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過最慘烈、心驚膽顫的小說情節是什麼?
(再貼一段趙剛的,深深知道如果一個理想主義者的希望破滅了之後,對他是何等的打擊........)
在位於北京廠橋總參大樓的小禮堂里,趙剛正坐在台下接受批判。1965年底,總參謀長羅瑞卿被撤職逮捕後,趙剛便被算做羅瑞卿黑線上的人,也被停職做檢查。
本來在總參工作過的將軍哪個不是在羅瑞卿領導下,豈能沒點兒瓜葛。聰明點兒的人都及時轉舵,先劃清界限,再揭發一下老上級,就可以過關了。黨內鬥爭歷來如此,大家都是久經政治鬥爭考驗,已經見怪不怪了。可趙剛卻有自己的看法,他對這種無休止的黨內鬥爭已經厭倦了,他看到一些同僚為了保住自己的職位,紛紛落井下石,甚至搜腸刮肚地尋找材料來證實前總長的反黨行為和自己的政治預見性,他感到深深的悲哀。從本質上說,趙剛還是個知識分子,大半輩子的戎馬生涯,並沒有消磨掉他身上的書生氣,對是非曲直絕不能含糊,最使他不能容忍的是,多年來黨內鬥爭的現實告訴他,從政治上陷害別人,打擊異己以達到自己的目的,這種卑鄙小人的行為在這個黨內已經養成風氣,這已經違反了他當初投身革命的初衷。
難道自己以畢生精力投身的這場革命到頭來就為了進行這種無聊的傾軋?主持會議的一位領導正恨鐵不成鋼地訓斥著:「趙剛,你也算老資格了,,一二。九『運動的領導人之一,轉入八路軍後就沒有離開過軍隊,沒有被俘過,歷史絕對清白,打過仗,流過血,功勞苦勞都有。可你為什麼就這麼死心眼兒?這麼多總參的老同志都做了檢討,和羅瑞卿劃清了界限,不是都過關了嗎?你為什麼就這麼頑固?羅瑞卿給了你什麼好處?你就這樣堅持錯誤,黨籍還要不要?職務還要不要?趙剛,你聽著,你現在必須表態,不說話是不行的。」趙剛站了起來,默默地解開軍裝上衣的鈕扣脫下軍裝,然後摘下軍帽連同軍裝一起扔在桌子上,只是淡淡地說了句:「既然這個黨這個軍隊如此忠奸不分,這黨籍和職務不要也罷了。」趙剛話一出口,語驚四座,整個會場竟然沉默了兩分鐘,主持會議的那位領導還以為趙剛的神經有些不正常,在說胡話,他還沒見過這麼不識時務的人。他用手指著趙剛,氣得手直哆嗦:「趙剛,你說什麼?你敢再說一遍?」趙剛平靜地說:「好,我再說一遍,大家聽好,我趙剛1932年參加革命,從那時起,我就沒有想過將來要做官,我痛恨國民黨政府的專制和腐敗,追求建立一種平等、公正,自由的社會制度。如果我以畢生精力投身的這場革命到頭來不符合我的初衷,那麼這黨籍和職務還有什麼意義呢?同志們,今天可能是我最後一次在這種高級別的會議上講話,以後恐怕沒這種機會了,請同志們給我些時間說幾句心裡話,可以不可以?」會場上鴉雀無聲,坐在台上的那位領導點點頭。
趙剛凜然說道:「同志們,近來我常常失眠,夜深人靜時經常們心自問,趙剛啊,你參加革命時的那個黨,那支軍隊現在到哪兒去了?我想起戰爭時期在我們這支軍隊中戰友之間的關係,同志們,咱們都是過來人,想想吧,好不容易弄到一口吃的,戰友們你推我讓,誰也不肯多吃一點兒。打仗時,你根本不用擔心負傷,因為戰友們絕不會扔下你。我趙剛能活到今天,是因為曾經不止一個戰友為我擋過子彈,他們犧牲了,我卻活下來。
同志們,這就是我們這支軍隊,這就是戰爭年代戰友之間的生死情誼。可是這種傳統現在哪兒去了呢?我們的黨和軍隊到底是怎麼了?打擊陷害,落井下石,這太危險了,這會毀了我們的黨和軍隊,同志們,大家都拍拍自己的良心想想吧,難道你們真的認為羅總長是反黨分子?難道認為只有落井下石才能保住自己?你們錯了,如果對這種邪惡的風氣不加以制止的話,那麼將來我們每一個人都會成為受害者。我們正在走蘇聯的彎路,在這裡,我不想過多地評論什麼,我只想請同志們聽聽1936年至1938年蘇聯肅反運動的一些統計數字。從1919年至1935年,蘇共中央先後選出31名政治局委員,他們中有20人死於政治鬥爭。1922年的蘇共十一大是列寧最後一次參加的黨的代表大會,共選出26名政治局委員,其中有17人在肅反中被處決和流放。至於蘇共十七大代表和十七屆中央委員會的命運,請大家注意,蘇共十七大代表共1966人,其中l108人因「反革命罪」遭到逮捕和處決。這些代表中有80%是十月革命前或國內戰爭時期入黨的老黨員,60%是工人黨員。十七大選出的139名中央委員和中央候補委員中,有83人即將近三分之二被逮捕和處決。下面我再談談蘇聯紅軍中的肅反情況。第一批授銜的五個元帥中,有3個被處決。他們是屠哈切夫斯基、布柳赫爾和葉戈羅夫。15名集團軍司令員中被處決了13名,85名軍長中被處決了57名,159名師長中被處決了l10名。同志們,這些統計數字夠觸目驚心的了,夠血淋淋的了。我要說的是,任何一個政黨在其執政過程中都有可能犯錯誤,我們共產黨也不例外,這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這個政黨的大部分成員甚至是高級幹部對是非觀念和理性的極端麻木,甚至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推波助瀾,把自己的戰友和同志往死里整,這才是最可怕的。歷史已經證明了這一點,在蘇聯的肅反中,真正值得稱道的高級幹部並不多。這些被處決的中央委員和將軍們,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被斯大林的恐怖政策嚇倒了,為了保住自己,積極地參與殺害自己同志的血腥暴行,什麼正義、良知和責任感都被當作破抹布一樣扔掉了。同志們,事實證明,即使想昧著良心苟活於世也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當一種極端錯誤的思想或是罪行剛剛在黨內露頭時,全體黨員如果不齊心協力把它消滅在萌芽狀態時,那麼最終是害人也害己,因為你在害人的時候,已經把自己置於危險的境地,大家早把正義和良知當作破抹布一樣扔掉了,你還指望誰來救你呢?同志們,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假如今天在座的哪位,在今後的某一天,突然以莫須有的罪名被送進監獄,請想一想我今天說過的話。「趙剛說完便從容坐下,他感到一種徹底的輕鬆。多年來他一直過著一種謹小慎微的生活,自己都覺得自己像個剛過門的小媳婦。主要是對身外之物考慮得太多了,黨籍、職務、多年的資歷和家庭。有時不得不做些違心的事,這種日子他實在是過夠了,極度的壓抑感使他不得不做出選擇。因為至少是現在,他還沒有看到可以改變這種現狀的可能性。」生存還是毀滅「那個困擾著哈姆雷特的選擇,今天同樣也在困擾著趙剛。在趙剛看來,答案是明確的。如果是有條件的生存,譬如失去尊嚴和良知,那麼他寧可不要生存,而去選擇毀滅。
坐在台上的幾位領導迅速地交換了眼光,會議主持者嘆了口氣說:「趙剛,在你進行了這樣的講演之後恐怕誰也救不了你了,你回去吧,等候處理。」會場上喧嘩起來,群情激憤。有人站起來憤怒地大喊道:「槍斃這個反革命分子!」「……什麼他媽的老革命?肯定是國民黨特務……」「打倒反革命分子趙剛……」趙剛正端著茶杯喝水,一聽見這些喊聲,便猛地站了起來,把手中的茶杯「嘩啦」一聲狠狠地摔碎在地上,他輕蔑地環視著會場,目光中飽含著一種憤怒和憐憫,他嘴唇動了動,卻什麼也沒說,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會場里所有的人,包括台上的領導都被趙剛的強硬舉動驚呆了,會場里競鴉雀無聲。
此時,在北京西郊的一所軍事機關的將軍樓里,趙剛和馮楠正相擁而坐。趙剛的臉上到處都是青紫色的傷痕。他的嘴唇上有一道可怕的裂傷,露出殘缺的牙齒。
在白天的批鬥會上,趙剛被揪到台上喝令跪在地上,他倔強地直挺挺地站著,連腰也不肯彎,被幾個造反派成員死死地按跪在地上,他又掙扎著站起來,參加批鬥的人們大怒,因為這樣死硬的反革命分子還很少見,他們一邊高呼著口號:敵人不投降就叫他滅亡!一邊衝上去把趙剛打倒在台上,誰知一頓拳打腳踢後,趙剛又晃晃悠悠站了起來,造反派們氣瘋了,他們又衝上來一頓毒打,如此這般,反覆多次,最後批鬥會的主持人見影響太壞,便宣布暫時散會。趙剛硬是堅持一步步走回家,進門後才頹然倒下。
馮楠用溫水浸濕手巾,給丈夫輕輕擦拭著,嘴裡安慰著:「老趙,忍一會兒,我再給你上藥。」趙剛笑笑,用手拍拍肚子說:「這點兒傷算什麼?我這肚子上中過一發9毫米口徑的子彈,五臟六腑都打爛了,這條命本來就是揀來的,又活了這麼多年,我已經賺了嘛。」馮楠輕輕靠在丈夫身上說:「歇一會兒再上路,好嗎?
「」孩子們安排好了嗎?「」放心吧,我早安排好了。李雲龍是個古道熱腸的人,孩子們交給他沒什麼不放心的。你呀,在軍隊這麼多年,過命交情的老戰友,只有李雲龍一個。真怪,一個大學生和一個粗魯的軍人結成生死交情。「」戰爭是最好的粘合劑,我和老李的交情也是吵出來的。三八年我剛調到獨立團當政委,那天老李正盤腿坐在炕上喝酒,見了我二話不說就遞過了酒瓶子,我說謝謝,我不會喝。老李陰著臉哼了一聲,說不會喝你到獨立團幹嗎來了?我當時也不高興了,回了他一句,獨立團是打仗的,又不是收酒囊飯袋的。這傢伙當時就被噎住了。我看出來了,他是個順毛驢,在這個團里稱王稱霸慣了,聽說前幾任政委就因為和他搞不到一起去,被他擠走的。剛到獨立團時,我的工作開展得很難,老李也打定主意想擠走我,那時我對他印象也不好,覺得這人毛病挺多,這樣的人怎麼能當團長呢?他的特點是見了上級就發牢騷,明明已經執行了命令,還要嘮叨幾句,好像不發牢騷就虧了似的。對下級就更不像話了,張嘴就罵人,粗話連篇,有時還動手打人。可奇怪的是,這傢伙在團里的威信還很高,全團的幹部戰士都很尊敬他,甚至是崇拜他。當時我想,這人恐怕還是有些獨到之處的。後來,我參加了獨立團的幾次戰鬥才明白,老李打起仗來真有點兒鬼才,點子多,善於逆向思維,從不墨守成規。「一提到李雲龍,滿臉傷痕的趙剛立刻神采飛揚:」我和老李的性格相去甚遠,他是個典型的現實主義者,而我卻是個理想主義者。這兩種類型的人一旦相遇,碰撞是免不了的。
老李這個人極務實,他嘲笑理論,一概斥之為『大道理『或『狗皮膏藥『。而我那時書生氣十足,偏偏愛搬弄理論。「」我猜,後來你們成了好朋友,主要還是因為你也現實起來,再不搬弄理論了。「馮楠問道……」是呀,戰爭的環境太嚴酷了,理想主義應付不了這種殘酷的現實。坦率地說,當時的獨立團沒有我趙剛一樣能打勝仗,要是沒有李雲龍,獨立團在晉西北那種嚴酷的環境里連一個月也生存不下來。
關於這一點,我對老李心服口服,在如何做一個真正的軍人方面,我承認他是我的老師。「馮楠依便著趙剛道:」我看,你們倆都是悲劇人物。趙剛,你恐怕至死都是個理想主義者,你參加革命時的目的很明確,就是準備為了某種理想而獻身,當現實違反了你的初衷時,你便有了一種破滅感。因為你無力阻止現實的發展,那種無奈和痛苦是很深刻的,如果帶著這種痛苦活著,你會感到生命變得毫無意義。「趙剛用一種極為複雜的眼光注視著馮楠,嘴裡嘆道:」咱們生活了十幾年,你在我面前始終扮演一個溫柔妻子的角色,幾乎使忽略了你的另一面,難道你要到最後時刻才亮出你的劍鋒?真可謂後發制人呀……
馮楠露出凄楚的笑容道:「性格即命運。我沒有能力改變你,惟一能做到的是,始終伴陪你直至死亡。」趙剛痛苦地流下眼淚:「你這樣做毫無意義,這是有意讓我的良心負債,為什麼不給我一些自由的空間?給我一些選擇的權力?」「趙剛,你知道俄國的十二月黨人嗎?」「當然知道,那也是一群充滿理想主義的革命者。」「我在想俄國的十二月黨人,在想他們的妻子,那可真是一群高貴的女性。十二月黨人起義失敗後,被沙皇流放到西伯利亞,他們的妻子面臨著兩種選擇,要麼和丈夫斷絕關係,繼續留在彼得當貴族。要麼被剝奪貴族身份,伴陪他們的丈夫去西伯利亞服苦役。這些高貴的、柔弱的女性表現出極大的勇氣,毅然選擇了者。陀思妥也夫斯基都感動得流淚了,他說:她們拋棄了一切貴族身份、財富、社交和家人,為了崇高的道德義舉,為了爭取自由而牲了一切。無辜的她們在漫長的二十五年里,經受了她們『罪犯丈夫『所經受的一切……你看,一百多年過去了,在人們心中,那些英勇的十二月黨人反而不如他們妻子的歷史形象完美。十二月黨人的妻子,成了一個群體,成了一種英雄主義的象徵,歷史也牢牢地記住了這些偉大的女性。你知道,這個世界上假如沒有了你,我活著便沒有任何意義,思想的孤獨和對你的懷念同樣也會殺死我,還記得嗎?當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才真正知道,什麼叫一見鍾情。那時我就想,感謝上蒼,這個男人是上蒼恩賜於我的。」趙剛輕輕摟住妻子,環視著客廳,被抄家後,客廳里已面目全非,藏書被撕成一堆堆的廢紙,趙剛穿著禮服,佩著少將軍銜的大照片上被打了紅色的叉。趙剛輕輕笑了:「人生真像場夢啊……」「告訴我,當年你投筆從戎,投身一場革命,幾十年的征殺,落得如此結局,你後悔嗎?
「馮楠問。
「不後悔,我盡了一個中國人的本分,當時民族危亡,強敵壓境,任何一個有血性的中國人都不可能置身於事外。在侵略者面前,我們沒給中國軍人丟臉。至於那場推翻國民黨統治的戰爭,我為能參加那場戰爭而感到自豪。那是一個獨裁的、不得人心、腐透頂的政府,那個政府不垮台,天理難容。我這一生參加了兩場戰爭,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沒什麼可後悔的。我只是感到痛心,我想起那些為了建立這個政權犧牲的戰友,想起他們心裡就受不了。從三八年我進入八路軍直到四九年建國這11年里,我換過的警衛員就有13個,他們都是死在我眼前,大部分是為了掩護我才犧牲的,直到今天,我一閉上眼睛,那些生龍活虎的面孔就出現在我腦子裡,我能準確地叫出他們的名字,清楚地記得他們犧牲的順序和地點。淮海戰役時,犧牲的那些戰士何止成幹上萬。那些剛從火線上抬下來,蒙著白布的屍體在田野里擺得一片一片的,數都數不過來,我親眼看見一個傷員在擔架上拚命掙扎哭喊,放下我,我要回去,我們全連都犧牲了,我要去報仇哇。擔架旁的一個老人哭著催促擔架員,快,快,這孩子快不行了,快點兒啊,孩子你等等,快到醫院了,你不能這就死呀。
當時呀,我已經是縱隊副政委了,應該在下級面前保持點形象了,可我當時……眼淚怎麼也控制不住,哭得連話也說不出來。這些為了理念而捐軀的人們,他們本以為通過自己的犧牲能換來一個自由公正的社會,可他們的希望實現了嗎?「說到這裡,趙剛不禁淚流滿面,他使勁擦去眼淚道:」我想起田先生,十年前,就是在這座房子里,我和田先生做了一次推心置腹的長談,現在想起來,田先生真是個少見的智者,他的眼光真能透過重重的迷霧看到未來。他在十年前就擔心我們的民族會出現一場浩劫,現在還真不幸被他言中了。我明白了,革命也許是個中性詞。它可以引導人們走向光明,也可以以革命的名義製造人間災難。革命必須符合普遍的道德準則即人道的原則,如果對個體生命漠視或無動於衷,甚至無端製造流血和死亡,所謂革命無論打著怎樣好看的旗幟,其性質都是可疑的。我現在終於理解丁當年高爾基的大聲疾呼:在這些普遍獸性化的日子,讓大家變得更人道一些吧……如果拒絕人性,沒有愛與同情,是根本不可能成為一個革命者的。馮楠,我沒有能力阻止災難的蔓延,但我有能力捍衛自己的尊嚴、沒有了尊嚴我寧可選擇死亡。「馮楠注視著趙剛說:」我對你們共產黨人最初的印象是解放軍進上海的時候,成千上萬的戰士都露宿街頭,連我家的門洞里都躺滿了,真是紀律嚴明,秋毫無犯啊。我早晨出門沒看見地上躺著的戰士,差點被絆倒,一個年青的團長向我立正敬禮,一個勁兒地道歉,感動得我眼淚在眼眶裡打轉,真是人民的子弟兵啊。那個團長頂多二十七八歲,英俊瀟洒,口才真好,好像受過良好的教育,對待女士很有點紳士的派頭。
那時我想,共產黨里真是藏龍卧虎,人才濟濟啊。能經過二十多年的武裝鬥爭,由弱變強,領導人民推翻國民黨的政府,這樣一場偉大的革命,沒有很多優秀的人才參與是不可能的。特別是遇見你以後,我更加深了這種印象。我丈夫這樣優秀的人都是共產黨員,這個黨執政還會犯錯誤嗎?那時真幼稚。其實任何一個政黨都有可能犯錯誤,以我一個黨外人土的眼光看,這個政黨所犯的最大的錯誤,就是不自覺地進行了一場素質逆淘汰。漸漸地把黨內富於正義感的、敢於抵抗邪惡勢力的、置生死於不顧為民請命的優秀人物都淘汰掉了,這樣,災難就不可避免了。我說得對嗎?「」對了一半,優秀人物還有的是,而且是在不斷站出來。至少,我相信李雲龍就是一個。
他是條硬漢子,比我有勇氣。「趙剛挺直身子,不料碰了傷口,疼得直抽冷氣。
馮楠心疼地扶住丈夫:「別動,靜靜地坐著,休息一會兒。」趙剛合著眼,彷彿已經睡了過去……一縷思緒攙雜著淡淡的憂傷將他帶回了當年的延安「抗大」,他曾在那裡學習過,他忘不了那陝北的黃土高原,那縱橫起伏的山細就像在一妻間被凝固的波浪,缺少植被而貧瘠的坡地,瘦骨鱗響的老牛拖著古老的木犁。似乎是從天外傳來的高亢蒼涼的信天游調子:羊肚肚手巾喲,三道道藍,咱們見個面容易,拉話話難。……
看不見那山上喲,看不見人,我淚個蛋蛋拋在那沙篙篙里。
安塞的腰鼓在震天轟響,漫天黃塵中白羊肚手巾在點點跳躍,綏德的精壯後生,米脂的俊閨女,硝煙中的《黃河大合唱》,刀槍鏗鏘的《大刀進行曲》……千里淮海大平原,幾十萬野戰軍官兵高唱著:追上去,追上去,不讓敵人喘氣,不讓敵人跑掉……隴海線兩側,數十萬大軍捲起兩股狂潮,揚起漫天塵土,呼啦啦地南北呼應,晝夜兼程,席捲而去。強悍的黃百韜兵團頃刻間灰飛煙滅……
節日的禮花,五彩繽紛,閱兵式上炮車磷磷,飛機呼嘯,坦克縱隊隆隆碾過,觀禮台上,無數顆金色的將星在秋日的陽光下焰焰生輝……
此生足矣啊,大風卷海,波瀾縱橫,登舟者引為壯觀,生死之大波瀾何獨不引為壯乎?硝煙戰火,百戰搏殺,勝利之喜悅,亡友之哀痛,橫眉冷對強敵,溫柔鄉中風光旖旎,歡樂與痛苦交織,青春、友誼和愛情相伴……此生夫復何求?…
趙剛睜開眼,兩眼炯炯有光,他拍拍馮楠的後背,輕輕說道:「喂:十二月黨人該上路了,黎明可是上路的好時候。」馮楠此時已淚飛如雨,她猛地抱住趙剛痛哭道:「趙剛啊,我害怕,這是我的一塊心病,我只怕當咱們的肉體消失後,靈魂也會飄散,沒有了你,我太孤獨了。」趙剛微笑道:「你放心,我會緊緊地抓住你,想跑都跑不掉。」馮楠擦去眼淚,臉上露出孩子般的笑容:「真的?你可要說算數,讓我放心啊。」她輕輕扶起趙剛說:「走好,我親愛的十二月黨人,咱們就要去風雪茫茫的西伯利亞了……」
李雲龍扶著樓梯扶手慢慢走上樓,從卧室的壁櫥里拖出一隻紫紅色布面箱子,他打開箱子,這是1955年解放鍕授銜時發的將官禮服,據說當年為了這身禮服,很多社會主義陣營的國家都幫了忙,有的國家給料子,有的國家負責加工肩章和紐扣之類的小物件,李雲龍模了摸領花和袖口上面金燦燦的松枝,松果圖案,那雙和禮服相配的小牛皮靴子是高腰鬆緊口樣式,將官和校官的靴子略有差別,將官靴的靴頭扁而尖,線條很流暢,這點微小的差別表明了1955年時解放鍕的正規化程度和森嚴的等級差別。
李雲龍很困難地脫下沾滿血的舊鍕裝,慢慢地穿上這套已經過時的將鍕禮服,心裡想起當年授銜時他和丁偉等人嫌少將鍕銜太低而故意鬧事的往事,不由得輕輕笑了。那會兒還是年輕呀。禮服穿好了,他又從箱子襯裡的小兜中取出三枚金燦燦的勳章,他仔細端詳著三枚勳章,心裡暖融融的。有八一紅星圖案的二級八一勳章是授予在十年土地革命戰爭中擔任過團級指揮員的。有延安寶塔山圖案的二級獨立自由勳章是授予抗日戰爭中擔任過八路鍕、新四鍕團級指揮員的。有天安門圖案的一級解放勳章是授予解放戰爭中擔任鍕級以上指揮員的。這三枚勳章從設計到鑄造都極為精美,上面鍍著純金,在燈光下很耀眼,這三枚勳章上濃縮著從貧瘠的山溝里浴血拚殺而漸漸強大起來的這支鍕隊的歷程,也濃縮著李雲龍個人歷史和百戰搏殺的記載。
他把勳章別在禮服的右胸上,戴上裝飾著金色帽緶的大沿鍕帽,對著穿衣鏡看看,到底是禮服,穿上它,人變得神采奕奕,穿衣鏡里出現一個八面威風的將鍕,一副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的氣概,黃色的硬質肩章上,那顆金色的將星在燈照下閃爍著……
他扶著樓梯扶手從樓上下來,慢慢坐進沙發,拿起電話撥通了馬天生的辦公室:「我是李雲龍,現在在我家裡……這有什麼好奇怪,我知道你正四處搜捕我,怎麼就沒想到上我家來看看呢?你大概只顧著在車站碼頭撒網了吧?看來你的腦子不太靈活。說實話,這個鍕交給你我還真不大放心。好吧,你來吧,咱們該好好談談了,畢競共事一場嘛。記住!只允許你進我的大門,持槍的戰士們不準進來,我手裡有槍,你馬天生要有點兒良心,就不該讓年輕的戰士做無謂的犧牲。好,來吧,我等你。」他掛上電話,他坐在正對大門的沙發上,腰板挺得筆直,兩個膝蓋微微分開,被折斷的左臂自然垂放在左腿上,他閉上眼睛。
該說的說了,該做的也都做了,該走啦。身為將鍕,他不喜歡這種歸宿,記得一個著名的外國將鍕說過:一個鍕人最好的歸宿,是在最後一場戰鬥中被最後一顆子彈擊中。李雲龍同意這種觀點,欣賞這種死法。可惜,生活沒有給他這種機會。
他環視著這熟悉的客廳,在這裡他和妻子共同生活了十幾年,客廳里的空氣中似乎還留著田雨特有的芬芳氣味,這沙發上好像還留著田雨的體溫,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溫馨,眼前幻化出炮火連天的淮海戰場,那小小的野戰醫院,那穿著白色護士服的美麗少女。他忘不了妻子和他分手時說的最後一句話:雲龍啊,你是龍,我是雲,龍和雲是分不開的。他想像著,一條渾身閃動著金色鱗片的蒼龍在一片雲蒸霞蔚中翩翩起舞,雲中龍啊。他不由輕輕笑了。妻子也太高抬他了,不過,妻子能這麼看重他,還是挺使他感到欣慰的。唉,人要是能重新活一遍,大概就會比第一次活得仔細些,有滋味些,會多享受些歡樂,少存些遺憾。唉,這輩子最大的遺憾是沒有好好讀讀書,活得稀里糊塗,不明不白的。他記得趙剛勸過他多次,還手書了一副條幅送他:千秋邈矣獨留我,百戰歸來再讀書。據說這是曾國藩寫給其弟曾國荃的。趙剛對這位不好學習的老戰友很是恨鐵不成鋼,而喜歡以大老粗自居的李雲龍很不以為然,這條幅早就不知扔到哪裡去了。
想到這裡,李雲龍輕輕笑了起來,每個人回首一生,誰能沒有遺憾呢?當初要不是參加了紅鍕,他李雲龍守著家裡的兩畝薄地,還不是腚朝天地在土裡刨食?也許到老死也不會走出大別山一步,那時他不知道自己是住在一個圓型的地球上,還以為大地像塊揉面用的案板平平的一塊,而遙遠的省城便是大地的中央。真傻得可以。他第一次見到飛機是反圍剿時,國民黨那老掉牙的雙翼飛機,在飛機的俯衝掃射中,他傻獃獃地站在那裡問:「班長,這大鳥兒上咋有人呢?」
如今回首往事,他突然發現自己這一輩子凈碰上文化人了,要沒這些有學問的人,他還不定傻成什麼樣呢。他碰上的第一個文化人是他當營長時的營教導員朱玉成。李雲龍和他相處了很短一段時間,朱玉成就犧牲了。李雲龍清楚地記得他是翻越夾金山時滑下山澗犧牲的。那天天氣很晴朗,映入眼帘的色彩也很絢麗,藍色的天空,白色的雪山,漫山遍野的紅鍕部隊,宣傳隊的女兵們站在沒膝深的雪裡打著快板鼓動著士氣,山上山下紅旗翻卷,朱玉成在李雲龍身邊隨口吟出幾句古詩,讓李雲龍至今記憶猶新:紛紛暮雪下轅門,風掣紅旗凍不翻,輪台東門送君去,此時雪滿天山路。
朱玉成話音沒落,腳下一滑,人就像斷線的風箏一樣向深澗飄落下去……唉,打下這個江山可真不容易,死了多少人哪,這個朱玉成要是能活下來,1955年至少授個中將。他也是從大別山深處走出來的。大別山啊,當初黃麻暴動,幾十萬大別山子弟參加紅鍕,如今還有多少?1955年授銜,來自大別山的將鍕有293名。這些倖存者成了將鍕,可誰能忘了那倒在戰場上的幾十萬大別山子弟?落葉歸根,該回去啦。
一別家鄉四十年,故鄉的一切恍如昨日,遠遠地他好像看見黑紫色的大別山主峰金剛台在藍天白雲的映襯下勾畫出險峻的側影,上面矗立著古堡,顯出一圈雄壯而粗獷的輪廓,故鄉的山野漸漸漫起藍色的霧氣,高大的松柏、楊槐、栗樹把枝杈刺向蒼穹,村落、寺廟、水車、關隘都被虛虛幻幻的霧嵐所籠罩……魂歸故土,應該是最美麗的人生終極,高官和厚祿,甚至轟轟烈烈的事業,都不如大自然的賜與來得溫馨。魂歸故土,是他晚年夢寐以求的夢境。幾十萬大別山子弟都回去了,他當然也要回去,那是故鄉啊。有多少次,他在《中國古代地名大辭典》上尋找著故鄉……北嶺之在湖北河南間者,曰大別山脈。
為江淮間一大分水嶺。即周秦之冥也。今鑿山通道七十餘里。平漢鐵路通過之。
西起湖北應山縣。東至河南商城,羅田至安徽霍卻,霍山諸縣之間。舊於關上設關隘十三……自古南北戰爭,恆以此為重險。
滄海橫流,血肉橫飛,方顯出英雄本色,當年萬源保衛戰,敵鍕在不到30華里的地面上,使用兵力競達九十個團,數量十倍於紅鍕,誰能記清當時打了多少次惡仗?每天要犧牲多少人?他卻是不多的倖存者之一。而眼前,一切都沉寂了,流逝了。那驚心動魄的槍聲,那撕肝裂肺的吶喊,那悲痛欲絕的咒罵和呻吟,那狼藉遍野的殘肢斷骨和頭顱,那千瘡百孔仍迎風飄揚的鍕旗;都沉寂了,流逝了,無影無蹤了,猶如做了一場夢……
李雲龍睜開眼,他聽到了汽車的剎車聲和沉重零亂的腳步聲,他從茶几上拿起了手槍。發現大門外有幾個端著衝鋒槍的戰士正小心翼翼地探出身子。「叭」李雲龍手裡槍響了,子彈從一個戰士的左耳邊擦過,戰士們立刻閃在大門兩側。李雲龍厲聲喝道:「馬天生,你可以進來,我說過,不要讓戰士們進來,小心我的槍走火。」
馬天生的聲音從門外傳來:「你們都退到院子外面,沒有我的命令不許進來。
李雲龍,我進來了。」馬天生面無懼色地走進客廳。
李雲龍滿意地笑道:「馬天生,敢在我的槍口下走進來,你還算條漢子,坐吧。」
馬天生在面對李雲龍的沙發上坐下來,不動聲色地回答:「承蒙誇獎,這是你李雲龍第一次稱讚我。可我並不感到榮幸,你該知道,一個共產黨員是不怕死的。」
李雲龍皺皺眉頭,有些不耐煩地說:「又來了,我說馬天生呀,你咋像演戲的?翻來覆去就這麼幾句台詞?你我好歹共事一場,如今我要走了,你能不能不說那些套話?」
「這就是你我之間的分歧,因為政治觀點南轅北轍,你對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到現在還採取對抗的手段,你怎麼能聽懂一個真正的革命者的語言呢?李雲龍,你走得太遠了,我勸你放下那枝槍,這才有出路。」
李雲龍冷笑道:「鍕人沒有交出武器的習慣,除非他死了以後。說到出路,你可想錯了,我從來沒有打算給自己留條出路,所以你這話等於沒說。我找你來不是為了和你爭論這些理論,因為我這輩子就沒鬧明白過,你比我也強不到哪兒去,儘管你比我有文化。我只想告訴你,我李雲龍這條命,不喜歡聽別人擺布,誰都不行,日本鬼子和國民黨不行,現在的中央文革也不行,我這條命得由我自己擺布,我有權利選擇自己的死法。我李雲龍這條命雖說不值錢,可也不能被別人輕輕鬆鬆就拿走,這活兒得由我自己於,你知道一個鍕人最體面的死法嗎?上吊?服毒?都不行。
那是老百姓的死法。告訴你,鍕人的死法應該是用子彈。你看,我把槍口對準太陽穴,當我扣動扳機時,子彈會從我另一側太陽穴穿出,隨著子彈噴出的是我的血和腦漿,那時你會看到,我李雲龍的血是熱的,滾燙滾燙的,冒著熱氣,我的腦漿是白的,像沒點好鹵的豆腐,糊裡糊塗的,這是因為我這輩子沒鬧明白的事太多。這顆子彈從我太陽穴穿過後,應該打進那邊牆裡,那牆是灰牆,不會產生跳彈,如果你想留個紀念,就把這彈頭挖出來,我送你了。如果你不稀罕,就把它留在牆裡,將來不管誰得到它,和我都是個緣分。昭,還有,這顆彈頭可能有些變形,因為我的顱骨比較硬…
…「李雲龍用右手舉起手槍,把槍口抵住右側太陽穴。
馬天生的臉色候然變得像一張白紙,他失聲喊道:「李雲龍,你不要開槍……」
他冒死猛撲過去想奪槍。
「叭!」一顆子彈打在馬天生腳前的地板上,離他的腳趾只有一寸遠,馬天生僵住了,他不顧一切地喊道:「老李,你不要衝動,你我的關係到了今天這樣,也可能是我在某些方面做得有些過分,我們好好談談……」
李雲龍輕蔑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懶得說話,他的食指猛地扣動了扳機……
趙甲往前跨一步,與錢雄飛站成對面,徒弟把精鋼鍛造的凌遲專用小刀遞到他的手裡,他低沉地嗚嚕一聲:
"兄弟,得罪了!"
錢雄飛竭力做出視死如歸的瀟洒模樣,但灰白的嘴唇顫抖不止。錢的掩飾不住的恐懼,恢復了趙甲的職業榮耀。他的心在一瞬間又硬如鐵石,靜如止水了。面對著的活生生的人不見了,執刑柱上只剩下一堆按照老天爺的模具堆積起來的血肉筋骨。他猛拍了錢雄飛的心窩一掌,打得錢雙眼翻白。就在這響亮的打擊聲尚未消失時,他的右手,操著刀子,靈巧地一轉,就把一塊銅錢般大小的肉,從錢的右胸脯上旋了下來。這一刀恰好旋掉了錢的乳粒,留下的傷口酷似盲人的眼窩。
趙甲按照他們行當里不成文的規矩,用刀尖扎住那片肉,高高地舉起來,向背後的袁大人和眾軍官展示。然後又展示給操場上的五千士兵。他的徒弟在一旁高聲報數:
"第一刀!"
他感到那片肉在刀尖上顫抖不止,他聽到身後的軍官們發出緊張地喘息,聽到離他很近的袁大人發出不自然的輕咳,不用回頭他就知道眾軍官的臉已經改變了顏色。他還知道,他們的心、包括袁世凱袁大人的心,都跳動得很不均勻,想到此他的心中就充滿了幸災樂禍的快感。近年來,落在了刑部劊子手裡的大人們實在是太多了,他見慣了這些得勢時耀武揚威的大人們在刑場上的窩囊樣子,像錢雄飛這樣的能把內心深處對酷刑的恐懼掩飾得基本上難以黨察的好漢子,實在是百個里也難挑出一個。於是他感到,起碼是在這一刻,自已是至高無上的,我不是我,我是皇上皇太后的代表,我是大清朝的法律之手!
他將手腕一抖,小刀子銀光閃爍,那片扎在刀尖上的肉,便如一粒彈丸,嗖地飛起,飛到很高處,然後下落,如一粒沉重的鳥屎,啪唧一聲,落在了一個黑臉士兵的頭上。那士兵怪叫一聲,腦袋上彷彿落上了一塊磚頭,身體搖晃不止。
按照行里的說法,這第一片肉是謝天。
一線鮮紅的血,從錢胸脯上挖出的凹處,串珠般地跳出來。部分血珠濺落在地,部分血珠沿著刀口的邊緣下流,濡紅了肌肉發達的錢胸。
第二刀從左胸動手,還是那樣子乾淨利落,還是那樣子準確無誤,一下子就旋掉了左邊的乳粒。現在錢的胸脯上,出現了兩個銅錢般大小的窟窿,流血,但很少。原因是開刀前那猛然的一掌,把錢的心臟打得已經緊縮起來,這就讓血液循環的速度大大地減緩了。這是刑部大堂獄押司多少代劊子手在漫長的執刑過程中,積累摸索出來的經驗,可謂屢試不爽。
錢的臉還保持著臨刑不懼的高貴姿態,但幾聲細微得只有趙甲才能聽到的呻吟,彷彿是從他的耳朵眼裡冒了出來。趙甲盡量地不去看錢的臉,他聽慣了被宰割的犯人們發出的凄慘號叫,在那樣的聲音背景下他能夠保持著高度的冷靜,但遇到了錢雄飛這樣能夠咬緊牙關不出聲的硬漢,耳邊的清凈,反而讓他感到心神不安,彷彿會有什麼突然的變故出現。他聚精會神地把這片肉扎在刀尖上,一絲不苟地舉起來示眾,先大人,後軍官,然後是面如土色、形同木偶的士兵。他的助手在一旁高聲報數:
"第二刀。"
據他自己分析,劊子手向監刑官員和看刑的群眾展示從犯人身上臠割下來的東西,這個規矩產生的法律和心理的基礎是:一,顯示法律的嚴酷無情和劊子手執行法律的一絲不苟。二,讓觀刑的群眾受到心靈的震撼,從而收束惡念,不去犯罪,這是歷朝歷代公開執刑並鼓勵人們前來觀看的原因。三,滿足人們的心理需要。無論多麼精彩的戲,也比不上凌遲活人精彩,這也是京城大獄裡的高級劊子手根本瞧不起那些在宮廷里受寵的戲子們的根本原因。
趙甲在向眾人展示挑在刀尖上的第二片錢肉時想到了多年前跟隨著師傅學藝時的情景。為了練出一手凌遲絕活,獄押司的劊子手與祟文門外的一家大肉鋪建立了密切的聯繫,遇到執刑的淡季,師傅就帶著他們,到肉鋪里義務幫工。他們將不知多少頭肥豬,片成了包子餡兒,最後都練出了秤一樣淮確的手眼功夫,說割一斤,一刀下來,決不會是十五兩。在余姥姥執掌獄押司劊子班帥印時,他們曾經在西四小拐棍衚衕開辦過一家屠宰連鎖店,前店賣肉,後院屠殺,生意一度十分興隆。但後來不知是什麼人透了他們的底兒,使他們的生意一落千丈,人們不但不再來這裡買肉,連路過這裡時都避避影影,生怕被他們抓進去殺了。
他記得在師傅的床頭匣子里,有一本紙張發黃變脆的秘跡,那上邊繪著笨拙的圖畫,旁邊加註著假代字很多的文字。這本書的題目叫做《秋官秘集》,據師傅說是明朝的一個姥姥傳下來的。書上記載了各種各樣的刑罰及施行時的具體方法和注意事項,圖文並茂,實在是這一行當的經典著作。師傅指點著書上的圖畫和文字,向他和他的師兄弟們詳細地解說著凌遲刑。書上說凌遲分為三等,第一等的,要割三千三百五十七刀;第二等的,要割二千八百九十六刀;第三等的,割一千五百八十五刀。他記得師傅說,不管割多少刀,最後一刀下去,應該正是罪犯斃命之時。所以,從何處下刀,每刀之間的間隔,都要根據犯人的性別、體質來精確設計。如果沒割足刀數犯人已經斃命或是割足了刀數犯人未死,都算劊子手的失誤。師傅說,完美的凌遲刑的最起碼的標準,是割下來的肉大小必須相等,即便放在戥子上稱,也不應該有太大的誤差。這就要求劊子手在執刑時必須平心靜氣,既要心細如髮,又要下手果斷;既如大閨女繡花,又似屠夫殺驢。任何的優柔寡斷、任何的心浮氣躁,都會使手上的動作變形。要做到這一點,非常的不容易。因為人體的肌肉,各個部位的緊密程度和紋理走向都不相同,下刀的方向與用力的大小,全憑著一種下意識的把握。師傅說,天才的劊子手,如皋陶爺,如張湯爺,是用心用眼切割,而不是用刀、用手。所以古往今來,執行了凌遲大刑千萬例,真正稱得上是完美傑作的,幾乎沒有。其大概也就是把人碎割致死而已。所以愈到近代,凌遲的刀數愈少。延至本朝,五百刀就是最高刀數了。但能把這五百刀做完的,也是鳳毛麟角。刑部大堂的劊子手,出於對這個古老而神聖的職業的敬重,還在一絲不苟地按照古老的規矩辦事,到了省、府、州。縣,魚龍混雜,從事此職業者多是一些地痞流氓,他們偷工減力,明明判了五百刀凌遲,能割上二三百刀已是不錯,更多的是把人大卸八塊,戳死拉倒。
趙甲把從錢身上旋下來的第二片肉摔在地上,按照行里的說法,這是謝地。
當趙甲用刀尖扎著錢肉轉圈示眾時,他感到自已是絕對的中心,而他的刀尖和刀尖上的錢肉是中心裡的中心。上至氣焰熏天的袁大人,下至操場上的大兵,目光都隨著他的刀尖轉,更準確地說是隨著刀尖上的錢肉轉。錢肉上天,眾人的眼光上天;錢肉落地,眾人的眼光落地。據師傅說,古代的凌遲刑,要將切下來的肉,一片片擺在案頭,執刑完畢,監刑官要會同罪犯家屬上前點數,多一片或是少一片,都算劊子手違旨。師傅說,宋朝時一個粗心大意的劊子手執凌遲刑時多割了一刀,被罪犯家屬上告,丟了寶貴的性命。所以這個活兒並不好乾,干不好還會有性命之憂。你想想吧,既要割得均勻,又要讓他在最後一刀時停止呼吸,還要牢牢地記住切割的刀數,三千三百五十七刀啊,要割整整的一天,有時還要按照上邊的吩咐,將執刑的時間拖延三五天,這就使執刑的難度更加巨大,一個鐵打的劊子手,執完一個凌遲刑,也要累倒在地。師傅說,後來的劊子手們學精了,不再把割下來的肉擺放在案子上,而是隨手扔掉。老刑場的周圍,總是有大群的野狗、烏鴉和老鷹,所以每逢執凌遲刑,就成了這些畜生們的盛大節日。
他用一塊乾淨的羊肚子毛巾,蘸著鹽水,擦乾了錢胸上的血,讓刀口猶如樹上的嶄新的砍痕。他在錢的胸脯上切了第三刀。這片肉還是如銅錢大小,魚鱗形狀。新刀口與舊刀口邊緣相接而又界限分明。師傅說這凌遲刑別名又叫"魚鱗割",的確是十分地形象貼切。第三刀下去,露出的肉茬兒白生生的,只跳出了幾個血珍珠,預示著這活兒有了一個良好的開端,這令他十分滿意。師傅說,成功的凌遲,是流血很少的,據師傅說,開刀前,突然地一掌拍去,就封閉了犯人的大血脈。他的血此時都集中到腹部和腿肚子里。這樣才能如切割蘿蔔一樣,切夠刀數,而犯人不死。否則血流如注,腥氣逼人,血污肉體,影響觀察,下刀無憑,勢必搞得一塌糊塗。當然他們久干這行,無論出現什麼樣子的情況,都不至於手足無措。他們總有一些辦法對付特殊情況。如果碰到血流如注、無法下刀的情況,應急的辦法是劈頭蓋臉地澆犯人一桶冷水,讓他突然受驚,閉住血道。如果涼水閉不住,就澆上一桶酸醋。《本草綱目》認為醋有收斂之功,劈頭澆醋,蓋取其收斂之意也。如果此法也無效,那就先在犯人的腿肚子上切下兩塊肉放血。但這種方法往往會使犯人在執刑未完時就因血竭而死。錢的血道看來是閉住了。趙甲的心中比較輕鬆,看來今天這個活兒已經有了五分成功的把握,那桶準備在執刑柱前的山西老陳醋,看樣子是省下了。省了一桶陳醋,按照劊子行當里不成文的規矩,劊子手們可以向提供酸醋的店家索要一筆"省醋費"。醋是店家無償提供的,省下了醋,還得店家提供"省醋費",這規矩實在是既霸道又專橫,沒有任何的道理好講。但大清朝是一個重視祖宗先例勝過重視法律的朝代,無論是什麼樣子的陳規陋習,只要是有過先例的,都不能廢除,不但不能廢除,還要變本加厲。臨刑前的犯人,在大清的先例里,有向遊街時路過的所有商家要吃要喝的特權,而執刑的劊子手,也有著從店家白拿一桶醋或是索要"省醋費"的特權。省下的醋按理應該還給商家,但是不,這桶醋不能還給醬醋店,而是賣給藥店,說是這醋沾染了犯人的血腥氣,已經不是一般的醋,而是能夠治病救人的靈藥,美其名日"福醋",藥店收了這"福醋",當然又要拿出一筆錢給賣醋的劊子手。劊子手沒有工食銀子,只好靠這些方式來撈錢糊口。他把第三片肉甩向空中,這一甩謂之謝鬼神。徒弟在一旁高喊:
"第三刀!"
甩完第三片向他回手就割了第四刀。他感到錢的肉很脆,很好割。這是身體健康、肌肉發達的犯人才會有的好肉。如果凌遲一個胖如豬或是瘦如猴的犯人,劊子手就會很累。累是次要的,關鍵是干不出俊活。他們如同廚房裡的大師傅,如果沒有一等的材料,縱有精湛的廚藝,也辦不出精美的宴席。他們如同雕花木匠,如果沒有軟硬適中的木材,縱有鬼斧神工般的技巧,也雕不出傳神的佳構。師傅說,他在道光年間做過一個夥同姦夫謀殺親夫的女人。那女人一身肥肉,像一包涼粉,一戳顫顫巍巍,根本無法下刀。從她的身上切下來的,都是些泡沫鼻涕狀的東西,連狗都不吃。更何況那個女人最能叫喚,鬼哭狼嚎,弄得人心煩意亂,沒心思精雕細琢。師傅說女人中也有好樣的,也有肌膚華澤如同凝脂的,切起來的感覺美妙無比。這可以說是下刀無礙,如切秋水。刀隨意走,不錯分毫。師傅說他在咸豐年間做過一個這樣的美妙女子。那是一個據說是因為圖財害了嫖客性命的妓女。師傅說那女子真是天香國色,嬌柔溫順的模樣人見人憐,誰也不會相信她是一個殺人犯。師傅說劊子手對犯人最大的憐憫就是把活兒做好,你如果尊敬她,或者是愛她,就應該讓她成為一個受刑的典範。你可憐她就應該把活兒幹得一絲不苟,把該在她的身上表現出來的技藝表現出來。這同名角演戲是一樣的。師傅說凌遲美麗妓女那天,北京城萬人空巷,菜市口刑場那兒,被踩死、擠死的看客就有二十多個。師傅說面對著這樣美好的肉體,如果不全心全意地認真工作,就是造孽,就是犯罪。你如果活兒幹得不好,憤怒的看客就會把你活活咬死,北京的看客那可是世界上最難伺候的看客。那天的活兒,師傅幹得漂亮,那女人配合得也好。這實際上就是一場大戲,劊子手和犯人聯袂演出。在演出的過程中,罪犯過分地喊叫自然不好,但一聲不吭也不好。最好是適度地、節奏分明的哀號,既能刺激看客的虛偽的同情心,又能滿足看客邪惡的審美心。師傅說他執刑數十年,殺人數千,才悟出一個道理:所有的人,都是兩面獸,一面是仁義道德、三綱五常;一面是男盜女娼、嗜血縱慾。面對著被刀臠割著的美人身體,前來觀刑的無論是正人君子還是節婦淑女,都被邪惡的趣味激動著。凌遲美女,是人間最慘烈凄美的表演。師傅說,觀賞這表演的,其實比我們執刀的還要兇狠。師傅說他常常用整夜的時間,翻來覆去的回憶那次執刑的經過,就像一個高明的棋手,回憶一盤為他贏來了巨大聲譽的精彩棋局。在師傅的心中,那個美妙無比的美人,先是被一片片地分割,然後再一片片地復原。在周而復始的過程中,師傅的耳邊,一刻也不間斷地繚繞著那女子亦歌亦哭的吟喚和慘叫。師傅的鼻子里,時刻都嗅得到那女子的身體在慘遭臠割時散發出來的令人心醉神迷的氣味。師傅的腦後陰風習習,那是焦灼的食肉猛禽在扇動它們的翅膀。師傅的痴情回憶,總是在這樣一個關節點上稍做停頓,好似名旦在戲台上的亮相:她的身體已經皮肉無存,但她的臉還絲毫無損。只剩下最後的一刀了。師傅的心中一陣酸楚,剜了她一塊心頭肉。那塊肉鮮紅如棗,挑在刀尖上宛如寶石。師傅感動地看著她的慘白如雪的鵝蛋臉,聽到從她的胸腔深處,發出一聲深沉的嘆息。她的眼睛裡似有幾粒火星在閃爍,兩顆淚珠滾下來。師傅看到她的嘴唇艱難地顫抖著,聽到她發出了蚊蟲鳴叫般的細聲:冤……枉……她的眼神隨即暗淡無光,她的生命之火熄滅了。她的在執刑過程中一直搖動不止的頭顱軟綿綿地向前垂下,頭上的黑髮,宛如一匹剛從染缸里提出來的黑布。
趙甲割下第五十片錢肉時,錢的兩邊胸肌剛好被旋盡。至此,他的工作已經完成了十分之一。徒弟給他遞上了一把新刀。他喘了兩口粗氣,調整了一下呼吸。他看到,錢的胸膛上肋骨畢現,肋骨之間覆蓋著一層薄膜,那顆突突跳動的心臟,宛如一隻裹在紗布中的野兔。他的心情比較安定,活兒做得還不錯,血脈避住了,五十刀切盡胸肌,正好實現了原定的計劃。讓他感到美中不足的是,眼前這個漢子,一直不出聲號叫。這就使本應有聲有色的表演變成了缺乏感染力的啞劇。他想,在這些人的眼裡,我就像一個賣肉的屠戶。他對這個姓錢的深表欽佩。除了開始時的兩刀,他發出了幾聲若有若無的呻吟之外,往後他就不出聲息了。他抬頭看看這個英武青年的臉。只見他頭髮直豎,雙目圓睜,黑眼珠發藍,白眼珠發紅,鼻孔炸開,牙關緊咬,腮幫子上鼓起兩條小老鼠般的肌肉。這副猙獰的面孔,著實讓他暗暗地吃驚。他的捏著刀子的手,不由地酸麻起來。按照規矩,如果凌遲的是男犯,旋完了胸脯肉之後,接下來就應該旋去襠中之物。這地方要求三刀割盡,大小不必與其它部位的肉片大小一致。師傅說根據他執刑多年的經驗,男犯人最怕的不是剝皮抽筋,而是割去襠中的寶貝。原因並不是這部位被切割時會有特別的痛苦,而是一種心靈上的恐懼和人格上的恥辱。絕大多數的男人,寧願被砍去腦袋,也不願被切去男根。師傅說無論多麼強悍的男人,只要把他的檔中物一去,他就再也威風不起來了,這就跟剪掉烈馬的鬃毛和拔掉公雞的翎毛一個道理。趙甲不再去看那張令他心神不安的悲壯麵孔。他低頭打量著錢的那一嘟嚕東西。那東西可憐地瑟縮著,猶如一隻藏在繭殼中的蠶蛹。他心裡想:夥計,實在是對不起了!他用左手把那玩意兒從窩裡揪出來,右手快如閃電,嚎,一下子,就割了下來。他的徒弟高聲報數:
"第五十一刀!"
他把那寶貝隨手扔在了地上,一條不知從哪裡鑽出來的、遍體癩皮的瘦狗,叼起那寶貝,鑽進了士兵隊里。狗在士兵的隊伍里發出了轉節子的聲音,很可能是受到了沉重的打擊。這時,一直咬住牙關不出聲的錢雄飛,發出了一聲絕望地嚎叫。趙甲對此儘管早有思想準備,但還是嚇了一跳。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打閃一樣眨巴著,他只感到雙手灼熱。脹麻,彷彿有千萬根燒紅了的針尖,刺著自己的手指,難忍難挨的滋味無法形容。錢的嚎叫聲非驢非馬,十分地疹人。他的嚎叫,讓在場觀刑的武衛右軍全體官兵受到了深刻的刺激和巨大的震動。按理說袁世凱袁大人也不可能無動於衷。趙甲無暇回頭去探看自己身後的袁大人和他的高級軍官們的表情,他聽到那些馬都在打著表示驚恐的響鼻,馬嘴裡的嚼鐵和脖子下的鈴鋒發出丁丁當當的聲響。他看到執刑柱後那被綁腿纏得緊繃繃的腿都在不安地抖動著。錢連聲嚎叫,身體扭曲,那顆清晰可見的心臟跳動得特別劇烈,"嘭嘭的聲音清晰可聞。趙甲擔心那顆心撞斷肋骨飛出來,如果那樣,這次策劃日久的凌遲大刑就等於徹底失敗了。那樣不但丟了刑部大堂的面子,連袁世凱大人的臉上也不光彩。他當然不希望出現這樣的局面。此時,錢的腦袋也前後左右地大幅度擺動搖晃著,他的腦袋撞擊得執刑柱發出沉悶的聲響。血洇紅了他的眼睛。他的五官已經扭曲得面目全非,誰見了這樣一張臉一輩子都會噩夢連連。這種情況趙甲沒有遇到過,他的師傅也沒講過。他的兩隻手麻脹得難受,幾乎握不住那柄小刀子。他抬頭看看徒弟,這小子面色如土,嘴咧成一個巨大的碟子,指望他來接手完成任務是絕對不可能的。他硬著頭皮彎下腰去,摳出錢的一個睾丸——因為它們已經縮進囊里,必須摳——一刀旋下來。第五十二刀,他低聲提醒已經迷糊了的徒弟。徒弟用哭腔喊叫報數:
"第……五十二……刀……"
他把那個東西扔在了地上。他看到它在地上的樣子實在是醜陋無比,他體驗了多年未曾體驗過的生理反映:噁心。
"狗娘養的……畜生啊!"彷彿石破天驚,錢雄飛竟然抖擻起精神大罵起來,"袁世凱,袁世凱,你這個好賊,吾生不能殺你,死後化為厲鬼也要取你的性命!"
趙甲不敢回頭,他不知道自己身後的袁大人的臉是什麼顏色。他只想抓緊時間把這個活兒幹完。他再次彎下腰去,摳出了另一個丸子,一刀旋下來。就在他將要立起的瞬間,錢雄飛張口在他的頭上啃了一口。幸虧隔著帽子,才沒被咬出腦漿。儘管隔著帽子,錢雄飛的牙齒還是咬破了趙甲的頭皮。事後他感到不寒而慄,如果當時被錢咬住脖子,他就會被連連地蠶食進去;如果被錢咬住耳朵,耳朵絕對沒了。他感到頭頂一陣奇痛,情急之中猛地將腦袋往上頂去,這一下正好頂中了錢雄飛的下巴。他聽到錢雄飛的牙齒與舌頭咬在了一起,發出了令人心悸的"咯唧"聲。鮮血從錢的嘴裡噴出來。錢的舌頭爛了,但他還是詈罵不止。儘管他的發音已經含混不清,但還是能聽出,他罵的還是袁世凱。第五十三刀。趙甲隨便地扔掉了手中的丸子。他的眼前金星飛進,感到頭暈目眩,胃裡的一股酸臭液體直衝咽喉,他緊咬牙關,暗暗地提醒自己,無論如何,不能嘔吐,否則,刑部大堂劊子手的赫赫威名就葬送在自己手裡了。
"割去他的舌頭!"
他聽到袁大人威嚴而惱怒的聲音在腦後響起。他不由地回了頭,看到了袁大人青紫的麵皮。他看到袁大人拍了一下膝蓋,確鑿的命令又一次從那張闊嘴裡發出:
"割去他的舌頭!"
趙甲想說這樣做不合祖宗的規矩,但他看到了袁大人惱羞成怒的樣子,就把到了嘴邊的話咽了下去。還有什麼好說的?連當今皇太后都敬讓三分的袁大人的話就是規矩。他轉回身,對付錢雄飛的舌頭。
錢的臉已經脹開了,血沫子從他的嘴裡噗嚕噗嚕地冒出來,根本就沒法子下刀。要挖去一個瘋狂的死刑犯的舌頭,馬虎就是虎口裡拔牙齒。但他沒有膽量不執行袁大人的意見。他用最短的時間回顧了師傅的教導和師傅傳授給他的經驗,然而,沒想到任何的可資借鑒的東西。錢還在嗚嚕著罵人,袁大人第三次說:
"割去他的舌頭!"
在這關鍵的時刻,祖師爺的神靈保佑著他生出了靈感。他將小刀子叼在嘴裡,雙手提起一桶水,猛地潑到了錢的臉上。錢啞口了。趁著這機會,他伸手捏住了錢的喉嚨,往死里捏,錢的臉憋成了豬肝顏色,那條紫色的舌頭吐出唇外。趙甲一隻手捏著錢的喉嚨不敢鬆動,另一隻手從嘴裡拿下刀子,刀尖一抖,就將錢的舌頭割了下來。這是個臨時加上的節目,士兵隊里,起了一片喧嘩,彷彿潮水漫過了沙灘。
趙甲用手托著錢舌示眾,他感到那條不屈的舌頭顫抖不止,垂死的青蛙也是這樣。第五十四刀,他有氣無力地說。說完他就將錢舌扔在了袁大人面前。
"第五十……四刀……"他的徒弟報數。
錢雄飛的臉色變成了金子一樣的顏色。血從他的嘴裡噴出來。他的身上,血和水混合在一起。沒有了舌頭,他還在罵,但發音已經十分困難,儘管知道他還在罵,但罵的什麼,誰也聽不出來了。
趙甲的雙手灼熱難熬,他感到他的手隨時都會變成火焰燒成灰燼。他感到自己實在是支撐不下去了,但高度的敬業精神不允許他中途罷手。儘管因為袁大人下令割舌,打亂了程序,他完全可以將錢儘快地草率地處死,但責任和他的道德不允許他那樣做。他感到,如果不割足刀數,不僅僅褻瀆了大清的律令,而且也對不起眼前的這條好漢。無論如何也要割足五百刀再讓錢死,如果讓錢在中途死去,那刑部大堂的劊子手,就真的成了下九流的屠夫。
趙甲用鹽水毛巾揩乾錢雄飛被水和血污染了的身體。蘸濕毛巾時,他把自己灼熱的雙手放在水桶里浸泡了片刻,提起來擦乾。錢的無舌的嘴巴還在積極地開合著,但發出的聲音已經越來越微弱。趙甲明白,執刑的速度必須加快,切割的肉片必須縮小,血管密集的部位必須迴避,原來的切割方案必須實事求是地進行調整。這不能怨刑部大堂的劊子手無能,只怨袁大人亂下命令。他用觀眾覺察不到的小動作,用刀尖在自己的大腿上戳了一下,讓尖利的痛楚驅趕麻木和倦怠,同時也藉此分散自己對灼熱的雙手的關注。他抖擻精神,不再去顧念身後的袁世凱和他的部下們,更不去理睬前面那無法捉摸的五千士兵。他操刀如風,報數如雹,那些從錢身上片下來的肉片兒,甲蟲一樣往四下里飛落。他用兩百刀旋盡了錢大腿上的肌肉,用五十刀旋盡了錢雙臂上的肌肉,又在錢的腹肌上割了五十刀,左右屁股各切了七十五刀。至此,錢的生命已經垂危,但他的眼睛還是亮的。他的嘴巴里溢出一團團的泡沫,他的內臟器官失去了肌肉的約束,都在向外膨脹著。尤其是他的腸胃,就如一窩毒蛇裝在單薄的皮袋裡蠢蠢欲動。趙甲直起腰,舒了一口氣。他已經汗流浹背,雙腿間黏糊糊的,不知是血還是汗。為了成就錢雄飛的一世英名,為了刑部大堂劊子手的榮譽,他付出了血的代價。
只剩下最後的六刀了。趙甲感到勝券在握,可以比較從容地進行最後的表演了。他用第四百九十刀割下了錢的左耳。他感到錢的左耳涼得如同一塊冰。接下來的一刀他旋下了錢的右耳。當他把錢的右耳扔在地上時,那條已經撐得拖不動肚子的瘦狗,蹣跚過來,尖著鼻子嗅了嗅,便不勝厭煩地轉身走了。從瘦狗的屁股里,竄出一股東西,異臭撲鼻。錢的雙耳寂寞地躺在地上,宛如兩扇灰白的貝殼。趙甲想起師傅說過,當年在菜市口凌遲那個絕代名妓時,切下她的玲瓏的左耳,真是感到愛不釋手,那耳垂上還掛著一隻金耳環,環上鑲嵌著一粒耀眼的珍珠。師傅說法律決不允許他把這隻美麗的耳朵掖進自己的腰包,師傅只好把它無限惋惜地扔在地上。一群如痴如醉的觀眾,猶如洶湧的潮水,突破了監刑隊的密集防線,撲了上來。瘋狂的人群嚇跑了吃人肉的凶禽和猛獸。他們要搶那隻耳朵,也許是為了那隻掛在耳垂上的金耳環。師傅見勢不好,風快地旋下妓女的另外一隻耳朵,用力地、誇張地甩到極遠地方。瘋狂的人群立刻分流。師傅真是聰明過人啊!
此時的錢雄飛樣子可怕極了。趙甲要下第四百九十七刀了。按照規矩,此時可有兩種選擇,一種是剜掉犯人的雙眼,一種是割去犯人的雙唇。但錢的嘴唇已經破爛不堪,實在不忍心再下刀。趙甲決定了挖他的雙眼。他知道錢雄飛死不瞑目,但死不瞑目又有什麼用處呢?兄弟,老哥哥不能徵求你的意見了,剜去你的雙眼,讓你做一個安分守己的鬼去吧,眼不見,心不亂,省得你到了陰曹地府還折騰。陽間不許折騰,陰間也不許折騰。無論在哪裡,折騰都是不允許的。
趙甲把尖刀對準錢的眼窩時,錢的眼睛突然地閉上了。這實在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心中對錢的配合感激萬分,因為即使對殺人如麻的職業劊子手來說,剜去目光炯炯的眼睛,也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他抓緊了這大好的時機,讓刀尖沿著錢的眼眶轉了一圈……第四百九十七刀,他有氣無力地報了數字。
"四百九十七……"徒弟的聲音比他的聲音還要無力。
當他舉起刀子去剜錢的右眼時,錢的右眼卻出格地圓睜開了。與此同時,錢發出了最後的吼叫。這吼叫連趙甲都感到脊樑發冷,士兵隊里,竟有幾十個人,像沉重的牆壁一樣跌倒了。趙甲不得不對錢雄飛那隻火炭一樣的獨眼動刀子了。那隻眼睛射出的彷彿不是光線,而是一種熾熱的氣體。趙甲的手已經燒焦了,幾乎捏不住滑溜溜的刀柄了。他低聲地禱告著:兄弟,閉眼吧……但是錢不閉眼。趙甲知道沒有時間可以拖延了。他只好硬著心腸下了刀子。刀子的鋒刃沿著錢的眼窩旋轉時,發出了極其細微的"噬噬"聲響,這聲響袁世凱聽不到,那些站在馬前、滿面惶恐、不知道會不會免死狐悲的軍官們也不會聽到,那五千低著頭如同木人的士兵也不會聽到。他們能聽到的,只有錢雄飛那殘破的嘴巴里發出的像火焰和毒藥一樣的嗥叫。這樣的嗥叫可以毀壞常人的神經,但趙甲習以為常。真正讓趙甲感到驚心動魄、心肝俱顫的是那刀子觸肉時發出的"噬噬"聲響。一時間他感到目不能視、耳不能聽,那些噝噝的聲響,穿透了他的肉體,纏繞著他的臟器,在他的骨髓里生了根,今生今世也難拔除了。第四百九十八刀……他說。
他的徒弟已經暈倒在地上。
又有數十名士兵跌倒在地。
錢的兩隻眼睛亮在地上,儘管上邊沾滿了泥土,但還是有兩道青白的、陰冷的死光射出,似乎在盯著什麼。趙甲知道,它盯著袁世凱。這樣的兩隻眼睛射出的光芒,會經常地讓袁世凱袁大人憶起嗎?趙甲木木地想著。
執刑至此,趙甲感到乏透了。不久前處斬六君子,那也是轟動全中國、甚至轟動全世界的大活兒。為了報答劉光第大人的知遇之恩,他帶著徒弟們,把那柄鏽蝕得如鋸齒狼牙一樣的"大將軍"磨得吹毛寸斷,連那五君子,也跟著劉大人沾了光,享受了天下第一的無痛快刀。他用"大將軍"砍去他們的頭顱時,那真是如風如電,相信他們只是感到脖子上一陣涼風吹過,腦袋已經與脖子分離。由中刀速太快,他們無頭的身體,有的往前爬行,有的猛然躍起,他們的頭臉上的表情更是栩栩如生。他相信他們的身體與頭顱脫離之後相當長的時間內,他們的腦袋還在敏銳地思想著。執刑了六君子,京城裡傳遍了刑部大堂劊子手們創造的人間奇蹟。六君子受刑後的種種行狀,經眾口渲染,已經神乎其神,譬如說譚瀏陽譚嗣同大人的無頭身體,竟跑到監刑官剛毅大人面前,扇了他一個耳光。而劉裴村光第大人的頭顱,則在滾動中吟詩一首,聲音洪亮,數千人都親耳聽到。
——即使這樣一件驚天動地的大活兒,都沒把趙甲趙姥姥累垮,可今日來到天津衛凌遲了一個不上品級的騎兵衛隊長,卻把大名鼎鼎的首席劊子手累得站腳不穩,而且還添了一個雙手動輒灼熱如被火燒的怪癥候。
第四百九十九刀,旋去了錢的鼻子。此時,錢的嘴裡只出血沫子,再也發不出一點聲音,一直梗著的鐵脖子,也軟綿綿地垂在了胸前。
最後,趙甲一刀戳中了錢的心臟,一股黑色的暗血,如同熬蝴了的糖稀,沿著刀口淌出來。這股血氣味濃烈,使趙甲又一次體驗到了噁心的滋味。他用刀尖剜出了一點錢的心頭肉,然後,垂著頭,對著自己的腳尖說:
"第五百刀,請大人驗刑。"
蘇童《米》,主人公五龍的兒子米生?(記不清了,反正是什麼生)因為妹妹小碗的告密,將她活生生悶死在米堆。而他清楚的知道如果沒有人來救妹妹會死,依舊沒有喊人獨自跑開了。故事的結尾,他們惡貫滿盈的父親被折磨的全身腐爛,執著的想要回到家鄉,兒子安靜的陪伴在五龍的身旁,看著他閉上了眼睛。
======================================================================================================
然後靜靜的掰下了父親的金牙。
《亮劍》書的後半部直到李雲龍自盡,當信仰不再是信仰,壓抑,絕望。。。
《兄弟》中孫偉父親用鐵釘和磚頭自殺的那一段:
孫偉的父親當時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低著頭一動不動,難過的連眼淚都掉不出 來了。到了晚上他渾身疼痛地躺在床上,這時候他的思想也疼痛了,他腦子裡像是 有個絞肉機在絞動著他的腦漿,讓他腦袋裡疼痛難忍。凌晨兩點時他有了片刻的清 醒,這時候他正式決定自殺了,這個想法讓他腦子裡的疼痛立刻消失了,他的思想 也立刻健康了。他清晰地想起來床下有一根大鐵釘,差不多一個多月前他就看見過, 他第一個自殺的念頭就是來自於這根大鐵釘,最後一個自殺的念頭也回歸到了這根 大鐵釘上。他起身下了床,跪在地上摸索了很久,摸到了大鐵釘,然後他用肩膀抬 起床架,摸出墊床腿的磚頭,靠牆坐了下來。渾身疼痛的他這時一點疼痛的感覺都 沒有了,一個赴死之人突然沒有了生時的苦痛,他靠牆坐下來,長長地呼吸了兩口 氣,左手舉起了大鐵釘,插在自己的頭頂上,右手揮起了磚頭,他想到了死去的兒 子,他微笑了一下,輕聲說:
「我來了。」
他右手的磚頭砸在了頭頂的大鐵釘上,鐵釘好像砸進了腦殼,他的思維仍然是 清晰的,他舉起右手準備砸第二下時,他想到瘋了的妻子,想到她從此流離失所, 不由流下了眼淚,他輕聲對妻子說一聲:
「對不起。」
他砸下去了第二下,鐵釘又插進去了一些,似乎碰上腦漿了,他的思維還在活動著。他最後想到的是那些戴紅袖章的惡棍們,他一下子仇恨滿腔怒火衝天了,他瞪圓了眼睛,在黑暗裡對著假想中的這些紅袖章,瘋狂地吼叫了一聲:
「我要殺了你們!」
他使出了生命里所有的力氣,一下子將大鐵釘砸進了自己的腦袋,是全部砸了進去,那塊磚頭一下子粉碎成了十多塊。
囚車裡抬出了一個擔架,擔架上躺著一個老人,老人昏迷不醒,不知生死。賀宗緯抬頭望了皇城城頭一眼,眼角微微抽搐一絲,輕輕揮手,那抬擔架便被抬到了木台之上。
終於看到了今天便要被處於極刑地大官,看到了這個傳說中的黑暗老賊,最前方地那些京都百姓們滿足的嘆息了一聲,馬上變得沉默起來,他們看著那一絲不動的老頭兒,在心裡想著,這人是不是已經死了?
黑洞洞的皇城門洞里走出來了三名太監,左手邊的小太監手中案上放著的是今天朝廷上擬定的罪名,右手邊的小太監手中高高舉著香案,案中是陛下處死陳萍萍的旨意。
中間臉色漠然的太監是姚公公,他也沒有空著雙手,而是拿著一個小瓶子。
木台上一切已經準備好了,陳萍萍似乎已經沒有氣息的瘦弱身軀就被擺放在被雨水打濕的木板之上。姚公公走到他的身邊蹲了下來,在太醫的幫助下,喂他吃了一粒藥丸,又將瓶子里的湯汁小心翼翼地喂進這位老人枯乾的雙唇之中。
不知過了多久,陳萍萍從昏迷之中悠悠醒來,失血過多,命元將熄的他,臉色十分蒼白,眼神渾濁無神。他望著身旁的姚太監,枯乾的雙唇微微啟合,沙著聲音緩緩說道:「千年老參……浪費了。」
姚公公的身體顫抖了一下,卻不敢說什麼,也沒有做什麼,而是似哭似笑地看了這位老大人的一眼,佝僂著身子退到了木台的一邊。
就在陳萍萍睜開渾濁雙眼的那一刻,法場上站在賀大學身左側身後的言冰雲的身體也顫抖了一下,但他馬上平靜了下來,有些無力地低下頭去。先前只不過是一掃眼,他便知道此間法場的看守何其森嚴,且不論四周那些密密麻麻的禁軍,也不說那些散佈於四周的內廷高手,只是那些穿著麻衣,戴著笠帽的高手,已經讓言冰雲知道今天沒有任何人能夠改變這一切。
昨夜在監察院大獄之中,有四名戴著笠帽的高手,令言冰雲和賀宗緯都感到了一絲怪異,但他們都知道這些突如其來的高手究竟是來自何方,然而先前秋雨飄下,清光微漫之際,言冰雲極為眼尖的發現,笠帽之下,這些高手都沒有頭髮。
看來是慶廟散於世間的苦修士,只是……慶廟地大祭祀於南疆傳道歸來後不久。便離奇死了慶廟之中,而二祭祀三石大師則是投身於君山會。最後慘死於京都之外箭雨之中,被長公主殿下滅了口。
皇帝陛下一向對於天一道,慶廟的苦修士們不屑一顧,而且皇室也從來沒有和慶廟有太多地聯繫,為什麼今天這些廟裡的苦修士卻會忽然集體出現在京都,出現在眾人面前,出現在陳萍萍將死的法場旁邊?
言冰雲低頭思忖著,直到今日。他才知道陛下不僅在皇權,實力方面達到了人間的巔峰,甚至連慶廟,也已經成了他手中的一方利器。想及此點,他不由在心內幽幽地嘆了一口氣。忽然間一陣如山般的呼喊聲,驚的馬上抬起了頭來。
一個木架立在了法場之上,陳萍萍乾瘦的身軀被死死地捆綁在了上面,老人身上的衣衫已經被全部除卻,露出他蒼白的身軀,他的胸腹以下因為多年殘疾的緣故,顯得格外瘦小,在寒冷地秋雨中。顯得的格外蕭索可憐。
雨水擊打在那具乾瘦而沒有任何生命氣息的身軀上,再緩緩淌下,歸於塵土。
先前廣場上的那聲喊,便是四周觀刑的京都百姓終於看到了立起了來的刑架。看到了被綁在刑架上的那個罪大惡極的奸臣,爆出如山一般地呼喊,如海浪一般響徹了四周。
然而這聲呼喊迅疾變成了沉默,最先沉默的是離法場最近的人群,然而竊竊私語聲。議論聲從前端向後延展。沒有用多長的時間,便變成了如雷一般地震驚議論。
不知是不是天上有哪位神仙發出一聲命領。皇城上下所有的人同一時間安靜沉默了起來,不知幾千幾萬人同時聚集的場所,竟然變得如死一般的寂靜,甚至似乎寂靜到最後方的人都可以聽到刑架上捆著陳萍萍身軀地草繩與木樁磨擦地簌簌聲。
不止這些百姓震驚,包括禁軍,包括監刑的官員,宮裡地太監,監察院極少量的官員,都滿臉駭異地看著刑架上那個老人的身軀。數千數萬雙目光都看著那個老人的大腿之間。
那裡什麼都沒有。
黑暗之名傳於天下的監察院老院長陳萍萍……竟然是個閹人!
一片沉寂,萬雙目光,無數情緒,或垂憐,或不恥,或駭異,或厭棄。
言冰雲的身體終於止不住的顫抖了起來,他死死地低著頭,雙眼裡布滿了血絲,他並不知道老院長的這個隱疾,這個秘密,他只是覺得那些目光不止是投向了法場上那位老人的腿間,也是望向了自己,望向了所有監察院的官員,這是一種難以言喻的羞辱。
他緊緊地握著雙拳,指尖深深地扎進了掌心裡,他終於明白了皇城上的那位九五至尊,為什麼一定要在眾人之間施凌遲之刑,原來肉上的折磨必須要配合著這精神上的羞辱。
那位皇帝陛下要向天下宣告,這個膽敢背叛自己的大人物,在朕的眼裡,只是一個奴才,只是一條狗,朕想如何羞辱他便如何羞辱他,他要將陳萍萍的尊嚴,監察院的尊嚴踩在腳下,踩在萬眾目光之下。
想明白了這一切,言冰雲的腦子裡嗡的一聲,異常強悍地抬起頭來,與法場上那位老人渾濁無力的目光對視了一眼,沒有說什麼,也沒有做什麼,他的餘光里瞧見,法場下方那些朝廷官員的臉色也十分震驚,大概他們死也想不到,自己平日里敬畏如祖的監察院老院長,居然是自己這些人最瞧不起的閹宦!
這是陳萍萍的傷心事,這是陳萍萍的秘密,當年知道他太監身份的人不多,大部分人已經死光了,而後來在皇帝陛下的無上恩寵之下,在監察院的強力壓制之下,沒有人知道這個事實。
所以這些官員們才會露出如此駭異的神情,然而駭異之餘,他們的臉上卻浮現了一絲鄙夷之色,人類的情緒總是這樣奇怪,先前朝會定罪,出宮觀刑,這些官員的臉上依然是一片肅然,依然對將死的陳萍萍保持了一分尊敬和畏怯。然而此時,這些情緒卻都不見了。
姚公公接過身旁太監上地卷書。強行忍著不去看身邊那位刑架上的老人,顫抖著聲音開始宣讀朝會之上所擬定地關於陳萍萍的十三大罪,此時秋雨打在法場之上,姚太監的心裡也是無比寒冷,一種難以抑止的同類的悲傷開始在他的心裡升騰,然而他卻必須繼續自己的工作。
「一,慶曆七年四月十二,逆賊密遞淫葯入宮。穢亂宮廷……」
「二,逆賊屢行挑唆,以媚心惑上,以利誘諸皇子,使朕父子反目。此為大逆……」
「三,逆賊於懸空廟使監察院六處主辦陰謀刺朕,事後於京都刺提司范閑……」
「四,逆賊勾結叛逆秦業,自內庫私取軍弩,於京都外山谷狙殺欽差大臣……」
「五,逆賊使刺宮入宮,刺三皇子……」
十三大罪是昨個兒幾大部衙便擬定的罪名。但是這前面七項卻是陛下御筆親勾,也正是因為在朝會上宣讀了陳萍萍地這幾條罪名,大臣們才知道原來陳老院長居然做出了如此多大逆不道的惡行。便是先前準備拚死求情的舒胡二位學士也不由面色慘淡的住了
後面的六項罪名是六部擬定,卻只是一些佔有田產。欺男霸女之類地罪名,與前面的七大罪相較,著實顯得太過尋常。然而這十三項大罪,無論哪一條,都是死路一條。十三項加在一起……
隨著姚公公以內力逼出來的宣讀罪狀的聲音。在皇宮的廣場前響起,在秋風秋雨里飄蕩到了所有觀刑者的雙耳里。本來一片奇異的沉默馬上被打破了,人海里響起了無數嗡嗡的議論聲,憤怒地責罵聲。
本來或許還有許多百姓只是緊張而帶著複雜情緒地來觀刑,隨著這些罪名響徹宮前,投向陳萍萍的目光都變得漠然了起來,這樣喪心病狂的罪人,陛下當然要將他凌遲處死。
「殺了他!」人群里有人帶頭喊了起來,頓時群情激奮,喊殺之聲響徹天際。
而法場之上的陳萍萍卻只是臉色漠然,千年老參湯讓他醒了過來,卻救不回他地性命,他似乎已經看透了一切,漠然無神的雙眸里有的只是平靜。秋風秋雨愁煞人,凍煞人,他的面色蒼白,雙唇烏青,卻像是根本聽不到身前震耳欲聾的喊殺聲,他只是困難地轉了轉頭,似乎想最後再看一眼皇城頭那個一直勝利,永遠勝利地那個人。似乎感受到了他地心意,木架微轉,讓他那雙渾濁的目光有機會看到皇城。
高高地皇城之上,穿著一身黑色金帶龍袍的慶國皇帝陛下,正孤獨地站在檐下,站在最正中的地方。他的身旁沒有一個人,太監宮女們都被遠遠地趕走,被旨意強行綁來觀行的三皇子,此時正臉色蒼白地在一旁遠遠看著他父皇的臉色。
皇帝陛下站的極高,極遠,身形極小,然而在陳萍萍渾濁的眼中,卻依然是那樣的清晰。
孤獨的皇帝漠然地看著法場上被人海包圍的老夥伴,他的眼眸里沒有一絲情緒,然而這種漠然,卻比怨毒更加令人恐懼,令人毛骨悚然。
昨夜體內大部分的鋼珠已經被取了出來,然而身上的刀口還在留著血,留著痛,血水染在黑色金帶的龍袍上,看不出來什麼。皇帝陛下的臉上只是微微發白,也沒有痛楚的味道,然而他看著腳下那個模樣凄慘的老夥伴,卻有讓他更加痛楚的慾望。
皇帝陛下輕輕地點了點頭,身旁約十丈外雙手扶著宮牆的三皇子面色蒼白,下意識里抓緊了城牆,許久之後,三皇子才顫著聲音對下方喊道:「行刑。」
這聲喊,竟是逼得李承澤這個幼時便陰寒狠辣的少年郎快要哭了出來,因為他知道父皇為什麼讓自己來喊這一聲。皇城上的喊聲下來,姚太監開始宣讀最後一道旨意,那是陛下昨夜親手寫就的旨意。
「朕與爾相識數十載,託付甚重,然爾深負朕心,痛甚,痛甚,種種罪惡,三司會審,凌遲處死,朕不惜,依律家屬十六以上處斬,十五歲以下為奴,今止罪及爾一人,余俱釋不問。」
旨意清清楚楚地傳遍皇宮裡每一寸土地,每一道雨絲,每一縷秋風,淡然而絕然,陛下未言罪名,只言朕心被負,痛而不惜,末又法外開恩,不罪閹賊親眷,其間沉痛令人聞之心悸情黯。
然……這些虛偽的話語落在陳萍萍的雙耳里,他只是微微笑了笑,任由雨水滲進自己枯乾的雙唇,低下頭去,不再看那城頭的皇帝。
漁網緊緊地覆蓋在了陳萍萍乾瘦的身軀上,極為困難地用網眼突出了軀幹上的皮膚與肉,一把鋒利特製的小刀顫抖著落了下去,緩緩地割下,將這片肉與老人的身體分離。
這是第一刀,法場之下傳來一陣如山般的喝彩聲!
刀鋒離開網眼,一片肉落在地上,馬上被刑部的官員揀入了盤中。很奇異的是,那片網眼裡的傷口有些發白,有些發乾,並沒有流出太多的血水,似乎這個瘦弱的逆賊身軀里的血已經流光了,精血早已為了某些事情全部奉獻了出去。
執刀的劊子手是刑部的老官,然而他今日雖然已經喝了兩罐烈酒卻依然止不住手抖,他覺得今天自己刀下的這個乾瘦老頭和自己曾經經歷過的官員都不一樣,因為對方的身體里沒有血,對方沒有肉,對方的體內似乎只有一縷幽魂,冷的自己禁不住的發抖。
第二刀下去,血肉分離,淡淡的幾絡血絲在漁網上的流淌著。又是一陣喝彩聲。後面還有幾百幾千幾萬刀?
陳萍萍緊緊的閉著眼睛上,臉色慘白,雙唇極閉,渾身顫抖,似乎是在享受這非人類所能承受的痛楚,他忽然緩緩睜開雙眼,看著身前這個劊子手喘息說道:「你的手法……有些……差。」
劊子手此生未見過這樣的人物,已然超脫了所謂硬氣,有的只是漠然,對生命,對自己生命與痛楚的漠然,或許這位老人體內有些東西已經超越了痛楚?他的手再次顫抖了起來,險些把刀落在了被秋雨打濕的木台之上。
又一刀,又一刀,又一刀,一陣一陣喝彩此起彼伏,然而這些喝彩聲漸漸地小了起來,最後歸於沉默,所有觀刑的官員百姓們閉上了嘴,用一種極為複雜的情緒看著受刑的那位老人。
沒有慘嚎,沒有悲鳴,沒有求饒,沒有求死,沒有亂罵,秋雨中法場上那位被千刀萬剮的老人,只是一味的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所以皇城上下所有的人也沉默了,不由自主地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
陳萍萍於慶國,勞苦功高,可以說沒有這位檢察院頭目,沒有慶國。然而當他引頸就戮,世人之目光,更毒於凌遲其身體的那把小刀。
大抵我們對於神壇上的人,都是一邊頂禮膜拜,一邊恨不得將其推倒再踐上幾腳,看他滿身污垢,倒地不起,才滿足我們這些陰暗心理。再想想十年浩劫,不寒而慄。
民眾之善忘,世事之薄涼,莫過於此。
—————————————————
附原作詩一首。
孤帆一葉澹州天
只在相攜師友間
社稷豈獨一姓重
乾坤誰憐萬民懸
衝天黑騎三千里
孤苑白首二十年
莫道秋至殘軀老
笑看英雄不等閑
《夾邊溝記事》《定西孤兒院記事》裡面對飢餓的描寫看的我胃疼。
紫霞一步步向前走著,她不敢抬頭,只一步步算著腳下的步數,一百步,快到他面前了。
她看見了血,流到她的腳下來。
只聽一個熟悉的聲音對她說:「哈,你來了。」
紫霞猛一抬頭,她看見……
眼前是一座銅鑄高台,台上一根巨柱直入天頂。
柱腳上,有一具半血淋淋半焦乎乎的殘軀,骨肉脫離,已不成人形,唯有一處還有兩顆晶亮的珠子,裡面放出她熟悉的歡喜目光。
「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的。」那殘骸說。
紫霞就那麼看著他,好半天,她說:「你在等 我?」
「我等你?沒有,沒有啊,我……只是想……你會來的……」
猴子有點慌,他說:「那天,我答應你蟠桃會回來就和你一起看晚霞……我很喜歡……花果山的大海……我常在那裡……看太陽……太陽落下去了……其實……我是在想說……等你來……和你說,花果山……那裡的晚霞……很……」血從頭顱上淋漓下來,流進他在蠕動的口中,但他每一個字卻又說的那麼清楚,眼中放出希翼的光。
「你死撐著就為了告訴我這個?」紫霞說。
「其實……還有,我一直想告訴你……你的夢,是真的……我見過那樣一隻松鼠,喜歡在樹枝上看晚霞的松鼠。」
「我不是松鼠,我是從西天的雲彩中化出來的,那隻不過是個夢。」紫霞說著,看著他。她忽然提高了聲音:「孫悟空,你以為你是什麼?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就象一團泥巴!我……不喜歡你這個樣子,我討厭你!那天我說喜歡你,不過是氣巨靈神的。我是天宮的神仙,我不可能和一隻猴子在一起。你是一個妖精!你不是神仙,不是!你記住了嗎?我們永遠是不一樣的!」「你在說什麼?我……我說的不是這個……」那殘骸說。
「你還在做著你的夢嗎?你還在想著天邊的晚霞?你已經輸了,輸了性命,輸了一切!你清醒過來吧,死之前,永遠記住你的名字!你是孫悟空,妖王孫悟空!你不要再幻想和仙人在一起,因為孫悟空是不能成正果的!」她湊向孫悟空,看著他流血的眼睛:「你要記住,花果山的天空其實是一片黑暗,在那兒看不見晚霞的! 」
「 ……」 猴子沉默。
整個天際都屏息看著。
「……是這樣……原來是這樣……」妖王孫悟空說。
「你明白了?你真的明白了?」紫霞問。「是這樣……這……樣……」
那頭顱上的兩點光芒開始慢慢的暗淡了下去。最終完全消失了,那殘骸完全真正變成了沒有生命的軀殼。「妖王死嘍!」天界所有的神仙都歡呼起來。
「把他的殘骸拿到我煉丹爐去,那可是靈氣聚合之物,我要用它來煉製仙丹。」太上老君叫道。
幾個天將一把推開紫霞,上去搬孫悟空的屍骨。
「咦,手裡還抓著什麼?都爛成這樣了,還抓著不放。掰不開啊!」
「別管它了,一起拿去煉了。」
天將們搬著骸骨走過紫霞的旁邊。
紫霞看清了那隻剩枯骨的手上還死死抓著的東西。
是一條紫色的披巾。
…………
這些說起來也還好對吧……
日了狗的是後面
「可是花果山已經毀了,沒有了,沒有花果,沒有生靈……」猴子接著喃喃道,忽然轉頭怒視著諸神,「是你們毀了它,毀了他們!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你們也什麼都不會有!啊——!」
他大叫一聲,沖向諸神。
如來笑笑,將五指伸了出去。
一道巨大的力量將那猴子打翻在地,他再次跳起來,又被擊倒,他再次站起來……
「你還不動手,更待何時?」那個聲音說道。
孫悟空一震,是在叫他么?他剛才幾乎以為那個掙扎著的就是自己。
那不是我,是的幸好那不是我。
我是孫悟空,孫悟空怎麼可能忍受那樣的失敗?怎麼可能接受那種毫無勝利希望的戰鬥。
他感到有什麼就要發生了。
果然,倒下的妖猴突然再次猛的躍了起來。
「我——不——認——輸!」
他發出了野獸般的吼叫,血從他的眼睛裡噴了出來。
孫悟空知道,這是他最後一次的躍起了。
他象一個靜伏的獵手等待著這樣一個機會。
孫悟空蹲身,曲足,起跳,那一瞬棒已在手。
一道純正的金光,一個完美的弧線,一次曠古絕後的進擊。
「不——————」一聲絕望的呼喊。是紫霞。
孫悟空聽出了那個聲音。
他不由一回頭。揮出的手一慢。
那只是一瞬中的一瞬。另一個悟空出手了。
孫悟空站在那裡,看著腳下的戰敗者。
他又一次勝利了,象每次與妖精的戰鬥一樣,他總是最後的勝利者。等一等,眾神都在交頭結耳議論著,倒底是誰死了,誰活著。
死的真的是妖猴?
或者,倒在地上那個才是他自己呢。他摸了摸頭上,還好,金箍兒還在。
那是證明他是孫悟空的唯一標誌。
那是勝利者的金冠。可是那個猴子為什麼也會劇痛呢?
紫霞一步步的走了過來。
她是來擁抱勝利者的么?
她來到了他的面前,卻跪了下去。
跪在了倒在地上的那隻猴子的身邊。
她哭了。
她握起那隻妖猴的手。就是剛才本應拿金箍棒打中他卻伸向了紫霞的那隻手。
她把那隻手輕輕的掰開。那手裡,是一條紫色的紗巾。
孫悟空忽然覺得身體里什麼東西裂開了,象是一塊石頭崩碎了。
猴子你丫活該睡不到江南……
「最後一個……你現在真的是夏彌么?」楚子航抬起眼睛,漆黑的眼睛,瞳光黯淡。
夏彌忽然覺得自己重新看見了那個楚子航,仕蘭中學裡的楚子航,沉默寡言、禮貌疏遠、通過看書來了解一切。那時候他還沒有標誌著權與力的黃金瞳,眼瞳就是這樣黑如點漆,澄澈得能映出雲影天光,讓你不由得想要盯著他的眼睛看,那是孤獨地映著整個世界的鏡子。
「是我啊,」她歪著頭,甜甜地笑了,「我就是夏彌,什麼都別想啦,你剛才只是做了一個夢,夢裡遇見多嚇人的事情都是假的。我一直守著你不是?就像那次你足足睡了十天……」
笑容真美,榮光粲然,臉頰還有點嬰兒肥,嘴角還有小虎牙。火焰把她的身體映成美好的玫紅色,髮絲在風中起落,像是蝴蝶的飛翔。路明非獃獃地看著,想到《聊齋志異》里的名篇《畫皮》,要是妖怪有這樣傾城的一笑,縱然知道她是青面厲鬼,書生秀才也會沉迷其中把?這才是色誘啊,不著一點艷俗,也不用肌膚接觸,只要笑一笑就點亮世界了,讓你死且不懼。
楚子航凝視她許久,緩緩地張開了雙臂把她抱在懷裡。夏彌沒有反抗,這個精分的龍類大概是做戲太深,覺得情濃至此不抱一下似乎對不起唯一的觀眾。她跪著,比坐著的楚子航還高些,就像母親懷抱著疲憊的孩子。她把臉貼在楚子航的頭頂,一隻手輕輕撫摸他的頭髮,另一隻手四指併攏為青灰色的刃爪,無聲得抵在楚子航的後心。
她高高舉起刃爪,嘶聲尖叫起來,瞳孔中熾金色的烈焰燃燒,隱藏在血肉中的利刺再次血淋淋睇突出,頭角猙獰,她在一瞬間再度化為青面獠牙的惡鬼。骨刺刺入了楚子航的身體,從背後透了出來,兩人就像是被一束荊棘刺穿的小鳥,可楚子航動也不動,雕塑般緊緊地擁抱著懷裡的女孩或者雌龍,不願跟她分開。
夏彌,或者耶夢加得,如同被扔進地獄中滾熱的硫磺泉里那樣嘶叫著,同時劇烈地痙攣,血脈膨脹起來凸出於體表,裡面彷彿流動著赤紅色的顏料,像是血,但比血濃郁百倍。
進行到一半的龍化現象停止了,夏彌嶙峋凸凹的面部一點點恢復,柔軟的面頰,一點點的嬰兒肥。刃爪變成了纖細的人類手掌,無力地垂落在身側。
楚子航鬆開了夏彌,艱難地站了起來,一步一步後退。夏彌緩緩地坐在地上,長發垂下遮住了她的臉。
一把折刀刺穿了夏彌的後心,刀刃泛著賢者之石那樣的血紅色。
昂熱的隨身武器,以獅心會第一代領袖梅涅克卡塞爾的亞特坎長刀的碎片打造,曾經重創康斯坦丁的利刃,對於龍類而言那是劇毒的危險武器,就像塗了砒霜的匕首之於人類。劇毒已經通過血液循環感染到了耶夢加得的全身,細胞正在迅速地朽壞,血液粘稠如漆。
「不愧是最像龍類的人類啊,做得真好。」她伸手到背後,拔出了折刀。
「你不是夏彌,你是耶夢加得。」楚子航嘶啞地說。
「是,我是耶夢加得,龍王耶夢加得!」夏彌昂然地仰起頭,死亡已經不可逆轉,但她的尊嚴不可侵犯,她是龍王耶夢加得。
兩個人久久地對視,都是漆黑的眼睛,都默無表情,好像都下定了決心到死也要當仇人。
然而就像是一顆石子投入了冰湖那樣,忽然間漣漪盪開,冰都化了,水波蕩漾,輕柔而無力。夏彌收回了目光,吐出了一柄鑰匙,她一直含著那柄鑰匙。她把鑰匙掛在折刀的環扣上,扔向楚子航,冷笑:「好像我吃了你的女孩似的,去那裡找夏彌吧,我把她的一切都留在那裡了。」
楚子航拾起折刀,久久地看著那柄鑰匙,再抬頭去看夏彌,他真討厭這樣的沉默,沉默的叫人要發瘋,他想說點什麼,可是有太多太多的事情了,來不及問,來不及說,一切都來不及了。
「再見。」最後他輕聲說。
「再見。」夏彌也輕聲地說。
她的瞳孔中最後一絲微光熄滅,仰天倒下,輕得像是一片樹葉。她赤裸地躺在還未冷卻的煤渣上,煤渣灼燒著她的後背和長發,很快又被血浸透。鮮紅的血襯著瑩白的肌膚,這兩種衝突激烈的顏色微妙地融合在一處,讓人想到保加利亞山谷里織錦般的玫瑰花田。
確實有玫瑰,路鳴澤圍繞著她行走,仰頭看天,隨手從懷中花束上扯下大把的玫瑰花瓣對空拋灑,而後冉冉地落在她的身體上。扯呀扯永遠也扯不完似的,最後漫天飛舞的都是花瓣,就像忽如其來的大雪。楚子航低著頭,默默地站在一旁。
路鳴澤說對了,這就是一場葬禮,夏彌躺在棺材裡,楚子航是家屬,路鳴澤是牧師,而路明非是路人。
愛唱歌的女孩被埋在花下了,連帶著她的野心、殘暴和謎一樣的往事。過道里有一陣沉重的皮靴聲。鐵門喳的打開了。奧勃良走了進來,後面跟著那個蠟像面孔的軍官和穿黑制服的警衛。
「起來,」奧勃良說,「到這裡來。」
溫斯頓站在他的面前。奧勃良的雙手有力地抓住了溫斯頓的雙肩,緊緊地看著他。
「你有過欺騙我的想法,」他說,「這很蠢。站得直一些。
對著我看好。」
他停了一下,然後用溫和一些的口氣說:
「你有了進步。從思想上來說,你已沒有什麼問題了。只是感情上你沒有什麼進步。告訴我,溫斯頓——而且要記住,不許說謊;你知道我總是能夠察覺你究竟是不是在說謊的——告訴我,你對老大哥的真實感情是什麼?」
「我恨他。」
「你恨他。那很好,那麼現在是你走最後一步的時候了。
你必須愛老大哥。服從他還不夠;你必須愛他。」
他把溫斯頓向警察輕輕一推。
「101號房,」他說。
在他被監禁的每一個階段,他都知道——至少是似乎知道——他在這所沒有窗戶的大樓里的什麼地方。可能是由於空氣壓力略有不同。警衛拷打他的那個牢房是在地面以下。
奧勃良訊問他的房間是在高高的頂層。現在這個地方則在地下有好幾公尺深,到了不能再下去的程度。
這個地方比他所呆過的那些牢房都要大。但是他很少注意到他的周圍環境。他所看到的只是面前有兩張小桌子,上面都鋪著綠呢桌布。一張桌子距他只有一兩公尺遠,另一張稍遠一些,靠近門邊。他給綁在一把椅子上,緊得動彈不得,甚至連腦袋也無法轉動。他的腦袋後面有個軟墊子把它卡住,使他只能往前直看。
起先只有一個人在屋裡,後來門開了,奧勃良走了進來。
「你有一次問我,」奧勃良說,「101號房裡有什麼。我告訴你,你早已知道了答案。人人都知道這個答案。101號房裡的東西是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
門又開了。一個警衛走了進來,手中拿著一隻用鐵絲做的筐子或籃子那樣的東西。他把它放在遠處的那張桌子上。
由於奧勃良站在那裡,溫斯頓看不到那究竟是什麼東西。
奧勃良又說道:「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因人而異。可能是活埋,也可能是燒死,也可能是淹死,也可能是釘死,也可能是其他各種各樣的死法。在有些情況下,最可怕的東西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東西,甚至不是致命的東西。」
他向旁邊挪動了一些,溫斯頓可以看清楚桌上的東西。
那是一隻橢圓形的鐵籠子,上面有個把手可以提起來。它的正面裝著一隻擊劍面罩一樣的東西,但凹面朝外。這東西雖然距他有三、四公尺遠,但是他可以看到這隻鐵籠子按縱向分為兩部分,裡面都有什麼小動物在裡面。這些小動物是老鼠。
「至於你,」奧勃良說,「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正好是老鼠。」
溫斯頓當初一看到那鐵籠子,全身就有預感似的感到一陣震顫,一種莫明的恐懼。如今他突然明白了那鐵籠子正面那個面罩一樣的東西究竟是幹什麼用的。他嚇得屎尿直流。
「你可不能這樣做!」他聲嘶力竭地叫道。「你可不能,你可不能這樣做!」
「你記得嗎,」奧勃良說,「你夢中感到驚慌的時刻?你的面前是一片漆黑的牆,你的耳朵里聽到一陣震耳的隆隆聲。
牆的另一面有什麼可怕的東西在那裡。你知道自已很明白那是什麼東西,但是你不敢明說。牆的另一面是老鼠。」
「奧勃良!」溫斯頓說,竭力控制自已的聲音。「你知道沒有這個必要。你到底要我幹什麼?」
奧勃良沒有直接回答。等他說話時,他又用了他有時用的教書先生的口氣。他沉思地看著前面,好象是對坐在溫斯頓背後什麼地方的聽眾說話。
「痛楚本身,」他說,「並不夠。有的時候一個人能夠咬緊牙關不怕痛,即使到了要痛死的程度。但是對每一個人來說,都各有不能忍受的事情——連想也不能想的事情。這並不牽涉到勇敢和怯懦問題。要是你從高處跌下來時抓住一根繩子,這並不是怯懦。要是你從水底浮上水面來,盡量吸一口氣,這也並不是怯懦。這不過是一種無法不服從的本能。
老鼠也是如此。對你來說,老鼠無法忍受。這是你所無法抗拒的一種壓力形式,哪怕你想抗拒也不行。要你做什麼你就得做什麼。」
「但是要我做什麼?要我做什麼?我連知道也不知道,我怎麼做?」
奧勃良提起鐵籠子,放到較近的一張桌子上。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綠呢桌布上。溫斯頓可以感到耳朵里血往上涌的聲音。他有一種孤處一地的感覺,好象處身在一個荒涼的大平原中央,這是個陽光炙烤的沙漠,什麼聲音都從四面八方的遠處向他傳來。其實,放老鼠的籠子距他只有兩公尺遠。
這些老鼠都很大,都到了鼠須硬挺、毛色發棕的年齡。
「老鼠,」奧勃良仍向看不見的聽眾說,「是嚙齒動物,但是也食肉。這一點你想必知道。你一定也聽到過本市貧民區發生的事情。在有些街道,做媽媽的不敢把孩子單獨留在家裡,哪怕只有五分鐘,老鼠就會出動,不需多久就會把孩子皮肉啃光。只剩幾根小骨頭。它們也咬病人和快死的人。他們能知道誰沒有還手之力,智力真是驚人。」
鐵籠子里傳來一陣吱吱的叫聲。溫斯頓聽著好象是從遠處傳來一樣。原來老鼠在打架,它們要想鑽過隔開它們的格子到對面去。他也聽到一聲絕望的呻吟。這,似乎也是從他身外什麼地方傳來的。
奧勃良提起鐵籠子,他在提起來的時候,按了一下裡面的什麼東西,溫斯頓聽到咔嚓一聲,他拚命想掙脫開他綁在上面的椅子。但一點也沒有用。他身上的每一部分,甚至他的腦袋都給綁得一動也不能動。奧勃良把鐵籠子移得更近一些,距離溫斯頓的眼前不到一公尺了。
「我已經按了一下第一鍵,」奧勃良說。「這個籠子的構造你是知道的。面罩正好合你的腦袋,不留空隙。我一按第二鍵,籠門就拉開。這些餓慌了的小畜牲就會象萬箭齊發一樣竄出來。你以前看到過老鼠竄跳沒有?它們會直撲你的臉孔,一口咬住不放。有時它們先咬眼睛。有時它們先咬面頰,再吃舌頭。」
鐵籠子又移近了一些。越來越近了。溫斯頓聽見一陣陣尖叫。好象就在他的頭上。但是他拚命克制自已,不要驚慌。要用腦筋想,哪怕只有半秒鐘,這也是唯一的希望。突然,他的鼻尖聞到了老鼠的霉臭味。他感到一陣猛烈的噁心,幾乎暈了過去。眼前漆黑一片。他剎那間喪失了神志,成了一頭尖叫的畜生。但是他緊緊抱住一個念頭,終於在黑暗中掙扎出來。只有一個辦法,唯一的辦法,可以救自己。
那就是必須在他和老鼠之間插進另外一個人,另外一個人的身體來擋開。
面罩的圈子大小正好把別的一切東西排除於他的視野之外。鐵籠門距他的臉只有一兩個巴掌遠。老鼠已經知道可以大嚼一頓了,有一隻在上竄下跳,另外一隻老得掉了毛,後腿支地站了起來,前爪抓住鐵絲,鼻子到處在嗅。溫斯頓可以看到它的鬍鬚和黃牙。黑色的恐怖又襲上心來。他眼前一片昏暗,束手無策,腦里一片空白。
「這是古代中華帝國的常用懲罰,」奧勃良一如既往地訓誨道。
面罩挨到了他的臉上。鐵絲碰在他的面頰上。接著——
唉,不,這並不能免除,這只是希望,小小的一線希望。太遲了,也許太遲了。但是他突然明白,在整個世界上,他只有一個人可以把懲罰轉嫁上去——只有一個人的身體他可以把她插在他和老鼠之間。他一遍又一遍地拚命大叫:
「咬裘莉亞!咬裘莉亞!別咬我!裘莉亞!你們怎樣咬她都行。把她的臉咬下來,啃她的骨頭。別咬我!裘莉亞!別咬我!」
他往後倒了下去,掉到了深淵裡,離開了老鼠。他的身體仍綁在椅子上,但是他連人帶椅掉下了地板,掉過了大樓的牆壁,掉過了地球,掉過了海洋,掉過了大氣層,掉進了太空,掉進了星際——遠遠地,遠遠地,遠遠地離開了老鼠。
他已在光年的距離之外,但是奧勃良仍站在他旁邊。他的臉上仍冷冰冰地貼著一根鐵絲。但是從四周的一片漆黑中,他聽到咔嚓一聲,他知道籠門已經關上,沒有打開。
[圖片]冰與火之歌——血色婚禮
砌牆
余華《現實一種》
小孩子天真的殘忍。
他們走後不久,皮皮依然站在原處,他在聽著雨聲,現在他已經聽出了四種雨滴聲,雨滴在屋頂上的聲音讓他感到是父親用食指在敲打他的腦袋;而滴在樹葉上時彷彿跳躍了幾下。另兩種聲音來自屋前水泥地和屋後的池塘,和滴進池塘時清脆的聲響相比,來自水泥地的聲音顯然沉悶了。
於是孩子站了起來,他從桌子底下鑽過去,然後一步一步走到祖母的卧室門口,門半掩著,祖母如死去一般坐在床沿上。孩子說:「現在正下著四場雨。」祖母聽後打了一個響亮的嗝。孩子便嗅到一股臭味,近來祖母打出來的嗝越來越臭了。所以他立刻離開,他開始走向堂弟。
堂弟躺在搖籃里,眼睛望著天花板,臉上笑眯眯,孩子就對堂弟說:「現在正下著四場雨。」
堂弟顯然聽到了聲音,兩條小腿便活躍起來,眼睛也開始東張西望。可是沒有找到他。他就用手去摸摸堂弟的臉,那臉像棉花一樣鬆軟。他禁不住使勁擰了一下,於是堂弟「哇」地一聲燦爛地哭了起來。
這哭聲使他感到莫名的喜悅,他朝堂弟驚喜地看了一會,隨後對準堂弟的臉打去一個耳光。他看到父親經常這樣揍母親。挨了一記耳光後堂弟突然窒息了起來,嘴巴無聲地張了好一會,接著一種像是暴風將玻璃窗打開似的聲音衝擊而出。這聲音嘹亮悅耳,使孩子異常激動。然而不久之後這哭聲便跌落下去,因此他又給了他一個耳光。堂弟為了自衛而亂抓的手在他手背上留下了兩道血痕,他一點也沒覺察。他只是感到這一次耳光下去那哭聲並沒窒息,不過是響亮一點的繼續,遠沒有剛才那麼動人。所以他使足勁又打去一個,可是情況依然如此,那哭聲無非是拖得長一點而已。於是他就放棄了這種辦法,他伸手去卡堂弟的喉管,堂弟的雙手便在他手背上亂抓起來。當他鬆開時,那如願以償的哭聲又響了起來。他就這樣不斷去卡堂弟的喉管又不斷鬆開,他一次次地享受著那爆破似的哭聲。後來當他再鬆開手時,堂弟已經沒有那種充滿激情的哭聲了,只不過是張著嘴一顫一顫地吐氣,於是他開始感到索然無味,便走開了。
他重新站在窗下,這時窗玻璃上已經沒有水珠在流動,只有雜亂交錯的水跡,像是一條條路。孩子開始想像汽車在上面賓士和相撞的情景。隨後他發現有幾片樹葉在玻璃上搖晃,接著又看到有無數金色的小光亮在玻璃上閃爍,這使他驚訝無比。於是他立刻推開窗戶,他想讓那幾片樹葉到裡面來搖晃,讓那些小光亮跳躍起來,圍住他翩翩起舞。那光亮果然一涌而進,但不是雨點那樣一滴一滴,而是一片,他發現天晴了,陽光此刻貼在他身上。剛才那幾片樹葉現在清晰可見,屋外的榆樹正在伸過來,樹葉綠得晶亮,正慢慢地往下滴著水珠,每滴一顆樹葉都要輕微地顫抖一下,這優美的顫抖使孩子笑了起來。然後孩子又出現在堂弟的搖籃旁,他告訴他:「太陽出來了。」堂弟此刻已經忘了剛才的一切,笑眯眯地看著他。他說:「你想去看太陽嗎?」堂弟這時蹬起了兩條腿,嘴裡「哎哎」地叫了起來。他又說:「可是你會走路嗎?」堂弟這時停止了喊叫,開始用兩隻玻璃球一樣的眼睛看著他,同時兩條胳膊伸出來像是要他抱。「我知道了,你是要我抱你。」他說著用力將他從搖籃里抱了出來,像抱那隻塑料小凳一樣抱著他。他感到自己是抱著一大塊肉。堂弟這時又「哎哎」地叫起來。「你很高興,對嗎?」他說。隨後他有點費力地走到了屋外。
那時候遠處一戶人家正響著鞭炮聲,而隔壁院子里正在生煤球爐子,一股濃煙越過圍牆滾滾而來。堂弟一看到濃煙高興地哇哇大叫,他對太陽不感興趣。他也沒對太陽感興趣,因為此刻有幾隻麻雀從屋頂上斜飛下來,逗留在樹枝上,那幾根樹枝隨著它們喳喳的叫聲而上下起伏。
然而孩子感到越來越沉重了,他感到這沉重來自手中抱著的東西,所以他就鬆開了手,他聽到那東西掉下去時同時發出兩種聲音,一種沉悶一種清脆,隨後什麼聲音也沒有了。現在他感到輕鬆自在,他看到幾隻麻雀在樹枝間跳來跳去,因為樹枝的抖動,那些樹葉像扇子似地一一。他那麼站了一會後感到口渴,所以他就轉身往屋裡走去。
他沒有一下子就找到水,在卧室桌上有一隻玻璃杯放著,可是裡面沒有水。於是他又走進了廚房,廚房的桌上放著兩隻搪瓷杯子,蓋著蓋。他沒法知道裡面是否有水,因為他夠不著,所以他重新走出去,將塑料小凳搬進來。在抱起塑料小凳時他驀然想起他的堂弟,他記得自己剛才抱著他走到屋外,現在卻只有他一人了。他覺得奇怪,但他沒往下細想。他爬到小凳上去,將兩隻杯子拖過來時感到它們都是有些沉,兩隻杯子都有水,因此他都喝了幾口。隨後他又惦記起剛才那幾隻麻雀,便走了出去。而屋外榆樹上已經沒有鳥在跳躍,鳥已經飛走了。他看到水泥地開始泛出了白色,隨即看到了堂弟,他的堂弟正舒展四肢仰躺在地上。他走到近旁蹲下去推推他,堂弟沒有動,接著他看到堂弟頭部的水泥地上有一小攤血。他俯下身去察看,發現血是從腦袋裡流出來的,流在地上像一朵花似地在慢吞吞開放著。而後他看到有幾隻螞蟻從四周快速爬了過來,爬到血上就不再動彈。只有一隻螞蟻繞過血而爬到了他的頭髮上。沿著幾根被血凝固的頭髮一直爬進了堂弟的腦袋,從那往外流血的地方爬了進去。他這時才站起來,茫然地朝四周望望,然後走回屋中。
他看到祖母的門依舊半掩著,就走過去,祖母還是坐在床上。他就告訴她:「弟弟睡著了。」祖母轉過頭來看了看他,他發現她正眼淚汪汪。他感到沒意思,就走到廚房裡,在那把小凳上坐了下來。他這時才感到右手有些疼痛,右手被抓破了。他想了很久才回憶起是在搖籃旁被堂弟抓破的,接著又回憶起自己怎樣抱著堂弟走到屋外,後來他怎樣鬆手。因為回憶太累,所以他就不再往下想。他把頭往牆上一靠,馬上就睡著了。很久以後,她才站起來,於是她又聽到體內有筷子被折斷一樣的聲音。聲音從她鬆弛的皮膚里衝出來後變得異常輕微,儘管她有些耳聾,可還是清晰地聽到了。因此這時她又眼淚汪汪起來,她覺得自己活不久了,因為每天都有骨頭在折斷。她覺得自己不久以後不僅沒法站和沒法坐,就是躺著也不行了。那時候她體內已經沒有完整的骨骼,卻是一堆長短形狀粗細都不一樣的碎骨頭不負責任地擠在一起。那時候她腳上的骨頭也許會從腹部頂出來,而手臂上的骨頭可能會插進長滿青苔的胃。她走出了卧室,此後她沒再聽到那種響聲,可她依舊憂心忡忡。此刻從那敞開的門窗湧進來的陽光使她兩眼昏花,她看到的是一片閃爍的東西,她不知道那是什麼,便走到了門口。陽光照在她身上,使她看到雙手黃得可怕。接著她看到一團黃黃的東西躺在前面。她仍然不知道那是什麼。於是她就跨出門,慢吞吞地走到近旁,她還沒認出這一團東西就是她孫兒時,她已經看到了那一攤血,她嚇了一跳,趕緊走回自己的卧室。
李碧華的短篇,寫過凌遲
《卡拉馬佐夫兄弟》第五卷正與反 第四節反叛 費奧多爾·米哈伊洛維奇·陀思妥耶夫斯基 著 榮如德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
「我必須向你承認一件事,」伊萬重又開始說,「我一向無法理解,怎麼可能愛自己的鄰人。依我看,恰恰對鄰人是不可能愛的,只有對遠一點的人或許還可能。有一次不知在什麼地方,我讀到過有關『仁慈的約翰』(一位聖人)的事迹,說有一個饑寒交迫的行人來到他那裡,請求暖一暖他的身子,仁慈的約翰便和他一起躺到床上,把他抱住,向他因患某種可怕的疾病而潰爛發臭的口中呵氣。我深信他這樣做是一種偽善的矯情,是出於義務所規定的愛心,是硬拉到自己身上的宗教懲罰。要愛一個人,必須讓那個人躲起來;只要他稍一露面——愛就沒了。」
「佐西馬長老不止一次談過這個問題,」阿遼沙指出,「他也曾說,人的面孔往往會阻礙許多還沒有施愛經驗的人去愛別人。然而人類中不是也有許多愛嗎?而且幾乎無異於基督的博愛,這一點我自己知道,伊萬……」
「這一點我目前還不知道,也無法理解,而且有不計其數的人也和我一樣。問題在於這是人們惡劣的品質造成的呢,還是他們的本性使然。我認為,基督對人們的博愛在某種程度上是世間不可能出現的奇蹟。誠然,他是神。但我們可不是神。舉例說,假定我正在忍受水深火熱之苦,但別人決不可能知道我痛苦到什麼程度,因為他是另一個人,不是我,況且很少有人願意承認別人是受難者(好像那是一種頭銜)。你認為人們不願意承認的原因何在?原因很多,比方說我有異味,我一臉蠢相,或者有一次我踩了他的腳。此外,苦難也有各種各樣。如果是低人一等的苦難,比如飢餓,我的恩人還可以承認我受苦;但若是高級一些的苦難,比如為思想所受的苦,他能予以承認的簡直絕無僅有。因為他朝我一看,忽然發現我的臉與他想像中一個為某種思想而受苦的人應該有的臉大不一樣。於是他馬上剝奪我接受他恩惠的資格,甚至完全不是由於他心地不好。乞丐,特別是出身高貴的乞丐,決計不可拋頭露面,只能通過報紙求乞。抽象地愛鄰人還可以,或者從遠處愛也行,但在近處幾乎決不可能。倘若一切都像在舞台上跳芭蕾那樣,乞丐出場時身穿絲綢破衣服,戴著破花邊,一邊乞討,一邊翩翩起舞,那時還可以欣賞他們。欣賞,但畢竟不是愛。
「這點說得夠多了。我只想把你放到我的觀點上來。我本想從整體上談人類的苦難,但還是專門談談孩子們的苦難吧。這樣會把我的論據規模壓縮成十分之一,但還是限於孩子為好,當然這對我並不有利。第一,孩子即使在近處也可愛,甚至骯髒、難看的也可愛(不過,我覺得孩子的臉從來沒有難看的)。第二,我之所以不談大人,除了他們可厭可惡、不值得愛之外,還因為他們已得到補償:他們吃了蘋果,認識了善與惡,變得『和上帝一樣』。可是孩子什麼也沒吃過,暫時還是清白無辜的。你喜歡孩子嗎,阿遼沙?我知道你喜歡,你將會明白現在我為什麼只願談論他們。如果他們在世上也苦難深重,那無疑是為了他們的父輩,他們是代吃了蘋果的父輩受過,——但這是來自另一世界的論點,非世間凡人的心所能理解。無辜者不該代人受苦,何況還是這樣的無辜!給你一個驚喜,阿遼沙,我也極其喜歡孩子。記住了,兇殘的人,暴烈、貪慾的人,卡拉馬佐夫們,有時也非常喜歡孩子。當孩子真正還是孩子的時候,比方說七歲之前,他們堅持與大人保持距離,簡直像是另一種生命體,有著另一種天性。我認識一名在獄中服刑的強盜:在他的盜賊生涯中,他夤夜潛入人家偷盜時經常毒打事主的全家,還殺死了幾個孩子。但在蹲大獄的時候,他卻喜歡孩子到了奇怪的程度。他從鐵窗內老是望著在獄中院子里玩耍的孩子們。他設法使一個小男孩走到他的窗前,他倆成了好朋友……。你可知道我說這些為了什麼,阿遼沙?我覺得有點兒頭疼,心裡憋得慌。」
「你說話的樣子很奇怪,」阿遼沙不安地指出,「好像頭腦不大正常。」
「順便提一下,不久前在莫斯科,有一個保加利亞人告訴我,」伊萬·費堯多羅維奇繼續說,他似乎不理會弟弟的話,「在他們那裡,土耳其人和切爾克斯人因為害怕斯拉夫人大暴動,到處姦淫燒殺,用釘子把囚犯的耳朵釘在圍牆上過夜,到早晨再把他們絞死——種種暴行罄竹難書。的確,談到人的殘暴時往往稱之為『獸行』,但這對於獸類是極不公平和帶侮辱性的:獸類絕對不可能像人那樣殘忍,獸類的殘忍不可能那樣高明,那樣藝術。老虎只會咬,只會撕。老虎即使會使用釘子,也絕對不會想到把人的耳朵釘起來過夜。這些土耳其人虐殺兒童其實是在取樂,而且花樣翻新,或者用匕首從母腹中把孩子挖出來,或者把吃奶的嬰兒往上拋,然後當著母親的面用刺刀尖接住。讓母親親眼目睹是最主要的樂趣。還有這樣一幅景象引起我很大的興趣。你想像一下:一個母親懷抱嬰兒渾身哆嗦,周圍都是闖進來的土耳其人。這些人想出一個有趣的主意:他們對嬰兒做出撫愛的樣子,嘻嘻哈哈地想把孩子逗樂;他們成功了,孩子果然笑了。這時一個土耳其人用手槍瞄準嬰兒的臉,距離僅為四五寸。那小男孩笑得很開心,伸出兩隻小手去抓手槍,忽然那位藝術家對準他的臉扣動扳機,把他的小腦袋打得稀爛……。很藝術,不是嗎?附帶提一下,據說土耳其人非常喜愛甜食。」
「二哥,你說這些做什麼?」阿遼沙問。
「我想,如果世上不存在魔鬼,那麼是人創造了魔鬼,是人按照自己的模樣造出了魔鬼。」
「就是說,跟上帝一樣。」
「你可真會撥轉話鋒,就像《哈姆雷特》中波樂紐斯所說的那樣,」伊萬笑了。「你把我的話鋒撥轉過來對著我,算你贏了,我很高興。可你的上帝既然是人按照自己的模樣造出來的,也好不到哪兒去。剛才你問:我說這些做什麼?我可以告訴你,我愛收集某些事實。信不信由你,我往往從報章、口述中抄錄、記下某些小故事,來自什麼地方的都有,我收集到的材料已經相當可觀。土耳其人當然也在收藏之列,但這些都是外國人。我還有國產貨,甚至比土耳其的更精彩。你也知道,咱們國家較多的是拷打,用樹條和鞭子抽,這是國粹。在我國,用釘子釘耳朵是不可想像的,咱們畢竟是歐洲人。但樹條、鞭子——這已經是咱們的某種傳統,誰也剝奪不了。現在國外好像已經不興打人,是風氣凈化了呢,還是制訂了禁止人抽打人這樣的法律,不過他們會用別的跟咱們一樣純粹國產的辦法來替代,其國粹程度在我國簡直是做不到的,不過我國好像也在引進,尤其是自從在上層社會中開展宗教運動以來。我有一本從法文翻譯過來的小冊子寫得很出色,裡邊講到沒多久——總共才五年——以前在日內瓦曾處決一名兇殘的殺人犯,他是個叫里夏爾的小夥子,大約二十三歲,幾乎在臨上行刑台的時候他表示悔罪,皈依了基督教。這個裡夏爾是個私生子,當他還是個六歲的小孩時就被贈送給瑞士的山地牧民,他們把他養大,想用來幹活。他像一隻小野獸在牧人中間成長,牧人們什麼也沒有教他,而且幾乎不顧他的衣食,卻從七歲開始便把他當作牧童使喚,不管天氣潮濕寒冷都要出去放養牲口。當然,他們中誰也不會問心有愧,相反,認為自己有充分的權利這樣做,因為里夏爾是人家當作一件東西那樣送給他們的,他們甚至不認為有必要讓他吃飽。據里夏爾本人交代,那幾年他就像福音書中的浪子,極想吃一點餵豬待售的麵糊,可是人家連這也不給他,當他從豬那兒偷吃時還要挨打;就這樣度過了他的整個童年和少年時代,直到長大成人,有了力氣,便開始偷盜。起先,他在日內瓦逐日打零工,掙來的錢買酒喝光,日子過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最後把一個老頭兒殺了,還搶了他的財物。他給抓住後經過審訊被判死刑。人家在這方面從不婆婆媽媽。接著,他在監獄裡馬上被牧師和各種基督教兄弟會的成員、慈善機構的太太們等等所包圍。他們在獄中教他讀書寫字,給他講解福音,經過不斷的啟發、開導,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最後他自己莊嚴地承認了自己的罪行。他皈依了基督教,還親自寫信給法庭,承認自己是個惡魔,但最終還是得到上帝的賜福而心明眼亮。這事轟動了日內瓦,當地的慈善界、宗教界忙得不亦樂乎。有身份、有教養的上層人士紛紛去監獄看望他。人們親吻里夏爾,擁抱里夏爾,對他說:『你是我們的兄弟,你是有福的!』而里夏爾本人感動得直哭:『是的,我是有福的!以前,在我的整個童年和少年時代我能吃到豬食就很高興了,如今上帝賜福予我,我將懷著對上帝的敬畏之心死去!』人們說:『是的,是的,里夏爾,你懷著對上帝的敬畏之心死去吧。你殺了人,你應該懷著對上帝的敬畏之心死去。過去,你羨慕豬食,為了偷吃豬食挨過打(你的行為很不好,因為偷東西是不允許的),那時你完全不知道有上帝,這怪不得你,——但是你殺了人,就必須死。』最後一天來到了。軟癱無力的里夏爾哭著,口中不斷重複道:『這是我最美好的一天,我要去見上帝了!』牧師們、法官們和行善的太太們向他喊道:『是的,這是你最最幸福的日子,因為你要去見上帝了!』他們有的乘車,有的步行跟在押送里夏爾的囚車後面向刑場進發。到了行刑台前,他們向里夏爾高呼:『去死吧,我們的兄弟,懷著對上帝的敬畏之心去死吧,因為你也得到了賜福!』於是,贏得兄弟們無數個吻的里夏爾兄弟被拖上行刑台置於斷頭機下,因為他也得到了賜福而被當作兄弟一般砍掉了腦袋。
「這件事很有代表性。這本小冊子是由上流社會中一些俄國路德宗的慈善家譯成俄文的,為了向俄國百姓進行啟蒙教育而隨報紙刊物免費散發。里夏爾案件的妙處在於它的民族性。在我國,僅僅因為他成了我們的兄弟並且得到賜福而被砍掉腦袋這樣的事儘管很難想像,但是,我再說一遍,咱們有自己的辦法,幾乎毫不遜色。咱們的辦法歷史悠久,而且通過笞刑可以得到立竿見影的享受。涅克拉索夫有一首詩寫農夫用鞭子抽馬的眼睛,抽打『溫順的眼睛』。這種現象人人見過,這是俄國的國粹。詩人描寫了那匹瘦弱的馬因為負載過重連車一起陷入泥塘拉不出來。農夫抽打瘦馬,往死里打,最後,他不明白自己在幹什麼,只是因為抽得性起而狠心地、沒完沒了地抽打,一邊說:『哪怕你拉不動也得拉,哪怕你死了也得拉!』瘦馬拚命使勁,這時農夫不顧馬兒毫無自衛能力,竟開始抽它流淚的、『溫順的眼睛』。馬兒沒命地一衝,把車拉了出來繼續前進,它渾身哆嗦,上氣不接下氣,腳步踉蹌,打著趔趄,那副狼狽相在涅克拉索夫筆下真令人不忍卒讀。〔9〕然而,這到底只是一匹馬,上帝創造了馬就是讓它們挨鞭子的。這是韃靼人向咱們傳授的道理,還把鞭子送給咱們留作紀念。但是,要知道樹條和鞭子也可以用來抽人。於是一位飽學的先生和他的夫人用樹條抽打他們的親生女兒——才七歲的小孩,——有關此事我作了詳細的摘錄。做爸爸的因為樹條還帶有細枝而高興,說是這樣『更貼肉些』,他就開始這樣『貼肉』地收拾親生女兒。我確切地知道有這樣一些人,他們隨著一下一下的抽打會越來越帶勁兒,直至抽得性起,真正是野性勃發,一下比一下力大勢沉。笞杖持續了一分鐘,五分鐘,十分鐘,時間越長,用力越猛,節奏越快,越是『貼肉』。那小女孩大聲呼喊,後來不能喊了,只能有氣無力地說:『爸爸,爸爸,好爸爸,親爸爸!』此事鬼知道怎樣陰錯陽差鬧到了法院。被告請了律師為之辯護。俄國老百姓早就把律師叫做『出賣良心的魔法師』。律師氣壯如牛地為他的當事人辯護:『這是極普通、極平常的家務事,父親責打了女兒幾下,居然有人告到法院來,真是我們時代的恥辱!』被說服的陪審員們退庭後作出無罪的判決。公眾為虐待者被宣告無罪而歡呼雀躍。可惜當時我不在場,否則我一定大聲疾呼建議設立一項以這位虐待狂命名的獎學金!……場面真夠精彩的!
「不過有關兒童的情況我還有更精彩的,我收集了好多好多關於俄國兒童的材料,阿遼沙。一對父母,屬於『備受尊敬的,有文化、有教養的公務員階層』,他們憎恨五歲的小女兒。你瞧,我再次斷言,人類中具有這種特性的還真不少,那就是——喜歡虐待兒童,專門虐待兒童。這些虐待狂對待其他所有的人甚至頗有好感,溫良恭順,不失為有教養、講人道的歐洲人,但他們酷愛折磨兒童,在這一層意義上甚至可以說酷愛兒童。正是孩子缺乏自我保護能力這一點構成對施虐者的誘惑;孩子天使般的純真易信,他們無處可去,無人可找,——這便使虐待狂卑劣的血沸騰起來。
「當然,任何人身上都潛藏著野獸,暴怒的野獸,聽到受虐者的慘叫樂不可支的野獸,恣意胡為的野獸,放蕩致病——痛風、肝病——的野獸,等等。那兩位有文化的父母對可憐的五歲小女孩施以一切可能的摧殘。他們打她,抽她,踢她,卻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造成小女孩遍體上下青一塊紫一塊。到後來,他們竟發展到挖空心思的地步:他們在大冷天把小女孩整夜關在茅房裡,原因是她夜裡大小便不叫(一個五歲的孩子天使般熟睡時哪能保證不尿床?)。為了這個緣故,他們把她的糞便抹在她臉上,還強迫她吃自己拉的屎,逼她的竟是母親!夜裡,可憐的小女孩關在茅房內發出痛苦的呻吟,而這位母親自己居然照睡不誤!這個小小的生命體甚至還鬧不清究竟是怎麼回事,當她在又冷又暗的茅房裡用小拳頭捶擊自己有傷痛的胸部,流著並無怨恨的、溫順的血淚求上帝保護她的時候,你可明白,我的朋友,我的兄弟,你這個虔誠而馴良的見習修士,你可明白為何需要編造這個彌天大謊?據說,如果沒有它,人在世上就活不下去,因為人不可能認識善與惡。倘若要付出這樣的代價,那又何必認識他媽的什麼善與惡?要知道,整個認識世界也抵不上那小女孩向上帝哭訴時所灑的眼淚。我不談大人的苦難,他們已經吃了蘋果,哪怕魔鬼把他們統統抓去也不妨,可是這些孩子,這些小生命!我大概使你受不了啦,阿遼沙,你好像不大舒服。要是你受不了,我就不說也罷。」
「不礙事,我也想受苦,」阿遼沙嘀咕道。
「我再描述一幅圖景,只有一幅,因為它引起了我的好奇心。這很能說明問題,更重要的是我剛從一本研究我國歷史的刊物上讀到,那是《檔案》還是《舊事》,我已經忘了是從哪兒讀到的,要查一下。那是最黑暗的農奴制時期,還在本世紀初,人民的解放者萬歲!在本世紀初有位權重一時的將軍,他還是極其富有的大地主,但他解甲歸田後幾乎毫不懷疑他對自己的農奴擁有生殺予奪之權。當時確有這樣的人,不過即使在那個時候,這樣的人恐怕為數也不多。這位將軍住在農奴多達兩千人的田莊上,作威作福,把田產不多的鄰居視為他的幫閑和小丑。他豢養著數百條狗,連狗夫也有將近一百名,一律穿制服,跨坐騎。一名在莊院內當僮僕的男孩,總共才八歲,有一次扔石塊玩耍時砸傷了將軍心愛的一條獵犬的腿。將軍問:『我的愛犬怎麼瘸了?』下人稟報說如此這般,是這個男孩向它扔石塊傷了它的腿。將軍把男孩打量了一番,說:『啊,是你乾的!把他拿下!』當時男孩和他的母親在一起,他從母親身邊被帶走後在囚室里關了整整一宿。第二天一早,將軍帶著全體扈從出去行獵;他騎在馬上,周圍除獵犬外,幫閑、狗夫、獵頭也都騎馬。莊院內的僕役被召集到四周聽訓,肇禍男孩的母親在最前面。男孩從囚室里被帶出來。那是一個陰冷有霧的秋日,最適合打獵。將軍吩咐把男孩的衣服脫光,可憐他渾身發抖,嚇得魂飛魄散,一聲也不敢吱……。這時將軍下令:『趕他跑。』狗夫們便沖他大叫:『快跑,快跑!』那孩子便開始跑……只聽得將軍大喝一聲:『給我追!』——指揮所有的獵犬向小男孩衝去。母親眼睜睜看著一大群狗把她的孩子撕成碎片!……後來這位將軍好像給監護起來了。試問……該拿他怎麼辦?槍斃嗎?為了道德感情上的滿足把他槍斃?說呀,阿遼沙!」
「槍斃!」阿遼沙低聲說,並且帶著一絲蒼白的慘笑舉目望著二哥。
「太棒了!」伊萬欣喜若狂地嚷道。「既然你這樣說,那就意味著……。啊,好一個潛心苦行的修士!原來你心中竟藏著這樣一個小鬼啊,阿遼沙·卡拉馬佐夫!」
「我說話荒唐,但是……」
「關鍵就在『但是』上……」伊萬大聲說。「知道嗎,見習修士,世上太需要荒唐了。這世界就是靠荒唐支撐起來的,要是沒有荒唐,世界只是一潭死水。該了解的事我們心中有數!」
「你了解什麼?」
「我一點也不明白,」伊萬像在夢囈似地繼續說,「現在我也不想明白什麼。我只想站在事實一邊。我早就決定什麼也不去弄明白。要是我想弄明白什麼,馬上就會背離事實,所以我決定站在事實一邊……」
「你為什麼要試探我?」阿遼沙痛心地問。「你究竟能不能告訴我?」
「當然能,我正是朝著告訴你的方向引導。你在我心目中相當可貴,我不想對你撒手,我不願把你拱手讓給你的佐西馬。」
伊萬頓了一下,他的臉一下子變得非常憂傷。
「聽我說:我只舉了兒童的例子,為的是可以看得更清楚。關於人世間其他的眼淚,儘管整個地球從地殼到地心都浸透了淚水,——我卻隻字不提,我故意縮小了題目的範圍。我是一隻臭蟲,並且誠惶誠恐地承認,我一點也不明白為什麼一切被安排成這個樣子。我看只能怨人們自己:給了他們天堂,他們卻要自由,明明知道會給自己帶來不幸,還是從天上偷了火,所以不值得為他們惋惜。憑著我這可憐的歐幾里得式凡人頭腦,我只知道世上有苦難,卻不知道誰該對此負責;只知道一切都是互為因果的,道理簡單明了;只知道一切順其自然便可保持平衡,——但這僅僅是歐幾里得式的無稽之談,這我知道,可是照此活下去我不能同意!無人對苦難負責以及我知道無人負責——這不能使我心安理得。我需要得到補報,否則我將消滅自己。而且兌現不在無涯無垠的地方和遙遙無期的未來,而是在這個世界上,讓我親眼看到。我有這樣的信念,我想親眼看到;假如到那時我已經死去,就讓我復活,因為事情發生時我若不在,那可太虧了。我受苦受難可不是為了用自己,用我作的惡、遭的罪做肥料為別人栽培未來的和諧。我想親眼目睹鹿在獅子身旁躺下,被害人從墳墓里站起來和兇手擁抱。當所有的人恍然大悟為何一切如此安排的時候,我希望我也在場。這個願望是世間一切宗教賴以立命的基礎,而我是信教的。
「可是,話又得回到孩子上來,我該拿他們怎麼辦呢?這個問題我解決不了。我這是第一百次重申:問題多得很,但我僅以兒童為例是因為這樣能把我要說的意思表達得一清二楚。聽著,如果人人都得受苦,以便用苦難換取永恆的和諧,那麼,請回答我:這跟孩子們有什麼相干?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為什麼他們也必須受苦?為何要他們以苦難為代價換取和諧?為什麼他們也成了肥料,用自身為他人栽培和諧?人們抱成一團為非作歹,我可以理解;抱成一團實施報復,我也可以理解;可是不該把孩子也扯進來。如果他們的父輩作惡果真都有他們的份,那就不是這個世界的真理,我是理解不了的。也許某一位愛開玩笑的人會說,孩子反正要長成大人,將來遲早會作惡多端;但他並沒有長大啊,他八歲便讓狗撕成了碎片!
「喔,阿遼沙,我不是在褻瀆神聖!當天上和地下的一切匯成一片讚美聲,當現在和過去的一切生命體山呼『主啊,你是正確的,因為你的路開通了』時,宇宙將如何為之震蕩——我是可以理解的。當母親和唆使獵犬咬死她兒子的仇家擁抱,他們仨齊聲含淚高呼『主啊,你是正確的』時,認識自然便告完成,一切也就明白了。但是癥結恰恰在於我不能接受這種和諧。只要我還活在世上,我就要抓緊時間採取措施。你瞧著,阿遼沙,也許真的會出現這樣的情況:當我自己活到那一天或死而復活的時候,我看著母親與摧殘她孩子的兇手擁抱,或許我自己也將與萬眾一起歡呼:『主啊,你是正確的!』但那時我不願歡呼。目前還有時間,我要趕緊把自己保護起來,所以我斷然拒絕最高和諧。別的不說,單是那個被關在臭茅房裡捶胸向上帝哭訴的小女孩的眼淚,就不是所謂的永恆和諧所能抵償的。之所以不能抵償,是因為孩子的眼淚白流了。孩子的眼淚應該得到補償,否則就不可能有和諧。可是你能用什麼去補償呢?這可能嗎?難道用報復來補償?報復與我又有何干?讓虐待狂們下地獄於我有什麼好處?孩子們已經被摧殘了,地獄又能挽回什麼?再說,有地獄還談得上什麼和諧?我只想寬恕和擁抱,我不想讓更多的人受苦。如果說孩子們遭的罪被納入苦難的總額以湊足贖買真理所必須付出的代價,那麼,我先在此聲明,全部真理不值這個價。說到底,我不願母親與唆使獵狗咬死她兒子的兇手擁抱!她最好不要擅自寬恕兇手!萬一她願意,她只能代表自己寬恕兇手給她那顆母親的心造成的無限痛苦;但她那被撕成碎片的孩子遭的罪,她沒有權利寬恕,哪怕孩子自己寬恕了兇手,她也不敢寬恕兇手對她兒子所犯的罪行!既然如此,既然他們不敢寬恕,哪裡還有和諧?全世界有哪一個人能寬恕或有權利寬恕?我不要和諧,這是出於對人類的愛。我寧願留在苦難得不到補償的狀態。我寧願讓我受的苦得不到補償,我心中的憤怒得不到發泄,哪怕我並不正確。此外,和諧的要價也太昂貴了,我們根本付不起進入那種狀態的代價。所以我急於退還我的入場券。如果我是一個正直的人,就應該儘快把它退回去。我就是在這樣做。並非我不接受上帝,阿遼沙,我只是恭而敬之地把入場券還給他。」
「這是反叛,」阿遼沙低首垂目輕輕地說。
「反叛?我可不想從你口中聽到這兩個字,」伊萬深沉地說。「人在反叛中是活不下去的,可我想活下去。你直截了當地告訴我,我向你質問,回答我:你想像一下,你在建造一座人類命運的大廈,目的是最終讓人們幸福,給他們和平與安寧,但為此目的必須而且不可避免地要摧殘一個——總共只有一個——小小的生命體,就算是那個用小拳頭捶自己胸部的小女孩吧,用她的得不到補償的眼淚為這座大廈奠基,你會不會同意在這樣的條件下擔任建築師,告訴我,別撒謊!」
「不,我不會同意,」阿遼沙輕輕地說。
「你能不能設想,你為之造大廈的人們自己會同意接受建立在一個小孩遭虐待而白流的鮮血之上的幸福?即便接受了,他們能永遠幸福嗎?」
「不,我無法設想。二哥,」阿遼沙突然說,眼睛頓時閃亮,「你剛才問:全世界有哪一個人能寬恕或有權利寬恕?但這個人是有的,他能寬恕一切,寬恕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因為他本人就為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獻出了自己無辜的血。你把他給忘了,而大廈就是在他身上建造起來的,人們就是向他高呼:『主啊,你是正確的,因為你的路開通了。』」
「啊,這位『唯一無罪的』和他的血!不,我沒忘,相反,我正納悶,這麼長時間你怎麼不把他抬出來,因為通常在辯論中你們那一派總是首先把他抬出來。知道嗎,阿遼沙,你別笑,我曾經創作過一部長詩,大約在一年以前。如果你可以和我一起再浪費十分鐘的話,我可以向你介紹一下它的內容。」
「你寫了一部長詩?」
「喔,不,我沒有寫出來,」伊萬笑道,「我一輩子連兩行詩也沒寫過。但我構思了這部長詩,而且記住了。構思的時候可謂心潮澎湃。你將是我的第一位讀者,不,第一位聽眾。說真的,作者不應該放棄哪怕是唯一的聽眾,」伊萬淡然一笑。「要不要講給你聽?」
「我非常想聽,」阿遼沙說。
「我的長詩題為《宗教大法官》,作品很荒唐,可是我想讓你知道。」
也不說最慘烈,就是最近看的 看的過程全程菊花發緊(誰的節操掉了請來撿一下:D)
《腸子》之第一篇,聖無腸的故事
作者:恰克·帕拉尼克 (這貨寫過搏擊俱樂部)
節選:
...前一分鐘,我正坐在游泳池底,天在波動,由我頭上八呎深的水裡看出去,是一片淺藍。除了我耳朵里聽見自己的心跳之外,整個世界寂靜無聲。我那條黃色條紋的泳褲套在脖子上,以策安全,怕萬一有個朋友、鄰居,或是任何一個人突然出現來問我為什麼沒去練足球。入水口在節奏穩定的吮吸著我,而我把白白瘦瘦的屁股壓下去享受這種感覺。前一分鐘,我吸足了氣,把老二握在我手裡。我父母去上班,我姐姐去學芭蕾舞,幾個鐘點里都不會有人回家來。
我的手讓我到了高潮的邊緣,然後我停下來,游上去換一大口氣,再潛下來坐在池底。
我這樣反覆地做了一次又一次。
這想必就是女生想坐在你臉上的原因所在,那種吸力就像你在一直不停地拉屎。我的老二挺得好硬,屁眼一直像有人在舔吸,我不需要空氣。我耳朵里聽到心跳聲,我一直留在水底,最後眼前都冒出了金星。我兩腿伸得筆直,兩邊的膝彎都在水泥池底擦傷了。我的腳趾發青,腳趾和手指都因為泡在水裡太久而皺了起來。
然後我讓自己達到高潮,大坨的白色精液開始噴射出來。那些珍珠。
就在這時候,我需要點空氣了。可是就在我想踢水往上游時,卻做不到。我沒法讓腳伸到我身子下面。我的屁股卡住了。
急救單位的人會告訴你說每年大約有一百五十人這樣卡住,被循環馬達給吸住了。你的長頭髮,或是你的屁股卡住的話,你就會淹死。每年都不知有多少人送命,大部分在佛羅里達州。
大家只是不談這件事,就連法國人也不是每件事都會說的。
我一腿跪起,把一隻腳塞進身體下面,半站起身時,感到屁股那邊有什麼東西拉扯住了。我把另一隻腳也伸到身子下,踩著池底往上游。我離開了池底,不再碰到水泥地,可是也吸不到空氣。
我用力踩著水,兩臂划動,大約到離水面一半的地方,但是沒法再高。在我頭裡的心跳越來越響,也越來越快。
明亮的光點不停地在我眼前閃來閃去,我轉頭往後看去……可是那完全沒道理。那條粗索,像某一種蛇,青白色的,還看得見上面有血管,由出水口上來,咬緊了我的屁股。有些血管在往外滲血,紅紅的血在水底看起來是黑的,由那條蛇蒼白的皮膚上的小小裂縫漂了出去,消失在水中,而在那條蛇薄薄的青白色皮膚裡面,還看得見一坨坨消化了一半的食物。
這是唯一可以說得通的事,有什麼可怕的海怪,一條海蟒。從來沒在光天化日下見到過的東西,一直躲在游泳池出水口的黑暗深處,等著咬我。
因此……我用力地踢著,踢著又滑又有彈性而打著結的皮和上面的血管,好像有更長一截從下水口拉了出來。現在大約和我的腿一樣長了,可是還是緊咬著我的屁眼。我又用力一踢,離我能換氣的地方又進了一吋。我仍然感到那條蛇咬住我屁股往下拉,但離逃生又近了一吋。
你能看到糾結在蛇肚子里的有玉米和花生。你還看得見一個長形的亮橘色的球。就像是我爹逼我吃的那種大型的維他命丸,讓我增加體重的,讓我能贏得足球獎學金。其中有添加的鐵和Ω─三脂肪酸。
就是看到那顆維他命才救了我的命。
那不是一條蛇。那是我的大腸。我的腸子給拉出了我的身體。這是醫生所謂的「脫垂」。是我的腸子給吸進了下水口。
急救人員會告訴你說,游泳池的馬達每分鐘能抽八十加侖的水。力道大約在四百磅左右。而最大的問題是,我們的內臟是連在一起的。你的屁股只是你嘴巴的另外一頭。如果我隨他去的話,馬達繼續作用──把我的內臟扯脫──最後會到我的舌頭。想想看要承受四百磅的力道,就知道那會怎麼把你裡面掏空了。
我可以告訴你們的是,你的腸子不會覺得有多痛。不像你皮膚對疼痛的那種感覺。你所消化的那些東西,醫生稱之為「排泄物」。再上面一點是食糜,一堆漿狀的東西,混著玉米、花生和圓圓的綠色豌豆。
漂浮在我四周的就是由血和玉米、糞便、精液和花生混在一起的湯。即使我的腸子給拖出了我的屁股,而我緊留住剩下的部分,即使在這樣的情況下,我第一件想要做的事卻是想辦法把我的泳褲穿回去。
老天不容我父母看到我的老二。
我一手握拳堵在屁眼上,另一隻手把我的黃色條紋泳褲由脖子上拿了下來。但是,要把泳褲穿上還是件不可能的任務。
你如果想摸摸你的腸子是怎麼感覺,那就去買一盒那種小羊腸做的保險套吧,拿一個出來,拉長了,在裡面灌上花生醬。外面塗上潤滑劑,放在水裡面。再想辦法扯斷,想辦法拉成兩段。那實在是太韌又太有彈性了,而且滑不留手得無法抓住。
小羊腸的保險套,就是腸子嘛。
現在,你們就能明白我要對付的是什麼了。
你只要一放手,你就會腸子都沒了。
你要是游到水面上去換氣,你的腸子也就都沒了。
你要不往上游,就會淹死。
就看你是選馬上死掉還是一分鐘後死掉。
等我父母下班回來會發現的是一個巨大赤裸的胎兒,蜷成一團。漂浮在他們後院游泳池裡混濁的水中。由一根滿布血管而扭曲的腸子系在池底。和那個在打手槍時把自己弔死的孩子不一樣。這個是他們十三年前從醫院帶回家來的寶貝。是他們希望能得到足球獎學金,將來得MBA學位的孩子。會在他們年老時照顧他們。是他們所有的希望和夢想。漂在那裡,光著身子,死了。四周是由浪費掉的精液所形成的乳白色珍珠......
九把刀的都市恐怖病系列,感覺異夢和功夫最慘烈最悲壯,還有樓下的房客。
我覺得這個題目就是為九把刀量身打造的。淚雨之戰
———————————————————————————————————————
魔苟斯派到西邊大軍的統帥已經奉命,要不計一切手段儘快將芬鞏的大軍誘出藏身的山嶺。因此,他讓自己的大軍直逼近到西瑞安河畔,從西瑞安泉堡壘的城牆前直布滿到瑞微爾泉注入的西瑞赫沼澤;芬鞏的前鋒部隊可以清楚看見敵人的眼睛。對於這樣的挑釁沒有人回應,半獸人的譏嘲笑罵,在看到寂靜無聲的城牆及隱藏在後的威脅時,開始膽怯起來。於是,魔苟斯的統帥派騎兵帶著俘虜去談判,他們直騎到堡壘的外廓前,帶去的俘虜是他們在班戈拉赫戰役中生擒來的納國斯隆德的隊長,高林的兒子吉米爾;他們蒙住了他的雙眼。安格班的傳令官把他推上前,大喊道:「我們還有很多這樣的人在家裡,你們若想找到他們的話,得快一點;因為我們回去後肯定會好好對付他們。」然後他們在精靈眼前活生生砍掉了吉米爾的四肢,最後砍掉他的頭,拋下他揚長而去。
事情太湊巧,也太糟糕,站在堡壘外廓上的正是納國斯隆德的葛溫多,吉米爾的弟弟,他的憤怒到此轉為瘋狂,他跳上馬背衝出去,許多騎兵也跟著他往前沖;他們追上並殺了剛才那一小隊的半獸人,隨即奮不顧身的深入敵方大軍中。看到這種情況,整支諾多大軍猶如著了火一般,於是芬鞏戴上他白色的頭盔,吹響他的號角,希斯隆的大軍兇猛地衝出了山崗,躍馬衝鋒。諾多精靈拔出的長劍,閃爍的劍光猶如蘆葦田中點起的一片火海;他們的進攻是如此兇猛與迅速,魔苟斯的計謀險些就要失敗。他送往西方的大軍在能纏住敵人之前就被掃蕩了個乾淨,芬鞏的軍旗一路橫越安佛格利斯沙漠直攻到安格班的城牆前。這支大軍的最前鋒始終是高爾溫與納國斯隆德的精靈,現在已經完全攔不住他們了;他們衝破了城門,殺了守衛,殺上了安格班的台階,魔苟斯在地低深處聽到他們擂鼓的巨聲,也不禁震動。但是他們就在那裡落入了陷阱,全部都被殺害,只除了葛溫多,他們將他生擒入安格班;芬鞏由於距離太遠,根本救不了他們。從安戈洛墜姆四邊的許多通道密門,魔苟斯釋出了他隱忍已久的主力大軍,芬鞏在城牆前被狠狠地擊退了,損失十分慘重。
於是,在大戰開打的第四天,在安佛格利斯的平原上,尼南斯·阿農迪亞德嚴——「無數的眼淚」開始了,沒有任何歌謠或故事能夠述盡它所有的悲傷與哀痛。芬鞏的大軍在沙漠上節節敗退,後衛部隊的哈拉丁領袖哈迪爾戰死沙場,幾乎所有貝西爾的百姓都隨著他陣亡,再也沒有回到他們的森林裡去。當第五天的夜幕降臨時,希斯隆殘存的大軍離威斯林山脈還相當遠,卻已經被半獸人團團包圍了,他們徹夜奮戰直到天亮,一寸一寸往前推進,要盡一切可能殺回去。天亮的時候,希望終於來了。特剛所領貢多林的大軍在號聲中趕來增援;他們一直防守著南邊的西瑞安通道,特剛約束住他大部分的人馬,沒有輕率地衝上前進攻。現在他拚命趕來援助他哥哥;貢多林的大軍全身披戴甲胄,威猛無比,他們的行伍在日光下像一條迅速流動的鋼鐵河流。
兩軍交鋒,王的重裝步兵方陣立刻突破了半獸人的大軍,特剛殺出一條血路來到他哥哥身旁;據說,特剛看見站在芬鞏身旁的胡林,故人在兇險的戰場上重逢,分外令人振奮欣喜。精靈的內心又重新點燃了希望;就在那時候,天亮後的第三個時辰,梅斯羅斯的號角聲終於從東邊傳來了,費諾眾子的軍旗從敵人的後方展開猛烈的攻擊。有些人說,即使到目前這樣的狀況,只要艾爾達所領的全部大軍忠心不貳,他們在那天依然很可能會打勝仗;因為半獸人見勢不妙就開始動搖了,他們停止了進攻,有些甚至已經開始棄甲逃命。但是就在梅斯羅斯的前鋒衝上來與半獸人交鋒時,魔苟斯釋出了他最後一批力量,整個安格班至此空蕩蕩,不剩一兵一卒。
前來參戰的是大群的惡狼、狼人,整批的炎魔、惡龍,以及所有惡龍之父,格勞龍。這隻大蟲的恐怖與力量如今真是可怕,人類與精靈在它面前被它噴出的火燒得焦爛;它來到芬鞏與梅斯羅斯雙方大軍的中間,將他們掃蕩分開,無法會合。
然而,魔苟斯之所以能達成目的,靠的不是惡狼,不是炎魔,甚至不是噴火龍,而是人類的狡詐背叛。就在這一刻,烏番格的詭計揭曉了。許多的東來者在戰場上轉身逃跑,他們的心中充滿了謊言與懼怕;烏番格的兒子們陣前倒戈投向了魔苟斯,費諾眾子突然遭到自己後衛部隊的攻擊,在這場倒戈引起的大混亂中,叛軍甚至逼近到了梅斯羅斯的指揮旗下。但是他們沒有收到魔苟斯答應給他們的報償,梅格洛爾殺了叛軍的領袖,該受咒詛的烏多,玻爾的兒子們殺了烏法斯和烏沃斯,他們自己也險些命喪當場。然而烏多所召來的另一批邪惡的人類,這時從埋伏的東邊山上衝下來,這使梅斯羅斯的大軍遭到三面圍攻,並且被攻破了陣勢驅散開來,大家分別逃命。命運救了費諾眾子,他們雖然都受了傷,確沒有一人丟了性命,他們全部聚在一起,召集了殘餘的諾多精靈,諾格林人圍在他們四周用斧頭劈出一條血路,讓他們衝出戰場,遠遠逃向東方的多米得山。
東邊大軍唯一穩穩堅持到最後的是貝磊勾斯特堡的矮人,他們因此聞名全地,得到極高的讚譽。諾格林人比精靈或人類更忍受得住火攻,此外,他們的習俗是在戰爭時戴上可怕的大面具,以此來威嚇敵人,這些裝備使他們挺住了惡龍的進攻。要不是他們,格勞龍和它的子孫早就把殘餘的諾多精靈燒成焦炭了。當格勞龍攻擊精靈時,諾格林人將它團團圍住,雖然它已經成熟的鱗甲十分堅硬,但還是無法抵擋矮人利斧的猛攻;被激怒了的格勞龍轉回頭來擊倒了貝磊勾斯特堡的王阿薩格哈爾,將龐大的身軀朝他重重壓下去,阿薩格哈爾拼盡最後一股力氣將刀刺入龍的肚腹,格勞龍受此重創逃離了戰場,安格班的野獸在驚嚇之餘也全跟在它後面逃走了。於是矮人抬起阿薩格哈爾的屍體,退離了戰場;他們踏著沈重緩慢的步伐,用低沈的聲音唱著輓歌,彷彿是在自己家鄉中舉行隆重的喪禮一般,他們不再理睬周遭的敵人,而戰場上也沒有人膽敢攔阻他們。
如今,在西邊戰場上,芬鞏和特剛遭到排山倒海而來的敵軍攻擊,如今半獸人的軍力比他們剩餘的兵力還強三倍。而安格班的最高主將,炎魔的首領勾斯魔格也來了;他揮著黑色的大鐵楔,隔斷兩支精靈大軍,一邊指揮包圍最高君王芬鞏,一邊將特剛與胡林逼向一旁的西瑞赫沼澤。然後他轉去攻擊芬鞏。那真是一場猙獰的遭遇戰。最後芬鞏獨自挺立面對他,所有王的近衛隊已經全都戰死在他身旁;他獨自力戰勾斯魔格,直到另一隻炎魔前來加入戰局,揮動火鞭將他完全困在烈焰里。於是勾斯魔格舉起他黑色的巨斧劈向芬鞏,芬鞏的頭盔冒出一道白色的烈焰,裂為兩半。就這樣,諾多的最高君王在沙場上倒下了;他們用手上的狼牙棒狠狠將他擊碎在沙塵里,然後將他那藍銀相間的旗幟擲入淌滿他鮮血的泥沼中。
戰場上大勢已去;但是胡林和胡爾,以及哈多家族剩餘的人員都堅定地跟隨在貢多林的特剛身邊,魔苟斯的大軍一時之間還無法攻下西瑞安通道。於是胡林對特剛說:「我王,快走,趁現在還來得及!您身上存留著艾爾達最後的希望,只要貢多林存在一日,魔苟斯心裡就得繼續害怕。」
但是特剛說:「如今貢多林也隱藏不了多久了;如果它被發現,一定會被攻陷的。」
於是胡爾開口說:「就算它只存在短短的年日,從您家中必要生出精靈與人類的希望來。我王,在死亡的凝視下,且容我向您這麼說:雖然我們在此永別,但從你我之中必要升起一顆希望的新星。珍重再見了!」
特剛的外甥梅格林就站在一旁,清楚聽到這每一句話,也從來沒有忘記;然而此刻他什麼也沒說。
於是特剛接受了胡林和胡爾的建議,召喚了貢多林所有剩餘的軍力,以及他所能找到的芬鞏的人馬,從西瑞安通道往後退去;他的大將艾克希里昂與葛羅芬戴爾守在左右兩邊的側翼上,因此沒有任何敵人可以通過他們。多爾露明的人則如胡林和胡爾所要求的,成為斷後的人牆;因為他們內心都不願離開自己北方的家園,如果他們不能戰勝贏回自己的家園,那麼他們寧可挺立在此戰至最後一兵一卒。因此,烏多的背叛得到了匡正;在大戰的所有事迹中,有關人類祖先援助艾爾達族的記載,多爾露明人的死守不退是最著名的一樁。
就這樣,在胡林與胡爾為特剛擋住敵軍的情況下,特剛領軍一路向南衝出重圍,馳過西瑞安通道,脫離了戰場,避開了魔苟斯的耳目,消失在崇山峻岭當中。另一邊,胡林和胡爾兩兄弟聚集了所有哈多家族的人擋在他們身後,他們是一步一步的退,直到他們退過了西瑞赫沼澤,看著瑞微爾溪在他們眼前流過。在那裡,他們一步再也不退了。
於是,安格班的大軍蜂擁而上攻擊他們,半獸人用屍體堆疊成橋越過溪去,包圍希斯隆的人,像一**的大浪不斷擊打一塊岩石。這是第六天,太陽西沈時分,威斯林山脈的影子變得深黑,胡爾眼睛中了一支毒箭倒下,哈多家族最勇敢的一群人圍在他身旁全部戰死,屍體堆疊成山,半獸人將他們的頭顱全部砍下堆在一起,在夕陽下宛如一垛黃金小丘。
最後只剩胡爾一人面對群敵。他拋下盾牌,雙手掄動一把大斧;歌謠中說,斧頭砍在勾斯魔格的食人妖護衛身上,在淚淚黑血中冒起煙來,胡林砍到最後,斧口整個都融掉了。胡林每砍倒一個敵人,他就高喊:「Aureentuluva!那日必要再來!」如此他一共喊了七十次。半獸人大軍在奉魔苟斯之命必須將他生擒的情況下,最後終於將他捉住。那些不斷湧上來伸手捉他的半獸人,只要一沾到他就被砍斷了手臂;那些被他斷手斷臂的半獸人不計其數,到最後他們只好一擁而上將他撲倒在地,將他壓制到無法動彈。然後勾斯魔格上前來將他捆了,一路嘲笑著拖回安格班去。
尼南斯·阿農迪亞德就這樣結束了,彼時,太陽正西沈入大海彼端。夜色降臨了希斯隆,同時從西方刮來了一陣強烈的暴風雨。
———————————————岡多林陷落的分割線—————————————————一小段補刀情節:
」Mother Idril, I would we had good Ecthelion here to play to me on his flute, or make me willow-whistles! Perchance he has gone on ahead?」 But Idril said nay, and told what she had heard of his end. Then said Earendel that he cared not ever to see the streets of Gondolin again, and he wept bitterly; but Tuor said that he would not again see those streets, 「for Gondolin is no more.」
———————————————個人碎碎念的分割線—————————————————
再也沒有岡多林了,小埃雅仁迪爾,再也沒有岡多林了……
中洲善與美的最後堡壘已然傾覆,
血與火的至黑長夜已經降臨。但是埃雅仁迪爾,
請小心保護心中這善、這愛、這光,
因終有一日,這光將成為蒼穹之中最亮的星辰,
令魔苟斯的爪牙驚慌、恐懼、逃竄,
為黑暗中仰望天空的中洲之民點燃心中的希望。
《兄弟》中,宋的父親把釘子釘進自己的頭來自殺。
青雲山上天音寺說出屠殺草廟村,教張小凡佛門心法的是普智,並請道玄不要責怪張小凡時……
道玄真人微微嘆息,長出一口氣,正想說話,忽地安靜的大殿之上,想起一陣低低的慘笑聲。
這笑聲陌生而冰涼,帶著無盡的恨意,一直低著頭喘著粗氣的張小凡,緩緩的,緩緩的抬起頭來。
那一雙完全赤紅,如血一般帶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寒冷,盯著法相。
《誅仙》
推薦閱讀:
※寫長篇小說如何發展故事情節?
※如何以「我的武功很高」為開頭或結尾寫一個故事?
※《肖申克的救贖》男主角安迪在監獄裡「彷彿披著隱形的自由外衣」的心理狀態是怎樣的?
※如何評價張愛玲的作品?
※恐怖故事應該怎麼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