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最近的生活是怎麼樣的?可以用哪幾張照片來概括?

如題,哪些照片可以展現你最近的生活呢,有些人會拍些照片但是不一定發到朋友圈,但是會記錄下部分生活的細節,拍的照片也會反映個人風格。
so你們最近的生活是怎樣的呢~~~~~


謝邀
第一次被邀和我專業和愛好毫無關係題,好激動,釣魚題我也要答。
我要第一次在知乎曬照了!!多圖

1、健身跑步

這兩張是我今天新拍的,趁著過年沒啥事跑了個半馬。。

健身是個還不到兩年的小菜鳥,帶我健身的人一直說「練了不到三年不要說自己是健身的」

2、學習

關於學習方面就不多說啥了,現在放假,好好休息。。醫學生的苦逼日常可以看我答得其他幾個題。

3、吃吃

健身餐,宿舍里沒啥條件,只能隨便做做自己吃吃。。

偶jing爾chang去吃吃沙拉店(我是有多愛沙拉)

4、科研

這個不多說了,大家也不感興趣答主爆了這麼多照片啊!!我第一次在知乎爆全臉啊!!


謝邀

如圖


泡健身房

增肌(增重(?_?)說起來就傷心。。 )

按時吃飯

記單詞。

偶爾抄個詞兒
呸!我這爛字真該練練了。諸君見笑。。

聽個歌

看小白媽媽吃東西,喂小小白們。

偶爾跟朋友小聚

偶爾頂著寒風拍拍照

偶爾看著哥哥的照片會心一笑 :-D

考慮到前方有一張忽然出現的大臉!此處高能預警!
—————————————————————————

然後思考自己為什麼那麼丑

看看在美國工作的前輩們

看看自己的路

刷會兒知乎,寫個答案零贊。



(??ˇ?ˇ??)哼!都怪你 (`?′) 也不哄哄人家(〃′o`)人家超想哭的,捶你胸口,!大壞蛋!!!( ̄^ ̄)ゞ咩QAQ 捶你胸口 你好討厭!(=?ω?)?要抱抱嚶嚶嚶哼,人家拿小拳拳捶你胸口!!!(?? ︿???)大壞蛋,打死你(つд?)



突然這個回答就被關注好多

打DOTA的可以加一波好友:482677505
其實本人就普通。沒辣么好看。畢竟還有化妝和美圖秀秀。
希望乃們都能嗨森every day
-------------------這尷尬的分界線
倒敘吧
1.周三那天遞了辭職報告,哦,我們最開始的那一批老員工,都辭職了,我們老闆一晚上收到7封辭職信。
交了辭職信,我們是這樣的。

陪著這個學校從0到現在,還是被卸磨殺驢,老闆瞧不上了。於是一起GG了。
我的新工作還是英語老師,但是因為是被挖去的,人家給我的待遇是現在薪資的兩倍。剛剛還在和我媽媽說這個,我要去做一個更好的老師,在新公司努力發光發亮嘞。
但是講道理好捨不得我的孩子們,準備明天上課的時候,告訴他們這個消息。
我準備了一坨紙巾。
這是我喜歡的小飯糰。我們班最喜歡的一個。

2.頭髮吧。最近頭髮折騰的歷程:剪髮,丑,接發,丑,剪髮,丑,捲髮,丑。

不要懷疑這是一個星期內頭髮作出來的樣子…
經常被問是不是蛇精病…
我自己覺得也差不多了
昨天剛到了一個大功率捲髮棒,我自己把頭髮燙成了爆炸頭……
今天早上睡起來,感覺一個字,難受。
決定今晚去把它拆了……
3.好不容易在好友圈找到一張DOTA的截圖

莫名其妙的打遊戲打的胳膊疼,最近不大敢玩遊戲了。煩躁
每天空下來時間好多哦。
又開始寫寫畫畫,從每天運動一次,到運動兩次,看電影,刷美劇。沒追求沒目標。

然後你就會發現,還是DOTA最好玩。
4.我的生活還是保持在兩點一線。
好無聊啊。
期待能有點改變。
想到青島這麼冷的天氣。
我還是在家好好玩遊戲吧。

生活就像被這個季節的低溫給凍僵了。
毫無波瀾。
心也是。
唯一能燃起來的,就是孩子。?
Ps

這是昨晚玩的一把宙斯。賊厲害。

這是我平時跟家長的對話。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1. 擼博士畢業論文,同時在查新的課題相關文獻,每天都活在對自己論文的無限否定和完全不可理解當中。每天都在思考what the fucking am i doing? 圖書館可以做穿,snapchat的filter都不能喚起我對生活的熱情了。。。

2. 周末的時候跟朋友去溜溜他家的狗,思索著什麼時候我才能住在一出陽台就是森林的房子里。比如這張,這是一隻在自家後院里散步的狗狗。人不如狗。。。

3, 下班的時候衝到健身房怒擼鐵,在一次次力竭中釋放所有博士的壓力,同時讓自己看起來不是那麼的第三類人。

4. 周末的時候開著的我的眯眯眼,跑跑roadtrip, 暫時遠離一下實驗,去一個沒人的角落裡換換心情。

5. 白天做一個盡職盡責的老鼠殺手,晚上做一個盡職盡責的龍貓媽媽。每天都生活在白天殺老鼠,晚上養老鼠的生活里。好在我家姐姐弟弟是不曉得我的真實身份~~~

6. 看看書,聽聽歌,畫畫coloring book,學學法語。

最近超級多人問我,為什麼一個人過不找個男朋友,看到這個問題整理完答案的時候發現,貌似沒有男朋友我過的還是很不錯的嘛。總結一句,最近的生活很緊張也很安逸,很單調卻很踏實。媽媽說的對,把乏味的生活過的不乏味,是一種本事。很多時候,我們自己是有這個本事的,所以還是繼續好好修鍊自己的這個本事吧。


需要喝些酒麻痹一下神經,才能睡著。不喝的話,我可以24小時清醒。
自從上高中,體重維持在90~100,而16年5月份到現在,我體重掉到88斤。
感情內耗太嚴重。我掙扎的特別辛苦。成全的太辛苦。自己都覺得對不住自己。

經常做噩夢,突然嚇醒。然後久久睡不著。


在床上習慣性抱著東西才能安心。
有時半夢半醒之間,會以為喜歡的人就睡在旁邊的錯覺。意識清醒的時候,整個人都會怪自己好沒用。
下班以後,就通過知乎天涯來努力癒合傷口。看別人的故事,安撫自己。
我和師姐這段感情,就因為誰都不知道,我沒有任何人可以傾訴和安撫。太苦了。
太苦了。


原本是做了一堆計劃…好好學習。預習個微積分,自學高數,先自學雅思什麼的。如下

帶綠點的是那天的計劃。滿滿當當的。
然後呢…
到現在。
一天都沒完成。
一個小項都沒完成。
簡單的背幾頁單詞一次也沒完成。
論立個FLAG的後果

現在近況是這樣的。

把唐頓追完了。
還有心心念念的神夏233333

每天就是看電視劇。吃飯。睡覺。
那再補充一個吧…
就是可能會和小夥伴去去園林或者別的地方瞎逛逛什麼的。
估計坐標要被猜出來了233333
以下補圖

當然到了春節不一樣了…
看看春晚
雞(基)年大吉不說吧

圖侵刪

打打牌什麼的

貼五福春聯

還有春節的年味質感飯菜。

———————————●▽●———————————

補充二刷藝圃
強烈安利藝圃~

總之就是在墮落中死亡的感覺…以上。


keep,做一定的健身訓練。寒假在家太容易吃胖了,零食太多。必須健身啊,減肥啊。

這是我創辦的讀書群,看著大家在群里交流讀書心得,成就感大大的。整個群的交流很有意義,良性發展。

看電影,上b站看一些比較有深度的電影,看完還會去看一些影評,感觸更深。看到不同的人生,驚覺平淡一生已是萬分幸運,知足,珍惜。

寫東西,基本每日寫一篇,像寫日記一般,既傾訴心事,又可以練筆。

看書,一邊做筆記,有時於書友交流心得,不亦樂乎?

每日練幾首歌,陶冶情操,練聲,放鬆情緒嘻嘻。


留學狗除了學習不拍照,那就剩吃了

火鍋撈起來

烤鴨裹起來

餃子包起來

春卷做起來,中餐外賣叫叫叫

中國城搓頓燒鵝

@huang jiayi黃哥帶我裝逼帶我飛

吃完看看小黃瓜

祝大家新年快樂以及情人節快樂么么噠
手動比心


這幾天他問我
為什麼地上有這麼多痰…
為什麼你們過馬路不走斑馬線
回答不了的問題多了,所以想 我對大陸是不是有些自我感覺太過良好。
刻意的去表現什麼反而適得其反,而且容易被打臉。正好今天下雪,堂弟從沒見過雪,帶他堆了個雪人,把炮埋在雪裡點著,就有了上圖以及下圖的樣子。

玩了一天,堂弟很開心。即將回島,他也很留戀。這就可以了:大陸人也都很有意思嘛!並不是都那麼死板可怕的。
馬上開學了。心煩。

———————————

政治敏感…建議修改………
————————
最近幾天我用盡一切辦法告訴生長在台灣,來大陸探親的小堂弟:

大陸其實跟你們課本上寫的不一樣。

具體措施包括但不限於:
帶他看新聞聯播
看完新聞聯播接著看天氣預報,告訴他右下角那個點點是你們
給他看大陸實際上給了島多少支持與寬容!!
帶他看70周年閱兵視頻(島上看不到)
教他用支付寶
演示如何使用京東,天貓(確實方便)
告訴他因為有支付寶支付和微信支付,所以我現在不怎麼取錢
他說他們台北夜景好,我暫時無言以對,所以我計劃著有機會帶他去外灘~


如果必須加個圖:



哈哈哈哈


藉此題發最近正在進行中的一個計劃和一些記錄。


短途乘客

0.

從星火西路回家之前的幾個小時,我和唐老師約在了眉州東坡吃飯。唐老師從46天的環球之旅中剛剛回來,而我在北京的霾中,渾渾噩噩地度過了整個12月,2016年的結束,2017年的第一個月。我們交換了發生在我們身邊的事,吃了一頓飯,然後就在飯店樓下的黑暗中用閃光燈照相。

我正在試圖掌握這種方法——突然在很近的距離用入侵式的強光照亮人像。我還不敢把它用在陌生人的身上。街飯店裡,服務員們騎著摩托車、電動車、滑板車、自行車陸續地離開他們的工作場所。那一天我沒有開車,也沒帶錢包,手機只有10%的電,我用那些電打車。在手機還剩下5%的電的時候,一輛比亞迪出現在我面前。

我給司機師傅照下了一張照片。然後聽他說了他的故事。在二十公里的路途中,我逐漸決定給每一個願意拍照的網約車司機拍照。

1.

郭師傅是河北人。十幾年前來到北京。他並不害怕被拍。他說:「我在酒仙橋國營照相館幹了很多年。」他說:「曝光不能太強了。」

據郭師傅說,他放棄了一個房管局的工作。那一天如果去房管局工作,能拿三百多元工資,可是去照相館當學徒,能拿七百多。他說誰知道北京的房會變得那麼貴,如果當時分了房,現在誰還要開車呢。他的師傅,是一個能把眼神光打成唯一一個圓形的老師傅。這是了不起的技術,讓人眼中的高光只有一個,而不是好幾個,這就是他們師傅的本事。而他也不賴,他能把十六張一版的底片記得又快又好,每四個一換行,男人、女人,一家人,換版。他很快就掌握了不浪費每一張膠片的訣竅。

他有一個同鄉,和他年齡相仿。在大山子照相館當學徒。他們兩人經常聊天。後來,他們都覺得干攝影學徒不掙錢了。郭師傅覺得自己沒有學歷,後來考了一個車本,就去朝陽環衛開了環衛車。他的同鄉也說,這是國營的攝影買賣,沒有發展。他開了自己的照相館。他們留下了對方的電話號碼。郭師傅再給同鄉打電話的時候,發現他留的是老家的電話號碼,於是,兩個人失去了聯繫,至今為止也沒有再遇見對方。

在路上,郭師傅遇見了朝陽環衛車隊的一輛水車。他朝水車按了按喇叭。他說他們互相都認識,畢竟在一個車隊十幾年了。五月後,郭師傅也許不能再開快車了。他說,到時候再看吧,反正還是開車。

2.

任師傅是內蒙人,他的眉毛很長,不擅於說話。他不願意說話,直到我誇他的相貌能當演員。他不停靦腆地笑。我注意到他有一個毛主席掛飾,便告訴他我想把他和毛主席照到同一張照片里。他從內蒙來到北京最開始開的是小巴。在車站附近拉人的長途車,就是那種總是告訴你還差一個就走的長途車。我告訴他原來去天津還有人坐小巴或者拼黑車,自從有了高鐵,這門生意也就消失了。然後我們就開始聊高鐵,聊從北方到更北方和更南方的距離。我告訴他了一些關於美國懸浮高鐵的諮詢,他驚呆了。他不知道,十幾年後世界上也許會有每小時一兩千公里的懸浮列車。到時候,從北京到內蒙只需要一會兒的功夫。從紐約到北京,也只要幾個小時。那時候,人們的生活就完全變了。

3.

年會的那一天,領導竇哥連續喝了三杯紅酒。我給同事們和朋友們拍照。竇哥說,應該湊齊364張司機的照片。「不是365張,就是364張,那樣才有意思。」領導們繼續去第二場。我在寒冷的、無人的國貿街道,打了四十分鐘車也沒有打到一輛車。快要過年了,許多人已經離開。

孟師傅是年輕的專車司機。他認為打專車的人比打快車的人素質更高一些。不會斤斤計較。如果我想要給專車司機照相,很簡單,不需要一整年的時間來打車。我只需要在國貿這找某一條街道。然後就會看見很多穿著黑色衣服的人。然後我只要和他們商量,去給他們照相就行了。所有的專車司機,都有共同的特點——他們 要麼穿著黑色的羽絨服,要麼穿著西服,一定穿著白襯衫。我們逐漸開到了沒有路燈的路上。在黑暗中持續向前。孟師傅轉過身來給我看了看他的黑色羽絨服裡面,的確是一件白襯衫。孟師傅不擔心五月份後的新政策,因為他有自己的買賣。

他說,按規定我是得給你開門的,我就不給你開門了,祝您旅途愉快,請帶好隨身物品。

年會後和團隊吃飯的那一天。我沒有帶相機,也沒有拍照。在路上有這樣兩個瞬間:其一是我知道了辣椒(一隻貓)已經養在了不知道誰的家裡了。他是我喜歡的一隻貓。其二是在回程的快車上,電台里突然傳來了一首歌,是Fleetwood Mac的Dream——女聲唱「Thunder only happens when its raining,. Say』 women』 they will come and thy will go. Players only love you when they』re play. When the rain washes you clean you』ll know.」那一瞬間我不記得這首歌是誰唱的,它的歌名是什麼。我聽過它,又忘了它。我只是讓司機把收音機開大聲一些。而我寫下它的時候,一星期後,我通過搜索引擎找到了正確的信息。我這才想起來我有這張黑膠唱片。我聽著這首歌,讓這一刻重現了。我再次聽到了它,我將會再次忘記。

4.

在過年前的一個星期,我請下年假準備回家過年。周日的下午,去機場的路上我遇到了非常容易被逗笑的李師傅。李師傅他見面對我說:「您有點像黃渤!」我仔細看了看李師傅:「你比我更像黃渤!」他笑得不行:「你他媽別逗我啊!」我說我想給李師傅照相後,李師傅變得太靦腆了,一邊不好意思地大笑著,說不行絕對不行,我這個人不太愛照相。

李師傅是一個不關心明星的人。但是他拉過明星。他第一眼就把明星認出來了。那個喝醉了的明星,要去工體西門一進去那間酒吧,消費並不低。這個明星真的喝多了,和李師傅說了說自己的代表作。李師傅覺得這個明星還是挺摳門的,都已經快喝醉了,一毛錢車費也沒有多給。我說:「那也不能是明星就到處撒錢吧。」李師傅覺得很有道理,明星也不願意天天被人覺得自己和別人有什麼不一樣。

李師傅堅決不同意被照相,就像是別人勸酒的時候,意志特別堅定的那種人。所以我也沒有堅持給李師傅拍,一點都不像是酒桌上勸酒的那種人。

幾個小時後我就從北方到了南方。在新春的氛圍里,街道的兩旁紫荊花在樹上盛開著,巨大的紫色的花瓣,等待著春天的時候的第一場雨,以及雨後的凋零。從灰色的北方到南方,會感覺到這些變化:天空是藍色的,碎片狀的雲,巨大的植物,著裝風格並不一樣的人們,更年輕的快車司機。

為了去一個地方和家人們聚餐,我坐上了郭師傅的車。他發現了我在拍他。我沒有用閃光燈。他說,還是相機拍照好,手機拍照就是不行,像素不夠用。我告訴他三千元以上的手機拍照已經很不錯了。他沒有,他的手機是一千多的。王師傅在擁擠的街道中穿行著,艱難無比。他說真應該把路邊的綠樹都給「拆除」了。這樣馬路就能寬敞一點了。王師傅錯過了左拐道,又猶猶豫豫地走了很久,終於找到了一個地方掉頭往回走。

5.

由於一個人帶著孩子,我坐在了後排。葉師傅非常年輕。他說他是假期來開車的。我很驚訝,問他是否是一個大學生。他也很驚訝。他說,開快車應該沒有學歷要求吧。原來他說的假期和我以為的假期不一樣。我以為的假期是大學生的寒暑假,而他說的是春節假期。他是一個兼職司機。他好奇地問了一些關於在北京開快車的收入問題。我告訴他,雖然起步價更高,但是由於北京更堵車,因此每天不能多賺多少。他馬上舉出在廈門開快車能賺多少的例子,發現相比北京和廈門,如果在廈門拉更多單,應該能獲取比北京更高的收入。看來,快車的收入和起步價的關係較小,主要還是取決於每天能拉多少單,還是一個汽車的利用率問題。

6.

晚上九點多的時候。我們把自己借的車停在停車場,然後我回到家,打車出門。在坐郭師傅的車去吃飯的那一天,妻子把結婚戒指拉在了飯店,也許在桌子底下。我們打了電話,收到了飯店人員並不清楚的回應。所以我決定回去再找一找。

戒指綁在一個黑色的橡皮筋上,當時給孩子玩,後來在混亂的哭鬧的場面中,終於忘記了是否收起來了,最大的可能就是已經遺落在飯店了。我坐上了賴師傅的車,去飯店的包廂里找戒指。賴師傅是一個非常年輕的司機,至今為止最年輕的一個司機。他是89年的。他並不害怕被拍,並且覺得自己的這張側面相還不錯。他說,這已經是九零後的天下了,八零後只是在這個世界混著。我很快到了飯店,走進了那個沒有開著燈的房間,打開燈,用手機的手電筒照了照地面,地面非常的乾淨,一點雜物都沒有。戒指不在那裡。郭師傅在飯店的門口等著我,他說,就像是等一個紅綠燈。

賴師傅一直試圖安慰我。他說,相機什麼的,這些精密的光學儀器,都非常貴,一個鏡片也貴,太貴了。他又說,在北京搞藝術的人比較多吧。我告訴他我最終沒有找到丟失的東西,他說,這個飯店太次了。

其實這個飯店挺有意思的,在飯店大堂的最高處,掛著一個噴繪展板,從二樓看能看得比較清楚。展板上寫著「我們的願景」。這個飯店的願景是十年內再開三家分店,以及一些連鎖經營店。其中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句話是,「資助著解決至少三名分店高管的車、房問題。」多麼實際的問題。在一瞬間,我一直在想這三名高管莫非就是分店的經營者?這資助又是怎麼樣的標準呢。

想不明白。這一天,我確認我們的結婚戒指丟了。

7.


去大錦山的盤山公路並不長,是一條單行道。窗外的雲是碎片狀的,樹木繁茂,雜草叢生,一叢叢地叢裸露的紅土山坡上的防泥石流的網格中長出來,並不漂亮地長出來。盤山公路偶爾能經過毫無植物遮擋的段落,這時我們才能看見遠處墨綠色的山巒。說不定,那些山上也是一些雜草,只是我們離得足夠遠,看起來才是均勻的綠色。


這是我第一次登山這座山。在過去幾十年里,這裡一直未被開發。而這幾年它也被開發商開發了。山腳下出現了一些別墅區,一些高層建築。雖然它總體上看起來還是一片荒地和一座荒山,但是聽說姑姑已經買了山腳下的新房,今年上半年就會交鑰匙。而今天開車帶我上山的是小舅子俊傑一家人。俊傑比我略長兩歲,生在這座城市並且從未離開。和我不一樣——我家本來就不是本地人,定居在這個城市完全是因為上一輩人,戰爭、饑荒、機緣巧合。我在天津度過了六年,把戶口也落在了天津,在北京又度過了六年,我在每個城市都是一個戶籍制度所造就的的外地人。


俊傑說其實這個也是他第一次登上這座山。我們行駛到半山腰,看到了很多租用的自行車。我幻想著可以從這裡騎自行車一路下坡到山底。山腰上有一個小亭子,卻因為過於繁茂的樹木而看不見任何景觀。所以我們繼續前進,又路過了一個又一個小亭子。問題是我們不知道哪個觀景亭是最後一個,它們看起來都是太小了,並不像是這座山上最高的建築物。有一次我們停下來了,通過微信問別人,這是否已經是最高處了,得到了否定的回答後我們才敢繼續紮下那看上去像是下坡的路。果不其然,一百米之後又變成了上坡。


在山路上,我突然有了一種錯覺。把去內蒙的一段路、在北京郊外的一段路、在香格里拉的一段路和在麗江的一段路、在泰國的一段路和在沖繩的一段路以及在名古屋的一段路混合到了一起,都是這樣的蜿蜒而狹窄的。在那些路上發生的事情突然涌動著,幾乎就在眼前或嘴邊,我又把它們擋住了,讓它們繼續以記憶的形式存在。


我們最終在一個兩層樓的亭子停下來,停留了五分鐘。我分別用相機和iPhone照下了一張城市的全景圖。看見這個角度的城市,沒有一座建築是我認識的。然後我們繼續向前走,希望能到達最終的山頂。突然道路一分為二,向上的道路被路障擋住了,一條向下的道路提示著我們:歡迎下山。這是唯一的選擇。活動路欄打開,車輛排隊通過,向下。俊傑說:「看來沒有回頭路了,我們就這樣下山了。」一車人都開始笑,沒有向上的道路了,也沒有更大的亭子了,還好按了幾下快門,照了一張全景圖。這簡直是蘇格拉底的麥穗故事的另一個版本。


俊傑雖然不是網約車司機,不過我按動快門,決定把他也記錄在其中。也許就和每一個都嫌不夠大的亭子一樣,並沒有這麼多有趣的司機等著我。我決定拓寬我的限制,把他也拍進來。

8.

在萬達廣場外,有幾件事吸引了我的注意。第一是這裡的星巴克並沒有馬克杯式的城市杯,只有列印版的隨行杯的城市杯和馬克杯式的中國杯。畢竟這是一個三四線城市吧。我在這家星巴克享受了當地店員的手沖咖啡,中國產區的咖啡,很濃,苦味比酸味強烈很多倍。

這家星巴克的門外,停著許許多多電動遊戲車。有一 種是Daft Punk配樂的電影《創:戰紀 TRON》式的低矮的摩托車。被LED燈帶勾勒出簡潔的、現代的車身線條。另外還有一些電子大炮,以及最奇怪的結合了美少女戰士和米奇妙妙屋造型的老爺車。孩子們在這裡狂歡著,成年人們在每輛電動摩托車的后座上,車的旁邊緊跟著。歡樂而幼稚的音樂不停歇地奏響。另外,有一塊展板顯示這裡正在出售最後三席商鋪,價格好像還不錯,是否應該在這裡買個商鋪呢?

因為沒有開車出來,我們又要打車回家了。沒有開車出來的原因並不是因為從大年初一到初三出了太多次小剮蹭和意外撞擊停車樁把玻璃水箱和左霧燈給撞裂了的問題。也不是因為本命年會丟失戒指、諸事不順的迷信——我不願意自己是一個迷信的人。主要還是我們沒有去過大錦山,所以才坐了俊傑的車。而從山上下來,喝完了咖啡,吃完了不正宗的川菜以及坐遍了這些電動玩具車後,俊傑需要送其他人回家了。我們打車回家,打開滴滴軟體熟悉的界面,四分鐘後也沒有一輛車搶單。這下好了,可以選擇就是繼續等待,或者坐上路邊高價的三輪蹦蹦車。滴滴快車的報價是11.4元,三輪蹦蹦車其實是一輛有棚的三輪摩托車,要30元才能到家。

雖然太貴了,並且無比顛簸,讓人感覺還不如去坐一輛玩具TRON摩托車。雖然窗外是濃濃的汽油味,並且感覺這輛車隨時都有可能散架。不過我們帶著孩子,一個迷迷糊糊地睡著前,正抱著奶瓶喝著星巴克提供的六十度溫水沖泡的歐洲奶粉狂吸的女兒。我們沒法在南方並不寒冷的夜裡走路回家了,也沒法坐著總之歧視我不是本地口音,而要多收我兩塊錢的摩托車,從風的縫隙中穿過了。

我調整了心態,安慰了自己。在蹦蹦車的車廂里,給司機的後腦勺照了好幾張照片。看來真的是過年了,連快車司機也去走親戚串門、回老家喝酒了。滴滴的獎勵,對他們沒有任何吸引力了。只剩下蹦蹦車們才是這個城市的最穩定的交通工具了。我把蹦蹦車拍下來了,這是今天的收穫。

到家之後女兒醒來,因突然斷片式地離開了萬達廣場門外的樂園,來到這熟悉的黑暗中而憤怒。而在那杯手沖黑咖啡的作用下,我三點半都沒有睡著。刷著知乎,關掉所有App,努力閉上眼睛,什麼也不想。第二天八點半,我又醒過來了,繼續坐上俊傑的車,去另外一座山裡。從那裡回來之後的半夜,我寫下了這些文字。

9.

這個春節如同其他節日一樣迅速地走向結束。在來回超市採買路途中的食品,或者從火車站回到北京家中的路上,也有幾次打車的經歷。有一次是我因為生活的瑣事又陷入了無趣的冷戰,肚子疼,感覺渾身沒有力氣,蹲在路邊等著一輛車載我們去超市。我掙扎著想要讓此刻的感覺變得好些,但是既沒有帶相機,也沒有和解的勇氣。她說:「你不舒服就回家去吧。」我不得不站起來。我永遠地忘記了那個司機的樣子,就和生命中大部分被忘記的司機一樣。

上班的第二天是一個限號日。其實自從這個計劃開始進行後,我甚至有些期待打車而不是開車上班的日子。因為這意味著似乎會發生什麼,而我準備好了記錄下什麼。

所以在周二的早晨,我見到了羅師傅。羅師傅是北京人,戴著一頂真皮棒球帽,車子也是乾淨利落。今天是節後的第二天出車,感覺也沒有什麼事,所以一早又出門了。我告訴羅師傅,他是我最近遇到的第一個北京司機——羅師傅笑了笑,隨口就說出了市長的名字,以及北京的政策,不愧為一個北京師傅。

一上車,羅師傅就強調了自己是隨便開著玩玩,畢竟他每個月還有五千元的工資可以領。他是國資委的公務員,已經退居二線。我問羅師傅能不能拍照,他說絕對不行。至於為什麼不行,他說,這是因為他是北京司機。

「北京人就不該當司機了?」我問他。

「也不是這個意思。」

「怕我是記者?」

「我沒違法沒犯罪的,有什麼好怕的!」羅師傅說。

總之,羅師傅是不同意被人拍照的,但是允許我拍下車上的裝飾品——毛主席和蔣介石的玩偶。我對羅師傅說:「很少有人把蔣介石放在車上。」羅師傅說:「國共合作嘛。」我想要順著話和他聊聊政治,就像是大部分指點江山的計程車司機那樣。羅師傅又什麼都不說了。

在快要下五環的時候,羅師傅又試圖總結北京人為什麼不能拍照。「我覺得,北京人嘛,比較低調。」他想了又想,終於想出了這個詞。「以後你肯定會坐上更多北京人開的車,你再問問他們,是不是都和我一樣,絕不想被人拍照。」

10.

夜色中,黑色大眾的迎客燈非常明亮。我問李師傅:「您這車真可以當專車了。」李師傅說,當專車太麻煩了,上車擺擺礦泉水,下了車還得擺礦泉水,還得把照片上傳系統。本來就想省點事,才來當快車司機,天天上班打卡一樣給礦泉水照相,煩不煩——還好,系統給這車,能比普通的快車多點,算起來掙得和專車也差不多了。

李師傅比我還小几歲,他不介意照相,也不介意我一路上都在實驗閃光燈。他有一個五歲的女兒,以前放在他的河北老家。就在幾個月前,他還有一份物流管理的工作。經常要加班,也看不到孩子,所以他辭掉了這份工作,把孩子、妻子和父母接到了北京,買了這輛新車,加入了滴滴快車司機的大軍。他說:「我幹得晚了,看來是掙不到錢了。」

我和李師傅聊了什麼,現在已經有些記不清了。大體上關於幼兒園的費用,養育的煩惱。老人和年輕人的觀念不同。李師傅是一個很好的傾聽者,他並沒有提出什麼自己的觀點。在這平凡的、每一同一個起點和終點的旅途中,沒有任何新奇的事情發生。我告訴李師傅,如果我不照下他的樣子,今天又會如同昨天一樣過去。在臨近下車時他說,他已經找到了一份工作,四月份就該去上班了,但是那個單位還沒有給他發通知呢。

11.

11.

情人節的前夜,風平浪靜。客戶在辦公室里待著,等待著我們提供第二天彙報需要的十二個版本:兩版不同的廣告語,三種不同的畫面,兩種不同的版式。作為這家企業的執行者,她們不需要為領導作出選擇,只需要揮舞著虛擬的小鞭子,讓代理商的團隊們快快工作,把所有的可能性落實成可以提交的文件。她們——這群勤奮工作的女人們總是說「領導們沒有想像力,他就要看到這些東西做出來的樣子。」我們所服務的這個公司以加班而著名,是人們關注的新星。我想像中,她們的領導,那個說話不多,卻非常有道理的中年人的另一面:分辨每一個版本的細節、因為很小的事而發怒,甚至要砸掉手機。在我見到他的時候,他從未有這樣的表現。

所以我在半夜獨自駕車回家。我在七點多時告訴姑娘們快快回家。她們還有很多美麗夜晚,我無權浪費;我浪費我的每一天,我心甘情願。在陪聊、做出十二個版本、說冷笑話的間隙中,我聽了十個版本的《Ship Song》。Nick Cave的一首歌,以其他不同歌手的不同演繹方式不斷響起。旋律在變形,情緒在變化,這首歌還是這首歌。我感到愧疚,給妻子發了一條消息:「不能早回去,很抱歉。」她感到詫異,因為我已經很久沒有回消息了。深夜的五環,你可以開得很快,伴隨著音樂,物理距離不再阻止任何人。

情人節那天我醒來,錯過了我本來應該去女兒的幼兒園入園體檢。原因之一是窗外的一篇濃霧,似乎什麼也看不見。另外的原因也許是妻子體諒我半夜才回來,早上並不清醒。孩子在我的身邊滾來滾去不讓我繼續睡,為了再得到一個樂高小人而親了我一次又一次。在她們回來之前我起床了。一個早晨,我們圍繞著孩子,陪著她玩耍。

今天依然限號,不用開車——拍攝司機。我帶上了閃光燈柔光罩,為避免在司機的臉上留下太硬的陰影。王師傅是德州人,來北京並沒有多久。他人過中年,育有兩子。大女兒正在讀大專,小的正在讀初中。那意味著一年有接近兩萬的私立學校的費用,以及每個月兩千元給孩子的零花錢。

王師傅決定來北京打拚,是不久之前的事。他曾經幹了十年的電焊工,十年的鋁合金門窗,在德州的農村開了一個小超市,而現在他放下超市給媳婦打理,成為了一個北漂。在他的家鄉,新農村運動轟轟烈烈地搞著,讓農民離開田地,住進樓房。他不願意給樓房安裝鋁合金門窗,那些人回款太慢,又把價格壓得極低。他的胳膊和腿都受了傷,心想著去大城市找一份工作。。畢竟人生地不熟,先從找一份電焊工或者安裝工的工作開始吧,等一切都走上正軌了,可以在北京做鋁合金買賣。

他說,誰不希望在老家安逸地過日子,老人需要贍養,兩個孩子的學校也得花錢。不掙錢,養活不了一家老小。想來想去還是大城市的機會多一些。他沒有在北京安家的計劃,剩下的錢沒有什麼好花的,就給家裡寄回去。先從開車開始,掙的錢雖然不多,25%是滴滴的分成費用,25%算是油錢,剩下的錢能讓家人的生活變得好一點。

他現在住在馬駒橋,一個月五百元的房租,算是某種公寓。我插嘴說,很多干裝修的工人都住在那裡,房租怎麼這麼便宜。我想那些畢業的大學生,應該不太可能去租那裡的房子吧——那不是一個好主意,不太安全。我沒有說出口。我對他說,你和別的師傅不一樣,是在北京求口飯吃,你是帶著追求來的,希望你能在北京掙大錢。

12.

畢竟這是情人節,人類成群結隊,宣告著自己的生活狀態,在社交網路上為還相信愛情發表宣言。在坐上貟師傅的車之前,我坐上了一輛錯誤的車,我們討論著該走四環還是走五環,終於發現我們心中的目的地南轅北轍,兜兜轉轉,又回到了出發的地方。

那時貟師傅已經等了十分鐘了。他笑容滿面,迎我上車。他開的是專車,乾淨又整潔。他是山西人,來北京已經二十年了。他的本職工作是做「主食廚房」的,就是超市裡賣肉夾饃和大餅的小攤位。這樣的攤位貟師傅至少有兩個,一個是物美超市的,一個是正在裝修的電影院里的。他自己不會做麵食,幾十年前來北京就租了小門臉,雇了人,做起了麵食的買賣。

可惜貟師傅沒有預料未來的本領,沒有在北京買房。把二十年來掙的錢,變成了老家的房子,現在自己還住在一千多元房租,二十多平米的公寓里。孩子四歲的時候,貟師傅就把孩子送回了老家。我問,這麼一來孩子不就成留守兒童嗎。貟師傅不承認這一點。他說孩子雖然是老人帶著,但是每年五一十一、過年假期,兩口子都回去看孩子,寒假暑假又把孩子接到北京來,一年怎麼也有三四個月的時間在一起。比起過年來了一趟北京,才待了六天就自己偷偷買火車票,打著車去了火車站回老家的小兒子,女兒和媽媽的親密程度就高多了,每天都要打一個電話。但是貟師傅還是在意兒子未來的發展。在北京二十年了,也沒有安下家來。等兒子再長大一點,能夠讀個大學,未來在北京至少有一輛京牌的車,還有幾個店鋪,也能夠在北京更好地生活下去了。

我告訴貟師傅我拍攝這些照片的原因。簡單地說,這就像是一種遊戲,我在打發著我的時間,彌補一種虛無感。我問貟師傅他的兒子是否喜歡玩手機遊戲呢。他說玩,現在的孩子都愛玩遊戲。他說,他自己也玩。不是老《征途》,是新《征途》的時候,他也迷上了網遊,到現在還在玩著。在遊戲里,他還結識了一個東北的女孩子。那個女孩子是一個上班族,租走了他的車牌,直到她有了男朋友,他才把車牌收回來,買了現在這輛新車。畢竟那個男朋友沒有和他一起打過遊戲,不知根底,而且才剛學駕照不久。貟師傅說:「畢竟,男人有時候比較瘋狂。」

臨下車前,我告訴貟師傅,以後要開店的時候,告訴我。說不定我能幫上忙,我能幫他免費設計一些東西。

13.

趙師傅是河北人。他辭職並不久,只拉了2528單專車訂單。之前他是一個有經驗的管理者,管理著面向大學、工廠的一家餐飲公司。後來公司要把他安排到煙台去,他覺得實在太遠了,辭了職。辭職後他的收入成了問題,他當上了專職的專車司機。為了照顧剛剛升上高一的孩子,他的妻子也回了河北老家。他一個人生活。

我發現我叫的是快車,來的卻是趙師傅和他的專車。趙師傅口音很重,告訴我,這是用快車的錢,享受了專車的服務。他興緻勃勃地和我說餐飲業的注意事項,比如說定價的問題——不能讓價格波動、飯量也不能變化。校園裡的土豆絲,無論春夏秋冬都是八毛錢,冬天的時候菜價上漲,套餐的價格不能變,就靠學校補貼。工廠沒有補貼,只能靠夏天的時候賺回來。等日後不能開專車了,趙師傅會再去找一個餐飲相關的工作。畢竟已經幹了這麼久了,也對食品安全和消防安全什麼的,有了自己的獨特的體會。為了繼續生活,回到熟悉的行當,還是一個保險的選擇。

我聽趙師傅說他的兒子讀的也是寄宿高中,便問他為什麼不讓妻子來北京一起。他說起其中苦衷。兒子雖然寄宿在學校,但是妻子放心不下,也捨不得。恰巧學校和家只有幾百米的距離,妻子便可以每天做飯送去,再帶回換洗的衣服。另外,妻子的老父親糖尿病,失去了行動能力,妻子也需要時刻陪伴。還有一個奶奶,也就是他兒子的太奶奶,已經九十多歲,更離不開照顧。所以妻子就奉獻出了自己所有的時間,照顧這兩個老人、一個半大不小的孩子。這是她的全部工作。趙師傅的全部工作就是在北京開車掙錢,再把錢給他們。等以後不能開車了,趙師傅會回老家和他們一起生活,彼此照應。

14.

正如在趙師傅開車的路上趙師傅所說——天氣預報說今天會下雪。大片的雪花從天而降。覆蓋整個園區。同事們歡騰起來,平時難得聚在一起的人,也借著皚皚白雪走到一起。我在雪中拿著相機,照下了幾張不錯的照片,也被照了幾張珍貴的照片,每當閑暇的時候就打開來看一眼。攝影是非常了不起的發明,能讓人再三地看見永恆變化的時間中,已然消逝的光子在那一瞬間因為反射和折射而且聚合在一起的樣子。過去是膠捲,現在是圖像感測器,把空間壓縮成平面,壓縮成一個平面。在歷史中這會被稱為魔法。在現在它是科技,是感動常在,也被說成是社交網路上的垃圾——無關自己的故事,無病呻吟的情緒表現。

大雪把這些評論暫時地覆蓋了。這時候,拍照變得更能被人們理解。這一天並沒有詩情畫意。為了滿足客戶彙報的需求,我們在會議室里想廣告語,一直到夜晚十點半——就像杜拉斯的小說名字《夏日夜晚十點半》,等待的人都是無聊至死的。我們放棄了繼續生產新的想法,開始打車。這是下雪的一天。幾乎沒有什麼快車在繼續工作,只能寄希望於專車和計程車。專車的價格上浮了一點五倍,也沒有打到任何一輛計程車。夜裡十二點多,終於有人應答了同事的訂單。我搭上了他們的車,來到朝陽大悅城。那裡畢竟是商場,更有打到車的可能。一路上,有兩輛車接單後嫌路途遠,要求我取消訂單,第三輛車更是離我有六公里之遠。師傅在電話里說,六公里,要開二十分鐘,問我能不能等。我並不害怕等待,說您慢慢開吧,就在大悅城門口等著他的到來。

道路上的雪水在融雪劑的作用下濕得像一場雨,道路上來往的車輛把一道又一道光鋪灑在濕潤的路面上。十二點半的街道,商場關了門,滅了燈。而馬路上賣炒冷麵、炒餅的攤子車們扎著堆,熱鬧無比。夜不歸宿的人們在這些攤子上吃口熱的,或者買一瓶礦泉水。

二十分鐘後,商師傅如約出現了。商師傅年紀並不大,可能是一個八零後。他說他也沒有辦法,他也不想要這麼遠跑過來,又不掙錢。他也是從事餐飲業,也是河北的,也是夜裡開車掙錢補貼家用。他說這有什麼奇怪的,北京這麼大,有多少人需要吃飯,開餐館又掙得不夠花,不就只能開車了嗎。和趙師傅不同,他來北京已經很多年,生意一直沒有什麼起色,生活擔子卻很不小。他在三環上租了一個月租金五千五的房子,房子里有老婆孩子,還有照顧孩子和老婆的老人。為了養活這一家人,為了交這不算便宜的房租,他覺得這場大雪後他必須出來拉活了。別人可以不出來,他必須得出來。我問商師傅來北京的契機。他說那是因為他當時學習不行,讀到高中就不想讀書了,覺得讀書沒有什麼用,就一咬牙來了北京。現在在北京沒房至少還有車,也算是不錯了。

也許是因為太晚了,或是個人情緒,我問他:「你後悔嗎?」商師傅說,他沒有後悔。「自己選擇的路,就算是跪著也要走完。」他說得比聽起來更嚴重,又好像有一點無奈。當我想要用閃光燈照亮他的臉的時候,我發現由於天氣太冷,電池已經沒有電了。我藉助著等紅燈路口的一點點微弱的燈光,照了商師傅的側影。

15.

一整個周六、周日都被一場突如其來的加班給佔據了。周六開了車,加班到凌晨一點,周日打車來上班,師傅雖然開朗,卻不願意被拍照。他也說不出具體的理由,只是巧妙地轉移了話題。一路上師傅都在問我他的手機有什麼新功能,一直到我離開,他感謝我,他說如果不是我,他的手機也就只能打打電話而已。

夜裡三點時我坐上了何師傅的車。何師傅又刷新了我乘坐的快車司機的年齡紀錄。他是九三年生人,白天閑著,晚上開車。他原本在天津做窗帘壁紙銷售,後來覺得沒意思了,這也不像是年輕人搞的東西,後來他就和家人們一起來了北京。

他也是早早的就退學了。但是他不是家裡的獨子,家裡還有一個姐姐,在北京讀著研究生即將畢業。家裡並沒有不支持他讀書,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選擇。何師傅說,他正在想年輕人應該幹些什麼,目前還沒找到,這是他半夜還在路上的原因之一。畢竟時間過得太快了,這是二零一七年,他也已經二十四了。

我問何師傅是否有女朋友。他說他還沒有。他不知道要女朋友來幹什麼。這一兩年,家人還沒有催他,可能以後也得催。但是目前他還沒有愛上任何人。

16.

趙師傅開著漂亮的白色起亞,據他說,是因為我的信譽好,又被自動升了專車。說完這句話後,他就專心地開著車,用非常小的音量聽著汽車廣播。廣播中介紹著渦輪增壓技術的局限性。他看上去一點都不想要和乘客聊天。我暗自想,今天看來是無法拍攝了。

經過五環著名的堵點觀音堂橋附近時,我開口和趙師傅說,讓他別在最左側快車道繼續開了。他很快地理解了我的意思。那是五環上行車的不成文的規則,左側的快車道充滿了不確定性,而中間車道可左可右,右邊車道更是隨時有衝上應急車道和準備從下一個路口離開的人。他如釋重負和我談起了關於堵車的話題。我高興地笑著問他,怎麼剛才這一路都沒有開口說話。他告訴我——他們專車有規定,不能和乘客搭訕,不能發出導航的聲音,當然也包括了不能聽廣播。當然還有別的司機也說過的每天上班之前要照一個自拍照和車內照,把自己的裝扮和車裡的礦泉水什麼的都上傳到滴滴公司。這些制度並沒有打敗趙師傅,他是一個遵守規則的人。要不是我和他說話了,他是絕對不會主動開口的。

趙師傅是一個郵政公司的員工,業餘的專車司機。他是香河人,在老家買了房,把孩子放到老家上幼兒園,平時除了上班,還要開車掙錢。我問趙師傅有什麼業餘愛好,他說,他的業餘愛好就是陪媳婦逛街。工作已然很忙,還有專車的兼職,每周再抽出時間來,從亦庄一直逛到城裡。我問他能忙得過來嗎。他說,工作還是為了生活,如果連逛街都沒空逛了,工作又有什麼意義呢。

趙師傅和我是同齡人,同年同月,同一個星座。他教導我,說我看起來還年輕,怎麼想法卻快要老去了。他覺得他自己還是一個孩子,還沒有玩夠呢。他每年都要有兩次長途的旅行,目的地是開車能到達的地方。他會帶著自己的孩子和家人,長途自駕旅遊。女兒才五歲多,便已經踏遍了大半個中國。他說:「這冬天快完事了,希望這草趕緊綠起來。」他已經要準備出遠門玩了。

17.

張師傅是河南人,九十年代初來到北京。他哥原來在北京買菜,問他,是否要來北京打拚,他便來了。在酒仙橋附近的村莊租了地,建了塑料大棚,開始了種菜的生活,在這村裡一住就是二十多年。2008年村裡的地不再向外出租,張師傅也在物流公司找了工作,開大貨車,也開小車。現在,張師傅還在物流公司上著班,和其他的司機一樣,為了給兒女掙錢而兼職著。

他和妻子,一兒一女四個人住在村裡房租大概兩千元的兩間房裡,每間房二十平米。張師傅說,這個情人節他的兒子就花了五千多。原來兒子現在還在讀大學,今年實習了,找了個河南的女朋友。情人節他毅然地就飛去河南找女朋友了,住了幾天後,女朋友又來北京找他了。這一來一回,錢就花了不少,都比張師傅的工資還高了。張師傅面臨著要湊錢給兒子結婚的問題,壓力大了不少。我問張師傅是否會要給兒子準備彩禮呢,張師傅還沒有想好。他的女兒也面臨著同樣的問題。張師傅的女兒找了一個男朋友,沒有錢,家裡老人又有病。男朋友說了,為了給家裡減輕負擔,不希望有彩禮。女兒把這些情況都和家裡說了,也在想著就這樣簡單地嫁過去,不要男朋友出太多錢,她並不考慮將來有沒有錢的問題。

張師傅說幸運的是兩個孩子都讀著自己喜歡的專業,讀了大學——至少不會和自己一樣,沒有什麼文化,只能種菜、打工;也不會像他的妻子、孩子們的媽媽一樣,二十多年來一日不得清閑,從未停止工作——她雖然不識字,現在還干著保潔的工作補貼家用。他們夫妻來到北京,把孩子生在了北京,並且在孩子們在北京讀到了初中,高中才和兒女短暫地離別,讓孩子回老家參加高考。而現在孩子們長大成人,以自己的方式追尋幸福,那才是最重要的。

18.

王師傅搶單後,發來一條消息:「定位準嗎?」我回復,他又發來了一條消息:「好,我就按導航過去了。」軟體上顯示他開著黃色的東南汽車,我在頭腦中勾勒了一下東南汽車的樣子,擔心坐上一輛有味道的車。

王師傅的車嶄新發光,車裡清新無味。那是一輛帥氣的小型SUV。而胖乎乎王師傅端坐其中,滿臉笑容。他想了一條我從未走過的上五環的捷徑,我正想要看看這條全新的路,他又否定了自己,說那根本行不通。

我想知道他為什麼買這輛車。他說他覺得東南汽車還不錯,全辦下來九萬塊錢,總比滿地開著的哈弗強,如果買了哈弗,到停車場會找不到車,得看看車牌才能認出來哪輛是自己的。他說他喜歡福建品牌「閩都」牌皮鞋特別好穿,原來不止北京有,好幾個城市都有賣的,而現在怎麼都找不到了。我說,說不定鞋廠的老闆,也去搞房地產了呢。他哈哈大笑。

我對王師傅說:「您看起來好年輕,您是八零後?」王師傅笑著表示自己怒了。「我不是看起來年輕,我是真年輕!我不是八零後!」他說他是屬狗的,九零後,應該是九四年生人。我說:「我還以為您是看起來比較年輕的七零後呢。」他用假裝的哭腔說:「您還是換剛才的說法了,聽著太傷人了。」我沒想到,原來八零後已經不能用來夸人年輕,而是變成了一種傷人的標籤。原來,王師傅是安徽人,爸爸就在北京打工,所以他十八歲就在北京開始開車掙錢了,現在已經幹了好幾年。他選擇了自己想要選擇的工作,選擇了自己喜歡的三星note3和帶有他不會用的雙鏡頭功能的榮耀手機,選擇了買這輛橘黃色的東南V6菱仕,選擇了一大早就出門拉活。

我們在擁擠的五環上,超過了一輛老掉牙的太湖牌汽車,又被這輛車超過。他問我有沒有聽說過昌河鈴木的北斗星,許多人喜歡改裝這不到四萬塊錢的小車,看起就非常厲害。他不喜歡五菱宏光,即使許多超跑都貼上了五菱宏光的車標,即使五菱宏光是一輛能漂移的後驅車,而他的車只有在雪地里才能漂移起來,他覺得五菱宏光還是留給年紀比較大的人考慮,他還是希望擁有一輛看起來很特別,很漂亮的小車。

王師傅知道川普,也知道川普的移民政策,聽我介紹了奧巴馬的醫改對富人的影響和中國稅收和其他國家稅收的區別。他提出了好幾個自己的觀點。在我照下他的照片的時候他突然變得很嚴肅,後來又忍不住笑了。下車的時候他加了我的微信,要求我把照片發給他。看了照片後,他發來一條語音:「感覺這照片看上去真的有攝影的那個范!」

19.

十六歲時龔師傅來到北京,當時望京還是一片荒地。多年後他在這裡開著黑車,而那時他已經成家立業,他的家遠在一百五十公里的河北承德。他從未想過在這個城市長居,也沒敢想過把妻兒接到這個城市。

幾年前他開始養羊。絨山羊春季收羊絨,冬季賣整羊,羊絨、羊皮、羊腔都能賣出。他用十二元到十六元一斤的價格買了兩百隻羊。他堅信養羊是穩賺不賠的買賣,可是家裡沒人能照顧這兩百隻羊,都和他生氣,全家都和他過不去。這讓他苦惱,讓養羊失去了意義。他忍痛用六元錢的價格把兩百隻羊全賣了。聽說滴滴掙錢,他借錢買了一輛車,每天開車,把辛苦攢下的三四千元寄回去,養活家裡的老人、女人和兒女。

零零落落的土地被山隔開,每家只有幾畝零散的地塊,除了種點玉米,也沒有什麼大的利用價值。許多人離開了村落,在北京、在南方打工。在北京掙錢還好,離家畢竟近一點。每個月都可以回家一次,在家裡待上半個月,再回到北京開車、掙錢。北京的生活和家裡的生活如此不同,和在家一樣,每天早晨六點他就起床開車,午後找一個陰涼的地方,在車裡一直睡到下午四點,然後再啟程,開車到晚上十二點,抓緊時間洗漱、睡覺。而夢想中的養羊的生活不是這樣的。只需要把羊往山上一趕,看著羊吃草、長大,在樹林草地中一躺,一整天嗖嗖地就度過了。那真是一種享受。可是如果全家人都不那麼想,又能怎麼樣呢?

村裡有一個人和他一樣沒有文化,和他一樣來北京討生活。那個人乾的是廢品回收,在河北老家叫做收破爛。收破爛的居然也掙到了錢。收破爛變成賣建材,後來不知怎麼的就開上了賓士最貴的豪車,邁巴赫Pullman。那人把這車開回村子裡,停在學校的停車場上。他可真是講究,隨便就能給看管停車場的如他父親年紀的老頭幾百元錢,老頭見他來了,就把門一開,讓他把車停好。那個人不在乎錢,村裡三分之二的人蓋房子都向他借錢。可是龔師傅不向他借錢。他覺得那個人又不是自己的親戚,他只能向自己的血親借錢,親戚們彼此知根知底,每家每戶每年能掙多少錢,開口能借來多少錢,都清清楚楚。

龔師傅知道,開車畢竟不是正經事業,這並不長久,北京對跟新聞中所說的美國一樣,簡直是種族歧視。這裡掙的錢能養活一家人,卻不能讓一家人生活在這裡。也買不了房,想都不敢想。錢越來越難掙,社會在發展,智商也在發展。從小都沒有想過能自己買車,在北京的高速路上開著跑。可是掙錢多與少,還是必須保重身體,照顧家人。幹什麼都得悠著勁兒,不然在北京把身體搞垮了,落下了一輩子的病根,掙再多錢又有什麼用呢。說正經的事還是必須搞養殖。他已經想好了下一步,此時他又在家裡養了五十隻羊,這個月底就該回老家收羊絨了。

他說:「我開的車是別人的,在北京哪那麼容易有車呢,所以借了哥們的車和車牌,開車掙錢呢。」

他說:「我最近陷入了一種憂鬱,特別的迷茫,特別的不知所措。我不知道自己該幹些什麼。我覺得自己不是一個普通人,我不是當元帥的命,但是我覺得我天生是一個將軍你懂嗎。元帥能幹大事,我幹不了大事,可是我能帶病打仗。這樣的活我以前也干過。來北京之前我在廣州打工,在什麼工廠都待過。別人當老闆,我就當班長,我適合干這個。我覺得我是一匹千里馬,可是就是找不到一個伯樂。」

他說:「我知道自己的毛病,想得多,做得少。我這個人就是比較偏激,誰不偏激呢。但是我也沒法改了。我知道雞蛋從內打破,那就是一個生命,從外打破,那就完蛋了。我現在就是被人從外打破的雞蛋。我知道我已經完蛋了,我也想要從內打破我自己。」

他說:「我必須出人頭地,幹什麼不比打工強呢。我沒有太高的要求,就是做點自己能做的小事,賣個水果?賣個菜?究竟有什麼方法,能在這個城市掙到錢呢?所以我說我特別的迷茫啊,不知道!想要乾的事情別人都干過了。究竟有什麼是別人還沒有想到,沒有干過的,能讓我掙錢呢。錢不要多,至少得要超過一萬塊錢吧!問我喜歡什麼車?吉普的牧馬人太難看了,我喜歡那種霸氣的。我下一次要換什麼車?我還要買輛賓士呢,我還要換個路虎呢!我還要換個勞斯萊斯呢。不可能,真不可能。總不可能換個更低檔次的吧?總不能換回五菱之光吧。總不能低人一等,並排在別的車旁邊,別人搖下車窗來,看你矮不拉拉的吧?開著路虎回村裡,村裡人都得仰慕我。村裡還沒有人開賓士的,也沒見開寶馬的。但是絕對不能開蘭博基尼回家,那車貴是貴,底盤太低了,回家底盤都得刮爛了。我還是喜歡SUV,瑪莎拉蒂也不錯,豪車我都喜歡。」

21.

趙師傅來自河北涿州,他開著紅色雪弗蘭出現在小區門口。在他展示的朋友圈照片里,這輛車斜斜地停放在他的女兒的身邊,他的小樓的前面。配合這張圖片,他這麼寫:「看我的房子好看嗎,花了我好幾十萬銀子。」上車沒有多久,他就把這張記錄著他的幸福生活的照片給我看。他說,這房子有七個卧室,兩個衛生間,兩個客廳。比他新買的樓房舒服多了。

趙師傅去年涿州老家買了樓房,八十五平米,期房。這才剛剛過了一年,房價就從五千漲到了一萬多,趙師傅掙了七十多萬。他很高興,並且非常肯定房價會繼續漲下去。這個小區靠近空港城,將來會有高鐵等直接連接北京的新機場。買下這套房子不為了住,只是為了投資。開車得多少個月才能賺到七十萬?

更何況五月份之後,軟體公司也許就不會管這些外地司機了。趙師傅覺得軟體的埠不會關閉,還是會讓他繼續接活,但是有些機場、火車站是不能去的。太危險。很有可能讓你停到一個有人有車的地方,一下來圍過來許多人,就會被抓住。被抓住就要交一萬多的罰款,軟體公司也不會再管,等於一個多月白乾。所以不能按照任何乘客的要求,停在有人有車的地方。這種驚險的場面趙師傅沒有親身經歷過,微信群里卻說得很清楚。有一天,趙師傅差一點就被釣魚執法了人抓住了。有一個人叫了車,卻不接趙師傅的電話。趙師傅慢慢地開著車,接近叫車人的所在位置,是勁松地鐵站。在離目標還有兩百多米的時候,趙師傅趕緊關掉了導航。這樣對方的地圖上便不會再顯示他的行駛軌跡。他在離線狀態下繼續向前,到了地鐵站叫車的地方,一瞬間連接上網,點擊取消訂單,趕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我問他怎麼知道這個人是釣魚執法者,他反問,這個人為什麼不接電話呢?

儘管是如此危險,卻沒有什麼職業比這個行當更自由了。趙師傅曾經做過物流管理,上班有點,下班沒點。現在守著房子掙錢了,心裡也踏實了不少。不僅是這套正在不斷升值的期房,還有他自蓋的兩層小房,以及聽說幾年後開發區就會拆遷自己村裡的小房,並且會給予每畝地二十萬的拆遷補償。雖然比不上北京的拆遷戶們,雖然國家發給大隊的錢是三十萬,扣來扣去就成了二十萬,雖然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拆——但是現在已經不讓沒有蓋房的人擴建和蓋房了。這些對於趙師傅來說都是好消息。包括三月十七日北京頒布了全新的調控政策,也會把趙師傅的小房子的價格帶到全新的高度。他高興地介紹這個小區的名字「盛世家園」。而這個小區隔壁另一個小區的名字,叫做「空港國際」,趙師傅覺得這個名字太牛逼了。

我簡單地和趙師傅說了《盛世》的故事,陳冠中的小說。這個故事也發生在北京,好像是在未來。有一個人發現了只有自己記得一些事,而其他人都忘記了。他覺得人們很奇怪,人們也覺得他很奇怪。經過調查,他發現原來北京的自來水裡被下了葯,讓每個人忘記了一部分歷史,忘記了一部分現在,快快樂樂、開開心心地工作和生活著,創造著這個國家的盛世和輝煌。趙師傅聽了很感興趣,又問了我一些小說中的細節:人們忘記了所有事情,還是精確地忘記了某些事呢?他們還記得自己是誰嗎?

我趙師傅解釋了小說中的更多情節,告訴他從小區的名字來說,「盛世」對我來說比「國際」更有意思。據說,新的調控政策讓很多人一下陷入了兩難之中。一些人剛剛賣掉自己的房子,卻無法買下新的房子。他們的夢想瞬間破滅。而與此同時,很多人行駛在高速公路上,一路暢通,好像想要去哪裡,就能馬上到那裡。他們剛剛許下新的願望。臨走時,趙師傅記下了我的手機號,讓我分享給他一個關於司法拍賣北京車牌的微信號。他說,如果他開店要設計些什麼,他會來找我的。

22.

我姓方,來自河南的南邊。看上去很年輕吧?沒錯,我是一個九零後。準確地說是九五後,但是我已經結婚,也剛剛有了孩子。我和媳婦是去年來北京的。我想要來,她也就來了。她和我一般大。她已經到了法定婚齡,我還沒有呢。所以我們沒領證,我們那結婚都比較早。有人十五六歲就結婚了,這沒什麼奇怪。我這樣快二十歲才結婚,已經算結婚得晚了

來北京是因為老家有人在北京跑滴滴,我也就跟著來了。年輕人們都要出去大城市掙錢,雖然到了大城市才發現也掙不到什麼錢。城市大,租房貴,七八百塊錢的平房,再加上吃飯開銷,剩不下什麼。其實和在老家掙錢差不多。孩子生下來不久,就扔回老家去了。我們又沒有什麼文化,也不知道還能幹什麼。我開滴滴,我媳婦兒在朝陽大悅城賣衣服。就憑著我們的收入,在北京是養不起孩子的。至於在北京買房、定居,更是想都不敢想。

我們那兒結婚都沒有領證,就是把親戚朋友聚到一起,拜個天地、喝酒吃飯,婚就算結上了。結婚非常貴,彩禮就要要四五十萬,這都已經上央視新聞了。女方攀比著都要更高的彩禮,畢竟沒有領證,離婚率也高。結了婚過不到一起去,說走就走,說散也就散了,不用經過什麼法律程序。生了孩子呢,也上不了戶口。畢竟連結婚證都沒有呢。有關係的人就把孩子放到爺爺奶奶家的戶口裡,等領了證再把孩子的戶口遷出來。像我這樣沒有關係的,現在孩子還是黑孩子呢,只能等明年再生二胎,那時候我也領證了,再去找人,把兩個孩子當成雙胞胎,上到一個戶口上去。我們那兒很多人都這樣,要了第一胎,馬上就要第二胎了,兩個孩子一起上戶口。

在北京沒有文化很難生活下去。我也曾想要學個什麼手藝。年輕時沒想好,家裡也沒條件。那時候除非你學習特別好,才有辦法繼續學。而我呢,就和他們一樣,早早的結婚了,早早有了孩子,早早準備著下一個孩子。也和他們一樣來到大城市。明天起,滴滴就不會再給外地車派三環的活了,再過幾天估計就幹不了滴滴了。我也在找著工作,卻不知道自己能幹些什麼。我也不知道以後我會做什麼,未來會怎樣。

23.

周一晚上十點四十分,我打開軟體,預約了周二清晨五點五十分去往機場的快車。一分鐘後,張師傅打來了電話。他的聲音低沉:「明天早上五點五十分,我會準時來接你。」

就像是一種命運。以程序的形式,決定短期的命運。預約命運。

一整個周一,在許許多多的內心活動中度過。這一整周,是忙碌而被切割成許許多多的碎片的。每一件事如同閃爍的剪輯形式,短暫地出現,再短暫地出現。各種各樣的心情也是以流星滑落的速度閃現。

它不是金髮混凝土樂隊的《Tomorrow Wendy》中所說:「一切將要結束,兩端匯成輪迴。」一切都是沒有開始、也沒有終點的,並且它永遠將會是碎片化的。

它也不是《鞋狗》中所說 :「有人止步不前,有人死在半路,而我們向前不止。」成功的傳記故事揭示了Nike的成長史,中間必然有加強分量的戲劇性和被強制歸因、帶著暗示,被精巧地組合而成的邏輯陷阱。事情的因果並不是這樣的必然。回望它所描繪的這一條完美道路,正確地作出的每一個選擇,背後都是所有的不同的選擇和答案。畢竟沒有人或者品牌的腳下畫好了可以准照的跑道。我們的落腳處是現在,我們的腳印雜亂無章,是所有無法改變的事。我們的未來虛無縹緲,我們在宇宙中不知道我們的目標和宇宙膨脹的方向是否互相矛盾。是事半功倍還是事倍功半,我們根本就是在做摩爾運動,等待著被人總結成假的經驗教訓。

我們在電子樂中是一個個刮擦聲和一些沒有意義的音符。經典的故事中找不到我們安身立命的位置。我們本應被歷史遺忘。但是如今我們在電子化的時代中,學會了各種簡便的方法,把靈魂的碎片上傳到網路上,進行備份和改寫,供我們自己和他人審視。我們將會在數據碎片中得到永生嗎?當文字被閱讀,一次寄生的嘗試正在悄悄地進行。我們企圖把自己的經歷,植入到他人的腦海中。

要麼變成他人的一部分,要麼被忘記掉吧。

我被鋒利的東西割裂了。

幾個小時前,我正在討論著:「中國的男人應該如何定義自己。」我們正在爭辯著:「一個品牌應該作出怎樣的選擇,才能在十年後回憶起今天的這一幕,能夠感覺自己正在作出正確的決定。」

視覺風格、家庭矛盾、故事線索、執行方法、洗碗洗衣、女兒的感冒、報價問題、組織結構、社會化傳播、社保繳費、創意概念、互不理解的爭吵、世界和平。

在碎片中逃竄。在車流中穿梭。在絕望中尋找繼續生活的勇氣。

五點五十分整,張師傅打來了電話。他如約而來,就像是無法改變的命運。在他開口說話之前,我幾乎放棄了拍攝的念頭。不到六點鐘,車輛在安靜的、無車的道路上行駛。小碎石頭不停地彈起來,敲打在車底盤,能被非常清楚地聽見。張師傅哼著歌,旋律聽上去像是某種民謠,其中一句反覆出現著:「伴君走天涯。」

他問我祖籍何處,我又一次地說明了我與幾個城市之間的關係。他猜測我的爺爺是南下的幹部。他鄭重其事地說:

「小兄弟,我要告訴你一些你在學校里都不一定有學過的事情。」

他是山西臨汾人。煤焦鐵大市。他告訴我,那裡是中華民族的發源地,離他家只有三十公里。我應答到:「大槐樹。」他說這正是他想說的。那是有據可查的歷史遷徙,寫在了每一個姓氏的族譜上。他並不知道非洲人是如何遷徙的,但他知道大槐樹和裂開的小腳指指甲的故事。

張師傅今年四十四了,他一年以前來到北京。原本,他在臨汾有兩輛「拉煤王」,他在小煤礦做著現場管理的工作。畢竟挖了這麼多年的煤,對如何挖煤、如何安全生產,有著豐富的經驗。2008年,私人不能再亂挖亂采,大型的煤炭公司也養了自己的幾千輛車,他和他的車也沒有了用武之地。他和家人開始走出臨汾,從南到北的打工之旅。南到深圳,北到內蒙。他的妻子在一年半以前來了北京做家政服務,他也跟隨妻子而來,成為一個滴滴司機。

張師傅覺得自己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快車司機,是司機中談吐、歷史文化積澱最深刻的人。他說,他九三年參加高考,離中文系只差了七分。那是命運嗎?我問他:「如果考上了中文系,你現在會在做什麼?會覺得命運完全改變嗎?」張師傅說:「兄弟,大哥要告訴你。」我以為他要說命運,而他頓了頓,拐了個彎後繼續說:「大哥我現在依然是對中國歷史和文化有著深刻理解的人。」他的兒子沒有跟隨他的志願,讀理科,考上了會計系。

他感謝我,為他這樣底層的小人物照下了照片。我笑道:「您也是有三輛車和開過飯店的大老闆了。」他說那兩輛車都賣掉了,那飯店也關門了,而且他現在口袋一點零錢都沒有了,只好提前結賬,讓我再給二十元現金。話說出口後他後悔不已,說二十元少了,按照滴滴的遠途規則來算,至少應該得要二十五元。我給了他二十五元。他感謝我。他說他非常佩服福清人。他有一個福清的朋友,教會了他許許多多的事情。比如說非常難懂的閩南話,「干你老母」之類的粗俗的方言,還有那首歌《愛拼才會贏》,他知道了一個人應該怎樣拼搏,正如歌中所唱:「三分靠命運,七分靠打拚。」臨下車時,他告訴我世界上充滿了福清人,只要有中國人的地方就有福清人,他們在每一個地方唱著《愛拼才會贏》的歌。

張師傅拿著二十五塊錢,又趕回了我上車的地點,他要再去完成另外一個預約,從我們出發的地方,再到機場。他來回地奔波,一邊唱著他熟悉的歌,說著中國歷史的話題。

人能夠戰勝命運嗎?生命能夠超越死亡嗎?有人說死亡是不能戰勝的。因為死亡是一個概念,它本身的意義就是「生命的終點、結束」。超越死亡,便是在超越這個概念。我們心存僥倖,企圖在終點後畫出延長線。那麼命運又是什麼呢?命運如果也是一個概念,它的意義是「不受人的意志改變的事情」,那麼人還能夠超越這個概念嗎?或者我們必須去證明它是一個不完善的概念。

我乘上飛機,我到達另外一個城市,我和另外一些人一起,討論著宏大的主題。我坐著從未乘坐過的一段地鐵,和這個城市的上班族一起擁擠在一起。我等待飛機,我戴著耳機運用電子技術降低噪音、為自己選擇適合傾聽、發泄、欣賞的噪音風格。我寫下文字碎片、我創造記憶片段、我會坐上飛機,我會在夜間飛行,那是現代生活普通和充滿魔法魅力的片段。金屬本身是不會飛上天的。就像是石英和沙子本來也不該變成電子屏幕,取代了由植物編織而成了紙質書,創造了新的閱讀和娛樂的體驗;玻璃和皮革、塑料、銅本身是不會記錄故事的,它們卻變成了可以被操控的照相機,隨時把光子壓縮成平面空間里的像。我們本來是不會變成今天的我們的,但是我們做到了,不知是禍是福,如何評價。

24.

如果你在機場碰見一個計程車司機,你一定要小心地說出你的目的地——雖然你心中有數,知道自己要去哪裡,但是當你們的眼神交匯,他期待地望著你,你告訴他你想要去的地方。你知道他的答案,但是還是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說出來。

遠的地方讓司機們氣憤,不想去;近的地方讓他們憤怒,有的人能夠罵你一整路。除非你說出的地點是一個非常利於司機接到下一個客人,掙到單位時間內最多的錢,你才能理直氣壯地說話。你絕不能理直氣壯地說:「去望京。」而應該用謙卑的態度,屏住呼吸,問問他是否願意接受你:「望京,您去嗎?給您加錢。」他如果心情好,問你加多少,你再屁顛屁顛地坐上車,先說:「謝謝您啦師傅。」

他是一個北京小夥子,穿著一身皮衣。他說:「哥們您挺逗的。」他對著微信說話:「沒什麼車,哥們兒趕緊過來吧。」他的車上放著一個奇妙的裝飾物,一隻蛤蟆,嘴裡叼著兩張十元紙幣。他說:「這是神獸,得叫蟾蜍,辟邪又招財。尤其是三條腿的蟾蜍效力更強!」

這隻蟾蜍裝飾物,看上去像是僵硬的麻袋製成,抽象、缺乏常人所能喜愛的美感,做工粗糙,不仔細看像是一堆垃圾,仔細看有些現代藝術或小道消息標題的驚人觀感。據說它的嘴裡原本含著一枚銅錢,在一次急剎車中掉落了下來,掉進了它的肚子里。為了避免別人盯上這枚銅錢而砸破他的車窗,出於招財而不是破財的考慮,他也就不特地把銅錢從它的肚子里取出來了。也是出於同樣的考慮,絕不能讓神獸蟾蜍的嘴裡叼著紅艷艷的一百塊錢,那也有破財的危險。只放十元又怕效力不夠,所以放了兩張十元紙幣。

他來自順義和平谷的交界處。他說:「又不是城裡人,拆遷能分到錢。我們只有地,地里還種著麥子。種麥子又不掙錢,於是就和二大爺之類的親戚一起,開起了計程車。」正如以前遇到的那個北京師傅一樣,他不願意被拍照——雖然拍到的照片很不錯,一輛車用尾燈為黑背景刷出了漂亮的紅光。他看了看照片說:「還是刪了吧!」再三確認照片的確是刪了,才和我繼續聊聯合收割機的話題。

下車的時候,他他一把抓走了四五張鈔票,對著燈光仔細地察看著他應該拿哪兩張。新版的鈔票他看不懂,舊版的又怕有假鈔。他糾結了,最後說:「要麼你還是微信轉賬給我吧,我相信軟體。」

25.

我姓馬,北京人。要知道這開發區,幾年前還是北京的郊區。那時外地的姑娘嫁到這兒,是要嫌棄的。因為我們的父母還是農民啊,媳婦回老家也不好走,要從開發區輾轉到焦化廠才能坐上車。和現在不一樣。現在焦化廠沒了,房子一拆,每個人都分了幾套房子,手上揣著幾百萬現金,肯定不一樣了。我不求那些,我自己的房子也買了,平房也租出去了,還有可能要拆遷,但是沒有什麼動靜,也沒有什麼好著急的。

既是是北京人,在北京生活也不容易。要說我如果拿著現在在日企上班的工資,下了班後還需要去開車掙錢嗎?肯定清閑了。我上的是生產崗的夜班,每天下了班再拉半天活,然後再回家休息。畢竟孩子七歲了,沒錯,是北京戶口,花不了幾個錢,每個月幾百塊錢的飯錢。可是孩子報了六七個興趣班,他愛學,屁顛屁顛地就去上課了,我這不得出來掙錢嘛。兩三年前我買這輛車時,本來也要買輛凱美瑞,因為它的後軸突起小,后座地面平坦,坐的人多。可是當時我親戚正在做婚慶,說要麼你就買紅色的馬六吧,省點錢。於是整整三年的周六日,我這車都沒有閑過,都在拉她給我安排的婚慶活兒。現在她不幹婚慶了,我也就拉滴滴的活。小時侯,我以為長大了我自己掙錢,想怎麼花就怎麼花。等我真長大了,我才發現狗屁,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錢是不好掙,不能花。現在想想,還是我小時侯的時候比較好。那時候,北京沒有那麼多外地人,生活節奏也沒有那麼快。什麼時候能輕鬆呢?只有變成一縷青煙上了天,一撮泥土入了土了。

就是這些外地人鬧的。外地人為什麼要來北京呢?我說的外地人,就是指你不是北京生的,你在北京就算是外地人,你在你們本地,也是本地人呀。你說美國沒有戶口制度好,人流動得快,想去哪兒去哪。那你看美國種族歧視多厲害!我們這裡至少不歧視。我們不管你是哪裡的,只是看你有沒有錢。畢竟,每個地方的人不一樣,我覺得廣州人那股向前的勁兒,那真是上學課本里學不到的,那裡的人就是有超前的眼光!我最受不了的,就是上海人。我大專畢業,先去了廣州的售後部門,後來又被派到了上海,我待了沒有三個月,我就待不住了,我和領導說,你趕緊把我調走,我受不了了。你最好明天就派人來接替我,不然我得想想去哪兒找工作上班了。我辭職!兩件事:一個是在上海,派人去跑腿幹事,得先給人錢,然後讓人去幹事,人回來了,再把找回來的零錢給我。有一天我忘記帶錢了,那時候又不像現在支付寶微信這麼方便,我讓人去幹事——不是不認識的人,就是我們的工人,所謂的同事吧。他非得和我理論了半小時,說我得先給他錢,他才能去辦這件事。當時我就急了啊,在北京,這事可能發生嗎?還有就是一起吃飯的時候,還在飯桌上呢,大家就開始AA制算起錢來了。我覺得應該我把錢付了,事後你私下把錢給我還是不給我都行,為什麼要算得那麼清楚呢?

後來我就被調到了呼市。那裡至少也都是北方人,說話比較直,簡單得多。那裡人都挺不錯的。可是我還是離開了——呼市是一個讓我後悔的地方。

在呼市我認識了一個姑娘,本地人,我同事的妹妹。我們相處的挺不錯的,過了一段時間,她說讓我去她家吃飯。我就去了。沒想到這個吃飯說的第一句話就崩盤了。

她們家對我特別熱情,滿桌子的飯菜。她爸爸說,小夥子我覺得你挺不錯的,我們家條件也挺好,在本地也比較有人脈。要不然你就在呼市定居下來吧,我幫你再找個工作。我當時就不舒服,卻沒有說什麼。那頓飯只吃了四十分鐘,我下桌了,他們也就沒繼續吃了。我隨便找了個借口,就說真不巧,單位有事要我回去,就匆忙地離開了。她也知道我不是真有事,也沒有攔著我。我走後過了一個多星期,給她回了一個消息,說你行啊,你要讓我留在呼市。可是說來說去,呼市能和北京相比嗎?就算是為了孩子的教育、醫療,也應該去北京發展啊?如果你不想離開父母,也可以讓父母一起跟著,我們一起在北京生活啊。她沒有回復我的消息。

然後我就申請調離呼市,回到北京。畢竟男人年紀到了,得要考慮結婚的事情了。我老婆也是北京人,我的高中同學。高中時我們也沒什麼感情。在同學聚會上,同學們都逗我們兩個,說你看大家都成家立業了,就你們兩個北大荒單著。然後我們就在一起了。從我們確定戀愛關係到結婚,也就三個月時間。

在我結婚的前一天晚上,我突然收到了她的消息。她說,她和父母說了好久,父母現在終於同意我們一起去北京發展了。我當時就愣了。我昨天才去媳婦的娘家,飯也吃了,酒也敬了,我能怎麼著?我能告訴大家,這個婚我不結了嗎?這說服也說了三個月,太久了。我也不能耽誤人家,我只好告訴她:「我已經結婚了。」她再也沒有回復過我的消息。我們也再也沒有聯繫過。有一次,我回呼市辦事,又碰見了她。

26.

屈師傅是河南人。和其他滴滴司機差不多,他一天在路上跑十個小時,住在六百元一個月的地下室里,每個月省吃儉用,剩下五千元錢。這些錢要給孩子在老家讀初中,要給在老家帶孩子的老婆家用,以及給自己的老娘,她有高血壓,各種病,吃著葯,又沒有任何收入,總不可能不管吧。

這意味著一個相當漫長的分別。屈師傅從來沒有想過這條路什麼時候才能走到頭,他和老婆孩子什麼時候才能團圓。這不是他一個人,而是他全村人的共同選擇。所有能幹活的年輕人,都跑到大城市去掙錢了,沒有人願意留下來,留下來也掙不到錢。這意味著妻子和孩子和自己的長期分居。他曾經試著把老婆孩子都接到北京來生活。那時候孩子上小學。他把孩子送到了一個民營學校,那個學校又小又破,不正規,氣味難聞。讓他搞不懂的是為什麼孩子天天玩,也不愛學習,卻能夠每次考試都考一百分。他又去問其他的家長,才發現每個孩子都考了一百分。他懷疑這是假的,這只是那個外地的校長,為了讓家長們高興的方法。沒錯,北京的教育好,但是他上不起好的學校,只能讓孩子在這裡混日子。想要讓孩子好好學,還真的得讓孩子回到老家去讀書。但是孩子回了老家,父母都不在身邊,就像是一個小流浪漢似的,沒有人管,只知道玩。所以孩子的媽媽也必須回去了。即便是孩子的媽媽在身邊,孩子依然不好好學習,就像其他的孩子一樣,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屈師傅覺得,這個孩子看起來也就這樣了,讀完了初中,然後再讀高中,也就這麼回事了。為了孩子能繼續讀書,他必須繼續掙錢,必須繼續與他們分開。每個人都沒有太多的選擇。

想起他最初來到北京的時候,就是為了掙錢。那個時候日子過得緊巴巴的,有人說,在北京掙錢容易些,他就來了。在一個寫字樓里當保安,一個月能拿個兩千元。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發生,只是每天泡一壺茶,往板凳上一坐,把身體養得好好的。下了班以後,他就在東大橋踩三輪車到三里屯。又有人說,踩三輪車太累,不如買輛車吧。他就湊了一萬多元,買了一輛二手夏利,得到了一張北京牌照,那是他在北京的唯一財產了。他開著這輛二手夏利,白天當保安,晚上拉黑活,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了。

他發現錢怎麼也不夠花。當保安掙得太少了,黑車拉活掙得也太少了。人們又告訴他,做滴滴司機掙錢,一個月能掙一萬多。他把二手夏利賣了,又借了錢,買了一輛新車。而現在,當滴滴司機也沒有當時那麼掙錢了。他說他,即沒有文化和頭腦,也沒有做生意的本錢。他的媳婦也不願意去工作,也不知道能幹些什麼工作。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幹什麼,只能這樣走一步算一步,繼續這樣在北京行駛下去。

27.

劉師傅是北京人。他的小時候,北京並沒有飄著今天這樣多的柳絮和楊樹毛——四月,整個北京城被發情的植物包圍了,風中飄著無數的白色絨毛,營造出雪花飄零的氛圍。我們談到東京流行過的花粉症,也源於整個城市種植了錯誤的植物。北京並不是全世界唯一一個倒霉的國家,北京人也不是唯一一群要時刻提防著把這些讓人打噴嚏的植物吸入鼻腔的倒霉的人。這是成長中的城市,自然會犯下成長期的錯誤,有過成長期中的痛苦。

劉師傅的小時候,北京就像是一個大農村。三環是什麼時候建的?四環又是什麼時候建的?都是這幾十年的事情。現在我們把車子開上五環,年輕人們討論六環內的房價,未來可能還會在河北居住,在北京上班,跨省通勤並非不可能。共享單車像是垃圾一樣滿地都是,焦慮的人們可以騎著它走完最後一公里。北京的變化可真大啊!每十年就會有一個巨大的變化。

曾經德勝門、永定門城樓是能走上去的,曾經的北京也受到沙塵暴的困擾,好想就是現在這個時節,天空中飄蕩著橘黃色的沙土,出門一趟,全身就是一層灰。曾經住在二環以里的人,都是一些家裡連廁所都沒有的窮人,後來拆遷了,劉師傅和他們一樣,也變成了所謂的「有錢人」。有錢又能做些什麼呢?不開車,即使每個月靠著房租生活,不是也挺無聊的嗎。曾經的北京人,那些衚衕里的大媽,也是挺勢力的呢,但是她們看多人,見過了,性子也就被磨平了,變成了現在的北京人吧。

這個城市真是奇怪啊。人們不停地改變,拚命地想要證明自己的價值。希望找到壟斷性的國有企業的工作,希望在朝陽產業和外資企業工作,希望自己處在上升著的城市中升起的那部分。可是現實是多麼的殘酷,告訴每一個人一個冷冰冰的事實。在中科院上班的醫學博士,每個月只有六千元的工資;美國矽谷的房價,摺合成人民幣是五六萬元;被計劃生出來和死去的孩子,你們要知道這個城市的人太多了,即使博士也是博士中的一份子,也是不必去認真對待的。這個城市太大了,大到對每一個人都一視同仁。這個城市走得太快了,再過三年,就是二零二零年,聽起來像是科幻片里才會出現的數字。

我們談論天氣、歷史和這個城市可能的未來。我們在擁擠中向前不斷行駛。

28.

任師傅處在於一種焦慮中。他正在辦理低保,這太麻煩了。雖然他的妻子在河北老家的小學裡教書,他的孩子就在那所學校里上學,不會受到任何人的欺負。雖然他的名下沒有房也沒有營業執照,沒有固定收入,從糧食局用一萬三千元賣斷下崗已經十多年了,雖然即使辦理低保成功,每個月也只有四百元錢,但是那是相當麻煩的事情。他需要蓋很多章,簽很多證明,在很多單位來回跑,才能證明情況沒有變化,他還沒有掙錢脫困,還能拿到那四百塊錢的最低生活保障。

他打開微信,有一個人不斷地發來消息。那個人是北京口音,他說:「我和你說,人們要是不對付,就尿不到一壺裡去。」那個人又說:「我這個人,有一個特點,我可以很耐心地解釋和你聽,可是我不能一遍一遍地解釋,而且每天的情況又一樣。你也受過培訓了,我又不是滴滴公司,我沒有那麼大的神通,就把單子派給他,不派給你,派給你,不派給他。我也說過了,系統正在調試中。」那個人又說:「你沒有必要和我咆哮什麼的。」

任師傅對這件事非常不滿意。這是一個滴滴租賃公司,有六百輛有北京牌照的車牌,這就是它的資源。任師傅作為一個外地司機,無法再開自己外地牌照的車,只好把車開回了老家,和這個公司簽訂了合同。他從他們那裡租了這輛京牌二手捷達,每個月要交給公司四千五百塊錢。如果一天能跑個五六百塊錢,任師傅也就認了。問題是一天怎麼跑,也就三百多塊錢,更離譜的是,每天一到了下午四點到晚上八點,就再也沒有一個單子。他去問那個負責人這是怎麼回事,沒有人懂得這是怎麼回事。

他不能回老家去當滴滴司機。因為滴滴在全國各地都要收百分之二十,在老家一公里一塊錢,收走百分之二十後只剩下八毛,一單只能跑個五六塊錢,一天扣去了吃飯錢,就掙個幾十塊錢。只有在北京開車,才有辦法養家糊口,維持生計。可是這該死的滴滴租賃公司,要把一輛每個月只需要還一千元貸款的二手捷達,以四千五的價格租給他。如果不是因為沒有北京牌照,他完全可以向銀行貸款買一輛車。

我查了查一輛捷達在市場上該租多少錢,我查了查一輛GL8在網上該租多少錢。我不知道這個該死的滴滴租賃公司在搞什麼鬼。一個北京車牌就這麼了不起,六百個北京車牌,就能讓六百個人每個月乖乖地在擁擠的城市裡奔波、載客、住在地下室里。這個公司一個月就能掙二百七十萬,一年就能掙三千萬。一個擁有自己的車的滴滴司機,每個月能掙五六千塊錢,一個要付四千五百塊錢車租金的滴滴司機,每個月就只能掙五百一千元了。這甚至比不上計程車司機,計程車司機要交份子錢沒錯,但是計程車司機可以在路上自由地載客,而不用受派單系統的控制——忘了重要的一點,並不是誰都能在北京開計程車,你也得有北京戶口才行。如果沒有北京戶口,又沒有北京車牌,憑什麼能在北京開車掙錢呢?

我慫恿任師傅,退車吧。這不是一筆公平的交易,這是一個沒有前途的事業,這是一個坑錢的公司。你不是北京人,可是你還是可以去開商務車、去送快遞、去租車公司找一份工作。接近中午。任師傅又聽了一遍微信里的留言。他說我下車後他就去退車,如果這個公司不把他的一萬元的押金退給他,他就把這輛租來的車開到河北老家去。我們哈哈大笑,想像著有六百個車牌的負責人狼狽的樣子。

29.

陳師傅開車時坐的筆直。他不說話。我上車後他應了一句,我下車時他也哼了一聲。他專註地盯著眼前,目不斜視,不管我是否快睡著了,也絕對不會開口說話。李師傅他不一樣,他保持著和善,願意聊天。他們都是北京人。

自從新政策開始執行之後,已經幾乎打不到外地司機的快車了。我原本以為Uber已經停止運營了,嘗試著打了一次優步——它已經成為通往滴滴的另外一個窗口。不知道是否是一種錯覺,優步司機更容易保持沉默。

北京司機通常不是那麼愛聊天。他們更警覺,當我開始拍照,他們更容易迴避問題,更不願意泄露個人隱私。李師傅和我聊了許多,但是回頭想想,居然什麼都想不出來了。他在附和,謹慎地表達自己的觀點,他把自己偽裝成一個普普通通的人。

我對普通保持著警惕,我試圖把這一切記錄在案。這一整個星期我都沒有抽出時間。有一天,我去菜市場賣菜,才發現我的錢包里剩下的四百元錢都是同事無意間換給我的假鈔。它們一點都不真實,看上去就像是激光列印的。水印部分是淺色的油墨印成,防偽線是由專色銀印刷,它們甚至是連號的,如果仔細看,簡直可笑。我這才想起來,從上海出差回來的那個晚上,那個北京計程車司機,他要求我刪掉照片,他從我手中拿走這幾張錢,對著光看了又看,最後說他還是更相信微信轉賬。我記錄下了這一幕,卻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記錄什麼。也許那一刻他已經看出來了那四百元是假鈔,卻沒有說出口。

另外一種可能,也不是不可能。就是那一瞬間他用了偷梁換柱的方法,把我的幾張新錢給換成了他的假鈔。誰知道呢。

30.

胡師傅是北京人,手上纏著三層珠子,看上去有兩百多斤。他用一台7寸屏幕的平板電腦當導航,讓人聯想到他的身寬體胖,他說,其實這是為了方便看掌閱上的網路連載的奇幻小說。

胡師傅十幾歲的時候就已經是一個小胖子。有一天,他和他的瘦乾乾的表哥從田裡回來,表哥抱著一個瓜,他抱著一個瓜一樣的小胖子,人們都笑話他,叫他小胖子。他並沒有生氣。因為他家裡除了他,他爸媽和兩個姐姐,都和他的身材差不多,他們家沒有瘦人。

婚前他比較魁梧,一百六十斤,結婚後肚子就蹭蹭地長了起來,一下胖了五十多斤。他一下上兩百斤了,還生了個大胖小子。這下全家只剩下媳婦最瘦,只有一百斤出頭。他想要減肥,一頓飯只吃一個饅頭和一點鹹菜,把眼圈都餓黑了,也沒見體重下降多少。他努力運動,騎自行車上班,每天騎七十里地,也沒有什麼效果。他又報了減肥班,吃減肥餐,一度瘦下去好幾十斤。哥們們聽說了這個好消息,邀請他一起喝酒吃飯慶祝慶祝,三下兩下又胖回來了。他最終放棄了減肥的想法。

這可能也和他的工作有關係。他不愛看電影,也不愛玩遊戲,就愛看書——這個愛好到現在一直還在。那是他還在單位上班時養成的習慣。那時候北京正在建橋鋪路,他就是干這個的,而且一乾乾了十五年。開始是在基層,後來也清閑了,每天上班沏上一壺茶,看著小說很快就過去了。那是1998年,他對自己的工作充滿了自豪。畢竟那時候普通工人才幾百塊錢公司,他就已經能拿到兩三千了。這要是放到今天,相當於現在的三四萬。那時候,北京的房價也便宜得很,老家的房子一平米也就幾百塊錢。有一天,他還在雙子橋的工地上加著班呢,領導就給他打電話,說我們企業被國資委改制了,要清算國有資產,大家都快回來開會吧。像他這樣的老員工,能分到三萬多元的現金,再加上三年的社會保險,加起來有個四萬元現金,就把他給買斷了。看上去穩定的工作說沒就沒有了,北京的這些橋也和自己沒有什麼關係了。領導問他是否願意去私企上班,他想想自己也幹了十幾年了,不再想聽了使喚,就一口回絕了。

胡師傅就是這樣成了胡師傅。他買了一輛車,開始開車拉活。自由,想干就干,想歇就歇,和其他北京師傅想得一摸一樣。可是過了幾年,他突然覺得沒意思了,又想回去上班,可是自己年紀大了,也沒有企業願意要了。這不,只好繼續開車了。還好,家裡蓋了二十間房子,360公司又在那附近建了一個大庫房,駐紮了好多人,那二十間房子還挺搶手,都租出去了。房租的收入能養活老人,父親是退休工人,每個月瞧病的錢能報銷個百分之九十,自己只要出百八十塊。母親吃藥的錢報銷不了,就得要上千元。還好有這些房租,才讓他能安安心心地開車,而不用為生計發愁。

(持續更新。希望能寫一整年。)



吃飯

睡覺

玩電腦,看電影。

看朋友圈秀恩愛

聽歌

玩吉他

發獃思考人生

和老朋友聚聚

走親戚

等待開學


分手了,把頭像從醬紫

換成了醬紫

想要從今天起當一個妖艷賤貨,就是不在乎不難過那種。。。

但是。。。。

就在剛剛,還是忍不住發了這麼條票圈。。。

算了,我還是再當一陣子的傻白甜吧。。。


最近幾天拍的照片……
我發現我就是朋友圈裡活的好的那種人。
其實大部分生活不是我自己的,我只是路過~


推薦閱讀:

一直有個問題,在你受委屈被欺負的時候,孤立無援沒有人支撐幫助的時候,該怎麼度過?
一個人,孤獨到習慣是什麼體驗。?
有沒有人和我一樣,回到家後一定會打開電視/廣播/音樂,一定要製造人聲,不然就覺得不安?
一個人應該如何享受生活?
一個人住,該怎麼應對越來越強烈的不安全感?

TAG:生活 | 攝影 | 日常生活 | 照片 | 一個人的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