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有哪些可悲的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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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書中,李紈是一個活得小心翼翼的人物。她在榮國府里時刻注意保持和別人的距離,既不佔旁人一點便宜,也不願吃一點虧。

開詩社的時候,李紈找王熙鳳要贊助,後者笑著說:「你一年有四五百兩銀子的收入,卻不肯拿點錢出來陪這些小姑子玩玩。」這話雖然有調侃打趣的成分,但也體現了她一毛不拔的性格。

李紈的這種處事風格是能理解的,畢竟孤兒寡母,只有金錢才能給她帶來安全感。她所求,無非是兒子賈蘭出人頭地,自己低調不惹是非。在她的影響下,賈蘭也養成了類似的品質。

《紅樓夢》第九回里,私塾中一眾頑童撒潑打鬧,飛來的硯台砸在賈蘭的桌面上,他的同桌勃然大怒,跳起來正要發作。賈蘭卻勸他說,「好兄弟,不與咱們想干。」在當時喧鬧的場合下,還能夠保持如此冷靜的情緒,著實不易。

在元宵宴上,眾人都來齊了,賈蘭卻沒有出現,他的理由是老爺沒叫他來,他便不來。直到賈政特意讓賈環去請他,他才肯露面。

特殊的成長環境,造就了賈蘭敏感而沉重的性格。他從不與人爭執,也不參與任何事非。他深深牢記母親李紈的教導,明白要改變命運只能靠自己,所以他在賈府的幾個孩子中是最用功的。

最後賈蘭的結局如何?從《晚韶華》這首描寫李紈一生的曲子里可以略窺一二。

曲子的首句為「鏡里恩情,更那堪夢裡功名。」鏡里恩情指李紈丈夫早亡,夫妻恩情短暫,而「夢裡功名」四字頗值得玩味,似乎也在說功名的匆匆即逝。

後句的「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也很可疑,似乎是李紈的不積陰騭,為子孫帶來了不幸,否則為什麼要偏偏提這句呢?

再往後的「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胸懸金印。」是寫賈蘭出人頭地,榮登高位,穿戴著華貴的服飾。

接下來筆鋒一轉,有「威赫赫爵祿高登,昏慘慘黃泉路近。」句,這裡應該就是明寫賈蘭在高中時死去了,因為前文「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胸懸金印。」是用來形容賈蘭的,這裡的主語按道理不會變化。

最尾句「問古來將相可還存?也只是虛名兒與後人欽敬。」說的是李紈大可不必望子成龍,到頭來不過一場虛名罷了,這也暗示著李紈的盼頭是一場徹頭徹尾的悲劇。

一個人在母親的教育下,放棄了本該屬於童年的歡樂,隱藏了孩子固有的玩鬧天性,苦心孤詣的為功名利祿默默付出,卻在本該苦盡甘來的鼎盛時刻死去。

用一生的隱忍為母親的夢想買單,到頭來卻是一場鏡花水月的虛妄,《紅樓夢》里這種埋藏的伏筆,總讓人唏噓不已。


沒想到這個關於四大名著的問題系列中《紅樓夢》居然關注的人數是最少的,答題數也少得可憐。

嗯,思考了一下,只是覺得自己對於這個問題的感觸還是挺深的,那便隨性寫寫,權當是拋磚引玉了。

就我個人而言,《紅樓夢》里最可悲最觸動我的細節既不是寶黛的愛情悲劇,也不是賈府的無法挽回的衰敗,而是曹公每寫到繁華極盛處所透出的那一絲的寂寞與凄涼。


誠然,黛玉之死、賈府覆滅以及後來的樹倒猢猻散等情節也是極悲的,可那種悲是更偏向於事件本身的悲,少了對比婉轉之下的那一分凄美。

文學裡寫繁華容易,寫哀傷也容易,可是把繁華寫到哀傷里就非常難了。唯有富貴與幻滅同時經歷過、體驗過的人,才會同時清醒地看到這兩樣東西。

1.

《紅樓夢》里繁華的最巔峰就是十八回的元妃省親,嫁出去的女兒元春做了貴妃回家了,也同時把賈府的榮華富貴推向最高潮,迎接場面聲勢極其浩大。這按理說本應該是全書最喜慶的地方,可真正讀來時只覺傷感和辛酸。

一個十幾歲嫁到宮裡的女兒好不容易回家,祖母、父母要跪在兩邊,而她只能讓太監把他們扶起來,戴著鳳冠霞帔,機械般地不斷說著「免」。直到她到了賈母正室,才能在自己最親的人面前露出真情,卻還是忍不住「滿眼淚垂」,一手挽賈母,一手挽王夫人,「三個人滿心裡皆有許多話,只是俱說不出來,只管嗚咽對泣」。

在全部十八回,好像元春整個的省親過程都是在哭泣中完成的。「隔窗含淚」見親生父親賈政,見到弟弟賈寶玉時也是「一語未終,淚如雨下」,以至於到最後丑正三刻必須請駕迴鑾的時候,更是不由的「滿眼又滾下淚來」。

這一段是《紅樓夢》里最繁華也是最辛酸的一段,讓人感覺到富貴裡面不為外人所知的哀傷,令人讀來頓生悲涼。

2.

同樣的細節還出現在《紅樓夢》的第四十三回,在這一回里,曹雪芹對比了兩件看起來毫不相干的事,一件是賈家紅人王熙鳳過生日要「攢金慶壽」,另一件是寶玉偷偷地去祭奠一個已經過世的微不足道的丫鬟金釧兒。

一邊是歡天喜地地去慶祝生日,伴著一整天的唱戲、家宴,熱鬧至極;另一邊卻是在天蒙蒙亮的時候出城,只和一個書童到城外的荒郊野嶺祭奠,冷清至極。

這兩件事一前一後交互地放在一起,讀起來有種說不出的滋味,曹雪芹在這裡寫到的兩件事,其實更多地在向我們展現一種生命狀態,熱鬧和冷清永遠是相對而同時存在著的,當大家都往熱鬧地方去的時候,總有人是在冷清之中的。

而他同時把這兩種人世間不同的境遇擺在我們面前,讓我們自己去感受,便如人飲水,冷暖自知,這種感覺也是無法用言語說清楚的。

「燈花燦爛,卻無人聲」,繁華與落寞、熱鬧與凄涼,這兩類截然相反的境遇之對比,其實一直是曹雪芹對人生狀態的另一種體悟。

他認為兩者總是相反相成的,人一旦領悟到這種空幻,就會發現到熱鬧處有生命的凄涼,寂寞處也有生命的風光,而不是簡單地一刀切地把人生分成好與壞兩種狀態。

3.

《紅樓夢》第五十三到五十四回,曹雪芹花了相當多的筆墨描寫著賈母設家宴的繁華,以一種遠景鋪開的形式把賈府的過年、祭祖和鬧元宵的場景刻畫得極為細緻生動,正寫著大場景下的燈火輝煌之時,作者竟然突然把筆鋒一轉,寫到了襲人。

賈母因道「襲人怎麼不見?她如今也有些拿大了,單支使小女孩子們出來。」這句話其實還是帶有些批評意味的,意思是襲人她是不是覺得自己了不起便不來了。

王夫人趕緊起來回答說,「她媽前日沒了,因有熱孝,不便前頭來」,原來襲人是因為母親去世而回家守孝去了。然後在諸人的對話中又提到鴛鴦的母親也過世了,賈母便立即想叫他們兩人「一處作伴兒去」,這裡面其實有種慈悲情懷在其中。

只是曹雪芹的描述突然從元宵節的熱鬧突然轉到死亡,讓人猛然感受到一陣凄涼,意識到這個家族所有的繁華背後的空幻,再熱鬧也會有家敗人亡的那一刻。

4.

《紅樓夢》的「繁華處顯凄涼」的細節還有很多,再比如第七十一回寫賈母盛大的生日宴會,又突然轉到賈家管理上出現了很大的問題。

寧國府的尤氏無意中看到有一個門沒有關,就叫丫鬟去看看誰負責值班,結果發現看門的兩個老婆子喝醉了酒,後來王熙鳳命人把著兩個老婆子綁起來,丟在馬圈裡讓人看著。

偌大的家族在這個極其重要的日子裡居然連起碼的安全工作都沒能做好,家族內部糾紛也愈演愈烈,這些情節不禁讓我聯想到此前第七回中的老家臣焦大在罵罵咧咧中抖出的諸多賈家醜事,以上種種再看此時賈母生日宴會之繁盛,便有種說不出的悲感,這也是用作者用熱鬧的大排場去呈現荒涼的典型——

這裡曹雪芹寫的其實全都是外在的繁華,有點像一個導演一直在拍熱鬧的場景,可那一絲淡淡的哀傷就像一曲配樂,一直在背後隱隱作響。

5.

以上的種種細節就是《紅樓夢》中最可悲的地方,這種揪心著的繁華以及隨時可能破滅的感覺幾乎一直伴隨在我的閱讀旅程中——這種感覺即是曹雪芹一直在強調著的「假作真時真亦假」,始終覺得自己現世的東西,不管物質、財富、權力,甚至愛情,都是既像是真的又像是假的,恍恍惚惚,如夢如幻,一觸即破。

寫到這裡,我突然想到小說第一回,在那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有一株草和一塊石,被一個跛腳道人和一個癩頭和尚帶到人間,說要讓他們經歷人世的繁華,偏偏又在那繁華盛極之處,忽然看到了前世,看到了宿命中的那個地方——

既然如此,那有沒有可能在說,是不是所有生命早在誕生之初便註定了一個既定的已知的結局?

6.

又或許,作者要寫的其實是自己一生的夢幻,繁華根本就是一場夢,所謂的結局其實一點都不重要。

他只是告訴你,告訴我們,在所有的生命里,在全部的人生旅途中,那些權力、財富、愛情,全都是空的,「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得個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他還要告訴你,明明知道是空,很多人還是會一如既往地執著,縱使為此變得頭破血流也在所不惜。

嗯,知道歸知道,執著歸執著——明明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是空的,但是每一刻又都在執著,並且會一直執著下去。

這便是曹公筆下的人生。


《紅樓夢》全書「悲涼之霧,遍被華林」,可悲的地方不勝枚舉。在這裡僅舉第七十八回《老學士閑征姽嫿詞 痴公子杜撰芙蓉誄》中晴雯之死一段。

他(寶玉)便帶了兩個小丫頭到一塊山子石後頭,悄問他二人道:「自我去了,你襲人姐姐打發人去瞧晴雯姐姐沒有?」這一個答道:「打發宋媽瞧去了。」寶玉道:「回來說什麼?」小丫頭道:「回來說:晴雯姐姐直著脖子叫了一夜,今日早起,就閉了眼住了口,世事不知,只有倒氣的分兒了。」寶玉忙道:「一夜叫的是誰?」小丫頭道:「一夜叫的是娘。」寶玉拭淚道:「還叫誰?」小丫頭說:「沒有聽見叫別人了。」寶玉道:「你糊塗。想必沒有聽真。」

前一回寫晴雯背景:

他又沒有親爺親娘,只有一個醉泥鰍姑舅哥哥。
「這晴雯當日系賴大家用銀子買的…… 這晴雯進來時,也不記得家鄉父母。只知有個姑舅哥哥,專能庖宰,也淪落在外。

身處「煙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和「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賈家,那個撕扇子和勇補孔雀裘的晴雯是怎麼看待自己的身世和未來,曹公沒有明寫。但我們知道和那個死前說「我的身子是乾淨的」的黛玉一樣,晴雯彌留的時候也說過:

「有什麼可說的!不過是挨一刻是一刻,挨一日是一日。我已知橫豎不過三五日的光景,我就好回去了,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我雖生得比別人好些,並沒有私情勾引你,怎麼一口死咬定了我是個『狐狸精』!我今兒既擔了虛名,況且沒了遠限,不是我說一句後悔的話:早知如此,我當日——」

一個少女到死前只想證明自己的清白,這樣的賈家卻又由滿口仁義的賈政和整天吃齋念佛的王夫人把持,只是叫人覺得可笑。


而人之將死,死前想到必然是自己生前最親密的人,所以寶玉發問時心裡一定想著晴雯喚的是他,所以當發現晴雯叫的是娘以後一連發問,問還叫了誰,心裡還是期望晴雯死前叫到了自己。而一般讀者也會這麼想,畢竟晴雯無父無母,連自己姓什麼都不知道,而且前一回晴雯給了寶玉自己的指甲和舊紅綾小襖兒,寶玉(和黛玉)是大觀園裡晴雯為數不多可以信賴的人。

可是這不是才子佳人小說,作者也不是旁人,這是《紅樓夢》,作者是曹雪芹。蒙回末總批:「看晴雯與寶玉永絕一段,的是消魂文字;嬰兒戀母,雛鳥尋巢。」慘象面前,這個晴雯已經無力控訴,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叫一夜她的那個連面都沒見過的娘,從苦肉至親處尋求死前的一點點慰藉。

人窮則反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
——《史記 屈原列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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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了200贊了哦,那我再更新兩個。

第十八回 《隔珠簾父女勉忠勤,搦湘管姊弟裁題詠》 是《紅樓夢》全書中少有的正面描寫元春的篇章,中有一段:

賈妃滿眼垂淚,方彼此上前廝見,一手攙賈母,一手攙王夫人,三個人滿心裡皆有許多話,只是俱說不出,只管嗚咽對泣。邢夫人,李紈,王熙鳳,迎,探,惜三姊妹等,俱在旁圍繞,垂淚無言。半日,賈妃方忍悲強笑,安慰賈母,王夫人道:"當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兒們一會,不說說笑笑,反倒哭起來。一會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來!"說到這句,不禁又哽咽起來。

其悲有二:

其一,書中元春第一次作為主人翁出場已經貴為皇貴妃,我們無從揣度元春有怎樣的青春故事,我們只能知道這個女人(亦或是少女)身上承載的是一個大家族的命運,她的青春一早就被扼殺在搖籃里,相比於大觀園裡的其他姑娘,元春甚至更顯悲涼。而當省親時見到姊妹、父母和祖宗,一大家只能說一些寒暄的話,雖然自己高高在上,心裡的滋味可想而知。當父輩一個個哭泣時,他們可曾想過元春是被他們親手送進宮闈的,這時細想元春一語道破了多少苦辣與無奈。

而我想這樣的無奈在今天的很多家庭都在上演。


其二,「不得見人的去處」怕也不是說見不到親人那麼簡單,元春在宮裡見到多少污穢曹公沒寫,甚至到今天我們也不知道元春究竟是怎麼死的,可是我們可以想到一個背負家族命運的元春在宮闈里的生存是怎樣的小心和艱難,經歷了多少不得見人的事。


第五十四回 《史太君破陳腐舊套,王熙鳳效戲彩斑衣》 中寫榮國府元宵開夜宴,燈謎謎底一語成讖不消細說,有趣的是鳳姐一個笑話:

鳳姐兒起身拍手笑道:"人家費力說,你們混,我就不說了。"賈母笑道:"你說你說,底下怎麼樣?"鳳姐兒想了一想,笑道:"底下就團團的坐了一屋子,吃了一夜酒就散了。"眾人見他正言厲色的說了,別無他話,都怔怔的還等下話,只覺冰冷無味。史湘雲看了他半日。……又想著先前那一個沒完的,問他:"先一個怎麼樣?也該說完。"鳳姐兒將桌子一拍,說道:"好羅唆,到了第二日是十六日,年也完了,節也完了,我看著人忙著收東西還鬧不清,那裡還知道底下的事了。"眾人聽說,復又笑將起來。

《紅樓夢》里每個節日無論元宵還是中秋都值得細細把玩,節日里的謎語和笑話往往對情節有很大的暗示,這裡「年也完了,節也完了,我看著人忙著收東西還鬧不清,那裡還知道底下的事了」從鳳姐嘴裡當做笑話說出又是多麼悲涼,日後賈家一敗塗地,飛鳥各投林,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的頹相已經可想而知。

更弔詭的是《紅樓夢》最後的篇目也不為人知,當真是「那裡還知道底下的事了」。


2017.5.30 再更新—————————————————————————————————

第三十七回 《 秋爽齋偶結海棠社 蘅蕪苑夜擬菊花題》里,黛玉對探春有一番打趣:

黛玉道:「既然定要起詩社,咱們都是詩翁了,先把這些姐妹叔嫂的字樣改了才不俗。」李紈道:「極是,何不大家起個別號,彼此稱呼則雅.我是定了`稻香老農",再無人占的."探春笑道:「我就是`秋爽居士"罷。」寶玉道:「居士,主人到底不恰,且又瘰贅.這裡梧桐芭蕉盡有,或指梧桐芭蕉起個倒好。」探春笑道:「有了,我最喜芭蕉,就稱`蕉下客"罷。」眾人都道別緻有趣.黛玉笑道:「你們快牽了他去,燉了脯子吃酒。」眾人不解.黛玉笑道:「古人曾雲`蕉葉覆鹿".他自稱`蕉下客",可不是一隻鹿了?快做了鹿脯來."眾人聽了都笑起來.探春因笑道:你別忙中使巧話來罵人,我已替你想了個極當的美號了。」

蕉葉覆鹿這個典故 源自《列子》卷三〈周穆王篇〉,頗為新奇有趣。

  鄭人有薪於野者,偶駭鹿,御而擊之,斃之。恐人見之也,遽而藏諸隍中,覆之以蕉。不勝其喜。俄而遺其所藏之處,遂以為夢焉。順塗而詠其事。

意思也極簡單:春秋時, 鄭國樵夫打死一隻鹿,怕被別人看見,就把它藏在坑中,蓋上蕉葉,後來他去取鹿時,忘了所藏的地方,於是就以為是一場夢。後以此比喻得失榮辱如夢幻。 這個故事和莊周夢蝶似乎有異曲同工之妙,不過顰兒在這裡取笑探春,當真是一張巧嘴。探春自稱蕉下客,其實她後來為大觀園興利除宿弊何嘗不是「蕉葉覆鹿」,她「千里東風一夢遙」又何嘗不像那隻在蕉葉底下的鹿呢。


《紅樓夢》的冷就在這,作者隨處留有伏筆照應,讀來好似:

在群眾歡笑之中,常如登高四望,但見莽蒼大野,荒墟廢壠,悵望寂寞,不能自解。 ————杜牧 《上宰相求湖州第二啟》


【邢岫煙的衣服】
雪天詩社,眾人穿得好不華麗:
「黛玉換上掐金挖雲紅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紅羽紗面白狐狸里的鶴氅,束一條青金閃綠雙環四合如意絛,頭上罩了雪帽。二人(與寶玉)一齊踏雪行來。只見眾姊妹都在那邊,都是一色大紅猩猩氈與羽毛緞斗篷,李紈穿一件青哆羅呢對襟褂子,薛寶釵穿一件蓮青斗紋錦上添花洋線番羓絲的鶴氅;史湘雲穿著賈母與他的一件貂鼠腦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發燒大褂子,頭上帶著一頂挖雲鵝黃片金里大紅猩猩氈昭君套,又圍著大貂鼠風領。薛寶琴則是披著賈母珍藏的斗篷。眾姊妹也都的是一色大紅猩猩氈與羽毛緞斗篷,映著大雪好不齊整…………………………………………………………獨獨邢岫煙穿著舊氈斗篷,並無避雪之衣。越發顯得拱肩縮背,可憐得連平兒都看不下去,在給襲人置辦回家衣物時,將一件大紅羽緞的「順手拿將出來,叫人給邢大姑娘送去。」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
朱門酒肉臭,也有凍死骨。


【邢岫煙的當票】
「一語未了,忽見湘雲走來,手裡拿著一張當票,口內笑道:"這是個帳篇子?"黛玉瞧了,也不認得。地下婆子們都笑道:"這可是一件奇貨,這個乖可不是白教人的。"寶釵忙一把接了,看時,就是岫煙才說的當票,忙折了起來。薛姨媽忙說:"那必定是那個媽媽的當票子失落了,回來急的他們找。那裡得的?"湘雲道:"什麼是當票子?"眾人都笑道:"真真是個獃子,連個當票子也不知道。"薛姨媽嘆道:"怨不得他,真真是侯門千金,而且又小,那裡知道這個?那裡去有這個?便是家下人有這個,他如何得見?別笑他獃子,若給你們家的小姐們看了,也都成了獃子。"眾婆子笑道:"林姑娘方才也不認得,別說姑娘們。此刻寶玉他倒是外頭常走出去的,只怕也還沒見過呢。"薛姨媽忙將原故講明。湘雲黛玉二人聽了方笑道:"原來為此。人也太會想錢了,姨媽家的當鋪也有這個不成?"」

眾少爺小姐都不認得的當票,卻是邢岫煙當了過冬的衣服而來的。心疼邢姑娘。


【邢岫煙的丫鬟】
平兒道:「那日(鐲子)彼時洗手時不見了……我們只疑惑邢姑娘的丫頭,本來又窮,只怕小孩子家沒見過,拿起來是有的,再料不定是你們這裡的……」

只因窮,偷盜失竊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她。邢姑娘知道了的話也很難堪吧?


【賈環的地位】
鳳姐評價他:「環兒更是個燎毛的小凍貓,只等有熱灶火炕讓他鑽去罷,真真一個娘肚子里跑出這個天懸地隔得兩個人來。」
鳳姐說到他的親事:「環兒哥娶親有限,破滿著兩三千銀子,實在不夠,哪裡省一抿子也就夠了!」

但凡見過冬天鑽火灶的貓,都知道那多可憐多冷得奮不顧身。有個眾星捧月的哥哥和眾人敬佩的姐姐是怎樣一種體驗?大概是不太想有的體驗吧……


【黛玉的未來】
紫鵑笑道:「倒不是是白嚼蛆,我倒是一片真心為姑娘。替你愁了這幾年了,無父母無兄弟,誰是知疼著熱的人?趁早兒老太太還明白硬朗的時節,作定了大事要緊。俗語說,『老健春寒秋後熱』,倘或老太太一時有個好歹,那時雖也完事,只怕耽誤了時光,還不得趁心如意呢。公子王孫雖多,那一個不是三房五妾,今兒朝東,明兒朝西?要一個天仙來,也不過三夜五夕,也丟在脖子後頭了,甚至於為妾為丫頭反目成仇的。若娘家有人有勢的還好些,若是姑娘這樣的人,有老太太一日還好一日,若沒了老太太,也只是憑人去欺負了。所以說,拿主意要緊。姑娘是個明白人,豈不聞俗語說:『萬兩黃金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

丫鬟真心話,這很可能是黛玉未來的大冒險。


【石獃子的扇子】
今年春天,老爺不知在那個地方看見了幾把舊扇子,回家看家裡所有收著的這些好扇子都不中用了,立刻叫人各處搜求。誰知就有一個不知死活的冤家,混號兒世人叫他作石獃子,窮的連飯也沒的吃,偏他家就有二十把舊扇子,死也不肯拿出大門來。二爺好容易煩了多少情,見了這個人,說之再三,把二爺請到他家裡坐著,拿出這扇子略瞧了一瞧。據二爺說,原是不能再有的,全是湘妃、棕竹、麋鹿、玉竹的,皆是古人寫畫真跡,因來告訴了老爺。老爺便叫買他的,要多少銀子給他多少。偏那石獃子說:「我餓死凍死,一千兩銀子一把我也不賣!」老爺沒法子,天天罵二爺沒能為。已經許了他五百兩,先兌銀子後拿扇子。他只是不賣,只說:「要扇子,先要我的命!」……誰知雨村那沒天理的聽見了,便設了個法子,訛他拖欠了官銀,拿他到衙門裡去,說所欠官銀,變賣家產賠補,把這扇子抄了來,作了官價送了來。那石獃子如今不知是死是活。老爺拿著扇子問著二爺說:「人家怎麼弄了來?」二爺只說了一句:「為這點子小事,弄得人坑家敗業,也不算什麼能為!」老爺聽了就生氣,說二爺拿話堵老爺,……就打起來了。

輕輕一段,帶出一個傾家蕩產、抵命守護卻終歸失敗的命案


在紅樓夢前八十回中,私以為第六十三回群芳夜宴與第七十八回芙蓉女兒誄最悲。

【群芳夜宴】
群芳夜宴為寶玉慶壽抽花簽那一回。
熙攘的慶壽喜筵,眾姑娘們在美好的憧憬、喜慶的花簽、嬉鬧的氛圍中笑著道出的,是各自的凄慘結局。今日言笑晏晏、群芳齊聚,明日流散各地、生死不知。

寶釵

......數至寶釵。寶釵便笑道:「我先抓,不知抓出個什麼來。」說著,將筒搖了一搖,伸手掣出一根,大家一看,只見簽上畫著一支牡丹,題著「艷冠群芳」四字,下面又有鐫的小字一句唐詩,道是:

任是無情也動人。

又注著:「在席共賀一杯,此為群芳之冠,隨意命人,不拘詩詞雅謔,道一則以侑酒。」眾人看了,都笑說:「巧的很,你也原配牡丹花。」說著,大家共賀了一杯。寶釵吃過,便笑說:「芳官唱一支我們聽罷。」芳官道:「既這樣,大家吃門杯好聽的。」於是大家吃酒。芳官便唱:「壽筵開處風光好。」眾人都道:「快打回去。這會子很不用你來上壽,揀你極好的唱來。」芳官只得細細的唱了一支《賞花時》:

翠鳳毛翎扎帚叉,閑踏天門掃落花。您看那風起玉塵沙。猛可的那一層雲下,抵多少門外即天涯。您再休要劍斬黃龍一線兒差,再休向東老貧窮賣酒家。您與俺眼向雲霞。洞賓呵,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兒回話;若遲呵,錯教人留恨碧桃花。

寶釵抽到了「艷冠群芳」的牡丹簽,題詩為「任是無情也動人」。曹公特地點明此為「一句唐詩」。

此句出自唐代羅隱《牡丹花》詩:
似共東風別有因,絳羅高卷不勝春。
若教解語應傾國,任是無情也動人。
芍藥與君為近侍,芙蓉何處避芳塵?
可憐韓令功成後,辜負穠華過此身!

用「任是無情也動人」來形容寶釵可謂恰如其分。「艷冠群芳」和「芍藥與君為近侍,芙蓉何處避芳塵?」無疑是為了突顯寶釵之美,同時點明了寶釵居於賈府的原意是為進京待選做準備,落選後眾人才有了促成金玉良緣一說。
然而雖是「艷冠群芳」,卻也終究「辜負穠華」。此處的「辜負穠華」一是指寶釵落選,未能如願進入皇室成為真正艷冠群芳的王妃;二是指金玉良緣最終以寶玉出家、寶釵孤老為結局。簽上詩句明明是褒揚其明艷動人,誰知恰恰卻道出了徒勞無功。

(題外話,後文中「芙蓉」明確指代黛玉,因此「芙蓉何處避芳塵」這一句放在這裡就顯得非常有意思了,「避芳塵」為何「避」、何處「避」,大家見仁見智,不做過多解析以免引發口舌之爭。)

而後寶釵命芳官唱了一支《賞花時》。在諸芳雲集的夜宴上,安排這樣一支曲子打頭陣,別有深懷。此曲唏噓人生虛無,昭示此宴諸芳命運無常,且曲牌名「賞花時」與花簽遊戲相呼應,賞的就是在座眾芳;此時美景美人俱在,但好景不長,此夜賞完便已春去百花寂。此章回過後,全書語調徹底轉涼,落花逝水,萬境成空。

探春

......探春笑道:「我還不知得個什麼呢。」伸手掣了一根出來,自己一瞧,便擲在地下,紅了臉,笑道:「這東西不好,不該行這令。這原是外頭男人們行的令,許多混話在上頭。」眾人不解,襲人等忙拾了起來,眾人看上面是一枝杏花,那紅字寫著「瑤池仙品」四字,詩云:

日邊紅杏倚雲栽。

注云:「得此簽者,必得貴婿,大家恭賀一杯,共同飲一杯。」眾人笑道:「我說是什麼呢。這簽原是閨閣中取戲的,除了這兩三根有這話的,並無雜話,這有何妨。我們家已有了個王妃,難道你也是王妃不成。大喜,大喜。」說著,大家來敬。探春那裡肯飲,卻被史湘雲、香菱、李紈等三四個人強死強活灌了下去。探春只命蠲了這個,再行別的,眾人斷不肯依。湘雲拿著他的手強擲了個十九點出來......

「日邊紅杏倚雲栽」出自唐代高蟾《下第後上永崇高侍郎》詩原句:
天上碧桃和露種,日邊紅杏倚雲栽。
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東風怨未開。

詩中「倚雲栽」、「秋江上」等句,聯繫前文太虛幻境中探春的畫面與判詞,「畫著兩人放風箏,一片大海,一支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狀,也有四句云:才有精明志自高,生於末世運偏消。清明涕送江邊望,千里東風一夢遙。」暗示賈探春要飄洋過海,遠嫁天邊。而句末的「怨未開」與「一夢遙」已經清楚揭示了探春遠嫁一去不復返的結局。

文中寫到探春被眾人「強死強活灌了下去」、「眾人斷不肯依」、「強擲」等詞,也暗示了後文探春是被迫遠嫁。第二十二回探春所制燈謎謎面中有一句「莫向東風怨別離」,其謎底為「風箏」,正與此相互呼應,脂硯齋對此有夾批言:[此探春遠適之讖也。使此人不遠去,將來事敗,諸子孫不致流散也,悲哉傷哉!]

簽注「必得貴婿」,然而夫婿雖為「貴人」,卻未必是探春的「良人」。

李紈

......便該李氏掣。

李氏搖了一搖,掣出一根來一看,笑道:「好極。你們瞧瞧,這勞什子竟有些意思。」眾人瞧那簽上,畫著一枝老梅,是寫著「霜曉寒姿」四字,那一面舊詩是:

竹籬茅舍自甘心。

注云:「自飲一杯,下家擲骰。」李紈笑道:「真有趣,你們擲去罷。我只自吃一杯,不問你們的廢與興。」說著,便吃酒,將骰過與黛玉。

李紈抓的是一枝老梅花,上題「霜曉寒姿」和一句宋詩「竹籬茅舍自甘心」。「霜曉寒姿」暗喻李紈青春喪偶,終生守寡的貞節。李紈其實並不老,但是梅花前面卻加上了一個「老」字,喻指其年輕守寡、青春枯寂。
「竹籬茅舍自甘心」出自宋代王琪的詩《梅》:
不受塵埃半點侵,竹籬茅舍自甘心。
只因誤識林和靖,惹得詩人說到今。

簽注「自飲一杯」,李紈自己也說「我只自吃一杯,不問你們的廢與興。」
雖是竹籬茅舍自甘心,不問你們的廢與興,卻也終究難逃一損俱損、中年摺子的命運。

湘雲

......湘雲笑著,揎拳擄袖的伸手掣了一根出來。大家看時,一面畫著一枝海棠,題著「香夢沉酣」四字,那面詩道是:

只恐夜深花睡去。

黛玉笑道:「『夜深』兩個字,改『石涼』兩個字。」眾人便知他趣白日間湘雲醉卧的事,都笑了。湘雲笑指那自行船與黛玉看,又說:「快坐上那船家去罷,別多話了。」眾人都笑了。因看注云:「既雲『香夢沉酣』,掣此簽者不便飲酒,只令上下二家各飲一杯。」湘雲拍手笑道:「阿彌陀佛,真真好籤!」恰好黛玉是上家,寶玉是下家。二人斟了兩杯只得要飲。寶玉先飲了半杯,瞅人不見,遞與芳官,端起來便一揚脖。黛玉只管和人說話,將酒全折在漱盂內了。

這裡的"只恐夜深花睡去"是出自蘇軾《海棠》:
東風裊裊泛崇光,香霧空濛月轉廊。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

原詩喻意是不忍春光短促、好景難留,所以夜裡都要點燭賞花。湘雲後來的遭遇正是如此:雖有洞房花燭照紅妝的新人之喜,可惜轉眼就「雲散高唐,水涸湘江」,春光別去了。
「香夢沉酣」雖是香夢,意欲沉酣,終究夢醒一場空。

下面是酒令,令人及其不解與詭異的一幕出現了:
注云:「既雲『香夢沉酣』,掣此簽者不便飲酒,只令上下二家各飲一杯。」湘雲拍手笑道:「阿彌陀佛,真真好籤!」恰好黛玉是上家,寶玉是下家。二人斟了兩杯只得要飲。寶玉先飲了半杯,瞅人不見,遞與芳官,端起來便一揚脖。黛玉只管和人說話,將酒全折在漱盂內了。

前文並無寶黛二人不勝酒力的鋪墊,且前後文中遇到需要飲酒的花簽時寶黛均同眾人一道飲了。偏偏在此處毫無預兆地,一個只飲了一半,一個悉數未飲。
這獨特的一幕放在全書未有一處閑筆的紅樓夢中,只能理解為曹公又在此埋了個伏筆,暗示寶黛二人終究有緣無分的結局。由此,私以為高鶚續寫的第九十七回也有一定道理,寶玉以為自己即將迎娶黛玉,連新娘隨身的丫鬟都是黛玉從老家帶來的雪雁,掀開蓋頭一看才知曉所娶之人並非黛玉,而此時早已姻緣締結,悔之晚矣。
寶黛二人在這將飲未飲之時,已經暗地裡錯過了彼此的姻緣,雖是木石前盟,終天人永隔。

麝月

......湘雲便綽起骰子來一擲個九點,數去該麝月。麝月便掣了一根出來。大家看時,這面上一枝荼縻花,題著「韶華極盛」四字,那邊寫著一句舊詩,道是:

開到荼縻花事了。

注云:「在席各飲三杯送春。」麝月問怎麼講,寶玉愁眉忙將簽藏了說:「咱們且喝酒。」說著,大家吃了三口,以充三杯之數。

寶玉的丫環麝月抓的是一枝荼蘼花,題著「韶華極盛」和一句宋詩「開到荼蘑花事了」。
「韶華極盛」字面上看著像是好籤,然而一個「盛」字,再加個「極」字,韶華太過,《易經》有雲 「亢龍有悔」,丕極泰來,講的都是物極必反的道理。宋人歐陽修的《秋聲賦》也把這個道理說的直截了當:「物過盛而當殺。」所以「韶華極盛」隱含盛極而衰,不是一句好話。

而一句「開到荼蘼花事了」,百花凋零才會「花事了」,這裡的「花」當然直指大觀園內的眾姑娘了;雖是「韶華極盛」,只是盛極而衰、花事將了。
接下來是酒令,「在席各飲三杯送春」,本回目章節名為「群芳夜宴」,「群芳「本應開在春天,卻齊聚「送春」,作者又指明此為「夜宴」,盡數說明好日子已到頭,群芳即將迎來各自的悲慘命運。

原本紅樓便是個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悲)的故事,「在席各飲三杯(悲)送春」,而熙熙攘攘的席間眾人渾然不覺,滿懷希冀、言笑晏晏飲下自己命運的轉折點,飲下各自悲慘結局的開端。
聯想起前文秦可卿點明的「三春過後諸芳盡」,細思極恐,一身冷汗。
至此,全書論調由喜轉悲,由極盛轉入衰敗流離
這是我覺得全書最悲的一幕。

此外,花簽上「開到荼縻花事了」一句出自王琪的《春暮游小園》:
一從梅粉褪殘妝,塗抹新紅上海棠。
開到荼縻花事了,絲絲天棘出莓牆。

「天棘」多見於寺院,也有言「出莓牆」意指出家。
「開到荼縻花事了,絲絲天棘出莓牆。」在諸芳春盡後,寶玉最終選擇出家做為自己的結局。

香菱

......麝月一擲個十九點,該香菱。香菱便掣了一根並蒂花,題著「聯春繞瑞」,那面寫著一句詩,道是:

連理枝頭花正開。

注云:「共賀掣者三杯,大家陪飲一杯。」

香菱抓的是一枝並蒂蓮,題著「聯春曉瑞」和一句宋詩「連理枝頭花正開」。「聯春曉瑞」暗示苦命的香菱進了大觀園得到眾位小姐的友情與愛護。「連理枝頭花正開」指她嫁與薛蟠為妾這段關係。

「連理枝頭花正開」出自宋代朱淑貞的《落花》:
連理枝頭花正開,妒花風雨便相催。
願教青帝長為主,莫遣紛紛落萃苔。

這句看似喜慶的話,實則全是作者的狡獪,真意全在後一句——「妒花風雨便相催」,喻指薛蟠正妻,善妒悍婦夏金桂。「花正開」就遭遇「便相催」,一生孤苦無依卻對自己婚姻始終抱有美好期望的香菱,婚後沒過多久好日子,便受到夏金桂千方百計地折磨,薛蟠也受其百般挑唆不時對香菱怒目而視、拳打腳踢;最終導致香菱「血分中有病,加以氣怨傷肝,內外挫折不堪,竟釀成乾血之症,日漸羸瘦,飲食懶進,請醫服藥無效」。一時好景,不多久便花開成敗。

「願教青帝長為主,莫遣紛紛落萃苔。」美好的期望落空,最終依然落了萃苔,好花成泥。

黛玉

......香菱便又擲了個六點,該黛玉掣。黛玉默默的想道:「不知還有什麼好的被我掣著方好。」一面伸手取了一根,只見上面畫著一枝芙蓉,題著「風露清愁」四字,那面一句舊詩,道是:

莫怨東風當自嗟。

注云:「自飲一杯,牡丹陪飲一杯。」眾人笑說:「這個好極。除了他,別人不配作芙蓉。」黛玉也自笑了。

「莫怨東風當自嗟」出自歐陽修的《明妃曲·再和王介甫》:
漢宮有佳人,天子初未識,
一朝隨漢使,遠嫁單于國。
絕色天下光,一失難再得,
雖能殺畫工,於事竟何益?
耳目所及尚如此,萬里安能制夷狄!
漢計誠已拙,女色難自誇,
明妃去時淚,灑向枝上花,
狂風日暮起,飄泊落誰家?
紅顏勝人多薄命,莫怨東風當自嗟。

「風露清愁」是芙蓉花的寫照,也是林黛玉的寫照。而「莫怨東風當自嗟」一句實則是為了引出前半句的「紅顏勝人多薄命」,明明白白點出了黛玉的淚儘早逝。詩句中「狂風日暮起」的處境與黛玉所作「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何其相似;「飄泊落誰家」既指黛玉幼年失怙、漂泊無所依,也指黛玉逝去後如「花謝花飛花滿天,紅綃香斷無人憐」,聯想起黛玉葬花時哭述的「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心傷至極。

簽注為自飲一杯(悲),牡丹陪飲一杯(悲),可見黛釵命運交織之深,這同悲同喜的二人或者都已經預見到了「紅顏命薄古今同」的未來,而她們許是都在平靜的等待這一切的發生。

黛玉看明白了這隻花簽,因而最後「黛玉也自笑了」,這該是一種平靜接受命運的釋然一笑。而「莫怨東風當自嗟」一句實為黛玉對著自己所說的話。

襲人

......於是飲了酒,便擲了個二十點,該著襲人。襲人便伸手取了一支出來,卻是一枝桃花,題著「武陵別景」四字,那一面舊詩寫著道是:

桃紅又是一年春。

注云:「杏花陪一盞,坐中同庚者陪一盞,同辰者陪一盞,同姓者陪一盞。」眾人笑道:「這一回熱鬧有趣。」大家算來,香菱、晴雯、寶釵三人皆與他同庚,黛玉與他同辰,只無同姓者。芳官忙道:「我也姓花,我也陪他一鍾。」於是大家斟了酒,黛玉因向探春笑道:「命中該著招貴婿的,你是杏花,快喝了,我們好喝。」探春笑道:「這是個什麼,大嫂子順手給他一下子。」李紈笑道:「人家不得貴婿反挨打,我也不忍的。」說的眾人都笑了。

花襲人抓的是一枝桃花,題著「武陵別景」和一句宋詩「桃紅又是一年春」。 此句出自宋末謝枋德,是歷史上有名的忠義之士,其詩名為《慶全庵桃花》:
尋得桃源好避秦,桃紅又見一年春。
花飛莫遣隨流水,怕有漁郎來問津。

「尋得桃源好避秦,桃紅又見一年春。」暗示了襲人最終嫁與蔣玉菡,從而避過了賈府破敗「家亡人散各流離」的結局。
但這看似圓滿的結局,實則卻也並不如人意。倘若賈府並未式微,襲人會順理成章成為寶玉侍妾,文中早已點明「襲人素知賈母已將自己與了寶玉的」,而襲人做為寶玉的大丫鬟,和寶玉二人素來也是一心。
雖嫁與蔣玉菡,避過了賈府的災難,但古時以娼妓、奴婢和戲子等職為賤籍,而蔣玉菡身份為優伶,襲人嫁與賈府嫡孫寶玉為側室同嫁與蔣玉菡為妻,這在古代是有雲泥之別的。
以襲人的心機與心性,這個結果她未必是滿意的,但做為古時的女子,尤其做為丫鬟來說,她無法選擇,只能聽天由命。所嫁他人的襲人心中一定還一直有著寶玉,所以才侍奉寶玉夫婦有始有終,也因此有了忠義之詩的形容,但她對寶玉究竟是忠義,還是愛,恐怕只有襲人自己明了。

襲人最後的簽注是:「杏花陪一盞,坐中同庚者陪一盞,同辰者陪一盞,同姓者陪一盞。」黛玉、寶釵、探春、晴雯、香菱、芳官、襲人同飲,至此,宴中未抽花簽的與抽了花簽的一同喝下這萬艷同杯(悲)。之後,眾人紛紛散場,恍如帷布落幕,人去宴席終。

【芙蓉女兒誄】

晴雯病故後,寶玉撰誄弔唁。曹公借芙蓉女兒誄一事,明唁晴雯,暗祭黛玉,已經是眾人皆知的事實。黛玉生時同寶玉一道撰誄,一道祭奠,對黛玉來說不知是悲是喜。

誄文起手便是:

「維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競芳之月,無可奈何之日,怡紅院濁玉,謹以群花之蕊,冰鮫之縠,沁芳之泉,楓露之茗,四者雖微,聊以達誠申信,乃致祭於白帝宮中撫司秋艷芙蓉女兒之前曰......」

「太平不易之元」、「無可奈何之日」,「致祭於白帝宮中撫司秋艷芙蓉女兒」脂硯齋對此有評語曰[年便奇,日更奇。試思日何難於直說某某,今偏用如此說,則可知矣。]
可見作者故意隱去誄文詳細年月不提,又刻意隱去晴雯名諱,只以「芙蓉女兒」代稱,此舉實因為弔唁另有他人。而紅樓各處均點明「芙蓉」喻指黛玉,且在寶玉念完誄文、祭奠結束後,黛玉便從山石之後的芙蓉花中走出;後文脂硯齋也直接點出[又當知雖晴雯而又實誄黛玉也。奇幻至此!若雲必因晴雯誄,則呆之至矣。]可見,芙蓉女兒誄確是為黛玉所作。

曹公想必愛極了黛玉,明知後文黛玉故去時孤寂無依,無人祭奠,於是讓黛玉生時便與素日最親近的寶玉同撰誄文,提早祭奠,也算命運差強人意中安排的另一種圓滿了。

黛玉道:「原稿在那裡?倒要細細一讀。長篇大論,不知說的是什麼,只聽見中間兩句,什麼『紅綃帳里,公子多情,黃土壟中,女兒薄命。』這一聯意思卻好,只是『紅綃帳里』未免熟濫些。放著現成真事,為什麼不用?」寶玉忙問:「什麼現成的真事?」黛玉笑道:「咱們如今都系霞影紗糊的窗槅,何不說『茜紗窗下,公子多情』呢?」寶玉聽了,不禁跌足笑道:「好極,是極!到底是你想的出,說的出。可知天下古今現成的好景妙事盡多,只是愚人蠢子說不出想不出罷了。但只一件:雖然這一改新妙之極,但你居此則可,在我實不敢當。」說著,又接連說了一二十句「不敢」。黛玉笑道:「何妨。我的窗即可為你之窗,何必分晰得如此生疏。古人異姓陌路,尚然同肥馬,衣輕裘,敝之而無憾,何況咱們。」寶玉笑道:「論交之道,不在肥馬輕裘,即黃金白璧,亦不當錙銖較量。倒是這唐突閨閣,萬萬使不得的。如今我越性將『公子』『女兒』改去,竟算是你誄他的倒妙。況且素日你又待他甚厚,故今寧可棄此一篇大文,萬不可棄此『茜紗』新句。竟莫若改作『茜紗窗下,小姐多情,黃土壟中,丫鬟薄命。』如此一改,雖於我無涉,我也是愜懷的。」

借寶玉之口,將誄文作者變為黛玉,而實際上到了這裡已經相當於黛玉自誄自祭了。

寶玉道:「我又有了,這一改可妥當了。莫若說:『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黛玉聽了,忡然變色,心中雖有無限的狐疑亂擬,外面卻不肯露出,反連忙含笑點頭稱妙,說:「果然改的好。再不必亂改了,快去干正經事罷......」

至此,為黛玉而撰的誄文已成。芙蓉女兒誄實為「黛玉誄」,正如脂評所述此為「阿顰作讖」。

寶玉這句「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點出了寶黛二人結局的殊途,而「黃土壟中,卿何薄命」也指明黛玉紅顏早逝的悲劇。聰穎過人的黛玉定已感知到此間結局,因而忡然變色,未免寶玉多想卻連忙含笑點頭說「果然改的好」,但這一改,指向的卻是自己悲戚的命運,最悲不過一言成讖。

完。
(註:答案涉及內容以前八十回為依據)


最讓人膽寒的,莫過於惑讒奸抄檢大觀園。

試想有一天媽媽回家,一臉陰沉。你正在埋頭寫作業,她一把把你拽起來,然後就開始搜你的書桌。把柜子抽屜一個個打開,裡面的東西一個個檢查著往外丟,扔在地上。翻你的床,你的枕頭下面,你的床墊下面。你的衣櫃,你的書架,你房間里的每一個角落。
你也不知道她在找什麼,只能傻站在一旁看著。最後她不知道找到了沒有,臉色仍舊陰沉,指著你說,你別以為你躲在房間里偷偷摸摸搞那些東西我就不知道了,我就算人在上班,我的心意神每天也要來一趟!
對一個孩子而言,沒有比這個更可怕的事情了。
哪怕媽媽直接挑明了說,你最近是不是偷看小黃書了,交出來!都沒有這樣恐怖。
抄檢大觀園,對這樣一個單純乾淨的青春王國而言,如同世界末日一般,是何等殘忍的破壞。
探春氣得抹淚,說,這樣的家族,從外面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只有咱們自己內鬥起來,才會一敗塗地。江南的甄家抄了,如今也輪到我們了,早晚有抄的日子。
更諷刺的是,這樣對大觀園的破壞,卻頂著一個「維護大觀園」的名頭。只是為了找誰把綉春囊這種情趣用品帶進來的,焉知不是為打老鼠反砸了花瓶。


最心痛的大概是那個小時候在石頭上躺著忽地睡著了的湘雲,那個捋起袖子大吃螃蟹的湘雲,那個活蹦亂跳天天叫嚷著「二哥哥」在雪天叫囂著一定要穿大紅狐褂子的湘雲,要綉著衣服貼補家用,求著寶玉時不時在老祖宗跟前提起自己,把自己接到大觀園裡住上幾天。
而這,不是續寫的後四十回。

分割線【偽】
沒想到知乎小透明人生第一次破百贊回答貢獻給了紅樓。先謝謝大家的點贊啦~

眼看就要突破三百大關了哇咔咔咔咔。
想想以前只有個位數的贊,真的超滿足。


《紅樓夢》讓我覺得最可悲最絕望的一幕,是開篇甄士隱做夢夢到兩個神仙去太虛幻境給寶黛挂號下凡,他了解了前因後果,但是當醒來時,大部分都忘掉了。

我經常會有這種感覺,夢裡彷彿經歷了半生,醒來一陣恍惚忘了大半,很多愛過的人恨過的事未了的情,通通沒有了,全都沒有了,只能絕望的閉上眼睛想要回想起一點。這種絕望在最近看新海誠《你的名字》的時候也有共鳴。

我會記住你的,我一定不會忘了你,但是睜眼的剎那,我回到了這具肉身,我愛你,卻忘了你是誰,這讓我感到絕望。

更絕望的是,還得趕緊洗漱去上班。

下面是原文---

一日炎夏永晝,士隱於書房閑坐,手倦拋書,伏几盹睡,不覺朦朧中走至一處,不辨是何地方。忽見那廂來了一僧一道,且行且談。只聽道人問道:「你攜了此物,意欲何往?」那僧笑道:「你放心,如今現有一段風流公案正該了結,這一干風流冤家尚未投胎入世。趁此機會,就將此物夾帶於中,使他去經歷經歷。」那道人道:「原來近日風流冤家又將造劫歷世,但不知起於何處,落於何方?」那僧道:「此事說來好笑。只因當年這個石頭,媧皇未用,自己卻也落得逍遙自在,各處去遊玩。一日來到警幻仙子處,那仙子知他有些來歷,因留他在赤霞宮中,名他為赤霞宮神瑛侍者。他卻常在西方靈河岸上行走,看見那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棵絳珠仙草,十分嬌娜可愛,遂日以甘露灌溉,這絳珠草始得久延歲月。後來既受天地精華,復得甘露滋養,遂脫了草木之胎,幻化人形,僅僅修成女體,終日游於離恨天外,飢餐秘情果,渴飲灌愁水。只因尚未酬報灌溉之德,故甚至五內鬱結著一段纏綿不盡之意。常說:『自己受了他雨露之惠,我並無此水可還。他若下世為人,我也同去走一遭,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還得過了。』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風流冤家都要下凡,造歷幻緣,那絳珠仙草也在其中。今日這石正該下世,我來特地將他仍帶到警幻仙子案前,給他掛了號,同這些情鬼下凡,一了此案。」那道人道:「果是好笑,從來不聞有『還淚』之說。趁此你我何不也下世度脫幾個,豈不是一場功德?」那僧道:「正合吾意。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宮中將這蠢物交割清楚,待這一干風流孽鬼下世,你我再去。如今有一半落塵,然猶未全集。」道人道:「既如此,便隨你去來。」


卻說甄士隱俱聽得明白,遂不禁上前施禮,笑問道:「二位仙師請了。」那僧道也忙答禮相問。士隱因說道:「適聞仙師所談因果,實人世罕聞者,但弟子愚拙,不能洞悉明白。若蒙大開痴頑,備細一聞,弟子洗耳諦聽,稍能警省,亦可免沉淪之苦了。」二仙笑道:「此乃玄機,不可預泄。到那時只不要忘了我二人,便可跳出火坑矣。」士隱聽了,不便再問,因笑道:「玄機固不可泄露,但適雲『蠢物』,不知為何,或可得見否?」那僧說:「若問此物,倒有一面之緣。」說著取出遞與士隱。士隱接了看時,原來是塊鮮明美玉,上面字跡分明,鐫著「通靈寶玉」四字,後面還有幾行小字。正欲細看時,那僧便說「已到幻境」,就強從手中奪了去,和那道人竟過了一座大石牌坊,上面大書四字,乃是「太虛幻境」。兩邊又有一副對聯道: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士隱意欲也跟著過去,方舉步時,忽聽一聲霹靂若山崩地陷,士隱大叫一聲,定睛看時,只見烈日炎炎,芭蕉冉冉,夢中之事便忘了一半。又見奶母抱了英蓮走來。士隱見女兒越發生得粉裝玉琢,乖覺可喜,便伸手接來抱在懷中斗他玩耍一回;又帶至街前,看那過會的熱鬧。方欲進來時,只見從那邊來了一僧一道。那僧癩頭跣足,那道跛足蓬頭,瘋瘋癲癲,揮霍談笑而至。及到了他門前,看見士隱抱著英蓮,那僧便大哭起來,又向士隱道:「施主,你把這有命無運、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懷內作甚!」士隱聽了,知是瘋話,也不睬他。那僧還說:「舍我罷!舍我罷!」士隱不耐煩,便抱著女兒轉身。才要進去,那僧乃指著他大笑,口內念了四句言詞,道是:慣養嬌生笑你痴,菱花空對雪澌澌。好防佳節元宵後,便是煙消火滅時。士隱聽得明白,心下猶豫,意欲問他來歷。只聽道人說道:「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幹營生去罷。三劫後我在北邙山等你,會齊了同往太虛幻境銷號。」那僧道:「最妙,最妙!」說畢,二人一去,再不見個蹤影了。


通俗的想法,都是把寶釵黛玉放在對立面。其實讀完書就知道,寶釵黛玉非常相像,對人情世事都看得很清楚,不同的是一個是清醒的反抗,一個是清醒的接受,她倆之間也有另一種金玉之緣。
記得寶釵曾告誡黛玉少讀西廂等閑書,說自己小時候也是愛看這些的。寶釵欣賞《寄生草》——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哪裡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不過寶釵的種種瀟洒與自在,悲涼與無奈,都收起來了。


讀《紅樓》最令我震動的一個細節,竟發生在賈母身上。
寶玉挨打的時候,賈母對賈政一句「當初你父親怎麼教訓你來!」這一句話,透露出來的信息,實在太多了。
可見,賈政小的時候,其性情叛逆,不愛讀書,和賈寶玉是差不多,他的父親同樣以暴力的方式教育賈政,賈母潛台詞是——你小時候,是多麼痛恨這種教育方式,長大後怎麼把同樣的痛苦讓下一代繼續承受呢?
賈母這句話是讓我感到全書最悲哀的地方,因為這完全是我們生命的真實常態。每個人都忘卻了童年,變成自己不喜歡的樣子,否定甚至痛打過去的自己。我不相信賈政在賈寶玉身上看不到自己年少的影子——就像我們的父親和我們一樣。
畢竟《紅樓》中的賈母和賈政,也都曾經成長在這裡,他們成長的環境和所受到的教育,和寶玉黛玉並無什麼不同。當按照「老人會死,年輕人會老」這個邏輯去讀書,寶玉長大後會變成賈政,這最符合現實社會的邏輯,當我意識到這一點,再去讀《紅樓》,每翻一篇文字,我都會感到背後冷氣颼颼冒,這樣讀到最後,你一定會為黛玉的早夭、晴雯的冤死、寶玉的出家、大觀園的覆滅,額手稱慶。
因為,生命永遠都在輪迴,理想、愛情一事,從來就沒有發生過——寶玉長大後踏上這個操蛋的社會,遲早會意識到這一點的,而這,比那片白茫茫的大地虛無多了。白茫茫的大地,至少還是真乾淨的,在那片潔白的大地上,寶玉還能追尋發生在這裡的美好痕迹。然而生活的邏輯,卻是那樣的操蛋,處處充滿了荒誕與混沌,當一個人不再純潔,將如何安放心中的黛玉?


寶玉是個痴情種子,他盛讚女兒家是「水做的骨肉」,是極為清爽乾淨的。
黛玉,寶釵,晴雯,襲人,等等。
看看紅樓整本書,除卻那些個姑娘奶奶不談,有名字的,均是沒有出嫁的丫鬟,一旦出嫁了
就變成「魚眼睛」了,再也不是「珍珠」了。
魚眼睛是不配有名字的。
只是寶玉知否,他極厭惡的李嬤嬤,各色婆子媳婦等人,焉知當年不也是襲人晴雯之流的好女孩兒?
曾記得劉姥姥進大觀園的時候,談起曾經見過年輕時候的王夫人,是「極為爽利的一個人物」,讀時無甚感覺,掩卷卻覺悲傷,王夫人年輕時大抵和探春一樣,有著爽快的性子,也是個愛恨分明的人物,然後呢。
成了「鋸了嘴的葫蘆」「泥胎做的菩薩」。木訥,少言,當然還可以說是個惡毒的人。
時也?命也?悲乎?
除開姑娘們不談,書中也曾說道,賈政年輕時候也是個「詩酒放蕩」的人物,熟悉么?
能和那個痛打寶玉,畏畏縮縮的「假正」聯繫起來么?
瞧瞧。
一切彷彿都是一個無解的輪迴。
讀了很多遍紅樓夢,也讀過很多衍生的各種東西,我始終覺得,這就是部悲劇,不僅僅是所謂的封建時代的悲劇,而是不管重來多少次,開再大的金手指,也無法避免的悲劇。
寧榮不衰敗,不抄家又如何?
晴雯襲人會不會也變成李嬤嬤?黛玉寶釵會不會也被磨成了王夫人?寶玉會不會也變成了賈政?
那麼在下一代,會不會又有寶黛釵,會不會又有晴雯麝月襲人?
這個時候,珍珠是誰,魚眼睛又是誰?


哎呀居然破百贊了 知乎小透明好開心~謝謝大家的支持~
初中的時候喜歡看紅樓 是因為被曹公的文筆和思想折服 當時所想 也不過是覺得寶黛愛情凄美 過幾年再看時 才能對其中人生百態略懂一二
《紅樓夢》所寫 往小了說 不過是家族興衰 兒女情長 往大了說 卻是人間冷暖 世態無常
每每讀紅樓 都被那些天真爛漫 熱情純潔的女孩子所打動 總覺得那樣的時光靜好 應該永恆才是 可是每每越看到後來 就越不忍心去看 她們在那樣盛開年華里 竟沒有多少得一個好結局 想想實在心疼……


以上只是有感而發 想想《紅樓夢》流傳至今
多少人為它殘缺而遺憾 不過我倒是覺得 正是因為不全 它才更加讓人對它痴迷研究吧
迄今為止 《紅樓夢》是我唯一一本讀不厭的書 總覺得每次讀 都有不一樣的感受 也許所謂的「枕邊書」 就是如此吧

(以下是原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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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了一下電視劇里的圖片 讓大家看的更直觀一些(?°3°?)


兩個場景 一個是晴雯過世 一個是探春遠嫁
當時晴雯因為被王夫人認作「狐狸精」怕教壞寶玉 就給帶病趕出了園子 後來去世的消息傳到寶玉耳朵里 寶玉聽說晴雯前一晚喊了一夜 便問喊的什麼 其實是想晴雯能喊自己的名字 可是事實是 晴雯喊了一夜的「娘」
晴雯從小就被賣到賈家做丫鬟 親人只有哥嫂 從小就沒有母親的疼愛 可是去世的時候 卻一直喊著「娘」 這也許是一種本能 但是實在讓人心酸。

探春遠嫁也是一樣 雖然她的母親趙姨娘平日和探春關係並不好 趙姨娘平時的為人也不怎麼樣 可是探春卻和母親截然不同 能幹又有才華 被眾人誇讚 探春甚至有時候會怨自己為什麼會有這麼一個母親 可是在遠嫁的那天 探春看著自己的母親 一樣控制不住 撲倒母親懷裡哭著喊「娘」
富貴人家不愁吃穿 卻免不了骨肉分離的痛苦 正應了那句「大有大的難處」

這兩個場景 至今記憶猶新 每次想起來 都覺得戳心


從開篇到最後抄家,賈家一直在死人,卻沒有新生兒,尤其沒有男丁降生。

故事進行到第二回,黛玉的弟弟已經夭折,黛玉的媽媽賈敏「仙逝揚州城」,也去世了。

第四回是命案,看上香菱的馮淵被薛蟠打死了。

鏡頭投進寧國府,賈家的長房長媳秦可卿重病,幾近無葯可醫,無子。

接著賈瑞調戲王熙鳳,被王熙鳳「毒設相思局」,捉弄折磨而死。

死了這麼些人之後,秦可卿病死,全書迎來第一個高潮——秦可卿死封龍禁尉。一場大出殯,人物悉數登場。

緊接著,林如海「捐館揚州城」,黛玉的爸爸,也死了。

而後,「秦鯨卿夭逝黃泉路」,秦鍾父子俱亡。

死了一堆人之後,賈府迎來元春省親的大喜事。

可這喜事裡面儘是悲涼,攏共待了七個小時,卻哭了六次。

還有就是,男丁過於匱乏,導致元春的家族幾乎無法為元春做出後援。

賈璉的哥哥賈瑚早亡,最有希望的寶玉的哥哥賈珠,也已經辭世。賈珍、賈赦襲爵位,只是虛爵,不用上班,是官場邊緣化的人物,沒有分量,也不在權利核心。

賈蓉在秦可卿死時捐了個官,有職無崗。賈璉本身只在家族內處理事物,無職。

唯一上班的就只有一個親爹家政,官職也只是到了工部員外郎(從五品銜),在部里算是副司長。

而賈政也不像林如海那般是前科的探花,從科舉上掙個功名出來,只是賈政父親死的時候,「皇上因先臣恤」,額外賞了一個官做。所以賈政並不是科舉起家,還是沾了先人的光。

當時皇上賜給賈政的官職是「工部主事」,正六品職銜,大概相當於部里的科長。

進士出身的仕子一般都是從「主事」開始任職,所以賈政官職的由來,大致算個「同進士出身」的待遇。 有副對聯是「為如夫人洗腳,賜同進士出身」,賈政的出身,是被進士出身的同僚瞧不起的。

如此說來,元春的娘家力量已經很弱,很難保護她了。而且賈寶玉賈環賈蘭等都要從科舉上走才能出頭,可是年齡太小,來不及在元春起勢的時候,相互借力幫襯了。

所以,元春的「無援」,將導致她在複雜的宮廷鬥爭中,迅速成為犧牲品。

大觀園走過絢爛明媚的春天,夏日到來,寶玉調戲金釧,金釧遭受責罰,跳井而死。

寶玉人生最後也是最美的一次生日宴會之後,寧國府賈珍和惜春的爸爸賈敬,求道煉丹而死。

再者就是胎孕而死。鳳姐操勞過度,懷個孩子也「小月」了。尤二姐懷了個男胎,被打胎而死了。

尤氏是填房,無子;刑夫人也是填房,無子。

寶玉和襲人偷試雲雨,也有暗示跟別的丫鬟碧痕等有染。至於賈璉,很不檢點,雖說有王熙鳳防範,也不可能滴水不漏。而賈珍,佩鳳偕鸞,一堆妾侍。

但是,賈府的丫鬟們,避孕措施都做得太好了。

後半部的死亡序幕由尤三姐拉開,跟痴情相思的柳湘蓮還沒看清眉眼,就一把劍抹了脖子。

尤二姐被哄進大觀園,墮胎傷身受氣致病,吞金而亡。

隨後,晴雯死,迎春死,司棋潘又安死,元春死,林黛玉死,夏金桂死,賈母死,鴛鴦死,王熙鳳死。

哦對,還有,湘雲結婚沒多久,丈夫就死了。

都說新版電視劇《紅樓夢》拍得鬼氣森森的,可不嘛,經常在死人,卻沒有結婚生子的喜慶事來沖淡沖淡,怎麼不是鬼氣森森?

秦可卿死時託夢給王熙鳳,要她多為未來考慮,王熙鳳只想知道:「這話慮的極是,但有何法可以永保無虞?」

人都一個接一個地死了,沒有新生兒,沒有頂樑柱,更沒有能夠科舉致仕、振興家族的人物,拿什麼「永保無虞」啊?好歹江南甄家的甄寶玉還改邪歸正了呢!

薛家也是一樣,薛蟠既不能繼承家業,做個守成之主,又不能從進士出身,進入權利核心。命案在身,而又紈絝不通事務,前途堪憂。

只是薛家是生意人家,很早就清醒地意識到了敗落的事實,裁減僕人,投靠親戚,明目張胆地帶個大金鎖,求取姻親。但是人丁也是太單薄了。

以前看過一篇報告,具體信息就不透漏了,大致是一個地級市,其中幾大家族,藉助裙帶關係,互通姻親,互相聯絡,組成了複雜而嚴密的官場關係網。

後來卻敗落了。很大的原因是「計劃生育」,一家只能一個孩子,後繼無人,人力不足以支撐權利之網了。

回到紅樓,算來算去,只有賈雨村家的「嬌杏」生過一個兒子。

賈史王薛,香火微弱。可是,這又能怎麼辦呢?

無法解釋,只能說「氣數已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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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環是比寶玉黛玉還要可悲的一個人物。

看了諸多回答,大都是對《紅樓夢》主角和其他正面角色的分析,而我要講的是書中一個反面角色的悲劇——賈環的生存境遇及悲劇色彩。

紅樓中有兩大令人生厭的角色,一是趙姨娘,二就是賈環。趙姨娘不必說,用賈寶玉的話評價就是「出嫁了的女人成了死魚眼睛」,失掉了青春女兒珍珠般的光澤,是賈府中最計較功利又情商捉急的一類「奴才」。沒錯,你要知道,儘管趙姨娘是賈政的妾,並且賈政很喜歡她(書中有幾處趙姨娘服侍賈政就寢的過場描寫,可見一斑)。但是,趙姨娘的出身低賤,兄弟趙國基是賈府家生的奴才,她雖然做了小老婆,卻還是奴才身奴才命。

但賈環的身份不一樣,賈環是賈政的兒子,身上流的是賈家的血脈,是榮國府名正言順的公子爺。雖然庶出,但好歹是和寶玉平輩的主子,按理說應該一樣有體面,有權勢,受長輩寵愛,平輩疼愛,下人尊敬的。他的親姐姐探春,不就是很好的典範嘛!探春雖然是庶出,但賈府的長輩同輩哪一個不疼惜她?賈府的下人奴才哪一個不懼怕她?就連鳳姐這樣有權勢的人都敬讓她三分,你說探春在賈府混的好不好?

按理說,在那個男尊女卑的時代,賈環是探春的親弟弟,是賈府的少爺,理應比姐姐得到更多的疼愛和尊敬,可實際他的處境怎樣呢?

從書中相關情節看出,賈環的行為做派一點也不像個主子爺——心腸狠毒,蝎蝎螫螫,小肚雞腸,愛搬弄是非,用鳳姐的話說就是【荒腳雞似的,上不得高抬】,是如此粗鄙不堪的一個形象;賈環在賈府的生存境遇也很糟糕,一句話概括就是:長輩不疼,同輩不愛,下人不敬,是一個到哪裡都惹人嫌的角色。另外,賈環的交際範圍很狹隘,即入不了以寶玉黛玉為主的高雅文藝圈,就連以賈璉薛蟠為首的酒肉公子圈也不要他,他的身邊只有趙姨娘和奴才。賈環很愛欺負丫頭對不對?書中幾次描寫丫頭對賈環的厭惡之情,說明賈環平時只能和奴才玩。想一想,一個王公貴族的公子爺,淪落到只能在奴才圈裡廝混的地步,可不可悲啊!?

下面從三方面說明賈環的生存境遇。

一、賈環與長輩的關係

第二十五回《壓魔法姊弟逢五鬼,紅樓夢通靈遇雙真》中,賈環推倒蠟油燙傷寶玉的臉,惹得一向不輕易發火的王夫人登時勃然大怒。書中的描寫是:

一句話提醒了王夫人,王夫人便不罵賈環,便叫過趙姨娘來罵道:「養出這樣黑心不知道理下流種子來,也不管管!幾番幾次我都不理論,你們得了意了,這不亦發上來了。」

這句話至少傳達出三層意思。第一,王夫人對趙姨娘賈環之流深惡痛絕,只是平時不表現,隱忍在心;第二,賈環不只一次陷害寶玉,書中寫了那麼兩三次,實際上這樣的事情經常發生;第三,賈環和趙姨娘的地位懸殊。注意到一個細節沒?就是王夫人不罵賈環,卻叫過趙姨娘大罵一頓,還是特地「叫過來」罵她。你可能會說,明明是賈環使壞,而且他就在現場,直接罵他一頓不就好了,何必還要叫過他媽來罵,麻不麻煩?那是因為賈環是主子,且又不是王夫人所生,不便罵他;而趙姨娘卻是隨叫隨到的奴才,王夫人自然要把滿腔怨氣發泄到她身上。

我們回想下,這段情節中,賈環為什麼害寶玉?其中很重要的導火索是寶玉對彩霞(或彩雲)的「調戲」,原文寫道:

二人正說,原來賈環都聽見了,素日原恨寶玉,如今又見他和彩霞廝鬧,心中越發按不下這口毒氣。

除此之外,另外一個重要的原因,不知道你注意到沒。可能賈環自己都沒察覺,那就是在潛意識裡嫉妒王夫人對寶玉的疼愛。書中有這樣的描寫,即賈環在抄經的時候,寶玉也進來了,當著賈環的面和王夫人撒嬌:

進門見了王夫人,不過規規矩矩說了幾句話,便命人除去抹額,脫了袍服,拉了靴子,便一頭滾在王夫人懷內。王夫人便用手滿身滿臉摩挲撫弄他,寶玉也搬著王夫人的脖子說長說短的。

這條線索很重要,它傳達的是寶玉作為一個十三歲的孩子,尚能夠和母親撒嬌親熱!而賈環比寶玉還小,不過是個十歲左右的孩子,他看到哥哥和母親撒嬌,自己被冷落,心裡能不羨慕嫉妒恨嗎?肯定不能啊!王夫人絕不可能抱著他撫摸他對不對?那趙姨娘會嗎?我的推斷是不會,書里每每描寫趙姨娘對賈環或挑唆,或辱罵,且罵得相當不堪。試問這樣的母親,誰願意和她親近?可見趙姨娘本身不懂教育子女,且愛慕名利,爭強好勝,儼然一悍婦,自然不會做出像王夫人愛撫寶玉一樣的親昵行為。

按照當今的年齡標準來說,賈環就是個小孩子。小孩子在成長期得不到父母的撫愛,長大後會變得異常焦躁,缺乏安全感,孤僻不合群。這種因缺乏身體的撫愛而得的癥狀在臨床上被稱為「皮膚饑渴症」。

王夫人作為賈府第一夫人,對趙姨娘和賈環的態度如此,那處在權力頂峰的賈母呢?書中沒有一處描寫體現出賈母對這個孫子的疼愛,反倒是幾次寫到賈母對趙姨娘嗤之以鼻,罵她是「爛了舌頭的混賬老婆」,趙姨娘又和賈環一處通氣,賈母恨屋及烏,肯定也看不上賈環。賈府的人都是「體面眼富貴心」——只要是賈母看不上的,其他人更不會將其放在心上。

賈環這個十歲的孩子,長輩不疼(或許賈政稍微疼愛些),親生母親又不懂得教育,連被撫愛的機會都沒有,實在有些可憐。

二、賈環與平輩的關係

第二十回《王熙鳳正言彈妒意,林黛玉俏語謔姣音》有段情節,是寶釵的丫頭鶯兒和賈環擲骰子賭錢,賈環輸了賴賬,被鶯兒嘟囔了兩句,就哭了。後來寶玉來了,批評了他幾句,賈環便回家哭訴。趙姨娘見狀,對賈環啐口大罵,正巧被王熙鳳聽到,鳳姐便隔窗教訓趙姨娘,並叫賈環出來聽訓,然後就有下面的對話:

賈環素日怕鳳姐比怕王夫人更甚,聽見他叫,忙唯唯的出來,趙姨娘也不敢則聲。鳳姐向賈環道:「你也是個沒氣性的,時常說給你,要吃要喝,要頑要笑,只愛同那一個姐姐、妹妹、哥哥、嫂子頑,就同那個頑。你不聽我的話,反叫這些人教的歪心邪意狐媚子霸道的。自己不尊重,要往下流走,安著壞心,還只管怨人家偏心。輸了幾個錢?就這麼個樣兒?」賈環見問,只得諾諾的回說輸了一二百。鳳姐道:「虧你還是爺,輸了一二百就這樣,回頭叫豐兒去取一吊錢來,姑娘們都在後頭頑呢,把他送了頑去。你明兒再這麼下流狐媚子,我先打了你,打發人告訴學裡,皮不揭了你的!為你這個不尊重,恨得你哥哥牙癢;不是我攔著,窩心腳把你腸子窩出來呢!」喝命去罷,賈環諾諾的跟了豐兒,得了錢,自去和迎春等頑去,不在話下。

這段對話傳遞了豐富的信息,不知你推敲過沒有。首先,這段話是敲山震虎,雖然在罵賈環,但句句打的是趙姨娘的臉。更重要的是,這段話傳達出賈環和同輩兄弟姐妹的關係——不受歡迎,備受冷落。下面是我的分析。

首先,熙鳳質問賈環為何不聽她的話,非要往下流走——你和哪個兄弟姐妹玩不得?非要和趙姨娘混在一起,非要和丫頭賭氣?這就說明,賈環在同輩主子中不受歡迎,沒人願意和他玩,只能依附趙姨娘,只能和奴才玩。對比探春,一直活躍於賈府公子小姐圈中,賈環卻只能混跡丫頭奴才圈。

其次,鳳姐對賈環和其他同輩主子的態度,可謂天壤之別。同樣是兄弟姐妹,鳳姐百般討好取悅他人,卻對賈環厲言厲聲,明顯厭惡。鳳姐最是兩面三刀,巴結奉承賈母王夫人之人,她對賈環態度如此,間接說明賈環不受賈母和王夫人寵愛,同時也不受同輩喜愛——別人只是躲開,鳳姐卻心直口快地表達了嫌棄。

再次,透過鳳姐轉述賈璉對賈環的態度,可以知道,作為哥哥,賈璉對這個弟弟恨得「牙癢」,對不對?

為你這個不尊重,恨得你哥哥牙癢;不是我攔著,窩心腳把你腸子窩出來呢!

賈璉的日常交際圈是誰啊,是不是賈珍,薛蟠他們啊?這就暗寫了賈環作為賈府的爺,平時也不在平輩的主子爺圈裡混,寶玉還能和薛蟠他們稱兄道弟湊一桌呢,而賈環就沒這個待遇。

最後,請你注意上面那段話的最後一句,鳳姐不是讓賈環拿了錢找姑娘們玩么?於是曹公就寫了一筆:

喝命去罷,賈環諾諾的跟了豐兒,得了錢,自去和迎春等頑去,不在話下。

注意到沒啊,賈環最後找哪位姑娘去了?不是林黛玉,不是探春惜春,而是迎春!迎春是怎樣一種性格,看過紅樓夢的都知道吧,有一回叫「懦小姐不問累金鳳」,集中筆墨寫迎春作為一個小姐,卻懦弱到沒脾氣。賈環如果非要找一個姐姐玩,就只能找不會發脾氣的迎春,作為弟弟,可不可憐,受不受冷落?

上面一段對話,將賈環在同輩兄弟姐妹中的遭際交待得清清楚楚,真是十分不受歡迎,十分惹人嫌惡!(曹公一支筆太厲害,膜拜膜拜!)一大幫子哥哥姐姐,卻沒有一個人真正疼愛這個弟弟(寶釵不過是客氣),都不願意和他玩,所以只能去和奴才賴皮,孤不孤獨,悲不悲哀?

三、賈環與下人的關係

上面情節中,通過鶯兒的一句【一個作爺的還賴我們這幾個錢,連我們也不放在眼裡】,寫出了下人眼中的賈環,小氣又無賴,不值得尊敬。書里透過丫鬟的態度側面寫賈環的例子有許多,例如第六十回《茉莉粉替去薔薇硝,玫瑰露引出茯苓霜》的情節,賈環來怡紅院問候寶玉,正值蕊官送了一包薔薇硝給芳官,賈環覺得新鮮,讓寶玉分一半給他,就有了下面的情節:

賈環聽了,便伸著頭瞧,又聞了一聞,聞得一股清香,便灣腰向靴桶內掏出一張紙來托著,笑說:「好哥哥,給我一半兒。」寶玉只得要與他。芳官心中因是蕊官之贈,不肯與別人,連忙攔住,笑說道:「別動這個,我另拿些來。」寶玉會意,忙笑包上,說道:「快取來。」芳官接了這個,自去收好,便從奩中去尋自己常使的。啟奩看時,盒內已空。心中疑惑,早間還剩了些,如何沒了?因問人時,都說不知。麝月便說:「這會子且忙著急問這個,不過是這屋裡的人,必是短了,使了。你不管拿些什麼給他們,他們那裡看得出來!快打發他們去了,咱們好吃飯。「芳官聽說,便將些茉莉粉包了一包拿來。賈環見了,喜得就伸手接。芳官便向炕上一擲,賈環只得向炕上拾了揣在懷內,方作辭而去。

這段情節你讀懂沒?曹雪芹寫《紅樓夢》往往一石三鳥,一段話傳達出幾個意思,交代出多層背景,鮮有廢筆綴墨,可謂「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

通過上面這段話,我們至少可以得知以下信息:

首先,麝月有一句【你不管拿些什麼,他們那裡看得出來!】,說明賈環不識薔薇硝。賈環【伸著頭瞧,又聞了一聞,聞得一股清香】,覺得是好東西,故向寶玉討要。可見賈環趙姨娘屋內少有這類東西。薔薇硝不過是擦臉癬的一種粉狀物,通過麝月的一句【不過是這屋裡的人,必是短了,使了】推知,寶玉屋內的丫頭能夠隨意使用薔薇硝(暗寫她們有臉癬),所以薔薇硝只是尋常用品,不是貴重物品。賈環是主子爺不識薔薇硝,寶玉房內的丫頭卻可以隨意使用,這種對比暗示了趙姨娘和賈環在賈府的處境地位甚至不及怡紅院內的大丫頭們——丫頭們日常用的,賈環卻視為難得的好東西,可見賈環母子的生活怎樣?

其次,通過麝月和芳官對賈環的態度,透漏出怡紅院的下人們對這個爺很不放心上,甚至嫌惡。麝月說【快打發他們去了,咱們好吃飯】,明顯是不耐煩——賈環是什麼人?賈環不是混賬下人奴才,是和寶玉平輩的爺啊,而曹雪芹就寫麝月對賈環是這個態度。麝月的性格是介於襲人穩重和晴雯暴炭之間的,因此她的話具有代表性——一句話寫出寶玉房內丫頭對賈環之流瞧不上的態度。

芳官的舉動更出格,不僅用茉莉硝「欺騙」賈環,而且賈環伸手去接時,芳官則【向炕上一擲,賈環只得向炕上拾了揣在懷內】。不要覺得芳官的舉動很平常,在《紅樓夢》那個講求等級秩序尊卑高低的社會環境中,芳官就算再得寵,不過是戲子丫頭,怎麼能夠對賈府的主子爺有如此不敬的舉動呢?可曹雪芹非得這麼寫,他就是要告訴我們,賈環是個人人討厭的角色,連下人都瞧不上,不放在眼裡。後來趙姨娘咽不下這口氣,去怡紅院鬧事,說了一句:

你瞧瞧這屋裡,連三日兩日進來唱戲的小粉頭們都三般兩樣掂人分量放小菜碟兒了,若是別一個我還不惱,若叫這些小娼婦捉弄了,還成什麼?

曹雪芹這麼寫,是要正面告訴你:在大觀園裡,連下人都不把賈環母子放在眼裡,晴雯麝月的不必說,如今連新進來的小戲子都敢不敬。這就是他們的真實處境。

最後,我們反思,賈環為何如此招人嫌惡,不必數他做的一些壞事,從日常的細枝末節就看出一二。比如上面的情節,芳官得了蕊官之贈,還沒熱乎過手呢,賈環就涎皮賴臉討要,真是太沒眼色,太自私了——自己覺得是好東西就想得到,也不管別人願不願意。還有之前和鶯兒賭錢,輸了就耍賴,一個作爺的賴丫頭的,丟不丟臉,作踐自己不作踐?另外,同是第二十五回,賈環在王夫人房內抄經書的情節,有這樣一段描寫:

那賈環在王夫人炕上坐了,命人點上燈燭,拿腔作勢的抄寫。一時叫彩雲到茶來,一時又叫玉釧來剪剪蠟花,一時又叫金釧兒擋了燈影。眾丫頭們素日厭惡他,都不答理。

賈環這個人實在招人厭,用一句山東方言形容就是「嗦里嗦氣」,愛支使別人,又不受待見。只有一個彩霞(或彩雲)對他忠心,他卻辜負了彩霞。關於彩霞後面還會分析,在此不述。

通過上面的分析,我們得出結論,賈環作為一個爺,卻沒有權勢威嚴,連下人都對他不敬,瞧不起他。賈環平時只和奴才廝混,是一個受人白眼,令人厭煩的很不堪的角色。

——記得點贊啊,分析的好累,然痛並快樂著O(∩_∩)O——

下面探究一個問題——賈環何以淪落至此?

通過分析,賈環在賈府的生存境遇的確可悲,正可謂「長輩不疼,同輩不愛,下人不敬」。他人緣為何差到這步田地呢,是因為庶出嗎?我們知道探春在賈府是名副其實的千金小姐,受到上下各階層人士的喜愛和敬重,因此不是庶出的原因。

鳳姐罵賈環有一句「自己不尊重,要往下流走」。這是他不受敬重的重要原因。賈環的種種表現一點不像貴族少爺,卻像個沒見識的市井無賴。雖然用現在的標準看,珍、璉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但在當時,他們種種吃喝嫖賭講究擺闊的行為是符合貴族爺們的行動做派的。賈寶玉雖喜和兒女親近,但他的風流身段、行為處事是另一種區別於珍璉的的貴族公子做派。只有賈環哪派都不像,唯唯諾諾,畏畏縮縮,整天和下人奴才廝混,上不得檯面。對比探春,如此自尊自重,凜然不受侵犯,又機敏善變,有著出色的管理才能,受到眾人愛戴。王熙鳳在五十五回《辱親女愚妾爭閑氣,欺幼主刁奴蓄險心》中,對姐弟倆有一句對比:

環兒更是個燎毛的小凍貓子,只等有熱炕、火坑讓他鑽去罷!真真一個娘肚子里跑出這樣天懸地隔的兩個人來,我想到這裡就不伏。

「燎毛的小凍貓子」是不是不知冷暖啊?是不是愛鑽熱炕火坑啊,這就寫賈環是個毛毛躁躁的人,喜歡無事生非,如此往火坑跳,早晚燎到自己。

另外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因為趙姨娘。之前我一再提醒大家注意賈環的年紀,不過是個十歲的孩子。一個小孩子出息成什麼樣子,與家庭教育有很大關係。那麼一直在背後「教育「賈環的是誰呢——趙姨娘。我一想到讓趙姨娘去教導孩子,就覺得十分可怕,很同情賈環。

相比之下,探春就幸運多了,從小跟著賈母王夫人,吃香的喝辣的不說,最重要的是能受到良好的家教。賈母王夫人出身高貴,行事做派是真正的貴族風範,在她們的熏陶和調教下,探出如此聰慧,怎麼會不成器?而趙姨娘是奴才出身,目光短淺,心腸歹毒,追名逐利又小家子氣,他教育出的孩子自然不會有大家風範,只能有奴才的見識和眼光。

你可能會說,賈環不是個小孩子嘛,一定要對他那麼苛刻嗎?小孩子都調皮不懂事,長大後調教調教就好了。中國有句古話叫「三歲看大,七歲看老」,何況在《紅樓夢》的敘事環境中,男子十多歲就可以成家立業的,因此對賈環的評價絕不是苛刻。此外可以對比賈環和賈蘭,同樣是孩子(賈蘭小賈環一輩,從書中描寫得知,賈蘭的年齡比賈環更小),同樣是主子,賈蘭有沒有什麼出格的舉動,書中有寫過賈蘭做錯什麼事嗎——沒有。前八十回書里的賈蘭是一個品德兼有,能文能武的孩子,平時不讀書就在大觀園裡演習騎射,對人很有禮貌。賈蘭是誰的孩子啊,是李紈!李紈是個什麼人大家都清楚,她調教出的孩子能像賈環、賈琮(賈赫之子,書里有一回寫邢夫人罵其【那裡找活猴兒去!你那奶媽子死絕了,也不收拾收拾你,弄的黑眉烏嘴的,那裡象大家子念書的孩子】)一樣么,肯定不能。曹雪芹這樣設計人物形象,就是要告訴我們,家庭環境和教育對一個孩子的成長真的很重要,而賈環的悲劇,就是趙姨娘根本不懂教育,不會教育,不僅自己往下流走,還要帶著賈環一起——她將賈環當成爭奪權力的工具,動輒辱罵挑唆,讓賈環做一些壞事。賈環長期生活在趙姨娘的掌控下,耳儒目染趙姨娘的功利算計,卑鄙惡毒,身心得不到健康發展,人格變得扭曲,儼然成為又一個「趙姨娘」。

我們舉兩處例子,看看趙姨娘平時如何「教育」賈環的。

還是第二十回,賈環和鶯兒賭錢賴皮,回到家後哭訴,趙姨娘啐道:

誰叫你上高抬擺去了?下流沒臉的東西,哪裡頑不得,誰叫你跑了去討沒意思?

正常的母親有這樣教育孩子的嗎?孩子哭訴,不給予安慰,不分青紅皂白,劈頭蓋臉就罵,而且罵的相當難聽,全然不顧孩子的自尊心。在賈環遇到問題的時候,趙姨娘沒有給予正確的開導,反而藉機發泄自己的滿腔怨恨,如此教育不扭曲孩子的人格才怪呢。

第六十回,賈環得了「薔薇硝」,回家後發現是茉莉硝。賈環還沒生氣,趙姨娘先火冒三丈,就有了下面的對話:

趙姨娘便說:「他有好的給你?誰叫你要去了?怎怨他們耍你!依我,拿了去,照臉摔給他去……吵一齣子,大家別心凈,也算是報仇……難道他屋裡的貓兒狗兒,也不敢去問問不成?「賈環聽了,便忙低頭。彩雲忙說:」這又何苦生事,不管怎樣,忍耐些罷了。「趙姨娘道:」你快休管,橫豎與你無干,乘著抓住了理,罵給那些浪淫婦們一頓也是好的。「又指賈環道:」呸!你這下流沒剛性的,也只好受這些毛崽子的氣。平白說你一句,或無心中錯拿了一件東西給你,你到會扭頭暴筋,瞪著眼蹾摔娘,這會子被那起屄崽子耍弄,就罷了?你明兒還想這些家裡人怕你呢!沒有屄本事,我也替你羞。「

上面這段罵賈環的話很精彩,不知道你分析過沒。

首先,通過罵賈環,趙姨娘的悍婦形象躍然紙上。本來一件小事,趙姨娘得理不饒,攛掇賈環去怡紅院大鬧一頓,其目的是「報仇」,【趁著抓住了理,罵給那些浪淫婦們一頓也是好的】,可見她節外生枝並非只為薔薇硝的事,而是藉機撒潑出氣,報素日的仇。由此可知,趙姨娘之流和寶玉房內的丫頭們結怨很深,其背後是與以寶玉王夫人為主的利益集團之間的恩怨糾紛。雖不敢明著衝撞寶玉王夫人,但鬥鬥丫頭還是可以的。


其次,通過趙姨娘罵賈環平日的行為,寫出賈環脾氣的暴躁和恣意妄為,性格的懦弱無剛性。【平白說你一句,或無心中錯拿了一件東西給你,你到會扭頭暴筋,瞪著眼蹾摔娘,這會子被那起屄崽子耍弄,就罷了?】這是典型的「窩裡的皇帝」對不對?一般來說,父母對孩子過分溺愛,會讓孩子養成恃寵而驕的性格,動不動和父母賭氣甩臉子,出了家門就變得很懦弱——因為其他人不會像父母一樣忍讓他。從這點可以推斷,趙姨娘即使關愛賈環,也是一種不健康的溺愛。

你明兒還想這些家裡人怕你呢!沒有屄本事,我也替你羞。】最後這句話點出了很重要的信息:即趙姨娘對榮國府權勢的覬覦,對賈環繼承榮國府家業的野心。趙姨娘三番五次胡鬧,攛掇賈環,加害寶玉和鳳姐,都是為了得到榮國府的大權,繼承賈家的家業。賈母曾一語道破他們的野心——在二十五回,寶玉被馬道婆魘了,差點死去,趙姨娘勸了一句「哥兒已是不中用」,賈母登時大怒,狠狠罵了趙姨娘一頓,其中有四個字很關鍵,叫【你別作夢!】賈母作為一個有智慧的老太太,怎會不知道趙姨娘的野心?「你別作夢」是在敲打趙姨娘——即使寶玉死了,榮國府權力的繼承也輪不到你和賈環手中,不僅你一點好處沒有,我還要和你算總賬!賈母這個老太太生起氣來實在厲害。

無奈趙姨娘不死心,時時刻刻想著奪權。後面一系列涉及她的情節足以證明她在爭奪自身利益這個問題上有著矢志不渝的決心。趙姨娘為何如此囂張,如此孜孜不倦追求權力?其中一個原因是她受賈政的寵愛,更重要的原因是她手裡有一張王牌——賈環。前面我一再強調賈環是和寶玉平輩的主子爺,且是賈政的兒子,有著純正的賈家血脈。書里寫賈政的兒子一共三個,死了一個大兒子賈珠,剩下的只有寶玉和賈環。而寶玉是王夫人(正牌夫人)所生,榮國府的家業自然是由寶玉繼承。但如果寶玉不幸死掉,賈政又沒有其他的兒子,在這種情況下,賈環就可以順利繼承榮國府家業,其母趙姨娘就順理成章掌握榮國府內的管理權,到那時何等風光,趙姨娘怎能不心動?恐怕她一想到那個場面,就會激動得睡不著吧。因此,她才要拚命加害寶玉,至少不能讓他過得太舒心。她在賈環身上是給予厚望的,因而罵出【你明兒還想這些家裡人怕你呢!】,是很自然的事——這是趙姨娘內心最真實的渴望,即未來賈環和自己才是榮國府的掌權人。


通過上面的分析,生活在趙姨娘管控之下的賈環確實可悲,不僅得不到正確的指導和關愛,還要受母親的挑唆和羞辱,成為追名逐利的工具。這樣的生活境遇對一個十歲的孩子實在殘忍。最可悲的是,賈環對這樣的生活已經麻木,自發自覺往下流走,全然失去了自尊自重的意識,甘願受母親的擺布。在這一點上,探春就明智的多,主動與趙姨娘之流劃清界線——奴才就是奴才,「我」是主子,只認太太和老太太——這是探春對自己的身份認知。

賈環已入了趙姨娘之流,唯一發泄的方式就是和母親頂頂嘴,下面這段話看的我挺難過的,也許這是一個內心充滿矛盾與煎熬的孩子,對於母親的所作所為,片刻的清醒和無奈的反抗吧。

賈環聽了,又愧又急,又不敢去,只摔手說道:「你這麼會說,你又不敢去,支使我去鬧他們,倘或往學裡告去,我挨打,你敢自不疼呢!遭遭挑唆我去鬧出事來,我挨了打罵,你一般也低了頭。這會子又挑唆我與毛丫頭鬧,你不怕三姐姐?你敢去,我就伏你。

在開頭我便提出,賈環是個比寶玉黛玉還要悲劇的人物,下面總結下我的依據。

首先,從上面的論證中,我們知道賈環的生存境遇很苦,有一個可怕的母親,長輩不疼,同輩不愛,下人不敬,是一個活得很卑微的主子。他的內心充滿著怨恨和矛盾,人格麻木扭曲,動不動就暴躁生氣,生活一定不快樂。在這一點上,寶玉就好得多,樣樣比得過賈環,又有眾多青春女性作伴,在眾星捧月中,度過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時光。相比之下,賈環的童年是悲慘灰暗的,沒人陪伴,只能和奴才玩。

其次,在情感上,寶玉有眾多姐妹丫鬟相伴,還有林妹妹這樣的精神伴侶,生活可謂豐富多彩,有滋有味。而賈環呢,只有一個彩霞(或彩雲)喜歡他,真心實意對他好。可賈環心術不正,常常懷疑彩霞的忠誠,不知道疼惜青春兒女,連趙姨娘都埋怨他辜負了彩霞。有一段情節大家應該記得,就是彩霞偷了王夫人房內的玫瑰露給了賈環,後來東窗事發,寶玉替彩霞領了這個罪名,賈環知道後將彩霞平日所贈之物照臉摔了去,並責罵她用情不專,和寶玉相好,氣的彩霞哭了個淚乾腸斷。

彩霞最後的結局也很慘,被王熙鳳從中斡旋,強行嫁給了來旺的兒子。來旺的兒子不僅長相丑,而且吃喝嫖賭無所不至,彩霞根本不中意,遂去托趙姨娘說情。趙姨娘與彩霞契合,於是叫賈環去討來填房,可賈環怎麼做?

一則賈環羞於開口,二則賈環也不大甚在意,不過是個丫頭,她去了,將來自然還有,遷延著不說,意思便丟開手。

賈環實在心狠無情,本來能夠挽回彩霞的命運,只因是個丫頭不甚在意,就錯過了一個真正對自己好的人,可不可悲?以為將來會有更好的人服侍,卻料不到賈府即將面臨的「樹倒猢猻散」的結局。

最後,賈環在後四十回面臨著和賈家其他人同樣的命運——賈府被抄家後,家敗人亡各奔騰,所有人都無法逃出時代和政治造成的大悲劇命運,雖然看不到曹雪芹的原筆,但我們推測可知,賈環最後不是流亡就是變賣為奴,總之是一個徹底的悲劇結局。

到那時,趙姨娘和賈環期待的一切都化為泡影。對賈環來說,他的過去是不幸的悲劇,未來等著他的是更加悲慘的結局。賈環短暫的一生,沒有快樂陪伴的童年,沒有愛情滋潤的少年,更沒有光明照亮的未來。

寫完這篇分析,閉上眼睛,總能看到在紅樓夢的那個世界,有一個十歲左右的少年,成天被關在一所侯門大院里,蝎蝎螫螫,畏畏縮縮,百無聊賴地走來走去,沒人願意理睬他,如此孤單的一個背影,就這樣百無聊賴地走來走去。

相關回答:
《紅樓夢》里有哪些很打動人的小細節? - Oren 的回答 - 知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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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里有一回,講襲人回家,家人商量要贖她回去。襲人這才吐露了當時她被賣掉的情景:

原來襲人在家,聽見他母兄要贖他回去,他就說至死也不回去的。又說:「當日原是你們沒飯吃,就剩我還值幾兩銀子,若不叫你們賣,沒有個看著老子一娘一餓死的理。如今幸而賣到這個地方,吃穿和主子一樣,又不朝打暮罵。況且如今爹雖沒了,你們卻又整理的家成業就,復了元氣。若果然還艱難,把我贖出來,再多掏澄幾個錢,也還罷了,其實又不難了。這會子又贖我作什麼?權當我死了,再不必起贖我的念頭!」因此哭鬧了一陣。


在元妃省親的時候,發生了幾乎一模一樣的事情:

賈妃滿眼垂淚,方彼此上前廝見,一手攙賈母,一手攙王夫人,三個人滿心裡皆有許多話,只是俱說不出,只管嗚咽對淚。邢夫人、李紈、王熙鳳、迎、探、惜三姊妹等,俱在旁圍繞,垂淚無言。半日,賈妃方忍悲強笑,安慰賈母、王夫人道:「當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好容易今日回家一會,不說說笑笑,反倒哭起來。一會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來!」說到這句,不覺又哽咽起來。


不管是家徒四壁也好,還是「烈火烹油,繁華著錦」也好,遇到要賣女兒的時候,都是一樣的無能為力。區別是襲人家還能想想辦法,家境好轉了把女兒贖回來。賈家看著女兒去了「不得見人的去處」,連提都不敢提,偶爾見見面都是沐浴皇恩了。


四百多答案了,還有人看嗎。尤氏。魚眼睛也有魚眼睛的不容易。捋一下尤氏的生平。二姐三姐不是她親生姐妹,是尤老娘帶來的。好了,少年喪母,父親另娶。
她家世應該比不上四大家族也不太差,才能嫁給寧國府的掌門人賈珍做了填房。人人贊鳳姐能幹,殊不知尤氏是和鳳姐一樣,玉字輩媳婦里的當家人,頂門立戶,應對來往,頂著寧國府的半邊天。
看她給鳳姐做生日一節,還了彩雲,平兒,鴛鴦的份子錢,這也罷了,管事的身邊人周全得到了。難得的是,還了周趙兩位姨娘的錢,並不像鳳姐那麼勢力,逮著這倆沒背景的苦胍子一頓踩,待下也不算苛刻。
這樣一個能力,為人,家世都過得去的人,可憐從小並沒有太多疼愛。嫁了賈家,丈夫,放蕩好色,把她繼母妹妹和兒媳婦都給摸上手,最不可能的倫理大防都突破,丫頭媳婦難道還會少了?鳳姐還有個借酒撒潑的餘地,她呢?只不過能在秦可卿葬禮上裝病,以沉默來顯示自己的抗議。
一個賈蓉,怕是前房兒女,跟她不過面子上情分,一個小姑子惜春,口口聲聲,你們有事別連累我。
最可悲的是鳳姐大鬧寧國府一節,賈珍要臉,躲了,剩下尤氏沒地躲,生生受了一頓揉搓沒臉。

聽著鳳姐那一段「你又沒才幹又沒口齒,但凡是個好的,怎麼有這樣的事?!鋸了嘴的葫蘆,一味應著賢良的名兒。」
一段話怕是老早憋在鳳姐心裡,是她對尤氏一直的看法。又是看不上,又是羨慕嫉妒恨。這個「厲害妒婦」的名兒,怕鳳姐也不樂意背。可是,尤氏不是鳳姐,賈珍也不是賈璉。她不是沒勸過,可是賈珍是寧府頂門立戶的當家人,還有個繼母尤老娘和二姐打心眼裡樂意。她的家世,她的填房地位,她的為難尷尬,叫她怎麼勸,這能勸的動嗎?鳳姐有娘家,有老太太,好歹有個巧姐,還有丈夫的一點點真心。還有手段放高利貸攬錢。尤氏有什麼?誰會支持她呢?誰會心疼她呢?


賈府一旦倒了,她的下場又如何。可惜,她連又副冊都沒入,我們無從知曉。


看紅樓夢中,本人覺得其實最可悲的是迎春。她的最大不幸就是她的性格。這個被稱作二木頭的侯門千金,似乎並沒有真正開心過,沒有真正的朋友。在賈府小宴的間隙,別人都是三三兩兩或觀花或說笑,就迎春是獨自一人在花蔭下串茉莉花兒。也許就身邊的兩個大丫鬟司棋與綉桔算是知心人罷。

從小兒沒了娘,有個賈璉哥哥偏又是隔母的,嫂子王熙鳳倒是掌權的,但似乎也沒得到她什麼特別優待。在迎春的奶娘因夜間聚賭被查出來時,也為了保全自己,逢迎賈母,不肯出面為迎春說句話兒。在這裡,鳳姐還不如黛玉寶釵,黛玉雖然和迎春不大說得來,但仍然仗義出面給迎春說情。

也就是因為迎春那針戳一聲也不知噯喲的木訥性格,不入賈府最高統治者賈母的眼,這一點在南安太妃要見賈府眾千金時,賈母僅挑了寶釵、黛玉、湘雲、探春幾個,視迎春有若無。

再加上作詩技藝不精,於是詩社裡也成了可有可無的人物。這樣就更少了熱鬧的場面,大約老實的人都不喜這類場景的。那麼不參加這類集會的迎春,平時又在作些什麼呢?大約更寂寞如斯吧。

沒了娘加上性格又軟弱,在賈府里也就只能勉強為繼了。誰知還有個渣中渣的父親賈赦,這個老渣子為迎春的悲劇添了決定性一筆。不顧賈政勸阻,自己主張,將迎春嫁給了孫紹祖。這個中山狼將自己府里的丫鬟婆子淫遍,對迎春也家暴。從《紅樓夢》判詞上也能看出,:中山狼,無情獸,全不念當日根由。一味的驕奢淫蕩貪還構。覷著那,侯門艷質同蒲柳;作踐的,公府千金似下流。嘆芳魂艷魄,一載盪悠悠。

迎春的可憐之處,就在於她比無父無母的黛玉還要凄慘,黛玉還有個愛她的寶玉還要賈母等人。而迎春呢,她的快樂時光,也僅僅是在大觀園裡和姊妹相處的幾年時間。在整部紅樓里,她出場的次數少,終於出聲說了幾次,不是下人做了丟人之事就是自己掩飾不住的傷心痛楚。

賈府里人員眾多,但能親近的有幾個?所以我說,這賈迎春其實是紅樓里最可悲也是最可憐的人。


林妹妹猜中了開始又猜中結局


作品中有好多這樣的情節,人情淡薄,世態炎涼啊,我試著說幾個。大家都關注主要人物,我找些邊緣的人群。

1.葫蘆僧判葫蘆案一章,最後的結果是「雨村便徇情枉法,胡亂判斷了此案。」這還罷了,關鍵是後面一句「馮家得了許多燒埋銀子,也就無話說了」直言人命之輕,人情淡薄,馮淵親人之冷漠啊

2.劉姥姥一進榮國府時,在榮國府門前與幾位門上豪奴的對話

劉姥姥陪笑道:「我找太太的陪房周大爺的,煩那位太爺替我請他老出來。」那些人聽了,都不瞅睬,半日方說道:「你遠遠的在那牆角下等著,一會子他們家有人就出來的。」內中有一老年人說道:「不要誤他的事,何苦耍他。」因向劉姥姥道:「那周大爺已往南邊去了。他在後一帶住著,他娘子卻在家。你要找時,從這邊繞到后街上後門上去問就是了。」

這麼大歲數的老人家稱呼那些奴才為「太爺」,為了一點實際的利益,臉面真的不重要了,讀來令人心酸啊。僕人也是不拿她當回事,甚至有點戲耍的意思,幸虧有個厚道老僕,否則劉姥姥不知要白白等到什麼時候,難怪留下這麼兩句詩「勸君莫彈食客鋏,勸君莫扣富兒門」

3.鬧學堂之後,金榮被迫給秦鍾磕頭,回到家後生氣的嘟囔,母親胡氏說:「他母親胡氏聽見他 竟 嘟嘟的說,因問道:「你又要爭什麼閑氣?好容易我望你姑媽說了,你姑媽千方百計的才向他們西府里的璉二奶奶跟前說了,你才得了這個念書的地方。

蒙府側批:「好容易」三字,寫盡天下迎逢要便宜苦惱。家境貧寒,依靠富戶是那麼容易的嗎?託人也得「千方百計」啊

4.賈母壽宴之際,場面如此之熱鬧,宴會結束後有這樣一個情節。

尤氏答應著退了出來,到鳳姐兒房裡來吃飯。鳳姐兒在樓上看著人收送禮的新圍屏,只有平兒在房裡與鳳姐兒疊衣服。尤氏因問:「你們奶奶吃了飯了沒有?」平兒笑道:「吃飯豈不請奶奶去的。」尤氏笑道:「既這樣,我別處找吃的去。餓的我受不得了。」

特別要提到,尤氏竟然沒有吃飯,餓的受不得了,而且從平兒的話得知鳳姐也沒有吃飯,喧鬧的宴會中沒有這些晚輩媳婦的位置啊,忙得連飯都沒有時間吃,壽宴進行了好幾天,尤氏鳳姐都是怎麼熬過來的,想想都夠可憐的。

賈府的媳婦挺辛苦的,因為我主要說的是邊緣的人群,所以只是捎帶提到鳳姐,李紈不也是挺可憐的啊?死了丈夫,平時不能表現出來,寶玉挨打那次才有機會發泄,

王夫人哭著賈珠的名字,別人還可,惟有宮裁禁不住也放聲哭了。

王夫人也是盯著賈母的動向,劉姥姥進大觀園那次,賈母去休息了,才抽空休息。

且說賈母因覺身上乏倦,便命王夫人和迎春姊妹陪了薛姨媽去吃酒,自己便往稻香村來歇息。……王夫人打發文官等出去,將攢盒散與眾丫鬟們吃去,自己便也乘空歇著,隨便歪在方才賈母坐的榻上,命一個小丫頭放下帘子來,又命他捶著腿,吩咐他:「老太太那裡有信,你就叫我。」說著也歪著睡著了。

螃蟹宴那回,李紈鳳姐都不敢坐

說著,一齊進入亭子,獻過茶,鳳姐忙著搭桌子,要杯箸。上面一桌,賈母、薛姨媽、寶釵、黛玉、寶玉;東邊一桌,史湘雲、王夫人、迎、探、惜;西邊靠門一桌,李紈和鳳姐的,虛設坐位,二人皆不敢坐,只在賈母王夫人兩桌上伺候。

5.茜雪這丫頭沒招誰惹誰的,李嬤嬤勸阻寶玉喝酒,把留給晴雯的豆腐皮包子拿回家給自己孫子吃,還喝了寶玉的楓露茶,被罵的是茜雪,被潑茶的也是茜雪。

茜雪道:「我原是留著的,那會子李奶奶來了,他要嘗嘗,就給他吃了。」寶玉聽了,將手中的茶杯只順手往地下一擲 ,豁啷一聲,打了個粉碎,潑了茜雪一裙子的茶,又跳起來問著茜雪:「他是你哪一門子的奶奶,你們這麼孝敬他?不過是仗著我小時候吃過他幾日奶罷了,如今逞的他比祖宗還大了,如今我又吃不著奶了,白白的養著祖宗作什麼!攆了出去,大家乾淨!」

從後面的情節還可以知道,李嬤嬤沒事兒,茜雪反而被攆出去了,倒霉透頂了。

十九回,李嬤嬤寶玉的眾丫頭髮生齟齬,恨恨地說:「你們也不必妝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為茶攆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明兒有了不是,我再來領!」

7.智能兒,智能兒,水月庵的小尼姑。凈虛的徒弟,自幼在賈府走動,無人不識,和秦鍾情投意合,秦鍾求歡時,說了這麼一句,

「你想怎樣?除非我出了這牢坑,離了這些人,才依你。」

結合自幼隨師傅在賈府走動,可見智能兒是 被逼無奈且走投無路才出家的。師傅又是教唆鳳姐貪財害命之輩,智能兒肯定過的很苦,本以為意中人幫他脫離苦海,沒想到,秦鍾生病而死,智能私逃入城來看視秦鍾,不意被秦業知覺,將智能逐出,這才是希望破滅後的悲哀啊


這問題本身就存在一點問題。

與《西遊記》《三國演義》《水滸傳》不同,紅樓夢儘管存在各種各樣的解讀,但是整個基調是定死的。

不管是好了歌,還是「千紅一哭」「萬艷同悲」,都說明紅樓夢是個徹頭徹尾的悲劇。而那曲《飛鳥各投林》則是紅樓夢主題的高度濃縮:

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裡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冤冤相報實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倖。看破的,遁入空門;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有錢有權,都不會有好下場,稍微普通點人家的就更慘了,石獃子只是因為有幾把扇子,被弄得家破人亡,而馮淵因為先於薛蟠買香菱為妾,被呆霸王直接打死了。

換句話說,紅樓夢處處都是悲劇,問哪裡可悲,可以說隨便拿來一段聯繫前後文都可悲,一些美好的描寫,不是為了鋪墊,就是為了反襯。看似風光無限的王熙鳳,聯詩起頭用的是:一夜北風緊。被賈母視作掌上明珠,吃穿用度超過親孫女的林黛玉,「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賈寶玉被寵上了天,可晴雯死後能做的不過只能寫篇祭文而已。

所以你要問我紅樓夢有哪些可悲的細節,我只能說無可奉告,但你要問我紅樓夢有哪些不那麼可悲的細節,我倒是想起來一個:「撅草棍兒抽長短,誰長誰先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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