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人去世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此題並沒有故意讓大家回憶傷心事的意思,希望大家不要誤解。

相關問題:第一次看到親人的遺體是什麼感覺?


以前很怕鬼,可是現在希望真的有鬼。


到今天為止,我都要好好誇誇你。
真堅強啊,姥姥。
你昏迷過,鬧小脾氣不吃飯過,你用我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和無力下去。夏天我告別你的時候,你還做紅燒魚給我吃,我說了多少次要跟你學做飯也沒學成,但是還好隔代遺傳你做飯的天分能還原一點點你的味道。秋天我給你打電話的時候,你還說你只聽我的話好好吃飯好好吃藥,我說快要考試了你還說我能行,我都知道你下一句要說「你打小就這樣,一到考試就緊張」,你真傻啊,沒心沒肺成我這樣何嘗害怕過考試,不過為了聽你年年不變的這幾句話。冬天你接不了電話,我發跳舞的視頻給你看,你還說我扭的最好看,那時候哥哥帶著女朋友回去看你,合照里你變黑了好多卻在笑,我羨慕的不行。春天我回到你身邊,結結實實被嚇了一大跳,你在床上瘦成一小團話都說不出來也動不了,跟你聊天說起想紋美瞳線你卻還是搖頭努力說不行,我開心了好久,一度想著天天跟你磨嘰整容抽脂來逗你說話。
我剛回家的時候,你吃飯吃的不錯,火腿罐頭塊放進蛋白粉粥里,哄著你的話一小碗能吃的很乾凈。有一次你說想吃朴家面,我和爸爸開車去買,加完調料我偷偷嘗了一小口,嗯好吃你會喜歡,拿回家之後你居然吃了兩碗,媽媽和我開心的逗你半天。你最心疼我,這算是軟肋吧,所以每次哄你吃飯都跟你說你不吃我就不吃了,你就會乖乖吃好多。每次看你吃飯都想起小時候在哈爾濱的八樓,床挨著窗戶,陽光真的是金燦燦的呀,撲簌簌的落在床上,你煮了一鍋螃蟹,各個都是膏肥黃滿。那時候哥哥他們去北京玩,家裡只有我們倆,就肆無忌憚的吃螃蟹,你把蟹黃和蟹腿給我吃,蟹膏和蟹肉自己吃,吃了多久也不知道,最後手指都被湯水泡的皺了。真是我最好最幸福的記憶之一,閃閃發光的,像那天的陽光,和鮮亮亮的反著光的橙紅色蟹殼。大概這就是為什麼一直到今天我都不愛吃海鮮卻對螃蟹有近乎偏執的熱愛。這種句式和比喻真沒文采,像小學生的手筆,但我知道你不嫌棄。從小寫東西就不好意思被人看,卻只敢給你念,也相信你能懂我一大堆亂七八糟的引用,沒完沒了的比喻和莫名其妙的矯情。後來的初中高中每篇作文都複印給全學年傳閱,我卻還是只願意給你一個人讀,也相信只有你一個人懂。
這兩天你吃不下去飯了,喝了很久的湯水了,可是最後你連湯水都喝不下去了。
你真的好堅強啊,醫生說你都過不了年的,但是你挺到了初二呢。真的好厲害呀。親親你。
你最後的衣服,你大概不太喜歡,你是喜歡藕荷色的小公主呀,幸好帽子是粉紅色的還帶蝴蝶結,不然你會不開心吧。
真奇怪我明明不太想得起來以前的事情,這時候卻止不住的想起來,是你按了播放鍵嗎,真淘氣,但是真好啊。
我為什麼這麼熱愛剪刀手啊,赫赫姐說這是一個時代的烙印,但對我來說大概不是。小時候我真笨,比不明白剪刀手,你抱我在你腿上,我還傻乎乎掰著手指頭,我哥蹲在你旁邊比著剪刀手,哪個煩人精非得這會兒照相,看起來我要蠢死了。我在你懷裡學會這個手勢,心切地向所有鏡頭彌補小時候的傻,炫耀你教會我的東西。
我沒有睡午覺的習慣,但是每次在你身邊躺下,不用太久我就能沉睡。我睡眠一直很淺,也好亂動還總是做噩夢,但是在你身旁睡的覺,每一次都香甜安靜到不想醒。
減肥的口號從小喊到大,每次回家跟你說我胖了這頓飯不吃了,你都跟我說,哎呀你這個身高135斤正好。135什麼135,全世界也就你覺得我135還美得跟天仙似的。
小學時候家裡是橘棕色的皮沙發,隔上半年你就要里里外外刷一遍,我拿著小刷子小抹布小盆子跟在你屁股後面,把皮子褶皺的地方從黑灰色刷回原來的橘棕色。那時候還要寫日記,100字就夠,我腦抽非要寫你投抹布,說你把抹布放進泡沫水裡懟了好幾下,還不會寫懟,用拼音代替,傻得可以可以。
你做的菜太好吃,你做的速食麵都是人間美味,我沒吃過任何一個自稱廚藝好的人做過一頓那麼好吃的速食麵。到現在都想知道雙煎土豆絲怎麼才能不糊鍋,可惜再不能問你了。泡汁茄饃只在你手下吃過,酸酸甜甜的,美食菜譜APP上沒有這道菜,好想吃,可惜再不能問你了。燴饅頭只有你做的出精髓,白菜不生饅頭不潮,我做的總差點感覺,可惜再不能問你了。有次吃俄式西餐被一道檸檬煎大馬哈魚咸到不行,才想起來你就連做紅燒都是鹹度剛好,可惜再不能問你了。
我想起了這麼多,我的眼淚都在哭,可是我不說希望你回來。我見過你病痛虛弱,見過你委屈賭氣,這一切我都不想讓你再重來一次。
你喜歡花,燈籠花和桂花開花的時候你好像也開花了一樣,美得厲害。喜歡古裝劇,小時候跟著你看了多少集鐵齒銅牙紀曉嵐和康熙微服私訪記,我演三德子你演皇上,我天天跟你喳喳喳,打掃袖子給你下跪。喜歡藕荷色,就在床頭放一小盒藕荷色的假花。喜歡乾淨整潔,可能這和我愛沒完沒了收拾桌子和衣櫃的習慣是因果關係。喜歡廣播聽故事,尤其喜歡民國故事,張作霖孫傳芳什麼什麼你張口就來,我高中歷史學的沒多好,就只有民國時期脈絡縷的特別清晰。喜歡燙頭髮,多大歲數了出門去理髮店剪個頭還得順便燙一下,發質也是真好,柔順細軟,都沒有損傷的啊,我如果不染粉色,黑色的部分倒也真是像你。你是我見過的小老太太裡面,活的最有情趣的一個,沒有之一。
下一生希望你是一個很不容易滿足卻被滿足的不要不要的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小公主。以前上課的時候我和外教講過胭脂扣,很認真給她講奈何橋和孟婆湯,她和我說,這些東西聽了就讓人想要去相信。對,我就相信。所以希望你過的橋短一些也不要太陡,最好護欄上有好看的雕花,希望你喝的湯是溫熱的,有一點點甜不要苦也不要酸。
我抬了一下頭,看到客廳里你的照片,你穿紅色小禮服真好看,沒有喜慶沒有俗套,全是優雅端莊,以後我的禮服也只穿紅色,你覺得怎麼樣?等我胖到135斤你覺得正好的時候?
我現在不哭了呀,姥姥。

祝你快樂呀。姥姥。

豆豆


起初,就像身體突然缺失了某一部分,並說不出哪兒痛,是巨大的空曠和虛脫感,周圍的一切都不真實,如同穿著潛水服在水底世界漫無目的的飄蕩。

很多個日子以後,才漸漸有清澈的痛,不能想,想起來就是鑽心,這種痛時間越久越清澈。至少會有那麼幾個寂靜夜晚,想到那些音容笑貌,覺得自己沉墜到某種深淵中,眼淚流出來卻還渾然不覺。


從此,我不再害怕死亡,因為我知道,離開這個世界,我也不孤單。


半個月到一個月以內都覺得不真實,活在一場夢裡一樣,周圍開始見到很多平時不怎麼見到的人,在沉默中被推著過日子,參加很多看似悲傷的儀式,內心混沌迷茫不解,基本不會哭,真要哭給別人看也要努力擠眼淚。
大約一個月後,該來弔喪的人都走了,家裡開始冷清了,周圍安靜下來,開始發覺原來這一切都是真的。會夢到逝去的親人,會不經意間跳出曾經很多畫面,會遇到很多因為親人不在而產生的問題,最多的是關於遺產、供樓、債務等經濟上的問題,要考慮少一個人的情況下,如何維持家庭的收入。其次是生活習慣開始改變,家裡會燒掉所有逝去親人的衣服和生活用品,過年過節氣氛不再那麼活躍,在少一個人的情況下,仍然要按照習俗放鞭炮,祭祖,吃團圓飯。這段時間由於經濟和生活上發生的變化讓人體會深刻,會真切的感受到這是一個事實,悲傷的情緒會越來越嚴重,會半夜哭,觸景生情哭,各種哭和沉默,但是基本不會對朋友傾訴,因為真正的悲傷都是無從說起,只能承受。
這段時間過了以後,就是習慣沒有這個親人的生活,但是悲傷不會消失,埋進心裡,一人承擔。

以上,我的個人體會。14.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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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有些心情果然跟陌生人才能分享,我常常想自己結婚的那天,沒有父親牽我出場該怎麼辦。每次參加婚禮,看到新娘挽著爸爸出場,我都會默默流淚,我很想我的父親也能見證我最幸福的時候,但永遠不可能。而我也很害怕幸福是對悲傷的一種背叛。14.11.12


感覺不真實。


1.


在奶奶被確診為腦癌的第三天,我就訂了張機票從紐約飛回了位於中國南方的老家——一個在地圖上拿著顯微鏡都很難找到的小鎮。

在飛機上的20個小時是那麼的漫長和煎熬,我一刻都沒有合上過眼,手中二十幾年前拍的一張全家福也沒有一時半會兒離開過我的掌心。漸漸模糊的照片中奶奶還很年輕,腰桿挺得筆直,雙手搭在我瘦弱的肩膀上,站在我身後對著鏡頭咧嘴笑。陽光透過背後的榕樹星星點點灑在奶奶烏黑的頭髮上,泛起點點光暈。

飛機落地的時候正是凌晨,機場雖燈火通明,卻多了一份冷寂。比我早到一個星期的父親遠遠地站在機場大廳等我,充滿血絲的雙眼藏在墨鏡後。他見我拖著行李走出海關,沖我招了招手。


「晚期。樂觀估計,也只有三個月的時間了。」父親開著他的Polo轎車,在駕駛室里自言自語。他沒轉頭看我,目光一直盯著前方。「晚期,只有三個月的時間了。」 我在心裡默念了一次父親所說的話。一個小時後我們的車離開了熱鬧擁擠的市區,漸漸駛入地廣人稀、道路坑坑窪窪的小鎮。我歪著頭,看著窗外的榕樹、商店、行人三三兩兩地匆匆略過。多年不見,老家已然變了模樣。


但,小房子沒變。


門前的那棵龍眼樹仍然格格不入地立在大門前。父親說門前立樹對風水不利,會擋了財路,早就想砍掉,是奶奶不讓,堅持要留著,說是怕孫子外出久了回來會不認識家門,要是龍眼樹留著,他就會認得了。


父親領著我穿過大堂,走上二樓。凌晨的小鎮萬物靜寂,兩個人清晰的腳步聲隨著台階有節奏地打著拍子。


屋裡沒開燈,外頭微弱的亮光透過厚重窗帘的縫隙,很勉強地灑在角落的病床上。


隨著我慢慢走近,記憶中奶奶的形象逐漸變得清晰、立體起來。我輕輕跪在床頭,細細端詳著她的臉龐。意料之外的是,除了歲月留下深刻的痕迹之外,奶奶的臉上並沒有預料中被病痛折磨後的蒼白和扭曲,反而顯得格外從容、安詳。只是呼吸略顯沉重、緩慢,每吸一口氣都彷彿要用很大的力氣,再用很長的時間從微張的嘴巴無力地吐出來。


我就那麼跪著,細細端詳著,慢慢地把眼前這個老人跟記憶中和平時電話里那個慈愛的聲音聯繫起來。我伸出手把垂在她額前的一絲絲銀髮撥開,在她的耳邊輕輕地喚了聲:奶奶。

2.


奶奶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小鎮的天似乎總是亮的特別早,我記得小時候睡在二樓的閣樓里,總是覺得美夢才做到一半就被雞鳴聲和街道上逐漸喧鬧起來的人聲吵醒了。


除了不能再走路,奶奶看起來跟平常人沒什麼兩樣。她見到我顯得很高興,拉過我的手,半倚在床頭,像我端詳著她的睡容一樣端詳著我,努力地想從我臉上找到一絲熟悉的痕迹。


奶奶說我的眼睛還跟她記憶中的一樣,說我高了許多,說我笑起來的聲音跟父親簡直如出一轍,只是最近很少聽見父親笑了。說完責怪似得瞟了一眼在擺放早飯的父親背影。


早飯是小米粥和雞蛋羹。奶奶坐在輪椅里,一邊張嘴敷衍地吃著父親遞過來的勺子,一邊興緻盎然地向我說話,眼神一刻也捨不得離開我。父親既不插嘴也不看我,只是機械地喂飯,偶爾拿起紙巾擦去奶奶嘴角不由自主流著混著飯汁的口水。沒有人提起奶奶的病情。


我喝了幾口米粥,想著她的病情,努力抑制著喉嚨中的哽咽,仍然細緻地回答她的每一個問題。奶奶欣慰又遺憾地說孫子長大了,只可惜老頭子走得太早,沒能看到。


奶奶的胃口和興緻一樣好,足足喝了兩碗米粥,吃下了抑制病情的藥丸,竟然還提出要我推著她出門轉轉。我抬頭用眼神詢問父親,父親沒有說話,轉身找來外套給奶奶披上,算是默認了。


我推著奶奶走在鄉間的小路上。奶奶指著路過的地方,告訴我以前這裡有一顆什麼樹或者賣什麼煙的小賣部,告訴我小時候最喜歡在哪裡玩耍,在哪裡爬上牆又摔下來,倔強地不肯告訴父母,卻願意在沒人的時候投在她懷裡,讓她抹著藥水哄睡著。


我們在前面走走停停,說著體己話。父親跟在我們後面保持著不近不遠的距離,只在有階梯或者水坑的時候上來幫忙把奶奶的輪椅抬過去。


接下來的幾天,我推著奶奶走遍了小鎮的每一個角落,聽著她向熟悉或者不熟悉的人介紹我是她孫子,語氣中彷彿我剛高中狀元衣錦還鄉。

就在我暗自抱著僥倖心理認為奶奶的病情可能沒有想像中的嚴重的時候,只不過半個多月,她的病情陡然惡化。原本還能坐著輪椅出門指點的手都抬不起來了,只能24小時卧在床上,還總是覺得困,偶爾狀況好的時候也只能坐起來靠著床頭喘氣。


大多數時候都在沉默的父親把我拉到一邊,說是要給奶奶辦一個壽宴,最後一個。老太太喜歡熱鬧。我點頭同意了。


接下來,父親忙著通知少數幾個親戚壽宴的事情,偶爾開車去城區買壽桃,買飲料,買食材。我則守在奶奶床前,給她遞水,用毛巾給她擦手臂,跟她有一句沒一句說著我離開以後的生活。奶奶大多數時間只是靜靜地聽我說話,只在我談起認識過的姑娘的時候,眼睛發亮,強撐著身體問我她們的樣子,她們的性格。還有她什麼時候能當太奶奶。我手上熟練地包著給壽宴準備的紅包,抬頭笑笑,對她說:快了,快了,等你身體再好點。

3.


壽宴的當天,父親早早地起床在廚房裡擺弄著鍋碗瓢盆。我則幫忙在客廳里迎接來賓,在鬧鐘響起的時候給奶奶端去藥丸和溫水,確保她一切安好。


說是壽宴,其實就是一個小型的家宴,只是把許久沒有見面的親戚聚在一起,圍在一張大桌上吃一頓飯。我認識的人不多,大多數人只能聽著父親的介紹叫一聲二伯或者姨媽,也會有7、8歲的小孩稚嫩地抬頭沖我喊表哥或者表舅,我都禮貌地點點頭。


奶奶的氣色難得的不錯,竟然差點自己就能從病床上坐起來,吃粥也不流口水。也許是因為她也期待著見到從西班牙回來的大姑,從加拿大回來帶著孩子的二姑,還有其他我不知道怎麼稱呼的親人吧,我猜想。


到了晚上7點,壽宴正式開始前,77歲的奶奶坐在輪椅里,等人們陸續向前祝壽。父親站在奶奶旁邊,會在孩子們說完大人事先教會的祝詞後遞給他們一個紅包。我也排著隊,是最後一個向奶奶祝壽的後輩。我跪在奶奶膝前,握著她的手,祝她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奶奶笑著點頭,說,好好好,然後伸出手摸著我的右臉頰,抬頭跟眾人說:我孫子說我快要當太奶奶了。我終於再也忍不住,眼淚奪眶而出。父親背過身,幾個箭步踏進衛生間,「哐當」一聲關上門,打開了水龍頭。

宴席上奶奶端坐在主坐,樂呵呵地聽著親戚們叮囑要保重身體,時不時揮手招呼大家吃飯,看起來精神很好,就連深陷的臉頰都似乎因為高興恢復了往日的生機。父親仍舊坐在奶奶旁邊,仔細地喂著準備好宴會的菜肴後熬的小米粥。宴會上大家端著杯子互道別離的衷腸,來日的祝福,一時之間杯觥交錯,其樂融融。沒有人提起奶奶的病情。


我坐在奶奶對面,看她懷抱著任憑席間喧鬧依然睡得沉穩的孩子,恍恍惚惚中思緒飄到了二十幾年前。小時候我特別膽小,晚上常常不敢一個人睡覺,總在半夜悄悄溜進奶奶的房間,躺在她旁邊,細小的胳膊摟著她的腰,不用一會兒就能安心睡去。醒來了還要跟她勾手指,讓她保證不把這事打電話告訴在遠方工作的父母。

我,又想起了那種安心的感覺。


宴會結束後,奶奶堅持要送來賓們走出門外。父親留在屋子裡收拾殘局,讓我推著奶奶的輪椅跟出去。直到看著一個個親戚坐上車子離去,留下一道紅色的汽車尾燈消失在夜色中,我才又小心推著輪椅返回。奶奶偶爾抬頭看看青墨色的夜空,心滿意足的笑意仍然掛在臉上。


送走了親戚,奶奶說有點累,讓我送她回房休息。大廳里父親還在收拾,我把輪椅推到屋裡,小心翼翼地背起了奶奶,走上樓梯,然後輕輕地放在床上。奶奶躺著,休息了片刻,歪著頭要跟我說話。我半趴在她床前,問她是不是看到親人們很高興。奶奶笑著點頭,說以後可得多聚聚。我說好。奶奶又問,上次你說的那位姑娘什麼時候帶回來讓我看看呢。我笑笑,說,快了。


沒一會,奶奶說困了。我起身把被子拉到她胸前,把她的手放進被窩,最後又用毛巾給她擦了擦臉,輕輕地說晚安,說明天早上我來喂你喝粥,然後看著她慢慢閉上雙眼才躡手躡腳地走到門口,關上燈,掩上門。


奶奶再也沒有醒過來。


今天是外婆的周年。

去年我整年都不怎麼給家裡打電話,我很久不敢聽她的聲音。到後來,我總是托外公代我問候她,那時候她已經不太能說話了。

我多聰明啊,當時我這麼想。

她死掉的時候,甚至沒有人通知我。我後來回想,那時候我應該正窩在圖書館讀一本奇奇怪怪的書。我以前總是以為親人之間是會有某種心電感應的,像是突然摔掉一隻碗,或者是腦海中炸了一個雷。但事實上,並沒有這種事情發生。又也許是因為我離她離得太遠,遠到這種聯繫都不再起作用。

我父親的電話是在三天之後才打來的,他很扭捏地告訴我外婆不在了,而且跟我講明,他們已經處理好了後事。

「所以現在,你也不用急著回來的吧。」

我簡單地應了幾聲,就掛了電話。過了半小時,他又打來,大致是把前通電話的內容重複了一遍,我想他可能有點嚇著了,可能還期待著我會有點什麼別的反應。

等我回到家的時候,外婆已經變成了一張黑白相片。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她都顯得很憔悴。而現在,她終於解脫出來,成為了某種以燈燭、青香與鮮花為食的存在,又一次笑眯眯地看著我,好像在問我:「放學了,餓不餓啊?」就像那麼多年以前一樣。我出生時,外婆已經59歲,在我的印象中,她總是坐在靠牆角的一張單人沙發上,生活在電視和報紙的斑駁交錯之中。她健談,嗓門很大,力氣也大,但走路卻是輕手輕腳的。她一次可以端三碗飯,一手拿起第一碗,再拿一隻碗湊到一邊的胳膊肘下輕輕一夾,這便是第二碗,跟著再拿起第三碗。再多一碗,她就要開始吆喝:「來個人幫幫我喲!」那我就要不情願地跑去幫她了。然而她的健談也有得是好處:嬰兒在子宮裡泡著的時候,肺葉是閉合的,等生下來總要先哭一嗓子,才算開始呼吸。我出生的時候就很沉默,被倒著拎起來打了一頓腳心,才一嗓子嚎出來。這段艱辛我本是不知道的,被外婆一遍又一遍地宣傳完以後,就變得很難忘了。她給我講過那麼多的故事,講她念書時見過的修女,講血吸蟲病人是何種樣貌,講有一年家裡遭了地震,以及,她某個暑假督促我姐姐練鋼琴的經歷。我總是聽著她熱火朝天地講來講去,又總是忘記主動去了解她的過去。

外婆35年出生,在大學的時候遇到了我外公,畢業了就成了醫生。我懂事的時候外婆已經退休了,我並不曉得人們嘴裡叫的周主任、周教授該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對我來說,她只是一個愛吃桃子的挑嘴的老太太。曾經有那麼一天晚上,外婆科室里的年輕大夫拎著些禮物來敲門,意思大概是今年醫院的職稱名額不多,是不是可以讓年輕人爭取一下。她開個門的功夫,嘴上已經應下了,不出五分鐘,就把人家送走了,這事兒我一直都記著,越長大,就越覺得我外婆是一個有點兒偉大的人。

一年來我夢到外婆兩次,第一次是在夏天。睡夢中我突然回到了十幾年前體育場旁的老家屬院,那是休息日的上午,人們吃罷了早飯,三兩成群地在門口聊著天。她領著我出門玩,我抬頭看到她的黑髮有些驚喜:你怎麼又重新染髮了?我伸手想去摸一下她,可是沒有碰到。在黑暗中醒來,意識到這是個夢,我感到無比寒冷——她已經從一個跟我嘮嘮叨叨的老人,變成了一個孤零零的、石頭壘成的座標,永遠地呆在山坡上。從此以後,還會不會再有一個人給我吃醉蟹、鱔絲面呢?還會有人耐心地教會我做糯米藕、腌篤鮮嗎?我不知道。

關於外婆的第二個夢,是我不曾參加過的她的葬禮。人的軀體推進去,再從火化爐里出來,就只剩下灰白的粉末和碎屑,我站在一邊等著入殮師把胖胖的她裝殮進一個小小的木匣子,整個過程嚴肅而又荒誕。陽光照射進來,有些看不清形狀的細碎顆粒在空氣中旋轉上升。捧起那個匣子的時候,我感到白雲從頭上掠過,頭頂三尺從此又有了一位神靈。我總覺得這不是我夢見了她,而是她夢見了我。

外婆不在了以後,外公他比過去看上去蒼老許多,人也像是換了個脾氣,總會整天開著電視機,我知道那是因為他的生命里突然沒有了另一個自己,但我無法想像那是怎樣的一種孤寂。今年夏天外公又一次生了很兇險的病,動了手術後他痊癒了,我們像打了勝仗一樣前呼後擁著他回了家。然而有那麼一次我夢到和外公去游泳,我回頭見他費力地扒著泳池的邊沿,把自己往上拉,他手臂上下垂的皮膚不住地抖動,顯然已經無以為繼。終於他再也支撐不住,重重地摔了回去,水花飛濺成了好看的白色。我在旁邊忽然為他鬆了一口氣,我總感覺,他呆在水裡也許會更輕鬆些。

外婆啊,好奇怪,你的離開,對我來說好像是別人家的事。我例行公事一般地去燒紙、磕頭、掃墓,可是直到現在,我都沒有哭過。著名的物理學家費曼,在自己的妻子去世後,也表現出一種情緒上的淡漠,直到幾周之後的一天。那天費曼路過繁華的街道,當他踱過街角,在一家商店的櫥窗里,發現一件漂亮的連衣裙。他無法停止地想像妻子身著這條裙子的樣子,悲傷突然決堤,像海嘯一樣將他淹沒。費曼當場崩潰,嚎啕大哭。

外婆啊,我在等著那個街角。

2016年12月10日於北京
時北京繁星滿天 冬夜正濃

從外婆墓前看出去的景色。


我送了爸爸最後一程。

我看著他疼,看著他窒息,看著他面色鐵青,看著他心臟停止,看著他停止呼吸,看著他被送入太平間,看著他被火化,親手捧起他的骨灰,跪著送他入土,為他捧起黃土,修起墳墓。

你問我什麼感覺?


就算我還有媽媽,就算我剛剛完成學業前程似錦,就算我對象穩定事事順利,可我當時唯一的想法,就是跟著去死。想知道爸爸窒息的感受,想握著他的手守在太平間,想在火化時衝進爐火。想拋下人世間這一切,去死。


爸爸阿,我知道你走了對於你來說是解脫,我知道你拼了命想留下來,我知道你已經很努力很努力了,我知道這對你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可是,爸爸阿,我真的捨不得,我放不開你的手,我真的沒辦法接受。


再後來,總還是要活著,你在夜半無人時哭泣也好,你在公交車上突然哭了也好,你在無數個瞬間回眸只為一個相似的背影也好,你在午夜夢回時希望真的有鬼魂也好,都還是要活著。

只是你自己知道,這個世界一切風景都不一樣了,曾經看過的,你會想我曾經跟爸爸來過,未曾看過的,你會遺憾沒能帶爸爸來過。這個世界,遺憾比美好多得多。


2001年,爺爺得了乙肝,因輸血感染去世。

他離開後,那時年幼的我才第一次開始面對死亡,思考死亡。

那段悲慟的時光,在現在看來,也只不過是一段淡泊的回憶,非常遙遠,遠到大多數時候我甚至根本難以想起。但是,它又似乎一直在那裡,深潛在腦海深處,不需要思索太多,一旦我開始回憶,細節清晰畢現。

我一直以為我可以是一個很孝順的人,試圖相信時間很多,我可以有很多機會來親近他。我以為這些都是理所當然能實現的。但是,我已經沒有機會了,我沒有機會知道讓他知道我很思念他,也同樣沒有機會原諒自己。

在他去世後的一兩年里,我夢見過他幾次。但是非常遺憾,既便在夢裡,我也只能以一個生者的身份注視著他,沒辦法和他說一句話。所以,做夢只能這樣,夢醒了,心卻很痛。年輕的我已經開始有了疲憊的感覺,也意識到我還將面對太多的猝不及防。

枉然走過了這麼多人的身邊,意欲停留,但總還是要與他們錯肩而過。從那以後,我便覺得當下彌足珍貴,世間唯一不能錯過的就是對親人的孝順。

「至親離去的那一瞬間通常不會使人感到悲傷,而真正會讓你感到悲痛的是打開冰箱的那半盒牛奶、那窗台上隨風微曳的綠籮、那安靜摺疊在床上的絨被,還有那深夜裡洗衣機傳來的陣陣喧嘩。」


沒了,就是沒了。


這種分兩種情況

1、對於特別愛你的,你也特別愛的親人,他們的去世,你會悲痛欲絕,能把你的心挖空,能讓你哭癱,你連思考、生活的能力和信心可能都會因此喪失一陣子。比如當他們的遺體被火化,尤其是當遺體被推到火爐的一瞬間。那種感覺,只有經歷過的人才懂。
而事後,你的親人,會成為你記憶和靈魂的一部分,伴著你,如影隨形(大晚上說這個...)。

2、但是如果這個親人不愛你,你也不愛他們,那你或許是無感的,真的就是沒感覺的,你讓我擠一滴眼淚我都擠不出來,你可以說我無情,但這就是真實的我。


生老病死,都說挺正常,但是當親人的死亡降臨在你身邊的時候,那種無助感是無法用言語來表達的,尤其是特別愛你,你特別愛的那些親人。


記得10歲的時候,10月22日吧,我甚至記得那天的晚飯,媽媽燒了白菜肉圓,我嫌她燒的油膩,抱怨了一句,她突然特別特別生氣地吼我,然後拉著我下樓到爺爺家。

我看見一屋子哭泣的人,還有奶奶的遺照,還有一大團一大團的花圈。

後來看過很多很多的電影描述這樣的場面,不得不感嘆藝術來源於生活,我就覺得我聽不見了,什麼都聽不見,哭聲,喊聲,都消失了,瞳孔放大,真正的大腦一片空白,好多人推著我讓我跪下,很久我都沒有任何反應,我在哭,可是沒有感到悲傷,只是覺得為了迎合那樣的場面必須要哭,我覺得自己在做夢,感覺不到一點點現實的觸感。

回到家以後過了很久,腦子就像被重鎚錘過一樣轉不動,大概過去兩三個小時,感情就像一股潮水嘩嘩地涌過來,我好像慢慢意識到了什麼。

那個把我帶大的人,那個會無微不至的照顧我的人,那個每次別人問我家裡的親人最喜歡誰我都會回答是她的人,那個每天晚上哄我睡覺,早上給我穿衣服梳頭髮的人,我再也見不到她了。

這件事對我而言打擊太大太大了,甚至到今天我都覺得沒什麼比這個場面更殘忍了。

很長一段時間,我沉浸在一種幻想里,我總覺得我能在哪裡找到奶奶。

奶奶去世後大半年,媽媽帶我去爬山。

突然想到還沒上小學的時候奶奶經常帶我去爬山,就是覺得奶奶會在這裡。

我突然加快腳步下山,瘋了一樣到處跑。

媽媽急得不行在後面罵我,好不容易抓住我剛想破口大罵,看見我滿臉的淚花不敢說話了,小心翼翼地問了句,寶貝你怎麼了?

我說,媽媽,奶奶在這裡對不對,我想找她,我想奶奶了,她不要我了,好久好久她都沒給我做過四季豆了。

你不是說你帶我去的寺廟許願會實現嗎?你騙人。為什麼我見不到奶奶呢。

媽媽聽不下去抱緊我一遍遍跟我說對不起對不起,可我心裡明白,媽媽沒有對不起我,媽媽也找不回奶奶了。

我也找不回。

奶奶,我上大學了。爺爺很好,我很自私,不想讓爺爺去陪你,我想讓爺爺一直留在我身邊。

哥哥工作了,還沒有談戀愛。

我想你。

10年過去了,真的好想你。

對不起,寫不下去了。


外公去世的時候,我九歲。

我記得很清楚,那一年父親公司生意很紅火,賺的盆滿缽滿,但人有旦夕禍福,父親有一天一早去公司上班時出了車禍,新車鑽了大貨車底,成了廢鐵。他腿受了傷,幸虧車好,車雖廢了但是結構沒變形,救了他。他出車禍沒幾天,腿剛動完手術時候,外公突發腦溢血,昏迷了九天未醒,第九日就咽氣了。後來父親的公司改了大門,據風水先生說是大門有問題導致那一年運氣衰。

外公還昏迷的時候,我在期末考試前的一周接到電話,要去煙台看他。年幼的我非常不解:期末考試後的暑假,我照例是要回煙台外婆家的,不就可以見到他了么?為何現在還單獨去一趟呢?

在車上,家裡的司機告訴我說,你爸不讓我告訴你,你外公身體不好,你去見他一面。


我那時太小太傻,以為陪他說說話他的病就好了。我不知道司機的意思是,他要遠行,我要和他訣別。 舅舅是孝子,想了一切辦法。本地醫療條件不好,他甚至想到了僱用直升飛機送他去省城醫治,可惜省城的大夫說,節哀吧,沒用了。舅舅用了最好的藥品,但也已回天乏術,只能使他多延長昏迷幾天,使那個最後的時刻晚一會兒而已,他不可能好了。從昏迷直到去世,他沒再醒來,也沒再留下一句話。

剪不斷,理還亂
是離愁
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外公倔強而正直,過去經常給村裡孤老送米面,早年是村組長和村裡造土槍的匠人,口碑很好。所以村裡每戶都來人幫忙,這在村裡不太多見。外婆輩分大,德高望重,是大家閨秀,四十年代在哈爾濱受過良好的新式教育,她抽著女士細煙的樣子隱隱約約有著年輕時的綽約風姿。建國後她家受到批鬥,飽經磨難,但我從未見過她美麗的灰色眼睛流一滴淚,但今次不一樣,她在家裡低低的哭。張著嘴,壓著嗓子,不像農村那些沒受過教育的老太太那種嚎啕,她啞啞地哭,怕我聽到,怕影響了鄰居。她一直是這樣一個處處為別人想的人,即使自家老頭去世,也怕嚎啕之聲會讓鄰居厭煩。她就是這樣一個謹慎有禮、處處為別人著想的人, 有禮到為了不打擾鄰居老夫婦的生活,竟不用悲聲風風光光地送自己的老頭子最後一程。

我那時候小而且啥也不懂,出殯那時家人有意把我送到外地,怕我嚇著(我小時候體弱,容易受驚)。所以我至今連外公他老人家哪天去世的都不知道,家人也避而不談,怕我傷心。至今十一年了,除了燒五七,我沒在他老人家墳上磕個頭,想想就傷心。

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

出殯過後我照例回外婆家過暑假,看見院子里仍舊有外公的摩托車和魚竿和葡萄架,石榴樹都還在,然而種葡萄的人卻不在了,只有村子北面壘起的一座新墳。不久後,葡萄和石榴因為沒人照料而瘋長,後來被砍掉了。

我那時候太小,並不知道"死"意味著什麼,也不會表達對他的想念,我只知道外公去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不會再回來。

過了幾天,我們去給他上墳,我人生第一次穿上白色的孝服。荷杯箸,具酒食,去給他再一次送別。

天之涯,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壺濁酒盡余歡
今宵別夢寒
——《送別》

那天是我一生中兩次給他上墳之中的一次。那天滄海如怒,殘陽如血,罡風如嘯,風雲如浪,衰草在風裡瑟瑟作響,海邊三十多米高的風車削得風颯颯作響。一隊白衣人,沒有一個說話,沉默地燒紙,沉默地倒酒,沉默地點煙。

我叫著,姥爺,吃酒,姥爺,吃煙。其他人都不做聲,沉默地盯著那個嶄新的土丘。等了一會兒,沒人注意的時候,酒杯自己倒了,酒灑進了土裡,我親眼看見的。

外婆原本像通常的農村老太太一樣信佛,但經過這事不再信。問她,說,信了一輩子,燒香磕頭從不耽誤,你姥爺還是沒享福,早早地就去了,好人不享福,信它有什麼用。此後至今十一年,外婆不再踏進寺廟一步。

然而天父並未體恤好人
到我睜開眼 無明燈指引
我愛主 為何 讓我身邊愛人
離棄了我 下了車 你怎可答允
——《少女的祈禱》

我不信佛,但曾兩次到廈門看朋友,聽聞廈門普陀寺乃南洲名剎,我還是替外婆給菩薩磕了幾個頭。她已近九十歲,走不動了,希望菩薩別怪她,她的一生從沒恨過什麼人,除了對外公去世耿耿於懷,請讓她平安喜樂。

打起黃鶯兒,
莫教枝上啼。
啼時驚妾夢,
不得到遼西。


她恨外公,恨他不留個話就狠心而去,她想外公,畢竟相濡以沫一輩子。她也怕外公,她膽小,怕鬼,一個人經常失眠。

外公初去世的時候,我有一種活在夢裡的不真實感。後來我大了,我慢慢意識到,死對於未亡人的痛苦不在於死者死的那瞬間,不在於那個代表人生終結的喪禮,而在於後來慢慢習慣沒有逝者的日子,好比鈍刀子割肉,鈍痛讓人難以忘懷。

我恨外公也想外公,記得他帶我釣魚,記得他抽煙斗抽的滿身煙草味,記得他告訴我,男人要堅強,記得他的一切是那麼清晰,好像又越來越模糊。

在有生的瞬間能遇到你
竟花光所有運氣
到這日才發現
曾呼吸過空氣
——《明年今日》

我更願意相信人死是到了另一個世界,而不是人死如燈滅。那樣,我百年後,我還可以與外公相見。或許那時,我和他一樣是蒼蒼老者。

不嘆江湖知音少,最憐故人白髮多。

使我欣慰的是,好人終究會得福報。外婆今年八十八歲了,身體康健,笑口常開,不僅生活自理完全沒有問題,而且自己每天還可以走一兩里路散步,除了近視,沒有任何惡病和諸如風濕,關節痛老寒腿之類的疾病。

外婆一生與人為善,堅守著傳統的君子之道,從不跟人紅臉吵嘴,十分愛乾淨,樂善好施,對進家門乞討的乞丐、街上的小狗小貓從不加驅趕,而是施捨酒食。外婆來的時候,我家不吃活物,她見殺生會默默流淚。

她就是這麼一個善良的人。

我不信神佛,但我信一個算命先生說的一句話,他說,你放心,你外公在天上做天官,人家說他正直,讓他做御史台。

親戚或余悲
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
托體同山阿

多少年後,在我的葬禮上,請不要為我嚎啕,請為我最後唱一首《送別》。


總以為再老的人也可以再活一年。


要考最頂尖的醫學院。


爺爺在前天晚上走了,但我是昨天中午經由母親的電話才得知的。掛掉電話時,我說不上究竟是什麼感覺,悲傷、沉重、解脫通通混雜在一起。我對爺爺的離去感到空虛,卻又因為發現再也不必擔心他會離開我而擔憂而生出些輕鬆的解脫感。

昨天傍晚,終於回到家,看見靈堂里停放著爺爺的遺體,覺得十分不真實,一兩個月前還在電話里叮囑我注意多穿衣吃飽飯的親人一下子就成了冷冰冰的遺體讓我有些發懵。我哭不出來,只能跟著大人的指導默默地磕頭,後來,奶奶牽著我對爺爺說:「孩子他爺,你的孫子也回來看你了。」一瞬間,爺爺生前的種種細節浮現眼前,眼淚不可遏制地溢出,我哽咽著叫了聲爺爺,坐在一旁看著遺體。

小時候,我也曾因爺爺終有一天要離去而偷偷流淚,但這想法還是漸漸地被放在一旁, 我本以為自己能夠平靜地接受親人的離世,畢竟生老病死人皆有之,本來就只是自然規律而已。但直到現在,才發現那種對親人離去的恐懼從來沒有被忘記。看著爺爺為病痛所消磨得異常瘦弱的身體,眼淚終究難以控制,我想嚎啕大哭,卻又因為身旁的眾人以及所謂的面子只能低著頭啜泣。

人生也許真的是無常的,人不過是一根再脆弱不過的稻草而已。暑假時,爺爺還能每天早上去買給我做早餐的麵包。上學期上半學期時,爺爺還能在我周末回家時摸著我的腦袋叮囑我照顧身體。上學期期末時,我回家卻發現爺爺穿的衣服多了許多,但當時只當是老人比較怕冷,卻沒有注意到他因為消瘦而日漸高突的顴骨。再後來,我從學校打電話回來給他聽見的卻是奶奶的聲音。過年時,他還在門前曬著太陽,但人卻比以前顯得瘦小了許多。看著他在陽光下裹著大衣的樣子,我突然意識到,爺爺,可能真的要走了。開學前夕一天的晚上,爺爺把我叫到床旁,將一個金戒指交到我手中,奶奶說,那是為了讓我有個紀念。我拿著戒指回到房間,卻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我在爺爺床前哭過,他卻用再虛弱不過的聲音流著淚跟我說「孫兒,不要哭,你一哭我也想哭。」上星期日的中午,學校休息的我回到家裡,卻發現躺在床上的爺爺想叫我一聲「孫兒」卻只是張大了嘴巴發不出聲音,爺爺哭了,但這又哪裡是他的錯?爺爺要走了的念頭不斷地湧現出來,但我不願承認,我寧願相信爺爺身上會有奇蹟,期盼著有一天他能再笑著揉揉我的腦袋叮囑我晚上餓要吃夜宵,而我搖搖頭,說「怕胖。」

鄉下的葬禮禮儀繁瑣,今天一整天都是一些儀式,我跪在地上,大人們跟我說我腿麻可以坐著,但我不願坐著,這是爺爺的最後一程,我必須堅持。人類的悲喜並不相通,他人眼裡只有喧囂。大人們面對儀式並沒有什麼特殊的神情,似乎習以為常,而我第一次真心地希望那些儀式是真的,這世上真的有神,有天堂,而爺爺也真的能一直以另外一種形式陪在我身旁。

曾在網上看過這樣一段話:人生就好像是滑滑梯,一個人的死去不過是滑完整條滑梯後重新回到起點,以便開始一趟新的旅程。我相信,爺爺也是如此,他面對的是生命的新生。

明天是出殯的日子,爺爺終究離去,而我卻無能為力,只能牢牢地記住他的一切並敲下這些毫無邏輯的文字,以紀念深愛著我以及為我所深愛的爺爺,僅此而已。

2017.2.14 晚 20:36


現在想想已經過去快兩年了。
2016年2月26日,一切都和往常一樣。那個晚上我在微博上看一個人打呼嚕的搞笑視頻,跟著笑了好久,爸爸在旁邊吃飯,爺爺奶奶在看電視。
那天晚餐很豐盛,爺爺又像平常一樣,每次吃飯前都跟我介紹各種飯菜,內容很無聊,「多吃白菜對身體好」「吃螃蟹蘸醋去腥味兒」之類的,我一般都嫌他嘮叨,但他還是每頓飯都要跟我說很久。爺爺那天胃口很好。
一切都很平常,那是我高二的寒假,還有三天就要開學。
凌晨我聽到隔壁有聲響,就過去,奶奶在給爺爺煮葯,說爺爺呼吸不過來。
爺爺患有糖尿病和腦血栓,癱瘓十多年了,自己都沒有辦法走路,每天都躺在床上看電視。他最喜歡看中央五體育頻道。他也喜歡出門,天氣好的時候他就特別想出去,奶奶會推著輪椅帶他出門。
我過去的時候,爺爺甚至坐不起來,他費力地看著我,說,我沒事,你回去睡覺吧,我努力活到你上大學。
然後我沉默,回去了。那一夜我哭了很久。
第二天早上七點左右,我被吵醒。奶奶和爸爸叫了救護車,爺爺坐在沙發上。
我以為沒事,到了醫院住幾天院就會好。我坐到爺爺旁邊,爺爺像是失去了支撐,又像個昏昏欲睡的孩子,靠在我肩膀上。
我以為沒事,救護車來接走了爺爺,我想跟著去醫院,爸爸站在門口告訴我,你留在家裡吧。
我以為沒事,我留在家裡看小說,等他們打電話告訴我爺爺沒事。
上午十點左右,爸爸來電話了。我聽到爸爸哭著說,你爺沒了。
我沒聽清,或者我以為我聽錯了,我說,啥?
我聽到他重複,你爺沒了。
我掛了電話,坐在床上嚎啕大哭,我大哭著穿衣,出門,哭到忘了鎖家裡的門,然後又哭著回去鎖門。
我走在路上,不顧別人的側目,哭的很大聲,邊哭邊走。打到車之後司機看我哭著說去醫院,似乎明白了什麼,跟另一個乘客說,先送她吧。
到了醫院,奶奶跪在地上,哭著喊,老頭子你醒醒啊。
爸爸泣不成聲,看了我一眼。
我只是站在那裡,看著爺爺,他看起來只像是睡著了。
殯儀館就在醫院旁邊,我進去之後感覺一切都不真實。爺爺很快被放在了冰棺里,親屬陸續的到了,哭聲撕心裂肺。
他們又讓我回去了。回到家,房子很空,很安靜。
平時爺爺因為無聊,我家的電視徹夜都是開著的。爺爺哪也去不了,所以床上永遠都是有人的。
但這一次什麼都沒有,徹底的安靜,空床,還有我自己。
我給最好的朋友打電話,她來了。
我告訴她經過,很平靜,因為我哭不出來,我覺得不可能啊,十八年了爺爺一直都在這裡呢,他現在好像也還在啊。
但下一秒,我就開始哭,涕泗橫流。
緊接著,又開始平靜,打擾家裡的衛生。
我打開冰箱,裡邊有半盒牛奶,是爺爺之前喝的。
然後兩位鄰居老人來了,只是來串門。她們問我,你爺爺奶奶呢?我一時不知怎麼回答,我說,他們出門了。
她們問我,啥時候回來啊?
我又不知道怎麼答了,我憋了半天,說,很久。
她們察覺到不對勁,帶著疑問走了。
我又蹲在地上大哭起來。
接下來的幾天,我都在極度的悲傷和不相信的平靜里反覆。直到火化那天,親人們看著爺爺的遺體,發出了這些天來最撕心裂肺的哭聲,我像局外人,站在旁邊,一滴眼淚都沒有。
後來我轉身走出火葬場,真的就在轉身的那一瞬間,感覺心裡猛地空了一大塊,就像是被生生抽出去一部分,渾身發冷。
然後我哭出聲,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那位疼了我十八年的老人,永遠的和我告別,再也見不到了。
三天的喪事結束了,連給我喘息的餘地都沒有,高二下學期就開學了。
三月份,我每天晚上都會哭,哭很久很久。那一個月我的眼睛每天都是腫的。
之前不學習,中考沒考上重點,高中成績也不好,荒廢了兩年。但爺爺始終以我為驕傲,他始終相信我會出人頭地,儘管我那時糟糕透頂。
我愛寫作,也愛畫畫。甚至那天從殯儀館回來,我還在爺爺已經空了的床上看到,他枕邊一直放著我小學的作文本。四年級的,藍色鋼筆寫的筆跡已經褪色,泛黃褶皺的紙頁告訴我它這些年一直被人反覆翻看。每次爺爺的老朋友,老同事來家裡做客,爺爺都會把我的作文本拿出來給他們念。我記得爺爺每次都會激動的面泛紅光,連表情都寫著驕傲:看,我孫女寫的多好!
我那時才意識到,我這樣糟糕的人,也會被人毫無保留的相信啊。
他臨走還想看到我上大學的那天呢。
一個不學習的人,從高二下學期開始重新拾起課本。我底子差,也不學習,荒廢的結果就是我只能考三百多分。
但我在學。體育課空蕩蕩的教室里,我一個人做題;早上五點多,我起來背課本;辦公室里,我在纏著班主任問數學,因為底子差,而且笨,有時候一道題我能連著問三天;晚上十一點半,漆黑的路上,我剛補完課回家,回家繼續學……種種的辛苦不再贅述,我記得我努力後的一次期中考,我考了年組第一名,班主任說出來的時候我拿出手機,本能地想告訴爺爺,剛打開屏幕又愣住了,然後只是趴在桌子上哭。後來聽到那時候有同學說,你看她,高興的都哭了。
我到底是什麼心情呢,那時候我真的特別悲傷。就像我偶爾抬頭看窗外的天空是晴的,想到爺爺如果能看到一定又想出門,也會哭一樣。
後來,傷口漸漸結痂,不去觸碰就不會疼。
大概是2016年年末,那時候我又大哭了一場。那個午夜,在我租來學慣用的房子里,我從桌前的書本中抬起頭,發現窗外一片漆黑,唯獨有一顆星,特別亮,透過窗戶注視著我。我想起一個朋友曾經安慰我說,別難過,天上那麼多星星,指不定哪顆就是你爺爺在看著你呢。
嗯,那個漆黑的夜晚,我疲憊又無聊,孤零零的在書和習題中摸索著執念,卻唯獨就有那麼一顆星,在我正好能看到角度,分給我一點光亮。我也在想,是不是真的是爺爺啊。
此後就漸漸哭不出來了,因為我總感覺,我不是孤獨的。爺爺在陪著我呢,就和這些年一樣。
我從出生起就在爺爺家長大,小學二年級時父母就離婚。爺爺出身窮苦,但一心學習,是我們縣的法院院長。可他的四個兒子並不給他爭氣。大爺有一份工作不用接濟,三叔在我四年級的時候騙走了當時住進重症監護室的爺爺僅剩的救命錢然後失去音訊生死未卜。四叔做生意總是失敗,去年還朝奶奶要走了爺爺不少遺產。我的爸爸賭博,吸毒,敗盡家產,歇斯底里的朝爺爺奶奶要錢的樣子特別可怕,他還總被拘留,因為打傷人被判過刑,還有時怕被抓起來會在外地躲很久看不到人影。媽媽在別的城市,有了新的家庭,我一年只能見到一兩次,可以說是沒管過我。高三那年我想租房子學習,可沒人給我租房子,也沒人來陪讀,我半夜十一點在大街上哭著給她打電話,求她來陪我高三一年,她在電話另一頭大吼,你是不是把我家弄散了你就高興了?!
這就是我陰暗的成長環境,在童年裡無數個因為爸爸媽媽而哭泣的夜裡,都是爺爺奶奶在我身邊,讓我知道我不是被拋棄的存在,我的生活不僅僅只有不幸,這世界上還有人管我。電視聲,呼吸聲,爺爺介紹飯菜,和奶奶偶爾的吵架聲,陪我一起看動畫片,給我買一袋又一袋薯片,還有故事書,漫畫,彩筆,拼圖……他們的一切都是我生活的一部分。
我不知道別人擁有這樣的童年會怎樣,但我還算陽光開朗,能從容的說出自己的故事。一切都是因為爺爺奶奶的寵愛和陪伴,因為他們,我從來沒覺得我比別的小朋友少過什麼,頂多就是沒人給開家長會而已。
所以只有我才知道,爺爺奶奶對我而言是怎樣的存在。有他們在,我的時光就彷彿永遠都停留在童年,我們仨住著破舊窄小的平房,但小院子充滿陽光,奶奶種了很多花很多菜,在菜園裡澆水。爺爺坐在輪椅上,安靜的曬太陽。我在院子里跑來跑去,邊跑邊笑,也不知道怎麼就那麼開心。
真想回去啊。回到只有我們仨的日子。
可爺爺還是走了啊,他太累了,他已經陪了我十八年,真的陪不完我的餘生了。
對了,後來高考,我考了我們縣第一名。現在我在大學裡回憶這些事,翻之前只給自己看的記錄帖,然後做成類似時間軸的圖。
失去至親,起初是因為不相信所以平靜。意識到他真的走了是一個過程,這個過程的每一個白天都像平時一樣,只有自己才知道晚上哭的喘不過來氣,鼻涕紙堆成一座小山是怎樣的痛苦。漸漸的又會好轉,只有在某些瞬間某些事會觸動傷口帶來隱隱的鈍痛,比如每個原本團圓的節日會帶著些許惆悵和傷感。
除此之外,我獲得了一份力量。
那就是不管身在何處,是何處境,我都會覺得,我的爺爺,始終陪在我身邊。
他在我出生時為我起了名字,他撫養我長大,教我做人的道理,他給我毫無保留的愛和信任。
而現在他跨越了生與死,走出了時間,我不知他身在何處,是何處境。但無論他在哪,我都相信,他和以前一樣深深愛著我,並且以我為他此生最大的驕傲。
我永遠不孤獨。


先遲鈍,後敏感。


可能就是每天哭,大約一個禮拜,淚腺乏了,就不會哭得這麼頻繁了吧。之後便只有夜晚想起時會哭,抽泣著睡著。

第一次感覺到自己是這麼無能為力,得知死訊的第一反應竟是想要逃避,不敢去面對,一個人在學校里坐在操場上哭,其他人都在學習,獨我一人在黑夜中流淚,正是所謂的悲喜不能相通吧。只會逃避,不敢正視,也不願,也是不敢去看,我可能就是他們所說的那種人渣吧,連狗都不如的那種。
感覺不真實啊,每天都想著她會不會就是故意整我,故意消失一段時間,讓我發現她對我是那麼重要,讓我明白是多麼希望她能陪在我身邊,然後這時候她就回來了,我們的生活就會跟以前一樣了。但是幾個月後,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
然後就是夜晚會突然想起,然後蒙在被窩裡哭泣吧,漸漸也學會不哭出聲音,怕驚擾家人吧。

大多數時候是想起她對我的好,在她的世界裡只有我一個了吧,可以說我就是她的全世界,但是她的全世界從來沒有對她好過,還在她患病的時候覺得她煩,覺得她太脆弱,一定是因為我,才導致她病情加重,可是現在後悔是真的已經來不及了。


我還是希望你回來的吧,哪怕是在我考不好的時候在飯桌上把我罵哭,哪怕是不許我出門,哪怕是沒收我的手機,我都希望你回來。
後來那段時間,我們常常見不到面,你發信息問我有沒有想你,想不想見你,我回不想,還怪你矯情,可是現在我想你了,你為什麼不來見我?騙子。
你說你又遇到了另一個他,我是真的很為你高興啊,我當然也能看出他對你是真心的好,可是你為什麼要讓他難過呢?
我再也不會因為不服氣你的一句話就跑出家門,我再也不會在你不開心的時候跟你鬧脾氣,我再也不因為你罵我而心懷怨恨,我再也不會因為你疼其他小孩而生氣了,但是你也沒有回來啊。

可是你在這裡不開心啊,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還是離開吧,傷心這種事情,我一個人就可以了。

我們這有一種說法,死去的人可能會化作一隻麻雀或一隻小昆蟲回來看看,所以每每看見窗台上站著一隻小麻雀或是桌上爬過一隻昆蟲,我都會想,這是不是她回來看我了呢?
有時候也會迷迷糊糊夢見一兩次,但是夢中我看不清她的臉,哭著醒過來,幾天後莫名忘記了夢中的事情,卻也是無奈。


幾個月過去了,似乎都忘了她的長相,只感覺她還躺在我身旁,笑嘻嘻地摟著我,想來更是難過了。
願來世能與你長伴,我要把這一世欠你的,全部補償給你。願天堂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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