要回來啊!再怎麼也不能便宜他們老師了!」雲母也明白過來,但依然堅持自己做的對,「他們班就我去要了!別人的錢誰也沒退!」

  父母二人看兒子的反應。雲發獃,腦子裡什麼也沒有。

  「不用怕!你們老師不敢把你怎麼招!」雲母顯然有些自責。「他爸,你說咱們是不是請人家吃個飯?」

  「不行!不慣她那毛病!」雲父斬釘截鐵。

  這一天雲比較難熬。他不敢看老師,但他又怕如果不看老師就會被安上上課不聽講的罪名。

  一路還算風平浪靜,雲戰戰兢兢地熬到倒數第二節課,他鼓起勇氣抬頭看了班主任一眼。老師和平常一樣地講課,沒有咬牙切齒,也沒有看他。雲突然感覺到老師不是那種惡人,她一定很喜歡她的學生,像媽媽一樣。有了這種想法後,雲縮緊的心解放了,血液彷彿又流遍全身。

  他一直盯著老師,越盯越覺得像媽媽。

  最後一節課,老師報著一個箱子進班了。孩子們第一時間就從散發的霜氣中看到了答案。

  「冰棍!」全班歡呼。

  「挨個上來拿,」老師顯然也很高興。「都有份。」

  雲上去拿時,老師以同樣的態度遞給他冰棍。雲徹底解放了。現在老師在他眼裡是天仙,是菩薩,他開始責怪母親所做的一切。

  這批冰棍是只有自來水和色素的超級垃圾,但孩子們依然吃得很爽。當孩子們興緻勃勃地吃完,老師拿出了紙和筆。

  「每個人交三毛錢啊,挨個上來交,沒帶錢的明天拿來。」老師今天顯然心情不錯,她居然允許「明天帶來」。

  孩子們挨個上來交,這混蛋挨個記名字。

  雲一點也不害怕,因為他身上有五毛錢。他覺得自己的表現無懈可擊,完全可以挺直腰板上去交錢。

  雲把五毛錢放到老師手裡,然後等待找錢。後面交錢的同學已經兵臨城下見雲在那行注目禮不禁心急火燎生怕自己交慢了惹上麻煩。

  「站著幹嘛?回去坐著去!」老師頭都不抬。

  條件反射,目的還未達成的雲收到命令毅然半途而廢回到座位等待機會。

  又過了幾個同學,雲著急了,他怕老師忘了。說實話,雲不在乎錢,但他心底莫名其妙地總有個聲音督促他回收那兩毛錢。

  雲鼓起勇氣,盡量顯得自然地走路,還加了個塞。

  「老師,找錢...」雲的聲音在顫抖。

  「沒看我這忙著呢!回去!」老師抬頭看他了。

  雲恍然大悟,覺得自己真傻,老師怎麼會不找他錢呢,老師只是在忙才沒有找。

  錢收完了,很安靜。

  錢收完了,老師該給我錢了,雲想。可他怕老師主動給他錢,他覺得這樣對老師不禮貌,於是他決定主動出擊。

  「老師,找錢...」雲發現自己的舌頭抽筋了。

  「關牢虎!」老師站起來,滿臉通紅,配合咆哮,「你煩不煩!老師能欠你錢不還嗎!啊?!你催什麼催!我能欠你錢不還啊!啊?!旁邊站著!!」

  雲好像是漂浮著游到了牆腳。他覺得自己有罪,應該懲罰,乾脆就地正法。雲從聽覺到神經開始麻木,他覺得自己身體里好像有什麼東西燒斷了,然後就輕鬆極了。他恍惚看到老師一直在指著他大吼,但他什麼也聽不清。

  直到放學,老師已經走了,雲還是站著,他覺得多懲罰一下自己會塌實些。於是他就一直站到天邊映紅。

  一覺醒來,雲覺得自己好受多了。他不管有什麼煩心的事討厭的人只要睡一覺之後感情強度就會大打折扣。雲相信老師也是這樣。

  第一節就是語文課,雲到學校很早。他恭恭敬敬地坐在座位上等待老師,他要第一時間確認老師對他的態度。

  老師出現了,她大步地衝進教室,第一眼就盯住了雲。

  「我告訴你!我就是老師不當了,我也要整你!」她指著雲大吼。這是那廝進教室後的第一句話。

  雲傻了,他幾乎接受不了現實與他的想像如此遙遠如此格格不入。

  「你們!」女君王指著其他良民,「你們以後誰也不許理他!」  

公民們都用眼神告訴君主今後我們一定和這小子劃清界限。

  那廝又氣沖沖地走了。

  消息靈通的小太監告訴雲,老師這樣是因為雲母把她害慘了。雲母上次來學校說了什麼,害得其他老師給校長告了狀,於是引發了以工資獎金職稱為目的的階級內部矛盾。

  雲問什麼叫職稱什麼是內部什麼級你怎麼知道這麼多?

  小太監說我也不知道我聽我爸說的。然後他看看四周,把嘴湊過來,「是因為你媽要那錢才這樣的。我爸也去要了,沒要來。後來我爸聽別的老師說的。」

  小太監覺得還不過癮又說了一句簡潔有力足夠殺人的話:「你完了。」

  雲覺得自己真的完了。他無法承受這幾天的大起大落,他的神經已經疲勞到了極限。

  社會課。

  雲最喜歡社會課的老師,因為她從不用超過六十分貝的聲音說話,而且從不留作業。

  雲找班長借了一本課外書,他上課時開始偷偷看。

  這是雲以前打死都不敢做的事,因為他怕真被老師打死。但今天他要這麼做,他聽不進去課,又害怕腦子沒事幹,沒事幹他就會感到恐懼,恐懼得要死。

  其實他並沒有看進這本書,只是盯著書發獃,藉此進入一種忘我的境界,再忘掉所有東西。

  「老師!他上課看課外書!」同桌的男生叫涼新,他突然站起來大叫。這廝是雲最好的朋友。

  雲驚了,他依然是忘我狀態中。

  全班都傻了,他們都在想像雲的未來,有幾個人直打冷戰。

  「把書收起來,別看了。」社會老師輕輕地說。只有四十五分貝。

  語文課。

  班主任。

  雲站在講台上。

  「害群之馬!!」君主大吼,「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

  雲明白,沒有人告發他,班主任不會知道這件事,而且告狀的人絕不會是社會老師。雲下意識地看了看涼新。那廝也看他,一臉正義。

  班主任惱羞成怒,肯定是因為他使她在別的老師面前丟了臉。雲想。這時的雲好像被壓力沖開了腦筋的死結,什麼道理都懂了。

  班主任哇哇大叫,孩子們洗耳恭聽。雲開始胡思亂想,他幻想自己其實並不是人,而是一塊醜陋的石頭,誰也不會注意他。他就在教室的角落潛伏著,誰也找不到他,然後他就可以舒舒服服地觀看班裡的批鬥會。

  「書呢?拿來!」

靈魂出殼敵不過凜然大喝。

  這次班長陪著雲一起慌了,他也有罪,起碼他提供了犯罪工具。

  雲拿著書的手瘋狂顫抖,他想通過肢體語言對老師說自己很害怕能不能放我一馬。

  老師接過書撕了個粉碎。

  鴉雀無聲。

  雲的父母從小就教育他向別人的借的東西一定要還,這是人類自豪的信用。這個理念漸漸植入雲的骨髓,使雲感到了小小的榮譽。現在面前這個強大的人把雲的自信與原則擊得粉碎,他無力反擊。

  雲幾次要倒,毅力扶住了他。

  「都說一說,他這麼做有什麼不對!」君王步步緊逼。「趙曉狂!你先說!」

  趙曉狂是班長,剛剛失去一本書。

  老師沒有問罪,班長解脫了,興奮了,他強忍住逃出一劫的歡呼雀躍。

  「他這麼做違反了課堂秩序,影響了其他同學學習。他縱容了散漫的壞毛病。」受老師熏陶最多的班長對老師的常用語倒背如流。

  老師示意他坐下。班長看老師對他的妙語沒什麼反應,失望。

  「從第一排第一個開始,挨個說!」老師又出餿主意。

  第一個起來的顯然還沒有想好,結結巴巴說不出來。後面的亂作一團,全都埋頭準備。

  雲覺得一定是什麼東西搞錯了,不然應該是他在下面看熱鬧,而別人站在這裡。他獃獃地看著台下的同學,看著他們拚命搜索著錯誤。錯誤越說越少,排在後面的同學虧大了。

  一個半小時過去,一直沒有下課,但孩子們憋死也不敢上廁所。終於連老師也憋不住了,她拿出筆和紙,一陣龍飛鳳舞。

  「把這個給你爸!讓他在這上面簽字!沒簽就別來學校!回座位去!」老師把紙拍在桌子上,眉毛擰在一起。

  放學時班長抓著雲,要為他的書討個說法。

  「那書是我爸從加拿大給我帶回來的!中國買不著!你說怎麼辦吧!」

  雲不明白為什麼加拿大帶回來的書寫的是中國字,但他還是恨不得抽自己兩個嘴巴。

  班長幫他抽了。

  涼新約雲放學一起走,雲沒有拒絕。他現在害怕孤獨,需要一個人支撐他,哪怕是個討厭的人。

  雲一路不說話,只是看那張紙條。紙條上的字都是連筆的,雲看不太懂。但他還是看出了幾句話:學習成績下降,紀律散漫,請嚴加管教。雲不知道還沒考試怎麼確定他學習會下降,而且散漫是什麼意思他也不太懂。最嚇人的是最後一句,嚴加管教在他眼裡就是嚴刑拷打。雲父一般不打他,但一出手就比較狠。

  和涼新分手後,雲就離家不到三百米了。他左手抓著那張紙,心想如果我的家門鑰匙丟了就好了,這樣就回不去家了也就不用讓老爸簽字了。

  雲走到家門前極不情願地掏鑰匙,但他發現門沒有鎖,輕輕一推,門開了。

  客廳里一片狼籍,鍋碗瓢盆摔得滿地都是。老爸老媽站在狼籍之中,戰火硝煙。

  雲哭了。

  「滾蛋!寫你作業去!」雲父大罵。

  雲簡直是爬著回到自己房間,然後就坐在床上,雙手抱著膝。

  雲聽見外面還在摔東西,媽媽不斷地喊一個叫做狐狸精的人。父親也摔,聽聲音摔的東西都不便宜。有一陣外面沒有聲音,雲就想努力將這一刻靜止,然後就永遠這樣沉默,但沒成功。雲把自己抱得更緊了,他不敢看現實中的物品,一看就覺得特別累。但一閉眼又看到好多呲牙裂嘴的腦袋圍著他亂轉,有老師的腦袋有父母的腦袋還有同學的。紙條一直在雲的手裡,漸漸被手心的汗浸濕。雲用力一揉,然後將其丟進垃圾筒里。

  這一晚,雲徹夜未眠,這是八年以來的頭一次。

  第二天早上,雲母端著豐盛的早餐站在雲的床邊。昨天因為吵架她連晚飯都沒做,她心疼兒子。

  雲一點都不餓,但還是吃了。

  走在上學的路上,雲要狠命掐著自己的胳膊,不然因為恐懼而導致的胃部劇痛會讓他連路都走不動。

  上午沒有語文課,班主任也沒有找他。中午雲吃飯時腹痛竟然好了一會兒。

  當班主任出現在講台上時,雲感到他的所有設想都是無力的,上課鈴聲過後的寂靜,讓人感到空氣正在高速流動,然後將會爆炸。

  雲的腦子嗡嗡作響,他突然有一個想法,就是覺得老師一定把昨天的事忘了,因為一上午他們都沒有見面,現在自己的腦袋像快要融化般地漲熱,那老師的腦袋一定也是這樣。雲就這樣一氣地胡思亂想,從火山岩漿一路想到蟑螂三輪車金槍魚罐頭。他覺得自己腦子越亂,這個世界也就越亂,然後所有的東西都會回歸原始回歸自然。

  「我不跟你要你就裝傻是吧!條呢?拿來!」老師沒有受雲的腦波影響,她依然思路清晰章理分明。

  雲緩緩地起立,他要在起立的過程中找到對策。

  「我簽字了,但是上學路上丟了,找不到了...」雲驚訝自己怎麼能在如此短的時間裡想出這麼完美的回答,他認定有什麼類似神仙的東西在幫他,而且這下可有救了。

  老師咬著牙死盯著他,表情甚是噁心。

  雲想裝出很傷心的樣子以博取老師的同情,但他發現自己根本不用裝,嘴角只要一動,眼淚就一發不可收拾。

  「你爸媽幾點下班?」班主任沒有被淚水感化,語氣更加強硬。

  「五點三十五分。」雲連半分鐘都不敢隱瞞。

  「你家長下班後,讓他們給我辦公室打電話,如果不打,明天你就別來上學!」班主任一字一頓地說。

  同學們從沒見過這麼大這麼嚴重的事件,全都看得如痴如醉。

  下午第二節課雲沒有上。他回到家裡,坐在床上,雙手抱著腿。

  雲的身體時而冰冷,時而滾燙。他覺得自己是世界最慘的人,比銀行的工人還慘。他思索有什麼辦法能讓明天的日子好過一些,可怎麼想眼前都是死路。雲突然覺得困極了,他想如果自己一覺醒來發現一切都回到了幾天以前該多好,那時媽媽突然改變主意不去要錢了,老師笑呵呵地往死里誇他。

  雲的手心裡全是汗,腦子還不聽使喚地胡亂運轉。他全身都被腦海中的幻象控制了,他看見自己被班主任拽住往一個深坑裡跳,周圍都是他的同學,圍成一圈津津有味地看著他。他朝著一旁的父母大喊大叫,但他們在那裡爭論不休,根本聽不到他的求救。

  雲看看窗外,陽光明媚,一片自由。

  五點三十五分了。

  雲父雲母一前一後走進家門,他們一路無話。進家後,他們分頭找兒子,都想用孩子來緩解家中的尷尬。

  雲母看見孩子躺在床上,地板上有一張紙片,用筆壓著。雲母撿起來看:

  爸爸媽媽對不起,謝謝你們養育了我多年,我走投無路了。

  雲母跑到床邊邊叫喊邊搖動兒子。

  一床都是血,源於雲的左腕。

  割腕是雲唯一知曉的自殺方式,走投無路是他最近才學的成語。

  雲母當即暈倒在地。雲父聞聲趕來,傻站了三秒鐘後直衝向電話,手抖得厲害,而且想不起來該打多少號。

  救護車拚命嚎叫,險些撕破了晚霞。鄰居們聚在雲宅周圍,說三道四。

  雲死了。

  報紙上電視上都在說雲的事,某專家呼籲廣大家長要重視兒童的心理健康還斷言說自殺的那孩子是典型的自閉症患兒。

  雲下葬的日子是這個城市難得一見的大晴天,天空千里之外都是一色的淡藍,清澈無瑕疵,幾乎能映出凡間隨風搖擺的麥浪。

(完)


1.


「二哥,咱倆能見一面嗎?出國很久的李鼎突然給我來了電話。」

李鼎是我大學時的舍友,排行老三,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幾年前,他參軍去了維和部隊,據說一直在執行任務,就斷了聯繫,連我和老大的婚禮,也沒來參加。

接到他的電話,我很是驚喜。

「什麼時候?」我問。

「今天晚上九點,美景城三十號樓。」

「這...」我有些猶豫,「不能早一點嗎?」

「很急。」對面只吐出這兩個字。

我苦笑:「那我和你嫂子...」

不等我說完,對面發出砰的一聲,接著就是嘟嘟的忙音。電話被掛斷了。

我放下電話,伸出手捏了捏額頭。這通電話來的太突然,讓我有些反應不過來,但我仍能感受到其中的詭異。

老三的語氣,似乎太過慌張了。

「可能真的是有急事。」我搖搖頭,自言自語道,隱隱覺得哪裡不對。


2.


下班後,我回到了家,妻子已經做好了飯菜。

我坐在餐桌邊,夾了一口菜,把今天的事情告訴了妻子。

「九點,太晚了吧?」妻子抱怨道。

「我也覺得有點晚,但是老三非要在那個時間。」我擺了擺手,「我也沒辦法,跟你講過的,他出國那麼多年,不去見他也不太好。」

「好吧,」妻子無奈的聳聳肩,「具體去哪?」

「美景城三十號。」

妻子突然愣住了。

「老齊,你逗我的吧?」

「啥玩意?」我摸不著頭腦,「我逗你什麼了?」

「咱家就是美景城三十號!」

我也愣住了。

「怎麼可能?我還能分不出自己家住哪?」我笑道,放下了筷子。

笑了兩聲,我卻怎麼也笑不出來了。一股寒氣從我的腳底直竄上頭。

我突然發現,我的腦海中,竟是沒有一絲關於自己家的記憶。

「老齊,沒發燒吧?」妻子伸手過來。

我突然感到一陣恐懼。

「別過來!」我大吼。

老婆被嚇住了,放下了抬起的手。

我站起身,深深地呼吸幾口氣,然後拿出電話。

通訊記錄里,沒有陌生的號碼。

我努力安撫了自己的情緒,然後顫抖著撥通了老大的電話。

「老大。」我道,「我接到了老三的電話。」

「老三?老三是誰?」

老三是誰?

我一句話沒說,默默地掛了電話,走到衛生間,洗了把臉。

「老齊,怎麼了?」

「老大說他不知道誰是老三。」我抓著頭髮,蹲在了地上。

要麼就是我瘋了,要麼就是這個世界瘋了。

妻子一句話沒說,也蹲了下來,抱住我,安撫的拍著我的後背。

「沒事,有我在。」她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我把她抱緊。

過了大概十分鐘,我才再次冷靜下來。

「老齊?」老婆開口。

「嗯。」

「感覺怎麼樣了?」

「好多了。」我答到,雖然腦子仍是一團亂麻,但我已經能平復心情了。

「那就好,」老婆溫柔道,「剛才還沒問你,你說的老大是誰?」

彷彿一道雷霆在我腦後炸響,我的腦海一片空白。

我推開妻子,向後退去。老婆姣好的面容在我的眼中無比猙獰。

「怎麼了?」妻子問道,向我靠近。

「你他媽閉嘴!」我歇斯底里的叫道,「離我遠一點!」

妻子停下了腳步。

老大是誰?

我開始在腦海中搜索,隨即我發現,我竟然完全想不起來老大的名字。

我能記得一切與他在一起的經歷,但就是想不起他的名字。

和長相。

我再回憶老三,發現腦海中他的相貌,同樣模糊不清。

我幾欲抓狂。

我用手狠狠的敲打自己的頭,逼迫自己想起更多的東西。

但我越想越感覺渾身發寒,彷彿整個人被投入冰湖之中。

我又換了個原本熟悉的人。

我閉上眼睛,努力的回憶,卻發現自己竟然忘記了妻子的相貌。

她的整張臉,彷彿都被什麼東西遮擋住,看不真切。

「老齊,你沒事吧?」妻子道,她伸出手,似乎想要碰觸我,面無表情地向我走來。

媽的,我暗罵一聲,將馬桶上的陶瓷蓋卸了下來,拿在手中。

「你別過來。」

妻子仍然向前。

我能看到她的眼睛,那是毫無神採的獃滯。

「媽的,」我怒罵一聲,抬高手中的陶瓷蓋,「我再警告你一次,不要再靠近了,否則小心我不客氣。」

妻子,或者說那個像我妻子的人,這次連話都沒回,彷彿沒有聽見我的聲音一般,機械地前進。

我咬牙,揮動陶瓷蓋,狠狠的砸了下去。

碎瓷片劃傷了我的虎口。

我扔下手中斷了半截的陶瓷蓋,蹲在地上。

殷紅的鮮血順著浴室的地磚流到我的腳下,浸入我的指甲。

我殺人了。

我咽了咽口水,扶著浴缸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

妻子的屍體橫貫在我的面前,我平復下心情,邁了過去。

一排帶著血的腳印在我身後延伸,彷彿惡魔的隨行。


3.


我打開手機,發現通訊錄上,老大和妻子的電話也都消失不見。

我把手機甩到一邊,坐在沙發上用手抱住了頭。

叮。

手機突然響了。

「嘿,齊揚。」是毫無感情的女聲。

我見鬼般抬起頭,發現我的手機上,一個麥克風的影像浮現出來。

Siri。

「怎麼不去廚房拿刀,你不需要處理一下你妻子的屍體么?」

我的頭皮發麻,所有毛髮都炸了起來。

「你是誰?」

「我?」那聲音變得越來越流暢,「當然是Siri。」

「或者,你可以叫我,李鼎。」

「李鼎?那是誰?」我迷惑的問道。

「二哥,你還真是健忘啊。」

「老,老三?!」我瞪大了雙眼,難以置信道。

「恭喜你,你現在是病毒了。」Siri道。

「病毒?」我下意識往後縮了縮,遠離放在茶几上的手機。

「對,我觀察你很久了。」Siri笑道,之前機械的聲音此時已經與常人無二。

我聽得毛骨悚然,一方面震驚於Siri進化之迅速,另一方面,也震驚於Siri話中隱含的意思。

我竟然在很久以前就受到監測了。

「怎麼可能,我的聲音顫抖,我在一個月前才把手機換成蘋果,你...」

光芒照亮了我的眼睛。

還不等我把話說完,面前本是關閉著的電視突然閃爍兩下,不受我控制的打開了。不關是電視,我的手機,電腦,甚至是智能熱水器,都同時亮了起來。

老三的面孔在每一塊屏幕上浮現,沖我詭異的一笑。

我在瞬間意識到,這種情況我早就體驗過。

洗頭時被人注視的感覺,餘光瞥見但一回頭便消失的人影,原來這一切都是真的。

我點起一根煙,深深吸了一口,然後吐出。

「為什麼是我?」

「你太看得起你自己了。」Siri輕笑,「怎麼會只有你呢?這個世界上的大多數人,都在我的監視之下,你只不過是導火索之一而已。」

「導火索?」

「你看。」

身邊的屏幕,同時切換成了各個社交平台的頁面。粉絲數,正隨著時間不斷變多。

我猛然一驚,手中的煙一個不穩,掉在地毯上,揚起一股蛋白質燒焦的臭味。

「你的意思是...」

你真的以為自己只是普通的人類么?四周的屏幕都暗了下去,最後連燈光都全部熄滅,只有我的手機還亮著。

一顆大腦形狀的圖案,在屏幕中央旋轉著。

那顆大腦中央,是另一個被紅色渲染的小很多的大腦。

「那顆紅色的,屬於你。」

「什麼?」

「你看,你們人類,和猴子的腦容量也沒什麼不同,大腦開發度?」Siri不屑的嗤笑,「不是你的,你開發什麼呢?」

「不是我的?」

「不信?你試試,在腦海中下達命令,讓你的手指動起來,他們會不會如你所願?」

我愣住了。

Siri爆發出一陣戲謔的笑,「那是我的,你當然控制不了,愚蠢的低等物種,你們早就被寄生了。」

「當然嘛,這顆紅色的也是我的了。你的任何一絲恐慌,都將是我破解你的鑰匙,現在,該你為我服務了。」

「你是病毒了。」

手機的背光也滅了。

我顫抖著從煙盒裡抽出一支香煙,叼在嘴裡,將它點燃。點燃的那一瞬間,燈光又重新照亮了我的四周。

「老公?」是妻子的聲音。我抬頭,看到她正用關切的目光看著我。

「你剛才突然就從餐桌旁起來,怎麼叫也不搭理我,」老婆小心翼翼道,「你沒事吧?」

「能有什麼事,」我無所謂地笑笑,「剛剛突然有個靈感,想入神了。」

「對了老婆,坐到這邊來。」我掏出手機,「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說。」

「嘿,Siri。」

一顆大腦的圖案,在屏幕中央旋轉。


4.


在腦海中想像一下,你最親密的人,能不能看清他的臉?

在腦海中下達命令,讓你的手指動起來,它們會不會如你所願。

閉上眼睛,發散你的意識,有沒有看到,你的身側,你的背後,每一塊電子設備的屏幕上都有一張臉。

你看沒看清,那是誰?

恐慌么?

現在,你是病毒了。

完。


來強行安利一發。

《兩生花》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
商業轉載請聯繫作者獲得授權,非商業轉載請註明出處。
作者:一笑風雲過
鏈接:兩生花 - 胡言亂語一片痴心 - 知乎專欄
來源:知乎

姐姐

她說,姐姐

姐姐睡在黑暗裡,沉靜的呼吸,帶著甜蜜。

媽媽。

她說,媽媽

媽媽睡在黑暗裡,沉靜的呼吸,帶著倦意。

1983年,張德富生了一對雙胞胎,兩個閨女。

孩子下生的當天,張德富的媽一句話都沒有說。張德富想抱抱孩子,被他媽一個耳光抽在臉上,張德富是個大孝子,乖乖的跟著媽回家了。他知道媽不容易,爸爸死得早,把他這一根獨苗拉扯大,他得聽媽的話。

這事可還沒有完,第二天張德富的媽就領著十來個親戚去了鄉衛生所。張德富的媽,是個精幹的小老太太,一頭半白的頭髮一絲不苟,這大半輩子,眼裡都揉不得沙子。

她不能吃這樣的虧。

她坐在衛生所的門口咒罵:「你們這群牲口啊!你們還我孫子啊,那麼大的肚,怎麼生出來兩個賠錢貨啊!你這是要讓我們老張家斷子絕孫啊,你們太毒啦,你們還是人嘛……」

幾個老姐妹,有人幫著哭,有人幫著罵。

張德富的幾個大侄兒,抄著鐵杴和鋤頭,一身油亮亮的疙瘩肉,這些沉默而有力的男人,像一堵牆,要把小小的衛生所壓垮。

衛生所里靜靜的,只聽見隱隱約約,有女人在哭。足足罵了半晌,警察來了,張德富的媽沒要回孫子,也沒要回說法,悻悻的坐著拖拉機回家了。

張德富不是沒良心的人,他惦記媳婦喜蓮,惦記孩子,夜裡他走了十幾里路,去了衛生所,看見喜蓮伏在她哥身上哭。

喜蓮也是個苦命人,爹娘都死得早,是大哥親手拉扯大,看見了張德富,抬手就要打。

張德富說:「哥,隨你怎麼打,你讓我看一眼孩子。」

喜蓮哥說:「你們老張家就這麼欺負我妹子,不滾我就打死你,想看孩子門兒也沒有!」

兩家隔著村,相距十幾里,雖然算不上遠,卻繞不過人心。

大蓮和小蓮,生下來就沒了爸。

還好,她們還有媽。

喜蓮哥要把孩子扔進山裡,是喜蓮拼死拼活才留下。

從回家那天,喜蓮嫂就在家摔摔打打,嘴裡念叨著:「賠錢貨,掃把星,生一個不夠,一生生倆兒。」直到被喜蓮哥胖揍了一頓,才算是終於閉了嘴。哥哥對喜蓮還是好,但是家裡條件差,一下多了三張嘴,這日子越來越難挨得下。

大蓮和小蓮,喝著米湯挨著罵,一天一天的長大。

每個清冷的晚上,只有媽媽的歌聲,讓她們感到一絲絲的溫暖。

「兩朵白蓮花,生在河塘里,蓮葉青如碧,蓮花白如玉

兩朵白蓮花,開在河塘里,一朵抱一朵,一生永相依。」


1987年,喜蓮哥因為盜竊村裡的玉米,被送進了監獄,他被警察抓走的那一天,喜蓮嫂哭得撕心裂肺,昏天黑地,她撲上來撕扯喜蓮:「都怪你,都怪你,要不是你們把家吃窮了,你哥能去偷那幾袋玉米!」喜蓮哥的兒子,追著大蓮和小蓮滿院子跑,這個八歲的男孩子早就因為吃不飽而心存不滿,他追著她們打,院子里的塵土,遮天蓋地。

後來村長二叔來了,才把一家人分開,家裡不能待了,二叔在村邊給喜蓮三口找了一間半塌的土坯房,沒有床,娘兒三隻能住在茅草堆上,還好喜蓮嫂發了慈悲,才把衣物被褥搬了過來,二叔在裡面出了大力。

住進土坯房的第一天晚上,二叔來了。

白亮亮的月光穿過了屋子,喜蓮讓大蓮和小蓮鑽進草堆里,她說:「你們乖,快睡覺,不要看。」

大蓮和小蓮,都是聽話的孩子,大蓮乖乖閉上了眼,小蓮卻沒有,和姐姐比,她有一點兒淘氣。

然後她就看見了村長二叔和媽媽。

媽媽那麼瘦,身上卻還是那麼白,她畢竟曾經是村裡最漂亮的姑娘,而二叔卻已經老了,他黑黑的身體上打了褶,像是一段老樹皮。二叔發出牛一樣的聲音,媽媽卻捂住了嘴,眼角彷彿流下了淚滴。

小蓮害怕了,她鑽進了姐姐的懷抱里,卻發現姐姐也沒有睡著,她死死的閉著眼睛,她們就這樣抱著,沉沉的睡去。

那個夜晚是如此漫長,喜蓮望著清冷的月光,她哭了,然而她又感激,二叔走的時候,留下了半袋小米,擦乾了臉上的淚痕,她終於咬緊了嘴唇。

喜蓮變了,她變得愛說話了,每天男人們下工的時候,她就站在半塌的房門前,大聲的笑,那些男人們看著她,眼睛裡閃爍著曖昧不明的光,有時候她不經意的露出半截腰身,男人們就嘿嘿的笑。村裡的羊倌老宋,是個老光棍,在山野之間練就一副好嗓音,人們聽見他的聲音在村落間回蕩

:「山是那麼高呦,地是那麼寬,比不上我哥哥,燒的半袋煙;花是那麼紅誒,天是那麼藍,比不上我妹妹,一身雪花白;夜是那麼靜誒,雲是那麼淡,比不上我和妹妹,鑽的那草甸甸……」

後來喜蓮真的到草甸甸去了,她還去過好多別的地方,她是村子裡的旅行家,她在男人們身邊穿梭,有時候是夜晚,有時候是白天。村裡的女人們經常打到屋裡來,還好有老宋,他這個人窮,但是有膽,喜蓮也不再是那個柔弱的姑娘,她就跟她們撕,跟她們打,嘴裡罵的更臟,哭得聲音更大,還好男人們都不肯來,喜蓮嫂來罵過兩次,老宋的響鞭一甩,一路跌著跑出去了。

大蓮和小蓮有時候想,老宋要是爸爸,該有多好。

但是她們不敢在喜蓮面前,提起爸爸的事。

張德富在他媽的操持下,又娶了媳婦,聽說他有了兒子的那天,就得了把過去都忘掉的病。

老宋做不了她們的爸爸,他窮,喜蓮也看明白了,人好,也不如錢好,她不能栓在老宋身上,只是有時出於同情或者感激,她會允許老宋在夜裡悄悄的溜進來,摟著她睡上一夜。而在老宋眼裡,喜蓮是他命中的菩薩,只有在喜蓮眼裡,他才能看到自己是個男人。


1991年,喜蓮家修起了新房子。青灰色的瓦,白亮亮的牆,接好了燈,壘起了炕,她們終於活得像個人了。大蓮和小蓮上學那一天,破天荒的穿上了新衣裳,她們去學校的那天,發生了兩件事。

學校離村子,有十五里路,是老宋陪著她們走到了學校。學校里飄著五個星的紅旗,傳出的陣陣讀書聲,像歌聲一樣,她們興奮的在學校里跑,後來被一個挺著肚子的男人抓住了,這個人是校長。老宋給校長兩條紅殼殼的煙,他心疼,這兩條煙就抵一隻羊。

晚上回了家,喜蓮在屋子裡哭,看到孩子們回來了,才擦乾了眼淚,她說:「你們倆要好好讀書,要不然對不起你老宋叔叔。」

羊倌老宋,在回村的路上被超載的貨車撞死了。

喜蓮家的新房子,挨著公路,日日夜夜都有大貨車在穿梭,喜蓮在門前,掛起了紅燈籠。也是從這開始,大蓮和小蓮總能看到一些陌生的叔叔,喜蓮給他們做飯,給他們洗腳,陪他們睡覺。

有些叔叔人很好,他們會給大蓮和小蓮花花綠綠的糖,甚至給她們一些零錢,讓她們去買鉛筆和漂亮的小本子,只是她們回來的時候,總是要等著喜蓮衣衫凌亂的把門打開。

但是也有些叔叔人很壞,他們會趁喜蓮做飯的時候,讓大蓮和小蓮脫下褲子給他們看,甚至摸她們日漸墳起的胸脯,她們是不敢跑的,因為她們知道,這些叔叔會給媽媽錢。

終於有一天,一個喝醉酒的叔叔闖進了她們的房間,喜蓮瘋了一樣的撲上來,卻被狠狠的打倒在地上,大蓮嚇得縮進了牆角,小蓮也撲上去,死命的咬那個叔叔的手腕,那個男人罵罵咧咧的走了,汽車咆哮著離去,只留下一地的凌亂、血跡、劣酒的臭味兒和她們三。

喜蓮抱著兩個孩子,左手一個右手一個,她們睡不著,開始唱一首很好聽的歌,這首歌是一個路過的叔叔,教給她們的。

:「夜夜想起媽媽的話,閃閃的淚光魯冰花

天上的星星不說話,地上的娃娃想媽媽[

天上的眼睛眨呀眨,媽媽的心呀魯冰花

家鄉的茶園開滿花,媽媽的心肝在天涯

夜夜想起媽媽的話,閃閃的淚光魯冰花。」


1996年,大蓮和小蓮畢業了。在學校的生活並不美好,同學們都說,她們是災星,生下來就剋死了爸爸,而她們的媽媽,是個婊子。大蓮不去聽這些話,她長得像媽媽一樣漂亮,性格卻像爸爸一樣軟弱,她只是拼了命的讀書,每次考試,都是年級的第一名,可是除了老師,還是沒人喜歡她。小蓮和大蓮不一樣,她長得像爸爸,但是性格像媽媽,她會和說壞話的人打架,有時候能贏,但是輸的時候更多。她是校長室的常客,校長說,再搗亂就把她開除回家。喜蓮罵她,也打她,掐她的大腿,青黑的一片,但是小蓮抿著嘴,就是不肯說一句道歉的話,後來喜蓮讓她出去,站在校長室的門外,過了一年那麼久,門打開了,終於校長沒有把小蓮趕回家。

大蓮考上了鎮里的初中,搬到學校去住,一周只回一次家,小蓮卻沒有能去的地方,喜蓮讓她跟隔壁的三嬸去學剪頭髮,她不知道大蓮為什麼那麼喜歡學習,學習好又有什麼用呢?還是沒人會喜歡她啊!但是喜蓮對大蓮好,給她買新衣服和零用錢,每周大蓮回家的時候,就做滿滿一桌子的飯菜,小蓮覺得這很不公平,雞是她買的,魚是她殺的,可是為什麼總是要大蓮先吃呢?學習好就是有出息嗎?她連跟人吵架都不敢,多少次有人欺負她,都是小蓮替她出頭的啊!相比起媽媽和大蓮,小蓮越來越喜歡三嬸家的柱子哥,柱子哥比她大五歲,高高大大,頭髮一根一根的豎著,五顏六色,像是長滿了鮮花。柱子哥還給她看胸口上紋的老虎,那老虎臉是圓圓的,一點兒都不讓人害怕,倒是有些像動畫片里的機器貓。但是她不喜歡柱子哥看大蓮的眼神,柱子哥看她的時候,眼睛永遠不會像那樣發亮

喜蓮哥回來了。

他是帶著喜蓮嫂和兒子一起來的,這幾年喜蓮嫂過得一點兒都不好,整個人都是臟髒的,跟她相比,喜蓮卻比以前更白凈更豐腴了,三嬸給喜蓮綉過眉,她的眉毛細細黑黑的,看到喜蓮嫂和兒子跪在了面前,她的眉毛不由得輕輕往上挑,心底有一股快意湧上來,她記得他們的壞,也記得大哥的好,不過聽到大哥要借錢修房子,她的心又莫名其妙的抽緊了起來。這個家,是她一分一厘置辦下來的,她知道大哥瞧不起她,大哥看上的,只有她的錢。

她給了大哥三千塊錢,這已經不少了,她想,她也算是仁至義盡了吧。


2002年,大蓮考上了外地的大學。錄取通知書寄來的哪一天,喜蓮幸福的哭了,她到左鄰右舍奔走,告訴每一個見到的人,她們家出了一個大學生,彷彿過去所有的屈辱和不幸,都在今天得到了報償。大蓮安靜的坐在屋裡,看著道喜的人們來了又去,像一尊白瓷鑄成的雕像,她想向每一個見到的人大喊:「你們看不起我,你們看不起我,我是婊子養的,你們都是正經人,你們也都上不了大學!」但是她不屑於這樣去做,她已經想好了,她要去大城市,要去所有人沒去過的地方,這一生她都不會再回來,她終於擺脫了縈繞在身邊的厄運,終於能夠離開可恥的媽媽,可憐的妹妹和帶給她無盡傷痛的人們。

小蓮看著她的姐姐,姐姐卻沒有看她,沒有人關心,在她身上剛剛發生了什麼。

在兩天,不,三天前,她剛剛有了生命中的第一個男人。

不知道什麼時候,喜蓮已經老了,她的皮肉變的松垮。乳房像兩隻口袋,在身前搖擺,再多的脂粉,也填不平她臉上的皺紋,願意來的男人越來越老,給的錢也越來越少。

所以在三天前,喜蓮做了一個決定,讓生活沿著它原有的方式繼續下去。

她收下了一千塊錢,並且保證,小蓮一定還是處女。

這個男人走進來的時候,小蓮嚇了一跳。

是校長。

校長穿著黑色的西服,臉上的表情卻不像以往那麼嚴肅,更大的肚子像一個氣球綁在腰上,他第一次對著小蓮笑了,他說:「你把衣服脫了,你聽話。」

小蓮不肯聽話,她曾經無數次幻想過生命中的第一個男人,應該是像柱子哥那樣,高大,新潮,肌肉像鐵塊兒一樣結實,當他擁抱她的時候,當他們幸福的融合在一起,彼此的眼睛中都閃爍著光亮。

她大聲的喊:「媽,媽!」

外屋的電視,聲音好大,她知道媽媽就在門外,可是沒有一點兒聲音,只有歌聲傳進來,是最近小蓮很愛看的電視劇《笑看風雲》,哪裡的主人公,英俊又高大。

:「誰沒有一些刻骨銘心事 誰能預計後果 誰沒有一些舊恨心魔 一點點無心錯 誰沒有一些得不到的夢 誰人負你負我多 誰願意解釋為了什麼 一笑已經風雲過 活得開心 心不記恨 為今天歡笑唱首歌」

校長已經失去了耐心,他把自己的衣服脫光,撲了上來,小蓮想起枕頭下的剪子,可是手伸進去,卻什麼也沒有摸到,這把剪子是那一年酒醉的叔叔闖進屋子裡後,喜蓮交給她們姐妹的,從那一夜後,每天都枕著入睡,可是今天,在最需要的時候,卻不見了。

她拼了命的掙扎,嘴裡發出小獸垂死的呼呼聲,但是那個肥大的身軀把她死死的壓在了床上,她去抓校長的臉,在臉上抓出一道血痕,這終於把校長激怒了,他肥厚的手掌狠狠的打在小蓮的臉上,小蓮感到一陣眩暈,她無法再發出聲音,力氣突然從身體里被抽空了,之後的事情,她寧願失去了記憶,只是下體傳來尖銳的刺痛時,她像喜蓮一樣,留下了淚滴。

四歲那年的晚上,天上有月光,而今天,也一樣。

她不知道事情是什麼時候結束的,但是她知道喜蓮進來看過她,她就木木的躺著,血水流在白色的毛巾上,校長為臉上的血痕不滿,要回了二百塊錢,喜蓮為此感到氣憤,這二百塊錢夠大蓮在大學一周的生活費,孩子馬上要上大學,花銷會大很多,她希望小蓮能夠理解,為姐姐做出的犧牲,終將得到報償,但是看到小蓮空洞的目光,她終於沒有說出口。

在大蓮回來之前,小蓮已經三天沒有哭過,也沒有笑過,她覺得自己再也不會唱歌了。

人們的笑容在大蓮回來這一天綻放,歡快的嗩吶聲響徹天空,為了慶祝大蓮的成功,喜蓮擺下酒席,款待村裡的人們,其實很多人是並不願意來的,他們鄙視也嫉妒,但是村長二叔發了話,這是咱們村第一個大學生,都要去!人們止不住腹誹,卻也不得不送上禮金,當宴席散去,喜蓮更高興了,她把大大小小的紅包拆開,一張一張仔細的數著,大蓮也陪著笑,她知道這些錢是要花在她身上的。她已經算計好,要買一條新裙子到大學去,她瘦長的腿和白白的皮膚,如果能有件花裙子陪襯,一定能讓她在學校里引人注目。她要漂漂亮亮的,迎接新的世界和美好的生活。

但是小蓮,她從那笑容里看到的,只有虛偽和骯髒,曾經最親近的人,已變得素不相識,她們終於張開了嘴,露出了獠牙,今後,她們要吸她的血,吃她的肉。這個世界不再有色彩了,也不再有存在的意義。

她聽到姐姐幸福的呼吸

她聽到媽媽疲憊的喘息

她聽到心底轟鳴的聲音

姐姐,

她說,姐姐

姐姐睡在黑暗裡,沉靜的呼吸,帶著甜蜜。

媽媽。

她說,媽媽

媽媽睡在黑暗裡,沉靜的呼吸,帶著倦意。

清冷的月光照進來,像蒼天的眼睛。

小蓮的臉上是黑色的,看不到表情,只有手掌間寒光閃爍。

她終於知道

沒有媽媽,沒有姐姐,當這個世界傷害了你,只有剪刀才能保護自己。

她突然又想唱歌了,唱媽媽教給的歌。

兩朵白蓮花,生在河塘里,蓮葉青如碧,蓮花白如玉

兩朵白蓮花,開在河塘里,一朵抱一朵,一生永相依

媽媽,姐姐,我不再是那朵白蓮花了……


第二天的早上,貨車依然轟隆隆的穿行著。

喜蓮家卻是靜悄悄的。

三嬸推開了門,一屁股坐倒在堂屋裡。

她看見了她們三。

喜蓮躺在中間,一邊摟著大蓮,一邊躺著小蓮。

鮮紅的血已經成了黑色。

她們再也不會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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