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哪些关于「剑」的故事?

不限于正史,大家随便写着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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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一)


火,熊熊烈火,张舞着爪牙翻腾不息。


声音,嘈杂的声音,刀剑交击声,奔逃呼救声,哀嚎惨叫声。


有人大呼:“杀敌!”却惨然无力。

有人嚷着:“救火!”又戛然而止。

而在明雪耳中,她只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好听的、温润的、又坚决的声音,从不知道多远的地方传来,竟似在耳边响起。


即便是城西那个昂首挺胸的小乞丐,也能够听见吧?


明雪咬破嘴唇,让纷飞散乱的思绪在无边恐惧之中稍稍平缓。


那个声音只响了一次,只说了一个字,但竟如一道雷霆,响彻整个江府。

“杀”。

漫长的黑夜便由此拉开帷幕,丹阳郡第一名门,在血与火中挣扎惨嚎。

鲜血染得红唇更艳,然而这丽色深藏在床底,却无人能见。


明雪害怕极了,她从未感觉到如此恐惧,死神的脚步似乎已经在她身边徘徊。


冷静,冷静。

明雪不停地对自己说。但她毕竟还不到十岁,她攥紧裙角的小手,控制不住的颤抖。

昨天她还是江府千金,整个丹阳郡最耀眼的明珠,今夜她却只能像她五岁时刺死的那只花猫一样,卑微的蜷缩在床底。


即便是名贵如黄花梨雕的床榻,床底也仍是太过狭小了些。


况且她怀里,还抱着一个才八月大的婴儿。

半个时辰前,明雪的父亲,江家家主,仓皇将她塞进床底,惶声道:“照顾好弟弟,照顾好弟弟。”


顿了会,又哽咽着:“别出声,一定别出声……”


话未尽,竟已浊泪纵横。

这个平素狼一样的男人,此刻仓皇无助似一只土狗。


明雪忽然想到父亲以前说过的话,“男人的态度只由力量决定。”


在这一刻竟如此讽刺的体现完全。

整整半个时辰,明雪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贝齿紧咬,但心一直向上提、向上提、无限向上。


她真羡慕怀中的弟弟,这无知、可怜的婴儿,什么都不懂,无论这个世界是风和日丽,抑或是血光盈天,婴儿闭目痴睡,哪管你是个什么世界。

血肉纷飞,刀剑共舞。


一个气质难言的白衣男人,大步而行。他身量略瘦,却给人以深如渊海的压力,他在厮杀中前行,却没有一丝血液沾染衣角。满院厮杀,但他好似身在另一个世界,闲庭胜步。


他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左手按剑,腰间玉玦与剑鞘偶尔碰撞,发出悦耳的声响。


他右手抓着一个男人,抓着男人的头发,拖曳前行。

丹阳郡第一名门的家主,素重仪表的江中流,此刻像一条死狗一样被人拖行。

脚步声在屋外传来,顿在门口。


于是明雪再次听到了那个温润的、坚决的、让她刻骨铭心的声音。


“我要的人在哪儿?”

像丢垃圾一样,江中流被弃掷于地。


他没有说话,尽管他知道这个问话的男人不会再问第二次。


一个黑衣剑客趋身向前,“江中流!识相点,把左大人要的人交出来!不要以为你还有什么可以倚仗的!我们……”


寒光顿闪,声音戛然而止。


“你的话太多了。”一袭白衣的左大人声音温和,慢条斯理地在尸体上擦拭着长剑上的鲜血,又慢慢将长剑搭在江中流的身上。


他静静看着江中流,嘴角仍然带着笑意,不说话,但莫名的,谁都懂了他的意思。

但江中流不说话。


于是左大人也不说话。

唯有长剑慢慢滑过肌肉的声音,缓缓割下一片,薄如蝉翼,纹理清晰。


江中流忍不住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明雪心脏蓦地一跳,世界好像安静了下来,所有的声音都渐而飘远。

唯有江中流一声一声的闷哼。


每一声,就代表一片薄而细腻的血肉。

“啊!”江中流终于忍耐不住,痛苦嘶吼。

不要出声,一定不要出声。


明雪默默告诉自己,下意识紧了紧怀中的弟弟。

不知是不是因为不太舒服,婴儿忽然动了一下,嘴巴一张,就要开始哭闹。

别哭!


明雪吓坏了,伸手捂住,捂得紧紧的。


婴儿挣扎着,仍不放弃要哭闹的努力。

门外,左大人微笑着,握剑的手修长而稳定,轻轻一转,又是一片血肉落地。


江中流嘶吼着、哀嚎着,痛入骨髓,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惨叫。


但他始终不肯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时间怎么慢得好似刀割。

门外的惨叫慢慢弱了下去。

怀中动静也渐已平息,明雪颤抖着探手过去,弟弟已经没了呼吸。


他从混沌中来到这个世界,未及睁眼,又混沌的归于世界。


明雪没有出声,也没有流泪。

她只是想活下去。

(二)

城西,破旧的街道,一个小女孩默默地走着。小脸被糊得脏兮兮的,却仍能看见姣好轮廓,身上本应十分精致得体的长裙,此刻也显得脏旧。


她一声不吭,一双乌黑的大眼睛,迷茫无神。


我见犹怜。


但无论如何,流民混居的城西,实在不是这样的小女孩应该出现的地方。


或者是遭了什么变故。


或许是迷路了。

“小妹妹,你要去哪里呀?”一个瘦弱汉子不怀好意地拦在了小女孩面前。


小女孩抬起了头,认真地看着瘦弱汉子,“你有吃的吗?”

瘦弱汉子嘿嘿一笑,从怀里掏出一个大白馒头来,晃了一晃,“你看,这是什么?跟叔叔过来,叔叔带你去找个地方慢慢吃。”


小女孩任由他拉着小手,顺从的跟在身后。

路人麻木的来来去去,偶尔会有人扫来一眼,但很快又转了开去。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很苦,没人有时间去关心另一个人。

到了一个无人的小胡同,瘦弱汉子按捺不住,拉着小女孩就往里面走。


没有人说停步,没有人喊住手。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慢慢消失在胡同口。

过了一阵,胡同里传来一声闷哼,似欢愉似痛苦。

一个小乞丐飞奔而来,跑得气喘吁吁,跑得面红耳赤。


他手里还拎着一根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破铁条,铁条的尖端被仔细打磨过,一点寒光隐隐散发,这样看起来,倒勉强能说是一柄剑了。

“住……住手!”

小乞丐像所有说书人嘴里的侠客一样,从天而降。

虽“长剑”在手,并不威风凛凛。

进了巷子后,小乞丐愕然立住,他看到的情景和想象中完全不同。

瘦弱汉子瘫软在地,双手捂住脖子,混合着血沫艰难呼吸,但鲜血仍然止不住的透出指缝,飞快漫延。


像一只濒死的鸭子,从喉咙里发出难听的、痛苦的声音。

终于抽搐了几下,再没有动作。

小女孩远远地站在另一边,一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抓着大白馒头,不停地咀嚼着。茫然没有方向的看着他。

“江……明雪?”


看着小乞丐圆瞪的眼睛,夸张放大的嘴巴,不知怎么的,江明雪心里忽然静了一些。


明雪当然记得这个小乞丐,能让她记住的人不多。

整个丹阳郡,也没有第二个总是昂首挺胸的乞丐。

明雪有一次随心血来潮的父亲微服出来体验民生,路边匍匐跪地、哀声求怜的乞儿中,这个昂首挺胸的身影格外特别。


理所当然,他面前的破碗空空……不对,他面前连一只破碗都没有。

父亲问他,你为什么跟其他的乞丐不一样?


小乞丐昂首回答,他们永远都会是乞丐,而我只有现在是。


尽管他饿得瘦骨嶙峋,面有菜色,但那一刻阳光打在他脏兮兮的脸上,明雪竟觉得有些耀眼。


父亲大笑着离去,而明雪,给他留了一块面饼。

后来明雪问过父亲,这么有骨气的男孩,为什么不帮帮他?


父亲说,这样的人,若命不够硬,便很难活长久。

想不到,他仍活着,并且看起来活得不错。从一个脏兮兮的乞丐,变成了一个不那么脏兮兮的——乞丐。

明雪把藏在身后的匕首收起来,三两下将馒头塞进嘴里。


东躲西藏,几天没吃,她是真的饿了。

小乞丐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你……怎么了?”


目光坦荡。


坦荡得刺眼。


明雪忽然心中生起一股无名火来,“我流落街头,怎么了?我全家被杀了,怎么了?你能帮我报仇?”

“我帮你。”小乞丐毫不犹豫,“现在或许不能,但以后我一定能帮你。”

恍惚间明雪又想起了那个阳光照耀的午后。


那个饿得声音发虚却仍站得笔直的乞儿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有些诧异,但竟鬼使神差地回答了:“江明雪。”


“我记住了。”乞儿也是如今天一般坚定,“必有后报。”

明雪怔了一怔,迈开脚步,一言不发。


在擦肩而过的时候,小乞丐又认真说道:“一饭之恩必偿之。我叫燕赵,我一定会帮你。”

明雪走远,离开胡同口,汇入麻木的人群中。


她一次也没有回头。


她不愿相信任何人。

燕赵看了一眼瘦弱汉子的尸体,也转身离去。


听到有人议论城西有名的流氓哄骗了一个小女孩,年少仗剑的燕赵就毫不犹豫地追了过来。


却没想到在这里见到江明雪,在这种情况下。

其实燕赵不是乞丐。


那天阿和快要饿死,而他寻遍全城,也没人雇他做事,于是只能硬着头皮去要饭。

阿和是同他一起长大的孤儿。

其实燕赵有很多话可以对明雪说,但他一句话都没有多说,因为他该说的已经都说了。


他没有去看明雪的背影。


但他知道,他们会再见面。

(三)


燕赵不是乞丐,尽管他仍衣着褴褛,但他不曾跪地求人。

跟他一起去威远武馆的阿和,在武馆门口跪了三天三夜,馆主感其诚心,破格收录。


但燕赵不会这样,即使他也一心向武。


十来岁的少年,他去帮人劈柴、烧火、喂马、扫地、洗盘子……


当燕赵凑够二十文钱学费,再次来到威远武馆门口的时候,武馆门前已经黑压压的跪了一片乞儿。


他们未必是都喜欢学武,但在武馆至少有一口饭吃。


那一天燕赵清楚看到,馆主满脸发黑。

威远武馆即便在丹阳城里,也算不得排得上号的好武馆,但对于城西的贫苦人们来说,这里几乎有最光明的未来。


燕赵喜欢剑,阿和亦是如此,哪个少年,没有仗剑江湖的梦?


唯一不同的是,阿和是馆主的关门弟子,练得整套的苍松剑法。


而燕赵,只得传第一式苍松迎客。他的二十文,只值这一招。

阿和非要拉着燕赵私下传授,但燕赵拒绝了。

他们是朋友,武馆规矩很严,燕赵不会做让朋友为难的事情。


纵然只得传一式,燕赵依然很珍惜,他坚信,即使是最寻常的剑法,最普通的剑式,只要他认真习练,就必能有所成就。


他是个孤儿,从记事起就没有见过父母。所以他也习惯了这个世界的吝啬,习惯了想要的东西,用自己的双手去取,用自己的汗水去浇。

这一日,武馆演武。


所有弟子都聚集一堂,包括燕赵这样只学得一招的挂名弟子。

三师兄执剑入场,点名要与燕赵过两招。


阿和按剑的手捏得指骨作响,燕赵摇摇头,止住了他。


武馆的规矩,任何人不得拒绝切磋。


人在江湖,人不自由。


燕赵很小的时候就懂得这个道理,即便是乞丐堆里,也不乏勾心斗角。


但燕赵这刻是自由的,他正想一战。

“堂堂馆主亲传,竟追着要与一个挂名弟子过招。就这点器量,你怎么及得上阿和?”


燕赵仗剑而立,意态自如,竟有说不出的豪气。

三师兄愤怒得涨红了脸,若不是因为嫉妒阿和,他怎么想到拿阿和的朋友下手?但他没想到的是,就连这区区一个挂名弟子,竟然也敢瞧不上他。


三师兄仓啷拔剑,含愤之下,剑光更快三分。大家都很熟悉的一式苍松迎客,老辣中平添三分杀气。

苍松迎客是最普通的剑式,却也别有妙处。


任何人,只要你把一招剑式每天练一千遍,重复一个月之后,你也会发现它别有妙处。何况燕赵已经练了整整一年。


这剑式的每一个变化,他都烂熟于心。

所以当三师兄舞剑而来,燕赵只是随意一避,长剑过隙,有如游鱼入水。三师兄还未及反应,剑尖已经点在他的咽喉。

人群目瞪口呆。


“哈哈哈哈!亲传弟子,不过如此。”燕赵将武馆演练用的长剑弃掷于地,大笑着扬长而去。


三师兄回过神来,咬牙切齿正要说些什么。


“啪!”馆主不知何时走到近前,一巴掌将三师兄扇倒在地,“没用的东西!”

三师兄挣扎着从地上爬起,阿和已经站在了他面前,“我若再看到你针对阿赵,下次切磋的就是咱们了。”


阿和说话并不故作狰狞,但声音却冷得可怕:“不见血我不会收剑。”


馆主曾说过,阿和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练剑天才。


练剑时间虽短,却已经将其他的师兄都甩在了身后。


三师兄一张脸忽青忽白,却始终不敢放出狠话。

他已被吓破了胆。


无胆,便无剑。

(四)


夕阳将落未落,容身的木屋前,燕赵拔剑而舞。


说是剑也不太准确,这根铁条是燕赵在郊外捡到的,视若珍宝。


但尽管将它擦得黑亮,却也见不到多少锋芒了。

仍是那一式演练了无数遍的苍松迎客,有了今日之胜,燕赵这时似乎有了一些新的理解,使得更加圆润自如。

“庄稼把式!”


旁边传来一声冷哼,是住在隔壁的老酒鬼,终日浑噩,无所事事。此刻靠坐在木椅上,像平日一样自顾自的饮酒。

燕赵视若未闻,专心演练剑招。

老酒鬼放下酒壶,从鼻子里又哼出一声,“愚蠢!”


一片枯叶落下,在风中打了个转儿。


少年重复着相同的招式,一丝不苟。

见得燕赵仍是不理,老酒鬼把酒壶一顿,又冷声哼道:“花拳绣腿!”


“庸才!”


“烂招!”


“这招杀鸡都难!”


“你在锄地吗?”


“扫地的架式都比这招高妙!”


“简直,简直叫人不忍目睹!”


老酒鬼像一个怨妇一样喋喋不休,唾沫横飞。

“喂,我说。”燕赵终于歇了下来,挑眉看向老酒鬼,“你要看就安静的看,若是不忍目睹,走开便是。别打扰我行吗?”

老酒鬼被噎得哑口无言,想转身就走,又有些不甘心,想继续呆着,又有些拉不下面子。

这幅样子,倒是勾起来燕赵一丝好奇。


每次练剑的时候,老头都在边上睡觉或者喝酒。只是从来也不出声。


燕赵练剑一年,这老酒鬼就在旁边呆了一年。一开始有些不适应,到后来也渐渐习惯了,不曾想今日这老酒鬼竟破天荒的开了口。


本着尊老爱幼的良好品质,燕赵问道:“你倒是说说看,我练我的剑,你为什么看不上?”

老酒鬼瞪了一瞪:“花架子也算不上的招式,有什么好练的!”


燕赵坦然道:“这招式或许不算精妙,却也是我几经努力才能学到的。”


“况且。”燕赵将铁条归鞘,鞘是他自己做的木剑鞘,人却神采飞扬,“再普通的招式,只要我比别人熟、比别人快、比别人准,我便比别人的剑法好。”

老酒鬼这会儿倒平静了下来,若有所思:“有点儿意思,这是你自己想的吗?”


燕赵点头。

老酒鬼饮下一口酒,认真说道:“你这话倒有些道理。不过,朽木再怎么雕刻,也成不了顶梁柱,顽石再怎么敲打,也炼不出好兵器。你这烂大街的苍松迎客就是练一辈子,又能如何?天下最会迎客的苍松剑客吗?”

燕赵默然。


在他有限的人生经历中,从未有人指点过他的剑术。所以他一直在自己摸索着前行,没想到一直以来的努力,被轻而易举的否定了。


偏偏他没办法不承认老酒鬼说的是对的。


他想起明雪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的远去,想必那个时候,她也在嘲笑自己的不自量力吧?

燕赵摇摇头,又抽出铁条,摆开架势,认真练了起来。

“你没有听懂我在说什么吗?”老酒鬼有些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通过近一年的观察,这个少年应该不至于天资鲁钝到如此地步啊?

“我听懂了。”燕赵手中不停,剑似游鱼,“但我现在只学到了这一招,我便只能先练好这一招。总有一天我能学到天底下最精妙的剑术,但在此之前,我得先练好这一招。”

老酒鬼嘿然一笑,一双浑浊的眼睛,竟忽然亮堂起来:“我可以教你天底下最精妙的剑术!”


他站起身来,胡渣唏嘘,但眼睛亮得吓人。


燕赵每次看到老酒鬼的时候,他都是蜷成一团,缩在躺椅上喝酒,此刻站起身来,身量高瘦,有如长剑顿地,竟带给人无形压力。


也不见其他动作,风也似忽然静止,落叶飘下,倏忽无声断为两片。空气凝滞,竟似有剑刃割面,叫人皮肤隐隐作痛。


燕赵于是知道,老酒鬼没有撒谎,这真是一个深藏不露的高手,真能教他天底下最精妙的剑术!

燕赵狂热的看着老酒鬼,眸中似乎燃起一团烈火,炙热得几乎要将整个人燃烧起来。


那团火,曾支撑着一个十岁的少年拼了命的砍柴,手中血泡起了又破,破了又起。


那团火,曾支撑着他辛苦工作一天之后还半夜跑去喂马,最后困得睡倒在马棚里,险些被发了情的马儿一蹄子踢死。


那团火,清晰映入老酒鬼的眼里。


于是老酒鬼说,“我可以教你,但在学我的剑术之前,你得先答应我一件事。”

“我答应!”燕赵毫不犹豫。


“我还没说是什么事情呢!”老酒鬼摇摇头,“不过,在我说这件事之前,我得先跟你讲一个故事。”

(五)


我曾是一个杀手,天下最好的杀手。


我练的是天下最精妙的剑术,也许我不是天下最好的剑客,但我一定是最会杀人的剑客。


江湖虽大,却没有遇到过我杀不掉的人。

直到有一次,有人把天底下最有名的七个杀手请到一起,让我们去杀一个人。

天下第一刀,也许是天下最强的人。

他横空出世,转青城、战武当、杀巨枭、破少林,试刀天下,手下无一合之敌,是江湖上最耀眼的传说。


关于他的故事,三天三夜也讲不完。

但他杀了太多人,得罪了太多人,这本也不算什么。但他甚至忤逆了金銮殿上那位,天下至尊。

天子要赏玩他的佩刀,他却拒绝了。


大内高手连去十波,没有一人沾得了他的衣角。

但天子之怒,谁人能承?


江湖鹰犬、武林名宿、带刀侍卫、皇家密探,蜂拥而至。


都被他一刀杀之。


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在无尽的挑战中疲惫,而后失手。

但他竟似十分享受这件事情,刀愈发快了。

真是一个为刀而生的男人!

但终于有一次,他杀人回来,却发现随身侍奉的捧匣刀童被杀。


尸体上还有一张字条。


字条上写着:亲朋尚有?此第一颗人头。

他怒了。


匹夫之怒,却也是天下第一刀之怒。

他按刀北望。

一封战书,轰传天下。


战书中只有两句话——

江湖中,已无对手。


听闻紫禁城里仍有高人,不知,谁堪试我长刀?

如斯狂傲!

于是他的仇人们都知道,机会来了。


与天下第一刀为仇,无疑是一件让人绝望的事情,若想报仇,可能一生只会有这一次的机会。

参与这件事的人实在太多,势力实在太大,他们买通了天下第一刀北上沿途会经过的所有店家,不能买通的全部被清理。

古来情义薄,财帛动人心。

尽管天下第一刀一路北上已经十分小心,只吃自己随身的干粮,沿途只喝自己在井里打的水。


然而他没有想到,一路上所有他可能会经过的井,都被洒进了毒药。

这毒有个名目,叫做阎罗散。


这是河东名门高家的秘传毒药,无色无味,但其毒性之烈,一丁点粉末入水 ,就足以毒死一头牛。


所谓阎王叫你三更死,谁能留人到五更?

陕北巨富石家出资一万两黄金,其中九千两是用来请我。


我从未想过我杀人时会要与人联手,并且其他六个也都是天下最有名的杀手,甚至对方还身中剧毒、功力大损。

但是他值得。


值得所有人慎重对待。

天下第一刀,谁敢小觑?

那一夜,风大,月明。


天下第一刀身中剧毒,盘膝于院中,运功逼毒。那柄天下闻名的长刀,就放在身侧。

我在东厢屋顶按剑蓄势,默等时机,等到气势凝聚到最高之时,便是我出剑之时。那定是我人生中最璀璨的一剑。我等待着,也期待着。

我看到一个杀手从西厢屋顶拔剑而落,剑绽寒芒,有如霜夜寒星,那一定也是他最辉煌的剑光,因为我清楚看到他目光中的惊喜与自信,他甚至自己都没有想过自己能发出这样光彩夺目的一剑。


又有一个杀手从客房破门而出,狭长刀锋好似鬼火,忽然明灭,明灭间已逼近对手身前!


再见得一个杀手从院内养着荷叶的水缸中击水临空,便如恶鲨张嘴,蛟龙剪发出迫人杀意!


第四个杀手伏在草丛中,长鞭乱空,好像毒蛇吐信,刁钻诡谲。


第五个杀手从书房悠然推门而出,手中洞箫呜咽,其声勾魂夺魄,摄人心神。


最后的杀手便站在院角,但在他动作之前,我竟都没有发现他的存在!他一双短匕,暗而无光,在夜色中穿飞,有如饿鹰捕食,快、准,而且狠!

我在东厢屋顶,当时孤月当空,我蓄势已久,长剑在手,已经暗自铿锵。


但就在这时,我听见刀鸣。


那是无尽寒夜中听到的寒风呼啸。


那是无边大漠里听到的风沙咆哮。


那是怎样寂寞的声响啊!


然而比声音更快的,是光。


我看到了光。


一道光于庭中绽起,万千流银,似舞月华。


我竟忍不住想回头望月,想看看是否月亮坠落人间。不然怎么万丈月华,竟在人间舞动?


光华敛,刀鸣静。


六大杀手横尸于地,躺得东倒西歪,但致命伤都在喉咙。

我蓄势已久,竟一剑未出!


纵然我有最精妙的剑术,纵使我练得最绝世的剑招,然而在那样的刀光面前,我竟然不敢出剑!

天下第一刀拄刀而立,默然不语,唯有右臂上血流不止。


纵然强横如他,也终于受伤了。

先中阎罗散,再斩六大杀手,他还能坚持多久?

点苍派三位剑客破门而入,他们是点苍派的太上长老,整个江湖也算得上名宿。天地人三才剑阵展开,整个庭院都似划入斗场。


剑光如电,寒芒点点。


庭柱、水缸、树木、屋檐,每一处,都仿佛乍起杀机。


三才三绝阵,点苍派仗之立宗的绝凶杀阵!


曾有魔头肆虐武林,点苍派祖师正是凭此剑阵除魔卫道。


此情此景,何其相似!

我知道自己不能再忍,若再不出剑,我此生剑道便毁于一旦。


于是我长啸、拔剑,剑指中宫,以最无可避的方式出手。

但行到一半,又见刀光横空,好似银河倒挂。

刀光过后,点苍派三剑客默然而立。


风骤起,三剑客轰然倒地。


堂堂点苍派太上长老,竟如纸片人一般脆弱,风一吹就倒。

而我,枉为天下第一杀手,竟连续两次不敢出剑!


天下第一刀,强绝如斯!

他看向我的时候,好像刀锋已经迫近我的咽喉。


随手一刀,我连出十三招剑式,却也没能抵住。


当我被一刀击飞,跌落院外,砸在几个甲士头上,这才发现御林军已经包围了这里。

院墙被推倒,四面八方全是甲士。刀兵如林,披甲如潮。

刀客不语,甲士无言。


万箭齐发,铺天盖地。

天下第一刀挥刀格住,断箭如飞。


但甲士竟似无穷,箭出者蹲下,第二排又发。

月明星朗,却下了好大一场雨。


连绵箭雨。

天下第一刀终于气力难继,被射成了一只刺猬。


饶是受创如此,他仍提刀欲扑,吓得甲士们连退三步,这才仰天长笑,“且以我血,为仁秋洗刀!”

横刀自刎。

那是他那晚唯一一句话,也是他人生的最后一句话。

(六)


“且以我血,为仁秋洗刀。”


老酒鬼似叹似悲,呢喃着又重复了一边。


燕赵听得心潮澎湃,却在这时后知后觉,惊呼出声:“叶仁秋!”

故事讲完,月已初上。


月色下的老酒鬼,显得颓唐落寞,他阑珊点头:“就是你所知道的那个叶仁秋。那柄刀,名为漫磋嗟。那位刀客,叫阿锋。后来的事情,你应该都知道了。”

燕赵心中掀起惊涛,整个江湖,谁人不知叶仁秋,谁人不知漫磋嗟!

拖刀上金銮的传奇人物!活着的传说!


那是真正的匹夫一怒,真龙溅血。

面前的这个老酒鬼,竟有如此波澜壮阔的经历,竟与天下第一名刀的主人交过手!

老酒鬼从回忆中挣扎出来,仍有些精神不振:“听完这个故事,你有什么想法?”


燕赵目视天边明月,目眩神迷,喃喃道:“男儿当如是!”

老酒鬼目中闪过一道精光,“那你知道我要你答应我什么事吗?”


不等燕赵回答,老酒鬼直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若你要学我的剑,那么即使有一天面对漫磋嗟,你也不能后退!”

老酒鬼此刻气势骇人,目光如剑,直似要刺破人心。

然而,


恶丐夺食,他虽弱小,又何曾退让?


歹徒行恶,他虽年幼,又几时退缩?


他燕赵,落地便是孤儿,无父无母。自生下来开始,便是靠自己一步一步走到如今。若他曾后退半步,他便早成了路边的一具冻尸,郊野的几根枯骨。


若他肯后退,往地上一跪,破碗一摆,跟那些乞丐一样,浑噩余生便罢了。


他还要练什么武,学什么剑!

燕赵坦然直视,眼睛被剑气刺激得直流泪,却仍坚持着不肯移转半分,“我若学剑,若见高山断高山,若见沧海截沧海,即便是天下第一刀当面,也休想我后退半步!”

“哈哈哈,好!”老酒鬼仰天大笑,笑得涕泪纵横。


当年他学剑时,也是这般豪情天纵。数十年江湖风雨后,竟忘了初心。


先下毒,后围攻,再埋伏,这样的手段他竟也答应。


而更可悲的是,面对阿锋的那一战,他直接被吓破了剑胆,此后苟延残喘十年来,竟再提不起剑。

他知道自己再没有拔剑的资格。

他想起自己年幼初学剑,天资横溢。


师傅是天下最好的剑客,纵横江湖一甲子,从未后退半步。


而他一退再退。


当年他若拔剑直上,纵是当场立死在阿锋刀下,黄泉路上见了师傅也不惭愧。面对阿锋那样的刀客,任何一个战死者都无须惭愧。


可他连剑胆都被吓破,哪里有脸去死?

当年一战后,他漂泊江湖十年,活着便只剩下一个目的,给师傅的剑术找个传人。


找个面对漫磋嗟都不会后退的人!

而他终于找到了!


观察一年之后,在加上今晚的试探,他终于确定自己找到了那个人。

老酒鬼大笑,他笑自己的无能,也笑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有资格继承那绝世剑术的传人。

老酒鬼此刻涕泪满脸,整个人似癫似傻,丑态可笑之极。

燕赵没有笑。


他感受到了那份后悔,那份惭愧,那份,沉重。


那是一种很沉重的东西,燕赵似懂非懂。


但他知道,那比最精妙的剑术还要重要。

(七)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


燕赵早已不去威远武馆,阿和偶尔来看他,但他愈发得馆主看重,练功也愈勤了,于是时间便不太够。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只要都在向前,便总会再见。

有一天,老酒鬼突然丢过来一张信纸。


上面很简单的写了一个人的名字和地址。

老酒鬼问:“你杀过人吗?”

燕赵杀过人。


跟阿和一起。


在他大概是八岁还是九岁的时候,时间有些久远,他记不太清了。


但他记得是在一个城外破庙,乞儿们遮风避雨的地方。

最好的地方当然是供台那里,在供桌底下铺一些干草,睡觉的时候桌布垂下,舒服又安稳。当然,那处宝地是由最凶的乞丐住着。

燕赵和阿和的住处是在东边的墙角,那也是个好地方。他俩年纪虽小,却一直形影不离,所以其他乞儿也懒得招惹。


阿和要饭,他则去城里帮人做一些自己能做的工作,两人勉强能有口吃的,倒不至于饿死。

那天阿和出外要饭,有个出手大方的,给了他十文钱。

燕赵回到破庙的时候,阿和正被住供桌那里的恶丐按住暴打,要他把钱交出来。好几个乞儿在旁边看着,不敢劝架。


恶丐是个成年人,虽然瘦弱,但对付几个孩子还是绰绰有余。


可阿和死也不肯松手,即使他被打的鼻青脸肿。

燕赵抓起脚边的破碗,用力敲破,用最锋锐的那一处,对着恶丐的脖子扎了下去。


血流如注。


恶丐手按着脖子倒下,阿和翻身起来,抢过燕赵手中的碗片,扎了一下又一下。


一下又一下。


直到气息全无。

燕赵没有回话,但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老酒鬼点点头,对着信纸抬了抬下巴,“这个人。去杀了他。”

燕赵没有拒绝。


也没有问为什么。


他练的是剑,杀人的剑。


杀人本是最理所当然的事情。

燕赵回来的时候,身上八处伤口,其中三处见骨。


老酒鬼面无表情:“以你如今的剑术,还受伤至此,我很失望。过程说来听听。”


燕赵认真答道:“下战书,从大门进,拦者死,一直杀到他面前,然后杀了他。”


他说得轻描淡写,然而这其中的凶险,又岂是三言两语能道尽。

老酒鬼眉头紧皱:“哪有杀手这样杀人?”


燕赵笑了,“我不是杀手,我是剑客。”

老酒鬼瞪了燕赵许久,忽然也笑了起来。

练剑无岁月,寒尽不知年。

在后来的日子,老酒鬼渐渐不再喝酒。他的眼睛越来越亮,精神越来越凌厉,好像一柄尘封多年的宝剑,正在缓缓开锋。


他似乎要把余生的光辉,都在这段时间绽放。

任何事情,只怕坚持,只缺毅力。


而燕赵从不缺少这个。

练剑日久,燕赵渐渐觉得,剑,好像是身体的一部分。与肢体共呼吸、同养分。按剑之时,熟稔得好像抚摸自己。

燕赵于是知道,他可以出师了。

(八)


这一晚,老酒鬼出奇的不是醉醺醺的样子,一直形影不离的酒壶也不知扔到哪儿去了。


武服着身,干净利索。


散乱长发简单的扎了一下,就连乱糟糟的胡子,也修整了一下。


腰配长剑。

这柄剑看起来非常普通,普通到都没有一个好的办法来形容。


它跟燕赵用的破铁条比起来,唯一的优点就在于,它还像一柄剑。但也仅此而已。

但佩剑的老酒鬼,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


他从远处走来的时候,连街头平日动不动就叉腰骂街的胖大妈,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看了一眼又一眼。


一举一动似乎没什么变化,但他全身好像都放着光芒,如此耀眼。

“这柄剑给你,把你那根破铁条扔了吧。”老酒鬼好似浑不在意地解下长剑,又随手递给燕赵。


燕赵恭恭敬敬地双手捧过,又分明看到老酒鬼眼中的一抹不舍。

看到这柄剑的时候,燕赵就被它征服了。


尽管它看起来如此普通,但燕赵知道,这可以说是绝好的剑。宝剑。


他仿佛听到它的呼吸、它的跳动,它在鞘内寂寞已久,跃跃待鸣。

锵~!


这声音好似山涧流水,清泉鸣叮,又如晚风拂月,发出一声寂寞的长吟。

剑出鞘。


三尺长,二指宽,剑刃黝黑无光。


不,那黝黑本身就是一种光,几乎要把人魂魄吸进去的光。

“好剑。”燕赵小心的将长剑归鞘,手指慢慢拂过剑鞘,忍不住又叹了声,“好剑”。

燕赵又问:“这柄剑叫什么名字?”

老酒鬼沉默了一阵,才道:“它曾经有个名字,只是现在已经配不上这个名字了。我希望你能把那个名字找回来。”

燕赵重重点头。

“能教的东西,我已经都教给你了。以后的路,你自己走。”老酒鬼眉头一扬,如剑临空,“但是现在,我还要教你最后一场。”

“岂能无剑?”


老酒鬼随手一招,燕赵的破铁条执于手。


“岂能无月?”


老酒鬼握剑一挥,燕赵的屋顶被整个掀飞,月华如水银泻地,恣意流淌。

“看清楚了!”


老酒鬼执剑于胸前,忽然杀机四起。


整个人绽放出如山似渊的气势。

于是,满室生白。


比月光更亮的雪白。


那是剑光,也是刀光。

是二十年前天下第一刀斩入他体内的刀劲,却被他以绝强功力强行压制在丹田。


压制二十年,却也在体内剐了他二十年。


这种非人的痛苦,竟不知他是怎样忍受下来,并且忍受了二十年。

在完成了传承恩师剑术的心愿后,老酒鬼终于可以纵情一战!


继续二十年前未竟的战斗!

那刀光如月初生,光芒万丈。


那是天下第一刀,漫磋嗟的锋芒。

但随之又有寒星点点,若隐若现,却始终不断。


那是老酒鬼的剑光。


二十年来洗一剑,锋芒任谁看?

燕赵不忍再看,却又强行逼着自己睁眼去看,瞪大双眼去看。


这是师傅最后教他的一场,他怎能、怎敢、怎肯错过?

光与光正交错,影与影被撕裂。


燕赵怀中的长剑也在微微颤抖,似乎应气而激,不甘寂寞。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又好似只是片刻后。

老酒鬼岿然不动,叹了一声:“痛快!”


刀光炸开,身体随之分裂,碎成数不清的血肉。


老酒鬼说,要教他的最后一场。

能够直面那位名叫阿锋的天下第一刀客,这是江湖上多少武者梦寐以求的机缘。


但燕赵宁可不要这份机缘。


老酒鬼压制二十年,等到找到燕赵,等到他学成,这才放出那一刀,这是何等的用心良苦。


但燕赵宁可不要这份良苦用心。

二十年来刀劲剐心,方成此人间绝唱。

这一场,竟真的是最后一场。


燕赵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归拢地上的肉块。


想要拼凑起来,拼成一个完整的师傅。


一个唯一在这个吝啬的世界里、吝啬的江湖中,对他不吝啬的师傅。

他拼了一天一夜。


却怎么也拼不完全。

(九)

活着的时候,老酒鬼始终不肯告诉燕赵他的名字,说是辱没了师门。


以至于丹阳城里最好的碑石师傅问他,要刻什么名讳的时候,燕赵竟愣住了。

老酒鬼死得不算平淡,但燕赵还是觉得,他不应该死在那个无名的小木屋里。


尽管燕赵清楚的记得他的乱发、他的胡渣、他的酒气、他的锋芒,但整个江湖,都没人记得他了。


燕赵只是觉得,不应该这样。

在城郊的新坟前,燕赵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头。


然后带着长剑转身远去。


阿和远远站着,一口一口的喝酒。

黄昏的光线略带伤感,墓碑上两个大字显得简洁又孤独,孤独而神圣。

剑客。

这是燕赵为老酒鬼的一生做下的注解。

剑客,当然用剑做注解。

所以燕赵单人独剑,一脚踏进了江湖。

燕赵第一个要去的地方,是一个无名的小镇。


镇子不大,安静宁和。


贩夫走卒,各行其是。

左边顺数第四家酒楼,生意冷清。


正是饭点,却只有稀稀落落几个客人。


一个白发老妪靠坐在酒楼前的躺椅上,懒洋洋的晒着太阳。


她的脸上沟壑深深,满是岁月留下的皱痕,唯有一双浑浊的老眼,半睁未睁间似能刺透人心。

燕赵走上前去,拿出一块墨玉牌。


墨玉牌通体漆黑,没有任何图案,唯有正面刻着殷红如血的“壹”字。

这是老酒鬼留给他的东西之一,奈何的身份证明。


江湖中开价最贵、效率最高的杀手组织。

“壹号?”老妪忍不住坐直了身子,惊呼出声。


听到这声,卖糖葫芦的、卖面饼的、走路的、推车的、看着蚂蚁堆发呆的……所有的人都似乎“活”了过来,齐刷刷看过来。


说“活”似乎不太准确,因为他们本来就是活的,这会儿反倒面容阴翳,死气弥漫。

所谓壹号,便是奈何里排名最高的杀手。

壹号已经二十年没有消息了,再出现时竟换成了一个年轻人。


看起来如此的稚嫩,而且脆弱。

小镇长街,忽然陷入诡异的安静之中,人们停下自己手中的事情,跃跃欲试。

谁杀了燕赵,谁就是壹号。

燕赵不语,只嘴角挑起一抹嘲意。


杀手的世界,就是如此简单,如此残酷。

江湖也是这样。

杀手们蠢蠢欲动,却没有一个人动手。


因为能杀壹号的,只有贰号。

燕赵默然按剑,抬头看向酒楼的二楼。

一个半老徐娘靠窗而立,身姿绰约,虽已不复青春,但仍眉眼如画,有说不尽的风流韵味。


她并无动作,但燕赵感觉,或许这刻,或许下刻,她便会扑击而来。


杀机渺渺,杀气似海。

女人扫了一眼长街,人群不甘愿的散去。女人再扫了一眼燕赵腰间的长剑,微微顿了会儿,便关上了窗。

气机锁定的感觉消失,燕赵感觉整个人都瞬间轻松了下来。


不知怎么,他总感觉女人扫来的那一眼里,竟有一抹说不出的伤感。

白发老妪叹了一口气,“我本想问你壹号去哪里了,她应该也是想问这个问题。但是看到你的剑,我知道不必问了。”

当然不必再问。剑客的剑离开自己,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他死的时候。

老妪摇摇头,不再纠结这件事,“所以你过来,是要继承壹号么?”

燕赵点头,又补充道:“但我杀人有个要求。”

老妪笑了,笑在嘲笑一个无知的热血少年,“只杀穷凶极恶之人?非大奸大恶者不杀?”

燕赵不为所动,缓声说道:“不强的人我不杀。”


偌大江湖,每天都有人死。


路见不平,燕赵或许会拔剑,但他早已经不是热血满心的少年。


他要练剑,而练剑最好的方式,就是杀人。


而最方便杀人的地方,除了奈何,又有哪里呢?

“没了?”

“没了。”

老酒鬼死了,这奈何的人也只是随口提了一句。


人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里,风沉默在风中。没有一点痕迹,或者也无人记起。


纵使强如壹号,大概也逃不过这样的事情。

所以燕赵带着这块玉牌而来,既是为了继承什么,也是为了留下什么。

老妪点点头,正要说些什么,忽然转头看向镇外。

印入眼帘的首先是四个身姿妙曼的妙龄少女,白色长裙修裁合度,美艳动人。


唯一让人不适的是,她们扛着一个奢华逼人的大轿子,步子似缓实快,不几步便到了酒楼前。


如此娇艳的美人,竟被人当做轿夫使唤,真是暴殄天物。

轿前落下两个黑衣剑客,沉肃不语,但气机引而不发,显然都是高手。

“今天这奈何镇,似乎热闹过了头。”


一个好听、温润、但坚决的声音响起。

(十)

一只带鞘长剑伸出,掀起轿帘,轿帘上串起的珠玉叮咚作响。


白衣男子缓步走下轿子,步态从容,笑容温润。


仿佛清明踏春的富家公子,而这奈何镇也只是寻常城郊。


他的脸容削瘦而俊朗,看不出是四十岁还是二十岁,岁月似乎在他的身上无能为力,以至于给他留下了沧桑的味道,却带不去沧桑的痕迹。


但最引人注目的却是他的手,把玩着带鞘长剑的手,雪白、修长、有力。


这只手,竟如剑一般。

白发老妪不动声色,“左大人大驾光临,老身有失远迎,已是失敬,若不再热闹些,怕不是怠慢了贵客?”

“我不过来找你们做一桩生意,何必如此紧张?我瞧瞧。”左大人温润笑着,随手点了点长街上的人们,“怎么奈何最近生意不好?竟把大半的人手都留在这里。”


老妪摩挲着龙头拐杖,“不过是怕恰逢左大人心情不好的时候罢了,做些准备,以免迎接不周。”

左大人只是笑笑,顿了一会儿,见没人说话,忽然横指一切,划过一个黑衣剑客的咽喉,又一把捏住另一个黑衣剑客的脖子,脸上依旧带着温润笑容,“孟婆在骂我喜怒无常呢,你们听不出来吗?主辱臣死,你们一点反应都没有,要你们何用?”


一边说,一边缓缓用劲,直至黑衣剑客没了声息,这才放开他的尸体,随手招了招。


一名抬轿的白裙少女递过手帕,白嫩小手忍不住颤抖着。

左大人将长剑系在腰上,接过手帕认真擦拭着手。手上一丝血迹也无,他却擦拭得非常认真。


他擦着手,又不经意地对少女笑道:“乖,别怕,我怎会舍得杀你们?没有你们,我还怎么坐轿子呢?”


四个白裙侍女明显松了一口气,勉强露出温柔的笑容来。


左大人一边摇头,一边失笑:“真拿你们没办法。”

孟婆抬了抬眼皮,“不知左大人要做什么生意?明月楼威压天下,也会有杀不了的人吗?”


“能用银子解决的事情,何必自己动手弄得跟屠夫似的?”左大人笑着,浑然不觉自己刚刚才动过手,“再者说,整个江湖,除了奈何,还有谁能找得到莫天机?”


孟婆脸色一僵,“左大人过誉了,莫天机玄机莫测,谁能保证找到?”

左大人并不搭话,随手丢出一张钱票。


钱票划空,发出割破空气的锐响,如箭离弦。落下时又如柳叶曼舞,轻飘飘地落在孟婆手里,“这是一千两金票,定金。事成之后,还有四千两。”


“我们楼主想要一个消息,莫天机却不肯给。三个月时间,把莫天机的消息带给我,或者他的人头。”

孟婆脸色难看,却没有拒绝。


江湖上谁都知道左大人的话不会说第二遍。


价格不够可以商量,但若是拒绝,就意味着奈何同明月楼的开战。


即使强如奈何,也没有这个底气。

见孟婆没有什么其他表示,左大人满意的点点头,正要离开,忽的眼睛一转,看向燕赵。

准确的说,是看向燕赵腰间的剑。


他眼睛一亮,这才真正看了一眼燕赵。他的嘴角似乎永远带着笑容,但他的眼睛里却从无一丝笑意。

燕赵沉声问道:“你认识这柄剑?”

左大人并不答话,侧头看向遥远的天空,似乎在缅怀着什么,忽的一声叹息:“真年轻。年轻真好。”

话罢,转身就走。

路过轿子的时候,忽然一声剑吟,如弦琴奏鸣。


拔剑出鞘,寒光四闪。


左大人似感叹似惋惜,“可惜我现在不想坐轿子。”

收剑扬长而去,只留下四个死不瞑目的白裙少女。

在静默的奈何镇。

(十一)

左大人走后,从酒楼里走出一个青年男子来,一身店小二打扮,咬牙切齿道:“左大人这个疯子!”

孟婆抬了抬眼皮,却没有做声。

燕赵有些好奇:“左大人?他是朝廷的官?但他不是明月楼的人吗?”


“这个疯子姓左,名字就叫大人。”店小二青年扫了燕赵一眼,又咬牙切齿道:“真他娘的是个神经病。”

燕赵深有感触的点头,从来没有见过谁带着一队人马出行,结果什么事情也没办,自己把手下杀光了的。

“拾柒,对你惹不起的人,你最好保持必要的尊敬。”


一个侏儒从街对面的面馆里走出,声音像是在幽暗的地洞中穿行,阴冷而潮湿。他身量只有一个九岁孩子大小,行走间却带给人无法忽视的压力。


十七脸上怒气一闪,却强自忍着,显然十分忌惮这个侏儒。


侏儒慢慢走过来,走到燕赵的身前,站定:“小子,你最好不要让我仰着头跟你讲话。”


燕赵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几步,“你可以站远一点。”


“不愧是壹号那个烂酒鬼教出来的小子。”侏儒抚摸着脸上一道狰狞的剑痕,残忍笑道:“他的脾气你学了八成,不知道他的剑法你学了多少?”

“壹号活着的时候,我可没听见你这么评价过他。”


从街角的铁匠铺走来一个肌肉坟起的壮汉,声音如铜钟般洪亮。

侏儒目露凶光,恶狠狠地看了壮汉一眼。

壮汉投降似的举起了双手,笑呵呵的说道:“当我没说,当我没说,你继续。”

燕赵按着剑,沉声道:“你有一句话说得很对。”

“哦,不。那句话说得并不全对。”侏儒恶毒地笑着,“他可不仅仅是个烂酒鬼,还是一坨臭狗屎。烂如污泥,臭不可闻。”

很久没有遇到这么惹人生厌的家伙了,但燕赵的声音仍然保持了平静。“不,不是那句。我指的是,对你惹不起的人,你最好保持必要的尊敬。小朋友。”

“啊哈哈哈哈……”铁匠一样的壮汉大笑出声,每一声都像一颗钉子,把侏儒钉在耻辱柱上。

侏儒不再说话,面容出奇的平静了下来。


每个杀手在杀人的时候,都应该先学会平静。

两柄短剑,有如毒蛇出洞,那一抹獠牙亮出,便是死亡之吻。


燕赵退,连退。


侏儒进,双剑如飞,好似蝴蝶穿花,翩跹中烙上死亡的印记。


燕赵不停飘退,瞧起来岌岌可危,偏偏又每在不容间发中避过杀着。


“太慢。”


“太慢。”


“太慢了!”


他一边飞退,一边嘴里还嘲讽不停,眼神却冷静之极。

侏儒却不为所动,挥舞双剑交织着死亡之网。像蜘蛛捕猎一样,当蛛网结成,猎物便避无可避。

他的剑法,狠辣而冷静。


在第七招之后,面前这个年轻人便会避无可避。


第九招便会挑断他的右手。


第十招便能留下那双可恨的腿了。


再之后,要怎么炮制这个可恨的小子呢?先拔掉他那恶毒的舌头,还是剜掉他令人生厌的双眼?

侏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然而在下一刻,他便听到了一声铿锵。


长剑出鞘,与短剑交击,乒乓作响,瞬息间连破他八路剑式。


剑光一转、一划,侏儒颓然倒地,咽喉一条血线延展开来。


这时候燕赵的声音才落地,“我说你真的太慢了!”

肌肉壮汉拍了拍掌,“看来矮子还有一点说错了,你不仅继承了壹号十成的剑术,你还继承了他十成的脾气。”


说罢,看了看燕赵,又笑道:“好好好,我承认他活着的时候我不敢这么叫他。”

“谁敢嘲笑他的身高,他就会跟谁不死不休。”店小二打扮的青年对着燕赵拱拱手,“欢迎来到奈何,我是拾柒号。”

肌肉壮汉也附和笑道:“我也欢迎你,我是玖号。”


话音未落,又顿了顿,蹲在地上在侏儒的身上掏了阵,摸出一块墨玉牌来,“哎不对,我现在是捌号了。”

这就是江湖。


力量比任何其他的东西都更有说服力。

燕赵笑笑,“我是壹号。”


他在心里默默补充,不是来到,是回来。带着师傅的那一份,回来。

(十二)


“奈何不允许自己人互相残杀。”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忽然响起。


一个穿着别扭官服的瘦高人影出现在酒楼前。


说是别扭,因为这身官服黑色为底,间杂血色,看起来阴森可怖。这个人实在太瘦,好似一根竹竿,偌大官服不像是穿,更像是挂在他身上。

燕赵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他:“他刚开始动手的时候,我为什么没听见你说这话?”


瘦竹竿面无表情,声音冷硬如铁:“在他真正伤到你之前,我自然会出手拦住。”

“如此说来,他之所以死了,是因为你没来得及拦住我的剑啰?”燕赵脸色一沉:“既然你拦不住我的剑,谁给你的胆子在这里跟我废话?”

“好了判官,壹号好不容易回来,收起你让人扫兴的那一套。”孟婆拄了拄拐杖,瞟了一眼燕赵,“跟我过来。”


判官脸上古井无波,看不出情绪。

酒楼后面,是一条深巷,纵是在白天,也幽幽暗暗似看不到尽头。


孟婆似缓实快,步子轻盈得没有一点声音。


燕赵虽大步而走,却也只是堪堪跟在孟婆身后。


一路无言,唯有燕赵的脚步声在青石板上回响,沉稳悠远。

不知走了多久,孟婆停了下来。


燕赵抬眼看去,前面却只有一堵黑墙,高大厚重。

八个白底大字刻于其上,“奈何无路,奈死如何。”


这八个大字并不如何遒劲,却莫名带给人一种尘埃遍地的感觉。


生老病死,谁奈何?

这就是奈何这个名字的由来吗?

“前面没有路,就像每个人的生命一样。看似很漫长,走着走着,就到了尽头。奈何?”孟婆像是对燕赵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


“走吧。”


过得一会儿,孟婆又转身便走。

燕赵跟在身后,并不言语。他想,大概这就是奈何这个组织的名字由来吧?如果这就是进组织的仪式,那仪式未免也太简单了。

走了一阵,燕赵忽然出声问道:“你知道我师傅叫什么名字吗?”


孟婆没有回头,她的声音在幽暗长巷中飘飘渺渺,平静得没有任何起伏:“这里的每个人都没有名字。他来的时候是三十一号,后来成了一号。现在死了,连一号也不是了。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了。”

燕赵沉默了,他想让江湖记住师傅的名字,结果没想到自己刚入江湖,反倒把师傅唯一的记号也消去了。

快走出巷子的时候,孟婆忽然状似随意的问道:“左大人委托的那个任务,你愿意接吗?”


“莫天机行踪成谜,明月楼都找不到,我去哪里找他?”


孟婆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是壹号,他会见你的。”


燕赵想了想,点头答应。

师傅的名字,腰间长剑的名字,还有江明雪……十年前丹阳郡江家灭门案,线索或者都早已在时光中洗刷。

这些或许都只能在天机阁找到答案。


整个江湖都知道,若一个消息在天机阁寻不到,那整个天下也寻不到。


莫天机的天机阁。


他正好借这个任务,为自己寻找一些答案。

走出奈何镇的时候,燕赵感觉酒楼二楼有道眼神在注视着他,回过头的时候,又什么都没有。


有些答案要自己去找,有些答案,只能靠等待。


燕赵的背影消失在道路尽头。

楼上一个慵懒女声响起,“跟他年轻的时候真像。”


孟婆靠在躺椅上打盹儿,嘴里低声呢喃了一句:

“人如剑,不平则鸣。”

(十三)

天机阁是江湖上最神秘的地方,据说那里掌握着整个江湖的秘密。


但无人知晓它在哪里。

但要找天机阁,也很简单。


每一个城市的说书人,都是天机阁的线。


找到他们,提出要求,天机阁就会有人找到你。


但即使你把这些说书人千刀万剐,你也得不到天机阁的线索,因为他们也不知道。

燕赵在太白楼已经坐了三天,他一向是个很有耐心的人。


在他与说书人接洽之后,天机阁并没有如传言中那般及时的找过来。


但燕赵并不着急,他相信孟婆不会在这点上骗他。


尽管太白楼的消费如此之昂贵,燕赵吃穿用度全在楼里,银子如水一般往外流泻。

老酒鬼给他留下了一生都花不光的金票,让他不必为任何剑之外的事情分心。


太白楼是这座城市里最好的酒楼,这里有最有名的厨师,最名贵的菜肴,也有最好的美酒。

但燕赵不想喝酒,酒可能会让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会让他想起来,他又成了一个孤儿。

第三天的傍晚,燕赵在太白楼上用膳,他吃得很仔细,每一个盘子都吃得精光。饿过肚子的人,都知道食物有多么宝贵。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从楼梯慢慢走上来,他穿着一身款式简单的修身长袍,身量中等,满头银发用一根古拙木簪束起,长须也修理得十分得体。举动之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优雅。


他缓步走到燕赵桌前,温声笑道:“满桌佳肴,为何小兄弟竟一人独享?”


他的声音舒缓明朗,给人的感觉十分舒服。

看他一举一动,似乎不会丝毫武功。但当他出现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的吸引所有人的目光。他面容清瘦,皮肤保养得很好,一双眼睛深邃明亮,似乎能够看穿人心,又已看透了世事浮沉。

燕赵招手让侍者送上一份碗筷,轻声笑道:“想不到竟是您亲自来了。”


老人笑了笑:“哦?你认识我?”


“直觉。”


老人肃然,“一个好的剑客,直觉必然很准。”


燕赵认真看着老人:“能得莫天机这一声赞,小子幸何如之?”

“别看了,我的确不会丝毫武功。”莫天机夹起一块鱼肉细细咀嚼,似乎对燕赵的想法了如指掌,又问道:“你知道明月楼找我要什么消息吗?”


燕赵摇头。


莫天机笑笑,“我也不知道,但是明月楼不肯信。或者说,明月楼要一个东西,从来不管你有没有。”


燕赵若有所思:“但是明月楼只给了三个月时间。”

“但明月楼未必能撑过三个月了。”


莫天机语气平淡得好像在说等会儿就要下雨,似乎浑然不觉他这句话若传到江湖,会掀起怎样的波澜。

明月楼是什么样的存在?虽然是近二十年才崛起,但发展迅猛、一日千里。


如今已势压少林,威盖武当。江湖风雨二十年,明月楼一直屹立在最高处。

现在这个老人轻飘飘的一句话,说明月楼撑不过三个月?


换成任何人来听,这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但是燕赵没有笑,因为说这话的人,叫莫天机。


号称算定乾坤、料尽生死的莫天机。

但这个话题莫天机显然不愿多说,不等燕赵说话,又道:“既然我来了,你应该知道我的规矩,你可以问三个问题。”

燕赵掏出一千两金票,放在莫天机面前。然后将长剑横在胸前,认真问道:“我想问问它的名字,还有我师傅的名字,他是奈何之前的壹号。”

“这柄剑,叫豪气歇。”莫天机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眼神似赞似叹,“因为天下英雄,于此剑前,都要暂歇豪气!”

“这柄剑的第一任主人,是李谪仙,执此剑纵横天下一甲子,无有对手。纵然当时江湖英杰辈出,却都在他面前矮一头,整个江湖都尊他为人间谪仙人。”

人间谪仙人,使天下英雄豪气歇!如此气魄!


燕赵听得心潮澎湃,无比神往。

“第二任主人,就是你的师傅,不过很遗憾,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莫天机摇摇头,“他从来不肯透露自己的姓名,说是要等自己追上甚至超越师傅的那一天,才有资格留下自己的名字。不过人间谪仙,岂是那么容易追赶的?”

燕赵轻抚长剑,想象着那个看着伟岸背影的追赶者,在漫长而似乎永看不到出口的道路上,是多么的无力而绝望?


少年变青年,青年变中年,却永远也追不上前行的脚步。


曾经的誓言与梦想,似乎永远遥不可及,那个按剑少年是多么的痛苦难熬?


这也就不难理解,后来他是怎样沉沦,坠落,心气跌落至底。

而自己,又能不能登上自己企盼的高峰呢?

燕赵按住心中激荡的情绪,问道:“最后一个问题,我想知道,丹阳郡江家满门被灭,是谁做的?”

莫天机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道:“差点忘了,你也是出自丹阳郡。那是个好地方,出过不少人物。”


“不过这个消息,现在还不是告诉你的时候。”

一个高大的背剑老者无声无息出现,收起桌上的金票。


他背后的大剑宽而厚重,像一扇门板更多过于像一柄剑。奇怪的是,背着这样巨大的阔剑,这高大老者行动起来竟悄无声息。

“要下雨了,我走了”。


莫天机站起来,转身便走,背剑老者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离去。


他来得从容,走得干脆。

(十四)

莫天机离去没多久,楼下突然安静了。

“明月楼办事,闲人滚蛋。”

一队黑衣剑客上得楼来,一阵桌椅碰撞声响起,很快这二楼的食客也走得干干净净,连侍者也都躲进了后厨。

只剩燕赵一个人默默吃菜。

一个五短身材的汉子坐到了燕赵面前,他右胸处绣着一轮银色勾月,显然是明月楼核心成员,声音低沉:“莫天机去哪儿了?”

“不知道。”

一名黑衣剑客按剑怒视:“你跟他聊了那么久,你跟我说你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跟谁说话?”

五短身材的核心成员摆了摆手止住他的话头,将手往前一点:“不想说就不必说了。杀了他!”

黑衣剑客们仓啷拔剑,顿时寒光闪闪。

人在江湖,人不自由。


燕赵拔剑而起。


楼下还没来得及走远的食客,只听得剑鸣铿锵,重物坠地,不绝于耳。


稍顷,便陷入诡异的安静中。

燕赵按剑而出,身上青衫,没有沾染一丝血迹。


他大步而行,长街之上,忽然下起细雨。


真的下雨了。


那么明月楼,真的会撑不过三个月吗?


又会以怎样的方式崩塌?

莫天机说得没错,明月楼要一个东西,从来不管你有没有。


所以他现身跟自己说话,然后在明月楼寻来之前避走,会不会也是刻意设计?


但让自己与明月楼对上,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


燕赵虽然自信,却不认为凭自己一己之力,就能够覆灭明月楼。别的不说,仅仅那个左大人,他就没有把握。


燕赵摇摇头,消息太少,他根本无从推算莫天机的想法。

细雨连绵,长靴踏地,燕赵忽然停住。


这时他才发现,这条街安静得出奇,除了自己,竟没有行人。

忽然,琴声顿起。


不知谁在弹奏,琴声缥缈无定。

一道剑光从天而降。


如弦月初放,清冷迫人。


最是那多情月色,哪个有情人不心伤?

锵~!

燕赵长剑出鞘一寸,刚好抵住袭来的剑尖。


一震一弹,来袭者借势连人带剑向后飘飞,缓缓落地,身姿妙曼。


月白长裙衬得她身姿婀娜,飘带如飞,好似仙女临凡。一层白纱遮面,看不清容颜,唯有露出来的一双乌亮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


她自修成这式明月剑诀以来,还未曾有过失手,想不到面前这个剑客如此年轻,却能在骤然遇袭的情况下抵住这一剑。


她的面容无从得见,但仅那一双眸子里,就能看到动人的风情。

但燕赵并不是怜香惜玉的人。


无论是谁,若想要他的命,就得做好留下自己性命的准备。

长剑彻底出鞘,有如游龙挣脱锁链。


鞘是养护,也是束缚。


藏住锋芒,也遮住杀气。


而此刻,龙吟九霄,杀气经天。

燕赵蹂身而上,人随剑走,剑似游龙。

面对如此强势的一剑,白裙女子瞳孔蓦然放大,死亡的恐惧将她笼罩。

乒乒乒乒乒乒乒!

一柄长剑从不可思议的角度婉转而来,在千钧一发之际截住燕赵的剑式。

双剑辗转,在方寸之间腾挪游走,瞬息之间接连交击七次。

刹那而分。

燕赵垂剑而立,看着眼前的对手。

仍是一袭白衣似雪,面如冠玉,齿白唇红,嘴角始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润笑容。他只是静静站着,就给人如渊似海的压力。

左大人!

“保护圣女!”一队队黑衣剑客从四面八方涌来,几个呼吸间就包围了这里,显然个个都有不俗修为。

左大人温润一笑,眼神玩味:“奈何的壹号果然不凡,只是你确定真要与我明月楼做对?”

绝强高手左大人当面按剑,黑衣剑客上百人虎视眈眈。


当着此情此境,天下间还有谁敢逞凶?

燕赵不笑不语,握剑的手平稳得没有一丝颤抖,他不说话,但那眼神分明是在说:是,那又怎样?


明月楼又怎样?


天下第一势力又怎样?


你要战,我便战!

他本可以说,我好好的吃饭,我好好的走路,我招谁惹谁了?


他本可以说,我是奈何的壹号,明月楼要动我只怕也得掂量。

但他什么也没说。


什么也不肯说。

如果道理有用,那他练剑做什么?

既然长剑在手,那便用剑来说话!

“杀了他!杀了他!左大人你给我杀了他!”穿着月白长裙的女子这才从死亡的恐惧中醒转过来,忽然发疯般尖叫:“快给我杀了他!”


左大人摇头苦笑,修长手指按了按额头,一副无可奈何的头疼样子:“圣女大人,奈何的壹号岂是那么好杀的?您累了,还是先回去休息一下吧。”


他招招手,一个黑衣侍女走上前来,引导明月楼圣女往边上的奢华大轿行去。

“奈何这次任务是安排你来做的。”左大人看着燕赵,神情温和,“那么壹号,我要的消息呢?”

燕赵面无表情:“你们要的消息,莫天机说他也不知道。”

左大人笑了笑:“消息没有,那我要的人头呢?”


“进奈何的时候我就说过,为奈何杀人,我有个要求。”燕赵说道:“不强的人我不杀。”


左大人挑了挑眉,若有所思:“如此说来,莫天机真的不会武功?”


莫天机那样的人,要么就不练,如果练了武功,不可能不强。


“你可以走了。”左大人似有所得,满意的摆摆手,转身走向明月圣女的轿子。


“但是圣女说……”一名胸襟绣有明月的小头目靠近左大人,恭谨问道:“要杀了此人吗?”


“噢,那你们杀了他吧。”左大人笑笑,大步离去。


圣女的奢华大轿起行,一队侍女随侍,紧随其后。


在要走出长街的时候,其中一个侍女突然回头,看了燕赵一眼。


黑衣剑客们蜂拥而来,沉默而冷酷。


侍女黑纱遮面,在细雨连绵中愈发显得朦胧,但燕赵心中忽然一动。


他怎会忘记这双大而乌黑的眼睛?怎么忘得了那似乎永远茫然而没有方向的眼神?

大轿转过街角,再也看不见。


黑衣剑客们冲开雨幕袭来。


那个侍女没有再回头,燕赵没有一声追喊。


像两条交错的线,各自无限延展。

江明雪。


好久不见。

(十五)


细雨迎面,燕赵潇洒前行,长剑辗转如游电,穿梭间带起鲜血飞溅。


明月楼的剑客训练有素,沉默着冲杀,沉默着前赴后继。


长街上,一朵朵鲜血之花次第绽放。


不知过了多久,燕赵把剑搭在小头目的脖子上,身后,尸体满街。


燕赵突然想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这次见到左大人,他竟没有对自己人下手,大约是,他已经笃定了这些人必死的命运?

师傅曾传他相人术,纵横人间的剑客,也需要有洞察人世的眼睛。


但燕赵初入江湖,已经有两个人是他完全看不透的。


一个是莫天机,神秘莫测,一个是左大人,神经病。

带着一些奇怪的联想,燕赵轻轻转过剑锋,在小头目绝望的眼神中,带走他最后的呼吸。

明月楼是一个三层阁楼,并不如人们想象中那样高不可攀,但江湖中能上得此楼的人,确实也没有几个。


阁楼占地极大,飞檐斗角,金玉镶梁,极尽奢华。


阁楼外,黑衣剑客默然肃立,每个人右胸都绣有银色勾月,显都是明月楼核心成员,个个气机悠长。


阁楼上,一个衣着华丽的女人正发狂般在摔东西,古董花瓶、名家墨宝、精致妆镜……抓到什么摔什么,一路乒乓。


一群侍女惊慌失措,跟在后面小心收拾。


还有一个轻声安慰:“圣女别生气了,气坏了身体不值当。”


摔东西的女人转过身来,皮肤白皙,面容亮丽,一对峨眉微微扬起,显出一丝不可一世的骄傲。


她狠狠一巴掌甩在侍女脸上,情绪激动:“我为什么不生气?我怎么能不生气?我差点被人杀了!这么大的一个明月楼,竟眼睁睁看着我丢了颜面么?”

“哎我说,怎么发这么大的火?”左大人推门而入,嘴角带笑:“你可是明月楼圣女,这天下你要什么有什么,还有什么值得你生气的?”


圣女蓦地转头:“左!大!人!你也口口声声叫我圣女?我让你杀了那个小子,你为什么不动手!”


左大人摆摆手示意侍女们下去,像哄一个生气的小孩子一样对着圣女笑道:“我不是叫人去杀了吗?”


侍女们忙不迭地跑出房间,把门带上。


“那些废物能起到什么作用!”圣女愈发生气了,随手拿起一个杯子砸在左大人面前,“姓左的,你少给我敷衍!”


瓷杯坠地,碎裂声如此清晰,碎片洒落一地。

左大人仍然笑着,似乎并不在意,然而下一秒,他已经骤然出现在圣女面前。随意探手,他的手,白得彷如玉石雕成,却像是死神叩门。


圣女神色一变,身法连转,然而左大人轻而易举便扼住她的咽喉,将她缓缓提起:“我做事,你没有资格评价,懂吗,圣女大人?”


他声音温和,动作缓慢,然而那一缕释放出来的杀机,竟似铺天盖地而来。

圣女双手抓住左大人的手,用力挣扎,却没有一丝用处,她的脸涨得通红,美丽的大眼睛里满是对死亡的惊恐。


她拼命地试图点头,然而在左大人的手中,她根本动不了分毫。

左大人手一松,圣女跌落在地,拼命喘息。头发散乱,目光惊恐,像一只受惊的小鹿,蜷缩在地,瑟瑟发抖,反而有一种难言的诱惑。


左大人好整以暇地蹲下来,笑看着她,声音温软:“圣女大人,你真美……”


他伸手捏着圣女光滑的脸,又缓缓滑落,温柔抚过她的脖子,又落到锁骨。


刚刚从死亡的边缘回来,圣女战战兢兢,却不敢有丝毫反抗。


左大人嘴角带笑,神情温柔,似是十分享受这种感觉。那白嫩的是雪,惊吓的是红,手在雪原上蜿蜒,温柔又坚决地解开她的衣扣。

“够了。”房门打开,冰冷的声音响起,一个黑衣侍女站在门外,冷冷看着左大人。


圣女慌慌张张爬起身,一边整理衣物一边跑到了黑衣侍女身后。

左大人别过头,笑容玩味的对视着她:“舍得出来了?”


黑衣侍女的眼神似乎永远没有方向,她好像并不在意眼前的世界,但她的声音冰冷如霜:“左大人,你最好别动我的人。”

“这种冒牌圣女随便换一个就是了。玩玩而已,明雪你不会介意吧?”左大人摊摊手,状极无辜:“或者说,真正的、‘圣女’大人?”

明雪并不搭话,默默转身。

“喂!”左大人的声音提高了些,“楼主什么时候出关?”


明雪没有回头,冷冷道:“这是我第三次回答你了,楼主修炼正在紧要关头。神功大成,自然就会结束闭关出来,你做好你自己的事情。还有,少杀点自己人。明月楼最近战死的人还没有你杀的多。”

说完,不等左大人回答,明雪便带着冒牌圣女径直离去。


左大人留在房间里,不言不语的微笑。

明雪穿行在阁楼间,步子极轻、极慎重,好像每一步都在悬崖边上,偏偏她的眼神又冷漠而茫然,给人以十分怪异的矛盾感。


冒牌圣女战战兢兢跟在身后。

“你脏了。”明雪淡漠出声,忽又唤道:“许都。”


冒牌圣女花容失色,涕泪齐流,跪地求饶:“那个神经病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圣女饶命,念在奴婢这些年为您做事尽心尽力……”


话音未竟,一个全身都笼罩在黑色中的人无声出现,长发披散,脸上带着黑铁面具。


他将长剑利落插入冒牌圣女的心脏,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将所有的痛苦与不甘都掩埋在无声的挣扎中。

明雪看也不看一眼,漠然道:“今天所有侍奉的侍女,全部处理掉。然后,再找一个扮得像的人来。”


许都微微躬身,沉默退下。

(十六)

岳阳城北,金刀霸王的府邸。


占地极阔,显示着主人在江湖的极高地位。

天无雨,但也阴沉沉的。

燕赵抬眼一看,并无免战白旗,于是按剑推门。

金刀霸王高坐太师椅,对门而坐,手按刀柄,金刀拄地。


两排座椅沿途摆下,一直延伸到门口,坐满了各地赶来助阵的高手。

这是燕赵在奈何领的第十四个任务,前十三个任务,只成功了前三个。

在他先后杀了横行河北绿林三十载的豪雄莫七、叛出少林仍活得十分潇洒的弃僧无想、以及天下第一镖局总镖头赵山河之后,后面的十个人都高高挂起免战白旗,以示不敢接战。

江湖人都知道了,奈何壹号有个规矩,他接的任务,若有不敢战的,只要声明认输,便可免死。

作为一个杀手,没人理解燕赵。


作为一个剑客,只有燕赵明白自己。

若连一战都不敢,这样的对手,哪里有交手必要?也不值得豪气歇沾血。

今天,终于又有对手了。


虽然,人有点多。


金刀霸王关元铠,一柄金刀难逢对手,威名响彻江湖二十载,闯下霸王之名。坐镇岳阳城,无论绿林好汉还是左道枭雄,都要卖几分面子。


霸王带刀,岂有后退之理?

满座高手如云,燕赵大步而行,青衫飘飘,直对关元铠而去,竟视满座英雄如无物。


“大胆凶徒!”一名高手拍椅而起,怒不可遏。


剑出,人倒地。

燕赵倒提长剑,步子丝毫不乱,黝黑剑锋上,鲜血滴如滚珠。


满座高手,竟无人敢出第二声。

一开始他杀上门,别人喊他卑鄙匪类。


后来他出手,人们改口称无耻刺客。


现如今,终于升级成大胆凶徒了。

关元铠猛然起身,座下太师椅四分五裂,金刀在手,隐闻虎啸之声。


“好!”众好汉俱都站起,轰然喝彩,声震云霄。

燕赵朗声大笑,振剑直上,一往无前。


关元铠不闪不避,金刀盖面,力劈华山。

锋刃相交,刀剑竟撞在一个点上,发出一声悦耳脆鸣。


关元铠受力不住,连退几步,脚步过去,地砖裂开。


燕赵本是自下而上,借力不足,但他竟纹丝不动。


脚尖一点,长剑再出。

忽有一声高呼传来:青云剑客南宫和到!


一个身着华贵武服的剑客从天而落,直入交战中心。

众好汉面露喜色、交口接耳。

燕赵不闻不问,一剑横斩,青云剑客长剑出鞘,划出一道浑圆,竟将这一剑的攻势消于无形。但燕赵已借势反弹,一剑仍直刺关元铠。青云剑客欲挥剑再上,却已有些来不及。


关元铠奋起余力,于不可能之机横刀于胸前,竟用刀背抵住了这一剑!


正当他心头一松之时,燕赵大步一进,剑尖竟已刺透刀背!


关元铠久经战阵,大刀翻转,就要用刀背拗断燕赵的剑。


燕赵这刻,要么抽剑,要么剑断。


但青云剑客已经袭来,即便抽剑,也未必能及时抵住。

但燕赵不退反进,握剑的手稳如泰山,大步再进,剑尖直入关元铠胸膛!


关元铠不负金刀霸王之名,受此重创,仍不闪不避,气沉丹田,一意要将燕赵的长剑折毁于此!


但任他如何用劲,那黝黑剑刃竟纹丝不动!


此剑刚而不折!

燕赵长剑微收再进,竟带着厚重金刀再在关元铠身上开出一道口子来!

青云剑客游剑江湖,还从未见过如此不将自己放在心上的人,心中大怒,喝道:“鼠辈尔敢!”


剑刃破空,锋锐逼人,显是动了真怒。

燕赵闻声一动,催劲一吐,将关元铠连刀带人震退,回剑转身,格住青云剑客的剑锋。

两剑相击,两人这才对视一眼,同时一震。

“阿和!”


“阿赵!”

两人大笑收剑,拥在一起。

院内群雄都面面相觑,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正道近来风头最劲的青云剑客,竟与邪恶的奈何壹号相交甚笃?还堂而皇之的拥抱在一起?

松开阿和,燕赵笑道:“好兄弟,等我杀了这个耍金刀的,再跟你叙旧。”说罢便提剑要向关元铠行去。

阿和有些尴尬:“阿赵,能不能放他一马?我今次前来,答应了一位长辈要保住金刀霸王的命。”

燕赵看了看阿和,道:“我的壹号继承自我师傅,我不能丢了这个名头。如果他现在认服,我便放他一马。如他不肯……”


他话语未竟,但言下之意谁都明白。

阿和听出了他的坚决,也知道老酒鬼在燕赵心中的地位,于是转头看向关元铠,目光探询:“金刀霸王意下如何?”

关元铠捂住伤口无奈苦笑:“经这一战,我哪里还有脸称王称霸?多谢青云剑客救命之恩,我技不如人,认服便是。”

(十七)

百花楼,岳阳城最贵的酒楼。


天字一号包厢,阿和与燕赵相对而坐。


满桌佳肴,一个个佳丽端着精致食盘轮流转进,将两人只尝过一口的菜肴撤下,又换上新的菜式。


燕赵忽然笑道:“这些年我专心练剑,想不到你在江湖竟已闯下这么大的名头。青云剑客,啧啧啧……”


“为这个名头我可奋斗了好些年,你却一进江湖就成了可止小儿夜啼的奈何壹号大魔头……”阿和装作一副害怕的模样,忽然又正气凛然道:“魔头,今日我便要为民除害!”


燕赵阴阴一笑:“无知小儿,老夫怕你不成?”


两人玩过小时候侠客与魔头的扮演游戏,对视一眼,又哈哈大笑起来。

阿和笑着笑着,侧头看着窗外的风景,似回忆似感慨:“这些年来,人们叫我张和,叫我赵和,叫我李和,叫我南宫和。我知道,很多人心里看不起我,但我不在乎,因为他们眼睛永远只能仰视我,他们嘴上永远只能恭维我!”


他看向燕赵,神情认真:“只有你知道我叫阿和,只有你叫我阿和。阿赵,来帮我吧,所有的富贵荣华,咱们兄弟俩一起分享!”

燕赵收了笑容,也认真道:“阿和,朋友,我只认你。”


又拿出长剑,“路,我只求它。”

阿和点点头,不再纠结这个话题。他们都是不会改变自己意志的男人,互相理解,也互相尊重。

“你知道百花楼,最贵的是什么吗?”阿和吃喝着,忽然坏笑问道。


燕赵挑挑眉:“难道不是百花醉?”


阿和拍拍手,一队美人走入,偌大的包厢顿时显得拥挤起来,“当然是百花!”


莺莺燕燕,一时温香软语柔人心。


阿和左拥右抱,燕赵也自来者不拒。


两人正在兴致上,忽的一声巨响,包厢门被人一脚踢开。

阿和冷了脸色,正要发怒,看到来人,忽然表情尴尬了起来。

进来的是一个女人,一个衣着异常华贵的女人,眼睛大而亮,峨眉弯且长,琼鼻红唇,姿容亮丽。


只是此刻脸带寒霜,竟有杀气凛凛的感觉。

“飞凰,你来了?”不等来人说话,阿和不着痕迹地推开怀中佳丽,三步并作两步,关切而真诚地握住了她的小手。


像是等她已久,又如迎来了翘首以盼的救世主。


南宫飞凰狠狠甩开,气势汹汹:“好像我不该来?”


阿和这时已经从骤然惊吓中恢复过来,俊朗的脸上笑容真诚,他丝毫不觉尴尬的又去牵住了女人的手:“你来的正好!我正要给你介绍我的好兄弟!”


阿和对着燕赵努努嘴,对南宫飞凰介绍道:“这就是我常跟你说的燕赵,我兄弟!他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偏好……哎,少年英雄嘛,难免如此。”

说完还痛心疾首的摇了摇头。

一个纯情少侠为了招待好色友人不得不虚与委蛇的形象深刻而鲜明。

燕赵这时哪里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在心里已经把阿和打得满地打滚了,脸上却强行挤出了一抹笑容,手里还着意地在怀中佳丽臀部上捏了一把,惹得一阵娇嗔。


他笑得十分尴尬,但在南宫飞凰看来,却显得非常的春心荡漾。不过碍于阿和,她不便说些什么,只是礼仪式的微笑致意。

“你们都下去吧。”阿和挥手叫佳丽们退下,拉着南宫飞凰坐上席,这才非常认真的跟燕赵介绍道:“这是南宫飞凰,我的女人。”


南宫飞凰倒也不做娇羞样,落落大方。


燕赵拱手为礼,坦荡自然:“今日除长剑外身无贵物,就不以阿堵物献丑了。他日你们大婚,必有诚贺。”

南宫飞凰贵为南宫世家嫡女,并无兄弟姐妹,也没有一个成器的叔伯兄弟,可以说基本已经确定是南宫世家下一任家主,作为武林八大世家之一的继承人,她什么样的人没见过?


但她此刻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瞧起来好色的剑客,认真说起话来,却有一种让人没有办法不信任的魅力。


“燕兄弟客气了,你是阿和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咱们江湖儿女,没甚么虚话可说,来, 满饮此杯便是。”

觥筹交错,宾主尽欢。


看得出来阿和是真心的,他也确实找了个好女人。燕赵朦胧着醉眼,忽然想到了一双眼睛。

总是迷茫的,迷茫而没有方向的看着他。

(十八)


明月楼,左大人衣带当风,大步急行,直奔顶楼而去。


脚步停住,明雪推门而出,将他挡在门外。

左大人有些惊讶,笑道:“哟,明雪,你不是出去了吗?”


明雪却殊无笑意,冷冷道:“可惜你安插在我身边的人表演太拙劣。”

“你说笑了,谁敢在圣女身边放人?”左大人笑容不改:“所谓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戏子婊子本一家,哪个戏子瞒得过婊子?”

明雪面无表情:“若无其他的事情,便请回吧。”

左大人知道再恶毒的语言对眼前的这个女人都没什么效果,撇撇嘴以示无趣:“楼主什么时候见我?”

“闭关结束,自会见你。”

左大人伸指叩了叩剑鞘,笑问:“如果我现在非要见她呢?”


明雪闭嘴不言,但纹丝不动的身形已经表明了答案。


带着黑铁面具的许都无声无息出现在她身前,按剑不语,蓄势以待。


“哈哈哈……”左大人纵声笑道:“就凭你们两个,就想拦住我?”


长发无风自动,杀机如狱。

明雪的声音平淡无波:“楼主出关后,会不高兴的。”


这话像一张休止符,及时地遏住了局势。

左大人按剑的手飞快收放,显然已经快要按捺不住心中的杀意。


但明雪的目光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僵持良久,他终于松开剑柄,笑道:“明雪你的武功进境很快,很不错。不过,你应该知道我的耐心一向不太好。”

左大人转身离去,在快要下楼前忽然折转回来,不顾许都严阵以待的架势,凑到明雪面前,露出一个迷人的笑容:“你好像很恨我?”


又似是无意道:“我什么时候失手杀了你全家么?”


开着恶毒的玩笑,左大人大笑着离去。

明雪面无表情。

燕赵跟阿和在一起混了几日,喝酒叙旧,十分畅快。


这一天阿和穿戴出奇严整,锦衣华服,俊朗而富有威仪,也不说喝花酒的事情了,拉着燕赵便走。

南宫府里,这时除了几个镇守一方无法脱身的,重要人物几乎全部到齐。族老、高手、新秀……还有各地前来观礼的江湖名宿,济济一堂。

今日,是南宫世家确立下一任家主的日子,这是足以影响整个江湖的大事。


少林、武当、华山等天下名门,独孤、东方、许、陆等江湖世家,都派遣了重要人物前来。


许多小门小派,都以能受邀观礼为荣。

燕赵跟着阿和,在南宫府里自由穿行。看得出来阿和在南宫家人望甚高,路上遇到的人都纷纷主动行礼。阿和一一微笑致意,真诚而随和。

两个年轻剑客边走还边小声议论:“青云剑客可以算是现在江湖上年轻一辈中的第一剑客吧?”


“谁说不是呢?你知道前几日吗?在金刀霸王府,奈何的壹号凶威滔天,杀得金刀霸王都低头投降,但青云剑客一露面,壹号就俯首称臣啦!”


“这事我也听说过。现在他老跟在青云剑客身后,据说就是想求得几招指点呢……”

两人声音虽低,但在燕赵与阿和这等高手的耳中,比之大喊大叫也没什么区别了。


阿和尴尬笑笑:“为了顺利接位,飞凰用了一点点造势手段,事先我也不知情,阿赵你别见笑……”

燕赵摇头失笑。


心里却知道,他与阿和的路,已经不同。


他们都是孤儿出身,在剑术有成后,都不肯委屈自己,都穿最好的衣裳,去最贵的地方,喝最好的酒。


但不同的是,燕赵可以享受这些,也可以毫不犹豫的丢掉这些,阿和却已经不能够了。权势、地位,才是他现在的追求。


换做以前,阿和应该知道,剑客的名声只用剑去取,现在他却已不萦于心。

都在向前,终于相见。但一路走来的风景,早就不知不觉的将行人改变。

又有几人能坚持梦想,不忘初心?

这并不会影响他们的感情,只是鞘内的豪气歇,终究寂寞了些。

阿和把燕赵安置在会场前一处显眼位置,便匆匆去了。


周边都是武林名宿、江湖豪雄,这些声名显赫的大人物中,燕赵年轻的面容显得格外特殊,引来不少目光。


燕赵泰然自若,抱剑养神。


无关人事,他一概懒得理会。

(十九)

鼓响,南宫世家现任家主走上高台,虽发须皆白,仍龙行虎步。


他往高台上一站,场内顿时安静下来。


“老夫承先人基业,执掌家主之位三十年矣。自问这三十年来,虽无什么大的功绩,但也算兢兢业业,问心无愧。如今,已年逾花甲,渐觉精力大不如前,处理起族务,颇多力不从心。”


老家主嘴里说着精力不足,但发言仍声如洪钟:“所幸,小女飞凰,练功不辍,或能为我分忧。今将家主之位……”

“等等!”一个五十余岁的高胖老者忽然出声,大步走上高台,站在老家主面前,神情激动:“飞凰这孩子虽然不错,但毕竟是个女子,如何能承继祖宗基业?”


众皆哗然。

南宫世家家主传位,所有阻碍在这之前应当早就打通,怎会在传位大典上闹出幺蛾子?以老家主的掌控力,理应不会出现这种事情。

老家主也似十分惊怒,他上下打量着出声的老者,声音低沉:“老四,有什么意见等客人走了再说。”


老四却不肯稍让:“大哥,你一向精明,这次怎的犯了糊涂?南宫家传承几百年,几时出过女家主?飞凰一介女流,如何服众?在座武林同道,哪个不在看我们南宫家的笑话?”

“四叔,我倒想问问,女流之辈怎么了?”


南宫飞凰轻飘飘飞上高台,华裳带风,身姿妙曼,真似一只飞凰。声如银铃,却带着一股子不肯让人的自信。


南宫飞凰直视着高胖老者,从容自信:“我南宫飞凰难继大业,莫非您家那位怡红院断腿公子就能承继了?”


人群哄笑。


南宫家四长老的儿子,文嬉武废,一无所成。有一次在怡红院买春,与人起了争端,竟被几个地痞流氓打断了腿,是江湖上有名的笑料。


四长老涨得老脸通红,偏偏这种丑事又避不过去,只得恨恨道:“那个不成器的小子是扶不上墙。


但我提议的是剑飞。他若要做家主,我想大家是都不会有意见的!”

老家主变了脸色,转头阴测测看着下方端坐的一个长须在胸的高瘦老者:“老三,这是你的意思?”

南宫家三长老弹弹袍袖,笑道:“我想,这应该是大家的意思。”

“我觉得剑飞少爷不错!”


“我支持南宫剑飞!”


不时有人高声呼喊。

燕赵皱了皱眉,这南宫家主的掌控力实在有问题,三长老四长老选在传位大典猝然发难,必已做好万全准备,恐怕今天风波不小。

“没想到剑飞堂兄竟有如此人望,而我之前竟不知晓。倒是飞凰眼界窄了。”南宫飞凰稍稍刺了一句,又嫣然一笑,“咱们是武林世家,就别说那些虚的了。剑飞堂兄若是觉得自己堪担大任,叫他上来,咱们用剑说话便是。”


一番话语,不让须眉,赢得满堂喝彩。

峨眉掌门也自颔首,赞道:“南宫老儿生了个好女儿。”

三长老毫不在意地捻须微笑:“既然飞凰都这么说了,那剑飞你就上去指点指点你堂妹吧。”


竟顺势直接越过老家主,把这事敲定了,行事不可谓不老辣。若是南宫剑飞斗剑获胜,则南宫飞凰接位之事势必黄了,到那时纵然老家主如何有威望,只怕也补救不过来。

一名劲装男子飞身上了高台,身量高大形容俊朗,他拱手一圈,笑容明朗:“既然飞凰堂妹相邀,剑飞便上来献丑了。”

南宫飞凰提剑于身前,道了声:“请!”


南宫剑飞按剑回礼:“请!”

一剑当前,剑出不悔。


南宫飞凰人随剑来,真如飞凰清啼,飞天遏云。

这一剑来得太快,南宫剑飞未及出鞘,只得接连后退。


南宫飞凰一剑占得先机,不肯稍让,一步进于一步,剑锋飞转,如雨打萍荷。


而南宫剑飞虽拔剑出来,但剑式散落,已难成势。竟似那萍荷一样,在狂风骤雨中飘摇无定。

高台下三长老猛然站起,情绪一时失控,他真没料到,南宫飞凰剑术精进至此,南宫剑飞一招失利之后竟再也挽不回颓势!

南宫剑飞面色惨白,在南宫飞凰的层层进逼之下左支右绌,渐渐难继。


眼看就要败退,忽然把牙一咬,长剑一折,如羚羊挂角,似天外飞来。


这一剑,凌厉、强势,竟于绝不可能之机,放出璀璨光华。

少林方丈惊呼出声:“明月剑诀!”


明月楼仗之以纵横江湖的绝顶剑术!即使是在明月楼,也只有核心中的核心能够得传!

南宫世家三长老心中顿沉,暗恨儿子沉不住气,把心一横,正要发动所有暗手,一柄剑已经搭在了他的脖子上,剑未动,但寒芒似已割破肌肤。


“你布置的人现在全部沉在河底,明月楼远在天边。差不多半个武林都聚在这里,量他们也不敢来惹事。所以,我劝你最好冷静点,不要动。”阿和声音很冷:“你一动,就死。”

南宫剑飞不惜使出隐藏已久的明月剑诀来谋求逆转局势,就是因为他知道这一场输了就没有以后了,哪怕暴露跟明月楼的勾连也在所不惜。


明月剑诀于他,可以说是杀手锏一样的存在,在场许多人都以为南宫飞凰已岌岌可危。

但阿和仍选择第一时间控制三长老,而不是去救场。


他自然不可能不在乎南宫飞凰,所以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认为这一剑根本就不可能对南宫飞凰造成什么伤害。

面对南宫剑飞如此突然凌厉的一剑,南宫飞凰只是轻蔑地一笑:“你就技止于此了吗?”


剑纵云天,切割空气,声似凤鸣。


刷刷刷,三剑各成机杼,从三个角度碰撞切割,将南宫剑飞的剑式切割得七零八落。


横剑一转,一只手自腕处齐骨而断,南宫剑飞抱臂痛嚎。


一个失去剑的剑客,没有任何人会去关注他。


他的剑,在那只断手上。

老家主眉头都不皱一下,只是冷冷一笑:“还真是上来献丑的。”

南宫飞凰归剑入鞘,在四长老面前招了招,左手点了点南宫剑飞,右手拿着剑朝台下划过一圈:“这柄栖梧,是南宫家家主佩剑。凤非梧不栖,我们南宫家,从来高洁自正。就凭这个使明月剑诀的南宫剑飞,当真有资格佩此剑吗?”


“是你们瞎了,还是我瞎了?”


问到最后一句,已是声色俱厉,杀机蕴发。

高胖的四长老呆立当场,忽然跪倒在老家主面前,老泪纵横:“大哥,我是一心为家族着想,别无他念啊。我真的不知道剑飞这个混账居然跟明月楼有勾连啊!”

老家主拍了拍四长老的肩头,柔声道:“老四,我当然相信你。剑飞这个孩子,是我们从小看着长大的。他现在与明月楼勾连,还图谋南宫家的家业,我很遗憾,也很难过。但大义面前,我们不能顾念私情。你说对吗?”

四长老颤抖着点头。

老家主随手拿过一柄剑,放到四长老手里,声音亲切:“那么,老四。放手去做吧。”


四长老拿着剑,颤颤巍巍地走向地上的南宫剑飞。

“老四,你敢!”三长老厉声大喝。

阿和长剑一转,将他剩下的愤怒全部堵回咽喉里,顺着鲜血流淌出来。

“我说过,你一动,就死。”


阿和冷声说道。

(二十)

三长老死得干净利落,四长老见状不敢再迟疑,步子一下就稳定了许多。

南宫剑飞抱着断手不停向后挪动,流泪道:“四叔,不要,四叔,您一向最疼我……四叔……”

寒光划过。


四长老将剑倒转,交还给老家主,颤声道:“家主大人,幸不辱命。”

老家主接过剑,点点头,又转身对着台下拱手:“不曾想今日出此家丑,让各位见笑了。”

各路豪雄吩咐回道,哪里哪里。

峨眉掌门更是高声赞道:“哪里是家丑,老尼只看到贵女南宫飞凰,当真是超卓不凡,放眼整个武林,也没几个及得上她的男儿。若非她已是南宫家家主,老尼都动了收徒之心!”

老家主笑得老脸灿烂,连声谦逊。


早有下人上来收拾掉尸体,场面回到最初,似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老家主清了清嗓子,洪声道:“今日我将家主之位,传给小女南宫飞凰,请诸位江湖同道见证!”

南宫飞凰站在台上,手持栖梧,华裳飘飞。美目流转,顾盼生姿。


在场南宫世家成员均高呼家主!

“那么,现在我就是南宫家的家主了?”南宫飞凰问道。


众人点头。


“那么,以后南宫家是我说了算了?”南宫飞凰又问。


老家主苦笑点头。


“那么。”南宫飞凰忽然狡黠一笑:“我宣布,将家主之位,传予南宫和!”


众皆哗然!

阿和不但唬到了武林八大世家之一的嫡女,现在还要把这个世家都唬到手?

燕赵正在喝茶,忽然一口水喷了出去,只得连连咳嗽来掩饰尴尬。

“荒谬!南宫家主之位,怎能传给外姓子?”有人高声喝问。

南宫飞凰凤脸含霜:“南宫和不是姓南宫?”

“他现在虽姓南宫,但却算不得南宫家的人!”一个族老站起来质问老家主:“这事您管吗?我南宫家数百年传承,如何能传位给一个毫无南宫家血脉的人?”


老家主笑道:“阿和这个孩子,我一向视如己出,怎么不算是南宫家的人呢?再者说,以后阿和老了,他和飞凰的孩子继承家主,那怎么不算是南宫家血脉呢?”

“青云剑客南宫和,先入威远武馆,从馆主姓张,学艺三年而功成。转拜崆峒赵远志为师,两年后青出于蓝,认江海剑李念仁为义父,尽得真传。李念仁死后,拜入南宫世家,改姓南宫,剑术超卓,一柄青云剑,同龄间罕见对手,号为青云剑客!”


忽然一人站起,朗声诵着南宫和的履历,却是华山派传剑长老贺方,年方三十,便已成为华山派传剑长老,一身非凡剑术,在江湖上声名显赫。


他看着阿和,目光嘲讽:“我说得对么,张和?还是赵和?还是李和?”

阿和不气不恼,挥手拦住南宫飞凰,拿出佩剑青云,横在胸前,声音清越:“华山传剑长老?请赐教。”


华山派是什么门派?剑术最负盛名的宗派之一!


传剑长老是什么身份?华山派剑术最好的剑客方能担之!


阿和虽然也名声不俗,却也一直只算是后起之秀。


而现在,面对贺方的侮辱,他竟是懒得说,懒得辩,直接横剑为言!

“哈哈哈哈。”贺方仰天大笑:“四姓剑奴,也想与我一战?你配吗?”

阿和仍是不恼,反而笑了:“我这一生,唯爱掌中这三尺铁,练剑一生,也求剑一生,说我剑奴,我所愿耳!”


“只不过,求剑者,从不拒绝问剑。你如此怯懦,也算一名剑客吗?”

贺方脸色沉了下来:“很好。你的剑,我接了!你一定会为你这么愚蠢的激将法而后悔的!”

人群肃静,都凝神以待这场对决,虽然他们普遍不看好南宫和,但对于贺方的剑术,他们都极为期待。

燕赵忽然放声大笑。


对面关注他许久了的少林方丈忽然唱了一声佛号,识趣地问道:“施主为何发笑?”

燕赵轻弹长剑,看着贺方笑道:“我本想等会儿宰了他,不成想他如此不理智,竟等不及我的剑,便要先死了。”


周围听得这话的人都面面相觑,暗道此人莫不是失心疯了,当着天下英雄的面,竟出此狂言。


就连贺方,也冷冷看了他一眼,杀机凛冽。

“阿弥陀佛……”少林方丈低声诵佛,叹道:“壹号施主未免杀气太重,奈何无前路,还是早日回头为好。”


这个看起来粗眉大眼的臭屁小子,竟然是恶名昭著的奈何成员?还是壹号?


顿时燕赵周围方圆三米的人都往外移了一步。

“好兄弟,何须劳你出手!”阿和也放声大笑,意态自如。


两兄弟谈笑如常,竟浑不将华山派传功长老放在眼里。

“匹夫!”贺方怒极,拔剑腾空。


剑绽寒芒,如华山险峰。高空耸立,穿云刺雨。

然而,云散复还聚,如何能被切碎?


青云剑划破长空,似云散风流,任性自然,却又妙不可言。

云雾缭绕,华山难寻。

两人甫一出手,竟已陷入最激烈的交锋!

叮~!


长剑坠地的声音,如此清脆。

众豪杰惊讶看去,贺方发髻散乱,失魂落魄的呆立当场。


阿和执剑微笑:“承让!”

华山派传剑长老,整个江湖最富盛名的剑客之一,竟如此轻易的败落当场!

老家主让人扶下去贺方,在台上微微一笑,打着圆场:“凰儿,你这份嫁妆,可真够重的!”


老家主显然早已知道此事,甚至这个决定或者就是他做出来的。


先是纵容三长老四长老暗中串联,让名正言顺的南宫飞凰挟大义与实力将反对势力摧枯拉朽一般摧毁,然后再推出本该受到极大阻力的南宫和。但这个时候,真正有影响力的两个反对派长老,一死一降,再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而此刻阿和又以绝对的优势击败贺方,掌权南宫世家,再无阻碍。

南宫飞凰毫不扭捏,上前骄傲地挽住阿和:“我南宫飞凰看上的男人,我只觉得嫁妆还轻了些!”

人们欢呼雀跃,乐见其成。


饶是在场许多名宿都见惯了风浪,也不由得露出会心的微笑。

英雄儿女,情深意重,如何不赏心悦目?

南宫和当仁不让的作为家主站在台前,感受着万众瞩目。他闭上眼睛,微微的陶醉,又很快睁开,梦想似乎遥不可及,又好像尽在手里。

还有事情没做完。

“各位武林同仁,我南宫和,还有一事要说!”

(二十一)

大家都安静下来,静静等待南宫世家家主的发言。


这是力量,权势的力量,武林八大世家的力量。

“今日,本是我南宫家的大好日子!但家族三长老竟公然叛门,那南宫剑飞的明月剑诀,想必大家也都看得清楚!”阿和按剑直陈,意态激愤:“明月楼欺我何甚!”

“上月初八,山东雷家,因不肯屈服明月楼,满门被灭,仅有一子得免!”


一个身上缠着纱布的男子一瘸一拐地走出来,神情沉痛,正是雷家仅存的三子。

“去年春节,飞云马场上下被屠了个干净,这是谁做的?明月楼!”阿和掏出一叠纸,扬手撒开,“这是当时负责此事的明月楼成员的供词!”

“如今,就连武林八大世家之一的南宫家,他们也敢来伸手!”阿和怒喝一声,声音震云:“明月楼欺我南宫家无人吗?欺我正道武林无人吗?”

群豪议论不已,纷纷痛陈明月楼行事霸道,作风狠辣。

当下就有豪杰发声:“青云剑客,你有什么章程就说出来,我们都支持你!”

“明月楼欺压武林,纵横霸道。当年明月楼崛起,我们沉默,如今他们肆虐武林。去年明月楼杀上雷家,我们沉默,雷家江湖除名。今日他们干涉南宫家传位大事,我若再沉默,明天他们就敢直接杀上南宫家!今日大家若再沉默,明天他们就敢杀上你们家!”


“我南宫和虽然武功低微,剑术平平。但愿以此七尺之躯立誓,明月楼,我誓灭之!”阿和踏前一步,“皇天后土,共鉴此誓!”

“好!”


“青云剑客好样的!”


“少年英豪,义薄云天!”


不时有人高声支持,一时间人情激愤。

阿和点头致意,朗声道:“今日,趁着各路豪杰都在,择日不如撞日!南宫和在此提议,我们就此成立诛月联盟,共商灭明月楼大计!以为武林清邪祟,为天下树正气!。”

看着阿和意气风发的脸,燕赵忽然心中一动。


莫天机上次断言明月楼撑不过三个月,却一直没看到江湖有什么动静,但今天,第三个月刚刚开始。半个武林的势力都聚集在此,若真成了事,只怕明月楼也岌岌可危。

“我峨眉愿促成此事!”峨眉掌教虽是老尼,却一向嫉恶如仇。


“我们东海七雄,愿助青云剑客一臂之力!”


武当掌教抚须道:“维持武林公义,武当义不容辞!”

想不到南宫家筹谋如此之深,每一次以为知道了他们的真正目标,一转眼他们又展现出更深的目的。

武林八大世家,当真不是浪得虚名。

时势已经如此,共灭明月楼是大势所趋,诛月联盟的倡议者固然能赢得不少声望,但现在争夺盟主之位才是正理。


少林方丈也出声道:“少林一向是武林泰斗,诛恶大事,老僧岂有置身事外的道理?”

也有人提出异议。


“今日只为观礼而来,若谈及其他,恕我们河西四鬼不能奉陪!告辞!”一个佩鬼头刀的男子当下便起身带着人要走。


河西四鬼是兄弟四人,武功超群又兼心狠手辣,手下门徒众多,在河西颇有影响力。

“明月楼罪深孽重,天下共诛之!”南宫和目光冰冷,“你们如此慌张,莫不是也与明月楼有勾连?”


不等鬼头刀男子辩解,南宫和人随剑至,青云剑流转如意,只一合,便割下他的头来。


“那便做河西死鬼吧!”南宫和一手高举头颅,一手直指河西四鬼带来的人手:“共戮此明月楼之贼,祭诛月联盟旗!”

人群激愤,拔剑共诛。片刻功夫,河西四鬼连同他们的手下便全部横尸于此。

“阿弥陀佛!”少林方丈低声宣号,看向阿和:“施主既促成此事,可有具体章程?”

阿和从容将手中头颅放在一个红布托盘里,留做祭旗用,侃侃而谈:“联盟既成,首要自是推出盟主!”

说完他扫视一圈,言语不竟,但已意态明显。


天下英雄,舍我其谁?

场面冷了一瞬,忽又热烈起来。


一位豪杰高声道:“武当掌教冲平道长,剑术通神,德高望重,我推选他做盟主!”


又有好汉出声:“依我看,少林觉明方丈更适合此位!”

群雄各执己见,众说纷纭。

“我以为!”东海七雄的老大忽然出声,“明月楼高手如云,只有最强者,才能够带领我们胜利。咱们江湖中人,何不以武定座?”

“本该如此!”金刀霸王关元铠忽然出声附和,以他和东海七雄的江湖地位,既提出方案,只要不是漏洞百出,便没有不通过之理。


一时间群雄纷纷点头。

南宫和见状,向前一步,拔剑出鞘,声透重云,“我南宫和不才,愿以此剑,问过天下英雄!”

如此豪迈自信!

(二十二)


风也静,云也静。


一时无声。

在座无不是武林英豪,然而南宫和开口邀战,竟没有几人敢应下。


河西四鬼声名赫赫,却一招便授首。


华山贺方名震武林,却撑不过几合。


满座高手如云,却有几个自忖能打下如此战绩?


这可不是切磋过招,南宫和虽然年轻,下手却果决狠辣,有几人敢放手一战?


而地位尊崇如各派掌门,又拉不下脸来主动向一个小辈邀战。

是以南宫和按剑四顾,一时间天下英雄皆不言语。

若顺势如此当上了盟主,也无不可,但阿和岂肯接受这种不够彻底的荣耀?

“冲平道长剑术通神,小子练剑经年,亦早已耳闻。今有此机会,幸何如之?还请道长赐剑!”


在场英雄如云,但论地位、论实力,武当掌教冲平道长都是站在最强者那一栏。


要邀战,便直接对上最强者!

“狂妄!”冲平道长身后一个黑白道服的弟子怒声喝斥:“凭你也想接我师傅的剑?且先问过我!”


大步走出,步履平稳,双目如电,显出不凡修为。

“如果是你大师兄来,我还愿意跟他过几招。但你若想上来浪费我的时间,我会杀了你。”南宫和并不动气,声音平淡之极,平淡中又带着难以形容的自信。


他说话的时候,看也不看这名武当弟子,只是依旧看着冲平道长,平静,自如。

那名武当弟子气得脸上涨红,正咬牙要上。

“好了,退下吧。”冲平道长叹了口气,在见识了南宫和的剑术之后,实在没办法忍心看着自己的徒弟去送死,“冲平虽是道人,亦是剑客。南宫小友邀战,冲平既为剑客,岂有不接之理?”


说罢起身,走向台上,神态从容,大步如飞。道服鼓涨,其中似有风云激荡。


一代宗师风范,尽显无遗。

南宫和躬身行礼,既是表现对这位武林泰斗的尊崇,也是表达对一个前辈剑客的敬佩。

两人站定,全场肃静。


连燕赵也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这绝对是江湖近十年来最精彩的剑客对决,安能错过一瞬?

冲平道长作为前辈,自然不可能先动手。

风起了。


南宫和的剑也动了。


云随风,自由也不自由。


剑腾云,似缓实急。

这一剑自由飘转,如云游天空。虽有百般幻化,却仍不可捉摸。

冲平道长目光赞叹,剑抱方圆,以一代宗师之尊,竟未攻先守。

燕赵心中赞许,这才是真正的剑客。从不为剑之外的因素干扰。

南宫和七息之间连攻十八剑,每一剑都勾云带雨,妙至毫巅。


但冲平道长不慌不乱,三尺剑隔出三尺墙。方圆三尺之内,风也进不得,云也进不得。


在外人看来,冲平道长抱剑守圆,南宫和绕圆而走,连轴而转。


剑刃碰撞,铿锵不绝。

南宫飞凰面带笑容,看似平静,但她紧紧抓住老父衣袖的手却出卖了她。常言道,久守必失,但太极剑岂能以常理道之?冲平道长剑守方圆,几乎已是立于不败之地。纵然南宫飞凰对阿和无比信任,却也免不得担心情郎。

有位名宿当场就叹道:“青云剑客果真不凡,但冲平道长还是技高一筹啊。”

台上仍是铿锵之声,不绝于耳。


但过得一阵,大家都发现了不对劲。


已经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剑仍是剑,圆还是圆。

南宫和竟似不知疲倦,每一剑都如最初一剑一般迅疾,每一剑都似全力以赴。


剑似乎永无止境!

冲平道长虽然仍守得固若金汤,却也渐渐有些乏力。


按说防御要比攻击省力许多,但从剑上传来的压力,没有一刻停歇,不曾有半分减弱。


不能再守!


冲平道长当机立断,长剑一震,方圆尽碎。


哪个剑客不想求胜?


纵然武当剑术以守为主,但也绝不是没有攻击手段!

三尺剑圆方碎,一点寒光已出。


像是困守许久,终于裂笼而出的猛虎,撕风而去!

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

最擅守的剑客,必然也最懂得攻击!

南宫和忽然笑了,那一抹笑意从嘴角泛起,逐渐绽开,变成一个让在场所有人都难以忘怀的笑容。

他笑了。


剑绽重光,剑成云海。


云海翻腾,铺天盖地。

冲平道长一点锋芒,固然锐极,又怎么冲得破漫天重云?

云静,剑止。

冲平道长还剑入鞘,也不去抹嘴角的鲜血,只叹了一声:“青云剑客确然不俗,是贫道输了。”

燕赵看得手痒不已,豪气歇也似在鞘中躁动不安。


谁能以始终不变的锋芒久攻不歇?南宫和也绝不可能强至那种地步。


所以他也一直在强撑,以绝顶的毅力绝强的控制力,不露分毫倦意。这才逼得冲平道长撤下剑御,行险一击,以攻对攻。


用耐心而细致的等待,换取最后一剑的锋芒。也许冲平道长只要多撑一刻就能不攻而胜,但剑上无也许,他输得不冤。

南宫和拱手为礼,目送冲平道长下得台去,嘴里也溢出一口血来。


这口血他本可以忍住,但是他没有。

冲平道长的剑术,值得所有剑客的尊重。

“那么。”南宫和竟毫不停息,认真对台下行了一礼:“觉明方丈佛法高深,武道入化,南宫和神往已久,还请方丈不吝赐教。”


世人皆知,少林武当,泰山北斗。


而南宫和刚战北斗,以受伤之身,竟又挑泰山!


其自信豪越,简直无以复加!

(二十三)


觉明方丈低宣佛号:“南宫施主剑术超卓,老僧也是极佩服的。盟主之位,施主一力担之之,老僧并无异议。”

燕赵笑了笑,心想,这神神叨叨的老和尚,倒也颇有智慧。现在战南宫和,胜也无光,败了则……


不如不战,倒还保持了高僧风度。

大局已定。


南宫和环圈一礼:“既然大家都没有意见,那我就腆居盟主之位了。”

谁敢有意见?


有意见的贺方颜面扫地,有意见的河西四鬼已经变成死鬼。


谁会有意见?


武当少林的掌教一个落败一个服软。


放眼整个武林,谁还有资格有意见?

随着南宫家的人非常利落的摆好一切誓盟的仪轨,一应布设,无不完备。大家才意识到南宫家竟早有准备,所谓立族以来第一个女家主,不过是为了掩盖他们谋求盟主的意图。

而为了今日之会盟,阿和暗中又做了多少准备?


攻伐明月楼,江湖上的呼声非是一日两日,但为何只有今日才成行?


南宫世家的布局,只怕不是一两年之功。

当日金刀霸王府阿和只身去救人,赢得了金刀霸王的拜服,今日支持他的人,有一部分都是关元铠的人脉。


阿和闯下青云剑客的名头,类似的事情不知做了多少。如今谋划浮出水面,支持他的人数不胜数。


当然,谋划再深,江湖最后还是要靠实力说话。而阿和剑术上的天资,是老酒鬼当年都赞叹不已的。今日冲平道长之败,一举为他的实力做下了最强的注解。

看着阿和意气风发地端坐主位,燕赵由衷的为他高兴。

所谓诛月联盟盟主,究其实际,便说是武林盟主也无不可。攻灭明月楼之后,如何掌控联盟,把它变作名正言顺的武林盟,阿和还会缺乏这样的手段吗?

曾经的兄弟,如今竟可以说是武林第一人了。即便是明月楼主,也没有这样的权势地位。

阿和行事果断,组成联盟之后只怕立刻就是与明月楼开战。当初在太白楼,自己还不太相信莫天机的话,明月楼如日中天,怎会撑不过三个月?没想到他的谶语,竟落在阿和身上。


想到这里,燕赵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急忙告辞离去。


阿和虽然诧异,但这时正是他忙碌的时候,也没工夫去搭理兄弟的小小心事。

走出南宫府,燕赵急急忙忙便去马市寻马,他要赶路。


他突然想到,明雪似乎现在正身在明月楼里,好像是明月圣女的贴身侍女,阿和攻伐明月楼,万一殃及池鱼可怎么办?

燕赵大步如飞,匆匆转过一处街角,行了几步,忽的又停住,倒转过来,退到一处酒铺前。


一个明艳动人的女子安然而坐,柳叶细眉。小巧琼鼻,红唇皓齿。


她一袭黑衣,衬得愈发肌肤胜雪。


唯有一双总是淡然冷漠的眼睛,此刻竟带了一丝笑意。


“公子行色匆匆,欲往何处?”

燕赵也不客气,大马金刀的在女子对面坐了,正容道:“欲寻明雪姑娘而去。”

明雪取了一个玉壶,为燕赵斟了一杯酒:“可是为诛月联盟之事?”

燕赵心中一惊,阿和此次形事,之前全无动静,就连与会的武林英雄,也全都不知情,都以为是参与南宫世家家主传承而已。这也是导致群雄准备不足,以至于阿和顺利夺得盟主之位的重要原因之一。


而现在盟约刚成,自己将将出门,明雪竟已知道了此事?


就连一个侍女都知道了此事,尽管是圣女的贴身侍女,但这是不是就说明,明月楼早已准备良久?

那阿和可就危险了!

见燕赵眼中带惊,明雪摇摇头,轻声道:“此事并不难猜。南宫和一向心比天高,绝不是久居人下之辈,肯在南宫家奋斗多年,也无非是他老岳父早就暗中许诺的家主之位。而南宫飞凰此人,虽然天赋不错,性子也好,但却是个痴情人。无论南宫和要做什么,她也只会毫无保留的支持。”


“从五个月前开始,南宫家各地的势力都有所收缩,精锐力量暗中不断调入总部。这显然不是家主传位可以解释的,南宫家必然有更大的动作。那么,这个动作是什么呢?”


“这两年,南宫和一直奔走江湖,这里插一脚,那里插一脚,说什么行侠仗义。但据我的了解,他可不是行侠仗义的人。”说到这里,明雪瞟了燕赵一眼,似笑非笑:“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他。”


“那么,他突然收拢人心,是为了什么呢?区区一个南宫家的家主,显然不足以让青云剑客如此用心良苦。”


燕赵心中震动,浑然不觉为什么明雪一个侍女,说到南宫家却如此轻描淡写,竟似毫不看在眼里。要知道,这可是武林八大世家之一!

“能让青云剑客动心的事情,也不太多。满打满算,武林盟主能算一个。而若想最快当上武林盟主,明月楼岂不是一个最好的借力对象?”


明雪举起酒杯,对着燕赵侧了侧,一饮而尽,说不出的意态从容。


燕赵不语,心中却暗生波澜。南宫家的一举一动,都在明月楼的视野中?

仿佛洞彻了燕赵的想法,明雪又道:“别担心,南宫和在我的视野中。但明月楼的视线却看不到这样的后起之秀。”


她话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似嘲讽似感叹。


“而且,这也仅仅是我的一些推测。未必就一定是事实。”

一些推测?


整个南宫世家筹谋这么久的一件大事,在她的眼中竟洞若观火!这还仅仅是一些推测?


不过,她的视野,和明月楼的视野并不一致……

燕赵忽然醒觉,他看着明雪眼睛,一眨不眨:“要我帮忙把你带出明月楼吗?”


他认真之极,明雪毫不怀疑,只要自己点点头,燕赵就会毫不犹豫的与明月楼为敌。


尽管这是江湖上最强的势力。

明雪对视着他,虽然时光流转,但这双眼睛还是如当年一样,那其中的坦然如旭日东升,令人心醉,也令人心碎。

明雪本来还有几句话想说,但这刻竟一句也不想再说。她起身便走,只留下了淡淡一句:“进了明月楼的人,从来只有躺着才能离开。”

(二十四)


燕赵站起来,一个戴着黑铁面具的剑客拦在身前。

人未动,剑却在震颤。

但燕赵只是站在原地,目送着明雪的背影离去。


当明雪的身影融入人群,戴着黑铁面具的剑客也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纵然燕赵再木讷,也知道明雪不可能只是明月圣女的贴身侍女。但明月楼自楼主以下,三凶七宿十四煞,并没有一个跟明雪吻合的形象。


在明月楼中,明雪到底是什么身份?

燕赵静立着,又饮了一杯。

“再怎么英雄好汉,也避不过儿女情长。”


酒铺里突然响起一声慵懒的叹息,声音柔软,好似在人的耳边缠绕。

燕赵转过头去,一道布帘掀开,从里间走出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来。步姿婀娜,云袖招摇,眉如远山,眸似秋波。


她的眼神不见悲喜,但透着股怀念的味道,不知是否错觉。

“贰号。”燕赵轻轻放下酒杯,投去询问的目光。

“我们第一次这么聊天,对么?”女人侧身坐下,身段曲折多姿,她轻轻撇了一眼对面的位置,示意燕赵坐下。


燕赵坦然坐了,直视着女人,目光不曾有片刻偏移。


这样盯着一个美人似乎不太礼貌,但如果这个美人是奈何的贰号,只怕没有哪个人敢放松片刻。

“尽管不想承认,但不得不说,你好像救了我一命。”女人嘴里说着生死,神情中却没有一丝挂怀,这仿佛是个再寻常不过的话题,好像在说,你请我喝了杯酒。

燕赵凝眉,扫了一眼明雪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她是来杀你的?”


顿了下,燕赵又问:“她能杀得了你?”

女人笑了,微微一笑,勾魂夺魄:“虽然更不想承认这件事,但刚走的这两个人若真要杀我,我反抗的余地也不会太大。”

燕赵皱眉:“我见过明月楼圣女,她不是明雪。”

“原来她叫明雪。”女人撩了一缕发丝,声音柔软并不坚决,但又斩钉截铁:“尽管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但她一定是明月圣女无疑。我是贰号。”


燕赵沉默了,她是奈何的贰号。奈何的贰号,不可能不知道要杀她的人是什么来历。

“明月圣女是个非常珍惜生命的人。这些年来她一直把替身推在前面,自己总躲在最安全的地方。”女人柔声道:“只要她珍惜生命,我就不怕她。”


她的话语平淡似水,但其中透出的血腥味道,仅仅冰山一角,便足以让人胆寒。

“但加上那一柄修罗剑,就不一样了。”女人把玩着自己的纤纤玉指,一举一动,都牵扯着动人的风情:“曾经的许家大公子都来了,那个叫明雪的姑娘,必然就是明月圣女无疑。”

“八大世家之一的许家?”

“放心,对你朋友的诛月大计没有什么影响。”贰号了然的解释道:“许都虽然出自许家,修罗也是许家传承已久的名剑,但自五年前许都一剑杀了许家七位长老,他就和许家没有半点关系了。”

燕赵只觉有些头晕,阿和苦心积虑促成诛月联盟,本来应该是隐秘之极的事情,怎么自己刚出南宫府,好像整个江湖就已经传遍了?

燕赵缓了缓,问道:“明雪为什么要杀你?”

贰号意味深长的看了燕赵一眼:“奈何没有完成明月楼交托的任务,左大人亲自带人去了一趟,这会儿,奈何镇应该已经不存在了。”


她的声音并没有什么起伏,却自有一种看淡生死的残酷。


燕赵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明月楼既然对奈何开战,那么明雪和许都来杀贰号,也便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哎等等……”女人目光探询的看着燕赵:“虽说奈何的主要成员在左大人去之前就撤离了,损失并不大,但是你为什么一点自责自愧的表情都没有啊?”

燕赵坦然道:“我做事有自己的原则,孟婆安排我接那个任务之前,她也知道我的原则。我按自己的原则做事,为什么要自责自愧?”

贰号叹了口气,目光哀伤,似乎下一刻就要梨花带雨:“可惜没来得及通知拾叁、拾玖,他们还很年轻……”

燕赵侧了侧头:“杀手被人杀,这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


贰号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好像在看一个没心没肺的怪物。她美丽的眼睛,里面全是不敢置信的质询。


任何一个人,被这样的美人这样瞧着,至少也会有些许的不自在。但燕赵竟似全无反应,于是贰号知道,他是真的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心中坦然。

于是贰号笑了,看着燕赵腰间的豪气歇:“你真的配得上这柄剑。”


“你跟他一样,心里只有剑,这世上万事万物,都经历,都接触,却都不萦于心。好,真是好剑客。”


贰号笑着笑着,竟笑出几点泪珠来。

那年初入江湖,被一恶徒看中美色,带人围攻。岌岌可危之际,那磊落剑客踏夕阳余晖而来,一剑十三死。


她从此跟着他不肯稍离,学剑,学杀人,在无数次生死中,以为自己终于能追上他的脚步了,他却一朝沦落。


二十年来朝云暮雨,再见那柄长剑,却没有只言片语。


那个男人虽然心怀天下,剑啸八方,心中却没有一寸的位置留给她。


说不怨,是假的。


可要说忘记,又如何能忘?

燕赵察觉到贰号低落的情绪,隐约猜到了些什么,却不由得沉默了。


怪不得当时初至奈何镇,这女人便帮了自己一次,原来是看在师傅的情面上。


然而他太了解自己的师傅了,那个男人的心里,除剑之外,已经容不下一丁点其他的事物,更遑论一个情深意切的女人。


所以他只能沉默。

(二十五)

尽管女人明明知道结果,却不由得仍有一丝期待。


她多希望燕赵反驳,多希望燕赵能告诉她,那个男人心中,是有她那么一丁点的位置的。


然而燕赵没有。


她了解这个剑客,没有就是没有。


女人期待的目光慢慢黯淡,忽的又一笑,魅惑得颠倒众生,她又说了一遍:“真是好剑客。”


好无情的剑客。

不等燕赵说话,贰号慵懒站起:“你跟他很像,但你应该知道,明月圣女和许都联袂而来,绝不仅仅只是为了杀我。传闻中明月圣女从不改变心意,我很好奇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燕赵当然知道,既然明月圣女亲自前来杀贰号,没有道理反而放过壹号。所以明雪带着许都,用意实在再明显不过。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半途又改了主意。


“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贰号笑笑,转过身,径自离去,只在踏出门槛的时候,向后摆了摆手,好像在跟往事告别。

酒铺旁,忽有歌女清唱:

犹记小儿时,天真陌上行。


摇落梨花似春雨,任由先生说无情。

不懂情的人,最无情。


心中只有剑的剑客,在感情方面,又何尝不是天真的小儿呢?


因为不懂,所以不在意。


因为不明白,所以不会爱

明雪在人流中穿梭,越走越快。许都看着她的背影,眼中有一丝担忧。


行到一处巷口,明雪转进去,猛然停住,深呼吸了一口气。


许都不言不语,只是默默地守在旁边。

“对,我的心乱了。我本该杀了他,消除变数。”明雪叹了口气,靠在墙上。


“每个人都会变。我以为他也不例外,但是他没有变。”


明雪喃喃的又强调了一遍:“我看得出来,他没有变。”

“所以他不会成为那个变数,相反,他会帮助我,成为我的助力。”明雪边说边点头,仿佛正在说服自己。

许都伸出一只手指,指了指天。

明雪摇摇头:“莫天机的想法无从捉摸,我跟左大人都想清除这个最大的变数,但都找不到他。但我相信,无论莫天机怎么布局,燕赵也不会阻碍我,因为他答应过我,很早之前就答应过。”

许都沉默着,黑铁面具下看不到表情。


在他的认知中,明月圣女从来没有这么信任过一个人。准确的说,明雪从来没有信任过任何人。

但明雪从来也不需要他的交流。

奈何镇,处处横尸。


一只雪白的武靴踏出,在尸体与血泊中犹豫了一下,落在一块干净的地砖上。

老叟、幼童、道士、歌女,各形各色的人,无一幸免。


他们死得并不冤枉。


因为在奈何,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杀手。


杀手被人杀,简直是死得其所。

但雪白武靴的主人,从来也不会在乎这些。


他背负双手,小孩一样在街上左腾右挪,在尸体与鲜血中寻找干净的落脚点,脸上带着温润的笑容。

“左大人。”一个穿着赤红武服的光头壮汉大步走来,脚下毫无避忌,踏到石砖,隐现裂缝,踩到头颅,脑浆迸裂:“都解决了。”

左大人也不看他,自顾笑道:“赤宿,刚杀了几个高手?这会儿杀气这么禁不住。如果血溅到了我衣服上可怎么办?”

赤宿神情一紧,凶暴的气息瞬间收敛,认真答道:“只遇到两个硬点子,好像是奈何的拾叁、拾玖。”


左大人扯了扯嘴角:“你真不错,杀得很准,那都是我放在奈何里的人。”

赤宿脸上一白,半跪在地,低头请罪:“赤宿实不知情。”


身形巨大的赤宿,跪在左大人身前,像一只无助的宠物。

“你这个遇到高手就要杀,就留不住手的坏习惯,可真让我为难。”左大人伸出纤长白皙的手,在赤宿的光头上轻轻抚了抚,笑容不改。

赤宿浑身肌肉紧绷,一动不动,脸上汗出如浆。

“奈何单把他们留下,说明他们暴露了。藏不住身份的暗子,活着也没什么意义,这不怪你。”左大人静了一阵,把手收回背后。

没有人问拾叁、拾玖为什么不在赤宿动手前自报身份,既然是左大人埋下的暗子,左大人如果不开口,即使是死,他们也不会主动暴露。


至死都不肯暴露身份的暗子,又是怎么会被奈何发现的呢?

“埋得这么好还被发现,整个江湖,能做到这件事的,我只能想到一个人。”左大人笑了笑,薄唇轻吐:“莫天机。”


一个身材高挑的紫衣女人婀娜行来:“您的意思是,莫天机和奈何合作了?”


“或许不仅仅是这样。”左大人不顾紫衣女人的震惊之色,自顾自的负手远去,只余带笑的声音仍在身后回荡:“真是有意思。”


一直到看不见左大人的背影,赤宿才敢站起身来。奈何镇只余下遍地尸体与鲜血,但他与紫衣女人都好像轻松了许多。

(二十六)

南宫府里,会盟到了尾声。


青云剑客南宫和,高举酒杯,意气风发:“请各位满饮此杯。”


群雄举杯,一饮而尽。

南宫和掷杯于地:“和,今与诸位武林同道会盟于此,匡扶正义,扫荡邪佞,必诛明月楼!”

“匡扶正义,扫荡邪佞!”


“匡扶正义,扫荡邪佞!”


群雄高呼不绝。

南宫和大笑:“那请各位同道回去召集力量,十日之后,仍会于此地,咱们打上明月楼!”

群雄各自散去,无论如何,联盟之势已成,明月楼的覆灭几乎可以预见。谁在这当中展现更多的实力,在新的联盟里谁的话语权就更重。

老家主有些担忧:“十天会不会太长,给了明月楼太多准备时间?”


南宫和自信笑笑:“岳父大人不必忧心,区区十天时间,明月楼又能有多完善的准备?。”


南宫飞凰娇嗔道:“我还没嫁给你呢!怎么就叫上岳父了?”

“哈哈哈哈……”南宫和大笑:“早晚的事情!”

老家主仍有些不放心:“我们虽然行事很隐秘,但明月楼雄踞江湖这么多年,不会没有丝毫察觉。说不定他们早有准备。”


南宫和宽解道:“我们促成诛月盟,明月楼不可能完全收不到风声。但在今天之前,整个江湖都不知晓确切的消息,咱们南宫家也就几个关键人物知晓。对于群起攻伐明月楼这件事,明月楼里有的人会信,有的人自信,有的人不敢相信,我要的就是他们内部的犹豫迟疑。如果他们一开始就下定决心,直接杀上南宫家不就是了?今日之前没有动手,今日之后他们再无机会。”


“今日会盟,大势已成,给他们十天时间,又能如何?”南宫和按剑侃侃而谈,意气飞扬:“况且我们本就没有抱着突袭的打算,奇兵或能收一时之效,但并非正道。诛月盟此次聚集几乎大半个武林的力量,乃是堂堂正正之势,大势滚滚,挡者必死!”

南宫飞凰摇着老父的胳膊:“爹,阿和做事,你还不放心吗?”


“哈哈哈……放心,放心。”老家主摇头笑道:“你还没嫁出去呢,心已经不在爹这儿了!”


南宫飞凰跺了跺脚,正要说话,一个南宫族人匆匆赶来,对着三人行了一礼,汇报道:“城里发现了明月楼的人,一男一女,据线报,这两个人在明月楼应该地位很高。但是下面的人发现他们时,他们正……”


说到这里,他顿住了,看向在场三人,神情为难。


南宫和皱了皱眉:“但说无妨。”


这个南宫族人迟疑道:“好像和您的朋友燕赵在一起,聊了很多,似乎,相谈甚欢。”

南宫飞凰有些担忧地看了南宫和一眼,老家主的表情也严肃起来。


南宫和笑了笑,“飞凰,今天事务繁忙,你们也累了。你带岳父大人去后院休息一阵,这事我来处理。”


南宫飞凰点点头,搀着老家主往后院走去。

南宫和看向汇报的族人,忽然问道:“以前没有见过你,你是哪个分部的?”


“小的并不是分部上来的,小的是五长老手下的人,一直负责本城的情报工作。家主您日理万机,没见过小的也是正常。”


汇报的南宫族人低头答话,回答得中规中矩。

南宫和点点头,忽然靠近这人身前,瞬息之间长剑出鞘,这人反应过来时,名动江湖的青云已刺入他的腹部!


喜怒忧惧爱憎欲,生老病死离别苦。你是明月楼十四煞中的哪一位?”


南宫和边说边抽剑后退,带出血珠滴落成线,恰到好处的避开一道突兀寒光。

这人一手按住了腹部伤口,一手倒持匕首,面上无喜无惧,只是问道:“你怎么发现的?”

南宫和振剑再上:“当着我的面拨弄是非?也不想想南宫家谁有这个胆子!”

“原来如此,想不到你对南宫家的掌控已经这么彻底了。”这人了然点头,足尖一点,纵身飞退,在南宫和过来之前,几个起落便跃墙而出:“一剑之恩,离煞必有后报!”


自有南宫家的武者呼喝着追了上去。

南宫和收剑入鞘,看着离煞远遁的方向若有所思。

过了许久,忽然叹道:“莫天机的消息从不会使人失望,你说对么?”


然而身周无人,也没有一个声音接话。

(二十七)

许都静静站立,手中的修罗不停激荡着杀意,却无法在他的心里泛起一丝涟漪。他的心如灰烬,只在明雪前会有片刻复燃的火星。


当年一剑杀了家族七个长老,受到许家近乎无止境的追杀。曾经的许家大少,豪爽大方,交游广阔,天涯到处是知己,结果在身败名裂之时,那些所谓的知己,没有一个人相信他,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恰恰相反,多的是冷枪,多的是暗箭。


武林八大世家,曾带给他多少荣耀,后来就带给他多少苦楚。在许家凌厉的追杀下,他渐渐难支,险些身死之时,是明雪悍然出手,将他从阎王手中抢了回来。又调动明月楼势力,生生逼得许家撤回追杀令,从此不再过问他的消息。


从那时起,他就决定,修罗剑所向,必是明雪所指之敌。

在他跟随明雪之后,愈发被这位明月圣女折服。一介女流,竟有压倒天下男儿的才能。多谋善断,计无遗漏,在任何情况下都能保持绝对冷静的判断,明月楼在她的主持下,愈发强横,对外从无败绩。

然而,一向冰心如铁的明月圣女,此刻竟也心乱了。比之前在南宫世家门口那次,还要更乱。


她坐在平日里处理公务的太师椅上,对着一封信,已经看了足足一个时辰。


那薄薄的一张纸,好像承载了无数的内容,她盯着信纸,眼神不曾有片刻的偏离。

信上写的什么?


许都本不会关心这些问题,但此刻却忍不住在心中揣测。

明雪处理公务,向来一目十行。无论多么繁杂的事情,在她手下都迎刃而解。此刻对着这一张薄纸,竟似没了方向。

信是千金坊送来的。


千金坊收费很贵,不管任何委托,都收费一千金。


他们收费如此之贵,并不是因为他们无所不能。


恰恰相反,千金坊一直强调他们不是所有的委托都接,因为不是所有的事情他们都能做得到。


但千金坊声名远扬的原因是,只要他们接了的委托,就一定会做到。


一诺千金,才是千金坊这个名字的由来。


曾经千金坊误接了一个并不起眼的委托,实际操作起来却难如登天,千金坊倾尽所有力量,以几乎从江湖除名的代价完成那件委托,从而赢得了整个江湖的信任。

许都想不到会有谁,要用一千金去送一封信。这封信的重要性只怕超乎寻常。

“走。”


明雪突然起身,一边叠信一边往外走。

许都一言不发的跟上。


他从来不需要知道去哪里,反正明雪去哪里,他就去哪里。

明雪出了明月楼,拍马便走。一路上毫不顾惜马力,扬鞭狠抽,一路上穿城过河,当明雪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好端端一匹千里宝马,悲鸣一声便轰然倒地,竟是生生跑死。


许都抬眼看去,城门上两个大字,遒劲有力——丹阳。

明雪默默地注视了城楼一会儿,也不进去,也不管地上的马尸,径自折转往城郊行去。


城里行人匆匆,却懒得有人看他们一眼。这座城市,向来冷漠。

明雪不言不语,脑海里却一直在翻腾着信的内容。


字迹熟悉,语气熟悉。


可她本以为,她再也见不到这样的字,也再感受不到这种熟悉。

【今天是你二十岁的生日,男子二十而冠,意味着成年。


我的女儿,强过这世上所有的男子。我本想今天让你承继家业,但恐怕已经没办法做到。


你见到这封信,说明我已经不在了。


死是任何人都无法逃避的宿命,我只是遗憾不能亲眼看着你成长。


江湖险恶,人心叵测。


我没有什么能够留给你的。记得小时候常带你去练剑的那处别院么?卧室里,床榻下,掘地三尺,有我留给你的东西。


希望它们能够帮助到你。


光阴如利刃,岁月总催人。


明雪,愿你余生都好。】

落款是,江中流。

话语并不激烈,也不够煽情,却有着兼顾了方方面面的周到。

站在郊区这荒废了的别院前,眼前只剩下断壁残垣,就连房梁门板,都被附近的村人拆去了,看不到一点曾经的痕迹。

明雪仍是不语,她的眼神依旧茫然而没有方向。

父亲江中流。


她被生生剐死的父亲。

到底给她留下了什么?


在十多年前就在千金坊留下这一封信,难道他早就预见到了灭门的结局?

光阴亦如利刃,无时无刻不在切割人心,恍惚竟已十年余了。

(二十八)

十天。


对整个江湖而言都是漫长的十天。


对于明月楼来说,尤其如此。

各大势力在聚拢力量的同时,纷纷整肃自身,明月楼明里暗里安插的人几乎全被揪出。


而这些如此详尽而准确的消息,放眼江湖,也只有天机阁才能提供。


借着明月楼对莫天机的追杀,天机阁第一次如此全面的介入江湖斗争。


人们这时候才发现,得罪一个以情报为生的组织,是多么的不明智。

山东告急,江西告急,河北告急……明月楼各地分部的势力,告急飞鸽如雨飞来。


好像一夜之间,明月楼便被放在了火上炙烤,所有的弱点与缺口,都展现在整个江湖的利刃下。

“收缩,收缩!收缩!一天到晚收缩!”赤红衣服的光头赤宿走来走去,踩得地板砰砰作响,让人怀疑是否下一刻楼板就要被踩塌:“咱们什么时候这么委屈过?”


这间议事厅里坐了不少人,七宿十四煞全部到齐,偏偏现今明月楼里最有话语权的左大人和明月圣女一个都没来。

赤宿焦躁地转来转去,过得一阵,突然看向一个倚窗不语的瘦高个:“喜煞,你说左大人和圣女到底怎么想的?”


瘦高个转过身,他的脸上带着一个面具,面具上画着简单的笑脸,咧开的嘴唇猩红似血,简单而诡异。


他的声音中性而邪异,难辨男女:“太麻烦了。”

长发披肩的绿衣女子皱起了眉:“什么意思?”

喜煞嗬嗬嗬的嘲笑着:“绿宿你的脑子比赤宿还要简单吗?”

赤宿沉声道:“最烦你们这些说话拐弯抹角的,有什么想法你就直说!”

“果然人蠢蠢一窝。”喜煞翻了个白眼,在七宿齐齐拍桌子之前解释道:“我说,对左大人来讲,一个个杀上门,太麻烦了!不如等他们全部聚集起来,再一次性解决掉!”

议事厅里突然安静下来。


因为他们突然发觉,睥睨天下的左大人,很可能真的是这么想的。

但问题是,近乎大半个武林的力量,明月楼真的能够强到一次性解决他们?

这太不现实,也太疯狂了!


赤宿艰难地张开嘴巴,又无声合上。即使是凶暴自大如他,也不觉得明月楼能够与整个江湖为敌。

良久,坐在角落里的离煞开口了:“圣女是什么想法?”


他把重伤未愈而导致的苍白脸容隐藏在角落的黑暗里,但一开口,所有人都是眼睛一亮。


离煞不愧是离煞,总能抓到重点。没人能揣测神经病的想法,但明月楼现在能做主的还有另一个人。


明月圣女可是一直以多谋善断著称,在明月楼往日的历史中,从未让敌人占据过上风。面对如今这种情况,必然也已有了稳妥的计划。

然而,在左大人外出未归的同时,圣女竟也不知所踪。至于此刻坐镇明月楼的那一位“圣女”,在座都是明月楼里顶尖的人物,自然瞧不上眼。


自上次左大人亲自出手将那个冒牌圣女打落尘埃后,明月圣女使用替身在高层中已经不是什么秘密。

是以偌大的明月楼,此刻竟群龙无主。

丹阳城郊的废弃别院。


明雪静立着,这是她记忆中卧室床榻所在的地方。


许都一掌削去最后一点泥土,一个铁皮箱子露了出来。


刚刚好三尺,不多不少。


掘土这种事情,修罗剑当然要比手方便,但任何一个真正的剑客,都不会忍心让自己的剑受委屈。

拂净泥土,又轻轻一捏,断开铁锁,许都这才把箱子递给明雪。

明雪也不避讳,直接打开了箱子。


满满的地契、房契、在四海钱庄的存款凭证。


财富之多,即使是出身于武林八大世家的许都,也有些暗暗心惊。


这些财富,足以再建一个强大的势力。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厚厚一叠地契房契的上面,一个通体漆黑的墨玉牌。


正中两个血字,刻着——阎罗。

(二十九)

一处无名院落,此地距离明月楼,足有一千里的距离。

白衣胜雪的左大人,掸了掸衣袖,推门而入,他一如既往的嘴角带笑,笑容温润。


“抓到你喽,莫天机。”

一个身材高大的背剑老者拦在身前,翻手一折,门板一样的巨大阔剑呼啸而来。


其势如猛虎,其剑如狂风!

锵~


剑出鞘,直抵阔剑正中。


高大老者须发张舞,阔剑压下,竟有泰山压顶之势。


左大人嘴角带笑,长剑一折,人随剑转,整个人竟翻到了阔剑之上。


高大老者握剑的双手一紧,剑刃上提,剑气勃发,就要借势反撩,将左大人一分两半!


雪白武靴在巨剑剑锋上显得渺小而危险,足尖一点,劲气与剑气瞬间纠缠而分,左大人已凌空而起。

云空万里,缥缈无定。


左大人在天空,阳光沐浴,有如神人。


又俯冲而下,剑如梅花分瓣,绚丽中杀机凛凛。

高大老者不闪不避,巨剑横空,好似盘古舞斧,要将天地也一分为二。


区区梅花,自然也要散落天涯。

面对老者如此威势的一剑,左大人仍然笑容不改,于半空中生生挪转,在剑光罅隙中倏忽坠地,长剑疾转,已绕到老者身后,剑绽寒光,直点七处要害。

阔剑翻转,拦在背后。


这剑实在太过巨大,只是一横,便遮住了所有要害。

叮叮叮叮叮叮叮!

连响七声。

高大老者禁不住向前扑了一步。

他本以为能抵住,然而他没有。判断错误,自然要付出代价。


他失去了胜利的机会。

“住手。”一个舒缓明朗的声音响起,丝毫不像是出自一个老人之口。

左大人如若未闻,在阔剑上连踏几步,脚压着剑,剑脊压着背部,身体压着双腿,将高大老者踩得生生跪倒。


他这才翩然落地,一手负后,一手执剑,而长剑已经搭在了高大老者的脖子上。


“可以住手了。”须发皆白的莫天机缓缓走来,他的眼睛似乎永远明亮而洞彻人心。

但他错了。


代价是一只耳朵。

“同样的话,你不该跟我说两遍。”左大人嘴角带笑,长剑一斜,高大老者的一只耳朵已经飞天而起:“我听着,耳朵会很不舒服。”

莫天机叹了口气:“你想要什么?”

左大人将剑收入鞘中,任由高大老者拖着阔剑回到莫天机身侧,叹道:“这柄剑不错,虽然使剑的人蠢了点。叫什么名字?”

高大老者闷声不语,他的耳朵仍在流血,但他也不去包扎,好似全无痛觉。

莫天机注视着左大人的眼睛,好像在观察其中的冷漠与疯狂,嘴里回道:“不语。剑名不语,持剑的人不会语,剑的对手不能语。”

“好名字。天机身边的人,自然不能多语,我懂。”左大人真心实意的鼓了鼓掌,又摩挲着配剑,温声道:“但是,该说的,你还得说。”

莫天机皱眉:“你要的消息,我还要过几天才能确定。十天内。”

“我相信,对于消息,莫天机从不说谎。”左大人笑笑,“但楼主马上要出关了,我要给她一个惊喜。”

左大人自顾自道:“如果我不能给她惊喜。我就会不开心。而如果我不开心,智慧深沉如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

莫天机不欲多说,沉声道:“一定在她出关前送到。”

左大人呵呵呵的笑了起来:“你要送客了吗?”

莫天机不言不语,但他身侧一个个现身的蒙面人,气机悠长,全神戒备。显然已经表明了态度。

左大人轻蔑一笑:“就凭这些人吗?”

莫天机忽然也笑了:“就凭他们当然不是你的对手,但是让你受点伤,稍稍拖住你还是可以的。诛月盟进犯在即,不知道明月楼现在准备得怎么样了?明月楼主如果被外人打破闭关,又会发生什么?等她出关发现她的明月楼竟然遍地狼藉,不知道她又会怎么想?”

“你很生气。不然你不会说这么多话,也不会愚蠢到惹我生气。”左大人仍是笑吟吟的,“不过你说得很有道理,我确实最近有些忙,没时间一个个的杀了你身边这些废物。”

说完他转身欲走,忽又停住:“对了,尽管你对我很没有礼貌,但我还是要送一件礼物给你。天机阁主人,或者说,奈何的创建者,阎罗?”


他拍拍手,守在院外的手下默默进来,手中举着一个红布盖着的托盘,掀开红布,可以清楚看到托盘上摆放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头颅,头颅旁是一张墨玉牌,上面刻着,孟婆。

他看着莫天机,欣赏着他的眼神变化,笑道:“所以你知道我是怎么找到你的了?”

“不可能。”莫天机身后,一个瘦得好似骷髅架子的蒙面人上前一步,声音冷硬如铁:“孟婆就算是死,也什么都不会说。”

“判官果然对孟婆十分信任。对,我也是这么想的。”左大人笑得更灿烂了:“我不相信我随随便便杀几个人,她就会吓得泄漏莫天机的行踪,所以我杀了她。”


说完他摊了摊手,笑道:“没想到她说的是实话。”

莫天机脸色沉了下来,任凭他智计如海,也算不到左大人这种疯子。在孟婆告知他情报后,仍然还要动手杀人。

“在死亡面前,没有什么人是靠得住的。”莫天机冷着声音说道:“你好像很了解奈何,但是你恐怕猜错了,我不是阎罗。”

“你说得很对,我只有一点需要补充。”左大人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气,表情似陶似醉:“在死亡面前,也没有什么话是绝对的。”


莫天机面无表情:“你该走了。”

“我以为你要设伏围杀我,但这些歪瓜裂枣好像不够看。我以为你有很多话要跟我说,但好像没有。或者说,你辛辛苦苦把我引过来,是为了确认什么吗?”左大人看着莫天机的眼睛问道。


不等他回答,又微笑着扬长而去。

看着他的背影离去,莫天机叹了口气:“这是一头野兽。”


高大的背剑老者这会已经包扎好了伤口,闻言亦是心有余悸的点头。

但莫天机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

野兽的直觉,通常也很准。

(三十)

走出院落,一名手下小声提醒:“莫天机的话可靠吗?这次是因为天机阁大量介入南宫和那群无胆匪类跟我们明月楼的斗争,我们才能够抓住他们的马脚找到孟婆。这次能通过孟婆找到莫天机,下次可未必有这么幸运了。再说,十天之内给您消息,南宫和与我们的决战,可要不了十天了……”

“莫天机从不说谎。至于拖延时间……那小孩子过家家一样的诛月盟,真能毁掉我明月楼?我想莫天机应该没有那么愚蠢。十天,呵呵呵……”左大人摇头笑道:“那群土鸡瓦狗,能撑得了几个回合呢?”

纵然青云剑客已经名动武林,纵然诛月盟聚集了大半个武林的力量。但在左大人的嘴里,竟只得到土鸡瓦狗的评价。


他从来都是嘴角带笑,但明月楼最核心的人都知道,此人内心是多么的狂傲。


除了明月楼主,他的眼中没有放进过任何人。

他的名字,为什么叫“大人”?


因为他生来小天下,生而为大人!

南宫府,演武场,剑鸣阵阵,阿和与燕赵正在切磋。


大战将至,两人都在锤炼剑术。


虽不是生死搏杀,却也颇有收获。


南宫飞凰在场外看着,神情专注。

“有一封燕先生的信,是天机阁送来的。”一名下人匆匆走来,在场边恭声提醒。

燕赵跳出阿和的剑圈,接过信件。


撕开火漆,展信看去,上面只有一句话:灭丹阳郡江家满门者,明月楼左大人。

问莫天机的第三个问题,终于有了答案。

燕赵却皱起了眉头,并不是因为左大人的强大。他当年既然答应了明雪,就没想过对手是谁,因为他一定会做到。这是他的剑道,也是他的为人之道。


况且,现在阿和纠集了如此强大的力量,要打破明月楼,也不再是纸上谈兵一样的事情。相反,近在眼前,触手可及。


阿和要靠明月楼立威,他肯定会帮阿和。现在又加上明雪的灭门之仇,可以说两桩事并做了一桩。

只是,明雪知道江家是被谁灭的门吗?


不,以她的智慧,没可能不知道。


她还进了明月楼,现在更是成了明月楼圣女。


那么,她的目的是?

更重要的问题是,左大人知道她是江家的余孤吗?

想到那个情绪难测却又实力卓绝的男人,即使是燕赵,也不由得提起了十二分的注意。

“有心事?”阿和走过来,拍了拍燕赵的肩。


“没什么。”燕赵收起信,笑了笑。

“没事最好。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有什么要开口的可别憋着。”说到这里,阿和忽然笑了:“不过,奈何的头牌,好像也缺不了什么。”

“说清楚。”燕赵微笑着把手按在了剑柄上,语气轻柔:“头牌是什么意思?”

南宫飞凰捂嘴偷笑,被阿和拉着一起落荒而逃。

丹阳城外。


许都按剑默立,黑铁面具下看不到表情,然而他的眼神却将内心的波动表现得再明显不过。

明雪举着墨玉牌,对着阳光,玉牌奇异的似乎吞噬了光线,好像一只黝黑的深不见底的眼睛。正面血色的两个字,更是散发着无限的威严。

阎罗。无论是神话志怪中的那一位,还是现实江湖里的那个,无疑都是强大的代名词。

在神话里,阎罗掌控人类生死。


令人遗憾的是,现实江湖中的这个阎罗,就某种程度上而言。同样也掌控着人们的生死。

江湖上最好的杀手组织,奈何的首领。谁能说他不能掌控人们的生死呢?

明面上的名头,丹阳郡第一名门的家主,这已经足够显赫。可没想到在暗地里,江中流还有个更恐怖的身份。

可即便强如阎罗,在左大人面前也毫无还手之力,竟被生生活剐。

那左大人又强横到什么地步呢?

本来明雪以为自己已经尽量在高估左大人的实力,但现在看来,竟还是有些低估。

她拿着墨玉牌,反复摩挲。


这块墨玉牌,代表着一支令人闻风丧胆的力量,对她的计划也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但她却人生第三次,有了迷茫的感觉。

父亲是奈何的阎罗,或者说至少掌握着阎罗这一身份。但早熟如她,却毫不知情。


在她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父亲武功很高,剑术很好。知道他城府很深,也心狠手辣。


更是知道他对自己的继母毫无感情,每一个温柔的笑容后面都是虚伪。


她还知道父亲爱的是一个叫夏如的女人,因为他在酒醉后的一次梦呓。


江中流从不允许自己喝醉,那一次,是在继母生了弟弟之后的那天。


明雪想,那个叫夏如的女人应该是自己的生母。然而她从来没有去问父亲,她从小就很聪明,知道什么话不能说,什么话不能问。

大人们总是自信的以为孩子们什么都不懂,所以很多事情都不避忌。但事实上每个小孩心里,都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小秘密。


更何况明雪的聪明,从小就超乎常人。

但她竟丝毫不知道,父亲跟奈何还有关系。

这定然是江中流内心最深处的秘密,哪怕是在最毫无顾忌的时候,也深藏于心的秘密。

(三十一)

明雪从小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能做什么。她从不迷茫。

她第一次有迷茫的感觉,是在左大人灭了江家满门后,她一个人跌跌撞撞跑出来时。


那时候举目四望,整个天下都看不到家的方向。


那时候想抱头痛哭,都找不到一个温暖的角落。

天知道当年那个小乞丐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说我会帮你的时候。


她多么的想扑进他怀里。


但是她不能。

她倔强昂头,倔强转身。


人生很漫长,她却一眼看到漆黑的尽头。


她没有方向,没有归途。


生平第一次,她知道了迷茫的感觉。

第二次有迷茫的感觉,是在明月楼主素明月的闺房里,发现了那柄愁肠后。

父亲江中流的佩剑,愁肠。

当她看到那柄熟悉的剑被珍而重之的挂在闺床前,她曾有一丝的疑虑。

“你认识这柄剑?”素明月侧头看着她,绝美的脸容上带着些微漫不经心的好奇。


“只是觉得,这是一柄好剑。”

锵~!

素明月抽剑出鞘,剑刃弯曲婉转,如人的心思,曲折反复。


愁肠骤鸣,吓得明雪一惊,素明月快乐的笑了,一手抓着她的下巴,抚过脖颈,又顺着锁骨滑入怀中。


一边迷醉的叹息:“这当然是一柄好剑。吹毛断发,杀人,不沾血。”

明雪知道这句话毫无水分,尤其在她用这柄剑在素明月身上尝试之后。

那时候,她已经是明月楼的圣女了。在整个明月楼,仅在楼主之下,而与左大人并列。


但因为明月楼主的言听计从,她的实际地位还要略高一些。

那一天,夜格外漫长,风分外凌乱。

素明月再一次将她拉到房间里,除衣解带。


帐幔柔歌,红烛摇曳。


恐怕左大人怎么也想不到,明月楼主这样如魔似仙的女人,喜欢的,竟也是女人。

两具雪白的肉体在香榻上痴缠,纠连,辗转。


明雪猛地翻身,俯下身来,在素明月吃惊又欣喜的眼神中轻低螓首,婉转香舌。


滑过高峰,又深入低谷,在妙曼的山峦起伏中肆意描摹。


女人闭上了眼睛,发出一声动人之极的呻吟。


红罗香帐暖,婉转谁复还。

在那人间极乐的美妙之后,冷光出鞘,寒电顿转。


明雪一把抽出床头的愁肠,狠狠贯入素明月的心口要害。


她低下头,认真的看着素明月的眼睛,轻声而又决然的说:“我姓江。”

衣衫叠地,坦身相对。黑的发垂在玉的肤,素明月躺着,明雪半坐在她身上,缓缓抽出愁肠。

果然,一滴血也没有沾在刃上。


雪白身体上,那一滩红色之花,绽放得格外绚烂。

素明月的眼神里,满是震惊、心痛、不敢置信,然而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再强的高手,也只是人。


人被刺中了要害,便会死。


明雪只是不理解,素明月这样的女人,竟也会在区区死亡面前,表现出那样软弱震惊的眼神来吗?

然后她假传素明月闭关的命令,一手操纵明月楼大权,布局落子,无不如意,一切都非常顺利。


因为在这之前,她已经用自己的实力在明月楼竖立起了威严,而且众所周知,她被素明月钦点为明月圣女,是明月楼下一任楼主,也是素明月最信任的人。


至于唯一敢反对她的左大人,又绝不肯违逆素明月的任何意思。


所以明雪竟为自己争取到了半年多的时间,让她得以全无阻碍的施展自己的计划。


委身相迎,床榻婉转,她丢掉所有的尊严和底线,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

但杀了素明月之后,明雪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快活。


不仅仅是因为还有左大人如刺在背,不仅仅是因为明月楼主可能是这明月楼里唯一真心待她的人。更多的是好像源自内心深处的不安。

她知道是明月楼灭了江家满门,但翻遍了明月楼的机密资料,也没有找到原因。好像只是左大人一次随性起意的行动。然而父亲的愁肠剑又被素明月收藏,说明这件事情明月楼主至少也是知情的。

素明月绝不是左大人一样的疯子,她做事一定有她的目的。


明雪坚信这一点,她想找出这个目的。

她没有试图去找天机阁,她不信任任何人。也不相信这世上有无所不知的人。

莫天机能知道的事情,她也一样能够知道。


就像她靠自己找到了明月楼,又靠自己加入了这个组织。更是靠着自己的能力在鱼龙混杂高手如云中崭露头角,这才能进入素明月的视野。

但半年多的时间过去了,敏锐如她,却仍没找出那个目的来。


而左大人的耐心,已经渐渐失去了。

如今,阎罗这两个血字,映得明雪心烦意乱。


让她不安,也让她迷茫。她好像隐约抓住了什么,但那一线感觉,又缥缈而不真切。


她突然很想知道,夏如是谁,在哪儿?

(三十二)


夜,暗沉沉的夜。


风雨交加,乌云滚滚的天际时有雷鸣,偶尔电光一闪,映得室内生白。

房间里,一个瘦弱的男孩,抱着一个更瘦小的女孩,泪水在脸上滚滚而落。


肩膀抽搐,却咬着嘴唇不肯发出一点声音,鲜血顺着唇流淌,痛楚中带着痛楚的安慰。

女孩双手抱着一柄剪刀,近乎大半都刺入了自己的心脏,可见下手时的用力与坚决。


鲜血染红身上的破旧衣裳,清秀的小脸上全无血色,一双大眼睛无神地瞪着,已是死得透了。


那无神的眼睛,仿佛在质问着男孩。


“你是个废物吗?”


“我是你的妹妹,为什么你不能保护我?”

已是深夜,家家户户都已入睡。


男孩抱着小女孩,抱得紧紧的,妹妹的血水与自己的泪水混在一起。


张着嘴巴无声嚎叫,青筋暴起,却一点声音也无。


他不能出声,他哭都不能出声。

风雨更骤,吹得窗户砰砰作响。


夜已经很深了。

男孩蓦地站起身来,在黑暗中摸索着着前行,推门,折转,慢慢前行。所幸这房间里的一切,他都太熟悉了,很快就摸索到了厨房。


他摸到了一柄菜刀,养父前天才磨了的,锋利的菜刀。

他双手持刀,步子异常的轻,异常的稳,在这熟悉的房间里,静默前行。


来到一处卧室前,轻轻一推,很好,门没有拴上。

门慢慢推开,又缓缓合上。


他小心翼翼地前行,注意着脚下,避免绊倒任何东西。


他慢慢挪到床前,就着窗外的电闪,可以清楚的看到养父母熟睡的面容。


那个凌辱了妹妹的禽兽养父,那个为虎作伥毫无人性的养母。


他高高举起,狠狠剁下!


养父的脖子上,一个狰狞的巨大血口绽开,鲜血喷溅,养母在熟睡中只觉脸上一凉,睁眼一看,男孩高举的菜刀已经砍了下来!


一刀,再一刀。


像剁猪骨一样,男孩机械的、用力的重复着动作。


两个成年男女,一点反抗都没来得及做出,便死得彻底了。

鲜血喷溅,血肉模糊。


有不少喷到他的脸上,涂花了他苍白的面容,但他全无所觉。


他只是不停地剁着,剁着。

满床满地的血肉,映红了眼。


直到终于没了力气,他松开菜刀,整个人瘫软下来,委顿在地。

满屋猩红,窗外游电。


瘦弱男孩无声无语,也不哭不动。他的眼泪,之前已经流干。

虽是第一次杀人,但他出奇的冷静。

只是,他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疾风骤雨,深邃无际。


未来亦如此风雨夜,漆黑似铁幕,永远看不到出口。

吱~呀~


大门被推开的声音,在这样大的风雨声中,仍显得如此突兀而清晰。


强盗?小偷?

男孩勉力站起身来,在养母的身上拔出菜刀,静静地走到了房门旁边,举刀默待。


两条人命似乎唤醒了身体里的某种东西,男孩发现自己镇定非常,无惧无怕。

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来人似乎在漆黑如墨的房间里行动自如,而且直奔这间卧室而来。

近了,近了!


卧室门再次被推开!


刷!男孩毫不犹豫,菜刀劈落!


却悬停在半空,难以寸进。


两只青葱白玉般的手指,夹在了刀刃之上。

男孩用尽力气,刀也无法移动分毫,索性便放了手,后退几步。


一个端容绝美的女人走了进来,她瞥了一眼少年,眼神中有一丝赞赏,面容却依然冷漠:“贵姓?”

男孩不言不语。


女人扫视着屋内的惨状,但毫不吃惊,自顾自道:“以后你就姓左,旁门左道的左。”


男孩仍不说话,连个眼神变化也欠奉。

“想学吗?”女人手指一错,那柄菜刀整齐的断开,坠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音。


男孩眼睛亮了一下。

女人点点头,又问道:“名字?”


男孩迟疑了一下,终于答道:“大人。以后我就叫大人。”


女人侧了侧头,以示询问。


“因为,那些大人物,都是要被叫做大人的。”男孩咬着唇:“我不是废物,我也要做大人。”


女人笑了,绝美的脸容上绽开的这一抹笑意,在窗外骤闪过的电光映衬下,显得如此的美丽而耀眼:“生来小天下,生而为大人。很好,你以后就叫左大人。跟我走吧,以后整个江湖都会叫你大人。”


男孩点头,默默跟上这个女人。

女人牵着男孩的手缓步前行,风狂雨骤,却全在一丈外就被无形的力量推开,没有一丝风雨落在两人身上。


风雨虽急,却丝毫干扰不了女人动人的声音:“为什么不笑?杀人是非常美妙的事情,你应该笑。”

男孩扯了扯嘴角。


“不对,不是这么笑的。要温软一点,柔和一点,笑得好看一点……”女人不厌其烦地提出意见,仿佛把教他微笑当成无比重要的事情。

妹妹,养父母,住了很多年的小院,都慢慢远去了。


人生好像已经结束,人生又好像刚刚开始。


男孩抬起头,看着女人绝美的面容,露出了一个温润的、动人的笑脸。


女人低头看着男孩,也慢慢的、缓缓的绽开笑颜。


又支离破碎,在风雨中摇摆不定,整个人都骤然消散。


男孩伸出手去,却探了个空。


他悚然一惊。

“大人,大人!您怎么了?”


左大人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姣好的脸,脸上带着掩饰得很好的担忧与惶恐。

居然做梦了,而且,梦到了素明月。


梦中情景一如当年,简直是故事重演。只是,妹妹的面容,已经记不真切了。只有素明月那张绝美的脸,在脑海里仍清晰动人。


左大人摇摇头,已经半年多没见到素明月了,尽管知道她武功绝顶,又只是在闭关推演明月剑诀,但他心中仍莫名不安。


想到素明月,他不由得笑了笑,随手并指一划,侍女脖子上隐现一道血线,无力倒地。


大好美人,顷刻间香消玉殒。


他睡觉的时候,向来不许任何人靠近他的卧室,而这侍女竟敢堂而皇之地进来“关怀”,左大人嘴角微扬,似嘲若讽:“圣女大人,我才胡闹了一阵,你就把其他人都拉过去了么?当真是,手段非凡吶。”


他笑了笑,毫不在意的起身,穿好外袍,大步出门。

(三十三)

八月初七,白露。


少林、武当、青城、华山等武林大派,许、陆、东方、独孤等江湖世家,都派出精锐力量,会于南宫世家。


在南宫和的带领下,近乎大半个武林的力量,浩浩荡荡直奔明月楼而去。

一路上风平浪静,势如破竹。所到之处,明月楼的势力纷纷收缩。


三日不到,诛月盟已经兵临城下,来到了明月楼所在的凌云峰下。

白云肆意飘转,却高悬天空,就像江湖,底层永远是庸庸碌碌、循规蹈矩的平凡人,而明月楼,更在白云之上。


诛月盟一路高歌猛进,到此也不得不停下兵锋。

明月楼一路收缩,但已经缩无可缩。


退无可退,便只能一战。


当威震江湖二十余载的明月楼张开利爪,江湖,又如何能不惶恐?


七宿十四煞尽数到齐,三凶之中的贪狼也回到了总部。明月圣女高踞宝座,如一个至尊无上的女王,俯视苍生。

明雪扫视一圈,心中疑惑,燕赵为什么没来?


按照她的了解,如此大局将定之时,南宫和肯定不会放过任何有用的力量才是,无论从哪个层面来讲,奈何的壹号,都不是会被人忽视的力量。而以两人的关系,燕赵也不会拒绝帮南宫和一把。

可此刻,却没有见到燕赵。


她虽然手握阎罗玉牌,却知道这块玉牌对燕赵没有任何约束力,她所凭借的,只是年少时的一份承诺罢了。


江中流虽然留下阎罗玉牌,并且奈何一向认玉牌不认人。可他毕竟已经死了很久了,很多事情已经不同。比如奈何镇已经被左大人亲自带人血洗,甚至自己也参与到了对贰号的追杀。比如尽管她现在手持阎罗玉牌,暗中召集到的奈何成员,也只有一半之数。还有一半的人,已经完全联系不到了,不知是否在明月楼的追杀下选择了退出。


在明月楼方面,她下令收缩防御,将所有的力量都聚集到总部来。然而最富威名的明月楼三凶,却只有贪狼赶了回来,七杀与破军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消息。


种种事情,千头万绪。但如今大战在即,她也无暇多想。

龙关,镇于天地间,隔断南北。若要以最快的速度奔赴明月楼,此乃必过之关。


传闻当年真龙溅血,天下大乱,八王争龙。当今天子,仗着地利之便,第一时间控制了此关,并派心腹大将镇守,七王齐齐猛攻,却久攻不下。当今天子却自领一只偏师,直入京都,控制文武百官,夺得传国之玺,这才一举定下正统名分。反过来以天下之势压之,击破七王,扫定乾坤,才有了如今之世。

关前大道上,燕赵抱剑而立。


看在几锭银子的份上,守关士兵对此视而不见。


当然,如果他们非要表达一些什么意见,燕赵也不介意让他们闭嘴。

王法?


侠以武乱禁,江湖人眼中,哪里有王法。


一个真正的剑客,眼里只有剑的方圆,没有王的威严。

大道尽头,两个人纵马而来。


马是好马,千里宝马,马蹄到处,烟尘滚滚。


两个骑士都是中等身材,其中一个面容沉静,即使在如此剧烈的颠簸中仍衣冠齐整,另一个却恰恰相反,披发散乱,形容粗豪。


两人一路狂飙,显然身有要事。


奔到燕赵十步之距,骏马忽然长嘶而起,无论马上骑士如何鞭打,再也不肯前进一步。

燕赵收回放出的一缕杀机,沉声道:“两位若是要去明月楼,现在便可止步了。”


骏马这时才平复了悸动,不再恐惧焦躁。


披发散乱的骑士却一把抽出长刀,横刀一挥!骏马轰然倒地,尸首分离。


他看着挡在道路中间的燕赵,嘴里骂了一声;“废物!”


也不知是在骂那匹千里马,又或是在骂燕赵。

但骂谁都无所谓,燕赵不会在乎一个死人的口舌。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个脾气暴躁的家伙,应该就是明月三凶之一的破军。


那么还在马上的另一个,肯定就是七杀了。


据阿和的情报,这条路应该只有破军一人过来。七杀那里他另外安排了一只由十几个名门剑客组成的队伍截杀,现在看来,却是扑了个空。


不知为何,传闻中不甚融洽的七杀与破军竟两人联袂而来。


明月三凶,凶名赫赫。任何一个放在江湖上都是可止小儿夜啼的角色。同时对上三凶中的两个人,即便是燕赵,也不敢轻易言胜。

但他既然答应了阿和要拦住破军,破军就一定过不了龙关。

丈夫一诺轻生死,男儿从来不回头。

破军既然不肯退,豪气歇便一定会沾血。

破军生性暴躁,向来是刀比脾气来得更快的人。


几乎在咒骂刚刚出口的同时,他的刀也已经迎面劈来。


他的刀,大而凶厉,刀锷成獠牙状,咬住刀刃。刀刃笔直延展,在最尖端的地方,又弯曲出一个夸张的幅度。


他一脚踩爆马头,身形借势腾飞,凶刀裂空,带着浓郁得得几乎要滞涩空气的杀机,撕风而来。

燕赵纵剑而起,直取中宫。不闪,不避,不退,不让。


古道烟尘,剑客一往无前。


竟似一开局,便取同归于尽之势,如此惨烈!


还有一个七杀在一边虎视眈眈,燕赵必须速战速决。

看着燕赵坚定得似乎永远不会回头的剑,破军心中忽然升起一种明悟,在他的刀锋劈落之前,燕赵的剑尖一定先一步刺穿他的咽喉。


所以他只能变招。人在半空,破军忽然将身一团,整个高速旋转起来,那柄造型夸张的凶刀,如一个布满荆棘的铁轮,疯狂地凌空旋转,带着撕碎一切的气势,碾压而至。


人在刀轮里,他的吼声仍清晰地传了出来,“狗日的七杀,不许插手!”

衣冠整齐的七杀扯了一下嘴角,并不言语,但他刀已在手。


作为三凶之首,他的行动怎么可能被破军束缚?一切的行动,都要以最终的胜利为目标。蠢如破军,就算心有不满也不算什么。这些年来,他不满的次数还少吗?


这个拦路的剑客,可不是能够轻易解决的货色。并不是可以让破军胡闹的对象。


左大人特意传信来让自己与破军同行,难道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


他不但要出手,而且要在最关键的时刻出手,一锤定音!

“嘿,看哪里呢?”一个慵懒中带着千娇百媚的声音适时响起。


“你的对手,是我。”

(三十四)

七杀转过头来,看着突然出现在道旁的美艳女人,眉眼如画,体态风流,行动间似弱柳扶风,道不尽的风姿绰约。


但七杀的眼神中没有一丝心动或怜惜的情绪,当他的目光看过去的同时,狭长而直的刀锋也已无声无息的递去。


女人丝毫不乱,一柄软剑如灵蛇探信,在七杀的刀锋上轻轻一点,一触即回,却已经卸下大半刀势。


她人随剑转,好似翩跹起舞,却偏在七杀凌厉之极的刀法下应对自如。

是贰号!


听到女人的声音,燕赵心中一松,他虽身为奈何的壹号,却对奈何没有一丝感情。但偏偏对于贰号,心里有着莫名的信任。


或许是因为他们同样怀念一个男人,那个忍受二十年剐心之痛,将刀劲封存丹田的男人。

无论贰号为何而来,但至少他可以专心应付破军了。


破军身成刀轮,带着撕裂山河的气势碾压而来,燕赵已不能再进。


因为他的剑,已找不到破军的咽喉。而刀轮滚滚,如何能隔?


他只能退。


一步,


两步,


三步。


一步养其威,


两步燃其气,


三步衰其势。

三步之后,燕赵反冲而上,长剑横转,一割而至!


如洪流摧山石,如飓风破黄土。

铛~铛~铛~

巨响连连,火光四溅。


破军刀与豪气歇反复交击,如神灵在远古时候燃起第一把火,点亮了天空。


此时烈日当空,两人却比阳光更耀眼。

感受着刀身传来的力度,破军心中暗惊,他一向自负神力过人,此时刀借人势,人借刀威,刀轮转动之下,却仍占不到燕赵的便宜。


奈何壹号,当真名不虚传。


但明月三凶,又岂是纸糊的威名?


破军狞笑一声,在空中忽然身形展开,如苍鹰展翅,威凌天空。人似苍鹰,刀如利爪。


苍鹰搏虎,刀光漫天!


破军刀从各个难以捉摸的角度扑击而来,燕赵横剑固守,每每于不可能之机格住刀光。

七杀的声音忽然传来,竟是在瞬息万变的激斗之中仍兼顾了这边的局势,试图扰乱燕赵的心神:“破军别急,五招之内我必杀这个骚女人,马上便来助你。”


此人不愧是三凶之首,不仅刀法狠辣,更兼机谋过人,思路清晰,行事果断。

贰号没有吭声,显然不想让燕赵分心。

但这更让燕赵心中一沉,以他短短几次接触的了解,贰号绝不是肯让口舌之利的女人,她不说话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她此刻说不出话。显然已经陷入危局!

不能再拖了!

燕赵再一次格飞破军的刀势之后,将足一点,人随剑起,直冲天空!但破军人在空中,刀卷狂风。


他这一冲,好似饿虎冲天,要去与雄鹰撕风!


何其不智!破军深觉自己受到了侮辱,怒吼一声,刀锋更快更凶!

一声剑鸣!


豪气歇发出一声清越之极的剑鸣。


燕赵内劲激荡,人似踏风而起,于不可能之时,竟生生再快了三分!


长剑如电!


迅猛而疾,在接触到破军的咽喉之时,又仿佛柔软了下来,只是轻轻一点。


一股鲜血喷成一线,在阳光下划过一道美妙的弧线。


破军刀锋在手,刀势未绝,却到此为止了。


如断翅的鸟儿,坠落是唯一的宿命。

燕赵于半空翻转,潇洒落地,他拔剑转身,正要前奔,却刚好看见七杀将长刀从贰号的心口抽出。

这七杀城府何其深,明明说还要五招才能解决贰号,却分明只过了两招。表面上是要破军稳扎稳打,深层却是为了扰乱燕赵的心绪,然而还有更深一层,是为了使燕赵大意以为还有五招的时间!


但时间,没有了。


对于贰号来说,也永不会再有。

时间仿佛静止在此刻。


那一个美艳动人、风韵不减的女人,如风中残叶,飘摇着倒地。七杀缓慢而坚决地抽刀,看着破军倒地的尸体,目中杀机如渊。


刀锋慢慢抽离,一丝反光晃得燕赵眼睛微涩。


女人缓缓落地,鲜血很快打湿地面,像她那点美丽的红唇晕开,晕开成一滩笔触落错了的画。


他不知贰号为何而来,他不知贰号为谁而战。


他只知道,贰号为他而死。

燕赵握剑,握剑的手坚定如铁铸。


他向前,向前,大步向前。

七杀的目光,残忍得似乎凝结了坚冰,寒冰之下,又燃着足以灼烧灵魂的怒火。


纵横江湖这么多年,明月楼三凶,是在多少次刀山火海中闯出来的名头?


明月楼高手如云,他们凭什么在十四煞之上?凭什么在七宿的头顶?


他们的名头是三个人一起在尸山血海中滚出来的!


多少次出生入死,多少次抵背而战。


还从来没有人让他们分离过!


如今,生离死别。


七杀狂吼一声,竖刀于身前,脚步交错不停,如疾风卷地,呼啸而来。

燕赵不吼,不叫,不双目圆睁,不青筋暴起。


他只是向前,向前,大步向前。


直面刀锋!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心里破碎,又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被重铸。

刀锋迎面,那锐利的刀气似乎都已经划破了头皮。


一根头发飘落,宛转,在半空中倏忽断为两截,各自散落。


头发断了一根,但也只断了这一根。


豪气歇已经稳稳地插进了七杀的心脏,而燕赵的手正稳稳地握着豪气歇,他的手向前,向前,再向前。


剑尖从七杀的后背透出。

他猛地一脚,将七杀的尸体踢飞。

这是他用剑以来,第一次不尊重对手。

(三十五)

燕赵俯身抱着贰号,她没有发出哪怕半声痛苦的呻吟,只是嘴角一直不断地在冒出血沫。


她看着燕赵,没有说话。

有太多想说的话,又好像都不必说,因为似乎没有意义。


有太多想问的问题,又好像都不必问,因为好像都有着答案。

燕赵对视着贰号,唤道:“师娘!”


贰号惨白的脸上,竟有了一丝晕红。她勉力伸出手来,想要撩一撩额前青丝,这简单的动作,却似要耗尽她所有的气力。

燕赵伸手帮她把头发拨了拨,又温声说:“其实师傅,也曾时常提起你。”

贰号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那一双千娇百媚的眸子,此刻竟有着胜过少女的清澈光芒。


“你很像他,你也不像他。他从来懒得骗我。”她忍着咳嗽,吐着血沫,吃力地说话,声音仍然那么动听:“虽然知道你是骗我的。但我还是,好开心……”


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她闭上了眼睛,最后还露了一个笑容,如此美丽。

在梦里,是不是又见到了那个从不回头的剑客?

燕赵心中没有答案,他只是抱着贰号的尸体,在她的耳边最后说了一句:“你们会葬在一起。”

龙关如锁,困死肝肠。


燕赵把贰号的尸体送到关内,重金请人保存,他会在处理完事情之后,亲自把她送到师傅身边。


想来老酒鬼虽然心无他物,但毕竟也孤苦半生。这么一个痴心的美人,他如何能够拒绝?


拒绝也没有用,燕赵心中已经承认贰号的师娘身份,摁也要摁出一桩冥婚来。


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燕赵策马狂奔。


奔向明月楼的方向。


为了阿和,为了明雪。


也为心中,那一股无处宣泄的愤怒。

凌云峰下。


诛月盟人多势众,全面铺开,浩浩荡荡。旗帜如林,高手云集。


寡不敌众,弱难胜强。


与之对峙的明月楼成员都有些心中忐忑。


明月圣女面色如常,看不出表情,许都静立在侧,按剑不语。

双方对峙的场地正中,好几处激斗正酣,其中一处,几乎是瞬息就分出了胜负。

“南宫和,你的人都是从哪个村子里骗来假扮的农夫么?怎么这么弱?”喜煞将手指从昆仑派后起之秀的心脏里抽出来,用那一点心尖之血小心的涂抹笑脸面具上的血唇,声音难分雌雄。

“杀你倒是足够了。”旁边一处战场,华山派贺方长剑转过对手的咽喉,冷冷出声。

“我倒是不知道。大名鼎鼎的华山贺方,转眼就成了四姓剑奴的奴仆?”喜煞还未开口,绿衣女人已经笑着回话,七宿之中,绿宿向来最是口齿伶俐。

贺方握剑的手青筋暴出,怒目而视:“牙尖嘴利,可敢战否?”


绿宿把短剑一取,笑道:“有何不敢?”

明雪伸出食指来按了按额头,颇有些疲倦和不耐:“这一场场斗剑,要斗到何时?”


她扫了一眼身侧的许都,随意道:“你下去把他们都杀了。”

于是许都按剑而出,毫不迟疑地大步前行,黑铁面具将他的脸遮得严严实实,但他腰间如岩浆般炙热的宝剑是如此耀眼。

见许都入场,喜煞绿宿等人都撤离战圈,纷纷将对手留在场内,显然对许都的实力十分信任。

贺方脸色铁青,为对手的轻视而感到屈辱。但看到那柄修罗,他却提不起一丝战意。反而在想,场上的这些人,真的够他杀吗?


当年传行整个江湖的追杀令,不但没有带走许都的性命,反而将他的凶名推到一个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

南宫和轻轻勾了勾嘴角,笑道:“许家的修罗剑?是不是该许家去拿回来?”


他身侧一个高大俊朗的剑客重重点头:“正当如此。”

作为许家无可争议的下任家主,许城的实力非同小可,他一路走来,履历明亮得简直耀眼。少年成名,天赋超卓,任意豪侠,又处事圆润。乃是江湖年轻一辈最为耀眼的人物之一,就连青云剑客南宫和,在促成诛月盟之前,名声也有所不及。

许城大步上前,抱拳为礼请贺方等人先下去:“恕许某孟浪一次,不敢让几位前辈辛苦,许家家事便由许家人自己来解决吧。”


有礼有节,令人不由自主的心生好感。

转身看向许都,露出了一个灿烂之极的笑容:“大哥,好久不见。”

黑铁面具之下,看不清许都的表情,唯有一双冰冷的眼睛显露人前。


只见他的瞳孔收缩了一下,随即便爆发出铺天盖地的杀意。


他仍是不言不语,但剑就是他的语言。


修罗横空,杀意如潮。

许城横剑格住,皱起了眉头:“兄弟相见,你就连话也懒得跟我讲一句吗?”

回答他的,是烈火一样的剑势。


炙热、凶戾、无情。

许城似乎也被激怒了,剑走龙蛇,烈火中腾转冲突,怒声喝道:“果然戾性难改!如今更是助纣为虐。这么多年过去了,仍是冥顽不灵!”


双剑交击,如龙蛇相噬。


许都双眼都被咆哮的杀意充满,而他一声不吭,只是剑式愈发凶险。


许城不负盛名,在如此强大的攻击之下仍稳稳守住,嘴里更是怒斥道:“许家给你荣耀,给你光芒,给你教导,给你资源!许家有什么对不住你,值得你破门而出这么多年后,仍这般怨恨!”


剑光似缠雷,许城愈斗愈烈:“还戴着这丑陋的面具,你敢不敢面对我!面对我!面对我啊混蛋!”

场外,许家现任家主,许都许城的父亲,端坐太师椅,面无表情。然而他偏转开去的眼神,与他在扶手生生捏出来的指印,无不说明了他的失望与痛心。

许城猛地一剑,将许都斩退,怒声咆哮:“你心里有什么委屈、有什么愤恨,可以跟我说啊!”

许都却忽然停住了攻势,似是愣住了。


他默立不动,有风过来,吹乱他落在黑铁面具上的碎发。


面具刻成狰狞的修罗形象,只露出眼睛和嘴唇。


那双眼睛里,杀机如渊。


他扯了扯嘴角,似乎要笑。

他慢慢张嘴。


他开始笑,大笑。


他笑,却不发出一点声音。

笑得咧开了嘴。


露出那,半截断舌。

(三十六)

场下众人,都面面相觑。包括明月楼成员,也都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他们一直觉得许都只是沉默寡言,只是为人冷酷,却没想到他竟是一个舌头被割了的哑巴。

“有什么愤恨,可以跟你说?”


明月圣女站起身来,飘身落下,身姿优美得无以复加,她一把揭下许都的黑铁面具,声色俱厉:“他能跟你说什么?”


所有人都看到了许都的脸,纵横交错的刀疤,将这张脸切割得面目全非。许都面无表情,唯有一双眼睛,里面压抑着翻腾不息的杀意。

众皆哗然。


当年闻名江湖的美男子,豪侠客,如今竟成了一个被毁了容的哑巴?

“你知道他一句话都不会说,所以你叫他说。你知道他绝不会取下面具,所以你叫他面对你。”明雪将面具放回许都手上,任由他默默戴好,“许城啊许城!纵然我明月楼被江湖斥为作恶多端,也不曾出过你这么卑鄙无耻的小人!”


许城俊朗的脸上满是心痛和震惊,他看了看许都,又看了看明雪,情绪激动:“明月妖女,我不懂你说的意思?”

“演技很好。”明雪抚掌轻叹,“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你只想着用创伤扰乱许都的心神,使他没办法发挥全部实力,却没有想想,你爹都不知道许都被割了舌头毁了容,为什么你会知道?”


明雪的声音转冷:“因为那是你下的手!是你亲手割断了你哥哥的舌头,是你亲手划花了他的脸!”

“一派胡言!”许城怒目而视:“我也是今日才知此事,你既知道他容貌被毁,还揭下他的面具,完全不顾他的颜面,是何居心?你这妖女,今日便是明月楼覆灭之时!你再怎么血口喷人也是无用!”

明雪冷笑一声:“如不是你下毒之后,派人毁容使他不能站于人前,割舌使他不能发声。又设计使他以为是几位长老下的局,他作为许家最优秀的继承人,为什么会连杀七位家族长老,结果被许阳这个愚蠢的老东西下了追杀令?就凭你这废物,又凭什么坐稳了许家少主之位?”

许阳正是现任许家家主,许都和许城的父亲。他面色发白,显然心中难以平静。

许城面色涨红,已是愤怒到了极点:“简直颠倒黑白,荒谬之极!当年之事,明明是你勾引大哥,被门中长老发现。他被你迷惑,为了掩盖事情,一举犯下滔天之罪!若非如此,父亲最是疼爱大哥,又怎会忍心大义灭亲?”

“很好,很好。一直到现在,你都不露半分破绽,若在梨园之中,也能混成一个角儿了。”明雪面容平静,“我也不跟你逞口舌。既然你问心无愧,就别再故意扰乱许都的心神了。就当着天下英雄的面,凭自己的实力斗上一场,岂不是比你的言辞有力得多?”


她冷哼道:“就怕你这废物,背后算人的事情做多了,没有直面的胆子!”

许都上前一步,握剑的手上青筋暴出,意思显是再也明确不过。

“左道妖女,净只有些挑拨的手段么?”许城转头看着许都,神情真挚,目中含泪:“你是我亲大哥,是我的手足!我怎会加害于你?明月楼是什么地方?明月妖女是什么人?她的话,你能信吗?你的脸,就是她暗中叫人刮花了的,明月楼什么做不出来?你的舌,也一定是她叫人割了的!我从小跟在你身后长大,咱们的感情,岂是外人能知?回来吧大哥!我一定让家族收回禁令,重新把你列入族谱。咱们兄弟二人,一同把家族发扬光大!”

明雪毫不在意地一弹指甲,轻声道:“赤宿、喜煞何在?”


赤红武服如在燃烧的光头赤宿微微低头,嗡声道:“在。”


戴着笑脸面具的喜煞缓缓走来,声音中并没有起伏:“圣女有何吩咐?”


“如果许城再提到脸或舌这两个字,你们就去杀了他,不惜代价。”她的声音轻柔,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斗剑归斗剑,场外的看客,若要杀我诛月盟的人,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南宫和笑了笑,声音清越,带着难以言说的自信。


明雪眼皮也不抬,“若你插手,我便杀了你。”

南宫和还未说话,身边的南宫飞凰却已按捺不住:“妖女,你倒是来试试看?谁杀谁只怕并不一定!”

明雪并不逞口舌,转身走回宝座,声音仍是极轻:“许都,这个孱弱的废物觉得你会接受他的施舍,他以为你废了,是时候让他看看,当年为什么你才是少家主。”

许都执剑前行,步子间精确得好似丈量,显然心神已经冷静下来,足能够发挥真正实力,他嘴角轻扯,眼睛紧紧盯着许城。


好像在说,来啊,我亲爱的弟弟。

许城不再说话,因为言语已然无用。


那便一战!

这些年来,他也不曾有一刻放松。付出了多少努力,只有他自己清楚。


所有的心血与汗水,都可以得到检验了。


但看着许都走来的身影,他仍不免心中悸动。


那毕竟是少年时遮盖了他整片天空的许家大少啊!

剑出鞘,迎上修罗。


一股沛然难御的大力传来,许城连退两步,不敢置信的看向许都!


但那张沉默的黑铁面具上看不到任何的表情。


可是这股力量,这力如千钧的剑式!远不是许都之前表现出来的实力!

许城心中忽然有了一丝惶惑,为什么,为什么经历这么多之后,他还能如此强大!

但已经没有时间给他思考。没有时间给他惶惑。


修罗又破风而至,一模一样的力度,一模一样的结果。


许城连退再退,他纵有千万般精妙的剑式,但在许都的修罗剑面前,却全无施展的余地。


他只能硬接,只能被击退。

两个顶尖剑客的对决,却被演绎成一幅打铁的场面。


但无人讥笑,所有人都能感受到许都带来的压力。

他的每一步,都精准冷漠,他的每一剑,都强大直接。


机械,沉默,彷如永远没有尽头。

但一切都有尽头。


话的尽头是刀剑,剑的尽头是生死。

锵~!


长剑坠地的声音如此清脆。

许城不甘地看着地上的剑,却没有力气再捡起,虎口已血肉模糊。


他没有去看南宫和,没有去看许阳,他只是看着许都,只含泪叫了一声:“大哥!”目露哀求。


这是斗剑,决定他命运的只有许都。


许都毫不犹豫,挺剑直刺。

“许都。”明雪忽然喝止,修罗剑悬停在许城咽喉,正在许城目带希冀地看过去时,明雪的声音冰冷如铁:“想想你受的苦。别让他死得太容易。”

(三十七)

许都没有丝毫停顿,转剑挑断许城的手筋脚筋,让他瘫软在地。


许城强忍着不肯痛呼出声,一双眼睛只盯着许都,满是仇恨与绝望。

“够了!”


许阳怒斥出声:“要杀便杀,折磨他作什么!”

许都仿如未闻,修罗剑没有一丝颤抖,搭上了许城俊朗的脸,缓缓移动。缓慢,而用力。

明雪冷冷出声:“他是怎么对你的,你就怎么对他。他给你所有的伤害,你得让他全部尝尝。”


“哦,对了。”明雪又道:“如果他不承认当年的事情,你就别停手。”

许都轻移剑尖,又从头开始划。许城的脸因痛苦而皱成一团,血液将他涂抹得如同恶鬼,但他始终抿着嘴,不肯吭声。

人们都安静着,时间很慢。

在许都再一次提剑的时候,许阳再也忍不住了,一声长叹,“都儿,停手吧!”


见许都不闻不听,他转身面对身后的江湖英豪们,整个人都似衰老了下来:“我承认!当年许都确实是无辜的!”

一直沉默忍受痛楚的许城忽然咆哮起来:“你承认什么!他哪里无辜!老家伙,你给我闭嘴!”


在群雄异样的眼神中,许阳叹道:“城儿嫉妒心强,但我不知他竟能狠成这样。当年他对都儿下手,我也是在一年后才查出来。可我只有两个儿子,都儿已经毁了,我不能再毁掉城儿。许家,终要有人继承!”


“是许家对不起许都,这桩错事,我认了!”他提高声音:“今天当着天下英雄的面,我还他以荣誉!”

许城血污遮面,仍在抗辩:“明月楼的一只走狗,有什么荣誉!父亲,你不要为了我一时痛楚,就扭曲事实!些许折磨,能奈大丈夫何!我许城行正坐直,他许都就是邪门左道,就是不如我!”

他咆哮着,挣扎着,在地上扭曲得如一条毒蛇。

但无人理会。


显得孤独而又疯狂。

许阳转过身来,看着许都:“都儿,我知道你还恨我,恨整个许家。但给他一个痛快吧,他毕竟是你的亲弟弟!”

还以荣誉?


还能还什么?


还得了什么?是另外半截舌头,还是那一张被划花的脸?


是这些年暗无天日余生只能躲在面具里的黑暗,还是遇到喜欢的人都不能开口的卑陋?

从一个意气堂堂英姿勃发的少家主,变成流亡天涯无处藏身的臭老鼠,被欺辱被围攻被曲解被背叛,他许都做错了什么!


老天何至于此!


现在说还,又能还得了什么?

许都怔立良久,一剑割断了许城的咽喉。而一直到死前,许城都不曾有一声道歉,他始终呢喃重复着:“许都就是不如我。”

修罗剑微鸣,似乎饮饱了血。


许都收剑离场。


他没有看他弟弟的尸体,没有看他已老的父亲,他没有回一次头,也没有流一滴泪。

明月楼自然是士气高涨,诛月盟这边就有些人心动摇。


许家完了。


不仅仅是因为许阳的两个儿子一死一叛,而是许阳作为名门之主,处事不正。为家族传承其实倒也说不上对错,但这事既然被揭开,许家的面子里子也就都丢了。武林八大世家,以后也许只剩七家了。


南宫和面不改色,温声请许阳好好休息。他的自信感染了众人,群雄都慢慢平复下来。


但南宫和心中,却蒙上了一层阴影。


明月楼威胁最大的几个人,无非是三凶七宿十四煞,许都、明月圣女、左大人、明月楼主。


因为燕赵与明雪的不清不楚,自己特意请他去拦破军,避开这处主战场,燕赵虽然不能在身边帮忙了,但破军也绝对过不了龙关。


七杀那里自己也派出了相应人手,如果莫天机的情报无误,基本上也是十拿九稳。


本以为以许城一贯的表现,应也至少有九成希望能赢下许都,一开始许都情绪激动下倒是看到了不少机会,没料到明雪几句话便扭转了局势,许城竟输得毫无还手之力。


这许都的真实实力,也远比传闻中强大得多。

明月圣女行事看似随心顺性,却有似乎羚羊挂角般的落子,无从捉摸,却无声无息中开始掌控局势。

看着许都静默走来,明月楼成员都对他投去敬畏的目光。


衣衫轻薄的欲煞也不能例外,她迎着许都微微躬身行礼,柔声道:“您辛苦了。”


许是因为对容貌的自信,欲煞是十四煞中唯一不戴面具的,一向风骚示人的她此刻竟显得十分端庄娴静。

“许都!我说,杀这么个废物,你至于这么费劲吗?”一个寸发男子搂着两个衣着暴露的女人,大摇大摆地走过来,他的耳朵上挂着两个巨大的耳环,面容俊秀,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邪异笑容。

他一把推开怀里的女人,凝视着明雪,声音轻柔:“还得我们美丽的圣女大人帮你,你可真是无用。”

许都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如若未闻般走到明雪身侧站定。

寸发男子也不着恼,又上前走了两步,经过欲煞的时候,还用力一把捏了一下她的屁股。风骚入骨的欲煞,却如避蛇蝎般地后撤了几步。


寸发男子顿时冷了脸:“怎么?不是你跟我在床上的时候了?还是说,你要在这个木讷无趣的铁面男面前装贞洁烈女?”


欲煞神情霎时一变,不由得忐忑地看了一眼许都,却发现他毫无反应,连眼珠子也不曾转动一下,脸色更惨白了几分。


寸发男子见状,更是心中火起,凑上前去,一把捏住了欲煞的俏脸:“你这楚楚可怜的样子,倒还真叫我心动!”


“贪狼,适可而止。”喜煞分不出男女的声音响起,那张笑脸面具上巨大的嘴唇,似乎滑过一抹血光,那是敌人的心尖血。

贪狼!三凶之贪狼!


南宫和挑了挑眉,心中隐约不安,他特意请了南海剑叟去截杀此人。


如果莫天机的情报没错的话,以剑叟的实力,当能斩贪狼于剑下。


但莫天机的情报,就永远不会错吗?

(三十八)

贪狼猛地转头,寸发根根竖起,像一只炸了毛的刺猬,直盯着喜煞:“什么时候,你竟敢这样跟我说话了?”


喜煞不语,但十四煞剩下的成员都沉默的靠了过来。

喜怒忧惧爱憎欲,生老病死离别苦。十四煞皆在,也只有三凶齐至,方能强压一头。

“很不错。”贪狼松开手,任由欲煞退回喜煞身后,皮笑肉不笑:“等七杀和破军回来,我会再跟你们好好聊聊的。”


其中的杀意,冰冷刺骨。

“好了。”明雪淡淡出声,“大敌当前,你们是要闹内讧给我看么?”

“让您费心了。”贪狼转头看向明雪,面部都柔和了起来:“请不要再被这些废物影响心情。”


欲煞脸色怒气一闪而逝,却只能强忍着情绪。

贪狼毫不在意的捻了捻自己巨大的耳环:“圣女大人,下一场便交给我。就南宫和手下的那些废物,我一人便替您料理了!”


明雪面无表情:“你的话,太多了。”

贪狼无所谓的笑了笑:“请您放心,我比许都有用得多。”


他在“有用”两字上特意加重了音量,眼中一闪而过的欲念如此赤裸。


三凶之中,七杀城府最深,破军最暴躁,贪狼最偏激,也最好色。

明雪眼睛微抬,声音平静:“你很放肆。”


贪狼笑容邪异,缓声道:“也很能干。”


如出一辙的重音落在“能干”两字上,张扬而且肆无忌惮。

明雪牵了牵嘴角,忽然冷道:“杀了他!”

锵~


修罗剑横空而来,如流星陨落。


许都没有半分迟疑,瞬息之间便发动了最强烈的攻势。

贪狼抽刀拦住,大惊失色:“你疯了?”

不由得他不震惊,大敌当前,明月圣女竟要自断一臂么?这何其愚蠢!这是何等的不可思议!

这女人,心中毫无大局吗?

明雪神色不改,只看了喜煞一眼。


喜煞只是稍一迟疑,便五指张开,探向贪狼。

许都剑势狂暴,如烈火焚城。喜煞爪法阴冷,似寒风刮骨。


两人配合起来,竟有天衣无缝之感。

一个许都,贪狼便未能轻易言胜,再加上喜煞,饶是贪狼凶暴无比,也有些支持不住。


他举刀顽抗,嘴里怒吼:“等七杀和破军到了,你们要如何收场!”

“破军和七杀不会来了!”南宫和朗声开口,一脸恶意的嘲弄:“如果你坚持得够久,或许能看到我的人带着他们的人头过来。”


他嘴上推波助澜,心中却暗生疑窦。明月圣女,绝非不智之人,她这是闹的哪一出?


随手招来一个随从,低声吩咐:“去看看莫天机的人来了没有。”


随从匆匆离去,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许都剑锋愈厉,喜煞神出鬼没,贪狼终于抑制不住有些慌乱:“圣女,你可想清楚了!纵我有错,但我乃堂堂三凶之一,除了楼主,谁有资格制裁我?你妄下杀手,在楼主面前又如何交代?”

又冲着七宿的方向怒吼:“赤宿!难道你们就眼睁睁看着这个贱人破坏楼主的规矩吗?”

赤宿看向明雪,正要开口。


明雪抽出一柄短剑,横剑在膝。


不言不语,但赤宿满腹的话语都顿时被堵了回去。


这柄剑构造奇特,剑刃是一个大椭圆连着一个小椭圆的形状。看起来,好像一只竖立的眼睛,眼角还滴连着一滴泪。


这剑的名字,叫做相思泪。


见此剑者,如明月楼主亲临。

明月楼主将此剑都赐给明雪,意味着明月楼一应事宜,明雪全都可以肆意做主。即便她现在要求解散明月楼,他们也只能听令。

左支右绌之中,贪狼扫了一眼相思泪,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心中一乱,顿时被许都趁机一剑刺入左肩,血流如注。

贪狼终于感受到了恐惧,死亡已经并不仅仅只是一个空洞的威胁,而是肩上的伤,喜煞的爪,许都的剑。


直面血肉,近在眉睫。

他害怕了,刀法渐渐散乱,忽然像找到了什么救命稻草一样大呼起来:“左大人,左大人!你们要杀我,左大人知道吗?明月楼不是只有你明月圣女一手遮天,还有左大人!”


这个名字似乎有着魔力,喜煞的动作顿时慢了三分,贪狼的刀势又重构起来。


唯有许都,仍是不急不躁,一剑狠过一剑,不受丝毫影响。


成熟妩媚的紫宿对明雪行了一礼,柔声道:“诚然贪狼对您不敬,其罪当死,但他毕竟是三凶之一,明月楼元老。请圣女三思。”


明雪面无表情。

“你们在大呼小叫什么?明月楼何时成了贩夫走卒集市的地方?”一道温润好听的声音响起,温润好听,而又高高在上。


白衣胜雪的左大人漫步走来,说不出的意态从容。此刻他在贪狼的心中一定有如天神。


他只是随意扫了一眼。


喜煞撤爪,许都收剑,如临大敌。

(三十九)


明雪不着痕迹的将相思泪收入袖中,声音冷淡:“你终于舍得出来了。”


左大人瞥了一眼狼狈的贪狼,不以为意的看向明雪,笑了笑:“这话不该我说才对么?很久没有看到你在公开场合显露真身了,怎么,你的那些冒牌货呢?”


他挑起嘴角,扯出一丝看不出情绪的笑容:“还是说,你已经不怕死了?”

明雪毫无波动的回道:“把你的威胁留给南宫和是不是更合适一点?”

“别啊,你们继续打,不必在意我。当我是来看戏的便可。”南宫和一脸的云淡风轻,引得诛月盟众人一阵哄笑。


左大人却只看着明雪,微笑道:“乌合之众,哪值得我威胁?”

“乌合之众,却也三日便打到了凌云峰下,明月楼前。”南宫和朗声笑道:“却不知明月楼算什么呢?”


左大人仍是笑眯眯的,似乎很开心,他没有理由不开心。


“一群乌合之众,三日便打到了凌云峰下,明月楼前。如此大事,楼主为何还不出关?或者说,即使你如此无能,她也还是想要再培养培养?”

明雪亦不生气,回道:“如今的局面,难道不是你乐见其成的?若不是你的倒行逆施,明月楼何至于内部生隙,天下成怨?”


左大人的声音温润带笑,“很难相信,如果没有明月圣女的推波助澜,如日中天的明月楼竟会被一群乌合之众逼到总部来。事实上,我很好奇这群乌合之众是怎么组织起来的。以圣女您一向的筹谋深远,竟没有在野火燃烧之初就踩灭火种?”

明月楼好似弹指可破,竟是内部两个掌控者纵容的结果?


诛月盟高层面色难看,却又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


诛月盟直奔凌云峰的一路上,明月楼几乎毫无抵抗。这并不能仅仅用明月楼的战略收缩来解释。如果不是左大人与明雪在某种程度上达成的默契,诛月盟断不至如此顺利。

“左大人。”饶是明月楼众人的眼神都有了些波动,明雪仍是淡定如常:“我不记得你是信口开河的人。”


“所以我说的当然是真的。”左大人毫不在意的点点头,“但我并不关心这些。你只需告诉我,这群乌合之众已经兵临城下,楼主出关了吗?”

明雪眼中闪过一抹嘲弄,因为她终于占据了主动,但她的声音仍保持着平静:“连你都说是乌合之众,楼主自然更不会被牵动心思。”

“我的耐心非常有限,而我,已经不是第一次告诉你这一点。”左大人微笑着吐出最后三个字:“臭婊子!”

修罗剑呼啸而至,许都眼神里的怒火,狂裂沸腾。


从静到动,从沉默到狂暴,他只用了不到一眨眼的时间。


快到许多人根本看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左大人随手抽剑一劈,剑锋碰撞,如流星对击,擦出一点光火。


许都猛地后退一步!

南宫和眼睛蓦地收缩了一下,随手一剑便击退许都,好强!

左大人露出一丝残忍的微笑,环视着明月楼成员:“除了这个铁面白痴,还有谁要跟着这个婊子?”

鸦雀无声。


无论之前有多少人暗中向明雪投诚,但当左大人真的站出来时,却没人有站在他对面的勇气。正因为他们对左大人有着更深刻的了解,才更清晰的感觉到恐惧。

“听着!解决了这群乌合之众,楼主自然会出来见你!”明雪盯着左大人,一字一顿的说:“要是你证明不了你的用处,楼主没心情特地破关来见一个废物!”


左大人眯了眯眼睛:“你以为你能代表明月?我跟她一起发展明月楼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

明雪再次拿出相思泪,横在左大人眼前:“我想我能够。”

最是相思无可解。


素明月的佩剑,左大人如何能够不认识?

他摩挲着剑柄,轻轻地扬了扬下巴:“很好,很好,我的圣女大人。你毫不留情的样子,还真是迷人。”

明雪直视着左大人,没有半分退缩,同样也面无表情,拿着相思泪的手,也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

而这,恰恰说明了她紧绷的情绪。

所有人都在等,都在等左大人的态度。


尽管他喜怒无常,尽管他残忍冷血,尽管他好像精神失常。


但所有人都得等他。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一瞬。


左大人转头看着诛月盟的方向,但目光却没有看武当掌教,没有看少林方丈,没有看任何武林名宿,甚至也没有落在诛月盟名义上的盟主南宫和身上。


好像无人能入他眼。

他的声音温润,温润却轻佻:“下一场是我,下下场也是我,下下下场亦然。你们这些废物,排好了过来送死的顺序吗?”


如此狂傲!


直视天下英雄,如土鸡瓦狗。

明雪收起短剑,锐利的眼神转为平淡,许都的手也离开了剑柄。

“在你们明月楼窝里横也就罢了,当着天下英雄的面,也敢如此嚣狂?”峨眉掌教定澜师太虽是女子,却最是嫉恶如仇,扬眉怒斥。


一个青帽遮头玲珑娇小的小尼姑,表情忐忑地伸出手来,小心地拉了拉定澜师太的衣袖,却被她一把拂开。

“来吧!”峨眉掌教大步上前,举剑一振,高声邀战:“让我看看闻名天下的左大人,到底几斤几两!”

“老尼姑,也不掂量掂量,就你这年老色衰的样,谁有兴趣给你看斤两?”贪狼邪笑着嘲讽,巨大的耳环轻轻摇颤。


“斤两”在他嘴里,似乎也赋予了特别的涵义。


劫后余生,却没有半分收敛。

左大人转头看去,笑得十分温和:“你要插手我的战斗?”


声音和缓,似过春风。贪狼却如坠冰窖,遍体生寒,低头不敢再说。

“您的勇气,令人称许。”左大人缓缓抽出长剑,一步步走向峨眉掌教:“我很欣赏您,请您拔剑。”

(四十)

“你的自信,也叫人佩服。”定澜师太面无表情,一手挽住拂尘,一手拔剑横于身前。


作为德高望重的武林名宿,她自然要让对方先出手。

左大人并不因对方的态度而着恼,微微一笑。


然后长剑起,然后锋芒至。


这一剑单占一个快字,如露如电,逝者须臾。

仅这一剑,在场无不是各路高手,却没几个人自信能够接得下。

南宫飞凰偏转过头,不忍再看。


南宫和却看得目不转睛,只嘴里叹道:“师太不该让他先出手的。”

定澜师太拂尘蓦然绽开,如天女散花,如朝阳初放。


千条丝缕,万道虹光。


右手挽剑,剑势一动,强绝而暴烈。


赤轮起云海,峨眉金顶开。

剑光耀眼得几乎要刺瞎看客的眼睛。


仅这一剑,定澜师太就不负宗师之名。

然而胜负在一开始便似乎已经注定。

拂尘的断丝随风飘荡,定澜师太的剑势仍在,可已经不能再光芒万丈了。


左大人的剑尖将将划过她的咽喉,轻巧而温柔。


“我这柄剑,叫做明月。”左大人走上前去,扶住定澜师太摇摇欲坠的身体,在她耳边轻声说:“您的勇气,让您有资格知道这个名字。”


声音却传到了每个人的耳边。


他一边说一边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明雪。

左大人闻名江湖多年,却从来无人得知他的剑名。


在他动手之前,没人敢问。在他动手之后,没人能问。


有人叫它大人剑,有人叫它杀人剑,甚至有人说,这柄剑就叫无名剑。

如今他亲口道出剑名,谁还能不知道他的心思呢?


明月楼,明月楼主素明月,明月剑。


他的剑,本就只属于一个人。


然后为这一个人,沾染许多许多可笑的鲜血。

左大人微笑,微笑着挥剑。


他抓着定澜师太的头发,提起头颅,任由她的尸体倒地。


他说他称许她,他说他欣赏她,然而他割下她的头颅,毫不犹豫。

峨眉派的队伍里,峨眉成员都愤怒得红了眼睛。


那个青帽遮头的娇小尼姑,哭到失声。

左大人提头微笑:“可惜您的愚蠢,更让人动容。”


他把视线从定澜师太的头颅上移开,看向明雪:“圣女大人,你觉得呢?”

“的确愚蠢。”


明雪面无表情的点头,她左手搭着右手,这样就无人能得见,她右手手心,正慢慢摩挲着一枚墨玉牌。


她知道,左大人已经没有耐心了。


或许下一个人头就是她的,或许下下个?

左大人满意的笑了,一手提头,一手执剑,扫视着诛月盟的众人。


“下一个?”


在一剑退许都,一剑杀定澜之后,这个明月楼凶名最盛的杀神,又笑着开口。


然而满座衣冠,又有几人能称豪杰?

鸦雀无声。


在场的诛月盟众,有大派长老,有名门子弟,有江湖英豪。


有温和的、直爽的、暴躁的,有自信的、自负的、自傲的。


百千余人,人各不同。


唯一相同的一点是,


无人应声。

南宫和看向在场的武林名宿,江湖前辈。


无一人抬头。


他看向武当掌教,冲平道长低眉垂眼,好像睡着了一般。


他看向少林方丈,觉明和尚轻宣佛号,似乎在心中正钻研佛法精义。


他于是知道,或许左大人并没有说错,虽然诛月盟聚集了半个武林的高手,但好像真的只是一群乌合之众。


而他,岂不是一个合格的乌合之众里的领头者?


但乌合之众,亦有尊严在心。

南宫和按住青云剑,上前一步。


在立盟之时,他曾说过,誓灭明月楼。


他曾承诺盟众,他必临战当先。

承诺似铁,也如剑。


是承担,也是前进。

南宫飞凰抓住了他的手,却被他轻轻挣开。


温柔,却坚决。

纵然他背负着欲望,背负着野心。


纵然他有千般心思,万种筹划。


然而对于剑,他至少是忠诚的。


一个真正的剑客,绝不拒绝拔剑。

南宫和走出人群,站在所有人之前。


青衫按剑,微风拂动他的长发,在眼前飘摇,却遮不住那一双璀璨如明星的眸子。


剑眉之下,眸中藏剑。

青云剑客准备好了。

左大人,你到底有多强呢?

左大人笑了,随手招了招,被点到的绿宿战战兢兢走上前来。


他一把将人头塞在绿宿手里,不顾绿宿异样的脸色,又挥挥手示意她退下。


绿宿只得一脸嫌弃的捧着定澜师太的头颅退下,饶是她再怎么伶牙俐齿,也不敢跟左大人起什么争执。


他回转明月剑,站姿散漫,嘴角带笑,样子仍是不甚尊重。

然而特意放下人头,解放双手,这件事本身,就是一种重视。


再怎么目中无人,青云剑客南宫和,也是一个值得所有人尊重的对手。

两人相对,青衫对白衣,青云对明月。


气机纠缠,一触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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碍于知乎非人的阅读体验,应广大读者要求。
四十节以后的更新,放进知乎专栏—— 人间情事 - 知乎专栏 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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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本篇与《漫磋嗟》共享世界观。

完结感言,请戳这里:

https://zhuanlan.zhihu.com/p/21589601


关于本故事的出版、关于番外、关于新书,关于你们。

会一直在知乎写故事,欢迎关注。


如觉故事尚可下酒,便点个赞吧。

爱你们,咱们下个故事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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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看过《漫磋嗟》的读者,请点这个:

有哪些关于「刀」的故事? - 《漫磋嗟》


看过《漫磋嗟》、甚至看过很多遍的读者,吶,去看看我的情话专题吧~

如何用王家卫的方式表白? - 情何以甚的回答


全都看过了的读者,你们是真爱啊!

大声的在评论区对我表白好吗?

爱你们~

谢谢大家欣赏。


请用赞、关注、评论、感谢和收藏来拥抱我~


谢谢你们。


我叫王一刀,我是一个孤儿,我想成为天下第一剑客。

  我从八岁那年开始砍柴,哦不对,练刀,三年三年又三年。九年之后,师父用我砍柴挣的钱把山顶的房子又扩建了两间,我终于忍不住问他,什么时候才肯教我练剑。

  师父捋了捋白花花的胡子,呵呵笑着说,徒儿啊,每一天都是修行。你看,九年过去了,你的刀法是不是越来越纯熟了?我面无表情,我要当剑客,可你只教了我一招力劈华山。师父突然一指天边,看那有只怪鸟。我忙回头去看,再转过身来,云淡风轻,哪还有师父的身影。

  如果不是小时候见过他抱着我从二十多个杀手的追杀中如闲庭漫步般逃脱,我真的会怀疑他是不是一个拐卖小孩做苦力的人口贩子。

  十八岁生日那天,师父丢给我一两银子,让我去下山买点酒肉,顺便带一张天机阁最新的小报回来。酒足饭饱,师父掏出小报递到我面前:“你看看,读一读。”

  “......剑客榜第三,苏唐;剑客榜第二,李逸白——”然后我的声音顿住了。

  “师父,这样一点也不好笑。”我认真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

  “为师也算是提前帮你实现了梦想,这下你就可以安心砍柴了吧。”师父趁我不注意,夺过来最后一根鸡腿,塞在嘴里含混不清地说道。

  天下第一剑客的位置上,赫然写着三个大字——王一刀。

  看着这个不修边幅的糟老头,很难让人联想到每三年一度的文武榜刀剑榜都是由他来发布的。

  如果我下山之后身份暴露的话,一定会被很多剑客追上门活活打死。

  “我连山脚下的二虎都打不过,怎么就成天下第一了呢,你是不是想整死我?”我回屋去找柴刀。

  师父顿时很委屈的看着我:“为师时日无多,临终之前为徒儿完成梦想,却还要惨遭谋害......”

  “不急,我先磨刀。”

  “徒儿三思!明天就教你练剑。”

  “此话当真?”

  “君子一言。”

  ----------------------------

  师父不是君子,不过第二天早晨鸡鸣之时,他已经站在门外的一块大石头上。

  我揉了揉犯困的眼睛,走了过去:“师父,你是想告诉我,一日之计在于晨吗?”

  “徒儿,为师想吃鸡了。”

  ......

  吃完鸡之后,师父满足地用袖子擦了擦嘴边的油,恢复了世外高人的仪态:“我传你三记剑招,学会以后,天下再无几人能威胁到你。”

  第一招,口蜜腹剑。我用了三天就学会了。

  第二招,暗箭难防。我说,师父,此箭非彼剑啊。师父一脚踹我屁股上,就你他妈事多。

  五天后,我开始学习第三招,师父丢过来一根做工考究的铁棍,徒儿,自己悟吧。

  七天后,师父躺在床上溘然长逝。我想了想,用这根铁棍掘了个坑,把他老人家安葬了。

  师父啊,早知你真的要走,我便多砍些柴再给您老人家买几只鸡了。

  师父啊,你看你这一走,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留给我,你徒儿出门也免不得遭人白眼。

  师父啊,你嘱咐我说剑客不能出剑,这是什么劳什子道理,我还得去报仇,去做那天下第一哩。

  我一个人坐在坟前边抱怨边流泪。

  七天后,我背着行李和一根铁棍,下山。

  在山脚下,二虎看到我,张牙舞爪地扑了上来。

  你今天真是雄姿英发风流倜傥,小芳一定很喜欢你吧。我认真地对他说。

  二虎一怔,挠着头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啊!我的眼睛,转过身来让我看看你的背后,百年不遇的练武奇才,千载难逢的黄金比例。我不吝继续用最好的词藻来歌颂他。

  二虎愈发地不好意思,背对着我刚准备谦虚两句。

  我飞起一脚把他踹进了粪坑里。

  让你丫平日里这么爱揍我。

  我花光了所有的银子,来到了渭城。

  其实本来我还剩下三两碎银子的,只是遇到了一个双腿都被恶人打断的年迈老伯,眼泪汪汪地看着我,我就把钱都给了他。

  走到小巷转角,回头一看,年迈老伯收拾行囊和好心人书写的纸牌,轻轻一纵,跃过了渭城最高的香满居酒楼,不知道飞往哪里去了。

  我眯着眼抬起头看,真高啊。

  转过了两条街,一处行人稀少的角落,一位双腿残疾的老伯把我拦了下来,他伸出一只手。

  我有点无奈,我把钱全都给你了啊。显然他并不相信我,大手一挥,冲出来十几个凶神恶煞的人物,同样的衣衫褴褛,大概是这片地儿的乞丐,其中几个人还掏出了短刀之类的利器。

  我从背后缓缓拿过铁棍,握在手中,他们也没多说话,“啊”地大叫一声之后,就冲过来对我刀砍斧剁拳打脚踢语言攻击。

  虽然我不会剑法,但是我会砍柴。于是我就拿着那根铁棍一个一个地敲下去,有轻有重。

  围攻我的人呼啦啦倒了一地。

  于是他们捂着屁股或脑袋用惊恐的眼神看着我然后往后退。

  双腿残废的老伯气急败坏,一下跳了五丈远,就要用手中的匕首刺我心窝,我越想越委屈,一棍子打在他腿上,“喀嚓”一声,他倒在地上,抱着自己的左腿哀嚎起来。

  我到渭城来,是为了两件事:一是要查到当年杀害我父母的仇人;二是参加五年一届的武林大会。至于怎么查,找谁查,师父意味深长地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到了渭城你自然就会明白了。

  因为身无分文,我决定去找家客栈当几天伙计,争取个食宿全免。前面不远处就有家客栈,我拿着铁棍走了过去。

  我没能过去,因为前面有人挡了我的路。那人是一位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佩剑,短胡茬,眼神悲悯而坚定。

  我挠了挠头,隐约想起来师父好像跟我说过,有个叫苏唐的人,面相如何如何,喜欢练剑。

  哈哈他很笨的,每次都被李逸白揍成猪头,师父啃着鸡腿小人得志地笑。

  但是我肯定不能这么说,因为我不想被揍成猪头。

  我清了清嗓子,向前走出两步,恭敬地抱拳行礼:“前辈可是剑痴苏唐?”

  他问,你是不是王一刀。

  我说,是啊,怎么了。

  他缓缓抽剑,剑尖指地,说:“请赐教。”

  我感觉自己有点懵,刚准备说点什么,只见苏唐施展北斗七星步法,在原地走来走去,然后一剑冲我刺了过来。这一剑来势太快,剑意太凌厉,连地面都承受不住他的重压,出现道道裂纹,我不知道李逸白能不能接下这一剑,不过我是肯定接不下的。

  因为自觉接不下,所以我没有动。

  师父在嘲讽完苏唐之后,又点评了一句说,此人最是磊落。

  因为我没有动,所以苏唐收了剑。他脸色由红转白再转红,像是喝醉了酒那般的潮红,然后“哇”地一声吐了一口血。

  “果然,我还没资格让你出剑么。”他落寞地说,神情很是萧瑟。我有些郁闷,我就这么一根铁棒子,想拔剑也没得拔啊。我忙说:“哪里哪里,这一剑威势太过惊人,我只顾着欣赏其中神意,一时忘了出剑,您哪里是什么剑痴,分明就是剑中神仙啊。”他眉宇间闪过一丝喜意,但又不动声色地压下,这才抱拳行礼:“请赐剑。”

  我说,赐剑可以,不过我的剑是不传之秘,你得先把眼睛闭上。

  他顺从地闭上了眼睛,我走过去,一声闷响,他两眼翻白躺在了地上。

  正走向客栈的我抖了抖发麻的手腕,心想,不愧是顶尖的武林高手,脑壳都这么硬。

  刚刚走进客栈,看到慈眉善目的掌柜,我就知道谁是我要找的人了。

  原因无他,他的身后挂着一个牌子——请王一刀与我联系。

  我走过去说,你好,我是王一刀。

  他点头,嗯,你好。

  我问,你就是我要找的人?

  他微笑着说,你瞎啊,后面不是有牌子么。

  我一想,也是,把行囊往柜台上一扔,说,给我安排个住的地儿。

  晚上,我和掌柜一起在后院烤羊腿。

  我问,谁是我的杀父仇人。

  他转着羊腿,眯起眼睛缓缓说道,事情牵扯重大,你确定要听么。

  我一把夺过来,不说的话就别用我的棍子了。

  他叹了口气,娓娓道来。

  有人为一城谋,有人为天下谋。

  还有一种人,谋夺天下。

  当今武林盟主,武榜第一人——刘谋,就是后者。

  十二年前,武榜第一人姓王,就是我爹。

  刘谋以家人为质,谋害我全家,夺取秘笈,最终爬上了武林盟主的位子。而我师父,在灶台底下找到了幸存的我,将我带走抚养。

  刘谋与当今天子同姓,却一直存有反心,这次明里是举行武林大会,推选下一任武林盟主,实际上是暗中聚集武林高手,趁着皇帝出巡渭城,毕其功于一役。

  据传刘谋极擅防守,一身化元神功已臻化境,任你刀剑如雨,他自不动如山。

  我不动声色地问,这就完了?

  李掌柜用复杂的眼神看着我,你师父临终前有一封信给我,让我送你一剑。

  我把羊腿拿下来放到一边,如临大敌。

  铁棍很烫,但是我握得比任何时候都紧。

  一道剑气迎面劈来,无声无息,无形无意。

  我的瞳孔瞬间缩紧,自出山以来第一次采用守势,双手握住铁棍两头,往上一托。

  生死一线!

  一阵极刺耳的声音传来,我双膝跪地,牙齿咬得“格格”作响,虎口震裂,耳朵中涌出血沫。

  那道剑气在我右手边切出了一圈深深的痕迹,再偏几分就能削掉我的拇指,铁棍仿佛将断,不过我终究还是接下了这一剑。


  我咬着牙问:“前辈到底是何方神圣?”

  他轻描淡写地说:“即便你师父还在世,对上我也不敢言必胜。”

  两个人重新在火堆旁坐下,大口啃着羊腿,三更时分,回房安睡。

  当夜无话。
(内容有点长,大概还有6000字,有人看再更)

----------------------------2016.09.03再次更新-----------------------------------

(因为答主写得比较仓促,水平也极其有限,很多文字和细节都欠推敲,等有时间会润色一下,现在就只好先委屈一下各位了,再次感谢)


在一个平头百姓眼里,渭城和平时并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是来往的人多了些,酒馆的吆喝声响了些,空中飞的鸟儿少了些。但整座城池下面,仿佛即将发生些什么,暗流涌动。


  李掌柜给我剃了个平头,还备了一套青衫,我照着铜镜仔细端详,着实眉清目秀,端的不负这天下第一剑客之名。


  离比武大会还有两天。


  我每天所做的事,就是吃饭睡觉,然后出门去买两个包子。


  寡妇孙二娘的包子,皮薄多馅儿;寡妇孙二娘的女儿,尚在娘胎。


  远远的就看见几个孩子在那一齐喊着这句话,然后欢笑着跑开。


  我走过去,递过去三枚铜钱,轻声问:“要不要我吓唬吓唬他们?”她慌乱地摆手:“哪用得着跟孩子们置气。”然后便熟练地拿出四个包子用纸包上。


  孙二娘不仅不老,还颇具姿色,奈何新婚半载,夫君被强人所杀,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幸亏这两年来有李掌柜帮衬着,免去了一些市井无赖的念想,但是流言蜚语这东西,是挡不住的,这些小孩子也无非是从大人口中听到些什么,然后学了去。


  我盯着她的肚子,迟迟不肯接过来。


  她脸红得厉害,低下头不敢看我。


  我说,两年来一直塞着枕头不累么。


  我又说,李掌柜他是真的喜欢你。


  她低着头,不说话。


  我叹了口气,接过包子转身离开。


  就是因为怀孕两年,才被别人称为怪胎,连着孙二娘也被人们当成怪人敬而远之。尽管这家卖的可能是全渭城最好吃的包子,生意却不甚红火。


  她到底是忘不掉那个人,还是害怕新的人接近啊。那天晚上,李掌柜喝了很多酒,趴在桌上醉醺醺地跟我说。


  走了没多远,我又被人拦住了。


  一个白衣少女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手中的包子。


  我分出一个纸包给她。


  一阵风卷残云后。


  她抬起头继续盯着我。


  我抖了抖手中那张纸:“没了,我刚刚吃完了。”


  她终于开口了:“我叫陆九儿,这次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我“哦”了一声,不以为意,转身准备离开。


  师父说过,江湖上见面不打自招报上名号的,都是雏儿。


  一道剑光在脚边绽开,地面上被划出了一寸深浅的剑痕。


  她在那笑得花枝乱颤。


  回去的路上,她一个劲问东问西和我套近乎,其实我都明白,她只不过想跟着我这个蹭吃蹭住的家伙一起蹭吃蹭住。


  你们行走江湖的人身上都不带银子么,我很想问她一句。


  诶?你也参加武林大会啊。


  我点点头。


  你的武器呢?你看,我是一个剑客。她把手中那把剑在我眼前晃了晃。


  一个剑客自然喜欢把武器带在身边,风度翩翩,既能博得少女尖叫,又能赢得江湖美名。


  可我是一个“棒客”。当今江湖,没有年轻人会喜欢背着一根铁棒出门,我自然也不是超凡脱俗的那一个。呆会儿回屋让你看看我的大铁棒哦,我一个激灵,差点说出心中所想。


  哦哦,我也是剑客,出门吃东西,忘了带。我心不在焉地回答。


  她拿出一张纸在我眼前得意地晃了晃,看到没,剑榜七十三,本姑娘的大名,陆—九—儿。


  哦哦,好厉害啊。


  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很不以为然的样子。


  没有啊,真的很厉害。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王一刀。


  哦。然后两个人开始沉默下来。


  气氛变得有点古怪。


  下一秒,她惊跳了起来,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回到客栈,李掌柜早已满脸期待地在等我。我努努嘴,那两个包子给这个小姑娘了,要吃你自个去买吧。


  李掌柜脸腾地红了,露出羞赧的神色,然后又愤愤不平地瞪了陆九儿一眼。


  大概是我那师父的情面够大,即便没有空余的房间,他还是给我翻出来一卷闲置的竹席。于是当晚陆九儿睡床上,我在靠近房门的地方和衣而睡。


  晚上睡不着,走到后院,发现她在那哼哧哼哧地磨剑。


  磨刀霍霍向猪羊。


  我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走过去小心翼翼地问,我好像没得罪过你吧。


  她没有抬头,低声说,我要杀一个人。


  月光下,隐约看到她的眼角闪着泪光。


  我按住她的手,说,还是我来吧,我力气比较大。


  于是接下来就是姑娘破涕为笑的声音,还有我在那撅着屁股哼哧哼哧的磨剑声。


  那天晚上我听她讲了很多故事,犹豫再三,我也给她讲了一个故事。


  我说,别怕,不只是咱们,就连皇帝都要杀他哩。皇帝要杀的人,能活吗?


  我又说,没事,我可厉害了,天下第三的大剑客都被我一棍子敲晕了。


  陆九儿就在那“格格”的笑,我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在想要不要回去把那根铁棒也拿出来磨一磨。


  小刀子?


  嗯,我在。


  外面有点冷...回去睡觉吧。


好...... 九儿?


  我抱着已经睡着的她回去,轻轻放在床上。


  躺在竹席上,突然没来由地心烦意乱,我拿过手边的铁棍,蹑手蹑脚地推开门走了出去。


  院子里站着三个黑衣人。


  从一回来我就发现,这家客栈未免安静得有些诡异,所有的虫鸣声,呼噜声,说梦话的声音,全部都消失了。


  万籁俱寂,这句古话,在有人的地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除非那些人都是死人。


  我已经不能再动了,因为他们三个已经锁定了我,一旦轻举妄动,等待我的将是毁灭性的雷霆一击。


  这是突然传来了一阵突兀的鼾声,我仔细望去,好像是李掌柜的房间。


  中间那个黑衣人一摆手,右边的的黑衣人一闪即逝,钻进了那个房间。


  我眼神冰冷:“魔教的人也想趟这趟浑水么。”


  呼噜声再度响起,只是那个黑衣人没有出现。


  机会稍纵即逝,我一跃而起,一棍砸向仿佛是领头的那家伙。


  他匆忙用一把短刀抵挡,发出一阵刺耳的金铁交鸣之声。


  另一个黑衣人扔出一个圆球,在空中炸开放出浓密的烟雾。


  我正准备再追,李掌柜打开房门,叫住了我。


  他手里提着一个昏迷不醒的黑衣人。


  掌柜的提来一桶井水,浇在黑衣人脸上,他一个哆嗦醒了过来。


  在他惊恐不安的眼神中,我缓缓开口问了三个问题。


  你是谁?


  你从哪里来?


  你要到哪里去?


  原来他们是魔教教主的左右护法,来这里是为了刺探我的消息,如果可以的话,至少争取重伤我。当今天下太平,魔教式微,只能指望和武林盟主沆瀣一气,谋反弑君,力图能够在中原立足。


  我鄙视地瞥了他一眼,你们魔教的人都这么弱鸡么,连一个客栈老板都打不过。刚刚中间那个又矮又猥琐的货是你们教主吧。


  他如小鸡啄米般点头。教主......怕我们办事不力,所以亲自跟来,其他房间的人都被我们用迷烟弄晕了。


  我松开扣着他脉门的手,说,行了,你走吧。


  他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我亮了亮棍子,不走还留这找打啊。


  他这才忙不迭地转身离开,还不忘了回头跟我道谢。


  年少时憧憬行走江湖时的刀光剑影和侠肝义胆,真正人在江湖,才发现原来大部分人还都是普通人,不能开碑裂石也不会飞檐走壁,被人捅一刀子也会疼痛也会流血也会死去,大家都是平平常常庸庸碌碌地活着而已。有肉吃,有酒喝,有经历过的路可以回忆,有快剑,有挚友,就不枉在这江湖上走了一遭了。


(还有3000字,马上进入高潮,争取今晚更完QAQ)

--------------------------------最后一更,请慢用--------------------------------

李掌柜走过来,确认了住店的客人都只是昏迷过去。


  天色微白,我打个哈欠回房睡觉,陆九儿蜷着身子,时不时抽动下小鼻子,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大概是做了什么美梦。


  接下来的这天,谁也无法阻止我睡觉了。


  除了美食。


  ———————————————


  武林大会如期而至,我和陆九儿在孙二娘那吃过包子和粥,又买了两个带去会场。掌柜的昨天晚上就把客栈交给伙计打理,说是来给我们壮壮声势。


  会场当真是修建得富丽堂皇,两个六丈方圆的擂台,足够两个江湖一流高手在上面尽情厮杀。


  旁边有一个五丈来高的高台,下面有重兵守卫,是专门给皇帝准备的,听说他老人家昨天晌午入的城,浩浩汤汤,有三百禁军护送,刺史大人又率亲信于城外五十里相迎,比起我来渭城时的阵仗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李掌柜先到一步,所以他大口啃着包子给我们讲述所见所闻,我突然注意到他竟然煞有其事地佩了剑。


  这次的武林大会,名义上是刘谋年老体衰,想要藉此选出下一任武林盟主,因而有很多武林高手慕名而来。而我来此的目的只是为了和高手过招,来验证一下自己这剑榜第一是不是徒有虚名,固然即便赢得第一也不意味着武功天下第一,但也好歹有个参照。不过现在多了另一个目的,好像比赢下这场大会更难。


  这十年来,朝廷和江湖的关系越来越密切,也正是靠着这层关系,刘谋才从一个有名无实的精神领袖,成为了真正执掌江湖半边天的武道巨擘。


  江湖的老大当够了,现在想要这江山了么。


  陆九儿和我被分到了不同的擂台,拿着刚刚分发下来的小木牌,我们走向各自的场地。


  侧身而过的瞬间,我轻声说,别太拼命。


  陆九儿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主事的人在那喊着人的名字,被叫到的家伙就拿着号牌上去搏斗,掉出场外或者认输作负,生死不论。


  没有遇到太棘手的人,我用铁棍随意劈扫两下,他们就飞出了场外,或者倒在地上哀号着认输。


  当然敲脑袋的事我是不敢做的。

  转眼日头已过半,两处擂台分别决出四人,我和陆九儿都在其中,下午再战。


  远远地还看到了一个熟人——苏唐的身影,还没等我来得及打招呼,他就被人流簇拥着走向了远处。


  李掌柜走过来,复盘了陆九儿打的几场,指出了其中的得失与改进方法,陆九儿听得频频点头,再看向李掌柜的眼神已经有了一种崇拜。


  我问,我呢,你还没说我呢。


  李掌柜漠然地背过身去,抬头看天:“我没看。”


  一个身披黑色轻甲的侍卫走到身前,面无表情地说:“你就是王一刀?那边那位想要见见你。”然后转身就走。


  我一言不发,用眼神制止了要拔剑的陆九儿,提上棍子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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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临近大会开场,我才回来。


  直到这时候,下面挤得水泄不通围观的江湖人士,才开始注意起我来。


  一个用棍子的剑客,一个看名字就知道他不用剑的剑客。


  没有人敢出言嘲笑,只有交头接耳的小声议论。


  只因为我是天下第一。


  又毫无悬念地赢下一局,对面是一位用枪的高手,在第三十七招的时候,我崩断了他的枪杆,其中半截重重地打在了他的脸上,当场昏迷不醒。


  另一个人也很快分出了胜负,是一个风度翩翩的贵公子,听说他是刘谋中意的下一任接班人——宋无吉。


  虽然我知道那只是个幌子。


  站在场间,他极有礼貌地拱手作揖:“世人皆知当今圣上尚武,王兄此后必是鱼龙入水,大有可为啊。”我皮笑肉不笑:“少废话,快开打吧。”我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一闪而过怨毒和狠意。


  几息之间,两人已经互递了七八招,他手持一柄特制的铁骨折扇,进退之间,潇洒之极。


  我抓到机会,一棍横扫面门,被格挡之后,不退反进,直接撞入怀中,顿时撞得他倒飞出去。他稳住身形,又跃到我身边,自交手以来第一次开扇。


  在山上的时候,上午砍柴,下午读书。


  南疆有奇扇,扇中藏毒名蚀骨,草木遇之即枯,人兽触之皆腐。


  宋无吉再次挥扇,一股粉色气息袭面而来,我心中腾起一股无明业火,也不躲避,一棍子砸下去,棍风竟是卷着毒烟砸向了他。


  “你用的竟然是铁棍?”这是宋无吉扇骨折断中毒昏迷前说的最后一句没人听懂的话。


  眼前一晃,一个人影出现在身前,以极快的手法点了宋无吉几处穴道,并运功助他服下解药。下台的时候,他深深地望了我一眼。


  这人必是刘谋无疑!


  休息了半刻钟,那边的争斗也落下帷幕。


  不出意外,陆九儿输给了苏唐。


  我急切地走过去,看她有没有受伤。


  苏唐终归是剑道前辈,只是用剑气逼得陆九儿离开了擂台。


  锣声响起,该我上台了。

  “我认输。”苏唐坦然地说。


  下面的人群开始起哄起来,本应是最精彩的决赛,连声屁响都没听到就结束了?


  苏唐看着诧异的我,满脸笑意。


  “我来此地,就是为了印证剑道,奈何幼时生过恶疾,头部经络阻塞不通,广求名医终不得愈,百尺竿头难以更进一步。幸得前辈赐剑,如当头棒喝,苏某当即茅塞顿开,剑道一途,又展开了新的画卷。之所以多此一举再来参会,只是为了当面谢过传道授业之恩也。”


  “那就......真不打啦?”我还有点没回过神。


  “嗯。”他微微一笑,转身走下台去。

  “安静。”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耳中,而且隐隐有一种压迫感,人们顿时安静了下来。


  刘谋飞上擂台。


  “介于这次决赛有人弃权,我将亲自和胜者交手,视情况来决定他有无资格。陛下,您看如何啊?”他歪着头,看向十丈外的高台。


  一个同样不失浑厚的声音传来:“呵呵,好啊,朕——准了!”


  刘谋说:“好,那就——”


  我不留情面地打断了他:“慢着,我还没说话呢。”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我。


  “我同意。”


  ---------------------------------------------


  走到房门口,两个持刀护卫拦住我,禁止带武器入内。


  我转身便要走。


  “无妨,让他进来。”


  进去之后,我抱拳行了个礼。


  旁边侍卫大怒,就要挥刀斩我:“大胆狂徒,见了陛下还不下跪。”


  一个略显富态的中年人摆手制止了他,笑着说:“你是剑中皇帝,见朕自然不必多礼。”


  “你帮朕杀一个人,朕送你一整座武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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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谋看着我,意态闲适地开口:“你想杀我。”


  “没怎么杀过人的人,往往很难控制自己的杀气。不过我很好奇,你为什么想杀我?”


  他朝我迈出了第一步。


  “以及,你凭什么杀我?”


  他遥遥一拳击出,目标却不是我。


  轰隆一声,皇帝的那座高台,垮了。


  人群作鸟兽散,但仍是有几十个武林高手,冲着倒塌的高台而去。


  会场的防御不知道何时出现了漏洞,上百个黑袍人悄悄潜入,为首一人更是化作黑虹,直奔我而来。


  刘谋放声大笑:“宗主,从此我主江山,你统江湖!”


  就算我再自负,也不可能觉得自己能同时面对武林盟主和魔宗宗主两大当世顶尖高手。


  没人能捕捉到挂在天边的彩虹,此时此刻,又有谁能拦下这当世第一的魔头呢。


  掌柜的冲我笑了一笑,然后就有一道黑虹落了地。


  刚刚那道剑光划裂了天空。


  北方有剑起,谈笑偃飞虹。醉游八万里,醒时斩天龙。


  上百个黑袍人全部聚集过来。


  青莲剑仙李逸白,一人一剑,独战魔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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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演武台附近除了李逸白,还有苏唐和陆九儿,在一群江湖人士中奋力厮杀。


  高台那边十分混乱,但是那名黑甲侍卫武功极高,再加上层层叠叠的铁甲士兵,暂时可保无虞。


  在我们看不到的演武场之外,刺史大人也带兵与刘谋的私军展开了厮杀,虽然数量远胜之,战况却胶着不下。


  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刘谋,你可还记得十年前?”


  刘谋沉思了几秒,突然大笑:“十年前那帮废物没能斩草除根,想不到竟让你成长到这般田地。也罢,那我就送你下去陪你爹娘吧!”


  一拳一棍相交,发出巨大的金铁交鸣之声,周围修为较浅之人,直接腿脚发软无法站稳。


  当今天下是剑的盛世,就连天机阁出的榜单,也单独把剑列出来,成为一个剑榜。


  多年以来,很多人都会好奇武榜第一和剑榜第一到底谁更强,但遗憾的是,他们的魁首,从未交手过。


  真正对上刘谋,我才明白为什么师父让我练了九年力劈华山。


你自不动如山,那我就来开山!


  一直举重若轻的我,第二次真正在这棍子上用力。上一次,还是在对上李逸白的时候。


  五十招之后,刘谋的化元护体神功已经摇摇欲坠,而我身中两拳一脚,不知道断了三根还是五根肋骨。


  我在刘谋的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忌惮,他对我动了必杀之心!


  一个青色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他身后,全力一剑刺出,正中后心。


  刘谋僵硬地回过头,诡异地笑了:“这个不认识,这些年杀的人太多了。”


  他往后轻轻退了一步。


  那一剑离他的后心尚有一指的距离,就寸寸断裂,陆九儿的虎口鲜血直流。


  她扔掉手中的剑柄,又抽出一把短匕。


  我怒吼着挥舞着棍子冲上来,毫无章法地乱砸。


  “滚!”刘谋一拳隔空挥出,九儿飞出七八丈远,生死不知。


  “九儿!”我已经红了眼睛,却又被一脚踢飞了出去。


  我挣扎着爬起来,刘谋有意放缓脚步,慢慢走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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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守在床边,师父安静地躺了一天半,突然开口说话了。


  “徒儿啊,咱们剑客不比刀客注重杀伐,剑之一途,要么沽名钓誉,要么修身养性,断然没有路遇不平便拔剑相助的道理。”


  “看谁不顺眼的话,你就拿这根铁棒子,狠狠地抽他丫的。”


老人又叹了口气,说:“要是实在忍不住的话,你就全当我在放屁吧。”


  “我记住了,师父。”


  “师父。”


  “师父?”


“师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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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代剑圣天机子,错手误杀恋人后,以熔融玄铁封剑,剑名五十州。

我望向被黑影重重包围的李逸白,轻声说了一句:“谢前辈赐剑。”


  用力地握住那根铁棍,猛地一拔。


  一剑光寒五十州。


  ......


  谋反首恶武林盟主刘谋,伏诛。


  魔宗宗主被李逸白当场斩杀。


  所有党羽,斩立决。


  天子无碍。


  我背着铁剑,抱着陆九儿,缓缓离开。


  一群铁甲卫兵围住了我们。


  我转身看向身后。


  一个身着龙袍的中年男子苦笑着说:“你不当这个武林盟主的话,朕不放心。”


  我没说话,继续往前走。


  “罢了罢了,”他无奈地屏退卫兵,“朕是真的怕这大好头颅,哪天被谁给摘了去啊。”


  李逸白认真行礼:“谢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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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不开客栈了?”我去的时候,他正在收拾东西,客栈也挂上了新的牌匾。


  “嗯,不开了。”


  “等她的伤好些了,我就带她回山上。”


  “好好待她。”


  李逸白做成了这辈子都没做过的大事。


  那天早晨他自己去买的包子。


“二娘,你当我婆娘不当?”  


  从此街头少了个孙二娘。


  江湖上少了个青莲郎。

  ------------一个并没有必要看的用来卖萌的后记--------------------


  武林改朝换代已经十年了。


  十年前我捡了个便宜儿子回来。


  回去的时候看见道旁有个哇哇大哭的婴儿。


  我轻轻跳下去,把他抱到马车上。


  得,有个昏迷不醒的婆娘,再加个嗷嗷待哺的婴儿,我啊,估计这几年别想消停了。

  “喂,王陆飞,你长大以后打算做什么啊?”


  他看着山外,举起紧握着的拳头:“我要去大海,成为一个自由自在的海贼!”


  “贼哈哈哈哈…那样的话你可还要继续加油哦。”


  小木屋里,突然传来了某人碰到头的痛叫声。

(全文完)


陆续更新一些有趣的小东西:

你写过或者听过哪些「魔性」的故事? - SANJI 的回答

有哪些关于「刀」的故事? - SANJI 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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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文讲一些伏笔和设定:

1.男主每天都在砍柴,但不代表一砍就是一天,文化课啦江湖常识啦师父每天都在讲。而且三天两头下山买东西都是徒弟去,性格没那么古板也正常。

2.山脚下那个二虎肯定也不是一般人,文中没必要详细说明(在另一篇故事里说过是天下形意拳宗师)。

3.“我”的师父是前代剑圣,他归隐之后就是李逸白第一。

4.李逸白说的“你师父给我一封信,让我送你一剑”,就是帮“我”把剑柄处的玄铁切了一圈,不过当时“我”还没意识到。

5.皇帝要王一刀帮忙杀刘谋,而且还要他当武林盟主(朝廷的半条狗),因为这种不可控的顶尖武力,威胁到了皇帝的统治,所以不愿让“我”回山。

6.王一刀很强,但肯定还是打不过刘谋以及李逸白的,能赢很大程度上因为出其不意,还有师父那封存之后温养了几十年的剑意。

7.陆九儿受重伤昏迷了n年,最后的小彩蛋就是她突然苏醒了。

8.由于答主比较逗,里面多处抖机灵黑长者,还有海贼的梗,有的人或许有些反感,这个没办法啊,本来就是轻松路线。

9.本来不想解释这些,不过发现有些朋友没看懂,然后就跑来把我批判一番。不过讲真结局不算完全满意,本来是有一个出乎意料的大反转的,不过看到写到一万字了,就感觉该停下了。

天上剑仙三百万,遇我也须尽低眉。


已完结,放心食用~

谢个几年前的邀。

·1
那年我初出茅庐,以为行侠仗义是件很容易的事,后来我才发现我错了,原来行侠仗义也需要有钱。

可惜那个时候我还很年轻,不服输,我对自己说,我偏要既行侠仗义,又荣华富贵。

前十年,我在山崖之下度过,陪伴我的只有一只雕,那只雕修炼成精,能说人话,能教我武功。

雕爷给我取名,说你该叫独孤泰迪,日天日地,谁都不怂。

我心想我养了他,怎么也算他爸爸,奈何此雕匪气极重,时不时举起几百斤的大剑,说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离开断崖以后,我时常会想起雕爷,发现原来人间的生活这么复杂,远没有山下潇洒。

为了生活,我在永安城里开始做杀手。

初出茅庐,不懂规矩,有中间人请我去杀唐门的二代大弟子,出价一千两银子。

目标平日里作威作福,乃是成都一霸,行侠仗义还能有钱赚,正是我想选的道路。

我去了。

那是一个雨夜,唐门的暗器闪烁着乌金色的光,像雕爷的重剑一样。

但是太慢了,雕爷用起重剑来,就像是飓风在呼啸。

我比雕爷还快。

我用一把软剑,挑飞了所有暗器,在唐门二代大弟子惊恐的眼里,一剑封喉。

鲜血喷在我的身上,那是我第一次杀人,有些慌乱,以至于我没有发现,唐门的二代大弟子将最后的剧毒,混在鲜血里,洒满我的身上。

毒很快起了效果,渗入我的肌肤和血脉,我开始有些神志不清,出现幻觉,看见雕爷站在我面前,咧嘴嘎嘎直笑,掉了一地的毛。

他说,泰迪,来,叫爸爸。

片刻之后,雕爷似乎又变成一个姑娘,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像是水墨江南画。

那是我拼着最后一口气,找到的黑市郎中。

做杀手这行,有病有伤不容易治,要不是组织里的郎中出手,要不就得找江湖上口碑好的黑市神医。

否则官府查你,被你杀掉的目标也会查你,死在医馆里的杀手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那一夜我还是挺了过来,睁开眼,见到姑娘正对着我看书,穿一身松松垮垮的绸缎衣服,阳光落下,照出她锁骨脖颈处的一片洁白。

我还不等开口,姑娘便放下书,伸出手。

“哟,醒了,给钱吧~”

本人很坦诚,说没钱。那姑娘就瞪大了眼睛,说你都敢去杀唐天,怎么可能没钱?

我说,那也要等我拿到钱以后再给你了。

姑娘不信,她说杀唐天的一定是顶级杀手,据说是一剑封喉,这样的杀手不可能此前没有积蓄的。

姑娘又说,比如唐天这种单子,杀一个至少要有万把两银子吧?你接过几个?

一时间,本人有些许的尴尬。

我说其实我第一次接这么大的单子,杀唐天这一单,中间人给了我一千两银子。

姑娘瞠目结舌,无论我说什么她都不肯相信。

所以我只好带着她去见中间人,到时候收钱付账,便跟这姑娘两不相欠。

·2
其实一个人的性命究竟值多少钱?
杀一个普通百姓,我认识许多市井中的同行,他们主业卖咸鱼,搬砖,偶尔出手杀人。
一单不过几百文钱罢了。

我认识一个叫黄裳的杀手,跟我一样也是个少年,他也想行侠仗义,喜欢做江湖大梦。

后来家里人得了大病,急需用钱,他跟我在江边喝了一夜的酒。

他想继续努力甄别这一单的目标该不该死,又想不管不顾多挣着钱给家人看病。

奈何他没有门路,纵然无师自通,武功卓绝,最后也还是老老实实去了城里搬砖。

偶尔我在永安城见到他,他都会喜气洋洋的告诉我,你看城主府那片高楼,哥们我盖的,一个月六钱银子,牛逼吧?

我抱拳拱手,说牛逼牛逼,社会社会。

黄裳说,以后你混不下去了,尽管来找我。

当时我也龙困浅滩,窘迫得很,但我不怕,我笑着告诉他,我一定会成为江湖上的传奇。

那天过后,我没有再去接生意,而是把所有的钱都拿去买酒,坐在码头渡口,青楼客栈。

我需要一个踏入武林的机会。

江湖是很大,武林却很小。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里草莽崛起,混得风生水起,这故事总是让人羡慕。

但那样的草莽太少,我曾经以为自己会是那样的人,后来才发现我做不到。

草莽是要杀人不眨眼的,说杀你全家就一定要杀你全家,草莽里的人不讲武林规矩,大佬们是要你听话,不是要你讲道义。

所以我在码头渡口,青楼客栈里待了半年,寄希望能遇见些武林中的事。

平日里我打了无数调戏良家妇女的纨绔,拦路抢劫的青帮,还有乱收保护费的衙门城管。

那段时间天天都有人找我麻烦,但我过得很快活,剑越来越快,我甚至觉得哪怕用雕爷手里的重剑,也能不输给它。

积蓄花光的时候,我终于等来了机会。

有峨眉派的剑客手脚不干净,杀人截财之后从水路回山,被我在岸边识破。

我笑着扔出酒壶,长啸一声,从岸边垂柳下高高跃起,踏波而行,最后长剑潋滟,取了那几名剑客的头颅。

我将他们的头颅送回峨眉山,峨眉掌门深深看着我,没有发话。

从那天起,武林中多了个复姓独孤的剑客。

有名声,我就有生意,所以才会有中间人找到我,花一千两银子请我去杀唐天。

说实话,我还没见过这么多钱,当场答应下来,生怕中间人反悔。

中间人还很诧异,说这么痛快?

我笑了笑,说杀一个横行霸道的唐天而已,我才刚刚出道,以后有的是机会挣钱。

其实如果我当初冷静一点,是该从中间人的语气里听出点什么。
这一单绝不只值这个价钱,而我以后也再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机会。

可惜我当时热血上头,只觉得天下之大,哪里都可去得。

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其实热血上头并不是件坏事,如果当时我就有那么冷静,我的剑就不会那么潇洒,那么快。

·3
杀了唐天以后,我拿出五百两银子付了医药费,姑娘叫令狐珊,还想替我打抱不平,臭骂那中间人一顿。

我说算了,不如我请你喝酒。

姑娘白了我一眼,说你中的毒不能喝酒,要真想谢我,不如多挣点钱,都给我花。

我没听她的,买了坛酒偷偷从她眼底溜走,蹉跎这么多年,我终于踏入武林,不喝酒怎么能行?

我给姑娘留了张银票,在银票上写说,倘若我真喝出了毛病,你来永安城东的留云栈找我,放心,这次不会赖账的。

那时候轻裘快马,恨不能一日看尽长安花,连脸皮都厚起来,相处没几天的功夫,就去陪令狐珊采药,姑娘背着竹篓正爬山呢,我便一把抱住她,轻飘飘飞到山腰。

竹叶飘零,掠过我和姑娘中间,我看到令狐珊脸颊通红,一点都不像那个爱财的黑郎中。

姑娘嘴倔,非说是被我揽着腰,痒,半空中又不敢动,憋的满脸通红。

我似笑非笑,说是这样吗?

两只手又从她腰下穿出,痒得她花枝乱颤。

有时我躺在令狐珊家里,会感慨浮生如梦,说我从来想的都是扬名江湖,没想到会先碰上你,碰上了你,扬名江湖什么的就都完蛋了。

姑娘躺在我身边,她斜眼飘着我,说原来是我这个魔教小妖女,害少侠没了斗志啊?

我说你不是害我没了斗志,你是害我发现了江湖的真谛。

姑娘:哦?

我笑着把她抱在怀里,说从前我概念里的江湖很空荡,我浪迹其中,每日花天酒地,闯出传奇之后回山陪我雕爷,其实我来这江湖走一遭,还是无悲无喜一过客。但现在我才发现,我有喜怒哀乐,也有心满意足,原来你就是江湖。不对,你岂止是江湖,波涛汹涌,海风浪浪,简直是大海无量。

姑娘娇笑着,说独孤泰迪你给我滚。

在很久以前,我听过一个理论,说人世间的快乐与悲哀总是等量的。你开心的时候,不知名的角落里就会有倒霉蛋痛不欲生。

痛苦的那个人是黄裳。

他的家人还是病逝了,我带着两坛酒去找他,问他以后打算怎么办。他蹲在墓碑前喝酒,说我还是想去江湖看看。

我掏出一百两银子,说江湖路远,你珍重。

黄裳也不客气,拿起银子挥挥手,说等我出人头地那天,十倍还你。

后来我又接到很多单子,河朔出现了个门派,人人都使弯刀,劫掠如火,过境寸草不生。

我告别令狐珊,提着软剑一路向北,腰间的酒葫芦喝饱了关外烈酒,我也见识了北方的秋风落叶。

河朔的草原一望无垠,我坐在官道旁,像是当年提剑等着峨眉剑客一样。

这次不同的是,我还见到有商队的人缓缓经过,河朔草原的危险他们不可能不清楚,此时还要出货,想必是生活艰辛了。

不远处有马蹄声响,那群邪派的人到了。

我站起身来,一掠三丈冲向那群邪派刀客,只是我没想到这群刀客的马竟然这么快,刀法竟然这么诡异。

弯刀流星般飞出,每个人的手上都缠着铁链,刀锋在商队人的脖子上划过,又倏然回到刀客手中。

商队里有个叼着根草的少年斜靠在货车后面,此时忽然探出头去,甩手一柄飞刀。

刀光一闪,我都没有看清那柄飞刀的去势,便已经有邪派刀客坠马而亡。

邪派众人呼喝着,要围起圈子,将这群人统统杀掉。

我看见那个少年吐掉叼着的草,神色变得冷硬起来,他掀开衣襟,里面露出二十三把飞刀。

少年不断走位,藏身货物之后,弯刀在他头顶掠过,又或者斩碎货物的箱子,却始终不能伤到他一豪。

而飞刀出手,例不虚发,二十三名邪派刀手应声落地。

我忍不住大喝了一声好。这声叫好引来剩下的七八名刀客回头,我堪堪赶到,刹那间拔剑出鞘。剑意如秋光般漫洒,软剑似水无痕,眨眼的功夫,剩下的刀客咽喉处便都平添一道伤痕。

我跟少年相视而笑,我把腰间的酒葫芦抛过去,他仰头豪饮,大喊了句好酒。

我和他又是一阵大笑,二人靠着老马识途,硬生生找到了邪派的老巢。

少年说,叶欢。
我有些不太好意思,但还是报出名号:独孤泰迪。
叶欢果然笑起来,说好一个独孤泰迪。

·4
江湖上人人都想当大侠,不为别的,当大侠有钱赚。惩奸除恶,总不能让人空手而回吧?

你有大侠的名声,就会有人请你帮忙,不付账,也要留下人情。

我时常沉思,想杀手和大侠到底区别在哪里,叶欢说我这是过得太舒服,闲的蛋疼,他好不容易捡到这一单,等上山灭了这邪派,就能混个少侠的名声。

本人唏嘘感慨,说时代不一样了,现在是站在风口上,猪都能飞起来。你去行侠仗义,没有人推,照样起不了作用。

叶欢又叼着草,两道浓眉斜飞,他说那我就打穿这个江湖,看谁还敢装聋作哑,视而不见!

我鼓掌,说社会社会,惹不起惹不起。
叶欢失笑,冲着我屁股踹了一脚。

如果生命分四季的话,上狼山之前,我跟叶欢一样,年少气盛,春光灿烂。

直到我在狼山上见到黄裳,才突然感受到秋风萧瑟,北风冻骨。

那天我和叶欢杀得极其优雅,剑光点心,飞刀封喉,血像花朵一样绽放,弯刀邪派的人一个个倒下去。

唯独黄裳还站着。

我冲叶欢打了个招呼,说这是我朋友,就别杀了。叶欢瞅瞅黄裳又瞅瞅我,说你这朋友眼里有杀气,愤懑颇深呐。

落叶堆积在黄裳的脚下,他手里还拎着链子弯刀,就那么静静看着我。

黄裳说,其实我很久以前就想跟你打一架,我想知道咱们两个到底谁更强,给我个机会?

我给,我想知道黄裳这些年经历了什么,我怎能不给他机会?

阳光清冷,风沙过境,黄裳的身法很诡异,脚步打着旋,手中弯刀在手里转成一轮光影。

那光影忽然发生了变化,像是倒映在水中的弯月被风吹皱,诡异得斜上斩来。

我屏住呼吸,软剑不再快若闪电,我提起剑来举轻若重,剑刃在风中抖动像是寒风中的柳枝。

柳枝飘动,带去十里春风,风拂过的时候虽然轻柔,但是绝没人能够躲避。

黄裳的弯刀像是秋日黄昏,月影荡漾,我一剑刺入光影之中。

空无一物。

我心底一惊,剑锋再度向前,才听见锋刃入肉的声音。但是我已经慢了,黄裳的弯刀解开铁链飞出,已在我耳边削掉一缕长发。

我的软剑,还刺在黄裳的手臂之中。

黄裳静静地看着我,他眼底的杀气消失无踪,缓缓把胳膊从剑尖上抽离。

“我是比你要强的,但为什么你有机会当侠客,我想踏入武林就只能加入邪派?”

当然,他还可以卸甲归田,退隐江湖。

只是秋风猎猎,我和叶欢都没有这样问出口。其实我们都一样,如果有机会见识天地之大,死又算得了什么,邪派又算得了什么?

但凡有一线扬名江湖的机会,我都不会放弃。我有疑问的不在于邪派本身,而在于黄裳加入邪派,到底有没有滥杀无辜。

黄裳冷冷看着我,笑得有些嘲弄,他说究竟什么人才算无辜?你骗了自己这么多年,还看不清吗?

当时我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只看到他离去的背影,孑然一身,在夕阳下被拉得极长。

后来我回到永安城,把他的话告诉令狐珊,姑娘说黄裳的意思,是说世界这么大,谁没有罪过?

姑娘叹了口气,说这是接连遭逢打击,一身功夫换不来银子,反社会了。

我不知道黄裳是不是真的反社会,只是我每次提起软剑,总会想起他。所以我把软剑丢进深谷,回崖下,去找雕爷要那把重剑。

我请雕爷喝酒,说你也一把年纪,该出去走走,或许能碰上几个眼瞎的母雕,黄昏恋里觅双修,共登极乐。

雕爷说算了吧,你去江湖闯荡我就不爱说你,你怎么越活越傻逼,还谈起情来了?

江湖,情爱,那都是荷尔蒙一朝迸发,没意思。

雕爷往树上一躺,颇有几分看透世事的沧桑。我说雕爷,你这样不好,心气儿一点不剩,还要做成个没有情绪的雕,你以为你是五好青年雕?

你这是怂了,逃到断崖底下,就以为从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

雕爷不说话,身上的羽毛随着大风乱跑。

我挥挥手,提着剑说走了,我的江湖路还很长,改天我带媳妇兄弟回来看你,其实世上事都很简单,你们这群老年人总喜欢复杂化,比方说看上个姑娘,俩人过日子简简单单,如果有什么东西让它不简单,一剑捅穿就是了。

雕爷叹了口气,说行吧,希望你下次回来的时候,还能有这股心气儿。

·5
我再一次走出断崖,但觉世界之大,爱情无所不能,老子天下第一。

我知道其实黄裳这样的人很多,从前我没有能力帮他,还好这次能帮叶欢。

狼山一战,我去回复任务的时候极力要求加上叶欢的名字,终于使得江湖里又多一少年。

有时候叶欢来找我喝酒,他会望着天空唏嘘喟叹,说独孤,如果在狼山没有遇见你,我会不会也变成黄裳那样?

我说其实变成黄裳那样也不错。我又指了指窗外,说城东市井里的杀手,从前有很多人跟我和黄裳一样,我们凑在一起喝酒,深夜里高声呼喝,杯子碰在一起都是前程万里。

那时候,我们都在对天放狂言,说无论前路风雨多大,都要劈出个朗朗乾坤。

可惜他们如今都在卖咸鱼,搬砖,像黄裳这样年近而立,还能独闯江湖,再没旁人了。

叶欢提着酒杯,望向窗外怔怔失神。
我目光落在墨蓝色的苍穹上,说宁死,也不能成为半路溃逃的败兵。

叶欢把酒杯重重撞过来,干!

少年心气儿,究竟能持续多久呢?一年,两年,还是不死不休?
从前我以为是不死不休的,但后来我发现我错了,我的前半生总在发现自己的错误,又不断尽力去弥补。

那年我接到一个任务,去杀江湖上有名的大侠,这位大侠当年杀人全家,夺人门派基业,才成就今日气象。

我去杀他的时候,他闭上双眼,坦然赴死。他说他这些年做过无数的好事,赈济灾民也好,肃清山匪也罢,夜里还是会梦到枉死的无辜前来索命。

这是我遇见的第一个求死之人。

我忽然发现不太知道他该不该杀。

这是一笔大单子,上万两银子过手,且我杀了此人,曝光此人行径,一定能取而代之。

行侠仗义走到富贵荣华,难道这不就是我想要的吗?

或许是福至心灵,我猛地想起黄裳的话,也明白了他的意思,甚至明白了为什么行侠仗义真的能富贵荣华。

因为这个世上,每个人都多多少少有些不义之举,你一一杀过去,便能名利双收。

那我这样杀人,究竟又算不算行侠仗义?

我剑下的大侠看出了我的犹豫,他笑了一下,眼角忧国忧民的皱纹挤在一起,仿佛什么都了然于胸。

他说,罢了,临死不能误了你。

于是他一头撞死在我的剑下。

此人不是我杀的,当时我长出一口气,狼狈逃离了现场。我也没有去交任务,中间人问过是不是我,我没有回答。

后来又有不少中间人找我,请我去出手帮忙。我的剑越来越慢,每一剑都开始害怕。

我怕杀错人。

如果我杀人不是为了行侠仗义而是为了富贵荣华,那么我只要杀错一个人,就将万劫不复。

我开始怀疑自己,江湖这么复杂,我或许本就不是混江湖的料子。

假如我能轻易说服自己,我大可像如今的黄裳一样,天下何人不无辜,都可杀得。
假如我能视金钱为粪土,我大可以不在意世人讥讽或崇敬,潇潇洒洒打马江山。

可惜我都做不到。

所以我接到的任务越来越少,慕名而来拜访我的人也越来越少,叶欢是新崛起的大侠,人们更想去见识见识他的飞刀。

令狐珊有时也会说起,永安城的房价疯涨,咱们买完房子估计一点钱都不剩了,好穷的。

我躺在床上,双手交叉枕在脑后,听见这句话总会心里一突。

我笑了笑,说不会穷的,有夫君呢。

有时候令狐珊也会告诉我,说她家夫君是世上最厉害的人,就像是明月中天,乾坤朗朗,没有什么能够阻挡。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剑更慢了,再这样下去,迟早变得不会出剑。

于是我开始懊悔,当年杀唐天的时候为什么不留心一点,不久前杀大侠的时候,为什么不一剑刺下去。

我心里很烦,提着两坛酒去找叶欢。

·6
叶欢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他的飞刀堪比六脉神剑,卖相又是潇洒不羁,有心人帮他成名,江湖上人人都想成为叶欢。

这么多年的奔波,他终于有了结果。

那天叶欢看着我,说你的眼里都是沉沉暮气,泰迪,你老了。

我的心一抖,仿佛有只大手狠狠攫住。

叶欢一拍桌案,说当年那个带我踏入江湖的独孤泰迪哪去了?你说你要日天日地的,不能半路溃逃的啊!

谁他妈想逃?

我也激动起来,生怕我是真的老了,我说我只是有些事情想不通,我做不到从前那样肆无忌惮了。

叶欢定定的看着我,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以为这句话你早就知道。江湖上恩恩怨怨那么多,谁能想得通透?

“有些事,想不通就不要去想,哪怕你真的想了也请你去忘,否则这座江湖注定容不下你。”

我望着目光灼灼的叶欢,灯火摇曳,映衬他的背影如妖魔狂舞。

我叹了口气,说叶欢,可我忘不掉,我也想忘,却怎么也忘不掉。

我说我就不信了,凭什么杀人放火金腰带,行侠仗义就得提心吊胆,就不能富贵荣华?

那时候酒劲上涌,我似乎又找到少年意气风发的感觉,说老叶你才是老了,当年你喊着打穿这个江湖的时候,也没见你说什么人在江湖不由己。

两个三十岁的中年人互捅几刀,开始吹胡子瞪眼,恨不得当场就干上一架。

最后还是叶欢技高一筹,他说你现在功夫不行,跟你打那是欺负你。

本人很气愤,强行从他手里抢来个单子,说你等着,老子回来打不死你。

叶欢坐在那里只是笑,月色如水又如纱,轻轻披在他的身上。

我提起剑,终于踏上征程。

·7
这次要杀的人是个独行大盗,据说有络腮胡,九环刀,是江湖近三十年来刀法第一。

我从水路出发,要去襄阳杀他。

坐船的时候碰到一伙水匪,勒索船家要钱,七八个大男人拿着镰刀遮着脸,看起来贼不专业。

船家试探着走过去,说刘老四,是你吗?

那个叫刘老四的水匪瞪了他一眼,啥话也没说,船家默默从船舱里拿出积蓄,都塞到刘老四手里。

船家说以后出门在外,没这帮老哥们接济,你自己小心。

刘老四眼眶通红,猛地把银子摔回地上,说我们是来抢船的,不抢你这开船的。

一群水匪把刀锋对准乘客,有个长衫儒雅的中年人呵呵一笑,从怀里拿出大叠银票,说你们拿去做点生意吧,江湖不好混,当水匪没前途的。

以刘老四为首的大汉怔在原地,有人噗通一下跪倒,还有人失声痛哭。

我看见那个中年人拍拍他们每个人的肩,把银票一张张塞到水匪怀里。

“船家,开船。”中年人喊了一声,似乎察觉到我在看他,冲我笑着微微一点头。

在水匪走后,船上的人开始对这中年人出言不逊,说这是助长歪风邪气,该报官,那船家认识水匪,也该报官。

船家听了身子一抖,船身都晃了一下。

乘客便骂的更凶,我重剑包在布里,刚准备抖出来吓他们一下,就看到有道短促的光芒闪过。

骂声还持续了几秒,继而骤然停止。

风声轻啸,那是乘客咽喉里喷出的血,船舱里一下安静了起来。

那个儒雅的中年人此时正在擦刀,刀刃上薄薄一层血迹,还在不断滴落。

“你们有没有觉得他话很多啊?”中年人淡淡笑着,所有乘客都像见鬼一样不敢看他。

只有我还能回应,我说他话是多了点,罪不致死吧?

中年人笑道:“如果这种人不死,迟早会逼更多的刘老四从渔夫变成水匪。”

我正无言以对的时候,中年人又说话了,他眉毛一挑说,不过我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杀他,我只是单纯讨厌他太吵。

在抵达襄阳的时候,我终于知道这个儒雅而又癫狂的中年人正是大盗。

他在渡口临别时冲我挥手,说我叫楚十四,以后有缘再见。

我很惊讶,说你怎么没有络腮胡,也不拿九环刀?

楚十四笑了,说那都是我早年间的事了,你知道得这么清楚,是来杀我的?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原来独行大盗是个这样的人,他的刀很快,比我从前都快,说实话我没有把握胜过他。

楚十四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他冲我招招手,说既然现在还不打,我请你去喝酒啊,襄阳城里有家酒馆,二十年的女儿红不醉不归啊。

我失笑,说好,酒钱你付。

渡口有枫叶飘洒,我与楚十四并肩进城,准备先喝酒,再决生死。

那家客栈是楚十四的主场,老板是他朋友,而二十年的女儿红,是老板成婚、退隐江湖的时候,俩人一起埋的。

老板的女儿亭亭玉立,说是非楚十四不嫁。

我说老楚你不地道,你们人这么多,我还怎么杀你?

楚十四笑骂,说你放屁,不用他们出手,你也一样会死在我的刀下。我是听过你的名字,又看在你时间不多的份上,这才请你喝一杯。

我说那行吧,喝完别忘了替我付酒钱。

我们是中午到的襄阳,一场酒喝到暮云四合。落日熔金,期间我问他你怎么不留络腮胡,九环刀,那多牛逼。

楚十四说,当年我初出茅庐,想的是惩恶扬善,浩然正气,为人不修边幅,也视金钱为粪土,着实做了不少事情。那些为了大义牺牲无辜的人,我杀过,不问缘由靠权势欺凌弱小的人,我也杀过。

楚十四说,他甚至杀过六大派的掌门,那些掌门人制定江湖规矩,却又私底下不按规矩办事,各有私心杂念,让人看了就气。

后来楚十四才发现,自己行侠仗义这么多年,到最后一个朋友都没有剩下。

朋友们都是要吃饭的,而且牺牲小部分拯救大部分,是被人接受的,那些立规矩的开创者享有特权……成王败寇,强弱有别,同样也没什么不妥。

楚十四在一个人对抗整个江湖,而他想要的没有利益纠葛的,道义重于生命的世界,是不会存在的。

所以楚十四就剃了胡子,换上一柄普通的刀,在江湖里随意溜达着。

我问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楚十四说,当年我想了很久,是不是我杀掉那些人,同样是倚强凌弱,同样是我自己去给世界立规矩?而如果我放弃了,是不是又跟所有不再坚持道义的江湖人一样,变成沉默的帮凶?

“后来我想明白了,我也是人,为什么我一定要跟他们不一样?”

楚十四把腿翘到桌子上,长衫早已散开,他扬头冲我邪邪的笑着。

所以他张狂肆意,会凭喜怒救人杀人,也会因为没钱而翻进大户人家取些生活费。

一句到时候还你,让那些富贵人家望眼欲穿,也没见楚十四还。

据他说,主要是这些年去了太多地方,不记得跟谁要过钱了。

我想起在船舱里的那一幕,心脏有久违的兴奋的跃动。

可惜我还想名扬天下,我还要养家糊口,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又喝口酒。

楚十四的声音响起在我耳旁,张狂不羁。

“喂,还打不打啊?”

“……打!”

我抖开包袱,重剑拎在手上,风车般转动起来,重剑卷起的风吹倒四周的桌椅。

楚十四喊了声好剑法,刀光潋滟如秋水,弹指间穿入我的剑风之中。

一时间夕阳的光影在杀气里破碎,无数桌椅板凳被击飞出去,藏身于柜台后的小姑娘神情焦急,嘴里还喃喃有声。

楚十四忙里偷闲,问那姑娘你在嘟囔些什么?

姑娘愁眉苦脸,说你们都打坏四两三钱的东西了,很贵的!

我扬声大笑,想起自己杀一个人几百文钱的日子,少年豪气从胸中涌出,举重若轻,彷如风虎云龙。

楚十四的刀化作流光,穿梭在剑影之间,刀剑有如风雷交击,火星四溅,却全无杀气。

最后连小姑娘都看出来我们没想致对方于死地,自己撇撇嘴,丢下手里的暗器,去后厨做饭了。

本人当夜跟楚十四喝得烂醉如泥,指着他鼻子骂他,说都是因为你这个逼,我完不成任务,估计这次回去更没人找我了。你说你一怒就能杀人,多凶恶啊,我怎么就不想杀你呢?

听楚十四说,我还很没出息的哭了,我说原来行侠仗义真的挣不到钱,那我还怎么扬名天下,还怎么富贵荣华?

楚十四拍了拍我的背,说行了,大家出来混口饭吃,你至少还能占个心安理得,多不容易?

我说滚,谁要心安理得,我就想要银子。

楚十四笑起来,说好巧,咱们两个穷逼想的一样。

然而第二天酒醒了,我拍拍屁股,说走了,去行侠仗义了。

楚十四挥挥手,说咱们江湖再见了。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楚十四之所以被打入追杀名单,是因为他提前得知了件大事。六大派的掌门要重新给江湖立规矩,还有明文约束,逼你做一个大写的四有青年,不服的,都被拉上少室山面壁思过。

据说是邪恶的封建主义朝廷对江湖的渗透,当然,彼时的我浑然未觉,原来自己就处于浩浩荡荡的历史大潮之中。

·8
从襄阳回来以后,我的剑法又有了水准,时常练剑给令狐珊看,可惜再也没人来找我帮忙。

令狐珊抱着我,笑得很开心,她说好久没有见到你出剑如风了,剑光像雨幕泼洒,多好看呀。

我摸摸她的头发,说对不住啊,夫君食言了,咱们家还是没钱。

姑娘摇摇头,说那玩意都不重要,你能把这句话讲出来,无论什么问题都会过去的。

我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说我怎么有个这么好的媳妇呢?

不久后我又提着坛酒回到崖下,对雕爷说我准备退出江湖,开个镖局,朋友们接济一下,总能过过日子。

雕爷嘎嘎大笑,说你前几年还数落我,你现在还怎么……

他话音未落,令狐珊就从山腰上下来了,我冲姑娘一指,咧开嘴笑,“看,我媳妇,漂亮吧?”

雕爷:……

我想请雕爷出山,往镖局里一摆,就算唬不了人,多少也算个吉祥物。

雕爷扇扇翅膀,说滚。

我便哈哈大笑,带着姑娘滚了。

叶欢挽留过我,但我们谁都没有再提半路溃逃之类的话,也懒得再扎两刀,最后只是说各自珍重,有空多来看看。

曾经少年时候的热血激昂,迟早都会变成一股股暗流,隐藏在渐冷的心脉之下。

镖局很快开起来,叶欢和从前相熟的几个中间人帮我找了几趟镖,也算渐渐打出点名声,每次我出镖的时候,令狐珊总会跟着,我们的孩子会坐在镖车上,小脚丫晃来晃去。

我就能笑出一脸褶子。

江湖上能敌得过我的人还有多少,我不太清楚,前几年我去海边走镖,从水路刚刚上岸,便遇到丈高大浪,潮水汹汹而来。

走已经来不及了,背后就是妻儿弟兄,我留下个微笑,拎着重剑踏入海潮之中。

白浪滔天,潮声如雷,我挥剑有飓风怒吼,风浪交击,像是两个绝顶高手的激战。

但重剑太大,受力面广,几波海浪冲刷过后,我的喉咙里便都是火辣辣的血腥味。

我跃回岸边,砍下一辆镖车,一柄木剑赫然在手。

令狐珊抓住我的衣襟,忽然把我扯过去亲了一下,我笑着说,本人今天没有刷牙哟。

令狐珊眼里有豆大的泪珠滚下来,她还不等开口,我就堵住了她的嘴。

我说你让所有人跟在我身后,排成一线,我们未必会死。

没有时间多做言语,我再度踏入海中,木剑起势,独对千军万马般的浪潮,我忽然又有豪气填膺。

随着我一声长啸,天地间响起巨雷炸落,木剑带出的劲风直扑海潮,两侧大浪翻下,唯独我正前方的潮水颓然跌落。

剑客岿然不动,木剑再次出手,海天暗淡,木剑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嗤。

海潮的最中间,被我刺出短短的一条线,继而很快在退潮的时候合拢了。

从那以后,我行走江湖开始用木剑,喜欢在大海岸边等海潮袭来。

有人看到这一幕,说我练剑入了魔,该是江湖上的剑魔。

只有令狐珊懂我,我站在岸边独对海潮,是因为在这个时候出剑,让我有重归江湖的感觉。

少年时要扬名天下的心气儿,它始终深藏着,没有一刻完全消散。

·9
四十岁那年,我家里来了许多新朋旧友给我庆生。

其实我早已不记得自己的生日,遇见令狐珊那天,就算是了。

只是我没想到,叶欢和楚十四也会来。

行镖途中认识的朋友见到这俩人,莫不吓得瑟瑟发抖,一个是名震四海的大侠,一个是能止小儿夜啼的大盗。

当这两个人都送我一坛好酒庆生的时候,更是惊掉了满座众人的下巴。

我叹了口气,说你俩怎么搞到一起了?

叶欢说,其实我是接了任务,要去杀他的,但是他非要再见你一面,说是见过你以后,用不着我来动手,他就自裁。

叶欢一边说着一边转身看向楚十四,说人你也见到了,你自裁啊。

楚十四说,我反悔了,不行吗?

群众哗然。

我:……

叶欢说,楚十四,都是声名赫赫的人物,你这就没意思了。

楚十四说,你这么有意思,很没意思的。

我打断了他俩,说老楚你究竟有什么事,说完赶紧去打架,生死有命,我管不着。

楚十四说,那黄裳的生死,你也管不着?

我愣了愣,这个久埋记忆中的名字又被我挖出来,问他:“黄裳怎么了?”

“据说是编写非六大门派署名认领的自创武学,乃是破坏江湖和谐,故而杀了他福建的家人,又困他在少室山前。”

叶欢眉头皱起来,说连他家人都杀了?我怎么没听说?

楚十四笑了笑,说你现在听说了,你准备怎么办?

叶欢莫名恼怒起来,他沉着脸,说楚十四,出去决生死吧。

大盗连声笑着,一边说好一边当先掠出门外。

我还站在原地,想起自己年轻时听人说起的理论,这个世界上,快乐和悲伤是等量的。

我叹口气,为什么倒霉蛋总是他呢?

娘子从背后抱住我,大庭广众的,她也不避讳,她说,你去吧,我和孩子会在家等你的。

这是你的江湖,你早该有这么一场侠义要行,惊天动地,名扬天下。

我笑了笑,说你去收拾一下东西,过会儿我们一起走。

娘子微微失神,我拍拍她的肩膀,大步向门外交手的二人走去。

这俩人的交手特别好玩,叶欢的飞刀时刻握在手里,楚十四的刀就不敢拔出鞘来,楚十四的刀不出鞘,蓄势待发,叶欢也同样不敢出手。

于是各种来回走位,输出基本靠眼瞪。

我走到他俩中间,说你们够了啊,少林寺,走不走?

俩人面面相觑,楚十四说,不如我们猜拳吧,谁赢了听谁的。

叶欢附和道:“划拳也行。”

我翻了个白眼,冲楚十四问了句:“行侠仗义,惩恶除奸?”

又冲叶欢问了句:“装聋作哑,视而不见?”

我弹弹身上的土,说那只好我自己去了,当年说了句刺穿江湖,如今千里送人头,也算落个圆满。

叶欢忍不了了,说我怎么就认识了你这个货,这辈子都得毁在你手上!

楚十四说,那意思是,走?不过此去少室山日夜兼程,怎么走?

我笑了笑,说不才有只吉祥物,勉强能派上用场。

当俩人看见我准备带家人一起去少室山的时候,有些惊恐,说你还有这种操作?

我说闯荡江湖也要带着老婆孩子嘛,不然被人灭门偷家,我扬名江湖行侠仗义,又有什么意思?

叶欢神色复杂的看着我。忽然扭头对楚十四说,这货是真的活明白了。

令狐珊在后面巧笑嫣然,俩十岁的孩子正虎头虎脑四处乱看。

而后抵达断崖,雕爷,还有一只不知雕爷什么时候勾搭上的雕奶奶正等着我们。

叶欢和楚十四惊得差点连下巴都掉下来。

雕爷一脸嫌弃,说走吧,我带着你俩,人家一大家子不能分开吧?

大侠和大盗这次几乎就晕过去了。

雕爷说,他们修妖的,不能管人间事,这次帮我送人已经是擦边了,如果到时候遇到危险,估计也不能出手。

我坐在雕奶奶的背上,衣衫猎猎,木剑格外显眼,我说应该不会那么危险的,其实我也想知道,这片江湖上还有谁能胜过我的剑。

雕爷不想听我装逼,带着俩人绝尘而去。

所以当我发现雕奶奶有些路痴的时候,事态已经很紧急了。

·0
叶欢与楚十四踏上少林,六大派的掌门带武林刀兵在等他们。

有人说叶欢,你也不识时务,不懂规矩了吗?

叶欢叹口气,说其实我都懂,但我实在受不了独孤泰迪的唠叨,你不知道,他那话句句都是刀子。

又有掌门人大喝,说这就是你勾结大盗的理由?

大盗楚十四懒洋洋说,这位掌门啊,当年你毒杀三师弟的时候我还去找过你,可惜没杀成,你还记不记得啊?

那掌门气的胡须直抖,手臂一挥,嘴里爆出一个杀字。

楚十四纵身上前,拔刀如流光湛湛,没人能看清这一刀的去向,便有几个武林人士尸首两分。

叶欢跟在后面,手腕抖动,飞石飞花雨点般打出,漫山遍野都是人,根本不需要瞄准就能打到一片。

可惜总有近身的时候,叶欢将剩下的石子一招天女散花丢出去,开始拿出匕首,辗转腾挪里像暗影般杀人。

不远处,是被吊起来的黄裳,气息奄奄,半睁双眼望着鲜血淋漓的战场。

掌门人们窃窃私语,说叶欢提起的独孤泰迪,究竟是什么人?

有人哈哈大笑,说其实就是个傻子,当年杀唐天的就是他,我给了他一千两银子他就知足了。后来剑法变慢,退出江湖,昙花一现的角色罢了。

掌门人便放下心来,开始号令门下弟子布阵,楚十四的刀斩断一排排的长棍和后续袭来的七星剑,还有唐门的毒沙当头洒。

叶欢飞刀终于出手,唐门的毒沙歪了,一群武林人士东倒西歪,二人对视一眼,从缺口冲出去,要径直杀向六大掌门。

刀光一闪,刀已在咽喉!

那个还在嘲讽独孤泰迪昙花一现,是个傻子的掌门捂着喉咙,当即倒地不起。

但叶欢一刀出手,剩余的掌门便纷纷出手,不管楚十四,全都在进攻叶欢。

楚十四一刀抹过,火星四溅,才发现掌门人都是穿了铁甲的。

他骂了声草,开始斩向掌门的咽喉,五大掌门就在这一瞬间同时回头,掌风澎湃,重重将楚十四击飞出去。

不过几个弹指,叶欢身上也鲜血淋漓,重重跌落山阶之下。

风过天地肃杀,叶欢和楚十四靠在一起,大笑看着面前的武林群豪。

“楚十四,咱们这是在哪啊?”

“江湖,这是在他妈的江湖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为首的掌门人眉头一皱,说你们笑得猖狂,违反了江湖规第九十三条,也不用面壁思过了,去找佛祖认错吧!

他左右手各拎一把剑,飞掷而出就能结果这二人的性命。

我看到这一幕的时候,雕爷终于接上我,堪堪赶到少室山上空。

雕爷显然忘记了自己不能干涉人间事的规矩,双翅一扇,顿时大风起兮,掌门人的两把剑,便没有扔出去。

我拍拍雕爷的脑袋,说辛苦你了。

雕爷愤愤然骂着我没良心,我已经从他的背上一跃而下。

提一柄木剑,挥剑有风雷炸响,苍穹间浮云四散。

咔嚓。

为首掌门人脚下的山阶被斩出一条裂缝,然后人们才发现掌门人的头顶开始出现一条血线,延伸而下。

最后扑倒在地。

叶欢吐出一口血水,与楚十四望着天空,说这小子终于来了。

楚十四笑得更开心,他说这一剑得有名堂,从天而降,地裂山摧,日天日地名副其实。

我朝他俩笑了一下,又眯起眼睛望向黄裳。

黄裳的眉毛动了动,似乎在冲我打招呼。

活着就好。

我飘然落在地面,负手横剑,面前是曾经困我三十年的江湖。

剑尖斜指,长风将我的乱发高高扬起,我想到了许多事,有独对海潮的豪气填膺,有令狐珊的笑靥如花,还有与朋友们喝过的酒,与黄裳欠我的几百两银子。

武林群豪挡在我的前面,我抖了抖剑,说你们,一起上吧。

我的声音很坦荡,平静如一川春水。

那天,我在少室山上出了九剑,地裂,山崩,风止,云散,继而天际色变,大雨滂沱,雷音滚滚,神鬼同泣。

败尽天下江湖。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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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小高六岁开始学剑。

那年小高他妈忙着复习考大学,他爸忙着南北往返倒彩电。六岁的小高——那时候还是小小高——自己在屋里玩,不知怎么从床缝里摸出了他爷爷留下的一把汉剑。

剑长三尺三寸,紫檀为鞘,八面研磨,铜首玉镡。

小高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硬是把这玩意从鞘里拽了出来。他妈妈中午回家做饭,看见了自己这辈子都忘不了的一幕惊心动魄:家里一片狼藉,到处是劈砍的痕迹,自己结婚时使了大人情打出来的樟木大衣柜支离破碎,毛料呢子撒的满地都是。

小高妈差点背过气去,疯了一样的跑进屋里找孩子。结果看见小高正在那拎着剑做金鸡独立式,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紧跟着上来的,是冲天的怒火。

家里的鸡毛掸子硬是被打折了两把。

可无论怎么打,小高就是抱着那把剑不撒手。家里大人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小高岿然不动,只要他的剑。

小高的爸爸回家后知道这事,半晌无语,后来叹了口气,说这都是命。

于是6岁那年,小高开始正式跟着师傅学剑。

拜师那天金星凌日,主刀兵之难大兴。

结果就是那天,公安部颁布了一个条例。

《对部分刀具实行管制的暂行规定》

是日,金星凌日,未己,紫微星盛,诸星自晦。

(二)

小高的师傅是个老头,不过没有白胡子。

小高的爸爸叫他青先生,说他是爷爷的朋友。

青先生每日寅时教小高练剑,卯时则去,十年间雨雪不辍。

只是再不让小高动那把汉剑。青先生说那把剑非生死之间不可擅动,小高谨遵师诲。

于是这年小高十六岁。运剑如臂使指,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青先生说要是搁以前,你这是开宗立派的本事。

小高收剑立定,剑眉朗目,风姿卓越。

青先生说我再没什么可教你的了,只有两本书留给你。咱们师徒一场,就此别过。

小高红了眼圈,十年师徒如父子,可惜师傅要走,自己留不住。于是小高恭恭敬敬的给青先生磕了三个头,收下了放着那两本书的匣子。

回到家中,小高打开匣子,一本治安管理处罚条例,一本刑法。

是夜小高大醉,抱着那把汉剑哭了一宿。

(三)

小高他妈担心小高,第二天一大早给小高送醒酒汤。不料推门时发现屋中被褥整整齐齐,房间里哪还有小高的踪迹。

小高父母大惊失色——这孩子莫不是想不开离家出走了?正慌乱时,却见小高一身白衣从外面施施然回家,原来是早起背单词去了。

小高虽然回来了,可父母心里依然没底。这孩子练了十年的剑,忽然就绝口不提练剑的事,开始发奋图强努力学习,不会是打击太大受了刺激吧?结果一连几个月,小高成绩扶摇直上,真的再也不提练剑的事。父母心中稍定,随之而来的,是大大的欣慰。

只是之后家里再没人见过那把汉剑。倒是师傅留下的两本书被装到匣子里,恭恭敬敬的被收了起来。父母问的时候,小高就只是笑笑,说青先生这是怕他少年血气未定、好狠斗勇,留下来时时提醒自己的。

眨眼之间又是数年过去,小高高考得意,去了中国人耳熟能详的那所大学。继而被划为选调生,扶摇直上。数年间仕途得意,再回首时,已经是封疆大吏,掌握一省千万人命运。

此时再没人叫他小高了,都叫他高书记。亲近一点的,就叫他育良书记。

大家都说育良书记温润如玉,上善若水,不像有的领导,锋芒毕露。

每当有人说这话的时候,育良书记总是颔首轻笑,似是在默认。

要说不好,唯一的一点不好就是育良书记喜静不喜动,大家极少见到这位省委书记参加锻炼。不像那位李省长,每天早上起来都要跑步、骑车、打拳。

(四)

育良书记与李省长之间的冲突始于一次常委会。

京城部委一位官员落马,牵扯出了江东省的一串干部。高李二人的心腹竟然都有人深陷其中,震怒之余,两个人不免也为如何处理这批落马干部头疼不已。

老高主张高高举起,轻轻落下。涉案官员若非首恶,只要能坦白错误,退回赃款,一概从轻处理,既往不咎。

这话说出来时,是在江东省常委会上。与会常委频频点头,盛赞育良书记宅心仁厚之余,不免都长出了一口气。颇有几位与会者掏出手绢,擦了擦头上汗渍。育良书记扫了这几位一眼,似笑非笑,这几位赶紧正襟危坐,心想今晚务必要到书记府上走一趟,厚谢大恩。

这几位正胡思乱想着,不料咣当一声,桌上的手机茶碗跳了三跳。原来却是那位私下有着“李大炮”诨号的省长大人拍了桌子。

李大炮本名李云龙,早年从军,在中越边境生死数年,有大功于社稷。后来百万裁军,被一位中央领导空降到江东省,从县委书记做起,历经辗转,终成一方首长。李大炮性格火爆,眼睛里揉不得半点沙子,更兼退役后锻炼不辍,半百之人却是一身腱子肉,发起火时恍若金刚怒目,这桌上常委除了育良书记,哪个见了他都是心惊胆战。

李大炮拍了桌子,满桌的常委心里俱是一惊。只见这位李省长横眉怒目,质问育良书记如此行径,岂有党纪国法可言。

育良书记似笑非笑,反问李省长,那全都依法惩处,江东省今年的GDP还要不要了?

座上常委不禁莞尔,大家都知道这位李大炮最是看中GDP不过,这次案件牵扯的官员里大部都是省内主抓经济的干将。真把这批人撤掉,江东省今年的GDP就不好看了。

不想李大炮面容一肃,厉声道这江东省的GDP若都是靠这种手段搞起来的,那不如不要!

大家都收起了脸上的笑容,意识到此事背后必有蹊跷。

高李二人开始交锋,桌上气氛愈发冰冷。李大炮左右开弓,奇招迭出,一叠叠材料丢出,恰似惊涛拍岸,钱塘潮升。而育良书记谈笑风生,借力打力,一手太极拳打得圆融通透,滴水不漏,众人只觉得自己心头松了又紧,恍如一叶扁舟行于万顷大洋之中,巨浪层层叠叠翻卷而来,小舟却翩然随浪而动,上下颠簸,只是不倒。

李大炮纠缠半晌,发现自己精心准备的材料都成了废纸。这高育良借着满桌常委都有息事宁人之意,竟是将自己提出的想法一一驳回,不仅狠狠的折了自己这个省长的面子,更是隐隐将常委们一统于其麾下。想必过了今夜,这江东省的政场上再无高李之争,只剩下高育良一家独大了。

高育良思及此处,嘴角也不禁勾起半个笑容。

李大炮阴沉着脸,问道育良书记,既然意见统一,那我就吩咐人着手按照这个思路立案处置了。

高育良微微一笑,环顾周围,方才两人交锋看得众人眼花缭乱,此时见李大炮主动服软,哪还顾得了那许多,纷纷点头表示同意如此处置。

李大炮点点头,吩咐书记员做好会议记录,接着招呼也不打一个,起身扬长而去。

(五)

送走最后一位登门拜访的常委已是子夜时分,高育良转身关门,暗自心中得意——江东英雄,入吾彀中矣。这下整个江东都在自己掌握,想必明年再换届时,自己更上一层亦非痴人说梦。

想到此处,老高不禁又想起了当年青先生留给自己的两本书。心下感慨万千,若不是自己拿到书之后悟到了师傅的意思,明白剑术不过小道,权术方是坦途,自己这些年说不定早已泯然众人,哪有这荣华富贵可享。只是师傅一别多年,再无音信,也不知是死是活。不过本门心法极其高深,自己这些年苦练不辍,四十许的人身体机能竟然远超年轻人,想来师傅延寿一季也是寻常之事。想到此处,老高打定主意,待自己更进一步之后,定要穷搜天下报答师恩,师傅喜静,便将……便将当年他喜欢的那片山林,全划成保护区送与师傅修行好了。

保护区……保护……

不对!

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现于老高脑中——李大炮今天不是无的放矢,他想要的,就是我最后的那一点头!

(六)

放下电话后,高育良脸色平静。

李大炮表面粗陋,实则心怀诡计。他假意让步,实则将办案权争取到了自己手上。常委会后,他竟是一刻不停,将高系人马一网打尽,而自己忙着接待上门拜访的这些常委,对此事竟然一无所知。想来现在他已经开始着手组织人马亲自审讯了,只要明天此事向外媒一曝光,自己便再无回转余地。

好狠的李大炮!

只可惜……

高育良闭上了眼,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也不见胸口鼓起,室内却骤然响起了一阵低沉的“轰隆”之声,这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竟然络绎不绝,恍若惊雷!

……你遇上的对手是我!

高育良再张开眼时,半头银丝尽皆复黑,眼角皱纹全然不见,赫然又是十六岁的那个剑眉朗目,风姿卓越的美少年!

剑来!

甫一抬手,身边女子早已将剑备好,送入手中。这女子满面含春,眼神迷离,看着高育良只是痴痴一笑,道郎君你此时,却是天上星辰下凡了。

小凤儿你这么说,难道是嫌我平时的样子老了么?高育良有心调笑,却装作故意生气,女子赶紧说不是那样,你平时儒雅大方,温润如玉,我自然也是极喜欢的,只是你现在玉树临风,倾国倾城……不对,是国色天香……也不对,哎呀!

女子越说越乱,却看到高育良嘴边轻笑,顿时明白自己这位相公却是在拿自己开玩笑,气的扭过头去狠狠跺了跺脚,再不要理这坏人。不成想一双大手却自身后将自己揽住,手上似有魔力,从小腹之间摩挲而上,自己浑身发软,不由自主的就软成一滩。

凤儿,我出去一趟,断了那李大炮的念想,你在家乖乖等我可好?

耳边的低吟弄得高小凤心猿意马,却知道自家郎君此行出去办的是正事,耽误不得。缩了缩脖子,只说郎君出去千万小心,办了事情速速归来,万万不要露了行迹。

高育良俊朗一笑,换过一身运动装,伸手揽过高小凤吻了一吻,转身提剑,屋内已是不见踪迹。

(七)

越高楼飞檐走壁,跨大厦如履平地。

不一会高育良就已经出现在了江东省检察院的高墙外面。

按照下属给自己的消息,被控制的人全被关在了这里。

老高摇了摇头,这里面不乏跟从自己多年的心腹,然而大势如此,自己也保不住这些人了。高育良打定主意,等这些人都死在剑下时,就把屎盆子往李大炮脑袋上一扣——省长突击抓人,十数名干部横死狱中,到时候李大炮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只能饮恨离场了。

然后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育良书记,你好雅兴啊!

高育良眉角一挑,缓缓转过身来,一个身影从阴影处闪出。来人精赤着上身,露出一身铜浇铁铸般的筋肉,正是省长李云龙。

老高,你这半夜不睡,拎着个烧火棍子到处乱跑,难道是春天到了给野猫去火来了?你这省委书记做的好啊,关心民生,连他娘的小动物也不放过,真不愧是我党楷模,道德标兵啊。

高育良嘴角一撇,也不与他辩驳,手腕一振,长剑已然出鞘。

剑长三尺七寸,重七斤六两,櫑具虎形,光焰照人。

师傅说那把汉剑非生死之间不可擅动,高育良谨遵师命,再没动过那把剑。这把剑是他早年在燕州做市委书记时无意中得来的,在他的仕途上出了大力。

好剑!李云龙收起脸上的狞笑,郑重其事的瞄了一眼高育良手里的剑。这剑有个大号没有?

剑名……吞蛇!

高育良屈起两指,在吞蛇剑脊上轻轻一弹,顿时吞蛇剑身大震。李云龙只见剑身闪烁不定,自己目光所及竟然皆为残影。高育良揉身而上,弹指间递出一十七剑,剑光笼罩李云龙周身上下,李云龙躲闪不及,十七剑无一落空。

高育良心中一沉,这触感不对!剑刺不入,劲发不透,这李云龙好精深的外功!想到此处,高育良便要抽身而出,不料李云龙却是左手一把捏住剑身,削铁如泥的宝剑被他两指捏住,动弹不得。

老高,你这耍的一手好剑啊。李云龙抬起头来,周身上下暗金浮动,八风不动恍如罗汉下凡。我估摸着你就得是快难啃的骨头,只不过遇到我李云龙,你就是颗铁蛋子也得让我给碾碎喽!

说话间李云龙右臂肌肉隆起,如活物般虬结盘桓,足足涨大了一圈。只见他右臂上血脉贲张,真气流动不休,一条胳膊恍如化为金刚宝杵,照着高育良的面门便捣了下来。

高育良拧身欲闪,却见李云龙拳势一变。好似蛇行蜿蜒,却又带着煌煌大力,自己竟然是躲无可躲。

形意拳·龙蛇飞动!这是周文正公的绝学!高育良只觉得脑子嗡的一下,文正公并无子嗣,也没听说过有入室的弟子,这一招早就失传,李云龙是怎么使出来的!

李云龙十六岁入伍,在军队里摸爬滚打了半辈子。对越自卫反击战时被军中鼎鼎大名的许和尚看中,收做了入室弟子。用许老的话说,他就是看中了这小子不信邪的那股劲。

李云龙修行的晚,但根骨非凡,更兼心性坚韧,入门之后让许和尚把石椿排打、浪裹翻腾诸般手段都用在了自己身上,一年不到的时候已经将金钟罩修炼到了化境。许和尚惊叹不已,说他见过这般心狠的,平生也就两个人,一个是他李云龙,另一个就是那不打麻药剜眼疗伤的刘伯温。于是又将李云龙引荐给了花帅,花帅见后也是啧啧称奇,两个人最后一合计,竟然将李云龙送入韩少侠门下,让他继承了文正公的拳术衣钵!

李云龙这一拳下去,只道胜券在握。却发现高育良虽然先是神情一慌,却马上又露出欣喜之色,似是有了极大的信心一般。李云龙脑中一转,忽然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吞蛇?杯弓蛇影惧吞蛇?难道说这剑的杀招,竟然是在影子之中么!李云龙心中大骇,自己招式使老,再想变招却已经来不及了,索性把牙关一咬,全力一击,务求两败俱伤。

只听得轰的一声闷响,原本被死死捏住的吞蛇忽地一沉,李云龙眼前一黑,稀里糊涂之间,吞蛇剑竟然再也拿捏不住,剑如活物,由中宫直刺而入,不仅瞬间破了自己的龙蛇飞动,更是一剑点破膻中大穴,硬是破开了自己的金钟罩!

清代大儒袁枚做子不语一书,其中有“禹王碑吞蛇”篇。这把剑善避阴邪、光炬万里,遇龙蛇则有大禹定海之力,生性最烈,所以被唤作吞蛇。高育良倒转手中长剑,由剑脊处一按,剑身嗡嗡作响,宛若活物。

李云龙,我倒是钦佩你是条汉子,只可惜你还是读书太少,否则怎敢用形意拳中的龙蛇二形来对付我。

高育良信步走到李云龙身边,随手将吞蛇搭在李云龙的脖颈之上。

你放心,我也不要你性命。等会我废了你的武功,截断经脉,再将检察院里关押的人杀个干干净净,毁掉监控,把你往审讯室里一扔——到时候我带人及时赶到,一个李省长神经错乱深夜杀人事件新鲜出炉,这事情也就算彻底完结了。

呵呵……李云龙瘫软在地,听到高育良侃侃而谈,不禁翻了个白眼:你留我半条命,我还真是得感谢你八辈祖宗啊。

高育良也不以为忤,轻轻一笑:事已至此,有话快说,等会被我截断经脉,你就算想说也没法说了。

好……我还有一句话……高育良,你给我听好了……

好,你说,我高某人洗耳恭听。

高育良耸了耸肩,心想这位李大炮必然是要大骂自己。不过相识一场,惜败于自己手上,听他骂上两句倒也无妨,只是不知道他这句妈卖批在心里憋了多久。

结果地上的李云龙吐出了一句让他心胆俱裂的话。

二营长!你他娘的意大利炮呢!

(待续)


其实孙悟空有第二件兵器的,是一把剑。

每当我们说到“其实”这个词的时候,往往含有一种隐晦的意思。
孙悟空也是,他并不想让人知道他还有一把剑。

似乎没别的原因,
师父没有教过他剑法,
另外,一身猴毛,耍起剑来一点都不酷。

不酷的事情大师兄从来不做。

他的金箍棒已经足够厉害啦,降妖除魔刷副本,从耳朵里掏出来噼里啪啦耍一通即可。


所以很少有人知道,他另一只耳朵里还有一把剑。
甚至有时候他自己也想不起来。

不过他也用过几次。

倒数第二次,用在了八戒身上。

那是他们刚路过高老庄的时候,
唐僧掏出西游攻略说,
“悟(“武”音)空啊,这上面明明说,咱们的任务道具还缺一只猪和一个大胡子,才能走完这漫漫主线任务,交了差使我好回帝都当公务员呀科科~你看,这高员外家的女婿,可是跟这攻略上的猪有点像,要是我们能把他带着,……………blablablabla。”

孙悟空早就半个筋斗跑开了。


他跟老猪也是熟人了。

想是他当弼马温的时候,认得这瘟猪的潦草字迹,
“天河内禁止喂马,违者爆菊。
——————天蓬元帅留”


孙悟空说,猪八,你还不收拾收拾跟我们上路?
八戒说,你有没有觉得,这高家小姐翠莲,跟嫦娥,太像了。

孙悟空摇头。

八戒叹气,道,
“玉帝把我贬下凡间历尽千世情劫,却刻意不让我忘记天上的事情,这是第几百世我已经不知道了。估计月老那的谱子够拍几千部韩剧的了。

我也是奇了怪了。这千世情劫里的每一个女子,
都特别不一样,胖的瘦的穷的富的温柔的暴躁的,但我总觉得,她们都特别像嫦娥。

月老个杀千刀的。

我不知道我究竟是每一世都会爱上一个新的女子,还是我经历的情劫,从来都属于那一个女子。”

“啧。”

大师兄挠头,抓耳。

一把剑落在了猴子的手里。

“猪八啊,你这人就是矫情。饿了吃困了睡累了歇着死了投胎去,就这么过下去,你的千世情劫,其实一世都没有。”

猪八戒还在摇头,“你不懂。”

“我是不懂,可它懂。”
孙悟空晃了晃手里的剑,“这剑是神兵,通人性,比较酷,随我。”

说完,他一剑封喉,猪八戒应声倒地。


“好用。哪来的,竟忘了。”孙悟空挠着头,一边把剑塞回耳朵里,一边捻了一个诀,下到阴曹地府,又把猪八戒的魂魄带了回来。

“上路吗,猪八?”
“走吧,老司机——额我是说,走吧,猴哥。”
“胡言乱语,看来魂魄新塞进去还有点不良反应。”

而这把剑的倒数第一次,用在了唐僧身上。

其实唐僧是个任性的boy。

懂得隐忍的人往往有更大的欲望,
而且善于隐忍的人,一旦失去了隐忍的理由,也更容易爆发。

爆发的结果就是,任性。


去西天的主线任务途中,
唐僧站在了一座城墙上,把袈裟,紫金钵盂,通关文叠,还有一些私藏的细软一并塞给了猴子,猪八和大胡子。

“你们去吧,去吧,我不走了。”说话的时候,唐僧一直望着城墙外的远方,西方。

“当真不走了?也不回大唐当公务员了?”猴子掂量着和尚交给他的行李。

“哪都不去了。我要跟这女儿国的国王成婚。”

“你这是在违背命运你知道吗?你这一世的命运,就是去西天取经。”

“悟(“武”音)空啊,你说咱们去取经,去取大乘佛法,去教化世人,究竟是让他们相信命运依赖命运,还是让他们违背命运逃离命运呢?这点,我一直没参透。”唐僧还望着远方,只不过他连帽子也摘了下来,长长的帽穗被风吹得水平。

“我参不透也不想参,不过你既然想参透的话就应该上路,这也是你此行的意义。”

“呵呵,这也是命运之一吗?参透命运也是命运吗?你陷入自相矛盾了,悟空。”

猴子,猪八和大胡子都不吱声了。

他们都说不过和尚,

另外,

大胡子好像说不过任何人,他没有戏份也没有时间,他一直在拼碎成渣的琉璃杯子。啧。


“我也想过来世,来世再享受这人间。可国王跟我说,她只要今生,不要来世。这一下子点醒了我,她一个女儿家,都知道活在此刻,我生于此生,也死于此生,为何我不能享受此生呢?”


“这……”孙悟空被唐僧堵得说不出话,于是他挠头,他抓耳。


一把剑落在了他的手中,比倒数第二次出来之时,又旧了一些。

猪八吓得窜到了白龙马的后面。


“我总也觉得奇怪,这把剑似乎是全天下最聪明的,比和尚,甚至比如来都聪明,所有人都参不透的事情,它能,而且很快,不疼。
有时候参透一些事情会疼。放心和尚,有它的话,就不疼了。”


说完,他又一剑封喉,唐僧应声倒地。


“猪八!去阎王那走一趟,沿着我上次带你回来的老路,把和尚再带回来。该斩断的,应该已经斩断了。”


猪八戒还趴在白龙马后面缩着猪头,“我…我上回…走得急,坐的你筋斗云,有点…有点晕车,不记得路了。”

“找打喽?”猴子塞回剑,抽出金箍棒。


“算了大师兄,还是我去吧。”沙僧说道,“人嘛,总得为自己争取一点戏份,如果只为了一份便当一份盒饭一个鸡腿而活,那跟咸鱼还有什么分别?!”

猴子,猪八和白龙马集体立正表示敬礼,“这觉悟。”

于是,孙悟空的这把剑从那之后彻底没再用过了。


而且奇怪的是,他只记得最近两次用它是什么情景,至于前面用过几次,发生了怎样的故事,这把剑又是怎么到他手里的,他全都不记得了。

佛曰,不可说。

终于到了天竺,快到灵山脚下了。

唐僧说,“悟(“武“音)空啊,这里是咱们主线任务上的最后一个集市了,要不咱们各自把藏在内裤袜子里的银子都掏出来吧,找个饭馆开个趴体嗨皮一下,毕竟快要分别了,科科~”

猪八嘟囔着,您老是巴不得早点离开我们这几个怪物吧。

和尚摸着头嘿嘿笑,“也不能完全这么说。咦?你师兄,那猴子哪去了?平常他都会冲到前面摆pose耍威风的。”

“卖卖卖卖剑去了。”沙僧似乎又是很久没机会讲话,有些结巴。

“卖剑??”和尚也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了,“这猴头哪来的剑?”

几步开外的一个街角上,一只猴子站在石头墩子上,耍着一把剑。

这把剑又变得更旧了。


尽管他知道这样一点也不酷。

但他也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摸这把剑了。

有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问道,“啊嘞?只看见猴子,耍猴的人呢?”

孙悟空骂道,“去你妈的,劳资是卖剑的!卖剑啊卖剑!上好的兵器!上可斩云断雨,下可切菜劈柴。”

“哈哈哈这猴子还会说人话,拿着一块破黑铁叫卖个什么劲!”有人嚷道。

猴子辩道,“它只是有些旧了而已。它只是隐忍了而已。跟着我们几个没有了情欲的人久了,它早就没有用处了。它要是一直在人间流荡,不消数年,肯定剑气逼人。”

又有人嚷道,“你说是剑,可有名字否?”

“名字啊………”猴子似乎被问着了,挠着头,很费力地思索着,“真是…没啥印象了,好像叫,紫青宝剑吧,没错没错,就是叫紫青宝剑。”

不远处的灵山上。
佛曰,阿弥陀佛,这猴头,其实从没在自己身上用上一次这把剑吧。


昔日紫霞仙子乃是佛祖青灯上的一个灯芯,因思恋凡间私自下界为紫霞仙子,并携带紫青宝剑,扬言谁能拔得出此剑,就是她紫霞的如意郎君。

神仙们都劝她道,神不可以有情欲,否则触了界限,会消失,会灰飞烟灭的。


紫霞呵呵一笑,

只羡鸳鸯不羡仙,消失就消失。

而紫霞仙子死后,这把剑也变成了专门斩断情丝的剑。
通人性,知道哪里有情。

终于,猴子把剑以几吊钱卖出去了。

他转身换了一壶酒喝。

猪八闻着酒香,赶忙凑上来要抢着喝。


酒罢,猪八问猴子,“猴哥,马上到灵山了。你可曾还想念以前大闹天宫的日子,或者可曾想念大闹天宫之前,在花果山无忧无虑的日子,或者,还可曾想念,自己还是一块石头的日子?”

从此,紫青宝剑流落人间。


有情的地方往往也有断情之事,
缘起缘灭,
其实都是剑落一瞬间。


天涯·神剑

文/忘我流离

楔子

那天是立冬。

立冬,对于北方而言,鹅毛雪落,早已天地冰冷,于南方而言却只是将短裳换作长衣的标志。

铁军一直坚信着这一古老的经验之谈,于是那天他出门的时候遭了报应,好似冰天雪地里的一条狗,狠狠的打了个哆嗦。

他急忙退回自己的小铁匠铺里,将炉火升到鼎旺,卖力的敲打剑胚,好让自己暖和点。

古镇外走来一个少年,白肤白衣白发,好似传说里的雪鬼,好似这异样的南国雪落都是因他而来。

这样一个清冷的早晨,古镇猝不及防,连往日里勤劳卖包的小贩都不想出门——古镇就像是死了一样。天地之间只有他这一个活物,和那冒着火热气息的、与冰雪格格不入的一点红——那个铁匠铺。

他走进铺子里,僵硬的面容都变得有些松垮了,湿漉漉的,一点点往下滴水。与此同时他的头发也在滴水,冰雪脱落,一头湿淋淋的黑发搭在脑后——原来他在风雪里走了很久。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不找个地方躲避。这样贵公子一样的少年,应当在暖阁里搂着一个女人看雪吧?

渐渐暖了,少年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喷嚏。铁军放下手里的剑胚子去看他。那个在火炉边上略微发抖取暖的少年,此刻终于更像一个少年了。十六七岁,脸庞尚还有些稚嫩,打起喷嚏来还挺可爱的。

“客官有何贵干?”铁军随口招呼道。

“买一把剑。”

铁军看他一身白衣,连包裹也是白的,隐约猜到点什么。

“江湖人?”

“马上就是了。”

铁军哈哈大笑,使劲的敲打着手里的剑胚子:“墙上都是神兵利器,你随便挑一把。”

“那些都是废铜烂铁。”少年说着,漆黑的瞳子直勾勾盯着铁军手里的剑胚子,“我等这一把。”

“以我这个过来人的经验看,这把不比那些好。”

“我不信,我要等等看。”

铁军就又笑:“小小年纪要那么好的剑作甚?白衣白袍再带一柄神剑纵横天涯?”

“不行么?”少年疑惑道。

铁军摇了摇头,越发卖力的敲打起了手里的剑胚子。

“又一个傻子。”铁军说完一愣,未曾想到这么多年以后,这句话会从他的嘴里说出来。

很多年前铁军也想纵横江湖,仗剑天涯。

须发皆白的师父抱着个铜炉坐在小阁里看雪,听到这话半眯着眼瞟了他一下,说了俩字:“傻子。”

铁军就很气,跑回自己房里打了个简单的包裹就准备下山。雪竹峰上是清冷的红尘世外,可是少年郎想要看到的是热腾腾的江湖。他到剑阁里想挑一把趁手的兵器,到了那儿却傻了眼——只见师父卖力的嘿咻着——一把年纪老筋骨,好久不铸剑的铸剑大师青峰子正把剑阁里的所有剑打烂,熔成铁水。

老头儿见他来,回首嘿嘿嘿的笑着,那年铁军十六岁,狠狠的打了个寒颤。

老头说:“别走你师兄们的老路——你还记得你有几个师兄么?”

好像……有那么十几个?但是现在山上只有他和师父了。

“为师每年都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心里很苦啊。”

“……”看来他们都死了。

铁军回到房里躺下,闷头睡了很久。

青峰子将所有兵器铸成了铁块,终于心满意足的撑着一把老腰回去看雪了。

天亮了就惬意的看着雪,天黑了睡个好觉,这样的日子岂不美哉?人活一辈子,最后的最后也不过是为了追求那一点点的温暖而已。还想怎样?

老头儿半夜是被天雷声吓醒的。大冬天的突然一个闷雷——作为一个铸剑大师,老头子太明白那一声雷意味着什么——他抬头看天,不知什么时候雪已经停了,密布的阴云好像被什么东西所吸引,黑压压的,很低,很低,好似抬手就能摸到一样。

这是夏日雷雨才会有的情况——天地异象,神兵出世。

一道无形无相的剑气从剑阁里穿出,将天上的阴云戳出一个螺旋形窟窿,又一声惊雷响!一道闪电将剑阁劈成了废墟!

烟尘散去,傻子徒弟一身炭黑,从废墟里晃晃悠悠晃晃悠悠的晃了出来。他的手里握着一把剑,也不顾有多烫,死死的握着。

铁军说,师父,这玩意我打算叫他天涯神剑。

老头子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又一个傻子。”

下山那天铁军像很多少年一样,穿着一身白袍,提着一把宝剑,心里想着这个地方我可能永远都不会再回来。我要去更广阔的天地翻手为云覆手雨。

他亦不相信自己会步师兄们的后尘,作为关门弟子他的资质是最好的,无论是铸剑还是舞剑。他的剑好活儿好,不怕被人打死。

少年人初入江湖最大的麻烦就是没有麻烦而又要去找麻烦,不然每天走在路上实在是太无聊,太无聊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去天涯?可是天涯是哪里?

他问路人天涯是哪里、江湖在哪里,大多是遭到“关爱傻子”的目光。

倒是卖烧饼的那个小哥跟他说:“你看啊,以我这个烧饼摊子为界,三丈之外画个圈子,那圈子之外就是天涯。”

铁军觉得这小哥说的话高深莫测,于是两人洽谈了半个时辰,小哥和他胡吹海侃到口干舌燥,最后问了句:“少侠,你到底买不买烧饼啊?”

铁军挠了挠头,买了个烧饼。小哥的笑容有点僵硬,于是他又买了个烧饼。小哥想了想,索性拿出个油纸袋来给他包了半包袱的烧饼。

人生突然变得有点艰难了起来。

他问小哥该往哪走,小哥想也没想往南指了指,挑着烧饼摊子就走了。

往南走倒也没有什么错,江南的美食多,美食多,美食多。

吃了好久烧饼的铁军已经顾不上去看那江南碧水柔情,也听不到江南姑娘软语,先吃点好的,这很重要。

美酒佳肴,桌子对面坐下一黑衣刀客,倒是和他一般年纪,初到江湖的模样。只是头发有些凌乱,好像顾不上打理。

“交个朋友,我叫浪十三。”那人说道。

铁军想,他娘的终于有点想象中江湖的样子了,于是欣然点头:“在下铁军。”

正要叙点话来,小二端上一盘松鼠鱼,浪十三仓促的拱了拱手,便操起筷子大快朵颐。铁军吃得慢条斯理,于是那鱼他还没吃两口就没了。

醉鸡……盐水鸭……红烧排骨……

后来浪十三打了个饱嗝,铁军肚子饿的咕咕叫。

“山水有相逢,老哥我们有缘再见!”浪十三拱了拱手,抄刀就走。

铁军就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浪十三夺窗而出已经跑到了一里开外。

他耷拉着下巴付完了高额饭钱,心想几位师兄难道都是这样穷死饿死的?

再一次见到浪十三的时候他正被人按在巷子里打,头上罩着个黑布袋子,那身黑衣和地上那把刀铁军却是认得的——浪十三应该是被人偷袭而没有反手之力。铁军心想终于有事可以干了,飞身而上,左一掌右一掌,一掌一个小朋友。

很久以后浪十三问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穿黑衣么?”

铁军摇了摇头,浪十三就说:“其实我刚出来的时候也穿白衣,但是被人按在地上打,白衣服太容易脏了。”

铁军就笑,浪十三也笑。结果浪十三对他出了一刀,铁军笑不出来了。

但那都是后话了。

眼前,铁军救了浪十三疾走,浪十三甩掉了头上的布袋,拉着铁军停了下来:“跟我回去救人!”

临街的另一条巷子里,民宅外,一个妇人跪倒在地,用尽全力抱着锦袍家丁的大腿嘶吼:“放过我的女儿,放过我的女儿吧!”

那家丁露出了嫌恶的神色:“你家那野男人欠了三千两银子,就你这小女儿抓去卖了十个也不够还的,我家少爷已经是大发慈悲,你还不满足!?”

“你带我走,带我走,我给府上当牛做马一辈子!只要你们放过我的女儿!”

那家丁狞笑,一脚蹬开妇人:“就你这人老珠黄的样子还想出来卖?滚!”

家丁甩手转身,招呼剩余五六人,抓起地上哇哇大哭的十岁女娃便走。

妇人如绝望里的饿狼一样前扑,死死抱紧家丁的大腿。那家丁摆了摆手,身边的恶汉抄出后腰上别着的短刀便往妇人头上砍去。

时间静止了片刻,一剑西来,壮汉闷哼一声倒下。

“谁敢管我马府的事!?”

“你爷爷我。”

铁军隔在家丁与妇人中间,剑挺在家丁的脖子上:“放人!”

事情在路上已经听浪十三说过,这妇人的丈夫欠了赌债,当时同在赌坊内的马家公子马天赠他赌本假言助他翻身。转身却是翻脸将赌债利滚利滚到了三千两,那赌徒还不起债,弃家出逃,却是苦了娘俩如今遭此厄运。

铁军下山之后第一次出剑,行侠仗义打抱不平,不禁畅快无比。那家丁死死盯着他,像是要把他的模样刻进脑子里,而后认怂带人离开。

铁军收剑,反身去牵那妇人起身,却不料后者抓了一把砂石就往他脸上砸,迷了眼不说,石块当场就将额头砸破。

血流下来滴在白袍上,寒梅点点。

便是出剑,身上也没有沾血,此刻白袍却被自己的血滴红,铁军不明白。

那妇人将他扑倒在地,不住的捶打:“你为什么多管闲事!你为什么多管闲事!?”

好不容易浪十三将妇人拉开安抚好,铁军都没曾明白自己行侠仗义是如何多管了闲事。

但见那妇人脸色苍白垂泪嘤嘤道:“这该如何是好,这该如何是好……”

“我为你赶走恶霸,究竟哪里不好?”一股业火从胸中升腾起来,他究竟是为何要遭遇如此的对待!

“本来还钱就可以解决的事,就因为你!就因为你!你杀了他们的人,他们不会放过我们的!”

“难道就任由他们将你女儿抓走!?”

“你若真是大侠,你倒是拿出三千两银子来摆平这件事!你拿不出,你拿不出你为什么要来给我惹麻烦,为什么!”妇人又开始咆哮。

铁军只觉得天旋地转,登时失了力气,靠在墙上久久不能平复。

铁军在路边的小店里痛饮苦酒。白天发生的到底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如果喝酒就能忘了该多好。

浪十三在他面前坐下,倒也不客气,翻了个酒杯自饮自酌起来:“我已经安排好他们出城逃难,你给的那些银子我也转交给了那妇人,至于前路如何,不是你我能管得着的了。”

铁军点了点头。

“倒是可惜了你这件白袍,沾了血就没法洗干净了。”

铁军摇头苦笑。他所惆怅的哪里是这些?

他只是对这片天地突然有点迷茫……师父师兄们说过的,书里写过的那些东西,都是骗人的吧?行侠仗义,都是狗屁。

天亮的时候两人准备出城,却在南城门边上的小树上看到了一具尸体悬挂——是那个妇人的尸体——更可怕的事是官府的人竟然对此视若无睹!

铁军正准备上前,一把被浪十三抓住。浪十三眼神示意,只见房角眼角树梢都是满满的杀机——有埋伏。

“我他娘的去把那姓马的削了!”

“铁军,这事儿闹大了,我们已经管不了了!”

“昨天拉我救人的是你,今天拉我不救人的也是你!你到底想怎样!”铁军怒道。

“昨天我们救的是活人,今天是死人!犯得着把自己搭进去么!?”

“你!”

“你听我说,我们去找那个小女孩,我们没准还能救她一命!”

时间是晌午。

马府公子,马天房内。

床的对面是张圆桌,床上躺着的人是马天,桌山躺着的人是那小女孩——一丝不挂的小女孩,手脚被捆绑在桌子的四条腿上,眼神呆滞的侧着头,不知在看什么。

床上的公子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起身,衣衫不整的走到小女孩的面前,亦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小女孩的脑袋轻轻的动了一下,偏头看见眼前的马天,忽而打了个寒颤,全身的汗毛的竖了起来。马天笑了,这样的话,他就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

然而他还未脱下裤子,一道白影破窗而入。

铁军将马天顶翻在地,一脚踩碎了他的下体。在马天的哀嚎声还未发出之时,他已反手拔剑极利落的割断绳索,抽了条被单将小女孩裹好带出窗外,装作家丁的浪十三早已在后门等候。

两人相视一眼,迅速夺门而去。

时间是子夜。

城隍庙。

铁军提剑欲走,浪十三再次挡在他的眼前。

“你还想着去夺那具尸体?”

“难道就由着她挂在那里烂掉?”

“今日刚袭击了马天,你觉得那里还会给你留下机会夺人?”

“今日能顺利进出马府,正是因为高手尽出后防空虚才能得逞。也正因为今日袭击了马天,今夜高手必将回调马府,这才是机会!”

“如果他们偏不呢!?就目前来看,那个马天睚眦必报的性子,必然会差遣更多的高手去埋伏你!你有空关心死人,不如关心关心那里躺着的活人!”浪十三指着地上的小女孩低喝道。

铁军回头,小女孩瑟缩在神像下,神魂都不知去了哪里。

“所以我要救她母亲回来,哪怕是具尸体。”

“你神经病啊!”浪十三喊道。

“你跟着我干嘛?”铁军问。

“救人。”浪十三黑着脸。

“你神经病啊?”铁军惊诧。

“你管我?”

流云掠空,半月低悬。铁军伸手探了探风速,计算着月明月黯的间隙。他对浪十三比了个手势,后者借着一阵轻云蔽月的时间向前摸进了数丈。

铁军从左侧迂回,捡起地上三两石块,向着老树底下扔去。

谧夜里轻微的声响也极有动静,有趣的事是老树边上没有任何别的动静,只有那妇人的尸体一如白日一般挂着。

又是一阵云过月明,铁军看向浪十三,只见他已经到了计划好的位置,两人相视点了点头,铁军压住呼吸,崩紧双腿肌肉,弓得宛如一只豹子。只见月晖一黯的瞬间,一道风影向着老树掠去。

甫一落地,铁军眉头一跳,暗道一声不好,脚底两个绳套早已套住他的双脚,将他高高的吊了起来。黑暗里影影绰绰跑出三五人来,铁军环视四周,见没有更多的动静,反手拔出天涯神剑斩断绳索,拧身平稳落地。下一息长剑突刺而出,惊掠间仿佛有风雷助阵,势不可挡。

黑暗里跑出更多叫杀的人来。

“就知道还有埋伏!”铁军冷哼一声,乘风破势,一路向西破阵而出,将战团引向远处。

倒也是天公作美,那一刻月黑风高,浪十三闪现于黑夜,只三个起落便到树边,长刀出鞘,利索的割断绳索,将树上吊着的尸体放了下来。

风又吹,吹得云散月明,浪十三看到怀里人,大大的吃了一惊,说时迟那时快,怀里的“尸体”猛的睁开双眼,袖里两柄短匕落下,交叉切割向浪十三的脖颈。

那“尸首”哪里是被吊在树上的妇人!入夜之后分明换作一方高手假扮!

浪十三顶胯击向那人背部将他拱开,同时上半身极限向后弯曲,淬毒发紫的短匕贴着他的鼻尖切过,削落三两青丝,好在有惊无险。

浪十三拱开袭击者,与此同时双手握刀纵斩,斩向对方背部。对方似有所感,直挺挺向前一扑,刀尖贴着身体划过,刀风割裂衣服,却也没有半点受伤。

他以一种极为诡异的姿态扭转过身体,甩手将两把匕首射出,浪十三挺刀左右横挑将之挑飞,但觉那力道之大虎口发麻,当即不敢恋战,迅速撤身逃出战圈。

那边铁军身陷重围,看似杀得风生水起,却没有丝毫脱困的迹象。包围着人数不多亦战力不强,却是步伐紧密进退有序,隐隐间形成一个剑阵,生生要将他困死。

好在浪十三一刀杀进重围,将剑阵砍出了一个短暂的停滞,铁军抓住时机,运气一点而发如长虹贯日,破阵而出。

“人呢!”

“走啊!”

十一

“人呢?”铁军抓住浪十三的双臂用力摇晃,浪十三将将要开口,冷不丁吐出一口血来。原来他破阵而入时有人在背后追赶着他,那一刀重斩没有扫到他的身体,刀气纵横却让他受了暗伤。

铁军一凛,急扶浪十三坐下,运功为他疗伤。

天微微明,铁军心里也不再那样激荡,逐渐平复。可听完浪十三的叙述,又差点咬碎一口钢牙。

两人搀着回到城隍庙,却见昨日救下的那个小姑娘了无踪影。铁军心里一惊,四下探寻一番,却也没有发现任何打斗的痕迹。

“你先在这休息,我出去找找看。”铁军道。

浪十三又一次拉住了他:“铁军,尽人事,安天命。我们已经做得够多了,别太用力去插手别人的命运。”

铁军一愣,点了点头,却依然还是头也不回的跑出门去。

浪十三原地运功疗伤,却见到了天黑铁军也不回来,心下不安,急忙提刀出门寻去。虽是嘴里说着别太插手别人,可对于铁军这个相逢不过今日的路人他亦不能做到真正心安理得的不管不顾。

浪十三一直摸到三更天,这才在城郊的小湖泊边上找到了失魂落魄的铁军。

铁军两手紧握一条薄薄的被单发呆,浪十三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猛一回头,眼里的血色像是要吃人。

“怎么回事?”

铁军看着手里的被单,又看看面前不远的湖水。

浪十三顿了一下,心下了然,亦很不是滋味。

“老子,他娘的!要去把那姓马的削了喂狗!”

十二

铁军在马府之外蹲守了两天之久,但见各路医者竖着进去横着出来却又迫于马府淫威不得不来。一日间胸中火龙腾飞怒不可遏,一阵凉风恍然吹醒他,不觉得天色渐晚,身边泥墙也被抓出五个孔洞来。

并非他不想杀马天,实在是此刻力有不逮。按照浪十三描述,那些使用剑阵困住他的人身法灵动出奇,用剑精妙诡异,剑阵如回风拂柳般缠绵相继,极有可能是甚少露面的点苍派高手。而那使用双匕并长刀的“尸体”武功之高更是深不可测,贸然前去无非白白送死。何况浪十三还受了伤。

铁军一直在等,等浪十三养好伤来,一举将马府捅出一个窟窿。

天色已晚,见今日亦无可乘之机,铁军只得退回城隍庙去。

浪十三却不在庙内养伤,铁军心里一急,便又要出门去寻。不料出门与人撞了个满怀,却正是去沽酒的浪十三。

两人在火堆旁坐下,一人拍开一坛酒,醇香四溢,竟是难得的陈年佳酿。

“放心,没偷没抢。”浪十三见铁军眼神不对,急忙解释。

“你的伤好了?可以饮酒了?”

“如果你坚持要去马府袭杀马天,那我的伤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好。”浪十三道。

“你什么意思?”

“已经过了两天,你也该冷静下来了吧?那娘俩已经死了,我实在不懂你做这些事还有什么意义。一个点苍剑派,一个隐藏高手,别再给自己惹麻烦了。我当你是朋友,才和你说这些。”

“意义?让恶人伏诛没有意义?你行走江湖那一身侠气呢?”

“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困了要睡觉。这些都是意义。救一个活人也有意义,可是救一具尸体有什么意义?报仇么?那姓马的与我何冤何仇。侠气?留着过冬么?”浪十三苦笑着灌了一口酒,看自己又看看铁军,“正派少侠穿白衣,独行浪子着黑衣。我的白衣已经换了黑衣,拿不出那一身浩然气了。”

“所以呢?”

“这坛酒就是最后的送别了,我还是走我自己的路,你的事,我帮不了你。而且如果我是你,现在逃都来不及,如何还要自投罗网去?”

十三

“这把剑也毁了。”少年轻声说道。

炉子里烈火熊熊,打剑的铁军仿佛心事重重,惊闻此语恍然醒来,急将剑胚过水淬火。

“你懂剑?”

“鱼鳞千锻,技法是顶尖的技法,只可惜……”少年顿了一下,“只可惜这剑里没有神魂。”

“小屁孩子装神弄鬼。”铁军翻了个白眼。

“大叔,你是不是还没讨到老婆啊?”

“……”

十四

铁军是大摇大摆走进马府的。

他探查过马府周遭,发现机关暗器无数,反倒从正门进入,却是最轻松的。天涯神剑在手,一般家丁不敢拦他。点苍派弟子闻声而来,那神秘高手亦双手环抱长刀,靠在梅树上冷冷的看着他。

“马天那孙子满城找我,现在我来了,他倒是缩头不敢出来了?”

“无需马公子出来,我提你的头去见他便是。”那神秘高手冷冷道。

“你又是谁?”

“孙成。”

“不认识。拔刀吧。”

孙成眼神一动,点苍派弟子四散开来,不知觉间剑阵已成。

“点苍派整日自诩名门正派,倒是在这里和马天同流合污。”铁军叹道,“这江湖,真是太让我失望。”

铁军拔剑出鞘,风云骤变。剑阵起运,十八名点苍派弟子脚踏玄步,一时间竟给人以分身无数,变幻万千之感。铁军长剑直刺,自北面强攻突破,那一剑明明穿透眼前人的身体,却没有任何实体的质感,好似将一个幻象戳了个窟窿,肋下斜刺里插过两把剑来,又不知真假,只得拧身急退,那剑阵比前几日夜里变得更加恐怖了。

就在他退避之际,剑阵变阵成内外两个剑圈,随着踏步圈子越来越小,攻势渐起,咄咄逼人。铁军横剑旋身挥舞,一时间叮叮当当金铁交鸣声不绝于耳。好在师父曾逼着他精修听声辩位,这交击声响起,心下方位了然,铁军舞剑之间空出右手并指如刀,于剑阵里纤毫间隙中疾出一指刺破一人璇玑穴。剑阵一滞,铁军逮住时机突破而出,复又拧身回首劈斩,当即血溅五步。

内圈六人急退,外围十二人继而合身夹击,铁军反手握剑架在身侧,运起轻功在圈子合小之前疾掠阵前,借前冲势大,再度冲散阵型。天穹之上月隐云归,出人意料的出现了云旋如漩涡的天象。

那孙成的眼神渐渐变了,他舔了舔嘴唇,道一声“竟然是柄神剑”后挺刀冲入战局。

孙成的时机把握极好,正是铁军刺出破阵一剑势力用老之时,他跳刀重斩。铁军惊闻背后破风之声,却又无力反击,只得勉力回身格挡。

刀剑相格,巨力将他震得倒飞而出,险些坠地翻滚。勉力拄剑稳住身形,但见头顶云势已散,铁军暗道一声不好,却还未来得及反应,孙成第二刀已到。铁军稳住心神,以退为进,几番招架下渐渐将败局收敛,打出平分秋色之意——却也仅仅局限于此!

若是此刻有浪十三助力,必可取马天项上人头,可一人势单力薄,单是一场平分秋色就费尽了全力,实在是让人叫苦不迭。

又十个来回无果,铁军一声长嚎,找准时机退出战圈,借着月色远远遁去。

那一声长嚎,是疑惑,是不解,是愤懑,是不甘,是对这乱七八糟的江湖所有沉重的失望。

浪十三说,铁军可能那一天就死了。

十五

雪竹峰顶终年积雪,冰天雪地最是冷清。可回到这里,却觉得比那三千丈红尘细软的俗世里还要暖和一些。

师父不知去了哪里,屋子里的炉火分明还是温热的,应该没有离开多久。

师父不想见他吗?他不知道。他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没有想到屋子里纤尘不染,像是每天都有人打扫,等他回家。可是如今他回来了,师父呢?

他想不了太多,他太困了,裹紧被子睡了。温暖干燥,梦里还乡。

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师父正坐在床边,没个正形的吃着鸡腿。

“师父你跑哪去了,可急死我。”这话有多假他的脸就有多红,睡得太香,根本没牵挂师父去了哪里。

老头子亦白了他一眼,不满道:“为师养个关门弟子养老容易么?你小子说下山就下山,我要想活着,还不得自己下山去买菜。”

铁军忍不住笑了出来。

自己都惊讶,多久没有笑过了?山下的种种经历,没有一天不让他眉头紧锁。

“你睡太久,鸡肉为师都快吃完了,别废话,先干了这碗鸡汤。”

铁军就又笑,笑着笑着不禁悲从中来。

“师父,我选择入世,究竟是对是错?”

“当然是错,大错特错。”老头子吹胡子瞪眼道,“差点没把为师饿死,简直不孝逆子。”

“山下好乱……”铁军如梦语呢喃道。

“是不是觉得老老实实躲在山里伺候师父比较好?”

铁军点了点头,又道:“的确是躲在山里打铁比较好。”

老头子翻了个白眼:“你明天就给我下山。”

“别啊……师父……我……”铁军还没说完,老头子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

“我归隐山林,是清修,不是避世。你在山下还有事情没完成,就和你那些傻子师兄一样,没完成,就不该回来。逃避不是办法,世间事未了,你凭什么躲起来安心打铁?”

“可是我……”

“别可是了。为师传你那一身浩然正气干嘛用的?留着过冬啊?”

“……”

十六

又一次下山,恍若隔世。铁军想起当初刚下山时遇到的那个卖烧饼的小哥。

那天那小哥为了多卖几个烧饼,忽悠他说:“你看啊,以我这个烧饼摊子为界,三丈之外画个圈子,那圈子之外就是天涯。”

现在想来却不像是忽悠了。心有多大,天涯有多远。也许曾经的他一步步走到世界的尽头也不会知道自己的天涯在哪。但现在不一样了,雪竹峰为界,到江南马府之远,解决没完成的事,早点儿回来。

流浪天涯一点也没意思,即便多年以后痛饮狂歌,想起这事儿,也只有孤苦。

铁军策马南下,一去天涯。

街边酒肆,有人在他面前坐下来。

“交个朋友,讨杯酒喝。”那人说道。熟悉的故事,铁军豁然抬头,看到的却不是浪十三。那是个少年,穿黑衣,带刀,和浪十三很像。

铁军给他翻过一个杯子,留下银两和酒壶便走了,独留少年疑惑不已。

铁军想自己是不是应该换一身黑袍,杀人的时候不怕血溅上去。就算是被人按在地上打了,也看不出脏。想着想着他自己都笑了出来,不留神间已经站在裁缝铺前。

里头倏忽走出一人,一身白袍纤尘不染,带着把刀,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那张脸,陌生的是那身衣。

浪十三有些尴尬的挠了挠头:“今早在河边遇到个孩子,洗澡衣服让狗给叼走了,本大侠想了半天,决定把衣服给他。”

“再做一身黑袍子就是了,何苦穿着跟个正派少侠似得。”铁军揶揄道。

浪十三问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穿黑衣么?”

铁军摇了摇头,浪十三就说:“其实我刚出来的时候也穿白衣,但是被人按在地上打,白衣服太容易脏了。”

铁军就笑,浪十三忽而出刀,铁军笑不出来了。

但他也没想到自己的身体下意识的选择了信任,或许回雪竹峰后他的心暖了点,或许是前不久遇到的那个少年让他想起他和浪十三是一起喝过酒打过架的,又或许眼前白衣晃眼,他相信浪十三那句狗屁不通的顺口溜——正派少侠穿白衣。

这一点点的信任救了他的命。一把淬毒发紫的匕首激射向他的脖颈,被浪十三出刀挑飞了。那是孙成的双匕之一!

街面上的门铺突然全都关了,一群人提刀提剑喊打喊杀的从巷子里钻出来,蚂蚁一般密密麻麻。

“你以为你是来杀人,结果他们都在等你。”浪十三苦笑道,“说过不要自投罗网了,现在你把本大侠也搭上了。”

“我都不信你出现在这里是个巧合。”铁军道,“上一战缺了你的刀于是我落荒而逃,这次总该不会重蹈覆辙了吧?”

“如果可以的话我下辈子想要投个好胎。”浪十三笑着,缓缓的抽出了手里的长刀。

十七

“这把剑真的毁了。”少年叹息道。

铁军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真的。他将剑胚子丢进水里,扔下铁锤,扯了条毛巾擦了擦汗。天很冷,炉子只能说的上暖,却说不上炎热。鬼知道哪里来的汗。

“你方才在想什么?铸剑时当心无杂念。”少年又道。

铁军埋头搓了搓脸:“我想到因为我的一意孤行,我唯一的朋友死掉了。”

十八

浪十三说他下辈子想投个好胎。铁军亦希望如此。铁军希望浪十三投到一个富贵人家家里,品行稍微端正点就好,读书或者经商,总之别再来江湖了。

去他妈的江湖。

当时浪十三与孙成对刀数十回合,已然把握上风。

而这边铁军因为浪十三的出现,出剑收发之间越发浩气纵横,风声雷动间竟是独挡万军而不败。天穹之上不知何时积云已成,且声势越发浩大,随着铁军越战越勇,天涯剑纵斩之下竟引下一道雷来,将那马天劈作了一块焦炭。

那孙成见状,当即弃刀投降。趁着浪十三一时不备,袖中匕首突出,扎进了后者的小腹之中。刀上剧毒从锻刀淬火之时便已融入,濡血致命,浪十三当场倒下。孙成抽身欲跑,却被铁军突如其来的神速追上,一剑穿心。

铁军如乘风一般,身形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手上的剑停不下来,他根本不知自己杀红已经杀红了眼。

马天,孙成,点苍派弟子,马府家丁,其他形形色色的人。一直杀到夕阳西下,场间竟只剩下他一个站着的人了。

一个踉跄,铁军跪倒在地上,倏忽落下泪来。

去他妈的江湖,去他妈的天涯!

十九

那少年准备走了。

这铁匠铺开了十六年,铁军从少年成了大叔,很多人来买菜刀,偶尔有少年来买剑,但像这孩子一样来看他铸剑,还跟他说几句话的人太少了。

所以他还想多说几句话。

“回家吧,读书或者经商,别去想什么江湖什么天涯。都是话本里骗人的。”

“你又怎知道?你是江湖人?”

“以前是。”铁军耸了耸肩,“所以过来人提醒你,别走弯路,你家里看起来很有钱,老老实实回家去。”

那少年忽而笑了,轻轻浅浅很单纯的笑:“没走过的弯路不叫弯路。没有走过弯路也不会知道那是弯路。我要去天涯,不论是直路还是弯路。”

铁军一愣神的功夫,少年已经出门去了。但他不得不承认那种感觉太过熟悉了。

那年他说自己要去天涯,师父用“关爱傻子”的眼神和话语教育了他很久,还把剑阁里所有的剑都打烂了断他念想。他回去躺在床上闷头睡了一天,梦里有人对他说,没有走过弯路哪里知道那是弯路?没有走过弯路哪里会知道弯路上有没有转机?不管是直路还是弯路,你该去天涯。

于是那一夜他鬼使神差般的铸出了神剑,取名天涯。

于是他真的下山入世,遭遇种种奇形怪状之俗事。

于是他交了个朋友,于是他杀了一个恶霸。

可是他今天站在这里,跟另一个少年说,你回家读书或者经商吧。这一十六年都像是恍惚过去一样,或是因为自己强压着回忆?竟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看了看右手手掌上的伤疤——那是当年他从火炉里生抽出天涯神剑时留下的印记,这些年竟也已经不记得了。

他忽然冲出门去,对着那个背影喊了声:“小子!”

“什么?”少年回头。

“你要不要再等一把剑?”

少年一顿。

二十

三狮镇的老人们都记得那一天发生的事。

南国雪落一夜,天地皆白百年不遇。而又仅一个早上的功夫,雪停风晴,云开万里。镇里头的包打听说:“天地异象,这是神兵出世嘞。”


「秦王剑」。天下第一名剑。

传说秦王用它赐死了战神白起

白起一生战功赫赫,为秦征战六国,拔城如山,杀人如水。我朝太祖说:论打歼灭战,千载之下,无人出其右。

这样的名将,为何被赐死!?

秦将王龁对赵国发起长平之战,名将廉颇用战术拖住了虎秦三年,却没拖住国运。这场秦赵之争打的赵国没粮食了, 求助于齐国。

齐国不给,赵国上下懵逼了。
【马服君】赵奢的儿子自幼喜读兵书,军事对答入流,这人名为赵括。他看出赵王很无奈,上书集中优势兵力决战沙场,还说老将老矣,不如我来!

好一句老矣,虎将廉颇就这么被撸了。

赵母劝赵王:“大王,我儿子真不是领军将才。”
赵王:“为什么?”
赵母:“我服侍过他爹,他爹待人忠厚,朋友过百,还仗义疏财。只要领了军令,就不再过问家事。
赵括一做将军就开始摆脸色,军卒不敢违逆他。赏赐一领就藏着,还天天寻找便宜田产。
您看这父子二人心地不同,根本不能相提并论!请大王不要派他领兵!”

赵王不信:“你啊,就别担心了,这事寡人已经定了。”
赵母无奈:“您坚决这么做,若他不称职,能不株连我们赵家吗?”
赵王神秘一笑:“诺。”

赵括骑着马儿唱着歌,炎夏算个啥?
他带着三军将士那是一个欢,中了诱歼之计,被白起切断粮路。四十五万赵军饿了46天,自相残杀,烹友宰马只为续一波命。

那是一个秋天,赵括咽下不知谁的肉,带着精兵向外突击。这位孔武之士再英勇,也敌不过秦军强弓,死时像个刺猬。主将一死,四十万赵军降了。

「纸上谈兵」的赵括成就了战神白起。

论心狠,白起名列战国四名将之首。坑杀四十万降卒,只留了二百四十位少年郎。这不是发善心,是为了震慑赵王,让他丧失信心。

攻心为上。

这些少年郎目睹了坑杀惨剧,一散播,赵国上下举国悲痛。国力一蹶不振,连弱小燕国都想饶痒痒,被廉颇打的鼻青脸肿。

“嗯?谁说老子老了!?”

国君说了不株连赵家,可赵国国民没说。四十万性命,就被赵括给玩完了!能爽?围堵赵家院子。
“你也配姓赵!!?”
墙倒众人推,赵氏名门自此改了姓,取封地【马服】中马字为姓。受赵奢旧属庇护,延绵至今,为马姓主要祖先。【航海家】郑和也姓马,却源自回族。

后来的赵国对白起来讲,不堪一击。千算万算没算到,击倒自己的,竟在朝堂之上。

秦相范雎怕白起破了赵国就会位列三公。他俩素来有怨言,凭啥你比我高一截?就拿了赵国银子,说动圣上接受割地求和。

退兵!?都兵临邯郸城下了,你叫老子退兵!!!?

白起大老爷不爽了,骂了范雎他老娘,两人从此生死仇敌。

秦王等春耕了之后又想玩,还打赵国。这次大老爷不干了,老子有伤病。秦王想,反正赵国四十万兵马都没了,这不就点小意思?

派了五大夫王陵去打,结果兵败。白起看不下去,去说了两句:“我们刚打完仗,士兵还有伤,国库又空虚。上一仗打的诸侯们都有戒心了,这时候不适合,一打就被围。”

秦王不听,又改派大将王龁去打。果真被诸侯所围,楚国春申君、魏国信陵君领兵数十万大破秦军。

兵损将亡、骸骨累累。白起听后说:“当初大王不听我的,你看结果如何?”

经应侯范雎加点醋,就成了饺子。秦王勃然大怒,削去【武安君】爵位,叫白起带病出征。秦王派了个人去请他,派的谁?老仇人范雎!

你大爷的!老子不病也要真病了!真病假病,就是不去。

三个月后,邯郸不断传来秦兵失败的消息。白起被催的没办法,带病去往前线。范雎是趁你病要你命,接了妖妖灵密报。跟秦王汇报了白起行程,说老家伙磨磨蹭蹭不上心。

什么人防不胜防?位高权重的大贱人!

天子之怒,诛贤杀良又如何?派了一队监军,递上一把剑,秦王随身带的那把秦王剑。

唯有这剑敢与天地争锋,才配的上一代军主。白起含泪捧起这把剑,仰望苍天:“老夫对上天有什么罪过,竟落得如此下场?”

流了一把英雄泪,叹道:“我本来就该死。长平之战,赵军降卒几十万人,我用欺骗手段把他们全都活埋了,这已足够去死了!”
抬起剑用力一抹,自刎于平邮。

哀叹一代战神白起,未死于黄沙军旅,枉死奸臣之手,何其痛苦!

那时,它叫「宇宙锋」。死于它刃上的,是宇宙间名将。

再后来,荆轲与秦舞阳赶到咸阳,给秦王献上燕国地图。图穷匕现,荆轲抓起短剑「残虹」刺向秦王。而秦王剑鞘太紧,一时间拔不出来,被追的嗷嗷叫。

太医夏无且鸡贼了一把,猛扔药袋子砸中了荆轲。这下秦王懵逼了,站着不知所措。

赵高大喊一声:“背而拔之!”。秦王这才想起身负利刃,握住剑鞘猛地一抽,转身搏命。以长击短,斩断了荆轲左腿。继续追击,让荆轲身中八剑,随后殿外武卒赶上前斩杀了荆轲。

自此,它便有了外号:「背手剑」。

大臣匡洪追随秦始皇多年,功绩卓越,嬴政便把背手剑赐给了匡洪,自然不能再叫秦王剑。

于是嬴政赐名:「辘轳剑」。

名剑史上最酷炫的一场血雨腥风,将由它来见证!

赵高。这位一流书法家,并非宦官。全因东汉史书痛写了一笔,从此被精神上阉割了。他精通律法,武艺非凡。是秦始皇近臣,秦二世胡亥的宠伴。

那年,秦皇突然死在了河北【沙丘】。
有能者素来心比天高,机会终于来了!赵高胁迫左丞相李斯捂住消息,假拟圣旨,要处死公子扶苏、悍将蒙恬。

改良过毛笔的悍将蒙恬,接过圣旨心如死灰。怒道:
“我蒙氏一族,为秦出生入死已有三代!我手握三十万兵马,背后势力足以反叛!但我知道,我应守义而死。我之所以这么做,是不敢辱没家门,辜负先王们的恩情!”

将军漠然,凝视咸阳方向许久,黯然长叹:“贼老天!我何曾得罪过你,竟无罪而被处死!?”从容吞毒自尽。

蒙将军戎马一生,没想到这是一场局。献上了性命,家族还是惨遭灭亡。

李斯、赵高助胡亥有功,位极人臣。

李斯监管朝政,秦二世不能痛快荒淫,经常苦着个脸。赵高窥见了机会,就对秦二世说:“陛下要注意了,其他公子和大臣们正准备为沙丘之谋翻案呢。”

胡亥大惊,腰斩了李斯,处死一大帮朝臣和手足兄弟。李斯一死,相位让出来了。秦二世胡亥拜赵高为宰相,一时权倾朝野。

官越大,越执迷于权力。我赵日天只服嬴政,你胡亥算什么东西!?

权欲熏心,就想拿下秦二世大好江山。想知道群臣会有什么反应,他当着胡亥面来了一招「指鹿为马」。

朝野上下高呼:“丞相好见识,真是匹丰神俊逸的宝马!”
正直之臣敢怒不敢言,唯有匡洪出班奏道:“陛下,这的确是鹿,赵高欺君罔上,请圣上治罪!”

治罪?秦二世智障了:“相国说笑呢,就当是匹马吧。”

赵高不爽,觉得想篡位就得把匡洪整服。算计也好,阳谋也罢,要弄的匡家服服帖帖。

人心毒胜虎,万物皆可用。赵高跟胡亥请旨,把女儿赵艳蓉嫁给了匡家少主匡扶,意图拉拢匡家。

赵艳蓉人美心甜,匡扶就从了这桩婚事。赵高没想到,这泼出去的水,根本收不回来,赵艳蓉被匡家调教成了良民。匡家依旧跟赵高对着干,赵艳蓉还劝她爹本份点。

“反了你了!!!”

赵高心生一计,命人盗走匡家大宝剑「宇宙锋」,假意进宫行刺秦二世不成,把宝剑丢了在宫中。秦二世见剑暴怒,下旨抄匡家满门,问斩匡扶。

据野史记载,匡家收了位仆人赵忠,跟当代家主匡扶长的一模一样。忠宝宝心里好苦,可主子待他不错,甘愿为主子披上战甲,慷慨赴死。

而家主匡扶,不知所踪。匡氏一门,除了赵艳蓉全都锒铛入狱。

好媳妇牌赵艳蓉为夫家求情,悲愤绝食。赵高心一软哄她开心,口头说好。赵艳蓉知道她有个什么样的爹,正准备白纸黑字签下契约。

胡亥来了。

秦二世荒淫,惊为美人,要纳为妃子,赵高大喜。赵艳蓉心神疲惫,不愿辜负老公匡扶。手下哑奴同情小姐,摇头晃脑献出一计。「羊癫疯」

朝堂之上赵小姐跳出了鬼舞神功,这段hip-hop配着郭德纲相声讲的绘声绘色。斥君骂父,文采飞扬。秦二世大怒,怒急攻心,想斩了这妖妇,可又不能得罪群臣与赵高。

赵艳蓉与哑奴被放出宫,登车回府。

然而,此时卷起了亡秦风暴。陈胜吴广斩揭竿起义,竹竿当然弱爆了,禁不起几下砍就断了。
他们败了,而天下群雄四起。霸王项羽追随叔父项梁,自苏州反秦。汉高祖刘邦玩了更高级的,斩白蛇起义!

天下霸唱反秦曲,一弦一柱断嬴魂。

赵高觉得,这快没机会当皇上了,何必遮掩!制造了一场假民变,命阎乐率兵进宫“护驾”。

阎乐一帮人进了皇城,逢人便砍,见人放箭,一时宫中血肉横飞。

胡亥看的目瞪口呆,揪住宦官衣裳,大爆粗口:“你他妈怎么不早点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宦官鼓起勇气说了真话:“正因奴才不敢说真话,才活到了今天,不然早被皇上赐死了!”

胡亥一愣,气的二佛升天。

阎乐冲到胡亥面前,胡亥扬了扬手中这柄辘轳剑:“朕乃天子,你敢弑君!”
阎乐气势汹汹:“你这无道暴君,搜刮民膏,残害无辜,天下人人得而诛之。什么狗屁天子!?”
胡亥要哭了:“我能见丞相吗?”
阎乐:“不能。”
胡亥心灰意冷:“我退位,能不能给我封个郡王?万户侯也行!”
阎乐摇头,这家伙痴人说梦呢?
胡亥绝望了:“做个平民百姓总可以吧?”
阎乐心里被逗疯了,扬剑戳穿真相:“我正是奉丞相之命,为天下铲除暴君,你再屁话也没用,快自裁吧!”
胡亥一直以来最仰仗的人辜负了他,心中泪千行,盛怒不可竭。颤抖着拔出辘轳剑,结束了他荒诞又可恨的一生。

阎乐:“拿把破「轱辘剑」就当自己是天子了?愚蠢!” 抬脚欲踢,却又收住了去势。这柄神兵他碰不得。

阎乐盯着现场,手底小兵递去了捷报。赵高匆匆赶到,摘下胡亥身上玉玺佩上,提起辘轳剑虎步走向大殿。血迹未干,就招群臣上殿。仰仗自己也有赢姓赵氏血统,要登基为皇。

文武百官皆低头不语,无声反抗这场荒唐闹剧。赵高美梦破碎,只在顷刻间,他决定以退为进,扶立公子「子婴」上位,建立傀儡政权。

子婴上前取了辘轳剑,再佩上传国玉玺。此刻大秦帝国四分五裂,狼烟遮天,只好取消帝号,复称秦王。

是夜,子婴把玩这把秦王佩剑,哀叹愧对列祖列宗,大秦皇族竟然做了傀儡!拥剑落泪不已。

利刃也在他怀中悲鸣。

赵高见秦朝大势已去,与霸王相约,只要赵高灭掉秦朝宗室,就立为关中王。想三分天下,安枕一方。

霸王:“诺。”

赵高让子婴斋戒沐浴,去朝见宗庙,好杀个一干二净。谁知子婴不听他的,称病重不理朝政。赵高数次派人去请子婴,子婴不为所动。

赵高:“我干你七舅姥爷!小不点,敢跟赵某人玩。我才是天命,我有一百种办法让你们去死,可你们,却无可奈何!”

良辰美景奈何天,赵高一行人强行到子婴家做客。不料,一颗皇图霸业心,支离破碎。

据野史相传,这赵高入院后,被一群死士围攻。领头者手持辘轳剑,正是将门虎子匡扶!隐名埋姓数春秋,容颜沧桑心不改。

赵高武功高强,匡扶拼出满身伤痕,还是把利刃刺进了岳父黑心。大仇得报,这波不亏。

得手后,朝着子婴鞠上一躬。向院外飞奔,去见了旧妻赵艳蓉。自此夫妻二人不问世事,亡命天涯路。

这便有一个双关词,匡扶(复)社稷。

社稷?大秦只剩下数十天国运。

随后汉高祖刘邦先入关中,承载天命。楚霸王不服,掀起楚汉狼烟。项羽鸿门宴一时心软,致使满盘皆输,只好用天子剑自刎于乌江。

而项羽所用天子剑,并非辘轳剑。

这柄天下第一名剑,刘邦也曾寻找过。只可惜,随着匡扶销声匿迹,利刃从此不见天日。

辘轳剑下有亡魂,王侯将相盛名侠。持青峰所指,何曾辩忠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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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道四篇:长生剑道


长街上的风很大。

所以荆十方身上的青衫,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这个时节,京城万家阖户,灯火零星。有一种千山积雪,万径无踪的清冷韵味。

但荆十方能感觉到,不远处,一道“剑气”冲霄而起,浩浩汤汤。

穿过红墙黄瓦,飞檐斗拱,百转千回,长长的巷子。

巷子尽头,一人,一桌,两张太师椅。

一名中年男子坐在椅子上,低头把玩着手中一双玉如意。似是感觉到荆十方的到来,抬头一笑。

他面如温玉,目似朝星。双手扶空,脊梁中正。气息灌顶,天地交感。

也不见那男子有何动作,却有一种和这天地,日月,阴阳,乾坤,融为一体的感觉。一股浑厚载物,万物勃发的天地大势迎面而来。

这个季节本应是寒风呼啸,江山雪白。可在这一刻却有春暖花开,万物生发的错觉。

如果有高手在这,就会发现,这个男子凭借一己之力把玩阴阳,颠倒天象。武学到了这一层次,已经是呼风唤雨,神乎其神了。

荆十方面色不动,脚步不停,步罡踏斗,依次对应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瑶光七大星象。

第七步踏下,周围气势一变,由阳春暖风,化为阴云靡雨。

气势被破,中年男子也不接着动手,似乎早已知晓这个结果。只是旁边那张桌子和空着的太师椅被气劲波及,咔嚓几声脆响,支离破碎。

南斗主生,北斗主死。荆十方学剑十载,学的便是杀生剑道。

剑道到了他这等层次,凭借自身便可运转造化,拿捏阴阳,把握天地杀伐之势,以势压人便是如此。

不过荆十方心中如明镜,这个节季本是秋末冬初,天势所在。自己只不过拨乱为正,还是占了一个便宜。

真要动手,胜负还是五五开。

中年男子含笑道:“不愧是杀生剑道的传人,可惜天道长存,在于循环往复。勇猛精进固能逞强一时,却是过犹不及。”

“道无高低,术有先后。岂不闻大道三千,如水银坠地,粒粒皆圆。你,却是着相了。”荆十方面如老佛,平静道。

中年男子笑容微敛,摇头道:“道不同,任你我说的天花乱坠也无法改变彼此心中的剑道,何必多费口舌。”

荆十方脸色不变,理所应当道:“天下四大剑道,杀生、长生、多情、无情。彼此争杀三百年,也没有决出谁才是唯一剑道。大道之争,不在口舌之间,只凭手中一把剑而已。”


中年男子目光深远,悠悠道:“是啊,长生剑道传到我这代,已经是第九代了。九为数之极,四把绝世好剑应该聚首,那道传说也是该应验了。”


“倒是可惜了我从江淮酒窖取出的琼浆露。”他有些出神的看着散落一地的桌椅残肢和酒水,惋惜道。


中年男子看向荆十方,缓缓起身,左手挽出一个古老的手势,正色道:“长生剑道李元化!”

荆十方回礼:“杀生剑道荆十方!”

两人分站两端,李元化从身后缓缓取出一把剑,目光炯炯,低声吟道:“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闇,谁能极之?明明暗暗,惟时何为?”

“此剑,名为天问!我之剑道,观星象、参八卦、拿阴阳、化五行,运造化、顺应天理。为的就是凭手中之剑,于巅峰之上再度超脱,破碎虚空,求得长生大道!”

随着李元化慷慨激昂的话语落下,宝剑恍若有灵,剑身颤抖,铮铮有声。

荆十方也取出一把三尺长锋,平静道:“剑名七杀。”

简简单单两个字,却蕴含无尽杀气。颇有一剑在手,鬼神不留的意味。

李元化凝神看着这柄神剑,眼中仿佛看到三百年前那位绝世人物,手持这柄杀剑,纵横睥睨,血流成河的景象。口中赞道:“好剑。”

荆十方点头:“剑是好剑,好剑,是用来杀人的。”

此时,一轮圆月挂上高空,月华如水,金气激荡。月下,两人相对而立,一杀一生,宛如两仪阴阳,对持纠缠。

风起,巷子两旁的树叶被两大高手的气劲卷起,缓缓而落。当第一片树叶落到荆十方眉心时,李元化拔剑了。


一道剑光,如彗星袭月,白虹贯日,快到了极致。


随着这一剑的轨迹,空气中划过一道长长的空爆,震耳欲聋。这是剑的速度突破了音障的体现。

天下武功,无坚不摧,唯快不破。


面对这一剑,就算是天上的谪仙也要饮恨。所以荆十方神情肃穆,拔剑。


两剑相击,诡异的是没有任何声音出现。


只有空气中,以两人为中心,如水波一样荡漾出的一圈圈涟漪。


下一刻,一道尖锐到极致的音爆声,如雷动九天,猛地炸开。


两人同时踏前一步,再次出剑。


剑光如奔雷疾于长空,仅仅一个呼吸,两人的剑招便变化了三十六次。


金戈相撞,金水激荡。气浪浩荡,周围十丈之内已被荡为平地。


电光火石间,荆十方猛地一吸气,胸膛如气囊一般膨胀起来,然后呵气,一道白色的气浪从他口中破空而出。


叱气成雷!


李元化以剑挡之,竟然发出铿锵之声。


趁着这一先手,荆十方身形如鬼如魅,化为无数残影,从上下左右前后十面八方笼罩住李元化!

剑光呼啸,剑雨连绵,竟然如一颗剑茧将李元化包裹起来,密不可见。


一时空气中响彻惊雷剑声,连高高在上的明月,也被剑光夺尽光芒。


就在这时,另一道剑光,如日耀,如月汐,如星芒,破茧而出。


似扶桑出于东方,划破万古长夜。


无处不在,无处可避。


这一剑,携天地之威,如泰山崩于头顶,沧海倾覆眼前。一剑之下,三千世界,微毫难存。


这一剑,是长生的一剑。念天地之苍茫,感日月之长久,将自我融入这无边的意境中,以蝼蚁之躯,叩问长生大道。


这一剑,是李元化剑道意志的极致一剑。他的精气神在这一刻达到了人生的巅峰,他仿佛化为了剑道的化身,天地的化身,日月的化身。


荆十方眉心鲜红如血,七杀剑在他手中铮铮而鸣,似乎遇到了命中注定的宿敌,锋芒尽现。


天地终要腐朽,日月终要湮灭,万古长空,唯我不空!


所以他出剑了。


他的剑是如此的慢,甚至剑身还在摇摇晃晃,似乎随时都会掉下。


就是这样一把剑,迎着天地之威,日月之恩,摇摇晃晃,迎面而上。


“寂寞啊…”


李元化耳中仿佛听到这样一句轻飘飘的话,他双目大放光明,如同两颗太阳。


下一刻,就像千里之堤,毁于一旦。关山横断,天柱崩塌。须臾,漫天的剑光轻轻散去,就像不曾来,不曾去,不曾有。


荆十方收剑转身。


李元化嘴角露出一丝无声的笑,他的眉心,绽放出一丝血光,如莲花盛开。璀璨如烟花,短暂如朝露。


轰然倒地。


“寂寞啊。”荆十方轻轻叹出一口气,他抬头看月,也不知这句话是对谁说的。


四把绝世好剑,两把聚首。

剑道四篇:多情剑道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去便,争不恣游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一位白衣女子坐在阁楼之上,玉手轻拨琴弦,一曲鹤冲天,空灵绝俗,余音袅袅。


惹得满座红尘客,摔杯喝彩,叫好声不绝。


一片浮华奢靡之景。


荆十方倚窗而坐,轻酌慢饮,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身在尘世,心在天外。


桌上只是清酒一壶,蚕豆花生两碟,还有一双白玉象牙筷子。


他目光远眺。


透过烟花巷陌,丹青屏障;穿过歌舞升平的大堂,红英翠玉的长廊。一个落魄书生样的浪荡男子,似是喝醉了酒,跌跌撞撞的走了进来。


几位妈妈眼前一亮,热切的招呼着:“柳公子,您今天又来啦。孩子们,还不快过来迎接贵客。”


话音还没落,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子便殷勤的围了上来,一时莺语不绝。


那位柳公子眼神迷离,手脚却是伶俐。嘻嘻哈哈的将围过来的女子一个个调戏安抚一遍,似乎都是老相识。


荆十方摇晃着手中的酒杯,修长的手指,轻叩桌面。


“哒、哒、哒。”


声音不大,却有一种奇特的韵味。


与此同时,柳公子熏迷的眼中,陡然闪过一丝锋芒,续而缓缓散去。他轻笑着推去身边围绕着的女子,晃晃荡荡的穿过屏障,上了二楼。


荆十方抬起头,看着这位年少时的挚友,多情剑道的传人,就这么大大咧咧的坐在自己对面。伸出一只手,将碟中的蚕豆抓了一把,放进口中大声咀嚼起来。


他几下将蚕豆扫了干净,抓起酒壶扬头灌了几下。这才惬意的用衣袖抹了抹嘴,双腿搭在桌子上,一摇一晃道:“啧啧,这就是杀生剑道的传人?荆十方?十年不见,果然是一如既往的古板,不解风情。”


荆十方目光不动,慢条斯理道:“多情剑道的传人,什么时候沦落到要在这烟花柳巷里滥情。”


柳公子哈哈一笑,不以为然。“我之剑道,为的就是化身千万,布种天下!让这世间女子,为我一人倾心!让这弱水三千,为我一人独得!”


荆十方目光幽幽,不置可否。“青楼女子之多,多不过天上星辰。楼中女子之魅,不过是色相内厉。难道你之多情,便是庸脂俗粉也可入得了心?”


柳公子恍若未闻,他轻轻捏起一枚花生,小心地摘去上面那层薄薄的红衣,将那枚白嫩,饱满的花生仁放进嘴中。眯上眼,细心地品嚼起来。


“长生剑道李元化已经败在你的剑下,那把问道剑,应该在你这里了。”


荆十方点头。


“那你这次来,是为了我手中这把销魂剑了?”


荆十方沉默。


“销魂销魂,美人销魂。”柳公子轻轻剥开一粒花生,口中道:“李元化也是一个死心眼的人,打不过就直接认输好了,何苦丢了性命。”


“本公子当初年少无知,被老头骗进多情剑道,学这什么劳子多情剑意。红尘练心,六欲练情。多情,我所愿也。打生打死,我所不愿也。”


他轻笑一声,抬起头,对着这位昔年老友,口中调侃道:“击败李元化之后,你大势已成,携杀生剑意自是一往无前。只是可惜,销魂剑,不在我的手中。”


荆十方目光闪烁:“在哪里?”


“在最需要它的人那里。”


“我想不到,这世上还有谁,能让多情剑道的传人,放下手中的剑。”


“自然是,一个倾世独立的美人儿了。”柳公子目光中有一丝柔意,口中唏嘘:“你,又怎能想不到她呢。”


荆十方沉默不语,他摇晃着杯中的酒水,眼神恍惚了下,似乎又看到了那个明眸善睐,扎着俩大大马尾的女子。


只是,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她本是轻灵之体,不适合学剑。”


柳公子轻声细语,仿佛在诉说一个陌生人的事情。只是脸上的神情,看出他的内心并不是无澜无波。


“当年无情老尼收她为徒,她明知以自己的体质去修行,必不得长寿,甚至无后,却义无反顾。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十年来,她每日每夜受那无情剑意穿心之苦,只得借销魂剑吊一线生机,却不肯去修习无情剑道最后一重,太上忘情。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荆十方,我只能说,你比我幸福。”


柳公子端起酒盅,一饮而尽。眉目间,隐约还有一丝落寞,一缕追忆。


“当年,我们三个本是挚友,却因为那道虚无渺茫的传说,被认定是天命之人。分别成了杀生、多情、无情三大剑道传人。一晃,就是十年了。其实,我一直都想跟你说…”


柳公子眼眸中似乎绽放出一道奇异的光芒,但是随着一道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缓缓响起,那道光芒,终是暗淡下来。


“前尘,莫追。”


柳公子目光怔了怔,他张开口,似乎想说什么。续而良久无声,苍凉一笑。


他笑得是如此投入,不知是想起了谁,想起了什么,这个放荡不羁的浪子,眼角竟留下一行情泪:“好,好,好。好一个前尘莫追,好一个前尘莫追!”


“我也很想知道,能让她为之倾心的男子,到底比我强在哪里?!”


他左手狠狠拍击桌面,两双白玉象牙筷子被震到半空。


荆十方抬头,注视着这位年少时的挚友,命中注定的宿敌。两人目光交错,右手同时穿插而过。

柳公子长发飞扬,手如情丝。百转千折,将那百炼精钢,变为绕指柔。


荆十方五指如莲华绽开,根根如剑,一往无前。


手腕交错间,两人各执一根玉筷。内力迸发,玉筷如剑,抨击而响。


手影如电光交错,却戛然而止。只听一声“砰”的脆响。


荆十方目光一闪,却也来不及收回了。


柳公子右手被齐腕贯穿,手中,仍是握着一根断了半截的玉筷。


“你,为何…”


那一句不还手,荆十方犹豫了下,终是没有说出口。


柳公子面色惨白,眸子却格外闪亮:“十方,如果当年我比你早一步认识子晗,今日陪在她身边的人,就是我了。”


“如果,你还记得我们三个当年的情谊。答应我,不要去伤害子晗好吗?”


荆十方沉默,而后转身,下了青楼。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雨来。


他撑起一把油纸伞,沿着曲折的小巷缓缓而行。


身后,断断续续地传来一个男子的唱声:“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晌。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滴滴答答。


雨还在下。


小桔。

小桔是一个人的名字。

也是一把剑的名字。

陈小桔今年二十四岁了,穿着一身粗布麻衣,坐在高楼上朝外看阳光照在长街上。

陈小桔是个很随便的人,所以别人的剑都叫斩龙,诛仙,破军,他的剑就叫小桔。

所以他做了六七年刀手,依旧只收最低的价格,穿麻布衣服,喝劣酒,住城东漏风的屋子。

“五百两银子杀一个人,不算贵了吧?”他难得认真地讨了一回价,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外面的阳光耀的他有些睁不开眼。

“想回家里了?”坐在他对面的人是他的中间人,同时也是整个洛阳城最好的中间人,秦无争。

秦无争无疑很懂人心。

或者说,商人都懂人心。

他很明白一个从来不讨价还价的刀手突然开始要高价,是因为他想退隐了。

陈小桔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他的确想回家了,出门这许多年,也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了,还有个梳羊角辫的小丫头,等着自己回去娶呢。

“八百两,剩下的三百两,算是我这些年的谢意。”秦无争答应了。

“谢谢。”陈小桔起身,没有再说别的。

王十方是个和陈小桔完全不一样的人。

他喜欢喝最烈的酒,骑最快的马,穿最鲜艳的衣服,玩最漂亮的女人,杀最难杀的人。

他的佩剑叫做奔雷。

一剑奔雷。

很快,非常快。

洛阳第一快。

他是洛阳最好的刀手。

所以理所当然,他也是洛阳价码最贵的刀手。

他最喜欢的就是穿着新买的鲜艳衣服,骑着刚到的良驹,招摇地闯过市集。

可他和陈小桔是朋友,很好的朋友。

很奇怪,但事实就是这样。

“你不该走。”王十方见到陈小桔的第一句话就是这样。

他已经知道了陈小桔打算不干了,回乡下。

他觉得很愤怒,明明陈小桔是那么有天分的人,他应该成为和他一样的人。

穿最鲜艳的衣服,骑最神骏的马,然后他们并肩越过长街,簪花楼上的姑娘们掩面羞红。

可是他居然要回家了。

“还想你乡下的小媳妇?”王十方冷冷问。

“恩。”陈小桔点头。

“说不定她早就已经生了好几个孩子了。”王十方言语刻薄。

但陈小桔只是笑笑,就像是之前无数次,王十方说那个乡下的姑娘也许嫁人了,死了,或者别的什么。

“回家挺好。”陈小桔还是笑。

其实他也记不太清那个女孩的面容了,只记得他走的那天,她站在村口,羊角辫在风里飘啊飘。

家乡的桔子就要红了吧。

他仰起头,躺倒在床上,看着昏暗的天花板,笑了起来,觉得蛮好的。

秦无争曾经是洛阳城最好的剑客和刀手。

十年前,他有个绰号叫青丘狂龙。

意思是他的剑法恣肆狂放,施展时犹如夜月狂龙舞青丘。

十年过去了,当年的青丘狂龙成了听雨楼秦掌柜。

很多事情变了,洛阳城里记得秦无争剑法高妙的不多了,只知道他杀人不见血。

他自己,也很多年没有再用剑了。

“掌柜的,茶凉了。”新来的小二殷勤地给秦无争换水。

听雨楼上,秦无争正和洛阳道上另一名中间人花四爷相对而坐。

“生意不好做啊。”花四爷叹口气,看了一眼秦无争温润的面容,又去看四周围的雕梁画栋,说,“也就只有你这听雨楼了。”

听雨楼建成数十年,历来是洛阳城的风水宝地,八年前听雨楼的老掌柜半夜中风死了,秦无争盘下听雨楼,自此生意越发兴隆。

“四爷多虑了,做下这一单,可以享几年清福了。”秦无争笑笑,很温和。

他仿佛永远都是这么温和,让人完全想不到他做的是杀人的买卖。

“但愿吧。”花四爷还是叹气,顿了一下,他又说,“我听说你手下的小桔要洗手了?”

洗手就是退隐。

这世道生意难做,便宜的刀手靠不住,贵的养不起,像是秦无争手下的王十方,每单要拿七成,最近这一单更是要吃九成,哪个中间人吃的住?

秦无争却听之任之,还是一副温和的样子。

独独陈小桔,与众不同,身手好,靠得住,又忠心耿耿,要价却比一些刚出道的新人还低,如今他要走了,别的中间人都是幸灾乐祸,四爷却也是难过。

因为他偶尔也能通过秦无争的关系,借用一下。

“要走的留不住。”秦无争还是笑。

他很明白这个道理。

这世上总有人来,有人走。

听雨楼对面就是簪花楼。

簪花楼是洛阳城出了名的风流烟花地。

莺莺燕燕,长歌曼舞。

与清雅隽永的听雨楼遥遥相对,听雨簪花,也是别有情趣。

惊蛰前两日,天气很暖。

夜,月明星稀。

簪花楼三楼雅间。

簪花楼名妓小怜高坐堂上,正要开腔高唱。

堂下坐的是洛阳道上出名的黑道人物鬼眼凶刀仇无忌。

仇无忌一把大刀使得凶霸异常,杀人时更是杀气冲眼,犹如鬼妖。

可他此时眼里没有凶光,只有迷醉,盯着堂上佳人是一眨也不眨。

这时雅间门悄然而开,送酒的小厮小心翼翼地将酒菜端来。

堂上美人开腔唱道:“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是小晏的词,本来凄婉非常,此时却被她唱的婉转多情。

那仇无忌不知道小晏大晏,只觉得这美人钟情自己,恨不得立时冲将上去,将这美人拥入怀里好好爱怜一番。

小厮这时已经把酒菜送到,正一样一样摆开。

仇无忌却是不耐烦,挥了挥手就要小厮滚下去。

可谁知就在那一刻,说时迟,那时快。

小厮猛然出剑,一剑简简单单,毫无花俏,却是杀人的剑。

一剑封喉。

陈小桔!

仇无忌甚至连一声喊都没发出来,鲜血就喷飞了出来,更不用说去拿手边的刀御敌了。

仇无忌倒下,堂上美人还在唱:“记得小颦初见,两重心字罗衣。”

乍见杀人,她没有丝毫惊慌,反而曼步走下堂来,将门关了。

陈小桔拔出长剑,确认仇无忌死了,就打算离去。

那名妓小怜却是拉住了他的衣衫,低声道:“晚上来我房间。”

陈小桔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陈小桔和小怜认识有六七年了。

六七年前,小怜还是个青衣丫鬟,陈小桔也是个初来乍到的新嫩。

六七年过去了,青衣丫鬟成了名妓头牌,新嫩却成了老嫩,还是穿麻衣,喝劣酒,一副穷酸样。

可小怜就是舍不得。

不知道是不是忘不了当年雪地里的初遇。

“真要走啊?”美人在镜前卸妆。

杀手在一旁端坐。

“想回家了。”陈小桔笑笑,他已经换回了平日里的粗布麻衣,笑起来又是那副简简单单随随便便的样子。

屋子里沉默了下去。

两个人都不知道说什么。

过了一会,陈小桔起身,说:“不早了,我该回了。”

小怜急忙转过身拉住他,也不管还有一支金步摇还没拔下来,低低说:“你没听我唱吗?”

“唱什么?”陈小桔愣了一下。

“记得小颦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美人低唱。

夤夜深长。

未解的金步摇在烛火里耀着醉人的光。

原来之前堂上美人,万千情意,尽是对小厮说。

此时无声,胜有声。

陈小桔顿了很久,说:“我再留一会。”

快天亮的时候,陈小桔还是走了,他替小怜掖好被角,摸了摸她的脸蛋,转身出门。

江湖儿女江湖老。

此后,再见无期。

二月初八,惊蛰。

早上的时候,下起了很大的雨。

陈小桔收拾好了东西,打算离去了。

他推开门,看着大雨满洛阳,想起当年第一次来洛阳时,也是这么大的雨。

那时少年麻衣仗剑,胸中也有志气豪情。

如今六七年匆匆过,心里想的却全是家乡的风景了。

该走啦。

他轻叹一声,关上住了六七年的屋子,撑开油纸伞,打算举步。

就在这时,有个伙计小厮,急急忙忙地闯进了他的院子,叫住了他:“桔先生!”

陈小桔看他有些面生,想了一会才想起他是听雨楼新来的伙计。

他不禁有些奇怪,最后一单杀仇无忌的钱已经结清,八百两上又加了两百两,这些年他和秦无争也算宾主相得,秦无争给的痛快,他自然也不会推辞。

难道说是秦无争反悔了?

照理说没这个可能,秦无争从来不是一个小气的人。

“桔先生……”那小厮说得有些颤颤巍巍,“王先生死了。”

“你说什么?”陈小桔皱眉,手下意识捏紧长剑。

他知道自己走不了了。

王十方死了。

死的那么突兀。

这个喜欢喝烈酒,骑快马,穿鲜衣的男人,仿佛上一刻才刚刚纵马越过长街,他那狂放的笑声还没有散去。

可他死了,现在就躺在听雨楼后院的堂前,冰冷的雨水从屋外的檐角滑落。

“谁杀的?”陈小桔把包袱放在一边的几上,抱着长剑问得无比平静。

“江南一带现在风头最劲的那个。”秦无争站在一旁,还是神色淡淡。

江南一带,近几年风头最劲的,只有一个江南剑王,叶缺。

传闻此人善使快剑,一手剑法快若雷霆,亦有奔雷之称。

遇到这样的对手,以王十方的性格,自然是要会上一会。

“昨夜他出门前,我再三叮嘱,叶缺剑法极其高明,和他仅在伯仲之间,要他万万小心。”秦无争说道这里叹了口气,说,“可惜……”

可惜他不会听的。

王十方就是那样的人,他喜欢练最难练的剑法,杀最难杀的人,做这个世界上最刺激的事。

他见不得有人比他厉害,有人比他的剑快,他就要更快。

于是他死了。

过刚易折。

杀人者,人恒杀之。

陈小桔慢慢听完这一切,然后说了一个字:“好。”

好是一个字,却是一个决定,他要报仇,为王十方!

本来刀手做事,生死由命,刀口上舔血的买卖,活了是运,死了是命,与他人无干。

可他是陈小桔。

他是个很简单的人。

他的人叫小桔,他的剑也叫小桔,他喝劣酒,穿麻衣,住破屋,拿最低的价钱,只想平平安安过完这几年,好回去娶那个一直在等他的女孩子。

但现在他的朋友死了。

王十方死了。

王十方是他的朋友,很好的朋友。

好朋友死了,就要替他报仇。

这本也是很简单的道理。

陈小桔要报仇,秦无争不会拦着。

但秦无争是很讲道理的人,商人。

所以杀死江南剑王叶缺的一千三百两银子,事成之后,秦无争会一分不少的给陈小桔,还再附送两百两回乡的钱。

陈小桔没有拒绝。

因为他此刻,只想杀人。

非常想。

夜。

又是夜。

洛阳城东郊废园。

叶缺就住在这里。

有人说那是因为叶缺祖上是王公贵族,后来犯了事被抄家杀头,这里是他的祖宅,他住在这里凭吊。

凭吊先人是庄严事,本不该打扰。

但陈小桔不会管那么多,他的朋友死了,他就提剑上门了。

他一步步从门口走进去,安寂的夜晚里,脚步声显得分外响亮。

等到他走到堂前的时候,叶缺已经等在那里。

叶缺是个很年轻的人,剑眉星目,英挺非常,他开口,声音也儒雅好听,完全不像是江湖中人。

他说:“贵客深夜来访,有失远迎。”

陈小桔的回答,只有一剑。

一剑小桔。

这一剑刺得不快,也刺得无比简单,却偏偏让人躲无可躲。

这是杀人的剑。

叶缺先是皱眉,而后撤步,出剑,一气呵成。

他的剑法轻盈飘忽,却又迅若闪电,一剑刺出,往往之后有几十种变化。

江南剑王,名不虚传。

可惜,他遇到的是陈小桔。

无比简单的陈小桔。

王十方常说,小桔,你不该是这样的人,你该是和我一样的人。

因为他知道,自己不如陈小桔,他的剑法够快,够狠,够爆裂,可就是不够简单。

他们之间唯一的一次对决,当王十方使出毕生绝学,最后要以一势无比复杂狂暴的闪电奔雷取胜的时候,陈小桔只中宫直进,一剑刺向王十方的胸口,王十方输了。

现在,轮到叶缺了。

当叶缺使出毕生绝学,要以一招大繁天罗取胜的时候,陈小桔还是中宫直进,一剑直取叶缺的心口。

看到这一剑,叶缺全身的骨头都开始一寸寸凉下去,他知道自己躲不过了。

他只能拼命,也去杀死对面。

可,当陈小桔的剑最终刺入叶缺的心脏的时候,叶缺的剑才堪堪到陈小桔喉前一寸。

这是无比凶险的一剑,但陈小桔知道,他会赢。

当叶缺倒下,陈小桔收起长剑,他不知道这个昔日的王公之后到底还有什么遗愿,他来洛阳城又是要做什么。

陈小桔只是来杀人的,人死了,他就该走了。

最后替叶缺合上那双不甘的双眸,陈小桔往外走,天忽然开始下雨了。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看到了秦无争。

沉默。

十二万分的沉默。

直到雨水彻底打湿了陈小桔的肩头。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手已经紧握剑柄,握的指节发白。

从前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对手,他都没有这样的状况,可是,这一次,他面对的,是,秦无争。

洛阳曾经最厉害的剑客。

尽管他已经许多年都不曾用剑。

尽管他手中无剑,只有一把还没有张开的伞。

“拔剑吧。”秦无争还是笑,笑的温温和和,不带一点杀气,就像是他还在和陈小桔话家常,给他送行,让他路上小心。

而不是,来杀人的。

陈小桔拔剑。

洛阳城铁口直断刘半仙曾经品评洛阳人物,说听雨楼掌柜秦无争,是当世大才,若用书画气象作拟,便是大写意,是夜月青丘出狂龙呐!

秦无争是闻名洛阳的人物,人们听了自是敬服,这一段品评也遂成佳话。

而人们所不知道的是,籍籍无名如陈小桔,也曾得过刘半仙的铁口直断,说他是神韵内藏,是小写意,是夕阳古道生小桔。

此刻,大雨夜。

大写意对小写意。

狂龙对小桔。

剑出。

大雨骤歇。

复骤急。

狂龙夜舞。

小桔染霜。

雨还在下。

陈小桔拄剑跪在一颗早已枯死的老树下,血从他的腰腹间淌出来。

他输了。

洛阳城十年前最强的剑客,十年不出剑,出剑必嗜血。

秦无争张开他的青色大伞,一步步从阶前走到陈小桔的面前。

陈小桔仰起头,看着他。

秦无争也在看着他。

暗夜寂寥,只有雨声菲菲。

过了很久,陈小桔低下头,似乎是说了一句什么。

“什么?”秦无争没有听清,于是他低下头去,凑近他。

他以为陈小桔一定是要问为什么,为什么明明他报了仇,赚够了钱,要回家了,却要死在这里了。

为什么秦无争要杀他。

可他错了,陈小桔说的是:

“家乡的桔子就要红了吧。”

秦无争笑了一下,很温和,拍拍他的头低声说:“傻孩子。”

然后替他合上了眼。

桔子是不会在春天红的,刀手也是没有家可以回的。

惊蛰过后五日。

雨一直下个不停。

秦无争泡了壶酽茶坐在听雨楼的三楼上,看着漫漫大雨从街外的每一个屋檐上滑落下来。

听雨楼上听雨眠。

他有些困了。

近几日道上都在说,听雨楼秦掌柜虽然做了单大买卖,却连折了两个上好的刀手,往后的生意恐怕不好做了。

他们却不知道秦掌柜的生意非但不会不好,往后还会越发的蒸蒸日上。

道理其实很简单,王十方是把利剑,锋芒毕露,所向披靡,却也难免伤敌伤己。

陈小桔是把朴剑,神华内蕴,灵性十足,却又难免不能如臂使指。

利剑伤主,朴剑背主,都不能算是合用的剑了。

剑不合用,就要毁弃,重新换一批剑,这样剑客才会有更大的进境。

人人都道秦无争十年不用剑,早已不能算剑客,实则他一直是剑客,只是手中长剑已经变换了模样。

破而后立。

这个道理放在商场上也是一样的。

秦无争喝一口酽茶,眼睛微微眯起来,去细听雨声,雨声里,隐隐夹杂着对街的簪花楼传来的唱曲声。

唱的是小晏的词,记得小颦初见,两重心字罗衣。

他不由得想起二十年前自己来洛阳时候的光景,也是大雨,雨里有人在唱,唱的也好像是小晏吧。

十年又十年,听雨楼几经易手,簪花楼里的姑娘换了一波又一波,只有他秦无争不动不摇。

他想到这里笑了一下,下意识却去看大雨淹没的长街尽头。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里又会有个麻衣少年仗剑而来。

家乡是不是也有桔子和梳羊角辫的姑娘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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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新年快乐。

最近忽然发现这个回答又被赞了好多,有点受宠若惊。

又想到之前承诺过几位朋友要写番外,一直没写,感觉很不好意思,就借此机会写点出来吧。

算是感谢大家对这个故事的厚爱。

希望大家可以喜欢。

以下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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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蛰过后又是大雨。

洛阳城。

雨水不断从屋檐上滴落下来。

听雨楼上。

李胤月在看着栏外。

栏外有大雨,大雨的尽头有一个白点。

那白点是一个人。

李胤月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也不在乎,洛阳城里有太多这样的人了。

他们来这里,或者离开这里,活着,或者死去。

没什么分别。

对街的簪花楼隐隐传来唱词声,是小晏。

记得小颦初见,两重心字罗衣。

李胤月闭上眼睛,和着雨声敲了敲桌子。

近些日子他手下的刀手连番失手,不仅生意黄了,连他精心经营了好几年的名声,都有些坏了。

道上更是有好多人蠢蠢欲动,想要取他而代之。

都是些没眼力价的蠢货。

他李胤月能在洛阳城屹立不倒多年,又岂是靠了几个不成材的刀手?

他喝一口酽茶。

栏外的雨渐渐有些收歇了。

过了三刻。

楼下的伙计上来告诉他,雨太大了,慕堂镜来不了了。

慕堂镜是他手下最好的刀手,他一手培养他起来,最近两年身手涨了,身价涨了,脾气也涨了。

近两个月他都没有再接李胤月的生意,听说半个月前已经和李胤月的老对头风老四谈的差不多了。

都是些没眼力价的蠢货。

李胤月端着茶杯,沉默了很久,才挥手让伙计下去。

他看着栏外喝了第二口茶。

大雨停了又落。

那个大雨里的白点已经走的近了,是个少年,穿着麻衣,手里提着把长剑,雨水从他的发丝上淋下来,挂在他年轻的脸上。

像是只落汤鸡。

李胤月站起身,走到栏边,敲了敲栏杆。

那少年抬起头看他。

李胤月也看他。

“名字。”

“秦无争。”

“与世无争的意思?”

“不,无人敢争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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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堂镜在看着自己的手。

那是一双完满无暇的手,干净,光洁,饱满,在一旁的灯火照耀下,还会散发出玉石般的光泽。

只有最顶尖的剑客才拥有这样的手。

慕堂镜是最顶尖的剑客,还是洛阳城最好的刀手。

他杀一个人从来不用过五息,要杀的人也绝对活不过第二天。

他从不失手。

所以他收最贵的价钱。

洛阳城第一。

第一杀手。

他用十年坐到了这个位置,可他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就算两个月前他才杀了关中大侠名声更盛,就算簪花楼最贵的美酒摆在他面前,最红的姑娘坐在一旁素手轻弹,眼波流转。

他累了。

很累了。

本来,十年前,他不过就是想赚一点钱,好娶了从小青梅竹马的姑娘,顺便向别人证明一下自己的剑术不凡。

可十年过去了,青梅竹马的姑娘早就嫁做人妇,很多事情也变得面目全非了。

他想离开了。

所以他接了最后一笔生意,替风老四杀了李胤月,拿一大笔钱远走他乡。

虽然说,反噬旧主是大忌,但无所谓了。

端起酒杯喝下第三杯酒,窗外的雨小了下来,身旁的红姑娘开始弹破阵曲,慕堂镜缓缓闭上了眼睛。

再过一刻李胤月就会来听雨楼喝茶,从这里可以直接下去,一剑封喉。

雨滴不断击打在窗外的瓦檐上,曲子已入中序,越发繁复的指法激荡出犹如万马齐奔的轰鸣。

一刻。

一刻已到。

慕堂镜睁眼,手紧紧握在腰间的长剑上。

“嗡。”但就在这个时候,急骤的曲声戛然而止。

弦断了,弹琴的红姑娘像是怕被责骂,又像是被慕堂镜身上的杀气吓到了,整个人蜷缩了起来,瑟瑟发抖。

慕堂镜没有去管她,因为他听到了,脚步声。

“哒。”

“哒。”

有人在踩着楼板往上走。

那种步伐坚定,沉稳,却又似乎带着某种犹豫。

这让慕堂镜忽然想起了很多年以前,他第一次去杀人,也是踩着这样的步伐。

他坐直了身体,不再去等窗外的李胤月,眼神盯着紧闭的木门。

等着那脚步声来到门前。

“扣扣。”敲门声。

“来者何人?”

“秦无争。”门开。

开门的那双手,也是那么完满无暇,干净,光洁,饱满,散发着玉石般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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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堂镜死了。

杀他的人叫秦无争。

没有人知道秦无争是谁,一个籍籍无名之辈。

但从今以后,所有人都会记得这个名字。

因为他杀了慕堂镜,洛阳城最快。

他比慕堂镜更快。

“你做的不错啊,无争。”

慕堂镜死后三日,听雨楼上,李胤月喝着熨贴的大红袍,听着对街的唱和声,悠然自得。

慕堂镜死后,那些蠢蠢欲动的人都安静了,那些三心两意的刀手也都听话了。

因为谁都知道他李胤月手下多了一柄快剑,秦无争。

都是一群没眼力价的人。

李胤月眯起眼睛,任慕堂镜快剑再利,也敌不过他妙算无方。

这天下利剑无数,聪明人却没几个。

“以后,还望掌柜的多多提携。”秦无争谦恭。

杀慕堂镜就是投名状。

以后他就是一个刀手了。

还是个价钱不错的刀手。

之后几天洛阳城还是落雨不断,死的人也多。

血流了遍地,又被大雨冲刷干净。

听说,城外的桃花倒是开得很艳。

又一个大雨的午后。

秦无争匆匆从听雨楼上下来。

刚走到门口,前一刻才收歇的雨又落了起来,他没带伞,想着冲一冲算了。

才跑到街心,却是一柄伞遮住了落雨。

秦无争抬头看,伞面是青色的,上面绣着细柳如烟。

伞的下面,是一个女子。

眉目温淳。

春风十里。

从惊蛰后第十三天的午后那场雨起,秦无争忽然成了簪花楼的常客。

寻常人自以为秦无争是杀人钱好赚,贪恋风尘。

李胤月却是还记得秦无争第一天就跟他说过,烟花地是英雄冢,美人如毒药,习剑之人不可碰。

“怎么就改变主意了呢?”李胤月饶有兴致,倒也不觉得不好。

要是秦无争不去簪花楼,他倒反而觉得不妙。

一个男人有欲求,就不会太难控制。

一把利剑也是一样。

秦无争笑笑,很久后才说:“毕竟,秀色可餐。”

再过几个月,人人都知道洛阳城新晋崛起的快剑客秦无争喜欢上了簪花楼的第一清倌人锦姑娘,天天往簪花楼跑。

妓女和杀手的爱情,总是容易被贩夫走卒称道,过不多久就成了新的市井传奇。

但实际如何,往往这种传奇意味浓厚的故事,最后都无法成行,最终成了旧事,再无人提及。

所以李胤月也常劝道:“逢场作戏罢了,可别真的用了真心。”

秦无争往往不答,他还不会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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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已到了五月。

十七过后,就是夏至。

整个洛阳城窒闷难当。

随时都像是要下雨。

这一天秦无争在簪花楼听锦姑娘弹曲,上好的波斯葡萄酒,配着刚从城外冰窖运来的冰块,美人素手,锦瑟十弦。

也足以解暑。

听过两曲,秦无争刚要说话,有小厮来报,说隔壁风老板有请。

风老板就是风老四,洛阳城除了李胤月,就是他的生意做的最好。

前次他买慕堂镜杀李胤月失手,已经很久没有动静。

今天他忽然差人邀请秦无争喝酒,定然是宴无好宴。

秦无争思虑再三,没有推拒。

毕竟洛阳城风云变幻,秦无争小小一个刀手,不能左右大局,哪天倒了一座靠山,也好有容身之地。

进到隔壁雅间,秦无争恭敬行礼:“小子秦无争,见过风老板。”

风老四是个老人,真的很老了,满面皱纹,一双小眼睛眯着,在这个闷热的午后像是要睡着了一样。

“秦少侠客气,老夫久闻少侠英名,今日得见,果然不凡。”风老四的声音低哑,犹如老鸦。

“风老今次相邀,不知有何贵干?”秦无争其实大抵知道他要说什么,做什么。

风老四不答,过了一会拍了拍掌。

门外有人送进一只匣子,风老四打开,里面是亮灿灿的白银。

“老夫听闻秦少侠爱慕锦姑娘久矣,这里是白银千两,足够少侠替锦姑娘赎身。”风老四轻轻敲击着匣子,“美人英侠,本就是佳偶天成,老夫愿玉成此事。”

空气一下子寂静了起来,炽热变得更深重。

秦无争的手心在微微出汗。

他的杀人资不菲,但离替阿锦赎身还要很久。

一千两足够替她赎身,再买一栋不大不小地屋子,做一些不大不小的生意。

他很喜欢阿锦,也很想过那样的生活。

可是,他不能。

这座簪花楼里起码有李胤月的八处耳目,他收了这笔钱,连门口都不一定走得出去。

沉默,有一盏茶那么长。

空气炎热的外面的蝉都不叫了。

秦无争缓缓起身,恭敬行礼,不敢有丝毫逾越,而后一步步向外退,直至大门关上。

风老四看着一切,直到大门关上都没有说一句话,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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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至过后依然闷热难当,虽然下了几场雨。

也完全不能消暑。

五月二十四。

这一天天气难得的清爽,万里无云。

是个好日子。

这个好日子有人回洛阳。

这个人叫叶无言,官拜天下兵马大元帅。

纵横疆场数十载,东征西讨,立下了无数汗马功劳。

十年前他大破北虏,破格获封一字并肩王,见皇可不拜,可以说是位极人臣,煊赫到了极点。

近些年他年事渐高,皇帝怜他劳苦,赐下了无数财宝,令他返乡养老。

今日他荣归故里,整个洛阳城万人空巷,人人都想一睹这位马上王爷的逼人风采。

就连生性淡薄如阿锦,也是忍不住有些雀跃。

在那位王爷的车队过簪花楼下长街的时候,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撩起了珠帘朝下望。

恰好那时,不知道什么原因,那位王爷的车队也停了下来,珠帘微动,一双苍老但有神的双眸朝上看。

四目相对。

六目相对。

那一刻,站在阿锦后面的秦无争忽然觉得,面前的这个女人离他这么近,又那么远。

错觉。

错觉的意思不一定是它一定不会发生。

恰恰相反,有时候错觉就是一定会发生的事,只是那件事,于你来说,是错的。

三天后。

一个消息传遍了整个洛阳城。

刚回来的叶王爷要纳妾,纳的是簪花楼头号清倌人锦姑娘。

似乎,人老了,就总是要娶个年轻姑娘,以示自己还没有真的老去。

叶无言英雄如此,也未能免俗。

消息传来的时候,秦无争正在听雨楼上喝茶,茶杯从他的手里直直地掉落下去,他的那双握剑极稳的手,在那一刻,却握不住一只汝窑新出的茶杯。

茶杯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一旁的刚要添茶的小厮被吓得直接坐倒在了地上。

不是因为被碎掉的茶杯吓到了,而是被秦无争,那一刻的秦无争,犹如一只恶鬼。

阿锦在早几天就被接进了新落成的叶王府里。

秦无争找不到她,自然也就无从问起,为什么。

为什么是很可笑的三个字。

有些东西是不用说破的,因为说破了,大家都会很难堪。

就像叶王爷来之前,洛阳城里人人觉得秦无争和锦姑娘是天生一对,佳偶天成。

剑客才女,如许佳话。

但叶王爷来了,那就什么都不用说了。

因为叶王爷和秦无争,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根本没有可比性。

不能比,自然也就不用再提起了。

所以阿锦什么都没有留下。

六月初八,大暑。

阿锦正式嫁给叶无言的前一夜。

秦无争坐在听雨楼上看着对面的簪花楼。

夜色里,那些迷朦的灯火让他想起了很多的夜晚。

还有那个惊蛰后的下雨天。

他冲进雨里,一把伞罩在了他的头顶。

她说,淋了雨会着凉的,你去哪,我送你。

原本就只是一场雨中相遇,萍水相逢,路走到头,就结束了吧。

何必强求呢。

缘分就只有这些了吧。

可一壶茶见底,秦无争的嗓子还是干的冒烟。

热是从整个身体里散发出来的。

今夜好热啊,热的闷杀人。

也适合杀人。

天很热。

秦无争很想杀人,于是他提剑出了门。

他一步步从楼梯上走下去,在楼底,他遇到了李胤月。

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李胤月拦住他,拍拍他的肩膀,说:“留着有用之身。”

有用之身吗?

秦无争的手死死地捏着掌间的长剑,捏的骨节发白。

他的剑很快,比慕堂镜还快。

可他快不过世事。

世事,一场冰雪。

第二天,阿锦大婚。

叶无言将这场纳妾举办的无比隆重,似乎也在无声诉说着他对这位新夫人的喜爱。

无比豪奢的送亲队伍从叶王府出发,到了簪花楼,又从簪花楼向整个洛阳城行去,人们争相观望,早已忘了那些两三个月前的才子佳人的故事。

鲜花从街头铺到街尾。

今天簪花楼的姑娘也不唱曲了,大家都陪着新夫人游洛阳。

只剩下冷冷清清一座楼。

和对望着楼的冷冷清清的一个人。

秦无争没有喝酒,他无比清醒地看着阿锦的花轿从他的面前经过,人们欢声笑语。

他想象着阿锦今天凤钗红衣,明艳动人,那烛下洞房又该说怎样动人的风景?

他心底古井无波。

犹如死去。

李胤月从他的背后走来,想拍拍他的肩膀,却又觉得这个人实在太过可怜。

可怜的让人不忍接近。

“我没事。”秦无争说他没事,整个人背对着李胤月,抱着他的剑,双肩颤抖。

不知道是太冷了,还是在哭。

从此以后,他就只有他的剑了。

那一刻,李胤月忽然觉得,那个从大雨长街的尽头走来的年轻人,已经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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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浓。

入秋了。

距离那场轰动整个洛阳城的婚礼,已经过去三四个月了。

街上的鲜花碎末,也早就零落成泥了。

一切似乎又变得和往常一样。

簪花楼里曲声醉。

听雨楼上听雨眠。

只是秦无争不再去簪花楼了,一次也没有。

他有些变了,他的剑更快了,手更稳了。

也变得更加让人看不懂了。

“最近两个月,就歇一歇吧。”听雨楼上,李胤月坐在秦无争的对面,低声叹息。

近些日子,李胤月的日子并不好过。

因为风老四不知道怎么就搭上了叶王府的线,成为了叶无言眼前的红人。

生意自然是越做越红火。

虽然还不至于彻底压倒李胤月,但难免压制的他喘不过气来。

有人说是叶王爷能娶到锦姑娘,噢,现在要叫锦夫人了,都是风老四的功劳。

但到底怎么样,已经没有人知道了。

总之,李胤月已经半个月没有生意可做了。

叶家如今是洛阳城第一,叶王府一句话,洛阳城谁也不敢再做李胤月的生意。

“最近不是听说京里有传言,叶王爷老而弥坚,大张旗鼓纳新妾,皇帝,很不高兴。”秦无争现在说起三四个月之前的那件事,已经心如止水,淡而无味的就像是他手里那杯泡久了的酽茶。

“都是些无稽之谈罢了。”李胤月眯了眯眼睛,摇头示意秦无争不要再说。

秦无争点头,起身跟李胤月告辞。

此时楼外又下雨了。

一场秋雨一场凉。

秦无争下楼,走得很慢,走到门口的时候拿了一把伞。

他现在已经学会了一些以前不会的事情了。

比如说天凉要添衣。

下雨了要带伞。

因为,再也没有人,会在雨里给他撑伞了。

走到门外,他在街这边看了一眼对面簪花楼。

这时一辆马车从远处驶来,宝马雕车,富贵逼人。

洛阳城里能用得起这样的车的人家不在少数,但能在车上绣柳叶的,只有一家。

车在簪花楼门前停下。

车帘掀开。

一把青色的大伞率先张开。

娇俏的丫鬟扶着年轻的夫人下车。

她的背影,依稀比从前要丰腴了许多。

想来王府里锦衣玉食,总好过妓馆里的冷冷清清。

秦无争想,就这么走了吧,反正也没什么好说的。

有些话从前不说,现在就更不必说了。

可是,他的脚就是像生了根一样,站在原地动不了。

她就在对面。

雨从他们中间落下,落在街心。

那么近,又这么远。

就像是那个炎热的午后。

万人空巷。

从那天起,其实他就已经失去她了吧。

“夫人,我们快进去吧,外面雨大。”娇俏的丫鬟打断了秦无争的沉思。

马车远去。

秦无争抬头看着伞上的花纹。

细柳如烟。

以前她开玩笑说,以后要是我不幸被人买去做小妾,你就撑着这把伞来见我,我就跟你走。

柳是细柳,章台柳。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都是一语成谶的东西。

只是再相见,已是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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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三。

寒霜降。

京城有快马来旨,邀一字并肩王叶无言入京,观礼皇帝的四十大寿。

叶王爷推辞自己年老体弱,不能长途舟车劳顿,只遣了小儿子叶铁川携重礼入京祝寿。

十月十五,第二道快马圣旨紧随而来。

再邀一字并肩王入京,圣旨上说,君上惊闻老臣病弱,特赐下御用药物,还让叶王爷即刻启程,入京让太医群诊。

叶王府收了御赐的药物,叶无言本人却是称病不出,只让三子叶铁心代为接见携旨而来的钦差。

十月二十八,皇帝大寿,大宴群臣,丰盛的宴席从皇宫正殿一路摆到了天街。

西域进贡来的美酒在桌上摆着,西域进贡来的美人在台上起舞。

皇帝却是大怒,只因叶无言不尊皇命,至今没有入京。

有力气纳小妾,没力气入京观礼,叶王爷好大的架子。

这是皇帝的原话,是他喝了两杯葡萄酒后,用力把酒杯砸在入京代父献礼的叶铁川桌子上,当着群臣的面,大声说出来的。

于是人们知道,一字并肩王叶无言恐怕皇恩不再。

十一月。

大雨。

寒雨。

寒雨笼罩了整座洛阳城,让这座千年古城在这个深秋散发出一种浓重的悲凉。

叶王府要倒了。

这是现在洛阳城每个人都隐约知道的一点。

传闻,抄家杀头的圣旨已经在路上了。

到时候又是不知道多少人头要落地。

一时间,人心惶惶。

满城寂静。

夜。

又是夜。

寒雨没有停。

洛阳城的老人还说,也许过几天会下雪。

听雨楼。

一灯如豆。

灯下是一壶刚煮好的黄山毛峰。

两个人对坐。

秦无争抱着剑在一旁小憩。

他已经知道了坐在掌柜的李胤月对面的那个人,是从京里来的,也隐约知道了他将会说出什么,带来什么,以及之后会发生些什么。

那本应是他无比期待的,现在真的可能要发生了,他的心里却没来由的,有些惆怅了起来。

“胤月兄经年不见,风采依旧啊。”来人慢声开口,在昏黑的灯下也显得气度雍容。

“子离兄过奖啦,我蜗居洛阳哪里比得你鱼跃龙门。”李胤月倒上香茶,姿态显得有些拘谨。

“哪里是什么鱼跃龙门,不过是做些脏活累活罢了。”被称作子离兄的人轻笑,压低声音说,“今次的事,还要仰仗胤月兄了。”

“是……”李胤月也压低了声音,呼吸有些急促。

终于是来了。

秦无争睁开眼。

那子离兄没有开口,而是用手指沾了点茶水,就着如豆的灯火,在桌子上勾画了一点东西。

秦无争眯起眼睛去看。

那不是一个字。

而是,一片细细的柳叶。

杀,叶。

秦无争觉得自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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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

夜雨深寒。

秦无争撑着伞看着那座匍匐在黑暗里,犹如巨兽般的宅邸。

自从三天前的那个流言在整座洛阳城疯传后,煊赫一时的叶王府,瞬间变得门庭清冷,无人问津。

就连那每夜都烧透天际的红灯笼,今夜也全都熄了,像是在提前预示着什么。

京城里来的子离兄已经回去了,在桌子上留下了一片已经干透的柳叶。

杀叶。

李胤月自然愿意做这件事,他被风老四压制的太久了,现在是好不容易等来的翻身之机。

所以哪怕事后是鸟尽弓藏,他也不惜一搏。

秦无争也应该高兴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天道循环,报应不爽。

贪图富贵的女人弃他而去,现在终于到了他讨回一切的时候。

他本应该高兴的。

可是他翻来覆去睡不着,不知道是今夜的雨太大,还是洛阳城的秋意太寒。

直到三更天,他起身撑着伞来到了那座大宅外面。

他才知道,不是雨太大夜太寒,而是那一刻的风情,他始终忘不了。

阿锦啊,阿锦。

有个女人,你曾经爱她如生命。

后来她跟着别人走了,你就不爱她了吗?

秦无争在大雨里站了一夜。

早上的时候,雨歇了,他抬起头去看伞上的那一枝细柳。

细柳如烟。

却终究被长夜的雨水,打穿了陈年的伞面。

“噗通——”一声。

伞破了。

他、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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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初八。

叶无言大寿。

这本该洛阳城今年,乃至于之后很多年里最隆重的一件事。

但世道变了。

人心也就变了。

天阴阴的好像要下雪。

京城里的圣旨还没到。

洛阳城里的第一场雪,却是恐怕要下来了。

傍晚。

叶王府点起了这几日里的第一次的满园的红灯笼。

偌大的庭院被清空,摆放上了筵席,从门口一直摆放到了正厅之前。

只是到了这入夜时分。

这满园筵席,也只坐了一人而已。

“开席吧。”叶无言高坐堂前,轻声道,“不会有人来了。”

不会有人来了。

夜深气寒,总是不方便出门的。

“王爷……”堂下唯一坐着的人,低声说。

此人,正是风老四。

也居然,是风老四。

“风老板,老夫,看走眼了。”叶无言摇头,叹息着笑道,“昔日宾朋满座,老夫只道风老板也不过是势利之人。”

“如今我叶家危如累卵,人人唯恐避之不及。”

“却唯有风老板仍不避讳前来。”

“风老板是真豪杰,老夫这第一杯,要敬你。”他说完举杯。

“王爷言重了,我风某人能有今天,全拜王爷所赐,如今又怎能弃之而去。”风老四同举杯,言语慨然。

“风老板高义,老夫心领,只是今夜之后,风霜刀剑,命在旦夕,风老板没必要搭上性命,从此以后,您与我叶家再无瓜葛。”叶无言举第二杯。

院中有琴声起。

一队早就在一旁等候的舞女翩然而上。

一舞,却是刀剑齐出。

原来那琴声铮然,并非寻常靡靡之音,乃是,破阵曲。

而那堂上一旁高坐弹曲之人,正是叶无言的爱妾,曾经簪花楼第一清倌人,锦姑娘,现在的锦夫人。

叶无言端着酒杯,看着院中那些舞女刀剑如火,微眯起了眼睛,手指轻轻扣动着,应和着曲声铿锵,像是回到了昔日战阵。

曲子入破,变得越发迅疾,彷如万箭齐发。

那些舞女的舞步也变得越来越密集繁复,犹如马蹄奔腾。

不断地在叶无言之前纵越,前行,好像是要将那种气象彻底传达给他。

“铮——”

“铮——”

“铮——”琴声三响。

那些舞女进无可进,来到叶无言的桌前。

最后一步。

“锵——”琴声。

也是,拔剑声。

那些舞女骤然,集体拔剑。

真正的剑。

剑拔出的那一刻,洛阳城的第一片雪,也落了下来。

叶无言醉眼朦胧,看着那些朝他刺来的剑,没有惊怒,只大笑一声:“来得好!”

便拔剑而起。

一剑刺落一名持剑舞女后,他复大笑,对着琴台上曲声收歇下来的锦夫人道:“曲不要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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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阵之中,舞女已经大半被刺落在地。

洛阳城的大雪还在落下。

落满了老将军一身。

叶无言昔年战阵无双,凭借的是无上的智谋兵法,也是凭着他手里一把三尺青锋。

他有军神的称号,亦有飞剑客的美名。

飞,不是说他的剑真的会飞,而是说他的剑法挥洒自如,运纵如飞。

往往他的敌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他的剑就已经到了,就像是从天外飞来一样神奇。

现在和他对敌的舞女就是这样的感受,她们都听说过叶无言的英名,也早就研究了他的喜好,武功,行事,可当他真的出手的时候,她们才发现。

他的剑是真的会飞的。

此时曲子已经渐渐转为凄凉之音,就好像是大战之后的战场,落日西斜,战马衔尸。

叶无言刺落最后一个舞女,拔剑四顾,只有大雪茫茫,忍不住轻叹一声。

“父亲,快走!”他的大儿子拼死杀退一名从墙外翻进来的刺客,朝着他大声呼喊。

“走不了了。”叶无言摇头。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片刻,院子里的红灯笼皆被打灭,一连串的密集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整个院子,只剩下一盏灯笼高挂堂上,照着还在抚琴的锦夫人,有种别样的凄清。

叶无言就提着剑站在这盏灯笼下,守着这道光。

曲子从凄凉,渐渐转向幽静,可这幽静里又隐隐含着一种坚硬的铮铮声,就像是一把含而不发的剑,在等待着危险的到来。

而恰在这时,黑暗里的袭击又来了,无数道影子笼罩向了叶无言。

叶无言长啸一声,长剑再度飞转起来。

曲子锵然,合着那剑声,声声杀人。

第三十六剑 ,来敌尽殁。

突然,一把剑从黑暗里猛然杀出,就像是大雪落尽的平原上骤然升起了一条狂龙。

这条狂龙像是惊到了弹琴的人,曲子戛然止住。

“阿锦!”叶无言大声叫道。

阿锦回过了神来,她不是被狂龙惊到了,而是被那个人惊到了。

秦无争。

她知道他今夜会来,但真的看到他的时候,又希望他不会来。

琴声再起。

那一条狂龙也已经到了叶无言的面前。

他连接三剑,也连退了三步,叹息一声道:“到底是老了,打不过你们年轻人了。”

秦无争不答,只是出剑。

这是他第一次和叶无言见面,也是最后一次。

他是来杀他的。

秦无争被称作洛阳城第一剑客,第一刀手,他杀商人,杀侠客,杀盗贼,也杀将军。

第五十八剑,叶无言到底是年老体衰,完全挡不住秦无争的剑锋,五十八剑里,他已经被秦无争刺了四剑,血流如注,头昏眼花。

这一剑,他是无论如何,都已经挡不住了。

弹琴的人也仿佛看到了这一剑的后果,曲声变得哀戚。

“王爷小心 !”

但就在这时,一声低喝,一个矮小瘦弱的人影,忽然从斜刺里杀出来,带着一把短刀,朝着秦无争。

这个人,居然是风老四,这个平日里做人命买卖的小老头,在这一刻却是表现出了常人难及的义气豪情。

秦无争这一剑本来势在必得,箭已到了弦上,不得不发。

被风老四这半路杀出来的一刀,却是迫得他不得不回防。

叶无言也是觑得便宜,一剑朝着他当胸刺来。

可秦无争就是秦无争,他一剑扫开风老四的刀,又一剑格开叶无言的飞剑,第三剑,要杀叶无言!

长剑刺落,狂龙吞飞剑。

没有人发觉琴声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然隐没了。

“噗嗤——”剑锋穿透人体的声音。

“滴答——”血滴落下来,红的血染赤了白的雪。

秦无争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张大了嘴巴像是要问为什么。

“阿锦……”

阿锦的命,已如风中残烛,她无力地倒在叶无言的怀里,看着秦无争说:“他待我……很好很好,我欠你……太多太多。”

她是笑着的,像是歉意又像是安慰。

但不管怎么样,这个女人都要死了。

无论他们之前有过多少纠葛,多少海誓山盟,他来之前又有多少话要对她说,还想带她做多少事。

都没可能了。

她要死了。

“阿锦……”他叫她第二声。

大雪落满了整个洛阳城,秦无争觉得自己的心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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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呢?”

“之后我就杀了叶无言。”

夤夜依旧深长,雪还没有停下,落在屋檐上,发出低低的簌簌声。

听雨楼二楼,只点了一盏灯。

李胤月坐在这盏灯里,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可叶无言的人头就放在他的面前,没什么不对的了。

他看了一眼抱剑站在灯之外的秦无争,他的脸隐没在黑暗里,看不清楚。

李胤月很想说些什么,可一开口只剩下了三个字:“辛苦了。”

秦无争没什么表示,像是点了点头,又可能什么都没有做。

屋子里一下又安静的只能听见窗外的落雪声。

李胤月又一次把目光投向了那颗人头,他大概是不放心,要再检查一下。

可就在这个时候,不知道哪里来的风将窗户吹开了,雪落了进来,很冷。

李胤月不得不起身去关窗,就在他的手伸向窗户的时候,他听到了,拔剑声。

拔剑声起的时候,他也下意识拔剑。

虽说听雨楼掌柜李胤月近些年在道上都以智计无双著称,少有再跟人动手的时候了。

但当年智剑无双的名号也并非白来。

他手中无剑,并非他真的到达了慧剑如丝的地步,而是他的剑在腰间,他腰间一把软剑杀退了多少居心叵测之辈。

只可惜,他这一次的对手,是,秦无争。

洛阳城第一快。

快的像是窗外的落雪。

雪落的时候,他的手才堪堪握到了腰间的剑柄上。

然后,他整个人倒在了地上。

秦无争执剑一步步走向他,他忽然笑了起来,嘴里要吐出的话语是飞鸟尽良弓藏。

因为他已经看到从暗处缓缓走出来的风老四了。

他也终于知道自己有什么地方疏忽了。

他没问风老四死了没有。

这世上利剑无数,聪明人却不多。

这屋子里现在却有两个。

秦无争终于走到了他的面前,蹲下身,抢在他开口之前低声说:“我知道你去年五月二十四那天去了哪。”

听到这句话,他张大了嘴巴,想要笑,最终却闭上了眼睛,吐出了最后的四个字:“你真可怜。”

然后,他死了。

过了很久,风老四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无争,做的好。”

秦无争没有答,站起身走到了窗口。

外面的雪还在下,雪已经覆盖了整个洛阳城。

等到过几天,叶家会从这世上除名。

再过几个月,春天来了,冰雪会消融。

洛阳城还是那个洛阳城,只是有些人,永远不在了。


五天以后,抄家的圣旨终于到了。

传旨的缇骑持着圣旨直入叶王府,查处叶无言多年军中贪墨之银两数千万,十二封通敌文书,欲意起事之大不敬之物十数件。

数罪并罚,满门抄斩。

诺大一个叶王府,一夜星散。

秦无争就站在远处看着这一切。

离开的时候,天又开始下雪了,他走到一个巷口,看见一个似乎是叶府出逃仆人模样的人在偷偷倒卖着一些王府里顺出来的东西。

其时大雪,那仆人见秦无争没带伞,就朝着他低声兜售道:“这位公子,如此大雪,拿把伞去遮身吧?”

秦无争点了点头,随便挑了一把伞给了一两银子。

张开那把伞的时候,他看到在伞的内侧居然是绣着一首诗:

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一夜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字迹娟秀,绣工细密,也不知道是谁人的手笔。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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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下这个完字的时候,又是唏嘘,又是羞愧,本来说好去年完结,结果居然硬生生拖到了现在,真是辜负了太多人的期待,在此向大家赔罪,但也总算是结尾了,这个结局我也还算满意。


非铜非铁亦非钢,曾在须弭山下藏。
不用阴阳颠倒炼,岂无水火淬锋芒?
诛仙利,戮仙亡,陷仙四处起红光。
绝仙变化无穷妙,大罗神仙血染裳。

——封神榜


『艾草捡起那把剑,走出了江湖。』

0/

九月,齐云江。
苦水黄云,秋风肃杀。

三十万北国士兵面无表情,向前行船半日即是南国皇城。
领军的楼船甲板上,一名急匆匆的亲信俯身向持戟的大将喃喃私语,大将听后眉头紧锁,起身望去。

只见压江的舰群前方不远,有一名踩竹的少年,负手立于空旷的江面之上。
身后背剑,正徐徐前来。

1/

“艾草,你他妈啥时候娶我?”
笙歌不断的酒楼里,一个脸颊挂着红晕的少女拍着桌子,向她面前一脸苦笑的少年喝问道。

那个叫艾草的少年,起身向周边受到了惊吓的客人拱了拱手以示歉意,回头一脸哀求地跟那个少女说道:“水果,您真喝多了,我给你找间房睡觉吧。”

说完明显是想动手将那少女拍晕,结果只见那个名字简单易记的少女瞪大了眼睛说:“你敢!”
接着眼睛一闭,睡死过去了。

艾草叹了口气,将趴在桌子上的水果背在身上,向楼上的客房走去。

桌上只剩一个身着白衫的少年,白净清秀,眼神专注。
夹一口菜,吃一口饭,喝一口酒。
夹一口菜,吃一口饭,喝一口酒。
夹一口菜,吃一口饭,喝一口酒。

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3/

江湖永远都不缺传说。

在最精彩的年月,有那馋酒的刀神一刀劈碎了夜幕,爱花的剑仙十年剑气移平了半座沙漠。
雕花的歌女抚琴即可一曲静一城,木讷的书生下笔必落雷。
不苟言笑的老道士骑鹤六千里求道,笑眯眯的和尚杀了九千人斩不断执念。
街坊的小儿看了三十年的雪,出城便成了当年的天下第一。

最近的,也有两百年前赴江杀人的老剑客,那老人孑然一身,白衣背剑一苇渡江。于黄浊江面上一路拔尽北国水寨,拼杀无数北国士兵。
佝偻的背影后,领着南国一座江湖与百万大军。

可惜那已经是江湖最后的传说。
也是在两百年前,南国迎来了最传奇的国主。

这国主自小明是非,知善恶,饱读诗书,满腹经纶。
在做了二十年的太子后,登基当天便挥兵北上,誓要将南北两国世世代代的恩怨理个清楚。

那天除了两百万精兵,他还带着十年的野心计谋,数不清的江湖门客,以及一杆在皇城那座小院,藏了二十年的红缨长枪。

自此由齐云江起,以江湖人为剑锋,一路杀尽守关守城士兵,畅通无阻。

古往今来,世人哪里见过一国之主拎枪驰马于阵前,又哪里见过数不清的江湖人士的寒光,亮于疆场。

北国更未见过。

4/

北方的武林早就式微已久,但胜在民风悍勇,刀枪棍棒,大开大合,一个普通的士兵能抵得上三流的江湖人士。

人人皆说南方胜在烟火气,好看惊艳,出的是惊天动地的神仙人物;
而北方人有灶火气,简单实用,讲究个世世代代与天道拼个生死。

在挥兵之后,风吹火燎,两百万精兵直接拿下了齐云江北的四座城池。
即使算去留守的士兵,集结在京南城下的,依旧是一只百万雄军。

可惜那时北国军队已经会齐。

那天年迈的北国国主站在城墙之上,毫不畏惧敌军之中会有武林人士前来刺杀。
他手握金锤,一言不发,擂鼓。

一声如龙啸,二声如惊雷,击鼓第三声,方圆百里已充斥着北方荒芜的肃杀之气。

南国国主深深望了一眼那白发老人,一言不发,退兵守城。

此后老国主并未透露一丝收复失地的念头,一名跟随数十年的文官斗胆进言,“为何不南下收城?”

老国主摆摆手,沙哑说道:“南国小儿今年扛起了江湖这杆大枪,输的不冤,再战已无必要。况且..那城中,终究都是朕的百姓。”

5/

南国国主身负显赫战绩凯旋之后,搏得了百姓爱戴不说,得了齐云江北四座城池的南国也日渐富强。
于是这个登基便提枪的国主从此安静下来,常年周旋于公文国事。

可惜他只安静了二十年。
二十年后,他这次将自己藏于皇宫之中,依旧以齐云江起,换死士为首,发兵南下,剑指江湖。
那座江湖,开始老去。

当年持剑杀万人,战后落个双目失明的老剑仙死前怒极反笑,沟壑纵横的脸上涕泪横流,

“老朽一众好汉领兵北上的时候,你们在哪里?齐云江上一苇渡江拔尽北国水寨的时候,你们在哪里?明月城前二十一人面对十万箭雨的时候,你们又在哪里?”

“让你们的国主出来,我倒要问问他,齐云江北的三千里疆土是谁打下!庙堂不插手江湖的诺言又是谁许下!老夫的这把剑,究竟该指向谁!”

但是死士不会说话,他们像亘古的星空一样沉默。

梅实迎时雨,江湖值晚春。

就此,世间无故多了一些人,他们提剑砍柴,挥刀伐树,玉指洒米喂鸡,铁掌担酒卖钱。再不见江湖神仙,只剩下升斗小民。

6/

艾草就生在这样的江湖。

没人知道艾草师从何门,他迈进这座江湖的那天,就直接破了恶名昭彰的一处水寨,其中上下两百余人,皆断一臂。
名震江湖。

从此江湖都知道有一个眼睛比星星亮的少年背剑,行走江湖,惩恶扬善。
爱笑。
不杀人。

艾草的名气不是靠武功累积的。
自从江湖有了艾草的传说后,市井街坊突然发现,江湖好像早就有了艾草的传说。

“娇娇,你听过最近特别有名的艾草吗,据说他又年轻又帅又厉害!眼睛比星星还要亮呢!”一名少女两眼发光地问另一个少女。

那个被问的女孩还没接话,旁边喂鸡的老奶奶伸直了腰倒是搭上了话。

“哎,闺女,你说的那个小娃子是不是背把大剑哦?”

“咦?”滔滔不绝的少女问奶奶,“您都听说啦?”

“听说什么呀。”老奶奶笑了笑,“去年梅雨的时候,就是他帮我修的屋顶呀。”

7/

原来不知从何时起,艾草早就走进许多人的心里。

老奶奶说艾草阿我知道,去年梅雨的时候,他帮我修的屋顶。

酒店的老头说艾草阿,我知道,那天有人吃霸王餐,他帮我要的钱。

进考的书生说艾草阿,我知道,长岭一路多强盗,他送我到了都城。

丐帮一个小弟子说艾草阿,我知道,那年冬天我快饿死的时候,他请我吃了一顿酒。

青城一个女弟子说艾草阿,我知道,第一次下山那天,他教我辨别了许多的骗子。

少林一个小和尚说艾施主阿,我知道,那天我鞋子破了,他遇见我后,又下山给我买了鞋子。

青楼的一个女子说艾公子呀,我知道哦,出手阔绰心思细腻,那一夜说要娶我呢。

当然至于最后一个,江湖好汉见仁见智了。

不过少林的小和尚有一句话得到了很多人的认可:“我每天为艾施主祈福,艾施主是个好人。”

艾草是个好人。

8/

不论江湖是曾经那种惊世骇俗的神仙打架,还是如今只待夜深人静的草莽之争。
终究是善恶不两立。

你说你艾草这么年轻,名气这么大,俨然已经是武林中正派人物的代表。
那哥们得揍你阿,黑道人士如是想。

于是在一处荒无人烟的小树林里,一个风尘女子将艾草领了过来。
那风尘女子眼波流转,媚笑道:“艾公子,你可知奴家叫你来这荒无人烟的鬼地方,是想做什么嘛?”
艾草点点头,说:“知道阿,你们不就是想揍我吗。”

风尘女子一愣,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艾草翻了翻白眼说,“放屁,我就没见过勾引人失败之后,还要倒搭五千银票硬上的。”

那风尘女子恼羞成怒,树林中的黑道人士估计也是不好意思看她拉低众人的智商水平线,一时间粗制滥造的毒镖飞刀先至,随后抽起柴刀就上。

艾草临危不惧,笑起来露出了两颗虎牙,眼睛弯成了可爱的月牙。
他右手拔剑。

寒芒闪了又闪,众人只感觉脖子一凉,伸手抹去,竟出现了一道细小的伤口。
黑道人士又惊又怒,诶,就是不敢动手。

正尴尬着,一个不服的出来了,只见那人一身黑衫配黑脸,身高八尺,手中拎一把伐树已久,有了缺口的大刀。

9/

“老子不服,你来与我单打独斗!”
谁都没想到,这虎背熊腰的壮汉说出话来,竟是一口的吴侬软语。

艾草强忍着笑,说来吧来吧快来吧。

说罢那黑脸壮汉起手抡刀,牵动了周边十米的气机,其中花草树木,竟皆让刀气绞的伤痕累累。
林中诸人运气抵抗,唯有一人喃喃低语:“如今也就只能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才能看见当年江湖的几分烟火气了吧。”

还没等其他人附和,那黑脸壮汉突然声势一滞,还未出招就已收刀。
他的脖子上,分明又多了一道伤口。

这回众人真是怕了,只见一人站出来开始说场面话。
“艾少侠真是少年俊杰,武功高强不说,为人光明磊落让我等佩服之至,今日之情我等记下了!今后青山不改细水长流,改日再相逢!撤!”

话音刚落,有数十支流箭悄无声息却暗劲惊人,瞬间刺向了收剑在背的艾草!
那人毫不掩饰眼中的狂喜,估计马上就要欢呼了。

然而就在此时,从万丈高空传来了一阵破空声,转眼就传到了耳边。
只见一只不起眼的黑色羽箭从空中坠落,插进了艾草面前的土地,掀起的气劲之大,直接震飞了所有的暗箭!

众人惊惧之下向天空望去,一只硕大的黑雕身上,竟站着一个白衣少年。

他一跃而下,像极了北方的雪花。

10/

从那天江湖人又得知,艾草并不是没有朋友,相反,他有个稀奇古怪的朋友。
那个人常年着白衣,骑黑雕,背有一人高的巨弓。

那天从雕背上下来,站在诸人面前的,宛如一个翩翩仙子。
他落在地上,不起一丝尘土,接着把那众人都看呆了的巨弓立在地上后,大地明显震了一下。

给暗号放暗箭的中年男子吞了口口水,并非害怕,只是惊讶于这样具有神仙气息的人,如今已不多见。
谁手上都留有几手唬人的功夫,可惜唬人的功夫却吓不住庙堂。所以在这任由江湖故去的这两百年中,大家都习惯了藏拙。

他拱了拱手,赔着笑说:“敢问这位小兄弟高姓大名,师从何门?”
白衣少年眉头皱了一下,大概不明白为什么敌我双方要墨迹这么多。
可是出于礼貌,他还是点了点头回答说:“秦笑笑。”

中年男子无语地看着身边艾草喜笑颜开的样子,又看了看眼前摆着一张死人脸,说出他叫秦笑笑的白衣少年,心里暗骂了一声,妈的,有病吧。

于是又说了一遍青山细水的废话,领众人灰溜溜地走了。

倒是最初那个风尘女子动了动嘴,仿佛是想说什么。
艾草笑成了月牙的眼睛看了看她,从衣服中掏出五张银票,扔给了那风尘女子。

“不要作贱自己啦。”

11/

艾草认识秦笑笑的时间,远比人们想象的要长。

十几年前,江南的一座老城常常有戏班露天演出,小艾草每次都看。

每次都看是什么意思呢。
戏班每天演三场,两场之后,人散的差不多了,戏班的人卸了妆,最后在台上复演一遍。每天就是不变的两场戏,和一场不认真的,时常没有结尾的戏。
戏班在城里演了十天,小艾草就坐在地上看了十天。

戏班子走的时候,人马已行至荒郊古道,小艾草跑了半天才追到。
他摘了一束野花,给他最喜欢的大青衣。

那天的大青衣身上未披女蟒,一身素衣,她接过野花,给小艾草行了个礼,轻声说:“谢小公子。”

小艾草就想,以后自己娶老婆也要娶这样的,温柔端庄还好看。

回头时,才发现身后的路上,不知何时还站着一个小孩。
衣服破旧,却洗的干净,肩上立着一只看起来没精打采的小鸟。

小艾草歪歪头,边向他走去边打招呼,“喂!你也是来送他们的吗?!”
那孩子想了想,点了点头。

小艾草又笑着对他说:“我知道你!每次他们演戏的时候,你都站在特别远的树上,你可看的清么?”

那孩子脸上有了一丝动容,大概是好久没有被人注视到了吧,他接着点了点头,说一句“看得清”后,动了动嘴,终于又说了几句话:“我也知道你。你每天都会看到他们休息,那时…场中只有你一个人了。”

“没有阿,谁说只剩我一个人。”小艾草眼睛笑成了月牙,古灵精怪的样子。“不是还有你嘛。”

12/

“你看了那么多次,为什么..每次都还能笑的出来?”

“因为有趣阿,有趣当然要笑,我既然可以笑,我为什么不笑?它就是再演一年,我也会看一次笑一次!”小艾草挥舞着稚嫩的拳头,转头又问那个孩子。

“你呢,我看你好像都没有笑过呢。”
“你为什么一直这个表情?”
“难道你现在很生气吗?”
“你为什么不笑一笑?”

那孩子冰冷的眼神浮现着痛苦,缓缓说道:“如果你的父母与妹妹在你面前被杀害,你所有的亲人都不收留你,你一定会觉得这世界上,的确没有什么事会好笑。”

小艾草听后,眼底满是心疼,温柔地拍着那小孩子的肩膀,“不要怕,我们马上就长大啦,以后会更好的!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秦笑笑。”

“好,秦笑笑,我叫艾草。以后我就是你的朋友。即使我不能让你笑出来,但你第一次笑的时候,我一定要在你身边。”

13/

艾草的朋友的确不少。

因为他不仅对朋友很好,还大多不会让朋友失望。
大多,不是绝对。
他唯一一次模棱两可的让朋友失望,是第一次遇见水果。

“恃强凌弱,欺男霸女,不要脸!”

那天恰好是他遇袭的后几天,正和秦笑笑往南方去。其实无谓东南西北,他们就是想一直走下去。

行至一处野草横生的山坡上,前方不远传来一声女孩子的尖叫。
两人加快步伐,翻过山坡,才发现前方草地上,一个穿绿衣的妙龄少女坐在地上捂着嘴,愤怒,委屈,不可置信。

正前方,一只黑雕正叼着肥硕的兔子,歪着脑袋,疑惑的瞅着女孩。

“小白,过来。”秦笑笑招呼道。
最初这只鸟是没有名字的,后来越来越能吃,也越来越大。小艾草就说:“你给他起个名吧。”
秦笑笑摇头,说不会。
小艾草灵机一动,心想那还不简单。“你看你叫秦笑笑又不笑,那他干脆就叫小白得了。”

眼前小白叼着兔子扑棱过来,站在了秦笑笑的身后。
艾草小跑过去安慰女孩儿:“姑娘,你没事吧?这是家养的,喜鹊,不啄人。”

那女孩一愣,估计是被此人狗屁一般的世界观冲击到了。

“你糊弄鬼呢?”女孩放下捂住嘴的双手,改成捶着草地。
说话声音好听,空灵悦耳。

艾草哈哈一笑,刮了刮鼻子。

“别怕啦,姑娘。”
“我不怕。”

“不怕你刚才喊什么?”
“我心疼。”

“心疼啥?”
“兔子。”

“那是你养的?”
“不是。”

“那你心疼啥?”
“兔子。”

“你养的?”
“不是。”

艾草心想我也是日了兔子了,他看着眼前紧紧盯着小白嘴里兔子的少女,好好组织了一下语言,才重新问道:“为什么心疼?”

女孩儿听了才将视线移开,大眼睛盯着艾草,分明是快要委屈哭了,“那是我的早饭..追了一天了..”

艾草嘴角抽搐,心想行走江湖连个兔子都抓不到,不是太弱了那就真是太饿了。
于是他回去从小白口中拔出来那只兔子,看着小白也很委屈的大眼睛说道:“白兄,对不住了,江湖中人江湖中鸟,都得讲究个先来后到。”
然后将兔子扔在了那女孩的面前。

她看了看那毛也秃噜没了,肉也没有好肉的兔子,再也忍不住,“哇”的哭了出来。
“恃强凌弱,欺男霸女,不要脸!”

艾草白眼一翻,这都什么跟什么阿!
不过他看着手里那只,喂他他是指定不带吃的兔子。心里一软,又回去拿了些干粮递给了女孩。

“你叫什么名字?”
“水果。”
“你饿懵了吧?”

14/

那天知道眼前这个男孩子就是江湖风头刚刚冉起的艾草时,水果心里还是有点唏嘘的。
大概是让他看见了自己最狼狈的样子吧。

后来一起上路时,水果问了他几个问题。

“艾草,你为什么不杀人?”
“为什么要杀人?”

“那样才有更多的人怕你呀。”
“可是,我为什么要让别人怕我?”

“恩,怕你的话,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欺负你,不会有人找你麻烦了。”
“只是这样的话,我还是希望欺负我的人多一点,麻烦也多一点。”

“艾草,你真的说过要娶那个青楼女子?”
“天地良心,我根本不认识她。”

“艾草,你武功到底是怎么练的?”
“你想练也晚了。”
“我就想知道嘛。”
“但我不说呀。”

“艾草,秦笑笑为什么不笑?”
“你为什么不去问他?”
“我..我有点害怕..”

水果当年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比少林的和尚还要善良还要固执。
就像两年后的她不明白,为什么会在喝醉了之后,说出“你他妈什么时候娶我”那句不着调的话。
一想起昨天在酒楼自己拍桌子说的那番话,水果恨不得不告而别远走他乡。

“喂,跟你讲,我昨天说的,不算数阿。”
艾草听了笑的开心极了,说不算数不算数,你说不算数那指定不算数阿。

从酒楼出来后,离武林盟主约定的地点已经不远。
一个月之前,正派的领袖人物,也就是传说中的武林盟主发布消息,要紧急汇合南国的黑白两道所有好汉。

于是这三个说不上黑还是白的少年少女,外加一只馋的要死的鸟,决定也过去凑这个热闹。

15/

地点在禹山。

山头上已经人声鼎沸,在人群最中间有一块突兀的巨石,巨石上嶙峋无草,插有一柄古朴的剑。
谁都没去动。
谁敢动?

虽然武林盟主还没到,可人群中分明站着各大门派的掌门人。
就算人家是正派人物,和蔼。可你瞅瞅那些明显不是善茬的家伙。

身上莫名其妙冒出一些毒物的大漠老妪,笑起来人畜无害却喜喝人血的外岛岛主,双刀耍了江湖数十年的黑道大佬,浸淫暗器缩骨暗杀的马脸书生,还有那五个穿着大红衣服,三十多岁却人如稚子的五胞胎大盗。
死都不知道咋死的。

可江湖人阿,拼死拼活岂非就拼个名气。
你武功盖世却不问世事,谁认识你?你算什么江湖中人?
所以江湖,就是要出名,杀人出名,偷盗出名,刺杀出名,用毒出名。自残出名都行。
他不枉来江湖走一遭。

所以在人群之中,还存在更多二三流的江湖子弟。
十年夜雨磨一剑,功名得意在今朝。

没有多久,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惊呼:“好轻功!”

那从天外某处踩剑而来的,正是当今江湖的武林盟主。

16/

武林盟主叫李强。

叫李强的人实在太多,有书生有商人,有小贩有乞丐,有官员有太监。

李强小时候就想,叫李强的这么多,总也能出个武林盟主吧。
然后他就做了武林盟主。

武林盟主这个位置很有意思,他不要你天下第一,也不要你权倾朝野。
李强这个人,武功好一点,脾气好一点,为人好一点,人缘好一点。
所以他坐上这个位置就容易一点。

他踩在巨石之上,立于群雄之间,身前插着那柄古朴的剑。一张口,就是了不得的大事。
“江湖要亡了。”

此言一出,群雄轰动,下面大部分都是这样的言语。

啥意思啊?
盟主此言何意?
盟主何出此言?
江湖为什么要亡了?
因为什么?
世界末日了吗?
庙堂要赶尽杀绝?
李强大傻逼!

一时之间叽叽喳喳乱七八糟,还不乏趁乱言语报复的。

“停!”李强中气十足的喊了一声,四处张望。也不知道是不是想找出刚才骂他的那个孙子。

“诸君不知,齐云江北,早在一个月之前,已经沦陷了。”

17/

齐云江,齐云江。

这大概是江湖与庙堂之间的一柄刀。
庙堂借江湖之手捅了出去,又捅了回来。
干净利索。

而今,多数齐云江南的百姓几乎已经忘了,江北那四座城池,仅仅属于南国两百年而已。
他们甚至早就习惯了市井之间的械斗越来越少,方便安全的码头交易。
在这种早就告别了每隔两三年,就能听闻仙人般事迹的生活中,度过一生。柴米油盐,平安喜乐。
江湖已经离他们很远。

人群中那个用双刀的黑道大佬,打破了寂静,
“那又如何,关咱们什么事?齐云江南就是皇城,那皇帝还能跑了不成?”

然后李强点了点头。
“他还真他妈跑了。现在他就在楚城之内,据庙堂里的一个后辈说,是准备让出临江的四座城。”

“呸!”
黑道大佬嘟囔了一句窝囊废,又问出了大家都想知道的问题:“皇帝都跑了,你叫我们过来干什么?”

李强顿了顿,说:“你们都看见这柄剑了。这柄剑,是当年齐云江一战的老剑仙所佩之剑。”

黑道大佬沉吟了一会儿,又问:“你想说什么?”

李强看着他,看着禹山上的所有人,他看着这座江湖说:“如今北国白白收复失地,又要一举来犯我国,盖因既没有当年雄兵百万,又不见我辈江湖神仙,只留那无辜百姓尝尽恶果。”

“今日于此,便是想问在座诸位,可有人愿领今日江湖,再提此剑往齐云江去?李强环视了一周,沉声说道:“洗江湖百年颓风,护四城黎民百姓。”

18/

人群安静了一阵,又有人开腔了,
“盟主,不是我说您,您逗他奶奶的谁玩呢。”

“你也说了,那都是两百年前的事了,我就问问诸位,如今这江湖之上,有几个人身上背着超过百条性命的阿?您这突然就想推一个人领我们去那齐云江杀人,你知道那是几万人吗?你知道那是几十万人吗?”

是阿。
不说如今,就说当年江湖最精彩的时候,斩执的老和尚佛心不动杀了九千人,已经是让人津津乐道的百年传奇,两百年前的老剑仙杀了数万人,那也是真正的两国间的大军交战。
江湖阿,再怎么样,终究就是小打小闹。

“而且,退一万步说,就算真有人乐意做那个傻子,谁跟他去送死阿?反正我不去。”
人群中这个操着玩世不恭语气的人,在江湖上也颇有名气,混迹十年,这叫李不的男人也算是见过世面。

这样的人,虽然玩世不恭,但说的话,却句句在理。

李强看没人说话的样子,心中也明白,谁他妈都不乐意去。
人生在世,哪里不是江湖?一身武艺傍身,还能少了去处?

“罢了,我也只是心念当年前辈们的风采。”
“国破山河在,今后山水有相逢吧。”
“这剑,我也不会留着,谁若真愿提剑渡江,便拿去吧。”
“至于诸位,去留与否,各自做主吧。”
“我..我..也老了,大概就像李不所说的,可能也不会去了。”
“今日告知此事,其实,也只是求个无愧于心吧。”

李强叹了口气,他本可以自己提着这柄剑,在这禹山之上振臂高呼,一显盟主风采。
可他只是让出了这柄剑。
他也不敢。

谁都没有再说话,人头密集的山上只有风的声音。

你们黑道杀人那么顺手,现在去杀敌人阿。
你们正派天天救死扶伤,现在去保家卫国阿。

所有人都抱着这样的想法,所有人都不会去。
于是风声呼啸的山头开始有人离去,也许是隐居山林等风平浪静,也许是携家带口奔异国他乡。

江湖死了,人还没死呢。

19/

两百年前,南方国主杀死了江湖。
两百年后,江湖中早已没了当年的血气。

他本就苟延残喘,两百年的沉默,更是给自己最温柔的一刀。

是谁齐云江上一苇渡江拔尽北国水寨?
是谁明月城前二十一人面对十万箭雨?
是谁打下三千里疆土?

当年那悍不畏死,谈笑间杀了数万人的老剑仙,不知如今让他看见这沉默的江湖,会作何感想。

未散尽的人群中,正在耸动,有一个人从后方走了出来。
他们渐渐为这个从来没杀过人的少年,让出了一条道。

艾草捡起那把剑,走出了江湖。

20/

艾草走的时候,谁都没有说话。
他身后跟着一个冷酷的少年和一只鸟。

秦笑笑没有问艾草为什么会拔出那把剑,为什么会平白无故地送死。
因为他知道。不论艾草会说出什么样荒诞的理由,他都会跟着艾草走。

山上依旧只有风声。
谁都知道艾草不会杀人,他拿剑做什么?杀鸡?
二三流的江湖子弟不理解,超凡世外的大佬们也不理解。

豪杰云集的山头上,站着无数心狠手辣,老奸巨猾的人。
结果却是一个心慈手软的少年,要去黄浊的齐云江上杀人。

大多人突然觉得很可笑,也很可悲,也许也会有人觉得很羞愧。
可不管怎么说,人群终究是开始散去。

唯有持双刀的大佬深深看了眼艾草的背影,喃声道:“原来你就是艾草。”

21/

江湖上当然不止有艾草的传说,甚至还有更多的人不认识艾草。

就比如持双刀的大佬。
但他听闻艾草这个名字的时候,要比江湖人人皆知的时候,早的多。

大佬叫楚两刀.
楚两刀是个女人。

她当然不叫楚两刀,但她自年幼行走江湖起,双刀未曾离身过。
于是直至今日,江湖中只流传一个心狠手辣的帮派大佬,是个女人,三十多岁,行事决绝,手下不留情,叫楚两刀。

某一年的秋天,秦笑笑大概是记不清了。
但是楚两刀记得,那是她三十岁的生日。

她一个人,坐在帮派大堂的房顶上看星星,喝酒。
女儿红剩了一半的时候,她望见星辰满布的夜空中,有一只鸟。

天上飞着一只鸟当然不稀奇,但是鸟上站个人就很稀奇了。
于是她起身挥刀,刀气划过夜空,刺向万丈天空的秦笑笑。

刀气当然触不到秦笑笑,但他借着泛着月色的刀光,看见了一个女人与他对视。
于是他拍了拍小白,说下去。

“什么事?”秦笑笑站在朱红色的屋檐上,向前方那个提着一坛女儿红的女人问道。
楚两刀看着眼前这个在夜色的笼罩下,明显还有些稚嫩的少年,笑了笑,提着酒的白皙的手,东西南北各点了一下。

“你可知道,这方圆十里,都是我双刀门的地盘?”
“你可知道,这方圆十里,不只这地,连天也是我的?”
“你凭什么,这么嚣张地在我的头上飞?”

大概懂一些人情世故的人,看着眼前女人巧笑嫣然得意洋洋的模样,都会知道她没什么恶意。
但秦笑笑不是,他已经习惯了以最大的恶意来揣度这座江湖。

于是他身形急退,立在了身后另一个屋角之上,取弓。

22/

童年戏班里的勾脸武生,一张涂满了颜料的木弓耍的虎虎生威。
弯弓,射箭,倒一片。简单干脆。换来台下叫好声不断。

离着戏台特别远,又偏偏看的特别清楚的清贫少年,他站在树上,默默将勾脸武生的身形牢牢记在了心里,那只被父母丢弃,又被少年救起相依为命的小鸟,正懵懂无知,但无比幸福满足地站在少年的肩上。

那一年,有少年从小背剑,有少年立志做弓。

-
屋角上,秦笑笑弯弓,射箭,简单干脆。
楚两刀脸上闪过一丝不悦,扔了酒坛,拔刀,欺身向前。

叮的一声,一把刀挡住了羽箭,羽箭打飞了那把刀。
可惜她叫楚两刀。
楚两刀的第二刀穿过巨弓的缝隙,架在了秦笑笑的脖子上。

她一脸的得意,像赢了一场生死决斗,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秦笑笑。”秦笑笑虽然不会笑,但是他不傻,他当然不想死。

“秦笑笑?”楚两刀看着眼前十来岁的少年,虽未成熟,眼神却分明是那样的冷,“来我看看,笑一个”
秦笑笑摇了摇头,“不会。”

“你没笑过?”
“没。”

“你撒谎,难道你小时候就不会笑?”
“你既然叫秦笑笑,你为什么不笑?”

秦笑笑皱起了眉头,盯着她的眼睛说道。“我有一个朋友叫艾草,我也没见他多么喜欢吃草。”

23/

“你不笑,我就杀了你!”楚两刀对这种回答显然很不满意。

可惜这时秦笑笑已不怕死,他已经不会死。
楚两刀只感到身后有气劲传来,避过身子后,一只黑雕已经护在了秦笑笑的身前。

她笑了笑,“你认为你能跑?”说罢只吹了一声口哨,瞬息之间就有无数的江湖好手飞到了屋顶上。下方很快灯火通明,满是举着火把拿着武器,不乏弓箭的双刀门弟子。

“这次,你笑不笑?”
秦笑笑还是摇头。

楚两刀眼珠转了转,对他说,“这样吧,那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一个很好笑的故事。”

“你说一个八岁就浪迹街头的女孩子,她会有怎样的人生?”
“她只能乞讨,受骗,挨打, 熬了几年,就被人抓去卖到了青楼。”
“那些年,她拿着卖身攒下来的钱没买衣服,只买了两把刀。”
“这个女孩子,拿着两把刀,杀了青楼的老板老板娘那年,才十四岁。”
“这样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孩子,居然妄想靠着两把刀保护自己,居然妄想着能成为一代高手,你说可笑不可笑?”
“结果这个女孩子却偏偏真的成了高手,偏偏真的成了江湖的大佬,你说可笑不可笑?”

楚两刀讲完,得意的哈哈大笑,身边那些江湖中人,就也跟着哈哈大笑。
而笑声不断的人群之中,只有秦笑笑没有笑。

他只是觉得那个在火把的映照下,仰头大笑的女人特别的孤独,特别的难过。

“咦,不好笑吗?”
“不好笑。”

楚两刀皱了皱眉,又灵机一动。
“那你说一个人,只因为别人让他笑,结果他却偏偏不笑而死的话。你觉得好笑不好笑?”

秦笑笑这次点了点头,“好笑。”

“好笑你为什么不笑?”
“因为艾草不在我身边。”

那天楚两刀望着她以生日为由放走的,消失在夜空的少年,心下默默记住了两个名字。

24/

水果追到艾草是在一间酒楼,三个人坐在桌子旁,这次非常寂静。

夹一口菜,吃一口饭,喝一口酒的。这是艾草和秦笑笑。
不动筷子不喝酒,一双大眼睛一动不动盯着艾草的。这是水果。

艾草终于忍不住:“咋了啊大姐。”

水果一拍桌子,喝问道:“你为什么要拿那把剑!你才二十多岁,难道真要去送死?别人都不去,你又为什么偏偏要去?”

艾草摇了摇头,“我去,跟别人无关,跟生死也无关。我去,是因为我决定要去。”

听了这句话,水果已经忍不住。
她红着眼睛问:“难道你就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艾草叹了口气,没有回答。
如果世界上所有事情都需要一个答案的话,人岂非会活的很艰难?
何况很多事情本就是没有答案的。

水果见艾草没有回答的意思,拍了一下桌子,跑出了客栈。

“你不追吗?”秦笑笑问艾草。
“走了反而更好。你已经这么傻了,难道我还要拉着别人陪你一起傻?”

秦笑笑听了后仔细想了想。
便接着夹一口菜,吃一口饭,喝一口酒。

他们走出酒楼的时候,路边人声鼎沸,贩夫走卒正为生活奔波。
这里离齐云江很远,离皇城很远,离江湖很远。

艾草看着这些人,握紧了手中那柄古朴的剑,向北方走去。

25/

九月,齐云江。
苦水黄云,秋风肃杀。

三十万北国士兵面无表情,向前行船半日即是南国皇城。
领军的楼船甲板上,一名急匆匆的亲信俯身向持戟的大将喃喃私语,大将听后眉头紧锁,起身望去。

只见压江的舰群前方不远,有一名踩竹的少年,负手立于空旷的江面之上。
身后背剑,正徐徐前来。

大将眯起了眼睛。“江湖。”
手中持戟,锋芒毕露,等剑来。

那个少年便从背后拔出了剑,剑身古朴。
他纵身一跃,递出一剑,剑气纵横,破甲无数,血气纷飞。
他落在江面,挥出一剑,卷起了数十丈的黄水。

他踩着黄水,落在了压江的舰群中间的一艘,战船上的北国士兵看着这个眼睛亮过星星的少年,身后是江水滔天,舰船破碎,惨叫不断。

艾草第一次背剑,想过报仇,但是临死的父亲对小艾草说你千万,千万不要恨这个世界。

艾草第一次用剑,剑指虎狼,被救下的老人涕泗横流感恩戴德,艾草突然觉得自己也很开心。

艾草第一次动怒,拔除了一座水寨。周遭的百姓为他喝了响彻江湖的彩,艾草明白一把剑可以保护很多人。

艾草第一次上香,买了一双鞋子,从此有个挑水的小和尚日夜为他祈福,艾草决定不能负了菩萨的厚望。

于是为了一些陌生与熟悉的人,为了少林中日夜不断的一炷香,他踩竹渡江,化作了一尊背剑的金刚。

艾草第一次杀人,杀了九千人。

26/

一名大将站在船头,看着前方小小的战斗冷笑,
一名大将听着前方的战事,不做理会,
一名大将还在甲板上练武。
他们身披战甲,在太阳下如同一尊尊战神。

就在此时,空中传来了一声呼啸,他们不约而同的抬起了头,转而又倒在人群中。
没有太阳,只有一支箭。

天上有一个人,正骑雕,弯弓射箭。

童年的戏是假的,但少年的梦是真的。

秦笑笑的心中曾经满是迷茫,他背着比他高了很多的弓一直在走,期间遇见了很多人,也旁观了很多的爱恨情仇。
他不明白,世界上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不开心,又会有什么值得人开心。
他遇见楚两刀的那天,心里很难过。他突然觉得自己一个男孩子,为什么还没有这样一个可怜的女人活得洒脱。

那个女人明明活得很辛苦,明明藏了很多的酸辛,她为什么会笑得那么开心?

在某一个星辰密布的夜空中,这个少年终于想通了一些事。
这人世间,虽然没有那么多让人开心的事,没有那么多可笑的事,但身边总归存在着一些令人恨不起来的人。是他们正在竭尽全力,让这座江湖变的更加有趣一点。

我大概不会让艾草看见我笑啦。
但我至少能守护他的笑容吧。

空中的秦笑笑用尽了弓箭,一跃而下。
北国的士兵恍惚间,像是看见了家乡的雪花。

27/

后方的一艘战船上,甲板空无一人,这艘船上不时会有信鸽飞出。

一名大将倚坐在船舱内,桌上美酒佳肴,桌前笙歌舞袖。
“一介江湖中人,哪里挡得住数万大军?”他搂着身边刚遇见不久的女孩,一脸的傲然说道。“南国那座江湖,我知道,已经死了。”
“大人说得对呀。”

女孩一只手拿起桌上的水果,递进了主将的嘴;一只手抽出一柄小刀,递进了主将的心。
杀尽一船的士兵,着绿衣的水果站在甲板之上,就像在江面上栽了一棵树。

水果并非很聪明的女孩,她只是很固执。家境优渥的她只是想看看传说中那座精彩的江湖。
可是她的武功不是那么高,懂的也不是那么多。
她甚至连一只兔子都舍不得抓。

江湖太残忍啦。

如果不是那天遇见了艾草,她很可能就此学着前辈,封刀归隐,退出江湖。
以后可能会外嫁给哪家的公子,从此在数尺的庭院中松花酿酒,春水煎茶。闲暇之余,赏花时回想起只有自己的江湖,自怨自艾,便起针绣十年一梦。

可她偏偏遇见了艾草。
她突然觉得江湖很好,很有趣。江湖也存在着很多善良,美好的人。

可惜善良的人要死啦。
那天她跑出酒楼,边跑边哭。
为什么会有这么傻的人呢,为什么会有这么自私的人呢。

水果不明白的事情很多。
她不明白为什么艾草会比少林的和尚还善良,不明白为什么叫秦笑笑的人不会笑,不明白为什么会在酒醉后说出嫁娶的蠢话,不明白为什么艾草不懂她的心意。
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一点都不怕死,会捡起那把剑。

但她明白,她很生气,她很委屈,她也明白那天的酒楼中,自己为什么要离开。可她又偏偏不明白,明知那个傻子一定会死,自己又为什么要回来。
离开是为了回来。

艾草,艾草。
你他妈还能活着娶到我吗。

28/

三个人杀三十万,当然不可能。但这三个人,偏偏都不是很蠢的人。

所谓战争,只是少数人的对弈:谋略,心计,兵法。三十万北国将兵,也不过是三十万把刀。
把用刀的人杀了,刀自然就会落在地上。
然而即使是三个人,也不可能杀了所有的将领。

战令正在一道道下发。
士兵死的越来越少,艾草身上的伤越来越多。
水果潜入了江中数次,秦笑笑的弓快要拎不起来。
疲惫的小白也只能飞到更高的地方躲避箭雨。

他们只能算是一流的高手,他们,终究只是个少年。

“住手!”
又一名大将站在了伤痕累累的艾草身前。

艾草的脊背已经弯下,眼睛也已经暗淡,但他的剑反而握得更紧。
像是握着父亲的手,秦笑笑的手,水果的手,像是握着孩提时,那个对他缓缓行礼,柔声说“谢小公子”的大青衣的手。
他就像握着前半生,所有可爱的人的手。

人说人死的时候,会回首一生所有的片段。艾草的确看见了很多,他看见的每个人都在笑。恍惚间,他好像看见秦笑笑也在笑。
他突然觉得很开心。

大将看着身前眼神从暗淡,渐渐变的坚定又明亮的艾草,眼中满是赞赏,
“剑是好剑,人是好人。来我们这里,给你江湖不能给你的东西。”

艾草笑了笑,摇摇头,“可惜我想要的,你偏偏给不了。”

“你想要什么?”
“江湖。”

“笑话!你们的江湖已经死了,你难道看不出来?”
“你们几个人,到底在想什么?”

“那座连我们北国人都再也看不上的江湖,究竟有什么让你肯这样守护?”
“我问你,值得吗?”

艾草擦干净脸上的血,眼睛已经如同迸发着光。他盯着那个大将说道:“我只是觉得,人活着,就要开心一点。”
“可是如果不能做我想做的事情,我就会不开心。偏偏你们做的事,就是让我不开心的事。”
“所以我要去保护一些我想保护的东西。比如说一座平静的城,一座精彩的江湖,和一些可爱的人。”

大将冷笑了一声,刚想开口说些什么,舰群中的士兵突然又乱了阵脚。

只见两岸的山林之中,冲出了数不尽的身影。

一苇渡江,摘叶杀人。刀光剑影中,满溢着两百年的人间烟火。

与此同时,空中正有一个人踩剑而来。
他中气十足的声音响彻了江面。

“江湖子弟,随我赴死。”

-
大将望着空中无数的身影,陷入了沉默。

艾草的眼睛笑成了月牙。
“江湖不会死去。”

29/

江湖不会死去。

他会哭会笑。会正气凛然,也会邪教当头。会精彩纷呈,也会满目疮痍。但他不会死去。

就像艾草所说,这世界上,终究还是有太多可爱的人。
拐过艾草到小树林的风尘女子,一柄三尺青峰舞的灵动。
操着吴侬软语的壮汉,杀起人来不手软。
少林的和尚棍法刚烈,年迈的方丈一杖沉一船。
武当的弟子阵法惊奇,掌门的剑气化作闹江的巨龙。
用毒的老妪周身黑气缠绕,所过之处尸横遍野。
马脸书生手握判官笔,正向一个个主将缓缓走去。
还有更多的江湖子弟,与士兵缠斗在一起。

被鲜血由青苹果染成了红苹果的水果,本已决意赴死。她哭着挥着刀,怨恨自己为什么找不到艾草。

突然从天外落下了一群黑衣人,诡异无踪如百鬼夜行。
他们挡在了水果的身前。

水果看着这些她最讨厌,最厌恶的黑帮弟子们。
他们依旧心狠手辣,他们依旧手不留情。

但其中一个蒙面的黑衣人转身拍了拍她的肩膀,他大概是用自己平生最温柔的声音对她说:“不要怕。”

她接着哭。
水果突然明白,艾草为什么要捡起那把剑。

但所有人都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远赴这齐云江上。

也许,只是因为有一些人,在喝酒的时候,练武的时候,收拾细软的时候,突然就停下了手中的事情。

可能是想起了皇城的煮茶姑娘,青楼的抚琴清倌,百年酒肆的半斤牛肉,路边小店的浊酒烫喉。
也可能是想起了两百年前齐云江上的佝偻老剑客,与两百年后在禹山上背剑的沉默少年。

他们抚摸着身边的兵器,还记起了儿时那场鲜衣怒马,荡气回肠的江湖梦。梦里有嬉笑怒骂的爱恨皆歌,酣畅淋漓的恣意恩仇。

总之这些人提刀的提刀,背剑的背剑,打理行囊,喝了几口浊酒,又默念几遍藏在心里好久的唬人功夫。
就上路了。

结果在那条一路向北,往齐云江方向去的路上,他们又遇见了一个个熟悉的面孔。
途中黑道的看见正派的不说话,正派的遇见黑道的也沉默。

他们只是相视一笑,汇成一路。
汇成了一柄三百里的剑。

30/

“江湖子弟,随我赴死。”
李强他说出一生最豪气的话后,领着弟子冲向了士兵最多的地方。

这座江湖太闷啦!李强开心极了,每天管着偷鸡摸狗的小事,算什么武林盟主?我这么普通,好不容易坐上了这个位子,难道还要做一个最普通的武林盟主?

李强挥剑不断的剑气呼啸中,像是在诉说一个普通人,却荡气回肠的一生。
可是李强的武功并非绝顶。即使是绝顶的高手,也抵不住汹涌的,人的海洋。
他战死在数千士兵的围攻之下。
临死之前,他把剑交给了身边那些尚不入流的普通弟子,将他们推的老远。

李强的名字普通极了,相貌普通极了,却也善良极了。

穿着大红衣服的稚子五胞胎杀尽了九船人后,已经只剩下两个。
他们坐在空旷的甲板上抱着尸体,嚎啕大哭。
他们可能再也不会偷东西了。
偷来的钱,买多少酒,也终究不是五个人喝。

李不与一名主将同归于尽的时候,依旧满口的骂骂咧咧,“妈的,老子就不该来!”说罢抽刀又拼死了一名北国士兵之后,才倒在了人群之中。

小和尚死的时候,脚上还穿着艾草买的鞋子。
风尘女子死的时候,身上还藏着艾草还他的五张银票。

江湖子弟,江湖死。
八千椿序,知不知。

31/

秦笑笑也已经筋疲力尽,视线模糊。

他杀死船上最后的几个士兵,的确已经挡不住江上肆意横飞的箭。
只是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疲惫的背影,手中拎刀,步伐蹒跚。
他劈开了所有的弓箭,也挡下了所有的弓箭。

楚两刀,挡下了所有的弓箭。

她倒在秦笑笑怀中的样子,依旧像初见那天,笑的得意洋洋。
她说秦笑笑,你可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秦笑笑点点头,说:“记得,你的生日。”

楚两刀笑的越发开心了。“你一定要记住,我才不叫楚两刀。我…叫楚灵秀。”

这个世间最坚强的女子,当然也不喜欢别人叫她楚两刀。
她本有一个很温柔,很好听的名字。
可惜这座江湖只需知道有个女人,心狠手辣,行事决绝,用双刀。

“我还是没有见你笑过,你可不可以笑一笑?”说完这句话,她得意的样子已经凝固。

秦笑笑,还是没有笑。
火光冲天的江面上,他抱着女人的尸体,将头埋在了她的头发中。
哭的像个孩子。

32/

这一幕只被水果看到。她抹去了眼角的泪水,转身去找艾草。

当她遇见艾草的时候,战事已经接近尾声。
敌群的将领终于全部战死,北国的士兵也发现很久没有消息传来。
于是他们丢下了兵器,带着满身疲惫,渡船向北去。
这场大戏就此落下帷幕。

艾草重新背起了剑。他看见的每一个人,都满是酸辛,痛苦,无助。
但每一个痛苦的人,在望向别人的时候,又偏偏在眼神中带着鼓励。

艾草看见飞奔过来的水果,眼睛终于又亮得像星星一样,
“你饿了嘛。我们去抓兔子呀。”
水果抱住艾草之后,只听见他说了这句话。

她好像饿哭了呢。

再后来,北方的游侠带回消息,说北方的国主听闻战败的消息之后,已经按兵不动。
遥远的庙堂上很寂静。他们慢慢回忆起,齐云江南,终究还是存在着一座辈出仙人的江湖。

33/

数年后。

江湖上已经很久没有那个爱笑的背剑少年的传说,也很少有人再提起齐云江那一战。
那天,终究是死了太多人,伤了太多人。

但是不论四季,皇城的老百姓每天都会看见有不同的人,孤单地站在齐云江边。
有时候是男人,有时候是女人。
有时候是老人,有时候是青年。

这些不论什么年纪的人站在齐云江边,眼神是那样的冷冽,又温柔。
这些人很奇怪。
老百姓从来不知道他们在看什么,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平白无故的掉眼泪。
之后这些人大多御剑而去,逝于天际。

看呆了的小儿会指着这些仙气十足的人大叫娘!神仙!
然后总有年迈的百岁老人慨叹唏嘘:江湖回来了。

是阿,江湖回来了。

这些年,有人刀劈泰山,三年中在泰山的崖壁上洋洋洒洒写了几千大字,全是一个个故去的名字。
有木讷的马脸书生一天拔尽了齐云江两岸的草木,又搭了木屋,誓要栽竹十万。
新晋的剑仙肆意进出皇宫偷酒喝,睥睨庙堂行事乖张,气的皇帝病了好久。
乡下的稚子遇见同龄的双胞胎,经其教导两年,就成了劫富济贫的江洋大盗。

市井之间往往有人一言不合就地决斗,老百姓近年动不动就能看见飞沙走石,虹光满天。
烟火气十足。

南方禹山的山头之上,那里静立着数百的墓碑,香火不断。

其中有一个墓碑,刻着当年江湖中人都没听过的名字。
那个墓前,永远摆着一坛女儿红。

34/

最高的一处山峰上,正坐着一个少年一个少女,和一只鸟。

背剑的少年正烤着兔子,着绿衣的少女就坐在草地上,聚精会神地盯着他。

“用刀的是青城的女弟子,那个剑仙是李强死前救出的弟子中的一个,马脸书生说以后不杀人了,五胞胎大概想教出个天下第一。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少女一脸的惊讶,“艾草,为什么你知道这么多答案?”

艾草听后顿了顿,表情玩味地对水果说道:“其实,有一个问题,我心中也一直有一个答案,却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说出来。”

水果一脸好奇地问,“什么答案呀?”
背剑的艾草非常认真地说道:“这个答案要说出来,我倒是还要问你一个问题。”

水果只好又歪着脑袋问:什么问题?
“你那天在酒楼问的那句话,究竟还算不算数?”

听完这句话,水果的头立即低下了。

-
那年春,晴空万里,草长莺飞。

山头的少年眼睛笑成了月牙,女孩儿的脸红成了苹果。
小白又抓到了一只兔子,乐不可支的扇着翅膀。

没有人看见,那个站在崖边背弓的少年。
他的嘴角也挂着可爱的弧度。

-6.29
已完结,码字不易,喜欢的话还请点赞支持。
收藏比赞多我表示很难过..

感兴趣可以点关注。
毕竟江湖没有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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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哪些关于「刀」的故事? - 吞茶嚼花的回答
两万长文质量保证,供诸君无聊消遣。


谢邀
发个很特殊的短篇开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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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号实验体呢?”

“昨天就死了,实验失败。”

“好吧,换九十三号继续。”

……

迷糊之中,他只听到这样的对话,然后就感觉自己像是咸鱼一样被摆弄着放到了一个冰冷的地方。

他来自哪里?为什么在这里?甚至他叫什么名字?

这些复杂而哲学的问题一个也回答不出来。

空荡荡的脑袋没有任何关于人生的记忆,更遑论幸福与痛苦。

九十三号实验体,这仿佛就是他的唯一记号。

指尖一痛,仿佛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穿,那深入的程度差点碰到指骨了。而做这件事的人显得漫不经心,直到温热的血液都流到手腕了,才想起来用什么东西接住。

只是接好了鲜血,这人竟然连个棉花都不给按一下。鲜血一点一滴落在地板上,九十三号听到了血花溅开的声音。

沉重的眼皮只能勉强抬高一点,唯一看得见的只有昏黄的灯光和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炉。

“好吧,看来确实是被当成畜生对待了。”九十三号在脑海里这样想着。

也不知道是天生乐观还是后天淡然,意识到这么让人绝望的情况,他竟然还能在嘴角弯出一个细小的弧度来。

只是来往的人影都是急匆匆的,没人注意到他的变化,倒是那个火炉的一点点温度变化都能够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也不知道被摆弄了多久,只觉得手上的血迹都已经干涸凝结,九十三号才感觉到自己被人抬了起来,将他的手臂按在了一块灼热的金属上。

痛楚传来,九十三号看到了皮肉在烙铁之上冒出青烟,听到了滋滋声响,血腥和焦臭的味道让他精神一振。

略带麻木地看着这一切,他甚至连愤怒的情绪都没有生出来。

九十三号没能看到自己的手臂上被烙上了什么,但从今天起,他就有了一个新的名字——荆轲。

再次醒来的时候,九十三号发现自己又回到了熟悉的牢房之中。如果说九十三号是一只困在井中的青蛙,那这个牢房就是他的世界。之前在迷糊之中看到的一切,仅仅是青蛙梦里看过的天之一隅。

九十三号摸了摸手臂上的那个烙印,虽然伤口已经结疤,但依旧很痛。尤其在麻药消退之后,这种严重的烫伤让他辗转难眠。

曾经有穿着白大褂带着口罩的人来询问他的伤势,问了九十三号一堆问题之后,只是在厚重的本子上记录了答案。而期望中的止痛药或者治疗,也仅仅是奢望而已。

疼痛让九十三号睡不着觉,而面对连灰尘都已经无比熟悉的牢房,实在没什么事情能够让他转移一下注意力,所以他只能将目光放在手臂的烙印上。

这个烙印不属于任何一种文字,也不是什么邪教组织的徽记。九十三号发誓他绝对没有看过类似的图案,但却在看过一眼之后,就能够清楚地理解其中蕴含的意思。

荆轲,一个堪称传奇的名字,他的故事很短,但历经数千年也并未失色。

这个烙印短小得就像一个单字,但每一个转折,粗细的变化,甚至笔画之间但空隙,都异常饱满地向所有人诉说着一个精彩地故事——属于荆轲的故事。

这种文字是有魔力的,能让人深深地陷入其中。不仅仅是读懂字面上的意思,更是一眼就能将这名字背后的故事印在心底。

九十三号甚至突然有种古怪的感觉,莫非他就是荆轲?不管以前是不是,这个诡异的烙印,仿佛要将这个名字丝丝缕缕地篆刻到九十三号的灵魂之中,让名字与人再也不分彼此。

不知是痛楚带来的幻觉,还是失眠太久的癔症,九十三号仿佛看到了一条泛着凄凉气息的河流,听到了一句沧桑悲壮的歌谣: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带着这种奇妙的感觉,九十三号艰难地进入了梦乡。

接下来的日子变得丰富起来,每天有人准时将他带到实验室里,然后开始测试各种身体机能。

力量,反应速度,心跳,血压,弹跳力……然后是千篇一律的抽血,记录,测试,再记录。虽然很无聊,但比起以往无尽寂寞的囚禁,九十三号更喜欢这种有事情可以做的感觉。

只是九十三号敏锐地感觉到,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在接受测试的时候围观者越来越多。一开始的时候只有他和两个白大褂,然后变成四个、八个、二十个……直到现在,他粗略地扫视了一眼,竟然有上百人在围观。

而这些人的目光仿佛带着热量,让他感觉已经渐好的烙印再次变得灼热,这种热量仿佛要渗入他的骨头之中。然后他就开始做梦,各式各样的梦,而大多数是刀光剑影,衣袂飘飘的惊险故事。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身体越来越灵活,一种力量似乎随着荆轲这个名字进入了他的体内。

这种力量带来的不仅仅是身体素质上的变化,还有一种空虚的感觉。九十三号握住冰冷的铁阑珊,总有一种忍不住要将它拔出来的冲动。甚至吃饭睡觉的时候,他都会忍不住挥舞手中的塑料勺子,最后颓然地将它折断。

九十三号觉得,他欠缺了什么,所以这些新生的记忆是那么支离破碎,让他永远无法自称荆轲。

被烙印之后的第七十五天,九十三号再次被放到了手术台上,没人跟他解释接下来要做什么,但那一排冷冽的手术刀彰显着他即将面临的可怕命运。

只是,九十三号丝毫没有感到害怕,他看着那些手术刀,将那些身穿白大褂带着口罩的冷血者都忘记了。双手兴奋地颤抖着,一种已经无法抑制的欲望从他的内心深处涌出。

其中一个白大褂拿起手术刀,无影灯在刀尖处反射出一点寒光,将九十三号的眼神点亮。

刀锋落下,握刀的手稳定有力,而且经验丰富,这个轨迹将会在九十三号的胸前划出一个完美的创口。只是清晰的脱臼声响起,这柄手术刀被一只更稳定更有力的手握住了。

握刀的只是四根手指,大拇指因为脱臼而无力地弯曲着,九十三号就是凭着拇指脱臼才将手从手铐之中抽出来。

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九十三号的大拇指竟然咔哒一声,凭借着肌肉的力量自动复位。手术刀瞬间便换了一个主人,然后化作一道弧光。负责解剖的白大褂没有时间尖叫,便看到这道灿烂弧光划过了自己的颈部动脉。

新鲜的血液喷溅而出,将所有人都吓退几步。束缚着身体的皮带被手术刀割裂,九十三号便如同一只脱去牢笼的野兽,爆发出积聚已久的愤怒。

与锋利的手术刀相比,人体是脆弱的。刀锋过处,鲜血飞溅,房间之中五个白大褂就全部被九十三号割破了喉咙。原本银灰色冰冷的手术室,洒满了鲜红温热的血液。

不过九十三号的动作再快,也逃不过无处不在的监控。等他擦干手术刀上的血迹,刺耳的警报就响起了。

九十三号凭借着自己的记忆,冲出手术室之后就向着最有可能的逃生方向跑去。他甚至不知道这走道的尽头是什么,但他迫切地想离开这个地方,去品尝自由的滋味。

被囚禁的人,又怎么配得上荆轲这个名字。

九十三号一直觉得自己还缺乏某种东西,才能跟这个名字完全融合在一起,或许缺少的就是自由这种奢侈的从未拥有过的东西。

打开了走道尽头的那扇门,出现在九十三号面前的并不是出口,而是一个正在静静看书的中年人。九十三号眼神锐利,很清楚地看到,那一本厚厚的书竟然是他的体检报告。

这一位坐着的时候显得文质彬彬,但看到九十三号之后就站了起来,气质突变,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势就向着九十三号压来。

他随手扔下关于九十三号实验体的情况报告,然后说了一句话:“一群蠢货,除了抽血就是切片,既然是荆轲,怎能没有剑?”

九十三号,或者说荆轲,在听到这句话之后浑身一震,心灵之中迸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悸动。荆轲知道,这种感觉名为渴望。

他终于明白过来,真正的荆轲根本不会在意是否身陷囹圄。即使是必死无疑的刺秦大计,荆轲也能义无反顾。所以他这一路逃离,只是属于九十三号的意念在作祟。

作为荆轲,心永远是坚韧而自由的,肉体上的囚禁根本影响不了那一颗无尘的剑心。

中年人没有废话,将腰间一柄没有任何装饰的剑扔给他。在手握剑柄的那一刻,他才感觉自己真正的活了过来。那些纷乱斑驳的记忆,统统被一根线串联了起来,成为了一个完整的人生。

剑锋,出鞘,带起一抹璀璨的光,燃尽了数千年的沧桑和幽囚的寂寞,化作撕裂枷锁的一剑,直指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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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上有点相关的设定


她本是千年的狸猫精,为得道高僧所擒,封于一把剑里,是为剑灵。

那些随主人征战四方,无往不克的宝剑,其实多是剑灵的锁妖塔,只是宝剑的主人也未必知晓。看似是人使剑,其实都是剑驭人。剑灵以劫剑主人运道为生,用寄生剑灵的剑伤人,运道就会被剑灵所得。故人有言:“善用刀剑者,死于刀剑下”,其实不过是剑灵克主而已。

这一回,剑的主人是个年轻的将军。将军是个剑痴,剑在手中日日摩挲,愈发见寒光逼人,行立坐卧都剑不离身,却从不用这把剑伤人。剑灵异之。

一日,将军带的部队追击,却中了埋伏被敌军合围,力战不得,左支右绌。眼见部下损兵折将,将军想起腰间宝剑战无不胜的传言,手缓缓移向剑柄。剑灵大惊,她深知将军若用剑杀人,运道就会为她所用,将军常在疆场行走,必然命不久矣,遂用尽全部道行将自己封在剑鞘中。将军拔剑不得,只得匆匆下令回撤,虽然部将折损过半,但将军本人只受了轻伤。

“甚么百战百胜的宝剑,还不如铁匠铺里的一块废铁。”说罢将宝剑弃于道旁,拂袖而去,头也不回。

道旁的宝剑上,慢慢渗出暗红色的血来。

念卿本是好儿郎,擐甲挥戈战沙场,愿君既不成忠魂,也莫作降将,铸甲销戈好还乡。我来替卿把劫挡,舍这千年道行又何妨。


我是一把剑,一把无名小剑。
有多小呢?小到我的主人只是一个四五岁的孩童,虽然对他来说,挥舞我还是有些吃力。

那天我从铁匠铺被拿出来,一路颠簸后,听到的便是他的声音:“爹爹!这是我的剑吗?”
回答他的是一个听起来有些远的深沉男声:“正是,今后然儿便用此剑习武。莫要再如过去般懒惰了。”
“是,爹爹。”那个稚嫩的声音应着,跑过来抱住我,把我抽出了剑鞘。我打量着眼前的孩童,一如他正好奇地打量着我。
“我叫萧凛然,正气凛然的凛然。”他忽然一本正经地说。
原来我的主人叫萧凛然。

当晚尽管他一再坚持,可我还是没能与他同床共枕,而是被挂到了一个满墙兵器的房间里。
它们对于新来的我似乎不太感兴趣,嗡鸣了几声便沉寂了。
后来我才知道,剑阁里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进来几把剑,因为这个家的主人有收藏剑的癖好。

次日,一大早就有仆人进来抱走了我,仆人的手很粗糙,不如主人软软糯糯的小手舒服,我很不喜欢他抱我。
“然儿,你先学会把剑举起来,爹爹再教你招式。”
“这有何难?”主人抱过我,再把我放在地上拖出剑鞘,然后两只小手颤抖着举起了我。尽管我试图减轻自己的重量以免让主人丢脸,但不多时,我还是掉在了地上。
啊,好疼。突然觉得小主人不可爱了。
“哼。”小主人还踢了我一脚,显然对我很有成见。
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

“然然~”一个比主人还要稚嫩的声音伴随着哒哒哒的跑步声和清脆的铃铛声渐行渐近。
“玉儿。”刚刚还皱着眉头的主人见到来人瞬间眉开眼笑。我看了看如今面对面站着的两人,玉儿比主人还高了小半个头,唉这姑娘估计主人驾驭不来的。
一下走神没留意他们在说什么,再回过神时我已经被玉儿拿在手里,虽然也需要两只手来拿,但是显然比小主人稳很多。
“咦?这就是你的剑么?好丑啊,给它系个铃铛吧!”玉儿的动作比说话快,说话间已经从头发上取下一对铃铛系在了我的柄上。
为什么要给我系那么可爱的东西!我可是武器啊!
看一眼主人,他嘴角抽了抽,但是没有说话,不能指望他,再看一眼老爷,咦?老爷什么时候走了?

幸好主人没有这种恶趣味,当天玉儿走后,他就把铃铛拆了下来。但是并没有如我预期的随手丢掉,而是小心翼翼收入怀中,还满足地拍了拍。

日子一天天过去,主人已经七岁了。终于能轻松拿起我,并且舞出一些简单的招式。而我则配合地发出破空声,每当这时,主人的笑意总是更浓。
在这三年中,玉儿无数次往我身上系东西,什么铃铛玉佩绣袋平安符,无一不是成为了主人的收藏。
后来她也得了一把剑,终于不再折磨我。但是她第一次带剑来时,我没有错过主人眼里的失落和握紧我的力度。

在主人九岁这年,他已经可以把我舞的很好,见者无不赞赏他的天赋。却无人知他自幼习剑,无数次磨出水泡又磨破,一直到长成了茧子。
一天夜里,忽然有一群刺客杀入家中,老爷把主人带到剑阁让他躲起来自保性命。
老爷则抱着一床被褥往后门跑,刺客以为老爷抱的是主人,大部分追了上去。
而留下来搜寻的,有一个在推开剑阁的门踏进来的一瞬间,被主人杀死了,用我杀死的。那是主人第一次杀人,也是我的第一次见血。
我没想到也是最后一次。

那群刺客搜寻完就走了,走前没忘记放了把火。火势逼得很近的时候,主人才发现着火了。
主人正要带着我逃出去,一摸门把,烫得缩回了手。
他退后两步,将我刺向门上的纸,从破口往外看,外面已经成了火海。
主人转身往窗户跑去,可情况还是一样。老爷一定没想到,他试图让主人得到庇护的地方,却成了主人的葬身之处。
他无力地垂下手,挪到角落里缩起来,而我早已被丢弃在窗边。
他就这样平静地接受将死的事实了吗?
看来不是的,我听到他待的方向传来呜咽声。他还是个孩子啊。
他甚至还没长大到足以换一把大一些的剑。
我看到火舌开始舔舐窗纸,听到木头被烧出噼啪声,想起那个本该和主人一起长大的姑娘。
如今主人不在了,她还会过得快乐吗?那把挂着铃铛的剑,是否还会记得我呢?
来生,来生我还做你的小小的剑,来生你和玉儿再一起长大吧,下一次,你们谁都不许先走一步了。来生,也给我挂上铃铛吧,要和玉儿的剑一样的铃铛。

完?。


李成蹊,十二岁,能用十剑。

天下少有的少年郎,扎着清爽的发髻,个子没有剑高,却能够跟当世剑仙过上十剑。

嗯,喝大了的剑仙,让他了一只手。

“看,你在我剑外,你是高悬之月,你在我一剑之地,你就是水中之月。我一点你,你就会碎。”

剑圣殿秋拍了拍酒壶。

“还有吗?”

李成蹊眉头紧锁,嫌弃的看着这个颓废的中年人。

“没有了。”

“那只讲这句。”

“这句是废话。”

“后来你会发现,你偷的这壶酒换来的这句很值。”

小大人李成蹊眉头紧锁,庭院内桃树开了大半,喝大了的剑圣敞开怀,露出了略有发福的小肚子。

隔壁郑家正换牙的小姑娘郑思齐在墙头趴着看,捧着圆圆脸,就像天上圆圆的月亮。

然后被郑家老爹怒斥,小姑娘翻墙算什么样子,脚下一滑落了地,磕下了两颗门牙。

哦,水中月,碎了。

十五岁,李家郎,只用五剑。

少年意气,桃花落了三次,郑思齐也翻墙吃了三次桃子,也许是当初磕掉了门牙,所以郑思齐的小虎牙可爱的很。

春雨如油,少年和地里的麦子一样,每天都能听得见拔节的声音,在长。

李家郎的剑法,被李家老父拍着肩膀称作是李家的千里驹。

郑家小姐的容貌,被无数见了画像就魂不守舍的书生们称为郑家的金丝雀。

郑思齐吃着桃子,满手汁水,然后看着邻家的李成蹊用剑。她看不出李成蹊的剑哪儿好,但是她想吃哪个够不着的桃子,都是李成蹊剑芒一点的事儿。

都是大姑娘了,没点儿正形吗!

郑思齐熟练的把桃子往嘴里一塞,然后翻身上墙脊,一路飞檐走壁躲开了郑家老父的竹竿。

郑思齐的脸不像圆月了,像鸭蛋,像瓜子儿,白倒是比月亮白。

李家的桃子像天上高悬之月,被郑家小姐啃一口,就变成了破碎的水中月。

就凭郑思齐的身手。

李成蹊驻剑,眉头紧锁。

是郑家的金丝猴吧。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李家老父经过郑家门前,不再驻足客套,不再拱手寒暄了。

李家紧闭房门,郑思齐攀墙的次数减少了,从一次爬墙过来要桃吃,被郑家老父狠狠地打了一顿后,再也没来过。

李家老父隔墙大骂,骂郑家做生意使绊子,骂郑家突然反水抽了本钱,让李家折了老本。

于是李家老父开始赌,养小妾,去四处行贿,家业败了个干净。

那天李家老父红着眼眶,举着斧子,把桃树一下一下的砍倒,酒色掏干净了他的身体,所以他砍几下就气喘吁吁,最后树坚持不住,倒了。

李成蹊看着树,突然心里少了一块儿。

“院子中有个树,是困,快不得我如今潦倒,却是让树妨的。”

李家老父红着眼珠,然后拍了拍李成蹊的肩膀。突然他一愣,然后狂喜。


黑色的小矫落在李府门口。

四个不言语的壮汉垂手站在一旁,太阳穴鼓胀,目色低垂。

郑家老父倚着门,看着李家老父为了解赌债,把自己的独子,李家的千里驹,卖给掌印太监做娈童。

郑思齐哭的眼睛通红,然后在墙上看着李成蹊。

李家老父望着沉默不语的孩子,他从来话就不多,这一刻更是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

李家老父打算做出悲伤的模样,可又做不出,想跟李成蹊说话,可李成蹊掏出剑,寒光凛凛。

“你要……做,做,做什么!你这个逆子!”李家老父大骇,倒退数步。

李成蹊用剑,在地上划了一道浅浅的线。

他扑通跪下,然后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每个都很用力,每个都磕出了血。

把剑插在地上,脱掉衣服,他浑身赤裸的从地上起来,面色漠然,看不出一丝愤怒。

他多美啊,十五岁的少年,浑身肌肉匀称,充满了力与美,是青春的光,他身材修长,如同一颗树。

郑思齐看的吃惊,也不哭了,脸上悄悄爬上了红霞。


“李家与我,再无瓜葛。”


四个奴仆连忙给他换了新衣,给他额头敷药,小矫轻快的抬走,在郑思齐的哭声里,尘埃中落下了百两银钱。

千里驹,一百两。


是夜,雨大。

密密麻麻吵杂的小雨点,落地盖住了人的倒地声,惨叫声。

雨停了,地上的水洼中,映出了一轮月。

掌印太监的头颅挂在房梁上,如同一轮圆月。

拦不住啊,太快了,京城四大高手,全为权倾朝野的太监看家护院,然后看着李成蹊割完头颅,从正门,出院。

四个人,只用四招。

没人敢拦他,然后看着他撑着伞,出了府。

撑着凶器,出了府。

十八岁,李侠士,出山,纵横,只会三剑。

真的是出山。

追杀他的掌印太监的徒子徒孙们,逼了他整整三年,他枕戈待旦了三年,直到他一个人,一把剑,进了连绵大山。

虎狼森蚺,熊罴蛇蝎,森罗奇险,骷髅十万。

他见过雾淞沆荡,见过暮色苍茫,见过山岚缠岳,见过日出松岗。朝饮清泉,暮食练实,十月的雪来的太快,所有事都会让我想起你。

他用剑杀了百十虎豹豺狼,他用木杖点死了上千大蟒,他后来不用兵刃,行走山间,百兽退却。

樵夫伐木,偶遇成蹊,白衣赤足,俊美无匹,磕头祈福,以为遇见山神。

他见过叶间雨滴,在泉水里见过天上的月,也见过天上的月,他见过美丽的浣女,他太久不说话了,看着浣女们默默的一群经过林间,护送着她们。

她们爬过山坡,来到泉水旁,闭眼对着月亮祈求爱人。

他也如此,发现心间越来越明亮。

我不可自抑,无论你在天涯海角,我都要去找你。

他狂奔在林间,气喘吁吁的走了无数路,当初他杀掉的无数高手,在这么多年来给他换来了个,江湖第一魔头的称呼。

而沿途客栈无数,都听得到郑家美人,江湖第一的艳名。魔头就魔头吧,只要是第一,配得上你。

二十岁,李魔头,出现了,独步天下,只用两剑。

他找了她两年。

这世道啊。

明明是掌印太监,欺压百姓,喜食俊秀少年郎的脑子,食了九十九个了,再吃上一个,就能做回男人。

可偏偏李成蹊十五岁就杀了他,这样一个正道人物付出了无数头颅,无数年纪轻轻的剑客在相好的姑娘床铺上打赌要杀之以谢天下的人物。他十五岁,用伞就杀了。

且退且杀,且杀且退,直到李成蹊进山,杀干净了所有魔头。那你李成蹊就是魔头。

木秀于林,风必催之;土堆于滩,流必湍之。

江湖容不下你了。


剑圣殿秋,出现在李成蹊面前。

因为他是剑圣,他是江湖第一,这辈子他都活个江湖第一,他不能被小字辈,自己指点过的人物拔了名头。

殿秋头发有点儿白了,看着李成蹊。他喘了口气。

这口气,就让他在气势上败了。

他老了。


李成蹊不明白,当初那个洒脱无比的剑圣,怎么不见了。

“你当初说的我明白了,天上月,水中月。我以为你是天天高高,不可摸的月亮,如今看来,你也不过是为了名头,就来决斗的泛泛之辈,你是水中月,处处可见,湖可见,海可见,马蹄水洼中也可见。”

殿秋看着他。

“可惜了。”

“可惜什么?”

“可惜你的天赋。”

“可惜我这般天赋,即将人人追杀,惶惶不可终日,最后终有一日惨死?”

殿秋摇了摇头,多说无益,拔剑。


他老了。

一上来就倾尽全力的一剑。

眼花缭乱,点手腕,点眉间,点太阳穴,点喉咙,点双股,点檀中,点心口,点丹田。

如同他看过无数次的雪,看过无数次的霞光,从叶间穿出。

只要挡住眼睛,不看就够了。他一剑拦住无数剑。

又一剑点中了殿秋的剑。

于是殿秋的剑,碎成粉末。

一共两剑。


“你要寻的郑思齐,请你赴宴。”

“这是请柬。”

二十岁,李成蹊。

他突然有些紧张,他记忆中的小姑娘,还是五年前的样子。

该怎么见你呢,又该说什么呢。

他闲庭信步,在皇宫里思索着,把玩着陛下赐给宠妃的玉如意,他坐在院中,宠妃看着突然起来的他,看着他的眉宇,魂不守舍。

他漫不经心,走到了沿海走私贼人火并现场,两派人因为一株献给司礼太监的一丈高的珊瑚打的不可开交,被他轻易拿走。

他随心所欲,在草原长生天,无数游牧铁骑中的追杀中,走进大帐,拔出了大汗的银刀。

最好的我都想给你。

因为你是最好的。


后来啊,他坐着牛车,车里装着玉如意,珊瑚与银刀,去赴宴,经过漫长的胡同,把如意送给挠不到后背的老太太,把银刀送给打闹的小男孩,把珊瑚送给老农。

然后亲手摘了他树上的一颗桃。


宴会很大。

戏子在吚吚哑哑的唱着戏,树上贴了无数喜字,忙活着的小厮们,正在上下打点。

郑家小姐嫁出去咯。

嫁给的是,陶家少年郎,陶家幼虎,剑术很棒,勤奋刻苦,是和殿秋过了三十剑的奇才。


李成蹊坐下,坐在最后一排。

他看着一对儿璧人走出来,陶家郎长的坚毅,手臂修长,是个练剑的好苗子。

她,五年不见,如今被盖头遮着,看不清见面。

可她如今,是人妇啦。


他看着他们对拜,看着那个男人笨拙的磕到了头,跟着所有宾客一样,傻笑。

他取了瓜子,叫好的比谁都响。

他这辈子的笑容,要在今日全都用尽。

他不问。

跟你青梅竹马的是我,为你走南闯北的是我,为什么最后娶你的不是我。

想明白了,就不问了。


天上月是你,水中月是你,我见过无数次你,可抓不到你。

在山林里我梦见过无数次你,在生死之间,我也想过无数次你。

那天夜里我梦见娶你,我问你不嫌我是个大魔头吗,你说不。我说姑娘家的年华最宝贵,跟我可别后悔,你也说不了。我问你这是梦吧。

然后我真醒了。

只是可惜,无论梦中娶你,还是醒来你嫁,席上珍馐无数,却没桃一颗。


李成蹊留下了桃。

起身,出门,离开江湖。

被陶家郎叫住了。

“李魔头,你赢了我师父,你如今来我婚宴,虽然我不敌你,但是我不认输。”

陶家郎拔出剑,眉头紧锁。

宾客听到他的名字,全都大惊,起身,给他二人留下空间。

李成蹊看着这个陶家郎,拔出剑,面对自己。

她没有解开盖头,站在那儿,不言语。


陶家郎剑路并不绝妙,但是更胜在朴实。

他一剑就来了。

很快。

李成蹊看着她,想看她看自己一眼。

噗。

陶家郎一剑穿了李成蹊肩窝。她身体震了一下,但是随即恢复姿态,如同每一个庄重的大家闺秀。 陶家郎收剑。

“听闻李魔头冠绝天下只用两剑。”

“你败了。”


李成蹊走在路上,无处可去。

尾随着的江湖侠士,武林豪侠,从蹑手蹑脚,到后来光明正大的尾随他。

等着做第二个击败他的。

武林第二。

李成蹊脑海里全是宴席上戏子的吚吚哑哑戏声。 如果我败了,那她的陶家郎,岂不是要与无数想整个江湖第一的比试。

伤了,死了。那她要多替他难过呢。

李成蹊开始笑,他大笑,笑尽自己,与江湖。

番邦小丑安足论,我一剑能敌百万兵。

他抽出剑,回身,只一剑,这一剑,剑芒横扫天地。


少年恍惚间,察觉有人在轻拍他的额头,努力却睁不开眼,只觉发丝扫过脖颈,痒痒的。醒来时,发现自己竟躺在一领极细的床榻上,身上盖着花丝细的单被,起身,全身酸痛,桌子上摆着些许古籍,字形并不通识。


“你醒啦!” 进门的是个高挑妹子,披肩的长发慵懒的搭在双肩。少年盯着眼前的姑娘,又使劲揉了揉眼睛,确定了一下,的确是美女,“你谁啊?”少年声线有些颤抖,左手紧紧捏住床铺边沿。


姑娘扑闪着大眼睛,“叫我紫眠好了。你在忘川剑阵晕倒了,我救了你。”


“忘川…剑阵…我特么做梦呢,还是我挂了……”少年喃喃道。


“什么叫挂了?你嘟囔什么呢,赶紧起床,我给你熬了草药。”


“美女我起不来,你扶我。”


“别叫美女,我是巫女,是古剑村的驱魔人。”


巫女!少年挣扎着就要推开紫眠,却被紫眠的手臂环抱的更紧,这女的一使劲,果然能感觉到手臂上筋骨异于常人。少年往后缩去,背挤着墙角,被姑娘抓着衣领揪了回来,噗呲一声,两指细的长剑已出剑鞘,按在了少年的脖颈处,“老娘又不是妖怪,你怕什么!滚下床自己喝药。”


喝完药,推开虚掩的木门,哇!阳光铺满了全身,眼前莫非就是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不远处,正是紫眠在逗一只紫红色的妖狐。紫眠一席纯黑紧身装束,腰间斜跨着一柄近两尺的短剑。


少年在紫眠身旁蹲下,轻轻抓挠妖狐脖颈,妖狐痒得擞了擞脑袋,躲到紫眠腿边蹭来蹭去。


“这是哪啊,妖女?”


“是巫女!”


“吖,巫女,说吧,你施展了什么妖术,把本人掠到此处,有何贵干。”


“我救了你好吗,我在巡视忘川剑阵时,你就趴在剑阵旁,是遭到强盗了,还是有什么妖怪啊?”


“妖怪?妹妹呀,你整天在想什么呢,醒来时我就在你家了,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其实我就是妖怪!”少年张牙舞爪地朝着紫眠比划了两下。


紫眠就像看傻逼一样,盯着少年,“你身上没有妖气。”


“切,你这cosplay还上瘾了, 说吧,这里离北京有多远?”


“我说过这里是古剑村,环海大陆没有北京这个国家。”


“我天,这是穿越了?你说的忘川剑阵是什么鬼?”


忘川剑阵,隐蔽在古剑村的尽头,四周杂草丛生,地表石岩碎砾遍布,纵深数十丈,地势向中心处凸起,一柄长剑直立其上,剑身通紫,剑锋没刃于石,浑体青光茫茫,寒气逼人。紫眠带着少年,走近古剑,“这就是忘川剑阵的阵眼,也是我们家族世代守护的忘川神剑。”


“忘川神剑?这名字这么诡异啊。”少年轻轻摩擦着剑格,火焰般的菱形暗纹却触手冰凉。


“我记事起,这把剑就矗立在此,传说,忘川剑是可以通向另一个世界的,她或许在等她的主人。”紫眠笑了笑,望向了远方。


“通向另一个世界?不特么就是穿越了嘛,我就是穿越者,你造吗,大美女我不陪你了,我这就穿回去。”少年单手拎剑,还不忘整了整发型,一秒、两秒、……剑没拔出来,好吧,两手全上,哎呦我去~这特么谁插进去的!


紫眠一阵好笑,“世人多数像你,傻却不自知。”


“拔不出来,就傻啊,微积分、线性代数、微分方程、哪个我都虐死你!”少年一脸傲娇。


“倘若你真能拔出……”


咚……咚……咚……浑厚的钟声由远及近,“快走!”紫眠拉着少年,朝着古剑村狂奔。这声音自村口悬挂的鱼尾铜钟发出,此钟一人高,声音绵长雄浑,颇为震撼。一般,守村人望见怪兽妖魔来袭,就会敲响此钟,以示警戒。


紫眠、少年在村口站定之时,来袭的妖兽也已排出攻击阵型,一声怪叫、近二十头三倍牦牛大小的妖兽从东、西、北三面开始向村子猛冲,嗖嗖嗖飞奔的妖兽,像几十枚战斧巡航导弹,带着声浪向村口的人群扑来。守村人的透甲锥箭,砰砰砰的弹射着,箭矢划伤着妖兽的皮甲。却没能阻挡住凛冽的攻势,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少年掉头就想往村子里跑。


紫眠一声冷哼,单手绑好自己的披肩长发,另一只手拇指轻轻弹了一下剑柄,剑身露出剑柄半尺,而后紫眠腾空而起,拔出利剑,像一道寒光,射向兽群,当少年看清远处的紫眠时,几头妖兽的头颅已经被一劈为二,几头庞然大物就这样轰然倒地,兽群被这突现的强敌刺痛,纷纷掉头开始围攻紫眠,紫眠轻喝一声,漫天的鲜血和肉片翻飞,近身的妖兽纷纷毙命,两三头还有战斗能力的妖兽,仓惶逃走。


紫眠边擦拭剑身的血迹,边向少年走来,少年已经目瞪口呆,这么强!你特么逗我呢!


两人望着篝火,默不作声。


燃烧的干柴噼里啪啦作响,火星随着热气直往上窜,热浪一阵阵向两人袭来,紫眠看着跳跃的火舌,眼睛竟有些湿润,思绪飞回了她的童年时光,那时,她还是无忧无虑的小丫头,她和弟弟,在村里嬉笑玩耍,虽有妖兽出没,偷袭村镇,却总会被父辈击退,一天深夜,村口的铜钟惊醒了睡梦中的母亲,母亲叫醒紫眠和弟弟,交代给紫眠的最后一句话,是让她保护好弟弟。


那晚,幻化成人型的妖怪,冲击了村庄,来者不仅要杀戮村民,更是为了忘川剑而来,古剑村的驱魔人全体出动,那晚,阴风煞煞,血色云雾弥漫了整个村庄,到处是嘶喊和哀嚎,她只记得醒来时,自己就躺在忘川剑旁,剑身周遭,已被夷为平地,整个村子没有一个活人,尸骨遍地,弟弟也是惨死在那一晚。此后,紫眠便肩负起了守护忘川神剑的重任。


“哎,你别发呆啊,说实话,那些妖兽,还会再来吗?”少年打断了紫眠的思绪。


“妖兽并不可怕,其实我不出手,村里的守村人也能应付,可怕的是那些能够幻化成人形的妖怪,他们若是得到忘川神剑,后果不堪设想。”


“那可不行,我还要用忘川神剑穿越回去呢,我还要去追隔壁班的妹子呢!”


“为什么一定要回去啊,在这里不好吗,我会教你巫术,以后咱俩并肩战斗,一起保护村子不好吗?”


“现在的问题是,我拔不出神剑啊,不过,你会巫术啊,这个我可以学学的,以后回家,我可以吹牛逼啊。”少年有些兴奋。


“好哇,我教你,不过以后,你能换个名称称呼我吗。”紫眠有些害羞。


“当然,师傅在上,徒儿有礼了。”说着,少年作了一个拱手的动作,武侠范十足。


“我想…让你叫我…姐姐…”紫眠盯着少年漆黑的双瞳。


“好!”话还没说完,就被紫眠一把抱进了怀里,少年也挣脱不开,微凉的泪滴,顺着少年的脖颈,慢慢浸湿了后背。


许久许久,紫眠才松开少年,少年扭了扭自己的脖子,抱也抱了,你先教我一个法术。


好,第一个法术,就是教你怎么灭火,说着一挥手,熊熊燃烧的篝火,应声熄灭,只有一地的木炭,微微泛光。


“火灭了,睡觉吧。”拾起旁边的随身短剑就回了屋子,少年愣在原地,你特么逗我呢?


第二天清晨,少年望着满桌的饭菜,阵阵惊叹,“美女,你手艺不赖啊,这大早上的,犒劳我的?”


“当然了,昨天答应做你姐姐,怎么也要表示表示啊。”紫眠捋了捋额前的刘海~


“你不是要教我法术吗?我要学那个御剑飞行和隔空取物!”少年大口大口的咬着鸡腿。


“你得从基本的开始学起,先学学怎么对付普通的妖兽吧。”


“我不学,你昨天杀那几头妖兽,一点也不酷,哼”


紫眠不再理会少年,自顾自的喝着薏米粥。


急促的敲门声,一个身穿蓑衣、戴斗笠的婆婆站在门口,身后还背负着一把古剑,紫眠把婆婆让进屋内,婆婆盯着啃鸡腿的少年,半响突然说道:“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少年一口鸡腿喷了一地,你怎么知道的!婆婆看着紫眠,“跟我走,去了你们就知道了。”


深山之间,有一个叫水绳的村子,婆婆背上的古剑,也取名水绳。紫眠远远就感觉到村子里有若隐若现的妖气在横行。穿过庭院,迈上九重台阶,有一个绿柳周垂的大院子。推开房门,床榻上躺着的正是隔壁班的妹子,少年扑了过去,“薛云儿,你醒醒,你怎么也过来了!”


紫眠上前,用剑柄扶起少年,“别激动,这女孩身上不对劲。”


“有什么不对劲,我们隔壁班的姑娘,天天一起上课,这我还认不出来吗。”说着,少年就要过去扶薛云儿,被紫眠用剑弹开。少年狠狠的瞪着紫眠,“你要干嘛!没看人都不行了吗!”


婆婆也拉住少年,“小伙子,别激动,这位姑娘确实不太对劲,我遇见她时,她就趴在水绳村口,但身上若隐若现的妖气,怎么也挥之不去,我就想到去请紫眠过来把把关,若只是未知世界的正常人,还望紫眠姑娘施展法力,救她一命。”


“你快救她啊!”少年大喊道。


“不可能!她已经不是人了!”紫眠冷冷道。


“你干嘛啊,你疯了!这是我同学,求求你救救她吧。”少年再次吼道。


“少年!你听我说,这个世界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姐姐,求你了,我叫你姐姐,你就救救她吧。”少年几乎是哀求。


“不行!”


一只暗红色妖狐破窗而入,砰的一声,急速缩小,原来是古剑村紫眠养的那只小妖狐,咬着紫眠的衣襟,就往外拖,“不好,古剑村有难,弟弟你马上跟我回去。”


“我不走,你救薛云儿,我就跟你走。”


紫眠双手灵决掐动,刺眼的金色光芒,聚集跳跃,紫眠把金芒射向薛云儿,冷冷道,“妖怪,这是困魔灵决,我不管你是什么目的,不许伤害我弟弟。”


又捏住少年肩膀,道“你留在这儿一晚,明天我来接你。”说吧,跨上变大的妖狐,腾空而去~

婆婆看着远去的紫眠,用沙哑的嗓音喊道,“圣女~放心去吧,我会照顾好你弟弟的!”


“谁让你照顾,哼。”少年在床边的高凳坐下,紧张的盯着薛云儿清瘦的脸。


夜色降临,水绳村狂风大作,庭院的房门被吹的框框作响,远处妖兽嘶鸣声此起彼伏,婆婆望向窗外,忍不住一声叹息,反手抽出背上的乌黑宝剑,在手里攥了又攥,“别乱跑,我去去就回来。”


阴风吹熄了床头的烛火,黑暗淹没了房间,少年紧张地坐在薛云儿床边,未敢有丝毫乱动,窗外电闪雷鸣,炸雷声震得少年心惊胆寒,人群嘶喊的声音渐渐衰落,都结束了吗?


哐当一声,是重物撞开庭院大门的声音,婆婆的惨叫声,彻底惊醒了少年,少年连滚带爬的扑出房门,浓重的血腥之气萦绕周遭,庭院里是面部朝下,深埋进土里的婆婆,左手筋骨爆起,依然死死攥着那柄乌黑宝剑。


数米开外是一蒙面黑袍怪人,悬停在半空。周遭血色云雾来回翻涌,少年冷汗直流,潮水般的恐惧冲进了心脏,瞳孔不断放大缩小,惊雷炸响,蒙面人身上的蓝色光晕一圈圈向外扩散~


“是……紫…眠”,传来了薛云儿的声音。少年微微转头,云儿竟已在其身后。“那个人,就是紫眠!”云儿一声惊叫,随即瘫倒在地。少年拖住云儿的手臂,就要往屋里退,瞬间,妖风大作,蒙面人的黑巾和长袍尽数消散,正是那天少年被救起时,望见的容颜。


红日初生,淡淡的阴霾却依然遮蔽着天空,古剑村的早晨竟死一般的安静。燃烧过得房屋、血迹斑斑的村道、零星的房屋上落满了箭矢、浓浓的血腥味和浑浊的瘴气,充斥在空气中,看来前夜,也经历了疯狂的杀戮……


咚……咚……咚……古剑村的铜钟,突兀的响起,音波如波浪般一圈圈向外扩散~立于忘川剑阵旁的紫眠,嘴角噙着发丝,望向铜钟的方向。


是少年敲响的铜钟,手里握着水绳剑的他,正一步一步向忘川剑阵走来。汹涌的怒气在心中翻涌,沉重的身躯拖动着脚步,鲜红的视网膜上燃烧着喷涌欲出的怒火。


“你居然还敢来?”


少年看着紫眠,没有回应。


“昨晚我不杀你。今天不会给你机会了。”紫眠道


少年冷笑一声,双手横握剑柄,大喊一声,朝着紫眠冲了过来。紫眠往后急退了两步,左手轻轻一挥,少年被震飞十余米,“少年!我们中计了。”紫眠低吟了一声,冲到少年身边,低身搀扶少年时,水绳剑刺进了紫眠的胸膛。少年顿时傻了眼,毕竟是第一次伤人。紫眠慢慢歪倒在少年身侧,“咱们中计了……”


少年睁大双眼,诧异的望着紫眠,没入紫眠胸口的剑身处,向外浸透着鲜血,“你说什么!什么中计了!”


话音未落,天空漂浮的血色瘴气迅速翻滚凝结,远处的惊雷一片一片炸开,从四面八方滚滚而来,少年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压力,压得自己全身的血液将要爆开。


大片的血煞云雾开始顺时针旋转,一道道墨蓝色光芒裹着一个人形从天空里缓缓下降。没错,正是前夜里,少年看到的蒙面黑袍怪人。一个尖刺的女声,从那怪人身形中传来,“紫眠、是我。今天就让我接管忘川剑阵吧,哈哈哈~”


“你休想,剑在人在…除非我死。!”紫眠已经颤颤巍巍的站立起来。“你愣着干嘛,过来扶我。”少年一脸懵逼,赶紧过去扶住紫眠。


“很好,我可以让你们死在一起,说来惭愧,也只能用这样的计策,才能重伤你。”说着,黑色面纱从那怪人脸上褪去,竟是一冷艳绝色美人,面颊处有一道蛇形蓝纹。


“昨晚,明明是紫眠的模样,今天怎么……”少年低低嘟囔了一句。


“因为我的人马袭击了两个村子,我幻化成你们彼此的模样,来击溃你们内心的信任。”


“薛云儿,是你杀的?”


“她早就死了,我操纵了她的灵魂。少说废话,你们两个上路吧!”


蛇纹女擎起右手,手中闪现一把巨型长刀,长刀之上,火焰雄浑。像是带着万千冤魂的惨叫,破空劈下,浩荡的火焰,随着刀锋,紧追直下。


紫眠左手把少年护于身后,单手持剑,结结实实的接下了这一刀,剑身的精芒大作,像是在顽强抵抗刀锋下落的无匹劲力。哐当一声,剑身被硬生生斩断,紫眠喷出一口鲜血,大吼一声,“退后!”随即化作一道银光飞向高空。


双方在半空悬停,紫眠双手飞快地掐动了几十手灵诀,周身一圈圈的银光荡漾开来。附近的空气都像被扭曲了。蛇纹女挥动着长刀,向着紫眠急速撞来,长刀幻化的无数血色长箭,吞没了紫眠,紫眠摔落在忘川剑旁,身上多处血迹晕染开来。毕竟胸口被少年的利剑重伤过,已经没有气力和蛇纹女争斗。


少年扑过去,把紫眠搂进怀里,鲜血顺着少年的指缝,慢慢的滴落。紫眠已经气若游丝,左手死死抓着少年的衣襟,含糊不清的念叨着快走、快走…


蛇纹女带着怪笑,向着两人扑来。少年死死攥紧双拳,愤怒已经把他逼得失去了理智,他长啸一声,握住立于手边的忘川神剑,啊!!!!大地剧烈的震颤起来,忘川剑阵旁的地层开始慢慢开裂,裂缝处喷射出无数金光,忘川神剑正一寸寸被少年拔出,金光四射,破壁而出神剑背脊处清晰成线锋,少年握紧手中的神剑,使出全力挥向蛇纹女,炽烈的金芒,如瀑布倒流直上,强大的力量,瞬间撕裂了蛇纹女。


忘川破壁,剑阵重启,忘川剑和紫眠慢慢的消散如烟,眼前的景象也开始大片的跌落。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对她喊出那声姐姐~~传说,忘川剑是可以通向另一个世界的~他突然惊醒,薛云儿敲着他的书桌,“你是猪啊,睡了这么久!”




(一)


师父一生不败。


一百三十一胜,二平,无败绩。


那年门前立雪五个半时辰,师父收了我入门。


我原以为水滴石穿,贵在坚持。


后来才知道,只是因为那一晚,梅花开了,很香。


(二)


师父的剑叫亦蝶。


亦生亦死,亦梦亦蝶。


师父告诉我,世间不过庄生晓梦,生死皆在一念之间。


亦生过执,亦死过止,亦梦过滞,便唤作了亦蝶。


那年我不懂,我只知道眼前这顶鹤发,是不败的剑客。


(三)


师父第一平在他初下山时。


欺凌弱小、强取豪夺的草寇。


师父其年稚未脱,虽习小成,但难免被此辈盯上。


三十一式的剑法只用了一式,平了草寇。


师父告诉我,这一平,是平给自己的。


我问师父为何不替天行道,铲奸除恶。


师父说初学刚者易折,柔则长存。功成不居,圭角不露。


至于第二平,直到我下山那年,他也从来没有提及过。


(四)


弱冠那年我初窥剑法门径,终要告别这破旧的草屋。


离别时师父告诉我,愿我寻得天下最好的剑,内有穷其一生仍未得之物,而后将亦蝶予了我,又授我一泛黄锦囊,言濒临生死时,此内有最强之器。


及师父转身进屋,我对着当年立雪的石阶,重重的磕了三个头。


才发现这天霜气好重,脸颊一直是湿润的。


(五)


下山即南镇。


我喜欢这个地方,万事开头难,但愿走完南镇就不难了。


青锋是我第二把知道名字的剑。


听镇上的人说,除了时间,它是南镇最快的,所以我想去看看。


跟关倾喝酒的时候,青锋和亦蝶正相交在一旁。


关倾说我之所以连败于他手,因为无锋。


剑无锋而无争,无争而无为,无为则难胜也。


我想不通亦蝶纵横江湖数十载,败尽不少豪杰,何谈无锋。


关倾笑了笑,却说对岸晚上的烟花很美。


他让我带他妹妹小蝶去看看。


(六)


小蝶很美,跟我的剑一样。


她叫关蝶,师父给我的剑叫亦蝶,我便顺而称其为小蝶。


乘船而去对岸,七里。


小蝶问我周庄梦蝶,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


我没有答她。


春寒料峭,乍暖还寒。碧水微澜映着小蝶明眸皓齿。


我不知是因为此景,又或是她,看的竟有些痴了。


才发现从前只学会了跟剑说话,而小蝶没有剑,我竟不会说话了。


还好她的笑,也很美。


足以慰藉这沉默。


(七)


人的意志比剑更锋利。


剑之开锋,只可斩眼前之物。


而人之开锋,方才心之所向,无所不成。


夜晚烟花,忽有黑衣蒙面来,剑露寒锋,凌空一剑直指小蝶。


欲护小蝶之安危,剑走偏锋全力一击,竟反制住了这本应索命的铁无常。


这是我第一次战平关倾。


小蝶告诉我,烟花真的好美。而关倾则告诉我,刚那一剑,便是助我开锋了。


师父说有时候坚持不是为了什么,而是不想去改变。


与其说是在坚持,倒不如说是自己想让自己以为在坚持。


忽然有点想我的师父了。


(八)


这青锋,本是很慢的。


关倾喜欢配着剑,八尺精钢,映出那年少的脸,意气风发,白衣如雪,宛如救世大侠。


十七岁那年杀手组织喜鹊会受雇上门,血洗关家二十七口,关倾和妹妹去镇口买花鼓,逃过一劫。


关家本是名门,却因青锋被关倾带出,少了这神兵利器,才落到如此局面。


关倾再拿剑看,映出的竟是一家惨遭杀害的二十七口。


从此青锋变快了。快到关倾看不清。


他想有朝一日,练的快过时间。


(九)


喜鹊会是最神秘的杀手组织之一。


江湖传言,有恩怨的地方就有喜鹊会。


怒火中烧,激忿填膺。


这是喜鹊会最喜欢的感情。


他们总能在最恰当的时候,找到最需要他们的人。


这样说仿佛他们才是救世主。


喜鹊报喜,嘤嘤两声之后,便是雇主大喜之时。


至于受雇目标,那是他们自己的事,跟喜鹊会无关。


不过,喜鹊会杀人并非不留活口。


有人说他们并非是留活口,而是为了留下仇恨这种情感,便是留存了自己存在的价值。


也有人说喜鹊会掌权人实则位居高堂,正是希望制造恩怨情仇的江湖,从而将江湖人士的目光从朝廷移开,把不满宣泄给仇人。


传言他们有天下最好的剑客,和天下最好的剑。


谁知道呢,我总不能去问死人吧。


(十)


关倾说打算从南镇向东走,去临江城。


当年皇城一夜之间毁之一炬,是江湖最大的谜团。


朝廷动荡不安,当今少主本被贬为庶民,七王爷扶持,重登皇位,再持朝政。


半仙张三欲私窥天机,惨遭五雷灌顶,弥留之际拈血为笔,以皮为画,留下半卷箴言,尽道其中奥秘。


传七王爷一日醉酒,道箴言半卷内含复国宝藏,一时引起江湖血雨腥风,这半卷箴言竟又被撕成八片,如今散落人间。


据称,箴言道这临江城地处龙脉,紫气东来,伴的江本是那年皇城的血,有一部分宝藏就藏在临江城中。此地自此人潮涌动,卧虎藏龙,竟发展为方圆数百里最大的城。


恰逢此月中左盟主雷霆广散英雄帖,下月初五,临江城高楼设宴。


宴请天下最快的剑共饮一壶茶而已。


江湖上传,左盟主雷霆实则奇山偶遇高人,求得箴言碎片,想寻一位能人异士与其共谋天下大事。

有人想谋求富贵,也有人想据为己有,一时黑白两道无人不跃跃欲试。


但这楼高数十尺,恐怕不是人人都登的上的。


关倾说他不爱喝茶爱喝酒,而且恐高。


但是青锋说它想看看天下最快的剑,所以他要陪青锋去。


(十一)


我则要从南镇向北走,去北镇。


关倾临走前托我照顾小蝶,说临江城风太大,雨太大,他需先去寻寻路。


我允了他,并约定下月初三临江城再见。


喝了这最后一口酒,我跟他分别在了镇口。


一路平安,他骑上马回头跟我说。


我想了想,也回了句,一路平安。


(十二)


师父曾告诉我,想要知晓天下最好的剑,需去北镇找木瘸子。


说到这镇名,北镇这名字实在朴质无华,让人觉得它自己也不爱这个名字,怕是为了与南镇对应,才接受了这世俗的称呼。


而木瘸子这名字,说心里话倒是有几分看破红尘之境,然而在北镇这破村名的掩盖下,似乎让人瞬间失去了想象空间。


小蝶听到嗤嗤的笑了,说我是个傻瓜。


尽管这不是好的形容词,但是我不知为何,竟也笑了。


在路上小蝶才告诉我,原来普天之下有六位最近天之人,这木瘸子就是其中一位。


说是最近天之人,是因为这六位皆有窥探天理之法,遂称之。


自张三仙逝,驾鹤归去,李立入朝拜相,被国招安。江湖中人要知天命,便只能寻这剩余四人,可似乎鲜有人知其居所。


师父总能找对最合适的人。


还好我也是。


(十三)


木瘸子是个瘸子,这是他的名字告诉我的。


去北镇的路上,自己一直在想,名字真是个很有意思的东西。


又说北镇这镇名,就让人觉得难含乾坤,而皇城则相反。


这是从有名字那天开始似乎就注定的。


人名也是一样,若不是复姓个公孙或者慕容的,真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大侠。


而死的快的习武人,往往是没名字的。


当然,我是有名字的,不然我哪敢想到这里。


在山上习武的时候,师父唤作我小子。


我挺喜欢小子这名字的。


公孙大侠亦或是慕容大侠等等报个名字就要读四个字,若不是说书的,还真要花些时候。


而我只用读两个字,剩下的时间,我就可以出剑。


也许他们就再也报不出后两个字了。


(十四)


见到木瘸子的时候,竟是我到达北镇的第三天。


因为舟车劳顿,小蝶赶上了风寒,这期间我要照顾小蝶,用去了些许时日。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木瘸子他根本不是个瘸子,若不是他主动认出了我的剑,我想我找的自己都会成为瘸子。


世上本就没有那么多理所当然的事,所以木瘸子不一定是瘸子。


我是在医馆转角的一个破草席上遇到他的。


亦蝶还好吗,他只问了我这一句话。


我不想说好,因为我不知道什么是好。更不能说不好,因为我也不知道什么是不好。


恩,我回答到。


(十五)


在医馆安顿好小蝶,又拜托大夫好好照看她,已经是傍晚了。


北镇的傍晚,硬要我说与南镇也没什么不同。


我与木瘸子席地而坐,伴着这寻常的晚霞。


木瘸子告诉我,每器皆有极者,惟剑无。


凡兵器者皆生死相依,以致命者对人,而安者对己。


唯剑非也。


剑者,两面皆刃,一刃饮血,一刃则渴而视汝。


破而后立,败而后成,置之死地而后生。


所以世上最好的剑,就是放下的剑。


(十六)


小蝶不见了,那是我看到大夫尸首上纸条时便感觉到的:


本月三十,临江河畔,见人见剑。


我才想到木人石心。


木瘸子的心是石头做的,没有执念。


执念虽多半是阻,但因众生皆苦,皆因一息尚存,自心才不息。


放下剑还是需先拿起剑。


告别木瘸子,我仍不知何为世上最好的剑。


但我想,放下的剑,一定不是世上最好的剑。


因为这样就不能保护你。


(十七)


快马加鞭。


临江河畔,比我这一生走的路还长。


木瘸子告诉我,一剑封喉,滴血不沾身,此乃使剑好手;力透纸背,一笔而下恐为劈天裂地之人。


来者不善。


而我只是在想,临江河应比南镇的河更有风光。


当日无乌云蔽日,无大雨滂沱,亦无电闪雷鸣,出鬼入神。


余月廿八,晴。


(十八)


萧冷太过于追求完美,是他最不完美的地方。


边城如驿客栈本应门庭若市,当然这是萧冷去之前的事情了。


只因点的蚕豆上了四十四颗,萧冷便让如驿客栈从边城消失了。


其实数量不是客栈的错,但开到能遇到萧冷的地方,就是掌柜的不对了。


边城官府五百两通缉萧冷,挂榜的第二天,官府上下惨遭杀害。


尸首在府衙躺成一排,围观人群点了点,竟刚好四十四人。


除了尸体皆为一剑封喉,没有人知道任何信息。


萧冷收了乌梢,挤开人群,消失在长街尽头。


滴血不沾身。


(十九)


刘二牛不会写完美这两个字。


穷乡僻里,没有文化很难走出去。


当年天逢大旱,颗粒无收,朝廷决定限时开仓济荒。


可层层污吏剥削粮食,平不了这饥肠辘辘。


人们想私开粮仓。


二十尺精钢铁门,一把金刚大锁。


寻了些许能工巧匠,历时半月,竟是没有打开。


半月过后,那天二牛成年,半夜瞎跑玩的尽兴,恰逢路过粮仓,无聊便随手对着铁门击了一掌。


门霎时粉碎,就像久违的雨,洒在了身旁。


二牛说他想学写字,想去走走了,觉得这世上总有雨及不到的地方。


他说他会求雨。


至于精钢,则化成了重剑,一直佩在身旁。


(二十)


卅,临江河畔。


马踏了五万七千一百四十三步。


小童是看见我卸马后径直跑过来的。


我说我等的不是他。


他说他等的是我,他家老爷有东西要赠予我。


是两把剑。


一柄唤作乌梢,一柄精钢重剑。


我知道,我是永远等不到我要等的人了。


小童告诉我,老爷此番前去临江城,千里迢迢难免寂寞,恰逢此处偶遇两人,就顺手练了练剑,出了两招。


还说我要找的人在船夫小屋里等我。


我想说句多谢。


但小童已踩云渡江而去。


(二十一)


梨花带雨,她说知道我会来的。


相逢自是喜。


说来这喜,也是个有趣的东西。


笑是喜,哭也是喜。


仿佛这万般表情,竟都与喜有着些许干系。


是意识决定形态,还是形态决定意识呢?


我没有去想。


只是这临江河,确比南镇的河更有风光。


(二十二)


皋月初三,临江城异常的安静。


长街空荡荡的,能听见我马蹄铁踏与儿童嬉戏的混合声音。


临江高楼前已搭台设宴,方圆足有百亩。


冲天的盟旗,俯视着芸芸众生。


我享受这转瞬即逝的宁静,相信小蝶也是。


糖葫芦五文一串,我买了一串,赠予了她。


寻寻觅觅,终在第六家客栈找到了两间客房。


安顿好行李,我想,终要迎来这风雨。


(二十三)


破晓之时,我才想起我在城楼上已经站了一整晚。


共经疾驰快马七十一匹,马车二十三架,无骑乘者三百四十一人。


但他没有来。


有时一路平安真的不能说。


因为想要去的地方,不止一路,这一路平安,也终要面对下一路。


下一路后,还有下下一路。


我不知道关倾此刻在哪一路。


我只是想,与他临别前对饮的最后一口酒。


本因喝的更烈些。


(二十四)


索性就想随处走走。


在临江大宴的前一天,选择了酒馆作为我的去处。


自己一个人前往是很少见的,只是因为忽然想到而已。


此刻的临江城,已是人潮涌动。


仿佛望眼欲穿,人人欲上青天揽月。


早已难分清,这是否是水月镜花。


小蝶说那天我醉了,是她扶我回来的。


酒不醉人人自醉。


的确,是我醉了。


(二十五)


初五,临江大宴。


诺大的城池,竟仿佛没有再多出一个落脚之地。


而高楼就像一把剑,以百亩高台为案板,视天下豪杰为鱼肉。


左盟主雷霆焚香沏茶,北窗高卧,颇有樽前月下之意


老者相对而坐,羽扇纶巾,仙风道骨,如入无人之境。


两者间乃一黑衣剑客,轻抚长剑,气定神闲。


三人之后,则是立有一十一人,皆面无表情。


这台本是四方的。


现已坐下三人。


人群有些骚动了。


因为每个人都觉得,自己不应该站在人群中,而是应该坐下的。


(二十六)


第一次平静是从那朵花绽放开始的。


那时一白衣剑客踏空而出,直奔高楼。


白衣剑客说白家自立门派百余年,从来都是他们坐,别人站。


而当他们站时,别人必须要死。


高楼之位,必是其囊中之物。


人群中起哄,有人认出白衣剑客乃百花剑白琪。


若提到剑派世家,百花剑白家是人们绕不开的槛。


就在白琪临近之时,嚓一声忽垂直落下。


黑色长发在高台散开,白琪竟已死了。


血色流淌开,夹着白衣,竟像是绽放的花朵。


黑衣剑客收了收剑,一切仿佛都没有发生。


除了人群安静了。


(二十七)


雷霆这才起身。


言只要能在高台屹立半个时辰不倒之剑客,他将亲自下楼台接待。


这声音竟是靠内力传音而来的。


人声再度鼎沸。


我本欲上前,是小蝶拉住了我。


我才发现,就在话音刚落的同时,这高台上竟已有一人,一剑,一轿。


这一刹那,不禁让人觉得,此人也许本就在台上。


(二十八)


阴司鬼轿,剑魔无边。


坊间有诗曰,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无边落的不是木,而是萧萧下的人头,如同滚滚而来的长江,无穷无尽。


昔日李立入朝前评剑,魔剑虽只位列前十,但无边此人却是李立相称数一数二的剑客。


有时人比剑更恐怖。


传言魔剑共刻铭文五处,铭文皆有异术,但需入魔之人才可使用。


没人敢定论何为入魔之人,但是无边此人定是魔人。


这本是荒谬之事,普天之下岂有异术乎?人岂有魔人乎?


但江湖人道无边没有影子,是因为无边练剑只与自己的影子练,一日铭文忽亮,魔剑竟斩杀了无边的影子。


这剑有异术之事,才渐渐传开。


从此就没人见过无边练剑,因为他已没有对手。


便终日坐在轿子中,思念自己的影子。


(二十九)


人们都说率先站出来的,都是最有自信之人。


这自信必不是凭空而有的,而是的确有些许能力。


但这没有注意到无边而率先冲上高台的一大批人。


不用我说,你也知道。


已经是死人了。


而无边还是坐在轿子中,甚至这批人连他的轿子都没有碰到。


雷霆再度传音,告知临江城人已减少十分之三。


十分之一已经死在台上,而十分之二观如今之势,自知能力有限,恐已离开。


我没有去在意这些人数。


我只知道,我还在,小蝶还在,而关倾有可能在。


而台上最后的人,一定会是我。


(三十)

左盟主可知为何七星北斗?


史记天官书曰:“辅星明近,辅臣亲强;斥小,疏弱。”


这话是老者对雷霆说的。


仰天一笑,将羽扇移开,恰巧是七叶茶,排成北斗七星状。


先生自是飘然出尘,登峰造极,半只脚怕已踏入天界,位列仙班了,只是这七星为何意?


雷霆倒是一脸疑问。


老者却笑的更加微妙,用羽扇在空中划了划。


竟是一个空字。


(三十一)


从撤离临江城的人群中逆行。


一大人一小童。


就像是逆游的鱼,拨开水面。


脚步不快,但出奇的沉稳。


大人小童皆粗衣麻布,不过干净利落,未沾风尘。


也许没人认得出他的人,但是一定认得出他手上的剑。


御赐免死黄金剑,二爷。


似乎没有人知道这段故事,它仿佛是传说。


偶尔有老者说知晓此事,传二爷曾一剑助先帝定江山,不过因为太过离奇,后来被归为疯言疯语,方才作罢。


可以肯定的是,先皇御赐持此黄金剑者免死,又令天下铁匠不许以黄金铸剑。


这黄金剑天下只此一把,就在这大人小童之手。


二爷,找了个角落坐下。


(三十二)


小蝶告诉我这些之时,正是太阳最烈之时。


我才注意到小童正是那日临江河畔所遇之人。


看来此番刚好可以表达一下谢意。


师傅告诉我,走江湖的人都是讲究人,这是不能省的。


虽然场合或许不对,但这感情终归是真实的。


此刻这临江城内恐怕只剩半数人,但是我等的人还没有来。


我想要再等他片刻。


当然,我想去台上等。


这样他看我看的清楚些。


(三十三)


我让小蝶找了个台坐下,先斟上茶,等我一起喝。


而我准备轻功上台。


半个时辰到!


竟是雷霆发来的内力传音。


刀光剑影散去,台上竟依然是轿子一顶。


霎时高楼上一十一人一瞬间将轿子团团围住。


让开一条道,正是左盟主雷霆将高楼入口打开。


高楼有请!


一十一人中有一人出列撩开轿子。


竟是空的!


好茶好茶,是从高台上传来的。


无边已与老者和黑衣剑客围坐下。


位置不偏不倚,竟是雷霆本应的座位。


雷霆咬了咬牙,转身走上了阶梯。


(三十五)


左盟主雷霆,身在江湖不为江湖。


私同喜鹊会分舵主勾结,预想更改武林格局。


剑魔无边,嗜血无情,也是不该留的人。


你说是吧,李立?


老者这才起身,笑了笑。


九百九十六,加上你们这三把剑,就快要到一千了。


大人牵了牵小童,踏云上到顶楼。


(三十六)


当雷霆在黑衣少年和无边之后倒下的时候,人们才知道这李立评黄金剑冠绝天下果然是名不虚传。

这台下终是乱了。


大人小童转身面对天下豪杰。


各位,在下一路共折宝剑九百九十九把整,从至正到至邪,其中不乏集剑之大成者,此刻武林已安定大半。


在随后的名单中,我竟然听到了关倾。


我握紧了剑,挤出了青筋,同样的还有身边的不少人。


没有一个人出声。


剑拔弩张。


此刻高楼的上的人,竟是全天下的敌人。


大人笑了笑,还有最后一把剑,他是第一千把。


转身黄金剑直插自己身躯,没有人反应过来。


至此,天下安定。


这是旁边的李立随后说的。


(三十七)


大人倒下了。


人群吵吵嚷嚷道黄金剑二爷就此陨落。


箴言碎片,后来听人说,是李立收下了。


小童也是被他拉走的。


所有人都在震惊这短暂的一切。


这场临江大宴,终是结束了。


没有人得到自己想要的,但却也没有人没得到自己想要的。


想起了那年初上山的梅花香。


那是我的初心,也许它才是最强的剑。


虽无剑形,却有剑魂。因为人的初心始终是最真挚的。


或许我仍然没有找到那最强的剑,或许永远也找不到。


师傅的锦囊我也没有打开,还没有到最困难的时候。


我忽然好奇起师傅那最后一平,究竟是平了谁。


抱着小蝶上马,前方又是下一站,我要去寻找这些不知存不存在的答案。


完?待续?

(后记)


这已经是第四个二十年了吧。


李立对身边的人说到。


天下由一变多,又由多归为一。


天下恩怨反复,又是一个节点。


只有终结才是开始呀。


现在又要去寻找下一个“二爷”了。


你说是吧,二爷?


小童意味深长的笑了笑,点了点头。

谢谢大家的支持,该故事终是告一段落了。有些伏笔,或许有机会再写在别的回答下。(笑)
信笔涂鸦,随想随写,希望大家不嫌弃,再次感谢大家的喜欢,谢谢。

2016.6.16


我是一把剑,但我不是一把普通的剑,我是一把名垂青史的剑,我的名字,叫做青釭剑。

没错,我就是红遍上下五千年、如雷贯耳、一代枭雄曹操曹丞相的御用剑。

曹丞相经常佩戴着我指挥三军,剑履入殿,很多时候我都被当作神器一样供奉着,难以出鞘。

可我是一把剑啊!应该是上阵杀敌、所向披靡的兵器,而不是被悬挂在上好的紫檀屏风上、被禁锢在剑鞘里、终日沐浴在熏香中。以至于从我被锻造出来的那天起,都没有见过血。

所以,我成了一把郁郁不得志的剑。

于是,我开始使起了小性子,比如说故意躲在剑鞘之中,让丞相拔不出来。丞相刚开始很疑惑地看着我,后来也渐渐冷落我了。

我被搁置在长案上,沾满了灰尘。

直到,我遇见了她。

那是一个轻歌曼舞的夜晚,青纱帐飘起来接连夜空,繁星璀璨,血色罗裙翻酒污。

我看见一个妙曼的女子身着霓裳跳舞,月光下,她的容颜举世无双,据说她跳的这首曲子名为望月。

击缶而歌,迎拍起舞。一切离马革裹尸还的沙场都是那么遥远。

突然,那身影快速掠过,拔出了我,精准无比的抹过了自己的脖子。那一瞬间,鞘去留影,映她笑清浅。

“丞相,贱妾希望能代王图一死,请您不要加罪于他。”

鲜红的血在半空之中划起弧度,她倒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

她是笑的,无比灿烂,心甘情愿。

丞相的眼神由痴迷变为震惊,而后是惊慌。我也惊慌——从未想过自己第一次杀人,竟是血刃一名女子!

后来我才知道,她是一名舞女,名唤来莺儿。

据说,她爱上了丞相的侍卫王图,王图因延误军机而获罪,她便愿意,以命换命...

翌日,一个魁梧的身影闯入了军帐。

“人呢?!”王图见到长案上的剑,便拔出了我,怒目而视,环视四周。

“丞相,皆因来莺儿那贱人延误军机,罪将愿就地斩杀那贱人!”王图握着我,愤恨的说道。

“喔,她死了。”丞相极为冷淡地说道。

“好!好!”王图愣了愣,而后大笑:“那贱人最有应得。”

“你自尽吧。”丞相冷冷地瞥了王图一眼,拂袖而去。

“丞相,皆因那贱妇...与罪将无关呐!”王图慌了,急忙辩解。

王图死了,成为第二个死于我剑下之人。

死之前,我的剑身映出他怨恨的眼神。我突然想起来莺儿临死前那灿烂的笑颜,然而我不敢细想,因为我只是一把剑,应当冷酷无情。

此事过后,我被赏赐给了丞相的儿子曹彰——他是一名真正的将士。

曹彰经常用我杀人,老的少的,将士降卒,都死于我的剑下,血溅三尺,命丧黄泉。

曹彰很得意,他认为用父王赐的剑杀人,是一件万分荣耀之事。

因此,我的剑身上常常映出那些人临死前的表情,他们有不甘、有屈辱、有愤怒、有仇恨...然而,令我印象最深刻的,还是那朵如花笑靥。

我时常在军帐的深夜里疑惑,并且苦苦思索,究竟是什么原因,能令人心甘情愿献出自己的生命?

丞相死后,曹彰终于出事了。

成为了魏王的曹丕下密旨赐其自尽,那一天,府上哀恸。

曹彰伤心是因为他大限将至,那些痛哭的妻妾伤心是因为她们哀怜自己的命运。

“你们!应当陪我一起去死!”曹彰吼道。

那些女人瑟瑟发抖,向后退缩着,全无昔日姿容华丽之模样。

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那张如花笑靥,然后觉得很空虚。

曹彰气急,认定自己死后这些人必定受辱,意欲斩杀她们。

一时之间,血溅当场。

“哐当!”一声,诛杀所有女眷之后,曹彰自杀。

可怜的曹彰,戎马一生,弑人无数,出将封王,却无一人生死相依。

曹彰死后,我被作为罪物缴入宫内仓库,终日不见天日。

直到有一天,成为了帝王的曹丕发现了我。

他反复的擦拭着我的剑身,直到它变得铮亮,一边说:“真是好剑,父皇早该赐予我,岂能赐予那匹夫?”

对于一把剑来说,重新出鞘是一件多么令人激动之事,于是我便跟随了曹丕。

第二个死于我剑下的女人,是甄宓。

“陛下,您真的对臣妾没有半分恩情了吗?”她跪在地上,披头散发,哀恸哭泣。

我突然想起来,在很久以前的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里,曹丞相佩戴着我迈入袁绍的府邸,那时尚为公子的曹丕,拨开甄宓面前的乱发,是那样的惊艳。

现在依旧是蓬头垢面难掩天姿国色,曹丕却无比厌恶面前这张脸。

“你可以选择两种方式,自刎,抑或自缢。”曹丕残忍地说道。

甄宓终究还是死了,以极为惨烈的方式,下葬前以糠塞口,毫无尊严。

我依稀记得她临死前的表情,是绝望的、令人心碎的。

身为一把剑,我杀人无数,见血封喉,这本应是无比荣耀之事,现在我却觉得无比的厌倦。

我是一把剑,本当用来保家卫国,却见证了兄弟相残、夫妻反目、恋人背叛。在宫廷的刀光剑影之中,作为一把剑,我拥有了太多我不该拥有的属性。

后来,曹魏亡了,我流传到了司马懿手里,当然,这是另一个故事了。


(一)

“你说你是当今圣上?”

我看着面前这个被我五花大绑的年轻男子,穿着金黄色的袍子,上面刻龙又纹凤,嫩白的脸蛋被绳子勒的通红,一双秀目死死的盯着我。

“二狗,你信么?”

二狗像只狗般憨憨的摇了摇头。

我无奈的跟他摊摊手。“你看吧,傻子都不信。”

“无知草民!竟敢冒犯朕!你等着朕回到京城,必将你生不如死!”

“哇这么厉害啊。”我翻了个白眼,犯在我的手里也敢恶语相向?这个皇上是不是脑袋缺钙?

“既然这么可怕,二狗,灭口!”

二狗应了一声,抽出长剑作势要砍。结果俊秀男子瞬间变了脸色,整张脸惨白惨白。“别别别别!朕错了朕错了!朕开玩笑的!少侠饶命少侠饶命!”

我马上喝止了二狗,随后狐疑的看着他。“我说皇上,好端端的你来我们大蛮山干什么?来就来呗,怎么身边的护卫武功还这么差?”

俊秀男子急忙道。“少侠!我真的不骗你啊!我是途径大蛮山去大佛寺礼佛的,我身边的护卫都是武状元啊!但哪成想让少侠像收苞米似得,一剑割倒了一堆。”

我摸摸下巴,又看了看二狗。“你说像真的么?”


二狗寻思了一会。“我觉得够呛。”

“那还是砍了吧,咱们再去劫下一个。你说你是皇上,我还玉皇大帝呢。”正当二狗已经举剑斩下的时候,俊秀男子大喊一声。“你特么瞎啊?不是皇上谁穿什么龙袍!”

“叮。”

长剑落在俊秀男子的鼻尖上猛地挺住。

我用双指夹住剑尖,静静的看着面前吓破胆的俊秀男子。

“咋的,不杀了?”二狗询问道。

“你别说,这还真是龙袍。”

“皇上,怎么称呼啊,叫你小皇也不好啊。”松绑之后,我对着这位俊秀男子端茶又送水的。

俊秀男子翻了个白眼。“朕当今天子,朕的名字其实尔等草民能够……”

“二狗,砍了。”

“朕叫殷顺!叫我小顺就行!”殷顺慌忙说道。

“哎,这才乖嘛。”我摸了摸殷顺的头。“皇上啊,你要知道,山贼这一行也不好做的啊,我们一般只劫财,不害命,你说你是皇上,总得拿出个万八千两表示表示啊。”我试着套着殷顺的话。

殷顺有些无奈的看着我。“大哥,不是我不想给你,可我这身上真没带钱啊,你说出个远门,都是包吃住的,哪来的钱啊,不然你给我送回紫禁城,我马上赏你万两黄金!”

我心里骂道:送你去紫禁城?送你去紫禁城,第二天你就能带兵平了我的山头。

“值钱的东西也行啊!”我退而求其次,看着殷顺的龙袍。“其实这件龙袍也可以啊!”

二狗干咳了两声。“老大,你拿了这龙袍你敢卖么?你敢卖谁敢买啊!”

我一拍脑门。“哎,也对。”

我左走走,右走走。总不能把这个人给放了吧?好不容易抓个皇上,再给放了,这样赔本的买卖我可不做。

二狗看着我急的转圈,突然开口道。“老大,这小子的剑不错。”

我一愣,猛地回头,发现此人腰上果然别了一把长剑。我上前两把,一把拔出长剑,只听抽剑之声,宛若一声龙吟,剑身一出,寒光逼人。

“好剑!”我不由自主的赞道。

殷顺似乎觉得自己生命有望,赶紧谄媚的说道。“大哥,你看看,这是如假包换的龙泉剑,有价无市的那种。”

剑圣的龙泉剑?我一惊,然后有惊疑的问道。“真的假的?万一你给我一把假剑那我不是亏大了!”

“要不,找师傅鉴定鉴定?”二狗问道。

“放屁,师傅是个老愤青,让他知道咱们抓了皇帝,估计早一剑把他捅死了。”殷顺听到这,浑身一冷。随后我和蔼的看着他。“哎没事,我和那个老家伙不一样。杀人那可是犯法的啊,那这事咱们不能干。”

殷顺委屈的小声嘀咕了一下:抢劫不特么也是犯法么?

“走,带上他,咱们去趟摘星楼。”我寻思了一下,终于想到了武林中有这样一个地方,既能鉴定,又能拍卖,一举两得。

“啊?我也要去啊!”殷顺有些惊诧的看着我。

“废话!在老子看到现钱的时候,你都休想离开老子一步,二狗!备马!”

(二)

只见一个狭小的密室里,油灯下,两个人正在窃窃私语。

“这次的行动本该是万无一失。”为首的一个白发老者惊疑不定的说道。“我们的杀手本该是布置在大蛮山中段,可是有一位高人竟然先我们一步动手了,把这狗皇帝身边的护卫杀的人仰马翻。等我们赶到时,就剩下一堆尸体了。但唯独不见狗皇帝的影踪,不知是哪为高手所为!”

“说实话。”一名大汉有些沉闷的说道。“老花,我查看了这护卫的伤口,有点像你的手笔。”

老花长叹道。“难道是我的师兄弟所为?不管如此,我们只能等待一段时间,这段时间万万不可轻举妄动。老铁,你的女儿最近怎么样了?”

“嗨,别提了,被你那个大弟子王正君迷得神魂颠倒的,听说你让他俩闯荡江湖,第二天就离家出走去找他了。哎对了,你那两个弟子怎么样了?”

“我哪儿知道啊。他们俩,给我少添点麻烦就好了!”老花不自觉的笑了笑。“行了,咱们继续说,如果皇帝没死,咱们下一步……”

快马加鞭,很快我们就来到了摘星楼附近的衡阳城。

骑在马上,我看着殷顺。“我跟你讲啊,进城别给我大呼小叫,引来官兵我也是先宰了你。”

“大哥,你看我是白痴么?”殷顺无奈的道。

我们边聊着天边骑着马,很快就来到衡阳城外。只见衡阳城城外,无数的人举着碗,冲着来往的路人乞讨,有老弱病残的,有抱着孩子的,每一位身上都破旧不堪,面黄肌瘦。总共有百十位之多,哭天喊地的声音响作一团。

殷顺蓦的停了马,颇有动容的看着一群难民,问道。“他们,他们是谁?”

我无所谓的瞅了一眼。“难民,乞丐,每座城池外都有。”

“他们,吃不起饭?”殷顺有些惊讶的看着我。

我淡淡的道。“何止是吃不起饭?湖南大旱,颗粒无收,难民流离失所,只好跑到各大城门口乞讨,这些人是运气好的,好歹还活着来到这,十之八九都死在了路途上,饿极了就吃树皮,吃虫子,树皮啃光了,虫子吃光了,吃人也是有的。”

殷顺身躯猛地一颤,极度震惊的问道。“吃……吃人?”

“这有什么稀奇,饿坏了,什么都是吃的。”我扫过殷顺,只见殷顺若有所思的低下头。“湖南大旱朕是知道的,朕也拨下了百万两的赈灾款,可是场景确实如此的触目惊心!”

我默然不语。倒是二狗跟上一句。“环环相扣,到百姓手上的,总是少的。”

只见殷顺骑着马来到城门口,看着无数向他伸手乞讨的难民,看着还在嗷嗷待哺却饿的像猴子一样的婴儿。他翻身下马,从怀里掏出银两。

“拿去买点吃的。”

妇人看着手里的银两,眼眶猛地一红,她嘴唇颤抖着,立刻给殷顺跪下。“谢谢恩人!谢谢恩人!”话罢便叩头,连磕不止。

妇人的举动惊动了其他的乞丐,其他乞丐们纷涌而上,瞬间包围住了殷顺,殷顺脸色一变,他从怀里不断掏出银票银两,难民们开始还是伸手去接,到后来就是伸手去抢,殷顺大惊失色,掉头就跑,但怎能跑过成群的难民?

“救命!”殷顺大声向我呼救着。

“刷!”

寒光一扫。

只见二狗已从马上跃下,手中长剑猛地指向一名奔来的乞丐。二狗面露凶光,冷冷的说了声。

“滚。”

殷顺惊慌失措的爬起来,身上早已被弄得脏兮兮的。我走到殷顺身边,冷冷的看着他道。“你救得了一座城,你救不了十座城,你救不了一个省,你也救不了全天下。省省吧。”

殷顺初时正在嫌弃的拍自己的衣服,听我说完,似乎激动起来,他抬头看着我,一字一顿的说道。

“朕救得。”

“好,我拭目以待。”我回头又开始哼着小曲。“哦对了,进城不要说朕,说一次我就不给你饭吃。”

“行吧,朕知道了。”

衡阳城,落雁楼。

我们三人很快的通过了城门口的安检,来到了全衡阳最奢华的客栈。 雕檐映日,画栋飞云。碧阑干低接轩窗,翠帘幕高悬户牖。就连殷顺看了,也不觉为落雁楼的豪华啧啧称奇。

“哎小顺,你说走了这么久了。怎么没有个你的寻人启事啥的?”我坐在酒楼内,品着南方的米酿。

“皇上丢了这种事,哪敢乱说。哎对了,兄台,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是……”

“王正君。正人君子的正君。”我随口答道。

“好名字!一看你的父母就希望你未来当个正人君子,却不想着阁下竟然去做……”突然,殷顺看着我饱含杀意的眼神,硬生生的改了语气。“去做山贼这种高薪有前途的工作。”

“我没什么爹娘,这名字也是我师父起的。”我又喝了一口,咂咂嘴。“做正人君子太累,还是做小人来的舒服。倒是你,看你一副爱民如子的样子,怎么把这天下治理的这么差?”

“这也不是我的锅啊,我一登基,把持朝纲的就是东厂和宁王,今天听东厂的话,明天听宁王的话,说白了,我就是个傀儡罢了。”

“你啊,还真不适合做皇帝。”我笑了一下。“做头头的,不心狠怎么行。该杀的人要杀,该死的人要死。”

正当我们闲聊时,只见一群官衣侍卫走了进来,这群侍卫大约五六个人,腰别精刀,虎口上有老茧,每一位都是使刀的好手。他们径直走入客栈,也不点茶,也不点酒,只是随意的坐在桌前,四处扫视。

我眼见殷顺满眼激动的神情,短剑已经握在手里,直指向他的命根。他身躯一凛。

“别多说话。”我冷冷的看着他。

殷顺急忙点点头,随后有些萎靡的缩起身子。

带刀侍卫静坐了一会,随即为首的人打了个手势,几个人便一起退出客栈,仿佛没有来过一般。这时,我看着殷顺的眼神从激动慢慢化为平淡,最后只剩下无奈。

“那些是什么人?说谎了就要了你的命。”

“六扇门。”他有些紧张的说道。“是捕快的特殊旁支,是做机密情报的。”

我惊疑不定。“今晚现在这住,等到半夜再走,如果我们现在就走,就更引人怀疑了。今晚子时,咱们直接从水路到摘星楼。”

子时

“大哥,别睡在,再睡就睡到丑时了。”二狗慌忙的摇醒我,我睡眼朦胧的起床,然后慢慢松开睡在我旁边殷顺的绳索。

“我真的是一夜没合眼,大哥,你能不能睡得时候不搂着我啊?我很惶恐啊!”殷顺瞪着我道。

我满脸愧疚。“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下次我会注意的。”

正当我们三人准备离开的时候,突然只听房上瓦砾一阵颤动。我瞬间睡意全无,抽出龙泉剑。“有人!”

二狗神情也凝重起来。“高手。”

二狗一向惜字如金,看来这次的来者并非善类。我点燃了一个烛台,就在这时,窗口一道黑影闪过,我猛地回身,只见一把长刀已破窗而入,我猛地出剑回击,刀剑相交,火光一片。正在这时,又有五个黑衣人从窗口进入,两人包围二狗,三人举剑向殷顺砍来。殷顺不会武功,顿时在屋子中惊慌逃窜,但是奈何房间太小,躲无可躲,不出三招殷顺便已险象环生。

“妈的,动老子的钱包?”我怒从心中起,长剑一扫逼退刀客,转身一个跟头翻到殷顺身前,长剑刷刷刷连起三剑,正是“夺命连环三剑”。三剑精准无误,如蜻蜓点水般点破三人的喉咙,瞬间,鲜血从喉咙中喷洒出来。而另一边,二狗的剑法大开大合,勇往无前,不出几招便干掉了两名黑衣人。只剩下最初的刀客,持刀而立。

“你是什么人?”我问道。

“你又是什么人?”刀客冷冷的说。“我的目标不是你们,别耽误我做事。”

“妈的,你砍了他我跟谁要钱?你给我十万两,我马上把他送给你们。”我一脸严肃的说道。“一口价,不打折。”

“我靠王兄你不是开玩笑的吧?我就值十万两?”殷顺似乎对我这个定价十分不满。

“你一个商品你多什么话,老实墙角蹲着。”我嫌弃的道。

“哦。”随后,殷顺就到一个角落里蹲下了。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要钱?和阎王爷要钱去吧!”话罢,刀客举刀便砍,我此时立刻出剑,逼得他只能由砍便防,刀客只好收刀自保,就在这关键时刻,二狗早就绕到了刀客身后,一剑穿进了刀客的胸膛。

刀客死不瞑目。“二打一……不算英雄好…”

“好你妈个头啊,谁是好汉啊,老子就想赚点钱花用不用全世界都来阻止一下啊。”话罢,我很恶意的又补了一剑。

殷顺颤抖的爬起来,随后他来到刀客的身上摸索了一阵,最后只摸出了一个令牌,而这个令牌却让殷顺惊叫起来。

我捡起令牌,只看见牌子上写了个。“曹”字。

“这,这是东厂的曹公公的牌子……是东厂的人,东厂的人要杀朕……”他一下子慌了神,六神无主的坐在地上。

“这个牌子不会伪造吧?”我把牌子仔细看了看。

殷顺尽量冷静的说。“不,不会的,这个牌子是曹正川的私人令牌…这个死太监,等朕回到京城,必将你挫骨扬灰!”

“哇,你说你这个皇上是当的真的惨。江湖里的人要砍你,朝廷里的人还是要砍你。你现在想想看,是不是只有我不砍你。”我无奈的摇摇头。

“大哥,再聊一会就天亮了,咱们走不走了?”二狗看着我们道。

“嗨,早说啊你,赶紧上路,把剑卖了,咱俩也就两清了。”

【无双阁】

“有皇上的消息了?在哪?衡阳城?”白发老者激动的听着下属汇报。“拿刀!出发!砍他丫的!”

这时,下属似乎有些犹豫的说道。“可是,据六扇门的内线来报,皇上的身边有两位年轻的高手……”

“不就两个人么?”白发老者气的胡子都敲起来了。“咱们是干什么的?杀手机构啊!两个保镖怎么了,干掉啊!”

【摘星楼】

“啥??????两百万两????”

我震惊的使劲扇了一下殷顺的脸。“他是不是刚才说两百万两?我不是在做梦?”

殷顺揉着被我打疼的脸颊。“大哥!你做梦不应该打自己么?你打我干什么?”

“哎对不住,财神爷。”我激动的和二狗相拥而泣。“二狗,从现在开始,每顿吃饭,必须带肉,喝酸奶,绝对不舔酸奶盖!拉屎的时候用面巾纸,一次就用一包!咱们有钱啦!”

阴司像看傻逼一样看着我们。“那么,你俩卖不卖。”

阴司,摘星楼大掌柜。

“卖!”

随后我和二狗拿着二百万两银票,美滋滋走在大道上,跟在我们身后的是可怜兮兮的殷顺。我俩正在畅想着今后的美好生活,却不料殷顺突然拍住我的肩膀。

“喂,皇上大人,什么指示?你自由了,回见啊!”我开心的兑现了承诺,却不料殷顺拽着我的肩膀不放。

“我的天,皇上大人,你该不会有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吧?你爱上我这个绑匪了?对不起,皇上,小人直的很。”

殷顺似乎考虑了很久,然后很严肃的说道。“朕有一件事,还真的想请你帮忙。”

“不帮,再见。”

我转头便走。

“两百万两。”

“顺哥有何吩咐?”

殷顺坚定的说道。“做我的保镖,护送我回帝都!”

三日后】

“嘘,又来一帮。”我悄悄的说道。“皇上,你猜这次的是东厂手下的?还是宁王手下的?这两天,东厂来了两次,宁王来了一次,算起来还是宁王比较忠心。”

殷顺被我几句抢白,气的脸蛋红红的。“废什么话,能不能解决?”

我狂笑一声,拉着二狗纵身飞出。只见我们的马车外,已经被十几名黑衣剑客团团包围,我冷笑一声。“喂,你们是哪一伙的?我看看啊,我这宁王的腰牌和曹公公的令牌都能凑齐好几副快板了。”

黑衣剑客显然不像多说话,只比了一个手势。只见剑客们纷纷拔剑来刺。“保护殷顺。”我示意二狗道。然后一个人一个跟头翻了下来,长脸直刺三名剑客,那三名剑客立刻撤剑自保,我轻身而过,一记飞腿将他们踹倒在一边。随后立即抢攻,黑衣剑客只好将我团团围住,但我的长剑就像水流进石缝,无论他们的阵形多密集,总会让我伤上那么一剑两剑,久而久之,他们的伤口越来越多,行动也越来越迟缓,我终于大开杀戒,剑法再不留情,我侧身躲开一剑,反手就是一刺,一人倒下后,阵形马上溃败,他们迅速撤退,我也不乘胜追击,只回到了马车的车厢里。

“喂,第四批。我再考虑要不要加钱。”

“这一批是哪里的?”二狗问了一下。

“不好说,这一批的武功很杂,像是江湖上来的。”我摸摸下巴。“哟,说不定发现新品种了呢,宁王、东厂、江湖!可以啊,大兄弟,恭喜你,大满贯!”

殷顺冷冷的说。“我说你现在放尊重点!我可是你的雇主!”

“二狗,咱们撤。”

“别别别……少侠别走啊,哎,加五万加五万!……真的加,唉你看你这个人怎么那么不识闹呢。”殷顺马上谄媚的笑了起来。

“这还差不多。”正当我要吩咐殷顺捏腿时,马车突然停了。

我探头望去,发现二狗一动不动的坐在马上,仿佛石化了一样。

“二狗,闹哪样啊?”我跳下马车向前望去。

发现在我的正前方,是一个魁梧的老头,他怒目圆睁,眼睛睁得跟铜铃一样大,他持剑怒吼。“孽徒!还不跪下!”

“师傅?”我心中一震。只见在他的身后慢慢走出来刚才那批杀手,还有一个白花花头发的老头,这老头正是无双阁当家铁辰老爷子。二狗一向最听师命,听到师傅的怒吼,就赶紧跪在地上。

“我说花老头给我点面子把,这么多人在呢。”我试着讨价还价,却不想师傅却动了真怒。他长剑一扫,一股凌厉的剑气瞬间切断了我耳角的头发。

我知道,这股剑气也可以轻而易举的穿破我的喉咙。

“谷谦兄,你也不必动怒。”铁辰出来打圆场。“正君这个孩子,可能也不知道这么多事。”

花谷谦显然没那么好说话,他厉声质问。“狗皇帝呢?人呢!叫出来!”

我没做声,倒是二狗直接上车厢把殷顺拽了出来。殷顺大呼小叫的。“哎!你是我保镖诶!你干嘛呢!王少侠!救命呀我给你多加五十万两!”

我叹了一口气。

心道。“这一次,可不是钱能够摆得平的了。”

师傅大踏步走到我的面前,狠狠的给我一记耳光,这是我记事以来师傅第一次打我。我有些怒意的看着他。

“怎么,不服么?”师傅怒喝道。“这个狗皇帝,人人得而诛之?你在干什么,你在助纣为虐!你在残害天下苍生!”

我懒懒的道。“没这么严重吧。我就是保个镖。”

师傅看着我,大声道。“拿起剑,把这个狗皇帝杀了!”

我静静的没有动。

“你连师傅的话都不听了么?!”

“师兄。”二狗有些难过的走到我身边。“别惹师傅生气。”

“杀!”

我望向殷顺,发现他现在倒是平静了许多,他没有呼救,没有说话,而是静静的站立在那里,挺直了身躯。

“杀!”

铁辰、无双阁的杀手、师傅都在盯着我。我知道我下一个举动,也许就会崩溃了所有人对我的印象,说不定会让我命丧当场。

“杀吧。”殷顺自知求生无望,反而表现的更像个帝王之君。“剑快一点,别太疼。”

“咣当。”

我把长剑扔在地上。

“师傅,我动不了手。”

“师兄你……”二狗惊诧的看着我。

师傅怒极反笑。“你说什么?”

“师傅,你给我起名王正君,正是让我做一个正人君子,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要保护他。”我淡淡的看向众人。“谁要杀他,就得从我的身体上踏过。”

“哈哈哈哈”师傅狂笑起来,一瞬间像老了十岁,他抽出自己的长剑,面目抽搐着。“好,好!就当我没有你这个弟子!”

我闭目待死。

“够了!!”

长剑猛地一停。

只见殷顺走到师傅的面前,把长剑抵在自己的脖子上。“你要杀杀我好了。”他长叹一声,随即落泪。“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从来没有人考虑过我的感受?我不想当什么皇上!我不想治理什么天下!我不快乐很多年了,很多年了!”

“我母后逼迫我当皇上,群臣逼迫我当皇上,可是,有人问过,我真的想当么?真的适合么?”他怒吼道。“没有!从来没有!我想当一个画家,可从小母后就折断了我的画笔,他让我学儒术、学权势、学运筹帷幄!去他妈的蛋!老子一个也不想学!”

“我也想当个好皇上,可是我一登基,满朝文武,哪有一个听我的话?我每天看东厂脸色,看宁王脸色,到现在,还得被两边的人一起追杀!我也想亲民,爱民,赈灾款我克扣着自己的吃穿用度,拨了,全拨了!可是钱呢?钱呢!没了!没一分在难民手里!全没了!”殷顺咆哮着,随后又痛哭道。

“你们都要杀朕,可是朕又何罪之有??!!!”

“是制度。”我淡淡的说。“这个昏暗的集权制度,又怎么会有贤明的君主。以下瞒上,下再瞒下,蒙在鼓里的,却还是皇帝这个可怜人。”

在场众人听了,竟无一人说话。

师傅慢慢放下了自己的剑。

“师傅,我向你保证,他会是个好皇帝。”我看着师傅道。这时,一向乖巧的二狗也跑过来。“师傅,我也跟你保证。”

师傅情绪从激动到平缓,转而又有些无奈的叹了一句。“罢了,罢了!”

他拂袖而去,再也没理会我们。而他走后,似乎铁辰也没了动手的心思,因为我说过,想要杀他,必将先踩在我的尸体之上。

殷顺情绪平复了一会,看着我。“再往前几十公里,就是皇城了。”

“差点出事。演技不错。”我拍了拍殷顺的肩膀。

“那可不是演技!是真情实感!”他擦干眼泪,跟我辩驳道。

“去你大爷的,谁不想做皇帝!”

“我就不想!还有,你骂我大爷!你知道我大爷是谁么?”

“不想知道!”

“别啊!……你这样我很下不去台啊!”

三人打打闹闹,借着斜阳,伴着马车轱辘滚滚之声,渐渐远去。

(终章)

“传王正君觐见!”

我蹑手蹑脚的随着太监走进御书房。开门后,只见殷顺正在画画,见我到了,马上干咳一声。

“你们都出去吧,我和这位义士有话要谈。”

“是,皇上。”

我暂时还保持着鞠躬的身形,等到太监和奴婢一走,我就马上起身,像拎小鸡一样抓住殷顺的脖子。“喂,胆子大了是不!让我在大殿门口等了十分钟!”

“不就才十分钟么?你知不知道二品以下的官员至少要等我一个时辰!”他有些得意的说道。“哎对了,二狗呢?”

“他说他不喜欢富贵之地,而且他惹师傅不高兴,提前回去陪师傅了。”我大大咧咧的坐在桌子上,说道。

“那你呢?什么打算?”他笑眯眯的看着我。

“结账,走人,不然什么打算。”

“我这有更好的买卖你干不干?”他淡淡的看着我。“别去闯江湖了,不如来辅佐我。有钱花,有肉吃,有妹子睡。”

我注意到了,他在和我说话的时候,用的是我,而不是朕。

我颇为心暖的笑了笑。“谢主隆恩,不过这政治这事我可玩不来。”

“你玩的来。你不是说过么?从政要心狠,我就是心太软,咱俩合璧,天下无敌啊!”他兴奋的看着我。“怎么样,考虑一下?”

“我看是你身边一个值得信任的人都没有了吧。才想到我?嗯?”我笑了笑。“哎对了,你准备怎么对待东厂和宁王那边。”

他眼神瞬间变得冷厉起来。“我要让他们血债血偿,我准备先向东厂动手,等摆平了曹公公,东厂的势力就都由你继承,再来跟我一起搬倒宁王。”

“听起来很不错啊,不过实行起来恐怕没那么容易吧。”

“对啊!所以要你来帮我啊!”他一脸幸灾乐祸。

“那能赚不少钱吧!”

殷顺神秘兮兮的看着我。“东厂这边,一年至少这个数……来,附耳过来!”

“我靠!干了!”我兴奋的答应了。

有这么大的天下买卖,不做白不做啊!

(完)

(其实这不是真的结局,不过如果需要he的,到这就可以了。)

我冷冷的坐在书桌前,深更半夜,我只点了两盏油灯,在静静的等待。

这时,门突然被推开,一名魁梧老者坐在我书桌对面。

“一切还顺利?”老者沙哑着嗓子。

“顺利。他很信任我。”我淡淡道。“下一步我就要接管东厂的势力。老家伙,你想的这招嫁祸手段真的不错,他还真以为是东厂的人想杀他呢。”

“不能大意。”老者道。“下一步就是慢慢崛起你的势力,到时候,这个天下,还不就是我们的?”

“老谋深算。铁辰也被你蒙在鼓里吧。他还真以为你要去杀什么皇上?简直搞笑。”

“不要小瞧铁辰,他已经开始怀疑我了,等你稳定后,像个办法平了无双阁。我不便久留。先走了。哦对了,这是我派人从摘星阁给你弄出来的见面礼。”随后,他把物件一放,身形已然不见。

我打开盒子,里面赫然是一把龙泉剑。

“谢谢师傅。”

(完)

其实不想这么快结局的,但是因为明天不能更新了,也怕读者等的太久,就想着今天更新完得了,你们是不是该给考研狗一个爱的鼓励?本来还想写铁辰的女儿铁如水和王正君的故事,但是后来想想还是作罢。这个故事和我另外一个答案 刀的故事是一个世界观 里面也有相应的片段 比如摘星楼长剑失窃的故事,欢迎大家去品读!好啦 下一个就是武侠三部曲里的枪的故事,如果开头了的话,希望大家多多支持哦~

那咱们 就下一个 枪的故事再见咯 初步想写胖婶的故事哦~

有哪些关于「刀」的故事? - 知乎 我的刀的故事的传送门~

未完待续!想看后续的朋友们欢迎关注~评论的话会得到纠集厉害的更新提示哦!喜欢的关注!哼,你们不评论不关注我就不更新了= = 就是这么 傲 !娇!


(一)

关于我名字的由来,我问过我师父,师父说出家人要以内心美为真善美,容貌上的美是先天的,不该成为你高于常人的地方,所以我给你起名不秀,是想让你不以自己的过人的容貌为长处,能够安心在心灵上修行。


实际上师父那时跟我说的时候,我还没有对美和丑的理解,从我认识人开始,我身边的人都是男人,五岁之前我是没有见过女人的,这一点让我对女人的审美异常晚熟。并且我对自己的过人容貌也没有基本的认知,直到遇见了素素才让我第一次对美有了透彻的体验,不过那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我刚来寺里的时候什么东西又吃不了,十三岁的释得师兄告诉师父,大概我这个年龄只能吃奶,于是师父想去给我弄点人奶来,想来想去,决定在寺里找一个人下山去弄,师父召集了寺院里所有的八个和尚开会,大会整整进行了一整天,大家一致觉得出家人化斋时找人家要人奶太有失颜面,到最后因为对人奶到底是荤还是素的问题拉开了阵营,两边吵的热火朝天,颇有打算撸起袖子大干一场的冲动,最后师父及时终止了大会,并且彻底否决了用人奶喂我的这个提案。


师父决定用馒头来喂我,他把馒头嚼的又黏又稠混上菜汁放进我的嘴里,我没长牙之前的四个月里,一直吃着师父的反哺,导致那些日子里我的身体浮肿的透亮。


但最终我还是勉强的活了下来,并且在此后无忧的少年时光中,越长越结实。不过后遗症是,我如今每次看到师父那张皱皱巴巴的嘴,内心里总是会止不住的涌起波涛骇浪。


师父有时还会拿这事来说我:臭小子,你是我一口一口喂大的,还嫌我脏,快去,把我马桶倒了。


我对师父说:饭是你喂的不假,但都是我自己一口一口吃,一下一下咽下去的,屎也是你自己一泡一泡拉的,你得自己倒掉。


师父显然没听懂我的意思,他瞪着眼睛,脸色像是吃下了几颗辣椒,他用食指指着我说:你现在大了,这样跟我顶嘴,当时你小的时候,我喂你屎你也未必知道。


我心想师父说的有道理,如果当时他喂我的是屎,或许我吃屎也能长到这般大。但师父喂我的是馒头,所以我应该要感激他,因此给他倒马桶也是应该。我没再说话,默默的拎着马桶走出去。


师父点了点头,微笑着看我,脸上露出一副喂人吃屎的得意表情。


显然师父就是这么一个懒惰的人,每天早上他把我叫进房间里,跟我做一场关于谁倒马桶的辩论,每一次的结局都是我妥协帮他倒掉了马桶,倒不是我说不过他,我习惯于在与人辩论的两句话过后就感到厌烦,我的逻辑总是超前于师父,师父又总是胡搅蛮缠,以至于我们的论点对于对方来说都是诡辩。


说我逻辑超前,是有根据的。比如有一天师哥从院墙的洞里掏出了两颗鸟蛋,拿给我看,说要把它们孵化养大。我立刻意识到这两颗鸟蛋如果孵化出来,就会变成两只小鸟,两只小鸟可能是麻雀也可能是斑鸠,不管是什么,它们长大之后都能学会飞,它们飞起来就会不知道分寸,或许是因为争食或许是因为嬉闹,它们会在摆放贡品的桌子旁玩耍,而那张桌子上有师父每天要拜的琉璃观音像,这两只小鸟一不小心就会把它打翻,所以在我的意识里,为了观音大士的安全,这两颗鸟蛋是留不得的。


于是我跟师哥说,快扔掉这两个鸟蛋,它们会得罪观音大士。师哥皱了皱眉头,显然他并不相信,而且认为我在胡言乱语。


事实证明我的话是有作用的,几天后当我失手打破了琉璃观音像,师父把我绑在椅子上打的时候,师哥捧着鸟蛋跪在师父面前大声痛哭:师父求你放过师弟吧,这都是我这两颗鸟蛋的错。


大我五岁的师哥释觉是个实在人,鸟蛋事件过后,他正式成为我的崇拜者,拿我当先知。他曾经是我武功的启蒙者,可是在我三岁那年被我打败。我们之间的那场比武谁都不记得,比较流行的说法是——师哥和我对峙了半天,决定用一招背后擒术拿将我制服掉,他闪转腾跃,一瞬间就来到了我的背后,年少的我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被他勒着脖子不能动弹,危难关头,我身生异象,光芒四射,小臂使出巨力,将师哥一个过肩摔重重摔倒地上,砸出直径三尺的坑,烟尘散去,师哥七窍流血,经筋寸断。


在我与师父的马桶辩论中,师哥总是护着我,他跟师父说:拉屎这事你不要总提,我们好端端的出家人,为什么总跟屎尿屁过不去呢?


师父说:为什么不能说,你没见自古以来文人们说的东西都是眼睛看进去的,耳朵听进去的,鼻子里闻进去嘴里吃进去的,你看眼睛挤出来的是眼屎,耳朵里面是耳屎鼻子里面是鼻屎都是屎,从这些器官里出来的东西人们怎么不说?我就是要说那些人不说的东西。你是我的大徒弟以后要时刻准备着把我的话记录下来,等我死后,像孔子那样,把我的语录写成书,一本与《论文》媲美的哲学书!


我跟师父说:师父你说这些可以我们不在意,再怎么下三滥到你嘴里都是哲理。可是你自己应该倒得屎,为什么偏偏让我倒呢?


师父说:为师这是在教你们。你看私塾里面的先生教书,都是先让学生们把古文背熟于心,等他们长大了再去自行理解。我让你们去倒马桶,是让你们多接触屎,这样你们就更加接近我的哲学思路,等你们长大了,对此有感悟了,就自然明白我的用心良苦了。


我和师哥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直到现在,早已离开师父多年的我才意识到,这场旷日持久的倒马桶拉锯战中,我的中心思想原来一直很简单——自己拉的屎,跪着也要自己倒掉。同时我也明白了师父所想要表达的真正含义——所谓哲学其实并不神圣,它就像马桶里的传销,思想里的屎。他让我倒掉的屎,实际上不是他的屎,而是很多人的屎,重要的是,在我经历了所有这些人思想上的胡搅蛮缠之后,我还能安静的把它们倒掉,所谓万屎丛中过,片屎不沾身。

(二)

少年时代,我和师哥最好的朋友是素素,我问过师哥觉得素素怎么样,师兄说素素是个傻逼。


我有时会在下雨天的时候想起素素,雨珠从庙宇的瓦檐上掉下来,把地上的大理石砖砸出了大坑,师父老骗游客说,这是寺里僧人练功时扎马步踩出来的,我看着那些石坑,就想起来素素走的时候这些坑还很小,现在看来素素已经走了很久了,这些石坑骗不了人的。


念经的时候我问师父:爱情是什么?


师父说:去你妈的,又不好好念经!


不像我读的书里写的那些大师一样,师父总是对我的可爱问题感到烦躁,他觉得一个好的僧人就好好念经罢了,老想那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干嘛,从这方面我就觉得师父成不了弘二法师那样的大师,他充其量只能做一个终日念经的和尚。对于我的问题,我从弘二法师的书那里得到的标准答案是这样的——


弟子问大师:爱情是什么?


大师说:爱情是含情脉脉,也是欲盖弥彰,爱情是相敬如宾,也是缠绵悱恻,爱情是一念成佛,也是滴水石穿,爱情是最美的情感,也是最深的罪孽,爱情,就是你对我好,我对你好。


素素在寺里的时候,我是她最好的朋友,那时我们才七岁,之间无话不谈。


素素跟我说:我真是受够这个地方了,这里面都是和尚,每天都念什么狗屁经文,烦死了。这里没有好看的花草,都是破雕塑破石碑,师父门口的两颗银杏一年只有一半时间有叶子,你说我呆在这还有什么意思。但是我又不想马上走,释觉在这里,我只要看到他就很开心,不管什么破地方只要有他我就能忍受,但是这破庙不行,我以后要带他出去,去长安跟他结婚!


素素说这些话的时候,先是低着头抱怨,说到释觉,她又仰起头看着天,笑得眼睛里全是星星,她笑起来真好看,像是一朵灿烂的向日葵。


想到向日葵,我摸了摸口袋,对素素说:我这有瓜子,你吃不吃?


素素是五岁的时候被师父带进寺里的,关于素素的来历,师父从来不说,她像是从天而降一般,出现在了我的生活里。


素素长得很可爱,头上扎了两个羊角辫,有两颗小虎牙,笑起来花枝招展。刚来寺院没几天,寺里的和尚都喜欢上了这个小姑娘,对她问这问那,又是逗又是关心的,那时候寺里所有的风头都在她身上,这让一直是寺院的中心人物的我感到颇为不爽。


于是五岁的我把素素带到了许愿池旁边,告诉她闭上眼睛许愿,然后一把把她推了下去。但被当时十岁的释觉当场看到,他立马冲了过去,把素素从池子里拽了出来。

我站在一旁冷冷的看着,为自己的计划失败感到不快。


素素实际上并没有呛水,她睁开眼看见正在给她做人工呼吸的释觉,当场就尖叫起来。


很久以后素素跟我说,当她第一眼看到那个正在吻她的男人,自己的心就立刻为之停顿了一秒。素素说她就是那个时候对这个叫做释觉的和尚托付了终身。


把素素推进池里的这件事,使得年仅五岁的我受到了异常严厉的惩罚——我被师父罚关进小黑屋十天,而给师父倒马桶这件事就没有人干了。仅仅过了两天,素素就哭天喊地的求师父放我出来:师父,求你了你就让不秀出来倒马桶吧,你的马桶太臭了!我实在是受不了!


师父不得不又把我放了出来,出于对素素为我求情的感谢跟之前行为的愧疚,我对素素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很快,我们就成了寺里最好的朋友。


与师哥一样,素素对于师父每天都让我倒马桶这事感到不解,她的关注点在于——马桶这么臭,为什么不拉到厕所里。师父给素素的答案是:屎拉进马桶里,和拉进厕所里,是不一样的。屎存在的意义是被人倒掉,屎在你身上游离寻找出路,带着你的体温和体液,离开了你的身体,把它倒掉是你对于它的尊重,这对于它也是一种庄严的送别仪式。


素素听的似懂非懂,师父接着说:我让不秀去倒马桶,是想让他理解这个倒马桶的意义,他和我们常人不一样,多拎拎屎对他有好处。


这是我第一次从师父嘴里听到我和常人不一样,也是第一次听到倒马桶这件事的对我有好处,这令我记忆犹新。以至于我在多年后与人比武,一招绝学用完对方扑街的时候,我还是会想起那个下午,师父道出秘密的那一刻,面容勃发,仙气扑面,我呆立在那里,仿佛看到了多年后闯荡江湖孤独求败的自己。


当天晚上,武林盟主十三姑疾死,第二天,消息传遍中原,天下大乱。

(三)
我跟师父说:师父,我要学剑!

师父说:你要学什么剑?

我说:我要学这世上最强大的剑法。要快,像风像落瀑,招式一出剑已入鞘,敌尚未动脸颊那缕长发已飘飘掉落;要猛,力拔千钧气盖世,将那奸人贼子一剑削成两段,将那残兵余党心肝吓破了去;要柔,耍起来如丝如绸,从袖口里藏进去从手掌上刺出来,一袭白衣叫那女侠客女弟子如痴如醉。那越王剑那夫差剑那鱼肠剑那干将莫邪剑都不如我的剑,我的剑有火有岩浆,拿出鞘光芒万丈,舞起来天地动荡!

师父说:傻逼。

我说,妈的,我就知道跟你这庸俗的和尚学不到什么东西!

师父说:我问你,你可知学这剑法有何用?

我说:当然是行侠仗义,救人水火,降妖除魔,匡扶天下!

师父说:这样的剑法我教不了你,不仅我教不了你,这天下的人都教不了你。

我说:我不信,武当派岳子群剑术睥睨天下,他教不了我吗?衡山派莫小凡独创衡阳剑法天下无敌手,他教不了我吗?峨眉的一绝师太朝廷的展护卫此等一顶一的绝世高手,他们皆教不了我吗?

师父摇摇头:他们皆教不了你,能教你的是那一屋子的经书。师父指了指我身后的藏经阁。

师父说:你若想救这乱世里的黎明百姓,就去读那里的经书,读完典籍读小乘,读完小乘读大乘,你要的剑术全在里面了。大能千百次锤炼出的经验,圣人毕其一生的参悟,这世间百态,这宇宙间的真奥义,他们会教你如何御你心中之剑,什么时候你的心中之剑能劈,能砍,能曲,能缩,能入定,能游离,能金光万丈,能古井无波,你这剑术就大成了。

我说:心中之剑?

师父说:心中之剑。

我说:骗人,那些个书读完,我连拔剑都学不会。

师父说:这世界上最好的剑便是不出鞘的剑。

江湖上的剑客多如牛毛,在这乱世里趟一把浑水的大有人在,他们一身蓑衣,长袖飘飘,把头埋进斗笠,双手抱胸夹着铁剑行走在官道上,山林里,十里八乡的集市上。而我,一个真正的绝世剑客,却只能隐匿于深山里的庙宇,终日书卷作伴,韦编三绝,空有一身天赋得不到施展。

我把这些说给素素听,素素一脸不屑的看着我:就你?

素素的反应让我觉得颇为难过,一直以来我都以为自己是她的大英雄。我鞍前马后,我遮风挡雨,素素就是我的可人,是精灵,我是绿箭侠罗宾汉,是王子史莱克,是野兽亚当,当坏心肠的女巫来伤害她的时候,我就会拔剑出鞘,彼时我身披黄金铠甲,攥着手里金光万丈的龙吟剑,把素素护在身后:姑娘你别怕,少侠我来了,哪里来的老妖婆,让我宰了她!

素素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呐,就多吃点饭多长个,以后跟着我行走天下,当个小跟班岂不快哉。

我说:去你的,我一盖世大侠怎么能当你的小跟班,不理你了!

素素说:别生气嘛,走,跟我一起看释觉师兄练功去。

素素一说到释觉,我就更生气了。这个在我整个年少时期作为我情敌存在的人,我一直都想跟他来一场男人间的决斗,虽说我在三岁那年已经将他打败过一次,但之后师父安排他学武,我学文,他的武功精进的十分厉害,我已经很难轻易的打败他,这使得我觉得自己的处境异常难堪,倒更坚定了我成为一代无敌剑侠的愿望。

我对素素说:你自己去吧,我要去练剑了。

每一个剑术高手的第一把剑都是木剑,有桃木的,松木的,檀木的。剑客的比拼从练剑入门阶段就已经开始了,出身好的剑客多用上好的桃木,木材坚硬顺滑,暗红色的剑身,剑柄上镶上或多或少的宝石珍珠,末端五彩的流苏垂下来又奢华又漂亮。到了进阶阶段,有了自己的铁剑就开始比剑锋,剑脊,剑茎,剑缨,剑穗,剑鞘,从颜色比到材质,从产地比到价钱,这里面的学问越来越大。

而今又恰是这乱世当头,剑术大兴,出门就要拿剑,动不动就是仗剑走天涯,当一个说走就走的剑客,世界这么大,我想去耍剑。成为剑客的人越来越少,成为侠客的人越来越多,成为游客的人就更多了。

我去找师父:师父,你给我做一把好看的木剑吧。

师父说:你为什么要一把好看的木剑。

我说:因为我缺一把好看的木剑。

师父递给我一根黑乎乎的东西。妈的,搅屎棍。

我说:师父,这特么不是木剑!

师父说:它是木的,怎么不是木剑了。

我说:这分明是一根搅屎棍!

师父说:你就把他当木剑好了。

我说:这木头这么丑,我怎么好意思拿的出手!

师父说:你练的是剑术,又不是木头。心中有剑,术里有心,哪里跟你手中的木头有关系了,你若有心练剑,什么样的木头你都当用心去练。

我:可是师父……

师父:好了,不要再说了,赶紧去练吧。练完把剑还回来,我还要用呢。

这哪儿成啊。我想,我一盖世剑侠,将来有一天行走江湖,成为武林中那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哪里的剑客我没比试过,皆是三招之内被我砍掉发髻,俯首认输,天下的客栈酒馆,楼阁庙宇,明月大江,莫不在传我的名人轶事——有一剑侠,面目英俊,为人低调,江湖上三招之内无敌手,打败了使暗器的武林盟主孔一打,一战封神,又悄然匿迹于江湖,甚是剑圣神仙风范。

却不料临最后被人翻了旧事,这剑侠,原来是用搅屎棍子起的家,遂得名搅屎棍大侠。这一世英名,得,全都毁在搅屎棍身上了。

剑圣之路上的第一把剑,可得慎重考虑。

(四)
师兄释觉练功的地方有兵器,我决定碰碰运气,去找一把好剑。

那里是一座后花园,我发现素素正撅着屁股透过门缝往里面看,素素撅着屁股的样子真好看,虽然当时的我还很年幼,身体内一些激素类的物质还是刺激我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噼里啪啦的声音从园子里传出来,像是师兄们正在用兵器对打。我悄悄走到素素身边说:素素,想不想跟我进去看看?

素素被我吓了一跳,她眨了眨眼睛,说:想。

我领着素素到了后花园墙外的一角,顺着假山偷偷爬了进去,师兄们正在一片开阔地专心的练着兵器对攻,素素藏在花从里猫着腰一眼不眨的盯着释觉师兄。我朝着放兵器的架子上望去,那里斧钺钩叉刀枪戟应有尽有,唯独没有剑。

原来剑都被师兄们拿去练了,这剑术盛世,其他兵器都被冷落,连和尚都开始练剑了。

本来武林里是十八般兵器,包罗万象。可自从武林盟主十三姑用剑打败大刀李背阳坐上了交椅,就开始在江湖上推崇剑术,说什么剑乃兵家鼻祖,没有无上剑术就没有新中原,要坚持以剑术为主,多种兵器法术共同发展的基本兵器制度。江湖上用剑的人越来越多,研究剑的人也越来越多,剑超越于其他兵器逐渐成为一门大派。

不过十三姑在将自己的剑学发扬光大之际疾死,她的丈夫,暗器孔一打立刻上任,之前的十三姑旧部尽数遣下泰山,新的心腹走马上任,其中缘故,江湖上的各门派也都猜得出一二。这变故使得天下大乱,武林盟主的地位被一用暗器的占去,天下侠客英雄自然不答应,揭竿而起,想分武林天下一碗羹,原本好好的武林盛世,现在乱成了一锅粥。

不过这些当时我是不知道的,我只看到庙里来去的剑客越来越多,那各式各样的剑晃得我眼花,那剑客的潇洒装束使得我仰慕。不知何时,我便开始梦想成为一名行走江湖的剑客。

后花园里的师兄们练起剑来花里胡哨,尽是些撇脚的功夫,当真浪费了手里的铁剑。我准备去别处再寻一寻,我拍醒了正看得痴迷的素素,拉着她一起到了庙里的兵器阁。

说是兵器阁,实际上就是一个放兵器的小杂物间,年代久远的小扇门上冠冕堂皇的贴着几大字——兵器重地,禁止入内。

这几个字的作用就好像告诉我和素素这样的小孩子里面很好玩,快来探险吧!就好比告诉狗内有骨头禁止入内,告诉猫内有鱼干禁止入内。负责任的说,小孩子的好奇心就像成年人的性欲一般难以克服。

更何况我来这里不只是探险,我来是真切的想找一把剑。

吱呀——门被缓缓的推开,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踮着脚尖进入了一片黑暗。

昏暗的屋子里只微微看得清楚里面的摆设,铺面而来的是浓重的铁锈味,各式各样的铁质兵器悬着,挂着,靠着,摆着,躺着,扎着,大到几尺半径的流星锤,小到手掌大小的手里剑,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闪着冷锋的,突兀扎手的,不起眼的和奇形怪状的。我和素素从没见过如此多的冷兵器,顿时都有点眼花缭乱。

我眼睛盲目的扫向屋子的各个角落,小小的房间里堆满了东西,唯独一隅,空荡荡的只摆了一个小桌子,桌子上是燃过许久的香炉,顺着朝上望去,一把古朴的剑单单挂在墙壁上,落着些灰尘,外观看起来虽不起眼,但比起那些随意堆在一起的兵器,这把剑显然要有着更高的待遇。

显然素素也注意到了这把剑,她推了推我:不秀,这把剑有点怪。

我说:是的,这把剑这么但拎着挂在墙上,肯定是这屋里最贵重的兵器。以我多年读武侠小说的经验来看,莫非是一把传世宝剑!

素素赶忙拽我:快!不秀,我要那个大宝剑!

不着急,这把剑是我的。我走了过去,爬上了摆香炉的桌子,一抬手把剑取了下来。

剑身不重,拿在手里可以说轻盈,古铜色的剑鞘装饰不多,是最普通的样式,有一种年代的沧桑感,剑柄上的流苏剑穗呈出一种陈旧的暗红色,微微一震,灰尘顺着从窗口破洞里钻进的光线飞扬起来。这一切的现象都在预示着——这是一把传世的剑。

住手!

门开了,师父站在门口。

不好,被师父发现了。素素被吓了一跳,有点不知所措。

师父,这把剑,我要了!我双手持剑,把素素护在身后。

师父看到了我手里的剑,说:谁允许你们进来的,快把手里的剑放下。

我说:是我们自己进来的,师父,这不是有把剑吗,我不用那个搅屎棍了。

师父说:你可知这剑什么来头吗?

我说:看样子只是把普通的剑,我先拿去用用,等剑术大成了再还回来。

师父说:普通的剑?这剑可不是你小孩子能玩的。

我说:哦,那师父您倒说说这剑什么来历?

师父说:没到你知道的时候。

我说:那我不必知道了,且先收下了。

师父摇了摇头。

你手里的剑,可不是一般的剑,来历你不必知道,此剑认人,只有天生麒麟之才方能拔剑出鞘,你且试试能不能拔的动。

我说:果不其然,是把宝剑。

师父说:这剑已经很久没有人能拔得出来了。

我说:这么一把认人的宝剑,你怎知我拔不出。

师父说:我不知,你试试便知。

我看了看手中不起眼的剑,想起了江湖上流传的传奇故事,武侠小说里写的英雄之才,莫不是在不起眼的洞府,山谷,古壁,乞丐,浪人,扫地僧那里得到了传世奇兵或者无上武学,从此走上习武之路,成为顶天立地的盖世大侠。我已能想象出我手持剑柄,右手生出巨力,周身发出光芒,剑缓缓出鞘,金光漫漫,发出龙吟之声,方圆十里地动山摇,玄脉出,天惊雷,地狂风,异兽现,天地异象,万物朝拜!一个麒麟之才就此诞生!

身处其中亲眼见证的师父颇感自豪,右手捋胡,哈哈一笑:你小子,我早就看你不凡!素素欢呼雀跃,扑到我身上对着脸颊就是一吻,不秀你真厉害,你就是我的大英雄!

从幻想中醒来,我嘴角带着一丝微笑,右手缓缓搭在剑柄上,扎了一个结实的马步,运全身之力,攥紧了剑柄开始使功。

这大千世界,你怎知我不是那大英雄!

漫长的寂静。

剑纹丝不动。

我又一轮发力,用尽双手力气。

半柱香的时间,剑像被凝住了一样。

我憋红了脸,双臂微微发抖。

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我松开右手,垂下了手臂。

这剑,我拔不开。

师父走近来,从我手中取下了剑。

看来这剑不属于你,听师父的话,好好读经书,别练剑了。师父把剑又挂回了原处。

我有点不敢相信。我满心以为只要拔出这剑,从今日起我一剑法奇骨,武学天才就要昭示于天下,苍生欢呼雀跃,我就是那拯救世界的大英雄。可这剑不认我,我这剑圣之路还未开始,就被鉴定为平庸之才,拿不了那第一,成不了那传奇。

我突然失落到了极点。

一个人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在最自命不凡的年龄,就得知自己是那芸芸众生中的一个,苍天大树上的一叶,苍茫大海上的一舟,将平庸的过完这一生。在未曾努力过,为梦想奋斗过的年纪,就没了希望,失去了人生那最美好,朝向第一的动力。

我想起了师父曾对我说,我与常人不一样,如若真是那样,我就算当得了剑侠,也成不了剑圣。

成不了剑圣,练剑又有何意义。

我不懂,想去问师父,师父已经走远。

素素走过来,拉了拉我的手说:不秀,拔不开,说明这剑不是你的,你再去找,这世间一定有一把剑,你拔的开,别人拔不开。

(五)

为了惩罚我和素素擅闯禁地,师父把我们关进了小黑屋。


再次回到了我熟悉的小黑屋,不过这次是跟素素单独呆在一起,从某种程度上,对我来说反而是一种奖励。我喜欢素素,喜欢跟她呆在一起,就算一辈子都在这小黑屋里,我也愿意。


素素可是不这么认为,她喜欢的人在外边,是比她大三岁的释觉,所以她更想呆在外边。于是理所当然的,在素素被关进来的那一刻,她就一直扒着窗户哭着喊着求师傅,声嘶力竭地像个泼妇。说来也奇怪,我和素素都是在这么一个连泪腺都控制不住的年龄,却都对爱情有了超乎成年人的执念。


释觉果然是我们的好师兄,他在后山偷偷烧了野鸡,在窗户缝里给我们塞了进来,烤鸡包着荷叶也遮盖不了的香味立马止住了素素的哭声,她拽下一条油滋滋的鸡腿,边啃边夸赞师兄的手艺。看着素素吃的这么诱人,我拽下了另一根鸡腿,可是我无论怎么品尝,都比不上素素吃起来狼吞虎咽无比满足的样子。


后来素素告诉我,这只鸡是她这辈子吃到的第二好吃的东西,因为是释觉做给她的,我问她那第一好吃的东西是什么,素素说,是释觉的舌头。


关于我们作为出家人吃肉这件事,在寺庙里早已是公开的秘密。十数个出家人守着古迈的寺庙,定居在一座荒凉的山头,如果日常的吃食只是青菜榛果,那这样的生活跟野鸡就没什么区别。按照师父的话说,我们不做苦行僧,只有吃饱了有力气,才能修身养性。


于是从我记事起,寺里就养着猪和鸡。肉有了,问题是出家人是不杀生的,师父也觉得这不好办,按理说,如果吃到嘴里的肉都是已经死了的肉,不算杀生,可以偷偷摸摸的吃掉。可是为了吃肉把养的猪和鸡杀掉,肯定是犯了杀生大忌。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等猪和鸡自己死掉,我们再吃它们的肉,这样就不算杀生。可是即便如此,家畜们死得速度还是赶不上我们想吃肉的速度。


有一段时间寺里好久没有死猪和鸡了,一个个面黄肌瘦的和尚晚饭时间都端着豆腐汤蹲在猪圈和鸡圈的周围,满面愁容的看着,现在想想,这种行为说是叫等死一点也没错。


不一会儿,小黑屋里散落着被啃得干干净净的鸡骨头,我躺在草垛上打着饱嗝,师兄坐在窗口陪我们聊天,素素擦了擦嘴,正襟危坐,细声地问释觉:师兄,你说师父要把我们关多久?


释觉说:这不好说,或许三天五天。


素素说:啊,这么久啊。


释觉一副老成的样子说:是啊,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就在这里边待过几天,那年

头我连烧鸡都没得吃,真是寂寞死我了。


素素起身趴在窗沿上,小心地说:师兄,你带我离开这里吧。


释觉说:我连门都打不开怎么带你出来。


素素说:不是带我出来,而是带我下山。


我一个打挺坐了起来:素素你下山干嘛?


素素说:我要离开这个无聊的鬼地方,跟着师兄闯荡天涯,怎么,小跟班,你敢吗?


我说:有什么不敢的。


释觉有些下不来台,说:就我们三个,怎么在江湖上生存?


素素仰起脸说:你有武功怕什么,你打猎,我看家,不秀呢,就去砍柴好了。


释觉说:我们三个人像什么话。


素素说:等我们长大了,咱俩就结婚,再给不秀找个好人家。


我说:凭什么……


不行,等再长大些再说这事,释觉打断我说。


释觉翻身跳下窗台,匆忙走了。


我读过很多武侠小说,看过郭靖在七怪徒下,偷偷跑取悬崖顶,学得丹阳子武艺,虚竹无名小僧,下山误破珍珑棋局,得无崖子一生内力成为逍遥派掌门,却从没想过自己远离师门。人常说,山下就是江湖,遍地都是剑谱,可满天都是刀剑,成为大侠的机会这么多,可一不留神就得蹭掉脑袋。


素素是铁了心的要下山,在小黑屋的几天时间,她一直念叨着这件事。我想素素要下山,我是一定要跟她一起去的,她那么漂亮,万一被坏人看上,那就不好办了,我得下山保护她。可是一想到自己要下山,心里就悬得慌,山上是片没有桃花的桃花源,整日没什么大事,可以不担心会有危险。可也无聊的紧,更何况师父每日逼我在藏经阁念书诵文。


我跟素素说:素素,你倘若想下山,我就陪你一同去,你不会武功,遇到坏人欺负你,我就拿剑斩他,你渴了饿了,我就去烧柴做饭,山下这么多你喜欢的景色,我陪你一同去看。


素素说:那你能叫上释觉一起下山吗?


我说:等我们出去,我去劝他。


漫长而又短暂的五日,师父打开了小黑屋,叫我们出去。


我看他一脸微笑颇有种把关禁闭当作奖励的脸色,顿时心里想骂他。


师父好像看透我心里的想法,说:勿要骂我,这是修行。


我不想理他,想他明日就漫山遍野找不到我们急得焦头烂额,我就觉得痛快。


我立马去找了释觉,威胁他说如果不跟我们走就把他偷吃贡果许愿池里撒尿扣掉罗汉脚趾头的事说出来。


他面的很,骂我一声卑鄙,转身就去收拾盘缠。


第二日五更,天还未亮,三个小身影翻出院墙,往山下跑去。


不一会儿,三影返回,对着庙门叩首一拜,再次转身,悄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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