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寫一個反俗套的武俠故事?
最好寫個大綱,別說教,別引論;這個問題,我覺得是張榜,可有英雄來揭?
1
他是看著我行了凶。
村裡的王惡霸強姦了李寡婦,李寡婦狀告到村長,村長不敢摻和,勸慰著寡婦。
「小李,你忍忍吧,惡霸咱們惹不起,你不也守寡好些年了么?就當這次爽了爽。」
村子小,風言風語很快變著花樣傳。有的說是強姦,有的說她看上了王惡霸的錢,也有的說她早就品行不端勾搭男人。
處於輿論中心的李寡婦一聲不吭,再就沒再出現,有人好事,來到李寡婦家一探究竟,發現李寡婦弔死了。
村民們很健忘,各忙各事,再也沒人記著李寡婦的好。
但我記得。
因為我小時候,李寡婦經常給我糖吃,她人美心善,我忘不得。
我半夜摸上了王惡霸的家,趁著睡覺,抹了他的脖子。
我自認手腳乾淨,沒人發現,行兇之後卻看見他在窗邊直勾勾的看著我,看了一會,笑了。
2
他叫傻子,村裡的人都這麼叫他。
他身材魁梧,足有八尺,體格健碩。只是身上破爛的衣服,漏洞的草鞋,灰頭土臉,每日總在村裡遊盪,說些奇怪的話。
看到是他,我身上的冷汗少了一半。
傻子的話,誰能信啊?
我正哼著小曲準備離去,他快步走上我。
「屍體放在這會被發現的,得埋到後山去。」
我心中一驚,望向他的臉,發現的他的瞳孔閃亮,蓬亂的頭髮也擋不住那閃耀的光。
他哪裡是個傻子?
我和他慌手慌腳的抬著屍體奔向後山,他彷彿很熟練,挖了個大坑給屍體埋進去,又從樹下挖了些雜草蓋在土上,我在一旁看的心凸凸的亂跳。
做好這一切,天色已經發亮。他看著我驚慌的神情。
「快回去吧。」
「惡霸不見了,村民們不會議論么?」
「放心吧,他們是健忘的。」
他不是傻子,他是個極聰明的人。
「你叫啥名字。」走之前,我問他。
「龍三。」
3.
天剛亮,龍三還繼續做傻子。
他在村子裡遊盪,運氣好能討點飯,這一天就這麼過去。
每天中午,他都準時在大太陽下放聲唱歌,唱著我們聽不懂的歌詞和調。村民說,這是中了邪。
但我知道他不是中了邪,他也不是傻子。
那個中午我走近他,發現他還在高聲唱。
「一支鋼槍手中握哦,一顆紅心向祖國哦,我們是革命戰士人民的子弟兵。」
他唱的鬥志高揚,陽光下,眼淚直流。
「你在唱什麼?」
他看我來,也不裝瘋了。他抹了把眼淚。「我們家鄉的歌。」
「你們家鄉很遠么?」
「說遠的話很遠,說不遠的話也不遠。」
他指了指這塊大地。「現在這片地區叫遼東,幾百年後會叫遼寧。這是我的故鄉。」
龍三果然是個瘋子。
可能是我怕我行兇暴漏,又可能是我對龍三充滿好奇。我和他的交流漸漸的多了起來。龍三雖然時常說胡話,但是在大部分事情上,看的比一般人要仔細。
那天村子一位青年上山砍樹,被蛇咬了腳腕,全村最好的郎中束手無策,龍三走過來,遠遠的看了一下傷口。
「砍了吧,砍了還能撿一條命。」
家人將龍三臭罵了一頓。「死瘋子,我家待你不薄,你幹嘛咒我家孩子?」
第二天,家人請了隔壁村的巫婆,跳了一天的大神,家人好生拜謝,第二天青年就死了,於是又把巫婆請回來,繼續為青年做法事。
家人把這筆賬,算在了龍三頭上。從此,接濟龍三的就更少了。
有時候我勸他,你有胳膊有腿有力氣,怎麼不去謀一份差事。他說我不屬於這個世界。我曾經一直以為他這句話是一個詩人在瞎J8矯情。
那是個戰火紛飛的歲月,大明朝戰敗的消息傳得很快,時事不穩,盜寇雲起。
隔壁的後山上很快起了一夥強盜集團,幾個人蓋了幾處屋子就說這是山寨,跑到山下各個村子裡的要錢要糧要女人。
他們幾個壯漢,梳著大背頭,手持大板斧,就這樣嚇的全村人不敢反抗,有幾個小青年還覺的他們蠻酷,不一陣就效仿起來,加入了組織。
村民們被擄走了積蓄,村長站出來,他安撫著村民們。「大家忍一忍啊,他們收費收的很合理啊,而且交了保護費,咱們就安全了啊。」
我看不下去。
一腔熱血又在我胸腔里翻騰。
那天我沒去找龍三,我拿著一個砍柴的斧頭,摸黑上了山,來到他們的小房子面前,正看見幾個大漢邊玩著村婦,邊飲酒作樂。
為首的頭目叫張二狗,據說早些年練過些功夫,走南闖北這麼多年,也是打倒了幾個店小二的人物。
我正待走進,想和他們魚死網破,只見一個乞丐般,衣衫破陋,披頭散髮,向著他們走來。
是龍三。
強盜們不笑了。
「你是誰?」
我握緊了斧頭。
龍三沒說話,那雙眼睛如貓一般,深夜裡發著光。幾個強盜抄起傢伙,龍三猛地一躍而起,一巴掌拍向大漢的頭,只聽嘎嘣一聲,脖子就被扭斷。
他出手乾淨利落,個個擊中要害,且都是一擊致命。張二狗看的瑟瑟發抖,板斧都要握不住了。
他磕磕巴巴的說。「看我一招……金金金雞獨立。」
「砰。」
龍三一腳踹在他的胸前,然後發出了骨頭碎裂的聲音。
做完這一切,他又恢復了邋遢的模樣,一瘸一拐的下了山。
4.
「師父再上,受小弟一拜!」
自從看了龍三大展身手,我就決定拜龍三為師。
「你認錯人了,我沒上過什麼山。」
他不看我,淡淡的說道。
我苦求了好幾次,他仍然不為所動。
他看著我說。「我有一百種讓你揚名立萬的方法。」
「比如?」
「3.14159265.」
「什麼?」
龍三不耐煩的看著我。「圓周率,我記得祖沖之是算到後面第七位,我那時候數學課無聊就多背了一位,你拿去裝逼吧。」
他果然是個瘋子。
我看著他,用盡我全身力氣的吼道。
「一支鋼槍手中握啊,一顆紅心向祖國啊!」
可能調找的不太對,一下子把龍三嚇到了。嚇的他眼淚都出來了。
他看著我。「你知道唱這支軍歌意味著什麼么?」
我搖搖頭。
他喘了好幾口氣才平復了心情,然後他正視著我。「從此,你就是X軍區代號X特種部隊的一個兵,你明白了么?!」
我似懂非懂的點點頭。
緊接著,他沖我做了一了一個奇怪的姿勢,手掌持平,將手掌抵在了太陽穴上。
我不解其意,不過還是在他的面前,同樣學他做了一個這樣的動作。
「大俠師父,你這套武功叫什麼名字?」
他淡淡的說。「你就叫他軍體格鬥術吧。」
(上篇完)
5.
從此村子裡多了一個小傻子,每天天剛亮,龍三就帶我跑步晨練,之後會教我一天的軍體術,之後他會帶我到太陽底下唱歌。
「師父,我看這一招如此狠辣,叫他黑虎掏心如何?」我問道。
龍三淡淡的說。「隨你。」
他不愛搞花里花哨,他習慣用最簡單的話告訴我,如何用最簡單的手段讓敵人倒下。
那天,我從家裡地窖下面取出了一壺好酒,和龍三對飲起來。
龍三猛幹了一口,燒刀子的火氣蹭蹭的往喉嚨上跳。
「好酒!」他說道。
「你在想什麼?」
「想小倩。」
「小倩是誰?」
他把酒壺往嘴裡傾,卻再倒不出一滴酒
「我女人。」
「想她怎麼不找她?」我好奇道。
「她死了,被一個惡霸姦殺了。」
他看著我道。「後來,我也來到了惡霸的家,殺光了他三十七個小弟,最後將那個惡霸一刀一刀的磨死。」他的手開始顫抖起來。「可我也就再也不是一個兵了。」
夜深了,他倒在了村門口的牆上睡著了。
又過幾天,韃子大軍入了山海關,燒殺搶掠無惡不作,一路推進,直逼京師。
那天,我到河邊洗了個澡,將自己的頭髮剪了個乾淨,換上了一身嶄新衣服,向龍三辭行。
「你去哪?」
「參軍。」
龍三表情一變。「你這軍參不得。」
我不解。「師父,你曾經教導我,保家衛國是一個軍人的責任,如今國將不國,民不聊生,這軍,我又如何參不得?」
龍三說不上來。
許久他憋出一句。「其實很多年後,大家都是一家人。」
龍三又開始說胡話。
想那韃子又如何和我們成為一家人?
「師父不必再勸,此行我非去不可。」
他一把拉住我,沖我吼道。「你這一去,九死無生!大明朝氣數已盡,很快就會被清軍覆滅……」
我一把將他推開。
「那又如何?這是我的國家!如果現在你的國家也遭此大難,你會怎麼做?」
他如同被雷擊般立在原地。
「師父,告辭!」
我背著行囊越走越遠,突然聽到後面傳來一嗓子調子。
「一支鋼槍手中握啊,一顆紅心向祖國啊,我們是革命戰士人民的子弟兵……」
我回頭望去。
龍三正站在村裡最高的牆壁上,沖著我遠去的身影,竭盡全力的嘶吼著,他喊得那麼用力,脖子以上全變成了赤紅色。
我眼淚奪眶而出。
他看著我回頭,也不唱了,咧出了個微笑。他筆直的站在那裡,慢慢的將手指平放抵在太陽穴上,陽光下,他像一座雕像般立在那裡,熠熠生輝。
(完)
1、
初春,我被罰繞操場跑十圈。
原因是,在我們學校舉辦全市小學生詩歌朗誦比賽時,我偷跑去後台鼓搗電腦,想找一份神秘的武功秘籍,卻意外打開了老師下載的愛情動作片。
那天,東京熱的開頭曲響徹全校。
校長第一個反應過來,說:「不好!」
旁邊的女老師問:「怎麼了?」
校長:「這個音樂。」
女老師:「音樂怎麼了?」
校長沉默。
男老師們都反應過來,沖向後台。
後來,由於沒人承認視頻是自己下載的,所以全校都知道了五年三班的鄭大乾是個齷齪的色情狂。
跑圈時,我的同位劉天鳴站在跑道邊看我。
每次經過他面前他就喊:「大乾!我相信你去後台是為了找武功秘籍!」
三圈後,我停下來。
我問:「你當真相信我?」
劉天鳴點頭:「當真。」
我:「好,我同意你做我師弟了。」
他興奮:「我們什麼時候去見師父?」
「還有七圈。」
「好,我等你。」
「我的意思是,你替我跑。」
2、
放學。天色已晚。全學校就剩下了我和劉天鳴。
我們跑得渾身是汗,後來幾乎是在走。
看門的王大爺走過來。
他說:「你們少跑幾圈不要緊,反正老師們都走了。」
我說:「師父說過,答應別人的事,一定要做到。」
王大爺嗤之以鼻:「什麼師父!就是個瘋乞丐!成天在學校門口轉悠,胡言亂語說要教學生武功,都被我打走好多次了。」
我說:「師父說過,他不能當著太多人的面使用武功,不然肯定把你打得落花流水!」
王大爺:「鄭大乾,他說的這麼假,也就除了你信!」
劉天鳴說:「我也信!」
王大爺搖頭嘆氣:「又傻掉一個!」
我和劉天鳴加起來跑完十圈,氣喘吁吁,精疲力盡。
「師兄,我們這就去見師父嗎?」劉天鳴問。
「第一,現在我還不是你師兄,師父說了,收徒很嚴格,你要經過他的同意才算正式進入門派。第二,現在太餓了,先買個夾餅吃吧。」
「我請你!」
「好!」
我們出了校門,拐進一條小巷。
小巷裡,我感到身後傳來隱隱殺氣。一回頭,看到三個隔壁中學的不良少年。
「喂,小學生。」其中一個不良少年喊道,「把錢拿出來。」
劉天鳴說:「哥,我真沒帶錢,但他有,他說要去買夾餅的。」
我忍住氣,開始拉外套的拉鏈。
不巧的是,拉鏈卡主了。
不良少年問:「你在幹嘛?」
我說:「錢在我外套的內口袋裡,但是拉鏈壞了。」
我說著又拉了幾下,但越慌就越卡得緊。
「靠!」不良少年上來動手幫我拉。
他拉了幾下,發現確實很難拉下去,他深吸一口氣,猛得用勁,拉鎖滑開,但同時夾到了他的虎口,硬生生夾掉一塊肉。
他哀嚎,手上血流不止。
「恁奶奶個熊!」他大罵一聲把我踢翻在地。不良少年們一擁而上,拳腳如雨點般落在我身上。
就這樣,我被搶走了一百多塊錢,還被一頓暴揍。
劉天鳴問:「師兄,你為什麼不動手?」
我說:「師父說過武既止戈。在沒有生命危險時切忌使用武功。你看,如果我剛才使用武功,他們起碼殘廢兩個。」
他豎起大拇指:「有境界!」
3、
廢棄的舊倉庫。
一個灰頭土臉的乞丐站在半明半暗中,蓬亂長發下的臉龐稜角分明。
他小心翼翼挪動腳步,倉庫地面經年未掃的灰塵揚起,把他油膩不堪的衣褲弄得更顯骯髒了。
這時,窸窸窣窣的聲音從倉庫頂棚傳來。
他仔細分辨,發覺是腳步聲。
突然,伴隨著巨大聲響,頂棚炸裂開,一個黑影從天而降,落在乞丐面前。
定睛看去,是一個兩米多高的黑衣壯漢。他手中拖動著一顆滿是鐵釘的鏈球,獰笑。
「你根本沒機會逃回去。」黑衣壯漢說,「還不認命!」
乞丐輕蔑一笑,道:「我認命,但不認慫。」
黑衣怒吼一聲,甩起手中鐵鏈球,砸來。
乞丐不慌不忙,兩根手指迎上,避開了鐵鏈球上密密麻麻的鐵釘,直戳在球體上。
鐵球被肉指擋回,砸在地上,倉庫的水泥地面破裂,濺起石屑飛舞。
乞丐腳下用力一蹬,身體瞬間貼近對方,拳出如龍。
黑衣壯漢吃下師父的一記重拳,身體失去平衡向後趔趄,但同時他挽了下鐵鏈,靠著鐵球的重量將腳步穩住。
「今日得見恆昱門的功夫,死而無憾。」黑衣壯漢言罷,又將鐵球甩動起來,周遭響徹呼嘯聲。
乞丐站著不動,闔上雙眼。
對方蓄足力,拋出鐵球,疾如風。
鐵球沖著乞丐的頭頂砸來。可只是一瞬間,乞丐就消失了。
鐵球再次砸向地面,發出巨響。
黑衣壯漢警覺地四下環顧,卻不見乞丐蹤影。
奇怪,人是不可能憑空消失的。
除非……
他猛地抬頭,看到了乞丐從他頭頂舉拳砸下,他拉起鎖鏈抵擋,卻被乞丐將鎖鏈錘斷,拳頭重擊在他的天靈蓋上。
黑衣壯漢身體轟然倒下,頭半埋進了水泥地面。
乞丐落地。拍了拍身上的塵土,背手離開。
「你說死而無憾,那就讓你死而無憾。」
4、
運河商業街最陰暗蕭條角落,雨棚下,師父的住所。
他講完自己剛剛的決鬥故事,然後模仿著當時背手離開的動作,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劉天鳴聽完用力鼓起掌來,拍得兩手通紅。
「師父太厲害了!不愧是武功天下第一!」他拍馬屁。
師父沉浸在這種誇耀中,繼續大笑。
這時一名商業街的保安走了過來。
「喂,叫花子,聽說你剛剛去商場偷東西讓人家保安打了一頓是不是?」
師父臉通紅:「一派胡言!」
保安嬉笑走開,師父對我們說:「這個人欺軟怕硬,老是編造謊言敗壞我名譽,我嚴重懷疑他也是降蠱教眾!」
師父氣得坐在了地上。
我輕聲說:「那現在確定的降蠱教眾就有兩個人了——這個保安,還有學校看門的王大爺。」
師父說:「不,這個保安我只是懷疑,但學校門衛室那個八九不離十。」
劉天鳴說:「我看那個王大爺彎腰駝背,確實不像好人。」
師父用髒兮兮的袖子擦了擦鼻涕,打量著劉天鳴,問:「你為什麼想加入我們恆昱門?」
劉天鳴說:「啥?恆昱門?不是丐幫嗎?」
師父大怒:「什麼丐幫!我們恆昱門的開山老祖乃是西漢開國三傑之一的蕭何,他從秦宮取得天下武功的彙編,淬其精華,開創了恆昱門。我們一直是匡衛天下、高高在上的名門正派,怎麼能和丐幫相提並論!」
劉天鳴說:「那師父你怎麼打扮得像乞丐呢?」
師父一愣,說:「我這身打扮只是為了不引人注目。」
我說:「師父,其實你這樣是最引人注目的。」
師父騰一下站起來,拍了我腦袋一下。
「孽徒!」
我疼得大叫。
師父看著劉天鳴,嚴肅地說:「在如今的世態下,恆昱門會遭受世人的冷眼和嘲弄,你準備好了嗎?」
劉天鳴重重點頭:「準備好了!」
師父說:「好,從此以後,你就是我恆昱門的弟子了。」
我吃驚,連忙說:「師父,當時你為了考察我,讓我請你吃了半個月的肯德基,憑什麼他這麼容易就通過了?!」
師父慍色:「憑他比你有習武天賦!」
劉天鳴賤賤地沖我笑。
我忍住氣。
師父接著對劉天鳴說:「我們恆昱門的敵人多且強大,你要有勇於犧牲的覺悟。」
劉天鳴說:「聽上去特熱血!我喜歡!」
師父說:「好,那接下來我就告訴你一個只有我門下弟子才配知道的,關於這個世界的,大秘密。」
5、
三百七十多年前,清軍破了山海關,一路南下,兵臨雁州。
一旦雁州城破,則南明必亡。
在那場鐵蹄亂世中倖存的武林人士們齊聚雲落山下,商議對策。
那時是杏花三月,雲落山中萬物復甦,可每個人的心頭卻一片荒蕪。
所謂江湖,就是一群人在一個規則下爭個高低排名。可如今天下亡了,沒規矩了。沒規矩,就沒江湖。
人們紛紛亂語數個時辰,什麼也沒商議出來。
在一籌莫展時,空氣里瀰漫來了殺氣,加深了絕望。
所有人提起刀劍,準備迎敵。
片刻的寧靜後,無數暗器射來,像暴雨傾盆。
有人抵擋不及身中暗器,頓時皮膚潰爛,肉像腐爛的樹葉般迅速剝落,五官凹陷,痛苦至死。
人們認得,這是降蠱教的怖癘蠱。
降蠱教源自暹羅,是遭武林人士唾棄的邪教,教眾龐多,崇仰使蠱,由四大蠱師主事。
這四大蠱師每人會一種奇蠱,皆是以一敵千的角色。
降蠱教和滿人定下契約,協助滿人消滅江湖正派勢力,作為交換,滿人得到天下後,需將苗疆分封給降蠱教。
第一波怖癘蠱的暗器潮過後,降蠱教眾們黑壓壓湧上來。所有教眾手中都握著常人難以拿動的巨大兵器。
銅蠻蠱。
服用這種蠱的人,短時間內可增強體魄,力大無窮。
這第二波攻勢持續到黃昏,武林人士只剩下了半數。
在大家剛要喘口氣時,一股奇香飄來,本已死去的屍體紛紛站立起來。
屍彌蠱。
此蠱可操縱死去之人,讓它們成為不懼刀槍的士兵。
屍體大軍猙獰撲來,武林人士向山谷節節敗退。
幸好,屍彌蠱有個弱點。
被控制的屍體只有半個時辰的活力,半個時辰過後,它們就將進入到永久的長眠,即便再使用屍彌蠱,也無法喚醒。
堅持抵抗了半個時辰之後,屍兵盡數倒下。
而武林人士,也只剩下寥寥數人。
山谷幽靜,倦鳥歸巢,一切似乎都結束了。
可一曲空靈的歌聲傳來,打破了奢望。
一大隊降蠱教眾緩緩行近,他們抬著一張巨大的雕花木床,木床上坐著一位黑罩遮面的人。
這是他們最後一個蠱師。
6、
師父講到這關鍵處,嘆了口氣。
劉天鳴著急:「接著說啊師父!」
「那個蠱師手中捧著一隻人頭那麼大甲蟲,甲蟲會發出非常怪異的聲音,像是在唱歌,甲蟲眼睛看到哪個方向,哪個方向的人便會頭痛欲裂。武林人士被這頭痛弄得毫無招架之力。這場爭鬥看似已毫無懸念時,轉機發生了。沒人會想到,蠱師的木床邊——大乾!」
「師父你叫我?」我反應過來。
師父狠狠打了我的頭。
「你是不是走神了!」
我道歉:「故事我聽過了,所以就沒集中精力,對不起。」
師父沒理我,繼續說:「沒人會想到,蠱師的木床恰巧經過了一個並未死透的武林人。這個武林人雖然奄奄一息,但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拔出腰間的匕首,跳躍而起,將蠱師中的甲蟲斬殺。甲蟲被砍成兩半,黑色的血噴涌而出。可那歌聲還在繼續,越來越響,越來越響……」
師父語氣減弱。
「然後呢!」劉天鳴瞪大眼睛。
「然後,我睜開眼睛,就來到了2012年。」師父彷彿很疲倦,席地而坐。
「什麼意思?」劉天鳴不明白。
我解釋說:「蟲子就是蠱,師父就是殺死蟲子的人。他從三百七十多年前穿越到了五年前!」
劉天鳴楞了很久才消化了這麼巨大的信息量。
「蟲子是什麼蠱?」他問。
「噬時蠱。」師父說。
「竟然是這麼兇殘的名字!」劉天鳴心靈受到了暴擊傷害,「食屎蠱……」
「據傳,那個蟲子是從一塊奇異玄鐵中發現的,它的叫聲可擾亂時空的洪流。」師父一頓,「五年前我來到這裡,學習了這個時代的知識後,突然想到,所謂的奇異玄鐵可能是天外隕石。蟲子有可能是個外星生命」
劉天鳴興奮:「天啊,我居然拜了三百多年前的人為師,師父還曾殺過外星人,太酷了!」
「不是酷,是殘酷。」師父糾正道,「跟著我一起來穿越來的武林正派人士只有寥寥幾位,但卻有數倍的降蠱教眾。這五年來,我一直想把正派人士集合到一起對抗降蠱教、找到返回三百年前的辦法。但無奈的是,他們都被現代社會溫柔富貴的生活腐化,樂不思蜀,不願回去了。只有我一個人……只有我一個人還在堅持。」
劉天鳴問:「為什麼堅持回去?回去是兵荒馬亂,這裡是太平盛世。」
師父突然眼中含淚:「為了阿汾。」
劉天鳴問:「誰是阿汾?」
我輕聲說:「師父的青梅竹馬。」
師父擦拭掉淚水,說:「好了,過去的事就講到這裡。鄭大乾,我讓你去學校找的武功秘籍找到了沒有?」
我把今天的經歷講了一遍。
師父說:「下次注意點,不要再犯這種低級失誤了。」
劉天鳴問:「你們說的那武功秘籍究竟是什麼?」
師父說:「一本降蠱教武功的秘籍,上面記載了解除噬時蠱的辦法。」
劉天鳴:「秘籍怎麼會在我們學校?」
師父:「這幾年我和降蠱教眾交手過數次,從幾名手下敗將口中得知,你們學校有數個降蠱教眾藏匿其中。那本秘籍被他們製作成了電子文檔存在了某台電腦里。」
劉天鳴點頭:「原來如此,那我們處境豈不是很危險?」
師父:「沒錯,所以你才需要練習武功。」
劉天鳴:「那師父快教徒兒吧!」
師父滿意地捋了捋鬍鬚:「鄭大乾,今夜十一點,帶著你師弟,老地方見。」
7、
次日清晨,劉天鳴來到班上,睡眼朦朧。
昨晚的練習強度明顯超過他的體能。
他問我,你這半個月所謂的練武就是昨晚那樣?
我停下正在背的英語單詞,說:「對呀。扎馬步,踢腿,出拳。師父說了,這是基本功,必須紮實。」
「那咱們自己在家練不就完了?反正他也不糾正我們的姿勢,只在那裡睡覺。」
「師父說了,練武這種事,得有點儀式感,必須在室外。」
劉天鳴撇嘴:「鄭大乾,你說,有沒有可能,師父他,根本就,不會武功。」
我狠拍桌子,嚇他一跳。
「你怎麼能這樣懷疑師父!」
他不再說話,掏出課本開始背英語單詞。
入夜。公園的小樹林。練武之地。
劉天鳴比我早到。
我說:「想不到你比我還積極。」
劉天鳴聳了下肩膀。
一身酸臭的師父稍稍遲到。
「繼續昨天的練習吧。」師父說著依在樹榦上,舔著一根冰淇淋。
我開始扎馬步。劉天鳴站著沒動。我拉了下他。
他不情願地跟著做了。
師父吃完冰淇淋後,來到我們跟前,點點頭,說:「嗯,鄭大乾,你看你師弟,這馬步扎的,比你有天賦呀!」
劉天鳴並沒有表現出高興,他嘆了口氣,說:「師父,弟子有個不情之請。」
師父擦了擦滿是冰淇淋的嘴巴:「說。」
劉天鳴從馬步姿勢恢復,眼睛直勾勾盯著師父:「能不能,讓我們見識一下,你的武功。」
剎那間,萬籟俱寂,彷彿只聽得到我們三個人的呼吸聲。
師父瞪大眼睛,緊皺眉頭:「懷疑我?」
他臉上的憤怒表情扭曲了五官。
「我堂堂恆昱門,竟然淪落到被你這樣的小毛孩懷疑!」
「如果你露一手給我看,我不就不懷疑了。」劉天鳴沒讓步。
師父苦笑:「武功,並不是用來顯露給人看的。」
言畢,轉身離開。
劉天鳴望著他逐漸隱進夜色的背影,輕哼一聲,也扭頭走了。
月光下,瑟瑟風起,樹林發出碎碎葉響,我一個人獨自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8、
次日中午,課間。
劉天鳴搬來了重重的歷史地圖冊。
「鄭大乾,你看吧。」他說。
「看什麼?」我一時懵了。
「地圖啊,這套書里編繪中國從古至今的精確行政地理圖,你找找就知道, 三百多年前,根本沒有一個地方叫雁州!」
我打開地圖冊,花了兩節課的時間,從三百多年前的那個時間節點開始,前後找了數十張地圖。
沒有!
「信我了吧。」劉天鳴說,「那個乞丐就是在撒謊,他根本不會武功。」
「不可能。」我喃喃道,「半個月前,我打籃球回家晚了,出校門差點被車撞到,就是他救了我。當時他突然出現在我面前,一隻手就擋下了汽車。你想想看,幾噸重的汽車,一隻手就擋下來了!」
劉天鳴把手放在我肩膀上:「那你有沒有想過,那輛車之所以停住,是因為司機自己踩了剎車?」
我楞住,說不出話來。
夕陽下,我和劉天鳴走出校門。
我們要去找那個乞丐,當面質問他。
為什麼騙我?我那麼相信你,你為什麼騙我!
我不自覺得攥緊了拳頭。我恨自己,恨自己太幼稚,竟然相信了那個乞丐爛透頂的謊言!
什麼恆昱門,什麼噬時蠱,都是胡言亂語!
我早該清醒認識到,武俠小說里的那些武功根本就是作家們瞎編的,從未真實存在過,以前沒有,現在也沒有!
怒氣沖沖中,我們走進小巷。
那種不好的感覺突然又出現了。
小巷盡頭,一個身影閃出,擋住了我們的出路。我心下一緊。
身後響起腳步聲,我回頭看見七八個人湊了上來。
我怎麼會忘記,他們就是前天毆打我的不良少年。
「又見面啦。」其中那個被我拉鏈弄傷的人叼著煙,他豎起包著創可貼的手指頭,「傷得可比我想像中重,醫藥費收你500,不多吧?」
我咬牙,說:「我沒錢。」
他一腳踢在我肚子上,把我踢倒在地。
「沒錢?去家裡偷呀!」
劉天鳴嚇得雙腿發抖。我忍著腹部劇痛,顫顫巍巍站起來。
「不偷!」我怒火中燒。
「嘴硬!」不良少年們舉拳打來。
我爆喝一聲,擺出禦敵架勢,周身的血脈彷彿炸裂開。
我伸展開手臂,將不良少年的拳頭一一擋下。
一撥一推,根本沒人能近我的身。
所有人都不敢相信眼前正在發生的事。
這個「所有人」里,也包括我。
這個半個月來,我每天只是扎扎馬步,練練出拳,竟然能達到如此造化?
不良少年們的拳頭再次襲來,我抓住一個,一扭,那人痛苦哀嚎起來。
另一隻手輕輕一撥,擋下所有攻擊。
我跨前一步,手掌印在其中一人腹部,猛地一推,那人便連滾帶爬摔出數米遠。
傷手指的那個不良少年哆哆嗦嗦從口袋裡掏出一把彈簧刀。刀刃彈出,發出寒光。
他大吼一聲,朝我捅來。
劉天鳴嚇得閉上了眼睛。
這時,一隻髒兮兮的手從側面抓住了他持刀的手臂。
沒人知道那雙手的主人是何時出現的。
「師父!」我笑道。
不良少年鬼叫:「你這個叫花子想幹嘛!」
師父一用力,他痛得鬆開了手中的刀。
啪!
師父一個巴掌打去,他臉上登時出現了五指印。
「我恆昱門弟子豈能容你們欺辱?」師父正氣凜然。
不良少年們不識時務,齊朝師父攻來。
師父接下所有攻擊,動作似快實慢,從容不迫。
「龍打!」師父大喝一聲,招數驟變,手臂大開大化,如翻滾的蛟龍。
不良少年們瞬間被彈開,紛紛跌倒在地。
「留你們狗命!」師父說。
少年們反應過來,互相攙扶著站起,落荒而逃。
夕陽,小巷,乞丐,少年。
還有,絕世武功。
所有的懷疑在這一刻灰飛煙滅。
劉天鳴像木頭一樣足足呆立了一分鐘,然後噗通跪倒在地,頭重重叩在地上。
「師父!」
9、
每天深夜十一點,我都會偷偷從家中溜出,來到公園練功。
依然是基礎的馬步、踢腿、出拳,可我知道,按照師父的指導來,就能讓這些簡單的動作升華,成為真正的,武功。
師父靠在樹榦上,啃著雞腿,月光下滿嘴油光。
「明天是周末對吧。」他問。
「對。」我答。
師父像是想起了什麼重要的事情,他怔怔看著前方,口中的雞腿肉也顧不上嚼了。
「怎麼了師父?」劉天鳴問。
師父汗水涔涔,臉色煞白。
我彷彿明白了,大喊一聲:「是降蠱教!」
我和劉天鳴立刻進入了戰鬥狀態,警覺觀察著各個方向。
可一切跡象表明,附近沒有人。
這時,師父深出一口氣,說:「好險,剛才差點噎死。」
「靠!」我和劉天鳴異口同聲,「就不能慢點吃!」
凌晨1點半,練武結束。
我們和師父告別,各自回家。
快到我家小區時,一隻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誰!」我驚覺回頭。
「噓!是我!」師父的臉出現在我面前。
「師父,你……」
「幫我個忙。」他說,以懇求的語氣。
「師父儘管吩咐。」
「還記得我給你說過『混亂之日』快到了吧?」
我點頭。
是的,他說過。所謂混亂之日,就是每年三月份里的某天,師父的武功會喪失。他會變成一個普通人。
不,不只是師父。混亂之日會影響所有會武功的人,包括那些隱藏在市井裡的武林人士和降蠱教徒,他們的武功都會喪失。
當然,我的也會。
這是噬時蠱的詛咒,它擾亂了自然鐵律和邏輯因果。它可以讓人穿越時空,也可以吞噬掉所有人的武功。
它是不可捉摸的魔鬼。
「每年的混亂之日都發生在三月份,但日期不固定。」師父環顧四周,「今年跟往年不一樣。降蠱教徒已經盯上了我。我預感到他們將針對我搞事情。」
「可混亂之日時他們不也沒武功了嗎 ?」
「但他們人多呀!」師父無奈,「所以,你要幫我去通知一個人。混亂之日那天,我要和那個人在一起,這樣,我才安全。」
「師父,徒兒多問一句,為什麼你不自己去通知?」
「我自己去的話會有些尷尬。」
「尷尬?」
「這個你沒必要知道。」師父搪塞。
「那徒兒就不問了。」
「嗯,言歸正傳。你要去的地方,是少林寺。」
「河南嵩山?太遠了吧!」
「不,河南那個不是真的少林寺。」師父捋著鬍子說,「少林武功自三百年前那場戰爭開始就衰亡了——因為少林武僧在雲落山一役中全部陣亡,只剩下了一人。那個人所在的地方,才有資格稱為真正的少林寺。」
「他所在的地方……才有資格稱為……真正的少林寺?」我琢磨著這句話。
「沒錯!」師父眼神一凜,「真正的少林寺就在我們這個城市。」
「哪裡?!」我驚訝。
「粉蓮街,大寶串串香。」
10、
俗話說,一場春雨一場暖,但肯定不包括正飄雨的當天。
烏雲遮住了太陽,雨水在路面的凹坑中聚集。濕冷,陰翳。
剛開門營業的街邊小吃店,匆匆忙忙的行路人。我從未想過,我生長的城市竟隱藏了這麼大的秘密。
粉蓮街,這座城市資格最老的美食街,從東到西,寄託著每個土生土長的本地人都繞不開的美食情結。
我打著傘,站在西頭,抬眼望著大寶串串香的店面,內心彭拜。
普普通通的門頭。普普通通的招牌。燒烤,火鍋,炒菜,半價的啤酒。
以及,那個真相。
隱藏在市井中的,真正的少林。
我推門進去,店裡還沒有客人。
老闆坐在最裡面靠近廚房的桌邊,是個三十歲左右相貌普通的大漢,他正專心玩著手機遊戲,似乎沒發現我進來。
我走過去。他抬眼看著我。
沒錯,和師父描述的一摸一樣。
「您好。」我雙手合十,懷著敬意鞠了一躬,「釋玄新方丈,我師父讓我來給您捎個話。」
老闆看著我,手機遊戲里的人物發出一陣慘叫,畫面變灰。
他放下手機,打量著我。
「滾!」他說。
我沒想到他如此不友好。
「方丈,我師父說,所有武林人士中,只有你還保有不屈於平凡市井之心,他……」
「滾!」他大吼,「又是那個神經病乞丐對不對!」
「他是乞丐沒錯,但不是神經病乞丐。」
「成天說自己從三百多年前穿越來的這不是神經病?!時不時就跑過來店裡非讓我承認自己是和尚這不是神經病?!腿都快讓我打斷了還是嘴硬自己會功夫這不是神經病?!」
老闆拍案而起,越說越激動。
「方丈,先消氣。」我試圖穩定他的情緒。
「消你媽的頭!」
我被他從店裡踢出來。
「方丈,你聽我說!這次的混亂之日和過去不同,如果你們還各自為戰,會很危險的!」我拚命拍門,他不開。
我扯著嗓子喊:「逃避沒法解決問題,師父說過,人活著不能只為了自己,還有肩上的責任!他之所以丐衣苦行,就是為了不忘記背負的責任,但你呢?就躲在這個小店裡過自己生活,忘記了血海深仇,忘記了懲惡揚善!」
門猛地打開,老闆探出半個身子。
我笑道:「太好了,方丈您想通啦。」
「滾!」
他把我落下的傘扔出來,然後重重甩上了門。
我心裡十分憋屈,想哭,沒撐傘就往家狂奔去。
我想讓雨水把壞心情澆透。
但誰知,壞心情被澆透後,卻更加枝繁葉茂了。
11、
晚上,雨停了,烏雲散去。
我把早晨的經過講給師父聽。
他嘆氣,說:「不強求,只望他能在混亂之日自保吧。」
「他為什麼這麼倔?」
師父先是沉默一會兒,然後仰頭看著月亮。
「大概是因為阿汾吧。」
「您的那個青梅竹馬?」
「嗯,阿汾是我的師妹,而他,是我師兄。」
「什麼?他不是少林派的嗎?」
「當年我們都喜歡那個古靈精怪的小師妹,為此還大打出手過。最終,小師妹選擇了我。他深受打擊,去少林出家為僧。不過,那個傢伙——我最了解他——做事情沒長性。他當了一個月和尚就後悔了,又跑來跟我決鬥,說要最後爭取一下師妹。」
「他肯定沒贏。」
「他沒贏,我也沒贏。」
「哦?」
「亂世來啦。人命如草芥。什麼兒女情長,什麼江湖情仇,都被那場戰爭砍殺得體無完膚。為了保家衛國,我和他盡釋前嫌。後來的事你也知道了,我們一同對抗降蠱教,後來中了噬時蠱。」
「那阿汾呢?」
「阿汾……」師父的眼神突然變得深情起來,「我最後一次見她,是在一條小溪邊,我對她說,往南走,走得越遠越好,最好逃去海上。等這亂世過去,我們終會相見。她淚眼婆娑,離去時的背影那麼孤單,想想都讓我心碎呀……」
聽他這麼一講,我眼睛也濕潤了。
但為了不讓自己像個娘娘腔,我趕緊轉移了話題:「師父,雁州到底在哪裡?」
師父從回憶里回過神來,說:「我也搞不懂。這21世紀,雁州竟然消失了——就像從來沒存在過一樣。搞不懂,搞不懂。」
「肯定是噬時蠱導致的。也許,你並不是穿越到未來,而是來到了另一個平行世界。」
「平行世界,這個概念我也看到過。」師父突然停頓一下,向我身後看去,「劉天鳴?!」
我回頭。看到劉天鳴低著頭朝這邊走來。
身邊跟著他的媽媽。
離著老遠,劉天鳴的媽媽就指著師父罵道:「是不是你這個該死的乞丐教我們家天鳴學什麼該死的武功?!」
師父皺眉:「這位女士,能不能把該死的這三個字去掉?」
他媽媽來到跟前,踮起腳尖:「該死的該死的該死的該死的該死的該死的該死的該死的該死的該死的該死的該死的該死的!」
師父說:「我理解你們這些女士,每個月總有那麼幾天——」
啪——
冷不防,師父被打了一巴掌。
劉天鳴的媽媽指著師父說:「警告你,再引誘我孩子晚上出來學什麼武功,我就報警!」
說完她拉著劉天鳴就走。
劉天鳴扭頭看著我們,眼神里充滿了歉意。
他們走遠後,師父對我說:「這是我經歷過的,時間最短的戰鬥。」
12、
連續兩天,劉天鳴都沒來上課。
第三天下午,體育課臨時改成班會。
班主任李老師站在講台上,門口是劉天鳴和她媽媽。
我猜到他們要說什麼。
「最近有家長反映,學校外有個瘋乞丐糾纏騷擾學生。」班主任的視線掃了教室一遍,然後落在我身上,「今天,讓劉天鳴同學跟大家現身說法一下。」
劉天鳴站上講台,看見了台下的我,然後低下頭,聲音含糊不清:「那天,那個瘋乞丐說自己是三百年前來的人,會武功,要教我。我信了。可是,他根本就不會。我學的只是一些花拳繡腿都算不上的東西。那個瘋乞丐——」
「不是瘋乞丐!是師父!」我拍桌而起,「劉天鳴你摸著自己良心說話!那天在小巷裡你是不是見識了師父的武功!師父是不是一個人打敗了——!」
「鄭大乾!」劉天鳴媽媽尖銳的聲音一下蓋過了我,「本來跟你班主任說好了不把矛頭轉向你,可你不識抬舉是吧!要不是你,我們天鳴能被這麼弱智的圈套騙嗎?」
我氣得渾身發抖:「阿姨,你先讓劉天鳴回答我的問題!」
劉天鳴抬起頭,躲閃的眼神終於和我有了正面接觸。
他說:「是那個瘋乞丐給了那些痞子錢。」
「什麼?」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劉天鳴重複了一遍:「那個瘋乞丐給了那些痞子錢,有好幾百呢,被看門王大爺看見了!」
劉天鳴媽媽接過話來說:「傻孩子,你還不明白嗎?那個乞丐花錢雇那幾個小痞子演了一齣戲,就是為了讓你們上當!」
「我不信!」我憋紅了臉,「王大爺才是騙子!是他想讓你們上當!是你們被騙了!」
「什麼態度!」班主任吼,「怎麼跟長輩說話的!」
「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叫著跑出了教室。
來到門衛室,我一把揪住了正在看報紙的王大爺的領子。
「你為什麼撒謊!」
王大爺一愣:「我撒什麼慌?」
「你幹嘛污衊我師父!」
「哦,你說那個乞丐呀,我沒污衊呀,那天下班,我確實看見他做的那些事了。」
「騙子!」
「哎我說,你這個小同學怎麼這麼胡鬧呀,我還有幾天就退休了,我犯得著撒謊騙你嗎?」
「你來打我!」我擺出防禦姿勢。
「什麼?」
「你來打我!我證明給你看,武功是真的!」
王大爺嘆了口氣,猛地推了我一把,我一下摔倒在地。
「武功是真的?可笑!」他轉過頭繼續看報紙。
不可能!
我站起來,再次擺出防禦姿勢。
「打我!」我說。
「較勁是吧!」
「打我啊!」我不依不饒。
王大爺把手中的報紙捲起來,一下下砸在我頭上,我怎麼擋都擋不住。
「信了吧!信了吧!信了吧!」他邊砸邊說,「什麼武功!什麼師父!都是假的!假的!假的!」
「夠了!」我大喊,轉身跑出了門衛室。
假的……
假的……
都是假的……
13、
放學後,我一路小跑,來到了商業街角落的雨棚。
師父的被蓋還在這裡,但人不知去向。
是得知自己的馬戲被戳穿而不願見我嗎?
正納悶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身後響起。
「小鬼。」
我回頭,看到二十多個痞里痞氣的人朝我走來,他們手中都拿著鐵棍之類的武器。
「叫花子呢?」那個被我拉鏈弄傷手的不良少年問。
我沒說話。
「問你話呢!」他近乎嘶吼,「那個乞丐說三天內湊齊5000塊,這已經是最後期限了,人呢?!」
「果然,是他收買了你們。」我輕聲道。
一切都明了了。師父花錢讓他們演了這齣戲,但錢沒給夠,他們來找麻煩了。
簡直是,太可笑了。
「收買?」他用鐵棍狠敲了下地面,「是賠償!」
我愣住。
「他那天打傷我們這麼多弟兄,得罪我老大了!」他扭了扭脖子,「老大說了,那個乞丐不是很能打嗎?那我們就偏不跟他打!我告訴他,除非湊齊5000塊,不然——」他抬起鐵棍,指著我,「我們就打你!」
「我?」
「對呀!你們師父徒弟不叫得很親切嘛!」
明白了!那天,我和師父顯露出的武功……是真的!而師父之所給他們錢是為了不讓他們找我麻煩。
可是,今天在門衛室,為什麼我的武功卻沒能使出……
突然,我想到了。
「混亂之日!」我大喊,「今天是混亂之日!」
不良少年們不明所以,互相看了一眼。
「你在嚷些什麼?」其中一個說。
「我明白了。」我自說自話,「今天所有人的武功都會消失,所以我在門衛室才會沒有招架之力。」
「你他媽在嘟囔些什麼!」不良少年們失去了耐心。
「上!」他們舉起鐵棍。
我一驚,慌忙用手擋在頭頂。
「住手!」中氣十足的聲音傳來。
不良少年們的鐵棍懸在我頭頂上。
我偷瞄一眼,看到師父正走過來,眼神里燃燒著怒火。
「喲,來啦。」傷手指的那個不良少年說。
「放了我徒弟。」師父說,「我答應你們的事,我一人承擔。」
師父從人群中擠進來,走到我身邊,摟住我的肩膀。
「大乾,你先走。」他把我往外推。
「我不走!」我把他的手推開,「今天是混亂之日對不對?你沒有武功怎麼對付他們!」
「為師自有辦法。」
傷手指的不良少年突然大笑起來,他拿鐵棍指著我們,說:「好一幕師徒情深呀。可惜,你們誰也走不了!」
他笑容消失,使了個眼神,不良少年們一哄而上,手中的棍棒向我們砸來。
師父向前一步擋在我面前,張開手臂一下把我摟進懷裡,棍棒在他背上狠狠肆虐著。
我蒙了。只看到師父的表情痛苦到扭曲,口鼻湧出鮮血。只聽到棍棒在他身後的恐怖敲擊聲,像是來自地獄的鼓點。
「有機會……就……跑……」師父擠出這幾個音節。
我淚如泉湧,大喊:「不!」
我推開師父,也擋在他面前,像他剛才保護我那樣。
一道閃影在眼前划過,我額頭劇痛,世界瞬間陷入了黑暗。
14、
等我睜開眼,已身處病房中,爸爸媽媽都在我身邊,護士正在給我換吊瓶。我能感覺到頭部包紮著厚厚的繃帶。
我問:「師父呢?」
爸媽見我醒來,立馬紅了眼睛。
媽媽攥著我的手,眼淚流下來:「你終於醒了!太好了,整整兩天兩夜,你可嚇死媽媽了……」
兩天兩夜……混亂之日已經過去了?
爸爸嘆了口氣:「都怪爸爸,忙著做生意,沒看好你……」
我忍著頭痛,又問了一遍:「師父呢?」
爸爸反應了一會兒,說:「是那個跟你一起被救護車拉來的乞丐?你管他叫……師父?」
「對,他在哪兒?」
護士接過話:「那個乞丐啊,剛剛自己拔了吊瓶,偷偷走了,大概是怕支付住院費吧。」
「師父不是那種人!」
我激動地坐了起來,耳朵里嗡的一聲,像一堆蜜蜂在顱骨里來回衝撞。
緊接著是天旋地轉的暈眩感。
我意識到自己不該起身,但已經晚了。
剛開始我還能聽得到媽媽的哭號聲、爸爸的求救聲、護士的哀嘆聲。
但漸漸地,一切都沉寂了。
15、
醫院天台。
乞丐穿著病號服,看著天上的月亮。
三百七十多年了,幾乎所有的東西都變了。
只有這月光。皎潔如初。
起風了。風灌入他的病號服,夾雜著從四周湧來的殺氣。
「終於來了。」乞丐說。
天羅地網一般的暗器呼嘯著襲來,轉瞬即至。
乞丐身形忽如狡兔,閃轉騰挪,扭曲成近乎詭異的姿勢,以不可思議的敏捷躲避開了全部暗器。
乞丐落地,氣喘吁吁。
「看來混亂之日的影響還沒有完全恢復呀……」他調整了下呼吸,「再來呀!」
四個壯漢躍入視線中,每個身高都超過兩米。
他們穿黑衣,手中握著一柄巨型斧頭,月色下反射著寒光。
「這幾年教訓得最多的就是你們!」乞丐沖他們喊。
他腳底發力,如脫弦之箭,瞬間來到了他們面前。
乞丐將全部內力都集中在拳上一點,朝一個黑衣壯漢奮力打出。
那個黑衣壯漢將巨斧橫陳來擋。
拳頭打在巨斧上,拳風貫穿斧頭,直直捅向黑衣壯漢的心窩。
壯漢後仰倒地,巨大的身軀向後滑出數米,不再動彈,地面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迹。
一把斧頭橫劈來,乞丐迅速貓腰躲過,但立刻又有另一把斧頭豎著劈來,乞丐躲閃不及,病號服被削掉了袖子,所幸皮肉無傷。
乞丐起腿踢向斧柄,斧柄斷裂,接著又換另一條腿橫掃,踢在壯漢肋部,肋骨骨折聲咔擦作響。
第二個壯漢頹然倒下。
僅剩的兩個壯漢揮舞巨斧,招招致命,但都被乞丐靈巧躲閃開。
乞丐邊打邊退,引兩個壯漢來到天台中央的廣闊地,然後他幾個翻滾又回到剛才的位置,雙手抓起斧柄斷裂的那把巨斧,繞轉數圈,將巨斧擲出。
巨斧朝兩個大漢旋轉飛來,兩人站位相近,舉起自己手中斧頭阻擋,三把斧頭撞擊在一起,碎成數塊。
乞丐用驚人的速度奔來,一剎那間已經近身,他跳躍而起,雙拳分別打向兩個大漢的面門。
拳頭擊打之處頓時凹陷,其狀可怖。
不過短短時間,四個敵人斃命。
「再來!再來!」乞丐殺紅了眼。
奇異的香味傳來,似曾相識。
「嗯……」乞丐回憶起了三百七十多年前的那個修羅場,「輪到屍彌蠱了是吧……」
四個大漢的身軀重新站來起來。
乞丐輕蔑一笑:「不就是再殺一遍嗎,沒新意。」
這時,他身後通向樓梯間的門被什麼東西撞開了。
他看去,只見十數具行屍衝上了天台。
這些原本躺在醫院太平間的屍體被蠱香召喚,重回人間。
乞丐驚呆了——並不是因為這些屍體,屍體他見得太多了。
而是因為,這些屍體中的某個熟悉面孔。
「大乾!」
16、
我根本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
恍恍惚惚,我來到一處露天的空地。
我看到了我的師父。
他喊著我的名字,淚流滿面。
我從未見過他如此悲傷。
眼前的世界是迷亂的,如同手持攝像機的鏡頭。我跟著身旁的行屍朝師父撲過去,殘暴而狂熱。
我看不清師父的動作,只感覺自己每次要撲上他時,他都有意只躲避而不傷害我。
這顯然不是行屍們的饕餮狂歡,師父的防守滴水不漏,左右開弓,行屍圍著他,卻無法靠近半步。
殘肢和血肉飛濺,讓風聲像極了嗚咽。
我成了最後一個站立的行屍。
師父收起了招式。我再次撲了上去,師父只用一隻手臂抵擋。
我狠狠咬住了師父的手臂,鮮血流出,滴在地上。
師父任由我撕咬,眼淚從他的眼角滑落。
「師父對不起你,師父對不起你,師父對不起你,師父對不起你……」
我撕咬下了他手臂上的一大塊肉,咀嚼了幾下,接著又朝他的脖頸咬去。
師父推出一掌,我被打飛出去,摔落在地。
當我想重新站起來時,幾塊不成形的巨斧飛來,砍在我手臂和肋骨的空隙處,兩根斧柄交叉在我胸口,將我鎖住,無法再起身。
師父站到我面前,抽泣著,不能自己。
他手臂上被我撕咬的傷口還在滴血,但他沒採取任何止血措施,我知道,他是為了懲罰自己。
他在我面前站立許久,然後使出內力,發出震耳欲聾的怒吼——
「再來!!!」
聲浪向四面八方滾滾而去,空中迴音不斷。
沒過多久,從樓梯通道傳來了陰測測的笑聲。
一個傴僂老者從通道出來,踏上天台。
這個學校里最不起眼的,被學生們稱呼為王大爺的看門人,在今晚的月光下終於露出了隱藏的秘密。
「果然是你。」師父點了手臂上的兩個穴道,血瞬間止住。
對方挺直了脊樑,氣場完全變了。
「又見面了,恆昱門掌門,范連生。」他說。
「謝你還記得我的名字,很久沒人叫了,還真有點不適應。」師父打量著他。
「我怎麼可能忘記。」對方表情猙獰,「當年如果不是我一時疏忽讓你斬殺了蠱靈螭,我早已是天下之主了。」
「原來你就是那個蠱師。」師父緩緩挪動著步伐,「沒猜錯的話,你們降蠱教所謂的四大蠱師只是障眼法。從頭到尾,都只是你一人而已.」
蠱師笑道:「不高明的小計謀,不足為奇。」
「好了,廢話到此為止。」師父拳腳蓄力,「指教了!」
師父猛踩地面,瞬間近身。蠱師身手敏捷,躲開了師父的拳風。
但師父粘緊了他,兩人纏鬥起來。師父封住了蠱師施展拳腳的空間,讓蠱師根本無法使用暗器和蠱物。
幾個回合過後,蠱師露出了破綻,師父一拳擊在他的腹部。
蠱師作勢將一口鮮血噴在師父眉目間,重重摔了出去。
師父迅速將鮮血擦凈,但很快意識到了什麼,面露懼色。
蠱師狡黠一笑,翻手射出數枚暗器。師父身體騰空,扭動關節,從暗器間的狹小空隙中完美躲避。
等等,並不是完美。
他被我咬傷的那隻手,稍稍抬低了半寸。
暗器從手背划過,割出一條細小傷口。
師父落地,毫不猶豫,手刀一斬,將那隻胳膊砍掉。
胳膊落地,抽搐著,像條蛇。手背上的皮膚從傷口處開始發黑、枯槁、剝離,然後迅速蔓延到整條手臂,沒用多少時間,血肉便化為粉殛,被風裹挾而去。
「范連生,你少了一隻手,還怎麼玩?」蠱師說著從外衣口袋裡掏出一個木匣。打開,裡面爬出一隻黑色的大甲蟲,全身包裹在黑殼中,只露出六條手指長的腿,。
蠱師撫摸著甲蟲,說:「你絕對想不到,五年前我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身上帶著一枚蟲卵。」
「這蟲子可比當年那隻小多了。」師父擦了擦滿臉汗水,「我猜它還不是成熟體,因此你沒辦法用它來改變時空。」
蠱師點頭:「你說對了一部分。它確實還不是成熟體,確切地說,當年那個也不是。蠱靈螭的成熟體擁有的能力遠超你的想像。不過,現在它已經具備了改變時空的能力,但只要再假以時日,等它長大……」
甲蟲的眼睛發出了猩紅的光芒。
「……我就能輕而易舉成為……」蠱師稍頓,「全世界的王。」
師父皺眉:「既然它具備了改變時空之力,那你為何不直接回去?難道只是想和我較勁不成?」
蠱師楞了那麼一兩秒,突然冒出冷汗:「我也想直接回去,可是它不讓。」蠱師抱緊手中的甲蟲,「我能感受到它的思想……它想讓我幫它報殺母之仇。」
甲蟲發出一聲低吼,像頭凶獸。
蠱師目光獃滯,聲音漸小:「有時,我分不清到底是我在操控它,還是它在操控我……」
趁著蠱師精力分散,師父看到了機會。
他大步奔襲,迅雷不及掩耳,
等蠱師反應過來時,師父的拳頭已經快要打在甲蟲身上。
「誦!」蠱師大吼一聲。
甲蟲發出刺耳的叫聲。
師父竟被聲波的力道擊飛。
甲蟲的黑殼上出現星星藍光,彙集成符文。
「刃!」蠱師聲如洪鐘。
師父的身體瞬間血肉綻放,鮮血噴濺在地面上,仿如紅蓮。
他身上遍布密密麻麻的傷口,就像被割了千刀。
師父強忍,站立著沒有倒下。
蠱師搖搖頭,說:「幼蟲期的蠱靈螭每使用一次能力就將晚成熟一年,為了殺你,這代價可太大了。」
師父突然控制不住笑了起來。
蠱師疑惑,問:「笑什麼?」
師父說:「有人被同一種疏忽打敗兩次,你說他是不是傻?」
蠱師正琢磨著師父這話的意思,突然一個身影從他身後襲來。
那個人拳速如電光火石,一下洞穿了蠱師的身體。
蠱師看著從自己心臟位置伸出的拳頭,想說些什麼,可是嘴張開了,就再沒閉上。
他身後傳來一個正氣凜然的聲音。
「我隱姓埋名這麼多年,就為了這一天。」
師父說:「別耍帥了,我都快死了。」
「等等,再說最後一句——記住,少林永遠不會消失!」
17、
釋玄新方丈抓住了準備逃走的蠱靈螭,走到奄奄一息的師父身邊。
「你可真是有福氣。我今天剛去學校偷偷拷貝了一份武功秘籍。」他說著把蠱靈螭舉到師父頭頂,「那份秘籍等於是《蠱靈螭使用指南》。」
「都寫了些什麼?」師父虛弱地問。
「蠱靈螭出現在世間遠比我們原先認為的更久遠,正因它來到地球後擾亂了自然法則,所以才會有武功這種東西存在。三百七十年前,蠱靈螭死亡,武功從此從世間消失。五年前,我們來到那個時間節點,蟲卵再次現世,武功才得以重返人間。」
「我都快死了,說重點。」師父有氣無力。
「蠱靈螭有很多能力,其中之一就是,殺其沐血——可活人。」
師父眼睛放光:「可活幾人?」
「一人而已。」釋玄新說完便要斬殺蠱靈螭。
「不,不要救我。」師父指著被巨斧限制在地上的我,「救他。」
釋玄新大驚。
「你瘋了?你中的是蠱靈螭的虛空刃,會死的!」
師父搖頭嘆息:「我早在三百多年前的那場戰鬥中就該死了。」
「我不會同意的。」
「師兄,這次你聽我的可好?」
「不好!」釋玄新語氣堅定,「那年,你說你喜歡小師妹阿汾,說要和我決鬥,我聽你的,輸了。這次,我不聽!」
「師兄,我的脾氣你知道,無需多言了。」
釋玄新仰天長嘯,像頭野獸。
他猛地跺腳,腳下的地面碎裂。
「范連生!上次你讓我失去了師妹,這次又讓我失去師弟,你他娘欠我的!」
他喘著粗氣,走到我身邊,毫不猶豫地舉起蠱靈螭,活生生撕開了它的身體,黑色的血流下,澆在我身上……
不知過了多久,我的意識徹底清醒了,我自如控制著身體,掙脫開限制我的巨斧,站了起來。
我看到師父坐在血泊中,釋玄新在他身邊,眼角似有淚光。
我走過去,喊:「師父。」
師父睜開眼睛,身體不住抽搐著。
「太好了。」他喃喃地說,「徒兒,你答應我一件事。」
我眼淚根本止不住:「師父,您說。」
「今晚的事情,不要告訴……任何人……」
「為什麼?」
「蠱靈螭已死,從此,世間再無武功。假如你說出今晚見聞,將無法自證,你會被人誤解,被人當成精神病,何苦呢……何苦呢……」
「但我知道這些都是真的!恆昱門是真的,他的掌門是我的師父,名叫范連生,師父的武功很厲害,天下第一!」
師父笑了。
「傻徒兒,別說了,為師能感受到你的心意,有你這個徒兒,是為師這輩子最大的幸事,死也瞑目了。」
「師父,您別說了,我現在心裡很難受很難受。」
「好,為師不說了……也……說不動了……」他氣若遊絲,頭沉沉低下,突然,又彷彿充滿了活力,他抬起頭來,看著前方,無神的雙眼重新有了光芒。
「阿汾。」他笑著說。
月光下,師父的身體緩緩前傾,一寸寸低下去,最後倒在了血泊中
「師父!」
我撕心裂肺地叫著,嚎啕大哭。
這一年,我11歲,幾乎淌幹了一生的淚。
18、
毫無疑問,我的死而復生是個神跡。
爸媽說,在醫生宣告我死亡之後,他們的情緒徹底崩潰,以致於幾個小時後院方告訴他們我在太平間哭醒了,他們半個小時內根本沒反應過來。
我忘記了我是怎麼從天台回到了太平間,大概是釋玄新方丈把我送去的吧。
之後我去過天台,上面已經沒有了那場戰鬥的任何痕迹。大概也是他清理的吧。
院方特意給我做了心理康復治療,他們說如果我出現過幻覺之類的經歷,那是瀕死體驗的正常現象。
半年後,我上了初中。
我從此沒再見過師父,人們說他讓小混混打怕了,去了另一個城市。
我也沒再見過學校看門的王大爺,人們說他退休了,跟女兒女婿一家移民澳洲。
只有我知道真相。
一個雨天,我撐傘站在粉蓮街的大寶串串香店前,手放在門上,卻遲遲沒推開。
我回憶起那夜天台上,我和釋玄新方丈的最後一段對話——
「小朋友,先別哭。我還有辦法救連生師弟。」
「什麼辦法?!」
「我拿到的那本秘籍里寫了,三百七十年前被連生殺死的那個蠱靈螭已十分接近成熟體,在它死亡時會產生時空裂縫,如果將死去三天內的人埋進當時蠱靈螭死亡的地點,那個人就會復活並回去三百七十年前!」
「那我們現在就去找!」
「蠱靈螭死在雁州城郊,可是雁州如今何處,不得而知。」
「這可怎麼辦……」
釋玄新陷入沉思,片刻後突然目光炯炯:「我知道了!」
回憶到這裡戛然而止,再怎麼努力也記不起更多了。
我在店前站了很久很久,無數次想推門而進,但都打消了念頭。
我害怕。
害怕他沒能找到雁州。
害怕他沒能讓師父復活……
雨水打在傘上,打在瓦上,打樹上,全世界彷彿都是下雨聲。
最終,我還是沒能鼓起勇氣。
我把手從門上退縮回來。轉身離去。
我收起傘,任憑自己被雨淋濕。
這麼怯弱的我,活該。
剛出粉蓮街,就看到有電視台在做節目。
「大家好,我是主持人大天,眾所周知,粉蓮街是本市最著名的美食一條街,可很少有人知道它名字的來歷。相傳啊,在古代,有一對江湖俠侶,女的叫阿汾,男的叫連生,他們厭倦了打打殺殺,於是退出江湖,居住在此,開了家飯館,生意火爆,人們於是便稱呼這裡為汾連街,久而久之訛傳為『粉蓮』兩字——咦,這位小朋友,你為什麼在笑啊?」
「沒事,開心。」
「有什麼開心的事可以對著我們鏡頭講哦,我們電視台一放,所有人都能看見。」
「所有人?」
「對哦。」
我接過話筒,站到攝像機前。
注視著鏡頭,彷彿它連接著另一個時空。
我愣了好大一會兒,直到主持人催促才回過神來。
我擦了擦臉上的雨水,深吸一口氣。
「師父!我想你!很想很想你!」
雨好大啊,整個世界都模糊了。
【完】
江湖上,人人都承認的高手並不多。
歐陽乾坤算一個。
歐陽乾坤不姓歐陽,也不叫乾坤。
他本名叫劉滿堂。
名字是奶奶取的,農村人取名字樸實,希望將來劉家能四世同堂。
劉滿堂並沒想著要行走江湖。
他娶了個媳婦,買兩畝地,蓋三間大瓦房,生一窩孩子。
一件事情改變了這一切。
江湖上,正邪不兩立,邪教已被正派人士屠戮殆盡,只剩下一個教主還負隅頑抗。
正派人士一路追殺,追到了劉滿堂所在的村子。
教主身受重傷,卻沒有人願意給他致命一擊。
理由很簡單,但凡英雄,下場往往不好,實權派永遠躲在英雄背後。
正派人士都懂這個道理。
僵持。
正派人士不動手,也不允許教主自殺。
直到劉滿堂背著一捆柴經過。
正派人士告知劉滿堂,殺人跟殺豬並無區別,你有兩條路,你殺了他,給你二十兩銀子。你不殺他,我們去拜訪你鄰居和你媳婦。邸報的標題我都寫好了,邪教入村,村民遭殃,婦孺牛羊被屠戮一空。
邪教教主死在了劉滿堂柴刀下。
劉滿堂成了英雄。
正派人士覺得劉滿堂這個名字不大氣,就給他改了個名字。
從此,劉滿堂成了歐陽乾坤,歐陽乾坤成了英雄。
歐陽乾坤手刃邪教教主的事迹被大肆渲染,越來越神乎其神,歐陽乾坤成了傳說中的英雄。
十年之後。
邪教興起,兵臨城下,正派人士綁了歐陽乾坤求和。
冤有頭債有主。
人是歐陽乾坤殺的。
歐陽乾坤求饒,我不是什麼歐陽乾坤,我叫劉滿堂,我是個農民。
沒有人相信。
歐陽乾坤被邪教分屍而死。
正邪兩派達成一致,和平相處十餘年。
十餘年後,戰爭再起。
歐陽乾坤被寫進了史書和傳奇。
二十年前,歐陽乾坤手刃邪教教主。
十年前,歐陽乾坤被邪教擒住,百般折磨而不屈服,猶痛罵賊人,至死不絕。
《磚俠》
七歲那年,我的父親被強征入役,加入到修造新城的滾滾大潮中,從此再也沒有回家,音信全無。
朝廷根本沒有計算過如此大人力下的糧食補給問題,那一年光是死在去修建摘星城路上的苦工便不計其數,活著抵達的也更苦不堪言,日日勞作,年中無休。
累死的,自盡的,造反的,早就難以計數,可在當世之君的無盡荒淫和昏庸面前,卻也不過被視作聚堆而亡的螞蟻罷了。
之後便發生了那場席捲全國的瘟疫,我的母親沒能撐下去,父親離開的半年後,臨終前的她抱著我簌簌發抖,說抱歉,媽陪不了你,今後的路你要自己走。
那時我還年幼,我告訴自己這輩子只需要完成一件事。
斬下當今皇帝的狗頭。
十七歲那年,我學成出山。
下山前,師父告訴我,我們耍磚頭的,心氣萬萬不能亂,你的磚氣雖烈,心氣卻不穩當。世道複雜,你要謹記初心。
當時的我沒能明白師父話中的寓意,心想我已經能到了馭磚殺蚊的境界,對磚的操縱已經到了入微至聖的地步,我的心氣怎麼就不夠。
他說你以後會明白的,明白以後回山找我,師父有一個心愿,需托你完成。
我答應,隨後下山。
下山的第一件任務,是營救盛極一時的俠客李四,他就要被處刑了,罪名是一人一圈打昏數十守衛,而後私開糧倉,周濟百姓。
順帶一提,他的武器是馬桶圈,國主為穩固大好河山,早已下令收盡天下利器。如今的江湖人士武器層出不窮,不過大致還是家庭日常用品為主,馬桶圈是熱門兵器,箇中高手還經常私下交流,形成氛圍良好的學術交際群落。
人稱馬桶圈圈。
李四是馬桶圈圈中公認的第二圈俠,第一是他的親生哥哥李三。
言而總之,這樣的一個義士,我不得不去拯救他。
午時已到。
行刑手握著刀的雙臂有些緊張,不住地顫抖,刀口架在李四頭上,冰冷的刀鋒緊緊貼住他的肌肉。收兵期間劊子手也是不許碰刀的,他感覺手中的兵器有些陌生。
都城內早已輿論四起,百姓們嘴上不敢表露,內心卻對這次處刑極度憤慨不平,他們不願看到心目中的英雄落得這種場面。事實上,皇宮內也是頂著很大壓力才下此決斷。
他不住勸慰自己,不能搞砸了。
是時候了,我從人群之中騰地躍起,磚頭的稜角切開空氣,隨我急速掠向處刑台,過程中氣沉丹田、放聲大吼:
"刀下留人!"
劊子手腦中一片空白,冷汗一瞬沁滿了他的後背,偷襲?怎麼辦?自己會死嗎?死了算工傷嗎?工傷朝廷有理賠嗎?
耳邊響起一聲哀嚎。
劊子手大驚,不知不覺刀鋒竟已沒入李四後頸,鮮血不住流出,眼看李四是不能活了,卻也一時求死不能。
待我施展輕功來到李四面前,他的五官已經扭作一團,痛苦至極地看著我,嘴唇翕動不止。
"痛...痛...大俠,給我一個...痛快的..."
我萬念俱灰,本想仗義相助,沒想到還是晚了一步,可痛定思痛,所能做的只有滿足這位俠客最後的心愿。
我面容沉痛,一磚把他斷至一半的頭顱拍飛。
【觀眾視角】
劊子手正要行刑,似乎有些猶豫。忽然一人飛至處刑台,內力深厚,氣勢雄渾。
磚起頭落。
劊子手傻眼。
【現實】
一周後,我成為了這個國家的禁軍副統領。
皇帝密旨:為國自願敗壞聲名,創意背鍋,徹底轉移輿論攻擊方向,理當封賞。
我現在是舉國唾罵的對象,卻莫名離我的目標近了一步,我有了出入皇宮的資格,自然便於刺殺皇帝的計劃實施。
總的來說,還不錯。
李四死後,國家局勢更加動蕩不安,各地紛紛揭竿而起,小動亂層出不窮,可當今聖上雖然昏庸而不得民心,國內的軍政環節卻仍是鐵板一塊,鎮壓他們並沒有花過多的氣力。
但,亂世畢竟已經初露苗頭,時代的大潮一旦觸及岸堤,便總要一天會將它衝垮。
我一共花了一個月摸清了從禁宮通往皇帝寢宮的路途,其中暗哨無數,關卡重重,陷阱密布,饒是如此,我殫精竭慮,終於制定出了一套完整的計劃。
那一天我身著夜行衣,摸黑進入了寢宮,望著那個睡著的男人,我無聲地流下了眼淚。
爹娘,十年過去了,你們大仇得報。
我緊了緊懷中的磚頭,氣勢陡然攀至巔峰,左腳滑步朝前移到了極限,身體以一個完美的弧度後仰,右手中的磚頭舉在腦後,我想起了無數個練磚的日夜,想起師父教我牢記的磚訣。
飛天之磚,不應用來守護舊時代,而應打開新時代。
——&<磚訣·飛磚術·卷一序&>
新時代。
周身的所有關節舒展至極限的一剎那,我猛地收縮,周身如一條被松解開的皮筋,磚頭在一瞬中模糊了起來,伴隨一陣輕微的破空脆響,一條紅色弧線撕裂了黑夜,對著金黃色的華床急掠而去。
"咚!"
磚塊觸到了什麼東西,應聲而落。
那個潛伏在屋樑下的刺客為尋這個時機已經等待了一天,沒想到他畢生的圈術竟被一塊飛磚輕鬆化解。
神圈李三,感覺自己的自信被前所未有挑戰了。
我扶了扶額頭,為什麼命運要這樣對我?
皇帝被驚醒,看到在他床邊的蒙面人和門邊保持著擲磚姿勢的我,明白了一切。
"愛卿...救駕!朕有重賞!"
"原來如此,大內侍衛中的好手。"李三摘下面罩,表情冰冷。"這一手磚術,殺死我弟弟的人就是你吧。"
"賜教了。"
我很想同他交涉,然後兩人一同愉快地把皇帝弄死,但眼前的他已經血氣衝天,我知道多說無益。
思考間,馬桶圈端頭在我眼中急劇變大,眨眼便到了眼前,我心中一凜,自知遇到勁敵,小腿發力點地,墊步後移,堪堪避過。
沒想到他如此凌厲的一記直刺竟只是虛晃,力並未全盡,見我向側後方移動,反應極快地變直刺為斜撩,馬桶圈繞開了我的視野進入我的盲區,以一個匪夷所思的角度向我頭部襲來。
一個使馬桶圈的高手,直刺下的圈頭一旦觸碰人的體表,稍稍使上巧力便會緊緊吸附,吸力作用下,一抽就是一塊血肉被帶離身體。
寧中十劈,不挨一刺。
——&<磚訣·對敵詳解·馬桶圈卷·序一&>
勁風撲面,我完全憑藉多年練磚的直覺,在一瞬中察覺風勢,吐氣沉腰,矮身後仰,圈頭帶起的烈風在我的臉上留下兩道血槽,我不肯吃虧,右手抽出藏在後腰的第二塊磚,躲圈同時朝他臉上橫劈過去。
兩人錯身而過,轉身後,我發現他的臉上也被磚角擦出兩條血跡。
那一刻我明白了,這是勢均力敵的一戰。
也是當世磚圈和馬桶圈圈的巔峰一戰。
大匹巡邏守衛的腳步聲漸漸近了。
李三的面容凝重,他知道,時間不多了。
他的氣勢忽然鬆懈了,只見他右腳微微後撤一步,重心下沉間,將馬桶圈柄握於身側,與肩同高,左手則虛掩住了圈頭,頭壓得極低。
他整個人如一根繃緊了弦的利箭,那一刻我感覺身體無處不是死角,被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域場徹底鎖定了。
圈突。
圈突是馬桶圈圈的神話,相傳只有馬桶圈的開山鼻祖死前遞出過一次。
那一刺,將一襲青衣一塊砧板獨步天下五十年的陸板板挑落神壇,將馬桶圈術送上巔峰。
我閉上了眼睛,微風拂面,彷彿回到了一個盛夏,師徒倆坐在樹蔭下乘涼。
"你說圈突怎麼怎麼厲害,那你倒是告訴我遇上怎麼破啊,總不能等死吧?"
"圈突是躲不過的,那一刺能破開空間的限制,出圈的一刻,就是命中的一刻。但是此招重意,精髓是一往無前,傾力一擊。"
老人笑了笑。
"你想破,只有攻其後路。其實他們有巔峰一刺,我們也有巔峰一磚,你聽好..."
巔峰一磚。
我回到了現實,放空了全身,感覺腦海前所未有的清醒,一種寧靜和祥和氣韻包圍了我。
我右手揚起,紅磚旋轉飛出。磚頭離開手的那一刻,我閉上了眼睛,我知道我所能做的都做完了。
"呵呵...這就是你的最後一擊?"他冷笑著,想來是輕鬆避過之後有些失望。
下一刻,馬桶圈便罩住了我整張臉,我聞到一股幽幽的香氣,天下第一圈,想必對武器進行過精心的保養。
我知道,他的手只要略微抽動,就能扯下我的頭顱。
當我感到握住圈柄的手在剎那間鬆開後,我吐出了一口長氣。
是我贏了。
我拔出了吸在臉上的馬桶圈,眼前那人的身體來回搖晃,彷彿一個剛剛學步的孩子,他用一種匪夷所思的眼神看著我。
他的腦後插著一塊紅磚,磚角已經沒入了顱骨。
"你...竟然會...回...旋...磚..."
我能讀出他心中的萬千不甘,可他還是倒在了地上,再無生機。
這一場,磚勝。
我很惆悵。
那一戰後,我被賜免死金牌一塊,宮內宅院一座,封御前首席帶磚護衛,常伴皇帝左右,護其安全。
不論如何,這下我的機會好像更大了,想至此處,我便把之前的惆悵一概捲成廢紙扔在腦後。
皇帝的保鏢,還愁沒有機會殺他?
那之後的我一直在耐心等待一個機會,他用膳的時候,他散步的時候,他狩獵的時候,可每次我總沒有充分的把握,我怕再一失手,便永無機會。
那之後,皇帝對我的態度開始轉變,他全然沒有把我當作一個臣子手下,而是當作了一個貼心的摯友,無所不談,傾心相交。
他頗通詞賦,散步賞玩時總能脫口而出一些驚詞妙句。
他也很孩子氣,他說整個皇宮中只能同我交心,君臣之間爾虞我詐,後宮之間爭寵算計。
只有在我面前,他會卸下所有的防備,下雨天他會蹲在地上看螞蟻搬家,長長地華服拖在地上,他就用一根小棍專註地來回捅一個小窩。晴天他經常找我練磚,可他連轉頭都拿不動,我們只能把磚塊磨成粉,在地上畫畫,他畫的王八很傳神,總讓我忍俊不禁。
他掏螞蟻窩和畫畫的時候,我怎麼也下不了手。
他說,自己錯了。
年少時初登帝王的寶座,感覺整個天下都是自己的,只想儘力的揮霍,放縱。
等醒悟過來已經為時已晚,自己早已放權太多,帝國表面看起來鐵板一塊,可權力早不握於自己手中,那些當初爭相為自己建城,閱兵的大臣,暗中把一切都囊入懷中。
他想改變,他想百姓安逸富足起來,可他沒有能力,做不到。百姓們只知道唾罵皇帝昏庸,誰會知道暗中作梗的是那些居心不軌的大臣。
他最後哭著對我說,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
他明白,這個國家快了,他只想度過最後安穩的時光。
那一天我扔下了磚頭。
沒人看到我眼中的淚水,我低著頭,把磚塊磨成了粉。
在地上畫了一隻笨笨的王八。
我說,好。
三個月後,起義軍殺進了皇宮。
滿朝文武死的死,逃的逃,最後的時刻,只有我一個人擋在了皇帝的面前。
一個全世界最想殺他的人,在全世界都想殺他的時候站在了他的身前。
起義軍中的首領緩緩踱步而出。
我爹。
他沒有死,他十年前選擇了造反,這十年中,他一直暗中召集人馬,他等這個大廈將傾的時刻,足足等了十年,做了十年的準備。
他沒想到擋在自己面前的最後一人是自己的兒子。
"讓開。"
"爹,罷手吧,這個國家已經完了,放過他。"
他再沒有說話,揮動鍋鏟朝我衝來。
這一鏟我不想躲,死在親生父親的手裡,並不是什麼壞事。
可我也不想讓,想殺我身後的人,起碼先殺過我。
我閉上了眼睛,鍋鏟切入人體,發出沉沉的悶響。
可我沒有感覺到痛楚。
皇帝擋在了我的身前,金黃的袍子隨風飄揚,至最高處後,歸於寧靜。
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
起風了,地上那隻王八模糊了起來。
不知為何,我沒有感覺到很大的悲傷,那一刻我感覺有些疲倦,只想找到一個地方,讓我安然一睡,塵世的紛擾羈絆,再不去管。
所以我沒有說一句話,低頭與父親背身而過,離開皇宮。
師父說得對,我的心氣不穩,是是非非,恩怨情仇,我發現先前的自己根本分辨不清。
可我現在把一切都想得明白通透,波瀾不驚,心如止水。皇帝倒在我眼前的那一刻,我感覺有什麼東西在我心中永遠熄滅了,原來心猿斬盡即為悟空,一個人無心的那一刻,所謂心氣也是水到渠成了。
所以我回山,想過回那段什麼也不用去想的歲月,只需練磚。我不知道練磚能做什麼,可我只剩手中磚。
山間。
師父見到我的眼神,默默點頭,隨後掏出了磚頭。
"我這一生唯一的心愿,是想有人打敗我。"
"你的磚氣和心氣都足夠了,動手吧。"
我以為世間再沒有什麼事能動搖我的心氣,可我錯了,磚出手的那刻,我還是哭了。
七天後,我在山頂葬了師父。師父死前見到那手迴旋磚的一刻,笑得很開心。
我下山。
父親登基,下令解禁天下利兵,從此以後,刀劍即是江湖。
城門口破敗而荒涼,卻來來往往運糧的農民,進城的商客。我看到人們眼中有無限的生機,戰火後的都城會迎來新生,總有一天人們會忘記這段歷史。
城外,幾個孩子握著竹劍木刀,身形笨拙,卻神采飛揚。
我笑了,笑得很欣慰。
我是一個磚客。
新時代沒有我的容身之地。
刀劍面前,憑我手中磚,能做什麼呢。
我把紅磚高舉過頭頂。
師父,你錯了,我說。
飛天之磚,不應該用來打開新時代,而應該用來守護舊時代。
紅磚猛地朝我頭頂壓下。
從此,世間再無磚客。
只有江湖。
&<磚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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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喜歡我的故事,可以留下你的贊同和關注嗎?
感謝。「狗賊,你實在逼人太甚!」
一聲斷喝,洪屠夫紅著眼睛,操著一口厚背斬骨大刀,赤著胸膛,攔在了村口。
滿村老幼相互扶持著,站在一起,遠遠地看著。幾名捕快模樣的公人正簇擁著一名妙齡少女,半推半搡,想把她帶出村去。為首的中年捕快冷笑道:「洪屠,你不要命了,老子面前你也敢動刀?」
那屠夫臉上的肥肉一顫,顯然是怕得狠了,但還是強撐著道:「你若是講理,我自然不動。光天化日之下,你身為朝廷官吏,強搶民女,還有王法不成?」
「王法?」那捕快頭子冷哼一聲,伸出手來,「你們村欠下的兩年租子,交來。前腳你們交了糧食,後腳老爺我就拍拍屁股走人,絕無二話。」
「老天爺啊!」一個老人顫顫巍巍地走出來,「九個月沒見過雨水了,這是天下大旱吶!莊稼顆粒無收,朝廷還要漲租子,這還讓不讓我們活了?」
捕快頭子看他一眼,冷冷的沒有說話。那老頭嚇得顫了一顫,鼓起勇氣道:「求求幾位官老爺,放了我孫女吧。明年我們一定把租子補回來」
「老趙,不是我找你麻煩。你當這保正也有些年頭了,今天我是拿不到糧食,也帶不走女人。回去上頭怪罪下來,還不得剝了我這層皮-------怎麼,到時候讓我跟你們這些土包子一起握鋤頭不成?」說著,他哈哈一笑,右手握住了腰間的刀柄,「看好了,老爺可是握刀的!」
紅光一閃,洪屠的厚背大刀竟被攔腰砍斷,錚地一聲掉落地上。
「錢家正宗,貫日刀。」那捕快頭子拍拍衣上的灰塵,若無其事地說道,「還有誰敢在我面前動刀的?」
那洪屠倒退兩步,一個踉蹌坐倒地上,臉色煞白,說不出話來。
捕快頭子掃過眾人一眼,揮揮手,「帶走了。」幾名捕快應了一聲,抓著那姑娘就要走。忽然一個聲音響了起來:
「我敢。」
捕快頭子轉頭看去,只見村頭的乞丐窩裡,緩緩站出了一個年輕人。他頭髮雜亂,滿身灰土,髒兮兮的,只有一雙眼睛亮得嚇人。
這幾年天下大旱,百姓流離失所不知凡幾,路上到處都是這樣的乞兒,倒也絲毫不足為奇。
不知道為什麼,面對這個年輕乞丐,那捕快卻下意識地感覺到了一股危險。
那是習武之人一種天生的嗅覺,就像是叢林中的野獸,從風中聞到了前方匍匐的猛虎一樣……
「少俠高姓大名?」
他畢恭畢敬地抱拳,竟是行了十足的大禮。
那少年慢慢走來,咧嘴一笑,忽然腰間掠出一道寒光!捕快大驚失色,疾往後退,只覺銳風鋪面而來,他胸前一涼,停住身子,身上的捕快吏服,竟從中間裂開兩半!
那少年撓撓頭,若無其事地說道:「我叫河伯。回去告訴錢欽同,我來殺他了。」
村裡殺了最後一隻瘦豬,取出趙老頭家門口老槐樹下埋的最後一壇土酒。少年河伯被供在主座上,饕餮似的大口吃起窩窩頭和紅燒肉來。
「少俠如此神功,為何淪落成乞?」趙老頭不解問到。
河伯有些不好意思:「下山以來,眼看災民無數,便一路把身上銀兩乾糧全都施捨了出去,等到發現的時候,自己卻兩手空空,不免淪為乞丐了。不過也好,大家一起吃苦。」
趙老頭瞪大了眼睛,豎起大拇指:「少俠高義!不知少俠此番前來,所為何事?」
河伯不經意地抹抹嘴,說道:「剛剛不是說了嗎,來殺錢欽同。」
眾人面面相覷,空氣中一片死一樣的寂靜。
「少俠……莫不是說笑吧?」趙老頭陪著小心問道。
「說笑什麼。」河伯隨口道,「他為富不仁,你們平日里不都被欺負慘了嗎?剛剛那捕快要抓你孫女,帶回去還不是給錢欽同那個老淫賊糟蹋?」
趙家的丫頭臉上一紅,低頭跑走了。趙老頭看著她的背影,嘆了口氣:「少俠說的不錯,錢老爺在這登瀛城的方圓數十里內,確實算是一手遮天。只是他平日里為非作歹慣了,我們哪裡招惹的起?」
河伯咽下嘴裡的紅燒肉,含糊道:「沒事,我去招惹,不需要你們。對了,有水嗎,實在渴得狠了。」
趙老頭回頭看看眾人,交換了眼色,才慢吞吞地說道:「連年大旱,村裡早就沒有剩水了……少俠要是想喝,五里外就有一口井水。但是錢老爺派了門下弟子看守,等閑不讓我們碰,想要的話,需得付出點什麼……」
話音未落,河伯一拍桌子站了起來:「豈有此理?帶我過去!」
最後還是沒有人帶河伯去。
趙老頭遙遙指了個方向,就躲起來了,好像生怕被人看到一般。河伯心裡不免好笑,覺得果然是鄉下庄稼人,生的便是膽小怕事。
沒過多久,他便看到一個涼棚搭在曠野上。走上前去,果然是一口古井。涼棚里坐著兩名穿著紅袍的男子,都是一手抱著一個姑娘,口中還調笑道:「來香一口……香一口就給你一口水喝。」
那幾名女子看起來都是村婦打扮,雖然土氣,但勝在年輕,倒也薄有幾分姿色,此刻大多都臊得滿臉通紅,卻捨不得離開。
河伯看在眼裡,視若無睹,走上前去,提起木桶就要打水。一個紅袍男子看著笑道:「又是個失心瘋的,真以為能空手提走水呢。」說著,站起身來,走到背後一腳踹去。
河伯微微一側身,抄手抓住他的腳踝,便往井裡扔去,那人嚇得狠了,連呼救命。另一人看在眼裡,眼中閃過怒色,猛地拔刀出鞘,整個人彷彿一道疾電般當頭斬下。
刀未砍下,忽然一點寒芒掠過,那把百鍊成鋼的赤甲刀便斷成了兩節,河伯一把拿住他,喝道:「好大的膽子!」
那人倒也硬氣,抬眼怒道:「你是什麼人!受誰指使而來?」
河伯笑道:「沒人指使我,我是為天下無辜百姓而來。如此古井,本該百姓共用,你錢門卻收入囊中,視作私產,該當何罪?」
那人一愣:「無辜百姓?」然後哈哈大笑起來,彷彿聽到了什麼最好笑的笑話似得。
河伯皺眉道:「你笑什麼?」
那人大聲道:「要不是我錢家接手管理這口井,你去問問,半年之前,哪天這兒沒有幾個被推進井裡溺死的?他們幾個村子哄搶不絕,生怕打得比別人少了,為了一點水,連人命都不要了!」
河伯懶得理會他,隨手點了穴道,就將他丟到一旁,便自取水去了。
那人兀自哈哈大笑:「為了百姓?你還沒有看過這些百姓的真面目呢!」
河伯提著幾桶水回來的時候,村子裡的氣氛有些古怪。
他把水放在桌上,朗聲道:「各位鄉親,想要水的自己來拿!」
村人卻出奇地冷靜,一個個低著頭,竟沒有一個上前的。趙老頭迎了上來,作揖道:「多謝少俠了,少俠一路辛苦,再吃些酒肉。」
河伯正覺口渴腹飢,適才沒甚吃飽,端起一碗酒就咕嚕嚕一飲而盡,順手抓了幾塊肉塞進嘴裡。
忽然洪屠抬起頭,大聲道:「不能吃!」
河伯正在咀嚼的嘴巴頓時停住了。他轉頭看向洪屠,意甚不解。
「洪屠!」趙老頭激動得臉色通紅,戟指罵道:「少俠是我們的救命恩人,便吃你幾塊肉又怎麼了?」
洪屠臉色猙獰,似乎想說什麼,又強行忍住了,低下頭去不再說話。
「少俠繼續,繼續,不要和他一般計較。」趙老頭轉過臉來,陪笑道。
河伯卻放下了酒肉,忽然道:「這麼一說,我還沒注意,村子裡似乎多了幾個陌生人?」
趙老頭臉色一變,勉強道:「哪裡有……哪裡有……」
河伯死死盯著人群中一個身影,半晌笑道:「錢老爺子,既然親自到了,就別藏著掖著了吧。」
那老者聞言,換換抬起頭來,只見那老人紅光滿面,短須雪白,正是登瀛城錢家的當代家主,錢欽同。
他被識破了身份,也巍然不懼,哈哈大笑數聲,走到洪屠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好膽量,做的不錯。」
洪屠臉色煞白,忽地大吼一聲:「勞資跟你拼了!」伸手便去抓他衣領。
「不要!」河伯厲聲道。
說的晚了一步,只見兩道血箭衝天而起,洪屠雙臂飛起,遠遠落在地上。又是刀光一閃,洪屠的頭顱也飛了起來。飆出一地鮮血。
「竟敢如此濫殺無辜!」河伯怒道,「我還怕傳言有虛,你竟當真如此殘暴!」話音未落,他長身欲起,一個掙扎,卻又重重跌落座上。
錢欽同看他笑道:「別費勁了,中了我的阿堵散,休想再使出半分力氣。」說著,他仰頭哈哈大笑,「世人只知道錢家的貫日刀天下無雙,怎知道這阿堵散才是我錢欽同的真正殺招!」
說著,他走上前,一把抓起河伯的腦袋:「說,誰讓你殺我的?」
河伯臉上露出古怪笑容。
他忽地沖著錢欽同的臉猛地一吐,滿口酒肉就噴在了對方臉上。就在錢欽同慌張後退,想要擦乾淨的時候,河伯的肋下,一道寒月似的刀光亮了起來!
「你沒中毒?」錢欽同捂著嗓子,咯咯地後退著,鮮血從指縫間流了下來。
「中了。」河伯滿臉死灰,幾乎透支得說不出話來,「但是你太高估自己的毒藥了。我雖然只剩下最後一點力氣,但是殺你,還是綽綽有餘。」
「好,好,好。」錢欽同仰面而倒,重重摔在了地上。
村裡,眾人驚惶地看著地上的屍首。
錢老爺,死了?
那個登瀛城裡最一手遮天的巨擘老佛爺,居然就這麼走了?
河伯雙足稍一用力,就重重跌落地上,他看著錢欽同的屍首,咬牙道:「他一定有解藥,搜他的身子!」
眾人不動。
漠然的氣氛蔓延開來。
河伯愕然看著眾人,他們前一秒還被欺壓得豬狗不如,現在卻可以站在一起,冷冷地不說話了。
忽然一陣劇痛從腦後傳來。
他眼前一黑,耳畔傳來趙老頭的聲音:
「少俠,你別怪俺趙老頭。錢老爺死在我們村,如果我們不交出個兇手,可就是毀村滅門啊……」
木棍伴隨著聲音,一下下地敲擊在河伯的後腦上。
「你們這些武林高手,平素殺了人,就轉身走了,受苦的還不是我們這些老百姓?」
「不錯!殺了錢老爺還想跑!」
「快去報官,說我們拿住了殺害錢老爺的真兇!」
他想要掙扎,卻一點力氣都使不出來。
越來越多的地方被拳腳毆打著。
河伯漸漸失去了意識,就在彌留之際,不知道為什麼,不久前那個錢門少年的話在耳畔回蕩:
「你還沒有看到這些百姓的真面目呢!」
「二兩銀子給門童,按下書信,斷了他舊交」
「五兩銀子給小妾,枕邊吹風,喂他喝多了酒」
「十兩銀子給鐵匠,打薄了他的劍」
「百兩銀子給其叔,調換了他的鞋」
「千兩銀子給證人,擂台角上抹了油」
「萬兩銀子給賓客!眾目睽睽,無人插手!」
「共計一萬一千一百一十七兩,買來了你仇人的頭。」
「死老頭,你說我心術不正,說這仗劍江湖錢有何用?」 少年一口氣喝光了酒,提著人頭,笑嘻嘻地對著墓碑說:
「這錢,我偏要用在你身上。」
(一)
小高六歲開始學劍。
那年小高他媽忙著複習考大學,他爸忙著南北往返倒彩電。
六歲的小高——那時候還是小小高——自己在屋裡玩,不知怎麼從床縫裡摸出了他爺爺留下的一把漢劍。
劍長三尺三寸,紫檀為鞘,八面研磨,銅首玉鐔。
小高不知道哪來的力氣,硬是把這玩意從鞘里拽了出來。他媽媽中午回家做飯,看見了自己這輩子都忘不了的驚心動魄一幕:家裡一片狼藉,到處是劈砍的痕迹,自己結婚時使了大人情,請人打出來的樟木大衣櫃支離破碎,毛料呢子撒的滿地都是。
小高媽差點背過氣去,瘋了似的跑進屋裡找孩子。結果看見小高正在那拎著劍做金雞獨立式,一顆懸著的心總算放了下來——緊跟著上來的,是衝天的怒火。
家裡的雞毛撣子硬是被打折了兩把。
可無論怎麼打,小高就是抱著那把劍不撒手。家裡大人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小高巋然不動,只要他的劍。
小高的爸爸回家後知道這事,半晌無語,後來嘆了口氣,說這都是命。
於是6歲那年,小高開始正式跟著師傅學劍。
拜師那天金星凌日,主刀兵之難大興。
結果就在那天,公安部頒布了一個條例。
《對部分刀具實行管制的暫行規定》
是日,金星凌日,未己,紫微星盛,諸星自晦。
(二)
小高的師傅是個老頭,不過沒有白鬍子。
小高的爸爸叫他青先生,說他是爺爺的朋友。
青先生每日寅時教小高練劍,卯時則去,十年間雨雪不輟。
只是再不讓小高動那把漢劍。青先生說那把劍非生死之間不可擅動,小高謹遵師誨。
於是這年小高十六歲。運劍如臂使指,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青先生說要是擱以前,你這是開宗立派的本事。
小高收劍立定,劍眉朗目,風姿卓越。
青先生說,我再沒什麼可教你的了,只有一本書留給你。咱們師徒一場,就此別過。
小高紅了眼圈,十年師徒如父子,可惜師傅要走,自己留不住。於是小高恭恭敬敬的給青先生磕了三個頭,收下了放著那本書的匣子。
回到家中,小高打開匣子,一本《刑法》。
是夜小高大醉,抱著那把漢劍哭了一宿。
(三)
小高他媽擔心小高,第二天一大早給小高送醒酒湯。不料推門時發現屋中被褥整整齊齊,房間里哪還有小高的蹤跡。
小高父母大驚失色——這孩子莫不是想不開離家出走了?正慌亂時,卻見小高一身白衣從外面施施然回家,原來是早起背英語單詞去了。
小高雖然回來了,可父母心裡依然沒底。這孩子練了十年的劍,忽然就絕口不提練劍的事,開始發奮圖強、努力學習,不會是打擊太大受了刺激吧?結果一連幾個月,小高學習成績扶搖直上,真的再也不提練劍的事。父母心中稍定,隨之而來的,是大大的欣慰。
只是之後家裡再沒人見過那把漢劍。倒是師傅留下的那本書被裝到匣子里,恭恭敬敬的被收了起來。父母問的時候,小高就只是笑笑,說青先生這是怕他少年血氣未定、好狠斗勇,留下來時時提醒自己的。
之後數年,小高一路精進,學業有成,去了天子腳下國人耳熟能詳的那所大學。選專業時小高力排眾議,去學了法律。
小高他爸死活不幹,拿著一份報紙跟小高拍了桌子,說21世紀生物必大行其道,學生物前途無量。小高笑笑,自顧自地在志願書上寫下「法律系」三個大字,小高爸媽如喪考妣,說這孩子怕是魔障了,以後當個訟棍,只要叫街坊笑話。只有小高的爺爺若有所思,問小高為什麼非學法律不可。
小高說了八個字。
除疑定法,咸知所辟。
(四)
四年之後,小高學業大成,眾多律師大所紛紛邀請加盟。結果被小高一一回絕,回到家裡開了家小工作室。
小高給工作室取了個名字,叫做「鮮灼」。漢隸書就的牌匾掛在一片「沙縣小吃」、「強子發藝」的殺馬特招牌之間,顯得格格不入。
工作室開張大半年,一單生意也沒接到。小高倒是不著急,找了一份企業法務的兼職養活自己。旁邊一片商鋪里的小老闆們與小高混得漸漸熟絡,偶爾也取笑一下小高,問一些「高律師,你當真是X大畢業的大律師么?」之類的話。小高也樂得配合,擺出一副不屑置辯的神情,回幾句刑法第266條有三種量刑,你們可曉得一類的話,大傢伙哈哈一笑,便又是一天過去了。
只有一次,小高喝大了。又哭又笑,說你們知不知道,我學法就是為了搞清楚什麼能幹,什麼不能幹。結果學了四年,才知道這他媽的世道我什麼都不能幹!我什麼都幹不了!然後在眾人驚愕的眼神中跳上桌子仰天長嘯,說老子要做俠客啊,俠客啊!
然後一個金雞獨立,摔成了一個大花臉。
從此江湖傳言,高律師人哪都好,唯一要注意的,就是千萬別讓他喝高了。
(五)
這天中午小高照例跑到旁邊「沙縣小吃」來吃午飯,進門卻只見一地狼藉,四五個漢子正把老闆圍在中間,一個孕婦坐在地上,滿嘴是血,正在乾嚎。
小高一愣:這是怎麼了?
「沙縣小吃」的老闆見到小高猶如見到親人,趕緊從人群中擠衝出來,拽住小高的袖子讓他來給評理。
原來這夥人在附近轉悠六七天了,專門挑飯口時間到各個小店裡吃飯,吃到一半就把玻璃碴、釘子往孕婦嘴裡一塞,說是店裡的東西不幹凈,讓孕婦受了驚,非要個十萬塊的賠償不可。
小高一咧嘴——這破店統共才值幾個錢,十萬塊?扯淡了。於是走上前去,自亮身份,便想說大家給個面子,互相退讓一步,調解一下算了。
結果為首的漢子聽說小高要趟這攤渾水,二話沒說就是一個巴掌,巴掌落在小高細皮嫩肉的臉上,漾出一道紅斑,響聲清脆。
漢子洋洋得意,說你們這些訟棍就是他媽欠揍。
小高咬咬牙,說你們這是嚴重違反行政治安管理處罰條例,要是再鬧下去,就不好收場了。
收場?那漢子哈哈大笑,說老子帶著兄弟們混了這麼多年,就沒想過收場!放心,爺爺打你一頓,保證你連個油皮都破不了,到時候進了局子蹲七天就得!等爺爺出來了再收拾你一頓,看看是他媽你懂法,還是爺爺我會用法!
說著掄圓了巴掌,又是一記耳光。
這次巴掌在半道被小高截住了。小高陰沉著臉,連連搖頭,眼中滿是懊惱:我真笨啊,真笨!連他媽幾個痞子都懂的道理,我竟然這麼些年都沒想明白!
小高掰著那大漢的胳膊,一點點地把它扭到一個奇異的角度,沖著大漢露出一個微笑道:不用叫那麼大聲,我有分寸。然後掃了一眼幾個逼上來的漢子,笑道:你們知道,鮮灼是什麼意思么?
我灼你媽!一個漢子掄著摺椅,撲了上來。
小高輕巧地避開摺椅,撿起了一根筷子:火形嚴,故人鮮灼。我以前只覺得刑法嚴峻,持劍當避,今天碰上你們幾個,才他媽明白——
老子也可以把你們這種東西架在火上烤啊!
握著筷子的小高,衣袂無風自動,像極了一位劍客。
(六)
小高是跟一地鼻青臉腫的漢子們一起被帶回警察局的。老警察對小高頗不耐煩,然而當他看到被小高打趴下的一群漢子們時,眼神還是變了變。
看不出來,你小子還挺能打,學散打的?
小高笑笑:學法律的,X大法學院畢業。
老警察嗤笑一聲,知法犯法啊?說說吧,怎麼個情況?
沒什麼情況,他們來鬧事,敲詐店主,尋釁滋事。我見義勇為,在這過程中進行了合理的正當防衛,造成了一點輕微傷和輕傷。我申請對雙方身上的傷勢進行司法鑒定。
老警察瞪著眼看著小高:門兒清啊小子。
門外一個小警官風一樣地跑了進來,拉住了老警察。
怎麼了?老警察問。
這人……太他媽邪乎了。小警官一臉驚恐地看著小高,滿眼的不敢置信:他才是輕傷的那個。
老警察差點讓口水嗆死,一把把小警官扒拉到旁邊說,你是不是瘋了?外面倒了一地的人在那哼哼唧唧,你跟我說坐著的這個是輕傷?那外面的那些算什麼?重傷?
不。
小警官努力平息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外面那些,好多連輕微傷都算不上。
老警察不信,連夜聯繫了公安醫院,把這些人連同小高一起送過去驗傷。結果沒用一天,檢驗結果就出來了。
外面那些人,大部分都不夠輕微傷標準。雖然看著鼻青臉腫的,但臉上劃傷長度被很嚴謹的控制在了兩厘米以內,瘀傷面積也不夠,驗傷的醫生嘖嘖稱奇,說這怕不是拿尺子量著打的吧。
而小高腹膜之間有半塊廚刀碎片,跟現場的一把廚刀恰好吻合,那廚刀上有鬧事漢子的指紋,鐵證如山。法醫感慨說小高運氣真好,這玩意再往裡兩分、或是上下移動兩分怕都得要命,偏偏斷在腹膜之間,做個小手術取出來就好。小高連連點頭,說是自己命大。
然而運氣再好,這也是不折不扣的輕傷。老警察一臉見鬼的回到了所里,咬牙切齒地撕了自己的出警報告,重新寫了一份。上面很快給了答覆:小高屬於正當防衛,未超出必要限度,來鬧事的幾個漢子按尋釁滋事和故意傷害罪被起訴。
小高在醫院住了七天,接受了記者採訪,又獲得了政府的十萬塊見義勇為獎勵。捧著獎狀的小高出院後仰天長嘯,意氣風發。
(七)
小高出名了。
大家現在都知道,有個高律師,專治疑難雜症。
別的律師管不了的案子,什麼強拆討債、民族糾紛、欺行霸市,他都能管。
而最厲害的是,這位高律師,是從來不要律師費的。
他只要醫藥費。
誰鬧事,就管誰要。
城東的大地癩子王二不信邪,說他媽一個小崽子,還能翻了天去?結果第二天帶著人收賬的時候正好碰上高律師,王二嘴上叫得厲害,私底下的心思卻活絡的很,早就讓手下人準備了一桶大糞。就等著往高律師身上潑屎——難不成你還能把這玩意反彈回來?
結果手下抬著桶莫名其妙的摔了一地,大桶砸斷了王二的右腿,溢出來的黃白之物把王二沒在其中,差點把他悶死。
幾個警察接到報警趕到現場時,王二正在糞堆里嚎喪。小高站在旁邊,一身白衣如雪,手裡拎著支鋼筆,見到警察時熱情洋溢:警察同志,您可算來了,他們把我打的啊,我估計至少得是個輕微傷。
幾個警察強忍著胃裡的翻江倒海:高律師,你可也差不多一點。這人都讓你整成這樣了,挨揍的還是你?
怎麼,不信我?小高一挑眉毛,說我可是帶著記錄儀的,咱們拿證據說話!不信你問問他們也行!說著一努嘴,地上的王二嚇得一個哆嗦,翻滾著爬向一個警察,喊著是我是我,你們趕緊把我帶走吧。就要上去抱警察的大腿。
幾個警察到底再沒忍住,吐了一地。
市裡的法醫倒了血霉,四個月被投訴了七次,市局領導親自過問,說下面鬧得沸沸揚揚,懷疑你們收了那個高律師的賄賂。怎麼每次都是別人鼻青臉腫,他安然無恙,最後一鑒定反而是別人要給他賠醫藥費?法醫說那貨出手準的驚人,說給你打成什麼傷就打成什麼傷,偏偏每次被別人打的時候都傷得很重,卻一點都不要命,我們能有什麼辦法!
市裡的流氓小偷地癩子紛紛金盆洗手,一時間本市的治安前所未有的好。
(尾聲)
一晃又是數年過去,高律師功成名就,娶妻生子。妻子溫婉美麗,兒子頑皮可愛,人人羨慕。
一天高律師正在書房翻閱卷宗,六歲的兒子噔噔噔的從外面跑進來,捧著一個盒子問他裡面裝的是什麼。原來正是裝老師當年給小高留下的那本書的盒子。小高心中感慨,手上慢了一步,兒子卻已經將盒子打開了。
一道劍氣激蕩!
高律師心裡一驚——當年自己驟然受挫,將書收到盒中,不料老師竟然在書頁上留下了一道劍氣!這些年自己從未打開過盒子,自然是無從發現。然而再想攔時已經來不及了。高律師一個箭步躥過去,卻見兒子在漫天飛舞的紙屑里正笑得歡,總算是放下了心。
此時盒中之書已經盡皆化為碎屑,只有一張紙,端端正正的留在盒底,上面五個大字,正是老師當年親筆所書。
俠以武犯禁。
寫這個故事的初衷,就是想寫一個反俗套的故事。不過我不打算非得把主人公的名字換成什麼王鋼蛋、慕容鐵牛,武器變成殺豬刀折凳之類的,多少覺得太形式化了。所以有了這篇《劍客律師》。
不過這個故事之前還有另外一個爛尾的版本來的,當初沒控制好,喪心病狂劉老濕:有哪些關於「劍」的故事? 可能這個月找個時間給續上。
如果說這個是反俗套的故事,那麼這裡還有一個比較俗套的武俠故事喪心病狂劉老濕:有哪些講無限循環故事的作品?。
本職歷史大忽悠,兼職寫小說,偶爾編個段子開個車。我的其他萬贊答案:
喪心病狂劉老濕:如何理清五代十國的歷史?
喪心病狂劉老濕:你見過哪些過分的地圖炮?
喪心病狂劉老濕:中國有什麼笑話是關於外國人的?
以上。
絕不低頭
文/忘我流離
楔子
公堂,明鏡高懸。
這案子實在太難審,龍城郡守一直在抹汗,進退兩難。
堂下之人乃是龍城滴血騎總旗莫俊飛。貪污軍餉,濫殺無辜,條條死罪本該當堂問斬。可他偏偏是當朝景王爺乾兒,又是名將之後,三十多年前抵禦外敵,莫家鐵血功勛。
莫俊飛一直在叫囂著誰敢動他,他要回京候審。
郡守瘋了,就算自己再怎麼狠心要動手,這個斬字令怎麼也丟不下去。階下幕賓跪了一地,勸他三思後行。陪審軍官亦死死扣住他的手腕,無論如何要他收回成命。
莫俊飛大笑叱罵郡守小兒無知無禮無能,場面僵持不下。
就在這時,堂外捕快里飛速走進一人,雪刃出鞘照著莫俊飛的腦袋就是一刀。
「不管你後台多大,事後能報復多少人,你這條命終歸是沒了,何必呢?」那人掏了掏耳朵,叫一聲聒噪,在堂上之人還未反應之際早已棄刀騰身飛馳而出,如入無人之境。
待到捕快再去追時,早已不見人影。
回查名譜,少了個人,那名字讓郡守的腦袋更大了。
易水涼。
月前致遠將軍江戈薦來的!而且登記在冊!那便就是官府里的人動的手!想把黑鍋甩給江湖上的人都做不到!
郡守卻不知這莫俊飛一死,世上比他頭大的人要多出多少。
黑暗裡無數人在行動。黑白兩道,官方追捕,就連江湖上許久未曾出現的五湖四海追殺令都被動用,要易水涼橫屍街頭。
冬天過去了,春天剛來,這一年的桃花註定血色紛緋。
一
易水涼醒來的時候,面前擺著一塊碗。老舊的農家土碗,裡面還擺著一文錢,看起來真像是叫花子該有的東西。
雨已經停了,時早春,天光正好。街上的叫賣聲不絕於耳,行人絡繹不絕。他倚靠在一間客棧門外牆邊,已一夜。於是不多時又有人往碗里丟了第二文錢,第三文錢。
可惜他沒什麼力氣站起來喊一句「我不是叫花子啊」。
在世人眼裡他該是個叫花子,蓬頭垢面,衣衫襤褸,鞋子破了兩個洞,大拇指很自由的暴露在外頭,摳腳很方便。何況他的眼前還擺著一塊碗,農家土碗,有些破舊。
身上有六道血口,淋了一夜的雨,血色瀰漫開,散在衣服里,不仔細看卻也只以為是骯髒的污垢——沒有人會仔細看他。人們行走在路上,看到一個叫花子,丟下一枚銅錢,便也心滿意足的走了。小小的慈善便算是盡到了,誰會去管叫花子怎麼樣呢?
叫花子需要一個大夫,不然他就要死了。
可惜。
眼前又落下一枚銅錢。
也許再休息一會,能站起來,也許。
浪跡江湖多年,這樣的事似乎也發生過不少。浪人為數不多的錢都不夠買酒喝,又哪裡會去找大夫?便是受了重傷,也只能靜靜等好。好在他的身體不錯,運氣也不錯。
可今次不行了。
腹間的劍傷創口太大,到現在還在流血。
亦是沒想到在昨夜那樣大的雨里都未失血過多而亡,所以說,運氣不錯。
他奔走在黑夜裡逃亡,六名觀月樓的殺手圍攻。
那個天下聞名的殺手組織便是出動一個殺手都足以震動江湖,對一介浪人卻是出動了六個。任你名刀在手體術無雙,亦無法全身而退。
殺了五個,還有一個在躲著,隨時出來咬他一口。昨晚他負傷奔走,終於體力不支昏倒,沒想到此時還沒死,還有人給他丟錢,當真是造化。
可也僅此而已了。
甚至還有人要找他麻煩。十數個叫花子不知何時就將他圍合,來者不善。因為他跌靠的地方是個旺處,每天都能有不少收入。這個好地方向來是陳二的,二十多歲的叫花子,把一條街的乞丐都打服了,叫囂自己是在丐幫里有一號的人,這裡都給爺讓出來。
也就去城隍廟躲雨躲了一晚上,易水涼好死不死從屋檐上掉下來的時候就落在了這個地方。
便就要招點霉頭。
「哎哎哎,幹啥呢,別擋著大爺曬太陽。」易水涼找了個舒服的姿勢繼續癱著,痞里痞氣的叫喚著。
當即就有人提著竹棍要打他。
他的手更快,往肚子上一翻,一個血粼粼的口子就露出來了:「老子現在就只剩半條命了,你們還敢打我?打死了這人命債誰敢背的?」
那陳二卻是笑了:「官府難道管你一個叫花子死活?一年到頭橫豎都要餓死病死,沒有一千也有八百。給我打!」
「等等!」易水涼好勁兒吸了一口氣,攢了點力氣,將那土碗推了,銀錢撒了一地,「不就是圖財?就當爺花錢買了個等死的地,這不過分吧?」
那陳二眼神一動,當即就有小叫花子把錢都撿了,裝他布袋裡,沒人敢眼饞一文錢。
陳二居高臨下的看著易水涼,一蹬腳,便將那土碗也踩得稀爛:「這本來就是老子的錢,買你媽等死的地。任你小子是不是條人物,現在就半條命,還橫個二胡卵子?」
於是易水涼被打了一頓,扔出五丈開外,血呼喇了一地。
他重重的咳嗽著,泥土嗆進了氣管里,半晌好不得。陳二聽得煩了,飛起又補了兩腳。易水涼咳得更厲害了。
陳二嘴上叫囂的厲害,卻也不敢真的鬧出人命,一招手,兩個小叫花子過來,把易水涼抬著拐過了客棧,丟到后街巷子里去了。
有人打理好了土牆邊上的污漬,陳二舒舒服服的坐下,曬起了太陽。
很久,不知道多久,后街里那不甚明了的咳嗽聲也熄了。易水涼攢了蠻久力氣,大吼一聲道:「等老子傷病好了一拳打爆你的狗頭。」
往日里易水涼有口長刀傍身,又不能真的事事拔刀鬧血案,因而嘴賤得很,就喜歡跟人拌嘴湊熱鬧,湊完熱鬧就跑。好歹是個江湖人,輕功運起,那些小混混從來追他不到,就只能被他賤著。
而今他卻是忘了自己抬個手都費勁,等他想起來這事兒的時候狠話已經放完了,那群小叫花子也早就又把他圍好了,真叫個慘。
也還好,現在挨打都不疼了。
等到事情解決,已過了晌午。肚子餓的咕咕叫,懷裡還有一文錢,最早躺在碗里的那一文錢。還不夠買個包子,就算夠,爬都爬不出去買,等死算了。
春天啊,真是個惱人的季節。所謂萬物復甦,生機勃勃。這些流於口裡流於筆下的話都太過虛無縹緲,對於朝生暮死的浪人而言沒有一件是看得見摸得著的。甚至不如隆冬,刺骨的寒意是真實的,難得的溫暖也是感受得到的。
浦鎮的生活依然古井無波,帝國的春天依然繁花萬里。后街里,浪人靜靜的等待死亡降臨。
二
早春,早春。
入夜清寒。
身受重傷,便覺得更冷了。
易水涼不敢輕易睡著。靜靜等死的人,更怕死。睡著了,可能就看不見明天的太陽。
可是他很累。就像是很多年前惹事被青幫追殺的時候,明知道睡著了就有可能被抓回去,可他還是趴在馬鞍上睡著了。他從來就不是個意志堅定的人,他的眼前開始迷糊,上下眼皮打架。搖了搖頭清醒點,搖幾次就沒了氣力,於是眼前開始出現虛影,他就快睡著,就快死了。
虛影,眼前出現了一個人影。他下意識的伸手想要拔刀,這是這麼多年身體自發的反應雖然刀已不知去了何處。
眼前的情景再一次清晰了起來,眼裡爆出銳利的光,眼刀很快,嚇到了來人。
未曾想那是個八九歲的小姑娘,扎著兩個丸子頭,手裡捧著一個饅頭,被他的眼刀嚇到了,愣在原地,饅頭脫手落下,咕嚕嚕的在地上了打了好幾個滾。
易水涼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地上的饅頭,不禁失聲笑道:「小姑娘,那個討飯的碗不會也是你給我的吧?」
聲音很輕很柔,小姑娘漸漸定心,點了點頭。
「可是叔叔真的不是叫花子啊。」
小姑娘撓了撓頭,把饅頭撿起來,在素凈的衣擺上擦了擦,雙手遞給易水涼。
他用了很大的勁抬手接過,還想多問點什麼,還想道一聲謝謝,小姑娘已經飛快的跑遠了。
易水涼摸了摸懷裡的一文錢。
那是個普通人家的小姑娘,很小,沒什麼錢。家裡沒什麼能拿出來的,只有一個喂狗喝水的土碗可以給易水涼,讓他討生活去。碗里還有一文錢。小姑娘所有的錢吧?
這個饅頭是怎麼來的呢?易水涼端詳著饅頭許久,張嘴咬了一口,澱粉在嘴裡化開,很甜。他用力的嚼著,很用力的嚼著。
突然很想活下去。
吃過「晚飯」,生機一點點回到身體里,他終於不再害怕睡去。這一夜過得很快,無夢。
第二天易水涼被一聲巨大的「噗通」聲震醒,還是昨天那幫叫花子,打人打得很累的樣子,一個個捋起袖子,氣喘吁吁。地上的「叫花子」費力的咳嗽著,還在吐血。
易水涼一看那人,樂呵了起來。
那人休息了許久,回復了一點體力,這才轉頭去看笑聲來源,眼裡也是一詫。
當真不是冤家不聚頭。這個新被丟進后街的「叫花子」竟然是前天夜裡追殺他的觀月樓殺手之一燕雨。易水涼拼殺得意識模糊,倒是沒注意到燕雨其實也被他打成重傷。
兩個人現在半斤八兩一起躺在異鄉被叫花頭子打了一頓,一起在后街里等死,這奇聞簡直百年難得一遇。
「嘿呀嘿呀,哥們你的分水匕呢?」易水涼嘴賤調笑道。
不說還好,被這一激,燕雨急氣攻心,又吐出一口血來。
「哇,這麼大反應?我猜猜看啊。」易水涼又道,「若只是路上丟了想必不會如此,你的愛刀該不會是給隔壁那個叫花頭子拿去削腳趾甲了吧?」
燕雨又吐了一口血。
易水涼哈哈大笑:「你再吐一口,再吐一口我就不怕你了,你肯定死的比我快。」
燕雨急忙調整氣息,卻是沒來得及又挨了這一下,當即又嘔出一口血,卻是死死咬著牙根,咽了回去。
「易水涼,你別得意的太早。」燕雨殺意凜然道,「分水匕上淬了流雲散,你肚子上的口子休想早日複合,要死也是你先死。我吃你的肉,喝你的血,足夠活著回去交任務。」
「嗨呀,哪來的這麼多深仇大恨。」易水涼費勁兒換了個舒服的姿勢癱著,「我殺的又不是你爹,又不是你娘。你們觀月樓的人從來不是見錢眼開的主兒,何苦出了六個人和我玉石俱焚?」
「巧,你燕爹我就是見錢眼開的主兒。」燕雨磨牙放狠,生要將那易水涼窩來的火吐回去。
「你別這樣,看起來就跟一條野狗想咬人。」易水涼大笑,「你易爹我肯定比你活得久,說不得白髮人送你黑髮人。」
燕雨不再搭話,氣息已經調整回來,任易水涼氣他,也吐不出血來。他只需要靜靜的休息,休息著,活過易水涼,他就贏了。
「可惜我兒燕雨承我血脈帥氣無雙,平日里揮金如土坐擁佳人,今天被一群叫花子按在地上打,可憐,可憐啊。」
「……」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想說易爹不也一樣?非也非也,易爹我平日里就過得清苦,餐風飲露睡屋檐依然身體倍兒棒,肯定比你活的久。」
「……」
好像說話不費力氣一樣,易水涼喋喋不休。他的廢話真的很多,難得有一個人躺在那裡聽他說,這樣的一天,好像還不錯?日過中天,在這細窄一線的小巷子里投下陽光,很暖。讓人快活的想要再活久一點。這樣的陽光,這樣喋喋不休的午後,再久一點好像也沒什麼關係。
小姑娘又來了,午後。
她帶來了一個饅頭,一壺水,易水涼正好屁話到口渴,好不感激。
小姑娘看著手裡一個饅頭,看著街邊靠著的兩個半死人,突然很為難。
「來……把饅頭給叔叔,別給那邊那個大壞蛋……他是壞人哦。」易水涼循循善誘。
小姑娘搖了搖頭,好像在說你看起來也不是什麼好人。她把饅頭分了兩塊,很仔細的撕著,生怕哪一邊多了,或者哪一邊少了。一人分了半個,拿給易水涼半個,又伸手管他討水壺。
易水涼抱著水壺不放,小姑娘生搶,他倒是沒搶過。
「哈哈哈。」燕雨終於笑了出來,心裡一口氣暢通無阻,「易水涼,小姑娘都搶不過,你也是油盡燈枯。」
易水涼嘆了口氣。
小姑娘拿著水壺和半塊饅頭朝著燕雨走過去。易水涼忽而出聲,卻是難得的嚴肅正經:「你最好別想著動她。」
「細皮嫩肉,看起來挺好吃的。」燕雨舔了一下乾裂的嘴唇。
小姑娘被嚇在了原地,又回頭看看易水涼。她小心的把水和饅頭放在地上,半趴著推過去給燕雨。
「好孩子。」燕雨笑,出奇的溫柔。
他不急著去夠水和饅頭,伸出手,想要摸摸孩子的腦袋。
小姑娘狐疑的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易水涼。她小步走近,蹲了下來。
「你!」易水涼驚叫出聲,兩人之間隔著數丈,往日里一步之遙,如今卻絕無法觸及,如果燕雨為了早日復原真的喪心病狂撕了這個女孩兒,易水涼根本救不到。
卻不料那隻手只是輕輕的放在小女孩的腦袋上,輕輕的摸了摸。
小女孩的身體一顫,就像是一隻被摸了下巴的小貓。她抬頭看著眼前的青年人,很邋遢,臉上很臟,可是眉眼真的很好看。手很柔,看起來不太像壞人。
後來小姑娘走了,燕雨才去拿饅頭和水。
「我跟你說啊燕兒子,你可別動歪腦筋,這小姑娘這麼單純,你就算假裝對她很好她也不會多給你一點饅頭的!」易水涼酸道。
「我又何須假裝對她好?」燕雨喃喃,像是在跟易水涼解釋,又更像是在自言自語。
他端詳著手裡的饅頭,動容道:「北境戰亂,那裡的孩子流離失所,怕是也吃不上這麼好的饅頭。」
「你們觀月樓的殺手還怕沒錢?隨便撒兩個子兒,都能救濟不少。」易水涼道。
「那樣沒用。他們缺的不僅僅是錢。」燕雨又道,「委託我殺你的人開出的條件是,只要易水涼的人頭回來,就讓那些孩子都有一對『爹娘』。」
「意思是你他娘的還是個好人咯?」
「呵。」燕雨不再搭理易水涼,開口嚼起了饅頭。
「對了。」易水涼撓了撓頭,「回頭你吃我的時候千萬別咬腸子,不然可能要蹦你一臉屎。」
燕雨差點沒連上一頓都嘔出來。
易水涼哈哈大笑,笑著笑著沒了聲音,不知道在想什麼。
夜裡小姑娘來,這次終於有了兩個饅頭,一人一個,很公平。但是又很不公平,她給了易水涼一文錢,不知道在想什麼。
「你說她為什麼單給易爹一文錢?是不是易爹長得比你帥?」易水涼又問。
傷口已經不再流血,只是痊癒和恢復還需要很久,兩個人都在積攢力量,沒有人輕舉妄動。
「下午她從你那搶水壺的時候,你只喝了兩口,我得到的水比較多,也許她覺得給你一文錢比較公平。」
「扯淡,絕對是扯淡!」易水涼反駁,「就是你易爹比你帥。」
燕雨閉目養神,懶得和這個傻子說話。
皎月。
睡得太久了,一陣風來,就那樣突兀的醒了過來。
肚子咕嚕叫了一聲,餓了。一個大男人一天就吃一個半饅頭,終究還是太少了。他摸出懷裡的兩文錢,思念故鄉的線面。家,很多年沒有這概念。但家旁邊,就巷口,有家小麵館,這件事還記得很清楚。
三文錢,清湯煮麵,一勺醬油,半勺蔥油,兩勺酸菜,一勺肉末。桌上擺著辣椒,蒜醋,便勝過人間百味了。
「還差一文錢。」易水涼倏忽出聲。
「什麼?」燕雨也餓醒了,抽風搭了句話,下一息他就後悔了。這輩子最後悔,沒有之一。以前不會有,以後也不會有。
「我老家的清湯麵,三文錢,賊好吃。」
「……」
燕雨想要快點睡著。但是一天里睡得太多了。
他只能聽著易水涼滔滔不絕的講了一晚上那線面有多好吃。肚子咕咕叫。
「易水涼,你這種人,死了真的是為民除害!」
「略略略。」
三
雨一直在下。
「是時候了,決個生死吧。」易水涼道,「你我都沒有刀,都半殘廢,你說用牙齒還是用指甲?」
「不如你咬舌自盡,投胎的時候就不用被丟進毒舌地獄。下輩子沒準還能當個好人。」燕雨舒舒服服伸了個懶腰,緩緩的坐了起來。
「你易爹這輩子也是個好人。」易水涼翻了個白眼,「你們觀月樓不長眼,非要盯著我這個好人殺。」
「你是好人也好,壞人也罷。這次出刀的殺手每個都有殺你的理由,無論利義。」燕雨扶著牆緩緩站起,「人活著,管好自己的理由就很不容易了。」
燕雨一步步靠近易水涼,他很虛弱,但是另一邊的浪人更慘,該出手了。
幾丈的距離,很短很短。
「唉你講點道理啊兄弟,你他娘的怎麼這麼快就可以站起來了!」
「……」燕雨繼續向前。五丈,三丈,一丈。
巷口突然響起了人聲。不少人,腳步聲很雜。
「二哥二哥,沒死,沒死嘿。」小叫花子這樣叫到。
為首一人掛著兩個布袋,敲著根竹棍大步向巷子里走來。
身不強力不壯,然比起燕雨這個半殘廢總算是步履如風,燕雨還沒來得及下手,陳二已經到了。
陳二看看燕雨,又看看易水涼:「這樣都沒死,命也是夠硬,給你們倆一個機會,以後跟著我陳二干,絕餓不死。」
「干……什麼?」燕雨還沒轉過彎來。
「組隊討錢?」易水涼揣測道。
「二哥讓你入伙是看得起你,別不知好歹!」小叫花子又道。
燕雨臉色一青,易水涼大笑:「我是無所謂,我兒燕雨怕是吃不得這個苦。」
陳二上下打量著眼前的浪人,有些不可置信,但還是問道:「易水涼是吧?」
「喲嚯,小爺的名聲看來還可以啊?」易水涼咋呼道。
「丐幫傳言,我聽了你在北境做的事,敬你是條漢子才拉你入伙!」陳二說。
小叫花接茬兒道:「你可別不知好歹!」
陳二一巴掌拍在小叫花頭上:「要你多嘴!」
「不行啊不行啊,你這樣的連給本大爺提刀都不配。」易水涼摳腳,「何況你身邊這位做夢都想砍了我去救濟北境的孤兒。」
「五湖四海追殺令?」陳二斜了燕雨一眼:「你是不是苕?」
燕雨:「什麼?」
易水涼:「本地方言啦,他罵你傻子,打一架打一架。」
燕雨:「若你說的是易水涼在公堂上一刀砍死莫俊飛的事,那我知道,那又怎樣?」
陳二:「那!那!那……那還不能怎樣?」
那小叫花子知道二哥一下轉不過彎,急又接茬兒道:「莫俊飛貪污北境軍餉,搞得什麼糧草不足啊,武器不夠啊,結果胡人南下一戰就敗,多少人死了!朝廷發了筆銀子要養那些遺孤,也被他貪了,他想多要錢,就去殺小孩減數目!簡直人神共憤!」
燕雨:「然後呢?你想說明什麼?」
陳二一拍小叫花的腦袋,示意自己來說:「你要殺易水涼去救濟北境遺孤。這到底哪裡說得通了?你們應該是一路的啊!」
燕雨就笑:「莫俊飛死了又能如何?莫俊飛死了北境就能恢復如常?遺孤就能回家?你們想要兼濟天下?遠水救什麼近火?」
燕雨又道:「易水涼死,他們得到一個家。我只要做到這裡,我只能做到這裡。」
易水涼搖了搖頭:「的確,人活著,管好自己的理由就夠了。管他媽的天下喲……」
燕雨不再管陳二等人,轉身扶牆繼續向易水涼走去。
陳二等人急插到兩人中間,像是要跟燕雨動手。
「你們讓開吧。」易水涼道,「雖然本大爺不想死,但是就你們這幾個人現在完全不夠他打啊……」
易水涼的氣場驟然變了,不再那樣玩鬧,嬉笑,不正經。
剝開一層層雜質,看到裡面的他,就像他下意識的眼刀一樣,之銳利,足以斬開命運。
「你這樣的連給本大爺提刀都不配。」
他再說這一句話的時候已經不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傷殘病患了。即便他還癱在牆邊,其高大,若負手岱宗之巔,睥睨天下。
燕雨出了一拳。
易水涼出了一拳。
四
北境,朔方城。
燕雨踏進那熟悉的陋巷,數不清的院門開著,風卷著黃沙吹過,噼啪噼啪的響,竹扁木架散落一地,滿目瘡痍。
朔方失守的時候被胡人洗劫,生殺無數,而今即便奪回,也沒有更多生活的痕迹了。
他走進一處小院,第三間偏房的土炕底下,抽出磚頭,一個地窖的木門露了出來,三聲長,兩聲短。很快有人回應。
「是燕哥哥回來了嗎?」
那個毛頭小子阿川,也不過十二歲,卻也已經是那群孩子里最大的了,時隔一月再見,不知覺的有了男人的擔當。
「老先生教我們在各房的地窖之間挖了地道。」阿川說,「白天我們都躲著,怕被官府的人殺掉……」
燕雨摸了摸他的小腦袋:「不會的,官府的人不會再來殺你們了。讓大家都出來吧,晒晒太陽。」
「燕哥哥對不起你們,沒有找到你們爹娘,也沒法給你們安個家。」
數十個孩子圍了個圈坐著,吃著燕雨帶回的饅頭,精面饅頭,慢慢嚼著,甜味絲絲瀰漫,最後化開滿腔。
「這樣就已經很好了。」阿川不知覺眼裡含淚,「我一定會把弟弟妹妹們帶到大的。這樣就很好了。」
燕雨嘆了口氣。
「對了,燕哥哥跟我來,我帶你去看一個寶貝!」
小院的牆角,一株難得的碧綠,兩抹指甲蓋大小的白花。在這個被全世界遺忘的角落裡,堅強的開放。
「燕哥哥,一定,一定會好起來的。」阿川說。
燕雨摸了摸下巴。也許易水涼說的是對的。
那一拳落下的時候陳二連站都有些站不穩了。好似平底里恁的起了一陣陰風,鬼門關開,千萬陰兵縱馬掠過,撞得凡人找不著北。
雙拳對擊時,一切寂於無聲,好似一切沒有發生過。
數息之間,一寸寸龜裂順著易水涼的身體瀰漫到了牆上、地上。
又數息之間,五丈外一輛運貨的手扶獨輪車原地炸開,木屑紛飛。
驚惶余,陳二等人所站之處皆下塌一寸。
這一切終於結束的時候,易水涼癱著,燕雨扶牆站著,其他人全都嚇軟了腿跪坐著。
燕雨全身一震,踉蹌退後一步,扶牆站穩,又運起第二拳。
「啊……啊啊啊……啊啊……」稚嫩的童音驚住了在場的所有人。
小姑娘,那個一直給他們送食物的小姑娘,抱著一個布包,拎著一個水壺,啊啊啊啊的叫著沖他們跑了過來。
沒曾想她是個啞女,難怪從來不說話。
啞女跑得很慢,但是所有人都在等她。
她終於跑到了易水涼和燕雨身邊,氣喘吁吁,一邊擺手,一邊啊啊的叫著。
她打開布包,裡面有三個饅頭,兩個窩頭。她拿了一個饅頭給易水涼,拿了一個饅頭給燕雨,又去分窩頭,不住的擺手,示意兩個人不要為了吃的打架。
還有一個饅頭,她又細細的分作兩瓣,分給兩人。
所有人都在看她,她有些緊張。但還是不住的打著手勢,指了指饅頭,指了指嘴巴,指了指拳頭,不住的擺手。
沉默。
「小孩子眼裡的世界真的很不一樣。」易水涼放下拳頭,吃起了饅頭。
燕雨扶著牆坐下,啞女過來扶他,又把水壺遞給他。他靜靜的吃著饅頭,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景王爺承諾給你的那些孩子們一人一對父母,一人一個家。你覺得真的好嗎?」易水涼平聲問道,「會不會又養出另一個觀月樓?」
燕雨倏忽一震。
「你以前也是個孤兒?所以你怕他們走你的路?然而把他們交給景王爺那樣不擇手段的人?就不會走你的老路了?」易水涼道,「我還能打一拳,你若堅持,就再來吧。」
五
一夥兒的叫花子浩浩蕩蕩奔著花竹村去了,還有三五個人抬著個簡易擔架,易水涼躺得好不舒服。
陳二跟著,提著易水涼的刀——前些天夜裡丟了,終歸是在浦鎮,叫花子路子通,找得還快。
雖然易水涼嘴賤叫囂著你給本大爺提刀都不配,但是也沒有阻止什麼。
直到終於到了花竹村外一里地,易水涼說,你們走吧。
「大哥,大哥你可不能用完我們就把我們丟下啊!」陳二忙不迭道。底下一眾小叫花子一起點頭出聲附和。
易水涼哭笑不得,從啞女不經意間放下那塊土碗開始,他好像真的要在叫花子的路上一去不復返了。
「你們要是真認我這大哥啊,就回浦鎮好好獃著……回頭我要是還活著,肯定買點燒雞美酒過去給你們。」
「這……」
「不對,本大爺他娘的肯定能活著。」
「大哥……說這種話的人……最後都死了!」那個痞氣的叫花子陳二突然眼淚汪汪的,易水涼胸中一震。大家以前都沒什麼交情,唯一的交集是在浦鎮,一群叫花子把他易水涼打了個滿地找牙。可是現在事情就變成這樣了,那個把他打得滿地找牙的叫花子,感覺到了前方的花竹村是他易水涼命中的死地,倏忽流下淚來。人類的情感真是個亂七八糟的東西,可是在所有人都想要他人頭的今天有人冒出來說你別死,莫名的能在胸腔里點燃起一絲火苗。
「哈。」易水涼搖了搖頭,拄著青竹杖子緩緩走遠了。
夜,夜。
鄉下人睡得很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好容易拄著根竹仗走到家門口,麵攤早就收了。這就很難受了,雖然花言巧語從燕雨那裡騙到了流雲散的解藥,也敷了草藥,看起來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好好卧床休息一段時間傷愈又是一條好漢。
但是好漢活不過今晚。
鄉下人睡得很早,可村裡頭彷彿人影綽綽。
觀月樓的六個殺手只是多方追殺勢力里的一隊而已。其實他不該回到花竹村,就算他浪跡天下多年不曾回家,也終究會有殺手在家裡蹲守他。
可也正是浪跡天下多年,他真的有些想家了,那個模樣不怎麼記得的老家裡,出生就沒見過的娘親,整天帶著弟弟出去玩的不靠譜老爹,在家裡喜歡黏著他玩兒於是天天被他坑的弟弟。都死了,還回來幹嘛?
不知道,就是有點想回家。
那就必須要面對這些殺手。
死前還想吃碗面,結果麵攤打烊了。
「易水涼啊,就算是為了這碗面你也要活到天亮啊!」說罷他不禁大笑出聲,自嘲無比。
他提著刀,這麼多年過去了,第一次,終於走進了家門。
小院穿風,牆是破的,這麼多年也沒人修補,數不清狗洞,這會兒三五隻瘦狗正在這裡安家,什麼顏色都有,倒是平添了些生趣。
晾衣服的竹竿已經很乾很枯,所幸還沒倒。離家之前掛在院里曬的被單,已經風乾成了破布條。還好井沒堵,細聽底下還有呦呦的流水聲。
他打了一桶水,飲兩瓢,提著剩下的半桶進了屋子。屋子裡全是積灰,好在火石和蠟燭還在。甫一點燃,細碎的窗紙上映出一個有些佝僂的影子。
易水涼扯開破舊的衣服,柜子里的被單抖乾淨灰還能用,嘶嘶吸著涼氣洗卻傷口,撕扯布條緊緊的扎了起來。那便還能多活一會。換上了老爹以前的舊衣服,再怎麼舊也比身上的好。他躺下。
很多年沒睡過床,這些年走南闖北,便是入住江夏首富荊府,溫香暖閣,他也習慣睡屋檐底下。徒弟荊歌問他為什麼,他瞎扯淡說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其實只是睡屋檐下無論如何都方便逃跑,逃一段仇殺,逃一通情債,或者別的隨便什麼。回憶?真傻逼。
終於不用再逃跑了,回家了。
「是誰這麼不懂事打攪本大爺睡覺啊?」易水涼抱著刀還未睡著,合眼幾息的功夫,院子里就傳來了腳步聲。
不像是那些殺手悄無聲息潛入,反而像是光明正大的來看看故人傷勢如何。環佩叮咚,酒罈子碰撞的聲響也叮咚。
不多時有人推門進來,一手提著酒,一手扛著碩大的長劍。
「我,老張,來送斷頭酒。」那絡腮鬍子的劍客說道。
老張的容貌還很年輕,三十歲出頭,看起來像是二十歲出頭的小夥子,沒人知道他為什麼留了這樣的鬍子,有人說他這個人就是愛裝,也許吧。
「怎麼?你也來殺我?」易水涼問。
老張亮出一塊令牌,面無表情:「兵抓賊,職責所在。」
「我這一沒偷二沒搶怎麼能說是賊呢?」易水涼無辜辯駁,忽而話鋒一轉,「本大爺殺人如麻,怎麼的也是個江洋大盜。」
老張:「無故襲殺朝廷命官,的確是個江洋大盜了。」
「又怎麼能是無故?」易水涼問,「衙門裡頭連罪都判了,就差一個斬字令丟不下來,我出個手,劊子手還省的麻煩嘞。」
「你無權如此,便是無故了。」
「意思是只有我手握權柄,才有資格?」
「罷,廢話少敘。今夜我終歸是要取你人頭回去的。」
易水涼搖搖頭,自嘲一笑:「因為你有權。」
老張道:「非權也,職責所在罷。」
「你怎麼能捨得對老友下手?」
老張靠著房柱坐下,看起來一時半會不打算動手:「我們倆算不上朋友,我們只是因為都認識同一個人,所以喝了幾場酒。現在百里越都死了這麼多年,我們倆怎麼算的上朋友?」
「好歹是個酒肉朋友嘛。」易水涼循循善誘。
「你們這兩個窮鬼,每次吃飯都是我掏錢,還酒肉朋友……呵。」
「……」易水涼愣了一愣,搔了搔頭,「好像真的是這樣子?」
易水涼突然反手抽出長刀猛的坐了起來,姓張的劍客卻比他還要快,單手舞起那把雙手劍,絲毫沒有半點生滯。
「咳咳。」易水涼又把刀插進鞘里,躺了下來,假裝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牆上有兩枚暗鏢,門外的殺手打進來的,老張隨手格開一枚,易水涼打開一枚。
這場面就有點尷尬了。上句話才說做不了朋友,下一瞬兩個人都先打掉了瞄準對方的鏢。那這架看來是沒法打了,喝酒吧。
「斷頭酒還沒喝,按規矩你還不能死。」老張義正言辭的解釋了一番。
易水涼就笑:「你就不怕夜長夢多?」
老張點點頭:「有道理。」
他復又挺劍而出,貫穿了易水涼的小腹。易水涼怔在了原地。
一枚暗鏢打在他的左肋縫隙間,他本以為老張挺劍是去打鏢的,就像起先那樣……
終究是太勉強了啊,所謂酒肉朋友之間的感情?
「哈……」易水涼只笑了一聲,大量的血液湧出喉嚨,把後面的聲音蓋住了。
老張緩緩的抽出長劍,很緩,就像是鈍刀子割肉,痛感如潮水般連綿不絕。隨著長劍的寸寸抽出,多日來積蓄的力量也一點點被放空。也許他再也握不起手裡的刀,那這裡便就是他命中的死地了。
「只是放血。」老張說,「你的命,足夠活到把酒喝完。」
老張拍開了泥封,易水涼慘白著臉,無力的捂著肚子,抽搐。如此傷重,又如何能夠飲酒?
老張遞酒過來,易水涼擠出一個難看到死的笑,如往常般打趣兒道:「朋友,使不得。」
老張:「你這種酒鬼死前不喝酒,死不瞑目吧?」
「死不得……死不得啊。」易水涼道,「你小子怎麼會真想殺我呢?到底……是什麼緣由啊?」
老張摸了摸長劍:「我是兵,你是賊。我若不抓你回去,是不可能的。我若抓你回去,又比死在我手裡更慘,不如死了。」
「因為你是兵,我是賊?」
「嗯。」
「此話當真嗎?」
「如何不真?」
「也對。」易水涼費勁嘬了一小口酒,牽動傷口疼得嘶嘶倒抽冷氣,「日前我在浦鎮落難,遇到個有趣的人。他說人這一輩子能管好自己的理由就不錯了。」
「不錯。」
易水涼又道:「其實我在龍城殺莫俊飛的時候心裡是很糾結的。我想我若是殺了他,日後必然不好過,可是我若不殺他,任他為非作歹,豈不是愧對天下蒼生?」
老張一口酒突然嗆到,止不住的咳嗽:「這些年你經歷了什麼?竟有一天天下蒼生也與你有關了?」
「是真的這樣想的。」好似醇酒的刺激麻痹了痛感,再意識不到生命的流逝,迴光返照般可以提起一口氣來說話,易水涼義正言辭道,「所以我就一刀把他殺了。但是事後我一想又覺得不對。天下蒼生跟我這種人好像真的扯不上什麼關係。那我為什麼要殺他?我想了很久。」
易水涼不說話了。
「想到了什麼?」
「我只是受不了他在公堂上那狂妄的樣子,受不了他聒噪,聽著就很氣,於是我一刀把他殺了。但是我動手的時候想的是,我為了天下蒼生。」
「……」
老張沉默良久,長長的嘆了口氣:「原來如此,難怪我總覺得哪裡不對。」
「哪裡不對?」
「如果你不死我可能就會死,所以我想讓你死。但是我想的是,我是兵,你是賊。」
老張狠狠的灌了一口酒,扯下一塊被單細拭長劍珠血,復又細細撫摸劍身。
「當年百里越闖皇宮的時候,我在那兒擋他,這把劍被砍作九節,後來我重鑄了這把劍,連鑄劍師都不可思議天底下竟然有人能把這把劍砍作九節。他如果知道百里越一人一劍就砍進了皇宮想必會吐出一口血來直接駕鶴西去。這麼多年我一直在想百里越如何能夠有那樣一往無前之勢、天下無敵。今夜算是突然明白了。」
易水涼接過話頭:「他直面自己的慾望,從來不躲藏,所以他是劍聖,你不是。」
「酒快喝完了。」老張把劍指向易水涼,「我想活。」
易水涼用盡全力抽出長刀:「嗯,我也想。我還想吃門口那家清湯線面嘞。」
六
天亮了,麵攤開了。鐵器拖行在泥土上,近乎無聲,血滴下,很久都不會幹。
不會有人發現的,院牆內外就像是兩個世界,這麼多年也沒有人逾越鴻溝。村子裡的人日子過得照常,大家都去那麵攤子,吃碗熱騰騰的湯麵面,嚼個饅頭,開始一天的勞動。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無論如何,熱騰騰的生機。
今天攤子邊上來了個外鄉人,扛著一把大劍,路人無不側目。開麵攤的老頭兒倒是不怎麼虛他,下手很快,不一會湯麵就端上來了。
早上的生意做得差不多了,老頭兒抹了抹手,在老張的對面坐了下來,跟他侃大山,講外頭的世界怎麼樣。
老頭兒又問他可是江湖人,聽沒聽說過一個叫易水涼的人?那是他們村子裡出去的,刀耍得可好。
老張攥緊了手中的兩枚銅錢,略作短思,便回答道:「我是他朋友,他現在混得很好,酈城紅塵棧上最好的賞花雪的雅閣永遠都是留給他的——可惜他太忙,脫不開身回來。是他薦我來吃這碗面的。」
老頭兒挺開心,就和他一直侃,一碗面吃了半個時辰,就顧著聊天了,沒吃出什麼味兒來。
可易水涼說,這面里就是人生百味了。
老張放下那兩文錢,又摸出一文,遞給老頭兒。
老頭兒一愣,說客官我們這的湯麵現在要賣五文錢一碗嘞。
老張也一愣。
刀劍相格之前不過幾息的時間,卻發生了一萬件事情。
第一件便是老張看到了易水涼嘴角上揚——誰也不知道此前的無力感究竟是不是一場戲,可是他沒死,他握起了刀,即便下一個瞬間他就會死去,可這個瞬間的他,強悍到無人敢當!
兩枚暗鏢襲來,易水涼和老張又下意識的去為對方格擋,下一瞬四名殺手破窗而入,掠地一滾便有七把刺刃直奔兩人周身要害而去。
易水涼急抽刀格擋,老張就勢向前刺出一劍,直奔易水涼心窩。
「扎心了啊,老鐵!」
易水涼勉力擰身躲開,卻見那大劍刺破了床靠的土牆,牆上流出血來。老張反手一擰,土牆上炸開一個大洞,但見牆後還有一名此刻手持利刃準備刺入。
「有意思!」易水涼慣性廢話,老張卻是不去搭理他,一劍得手,急抽出反身格擋。
兩人都被殺手暫時的鎖在了原地,頭頂的瓦片突然碎了,一名刺客飛身直下,雙手持匕分別力刺易水涼和老張肩膀。
易水涼一腳踹開老張,自己也借力向後挪出兩個身位躲開這一刺。
場間亂戰作一團,易水涼腹部傷口又裂開,倏忽吐出一口血來。兩名殺手縱斬他雙肩,他只能雙手舉刀格擋,一氣不順,又吐出口血沫,第三名殺手果斷離開老張戰圈,反轉矮身突刺穿過長刀底下的空隙,刺刃鎮向易水涼心窩。
老張壓力驟輕的瞬間,一聲長喝擰開刀鎖,借勢轉腰削向殺手腰間逼開身位,同時雙手持劍左右橫挑前沖,斬斷利刃瞬殺二人,一劍插進第三名殺手的腰眼。那人頓時失力,被易水涼一腳踹開。
剩下兩名殺手眼見刺探失敗,急向屋外退去,畢竟前有狼後有虎,其他不知來路的殺手還在蹲守,若是拼盡一切卻被人坐收漁利,才是最虧。
易水涼靠在床上喘氣:「老張啊……你不會有什麼非要一劍殺了我這種癖好吧?」
老張:「什麼?」
「你們不是一伙人但是目的都要殺我,結果你小子在幫我?」
老張:「屋外人太多,便是殺了你,各方都要搶你人頭回去復命,我拿不到,還是一死。所以我要先殺他們。」
「此話當真?」
「如何不真?」
「算了,我就當你是真的吧。」易水涼聳了聳肩,往床上一躺,「小爺睡會,就交給你了。」
老張反手一劍將床砍作兩截。
易水涼縮在床腳,無語的翻了個白眼。
「不想死的話就起來砍人。」
「欸?好嘞好嘞來了來了。」易水涼一嘴歡快的爛話。可他終究要扶牆才能站起。他靠在牆邊大口的喘氣,就算上一瞬他天下無敵,這一刻他終究要成為一個死人了。
老張看著那兩枚銅錢,又看了看自己摸出的那枚銅錢,嘆了口氣,復從懷裡摸出兩文錢。
天亮的時候人都殺光了,該是時候兩個人對砍了?易水涼已經躺在地上了,連刀都握不穩,掉在了三尺之外。他的瞳孔已經渙散,只要一劍,一劍斬下人頭,一切都結束了。
老張舉劍又放下。
終究還是做不到。
我們沒什麼過命的交情,只喝了幾場酒。橫豎算個酒肉朋友,可一起喝酒的人,終究還是投緣的。
「易水涼,這次我一個人來。」
「那可千萬別有下次了。」易水涼保有殘存的意識,呢喃道,「你是兵我是賊,對吧?」
老張就笑,笑得真難看。收劍入鞘,疏忽轉身走了。
「等等。」
易水涼伸手,在胸前緩慢的摸索,摸出這兩枚銅錢丟給他,說以前都是你照顧我和百里越,吃飯喝酒全讓你出大頭我也覺得挺愧疚的。看在你千里迢迢口是心非來幫我的份上,今天我請你吃碗面,三文錢,給你兩文,算是我出大頭了。
說完他就暈了過去。老張不會去管他,這是兩個人之間的默契吧?
易水涼也未必不會想著去死,得罪了景王爺,便成了朝生暮死的蜉蝣,這日日夜夜的辛苦,也許死便也是一件好事,終得結果。所以他回到了花竹村,勉強算是落葉歸根。
但真正到了死地里,又會想要掙扎的活下去。很多理由。比如那天癱倒在浦城的陋巷裡,看到啞女帶來點滴的善良和微笑,於是很想活下去。又比如現在快死了,很想活下去。
沒人會救他,就看他自己能不能夠醒來了。
老張看著桌上的銅板。
面已經漲價到五文錢了。這麼多年過去,什麼都是會變的。
唯一不變的是易水涼沒什麼機會出大頭了吧?
這輩子怕是沒什麼機會了。
尾聲
有一天晚上。
一條狗走在長街上。
易水涼走在長街上。
易水涼不禁捂臉。這麼長的街上,憑什麼只有小爺和一條狗啊?
可那天晚上就是這樣了。
「你冷不冷啊?」
「我很冷啊。」
「介不介意一起睡啊?」
易水涼撐著牆,很努力才坐下來。
想要痊癒真的太難了。每天身上都會增加新的傷口。他就是塊鮮肉,無數人想殺他去拿賞錢。只要景王爺還在,只要易水涼沒死,這件事就不會發生改變。
江湖上的事,殺了仇家就能了事。可現如今他何德何能能殺了景王爺了事?那就只能整天被人追殺。罷了。習慣了。
這玩意兒大概就叫作代價,叫作衝動的懲罰。如果當初他沒出手殺莫俊飛就不會有這檔子事,現在連致遠將軍江戈都兜不住他。
可是他又怎麼可能不殺莫俊飛?任由那個禽獸被送回京城,然後逍遙法外?
有人要亂法,他就只能犯禁。
為了天下蒼生嗎?有病。
可還是會為了點東西,說不清,道不明。
柴犬好似不介意和他一起睡,蹭了蹭他的腿。他就把柴犬抱了起來,靠在屋檐下。又是一年春天了,雨多,半夜別被淋醒。
天亮的時候一枚銅錢落在他的面前。給這個人,和這條狗。
「叔叔不是叫花子啊……」易水涼無力呻吟。
「我只是給你湊一文錢吃面。」
易水涼倏忽抬頭,卻是燕雨負手站在他身前。
兩個身位,刀在鞘里,沒什麼殺氣。
「我好後悔……」易水涼不由嘶聲道。
「後悔也沒用,你已經殺了莫俊飛。那就只能背著所有的負累走下去。或者死。」
「不是……那天我從家裡出來,想著兩文錢不夠吃面,就把那兩文錢丟給老張了……」
「……」燕雨憋了很久,突然蹦出一個字來,「草。」
天陰,很快就要下雨。一條青石路上,一個人雙手扛著長刀,靜靜走。身邊跟著一條狗。後悔沒什麼用,既然選了這條路那就走下去。
大不了來一個砍一個,來兩個殺一雙。
絕不低頭。
河東河西
一
我生於河東,卻在河西殺掉河東人,沒辦法,我沒得選。
每次過年回去的時候,我會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去看望被我殺掉之人的家人,他們一開門,總是很高興,哎呦,阿生來了?
嗯,新年快樂李嬸。
李嬸笑靨如花:你說你來就來,還帶什麼東西。
應該的應該的,枸毅在河西一直很照顧我。
我把東西遞到李嬸手裡,笑笑說我先走了。李嬸的聲音在身後漸行漸遠:哎!吃完飯再走啊。
再多待一刻,我就會崩潰。
今天的河西跟以前已經不一樣了,變得氣派多了,比如說名字:以前是河西村,現在是河西城。而且據從陽澄城逃難過來的李大爺說,這裡比陽澄還大。
一切都是從張百萬到了這裡之後才開始變,他來之前,村民們的主要經濟來源是撈魚撈蝦,運氣好了撈上來兩隻王八那都跟過年似的。百萬在愚德十二年到了這裡,他是個生意人,一看到這裡良好的地理位置便兩眼放光,他在河東沿岸和河西沿岸各蓋了一套房子,蓋的那叫一個氣派啊,據說裡面的茅房牆裡都鑲著夜明珠,用來防止張百萬晚上起夜不小心掉進坑裡。
很多年後當我真正進了這個茅房之後才知道事實並不是像傳言里那樣,不過,這都是後話了,故事還是得從頭講起。
那個時候,我還只有十三歲,整天不是忙著欺負住在街角的蘇剛就是去抓私塾里坐我後面的西西的辮子。張百萬的到來對我的生活沒有什麼影響,只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村民們都不抓蝦了,狗尾巴河裡的生態一下子得到了解放,小龍蝦甚至都敢公然上街招搖過市,當然結局不外乎是被紅燒或是被清蒸。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那個時候大家都在撈屍體。
這是張百萬的方法,他在自己的兩棟房子之間拉上一張網,網孔巨大,除了人之外也就狗尾巴湖湖怪能被網住,但是足夠了,他要撈的就是前者。
在我們村子的上游,環境奇好,於是聚集了一座城那麼多的富庶人家在此處安家,換成現在的說法就是別墅區,總之,我們的上游全部都是上流。
張百萬自己作為一個有錢人深知那些有錢人和富二代最大的特點就是作,並且是玩命的作。經常就是為什麼我要和王鐵柱家那個廢物結婚,什麼家族聯姻,我愛的是李狗蛋,好,你逼我是吧?那我死給你們看。或者今天打麻將我居然輸給了趙四錘,我身為一家之長還有什麼顏面活著,不說了我去死。
當然這些名字是我瞎編的,張百萬聽了我的想像之後哈哈大笑,說有錢人怎麼會起王鐵柱李狗蛋這麼俗氣的名字,他們應該叫王金銀和李發達。
總之,這些屍體就是張百萬的商品,這裡面蘊含著無限商機。他手底下的人網上來一具屍體,總會先請他出來,辨別屍體上穿的衣服。張百萬摸著鬍鬚仔細端詳一番,嗯,這個是驢牌新款的腰帶,拉到岸上來;嗯,這個人身上的玉都是假的,死鬼到死都不穿點好的,把玉摘下來讓屍體繼續漂著。
然後他手底下的畫師會把「驢牌腰帶」等人的臉畫一張相出來掛在張百萬的樓檐上,就跟以前在城門口掛敵人屍首一樣,然後再在下面書四個大字——沉痛緬懷,接下來就是等著遺屬上門,藉機開出一個巨款來讓他們贖回屍體。
接著,河東和河西原本淳樸的居民也開始了效仿,可他們沒有張百萬那麼凶神惡煞的打手團和勢力,往往會被悲痛萬分的遺屬懷著悲痛萬分的心情活活打死,當然大多時候打不死人,這也得視遺屬的悲痛程度而定。
於是兩岸的居民紛紛收了神通,抱著挨打不如打人的心情,陸續加入了張百萬的打手團。當然他們的本質還是和藹可親的,還是以前那些淳樸善良的村民,那一兩年,經常可以看到一身黑滿臉刀疤紋身的打手團滿大街奔走幫助李奶奶尋找丟失的貓咪小花,李奶奶老伴出來切個西瓜感謝一下,壯漢的表情也都幸福滿足,跟收了幾百兩保護費一樣。
沒人知道張百萬這兩年究竟靠撈屍體掙到了多少錢,只是有一天,張百萬突然收手,把這個活外包給了跟了他很久的一個表弟,花錢買了個狗尾巴縣的縣官,同時收購了城裡幾乎所有的商貿,全部改名為百萬商行,經營的商品從大件傢具到小樣首飾樣樣俱全,甚至還開創了會員卡的用法。
於是,不出意外的,張百萬成了狗尾巴鎮的首富。
二
愚德十九年,我去百萬商貿應聘。
我進去的時候,面試官正看著窗外的風景,聽到我坐下的聲音,他一蹬牆轉了過來,他媽的,居然還是個轉椅。
面試官:你坐下的聲音打動了我,告訴我你的夢想是什麼?
我一臉懵逼:我……我的夢想就是找到一份工作能夠不至於再啃三年老。
面試官愣了一下,隨後哈哈大笑:小夥子還是太年輕,你可以把夢想定的高一點,比如找到一份工作能夠不至於再啃兩年老嘛。
我也笑了:經理你看咱們說的這麼投緣今天是不是能錄我啊
面試官臉一沉:不能。
他接著說:就是因為咱倆投緣,我才不錄你,要是這麼容易讓你猜到,我還能叫面試官嗎?來,下一個!
我拿起外套,沮喪的走出門。
面試官:等一等。
面試官拿起我的簡歷端詳:我看你簡歷上說,你打架鬥毆擅長,我給你指條明路,聽說城管隊正在招人,你去試試吧!
我趕到城管部,看到兩個壯漢站在門口。
我說:兄台你好,請問裡面有面試嗎?
壯漢:沒有,給我滾。
我剛才硬壓下去的火氣一下子燃起來了,撲上去跟兩個壯漢幹了起來。
打到難分難解之際,突然傳來一陣鼓掌聲。
兩個壯漢一下子歸位,我遍體鱗傷的從地上爬起來。
鼓掌大叔:很好,小夥子。你被我們錄取了。
我又是一臉懵逼。
鼓掌大叔:一言不合就開打,你是我們需要的人才,跟我進來吧。
就這樣,我成功當上了河西城的城管,月薪二兩,年底獎金三兩,還有保險。
回家告訴西西,西西很開心,她給我傷口擦上藥,卻突然一聲嘆息:唉,阿生啊,其實我不想讓你入體制,體制太腐敗了。
我傷口裡的血都要噴出來:西西啊,我就是個小城管,哪有機會跟腐敗扯上什麼關係。
西西說:你在那個環境里,總會學到官僚風氣,我不喜歡。
我說:我同事我今天都見到了,一個個都壯得跟猩猩一樣,對對對就跟以前張百萬的打手團一樣。沒有官僚風氣,只有兄貴風氣。
西西不說話,使勁給我上藥,臉都漲紅了,我疼得說不出話來。
是的,我和西西結婚了,住在河西,在百萬地產旗下的青翠花園按揭了一套房子,新婚生活總是很美好,除了西西的肺病和我們的窮。
西西說的沒錯,環境總會讓人變。
第一天,我去找擺在機動車道上賣菜的大嬸。
我:大嬸,你這樣擺不行,你看,你都佔了人家跑馬車的道了。
大嬸警惕的看看我:你誰啊你?
我:我是城管。
一聽這話,大嬸衝上來就給我襠部一腳,趁我癱倒在地的時間推起車一路飆過了街道。
第二天,我又在這條街道的同一個位置看到了大嬸。
我走近:大嬸,還記得我嗎?
大嬸當然還記得,她一看到我的臉就興奮了,用比聲音還快的速度上來又踢了我一腳。
第三天,我又去找大嬸。
這回我站在一丈開外,用虛弱的聲音沖大嬸喊:大嬸你不能在這裡擺攤攤攤,這是機動車道道道道!
大嬸:小夥子說什麼,大娘耳朵背。
我走近:大嬸我……
「咣」一聲,大娘又出腳踢到我的襠部。我一下子怒了,上去就把大嬸的攤子掀了,把人也抓到了城管所。
晚上回到家,看見西西在廚房裡忙活。我悄悄走過去,從後面一下子抱住西西。西西驚叫一聲,回頭看到我,用鍋鏟打我一下。
我被打得暈暈乎乎的:做什麼呢,這麼香?
西西:一會你就知道了,對了阿生,你見到咱們家那口小鍋沒?我找了半天都沒找到。
我不好意思的從身後拿了出來,放在旁邊:這呢這呢,上班時候老容易餓,我就想著煮點面吃。
西西拿過鍋,仔細端詳:哦你拿到城……欸!這怎麼還凹進去了一塊啊。
我滿臉通紅:公家灶火太大,火太大。
吃飯的時候,西西突然說:求你個事唄。
我問:怎麼了?
西西說:住咱們隔壁的周嬸賣菜被城管給抓了,一天了都沒放出來,她老伴都著急死了。你幫忙給說說,就在往北的第二條街被抓的,你看看能不能給說說,看能不能提早放出來。
我說:西西這事你別管,那個老太太罪有應得。
西西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阿生,你變了,以前你不會這樣子說話的。
我筷子一摔:你知道她有多過分嗎?
西西說:可她也那麼大年紀了,她老伴…咳!也都……咳!
西西一下子緊捂住胸口,手裡的筷子也掉在地上。
三
西西睡著的時候,院子里的野貓正在打架搶地盤,也許是搶母貓,我不知道。
大夫走出門:小姑娘這樣子多久了。
我說:兩年。最開始沒疼的這麼厲害。
大夫搖搖頭:治不了了。
我說:怎麼……怎麼會?大夫,你想想辦法,一定得治好,一定得治好!
大夫說:我真的沒有辦法。你可以試著去找張百萬,他或許有辦法。
我說:謝謝。
在我的想像中,張百萬是一個禿頭,大腹便便滿面油光的中年人,我曾經跟西西說過我的這個想法,西西說不錯,這很符合張百萬這個名字。
可當我真正見到張百萬的時候,才發現我的猜錯幾乎全錯,張百萬身形健壯,不過寸長的頭髮直直的聳立著,顯得十分幹練,眼睛狹長,眼神十分危險,唯一在我意料之中的,就是他是個中年人。
他在他那開滿花的庭院里接待了我,不問姓名不問緣由,先給我斟滿了一杯茶,等我喝完之後,他才開口:來幹什麼?年輕人。
我放下杯子:救人,救我老婆。
他笑了,看了看周圍色彩妖異的的花:救人就要找醫生,找我張百萬有什麼用?
我說:醫生救不了,你能救。
他說:你老婆怎麼了?
我把西西的癥狀全都告訴他,他聽完後陷入了沉默,過了一會,他說:我可以試試。
我欣喜若狂:太好了!謝……
他打斷我:不要謝我,我問你,你拿什麼東西,來換你老婆的命?
我說:我……我可以去給你幹活,十年?二十年?干多久都行。
他哈哈大笑:我張百萬,難道會缺一個僕人?
他又說:我要命,治你老婆的葯,一劑得一條命。
我回家的時候,西西正在燒魚,引得附近的野貓都呆立在門外。
我一把奪過她手裡的鍋鏟,我說:你去躺著,今天我做飯。
她還是很虛弱,爭不過我,我把她抱回床上。
她的背和床板接觸的時候,我看到她的眉頭皺了一下。
我說:西西,是不是還是很疼。
西西說:還好了,也沒有很疼。
我說:我問大夫要到了好葯哦 ,說是能治你的病。
說完,我從包里拿出藥劑和針管,用張百萬教我的方法把葯注射到了西西的靜脈里。
西西輕輕地咳兩聲,又重重地咳一聲,神色驚奇:咦?這個葯好厲害,真的不疼了。
我說:那當然,以後疼的時候就告訴我,我再去大夫那裡取葯。
四
張百萬給我的第一個目標,是城西前一任縣官的遺孀,一個年逾七旬的老嫗。
我說:這個人誰都殺的死,為什麼要我去。
他說:這件事絕對不能跟我扯上關係,你,夠乾淨。
我說:嗯,這是第一管葯。
這個老婦人每天傍晚都回去河邊散步,那個時候下手,時機最好。
三月十二日,桃花開得正好,我站在一株桃樹下,花瓣落到我的頭髮上,一柄短刀藏在我的懷裡,我真希望那個老嫗今天不會經過這裡。
可是她來了,身影顫顫巍巍,緩緩地走進,停在我的身邊,她看著我上方,說:桃花真好啊。
我說:是啊。
她繼續走下去,我說:等一下。
她回過頭來:怎麼了小夥子。
我掏出短刀:對不起,我得殺了你。
她卻不驚慌,而是顯得有些驚奇:為什麼?為了錢嗎?
我的眼淚落在地上,手裡的刀都握不緊:殺了你,就能救一個人的命。
這樣啊。她突然笑了出來,面向我攤開雙臂,那你就拿去好了。
她死後,我在桃花樹下面哭了好久,她的錢袋被我埋在樹底下,捕快應該能把這件事認成搶劫,我得把事做的絕對乾淨。
張百萬很高興,他說我又狠心又細心,肯定能成大事,當晚便將第二管葯給了我。
我帶著葯回家,我不想成什麼大事,我只想照顧好我的家人。
第二個目標,是當地一個很有勢力的家族的家長。
我拿著一柄長刀去找他,他的周圍總會用人貼身保護,都是高手。
出發之前,我告訴張百萬,如果我回不來,麻煩他多給兩管葯給西西。
他說阿生你得活著,你老婆的心要是死了多少葯都治不了。
我哼一聲,上了路。
包義軍的身邊有兩個保鏢,一個用長鞭,一個用長劍,如果是平常,我不是他們的對手,可我贏了。
包義軍打量著我,眼神饒有趣味,手裡的劍都不出鞘:你連站都站不穩了,還想殺我?
我說:是,我得活著回去,老婆做好了晚飯。
那場戰鬥,我的手臂被貫穿,整個左手只有三個指頭還有知覺,可我帶回了包義軍的頭。
再後來,第三個,第四個……第八個。
可西西的病情卻沒有好轉,張百萬給的藥效果越來越差,到了第八管的時候,靜脈注射也沒用了,我只能握住西西的手,整夜整夜地陪著她。
愚德二十一年四月一日,西西在世的最後一天。
我背著她去看了海棠花,去湖邊釣上來一條大魚。
中午,我把魚紅燒了,我夾起魚肉餵給西西。
西西臉色蒼白,露出一個笑容:好吃,真好吃。
我說:那你就多吃一點。
那條魚,西西一共只吃了兩口。我把剩下的魚倒在院子門口,附近的野貓都來了。
我看著貓自言自語:以前沒有機會讓你們吃,今天家裡的大貓吃不動嘍。你們吃吧。
春天還是有點潮濕,我的臉上總是濕潤一片。
西西說:阿生,你過來,看看我給你繡的荷包,你之前那個都爛啦。
五
西西死後,我在家裡種了一株海棠樹。
周圍的野貓還是會過來,可我已經不做魚了,它們經常聚集在樹下,乖乖的,好像不曾偷過李嬸家的鹹魚,抓爛過西西的衣服一樣。
我也像是衰老了很多,迷迷糊糊的,有時候早上起床,總會問一句:老婆,中午要不要吃魚?
可是沒有迴音。
六
張百萬把我請到他的宅邸里。
一見面,他就問:聽說你妻子過世了?
我說:嗯。
他拍拍我的肩:我給你介紹個更年輕,更漂亮的。
我冷冷地看著他:你有什麼事?
他說:阿生,這兩年你幫我殺了不少人,你難道沒有想過究竟為什麼要殺他們。
我說:我沒興趣。
他大笑:哈哈哈哈!所以我說你能成大事,告訴你,你殺的那些人,全部都是反對合併河東河西的。
我說:合併?
他說:對,合併!只有合併了之後,才能發展的更好。
我說:可河東和河西的生活都不一樣,一個靠打魚,一個靠種植。
他說:不一樣也得合,合併後的名字我都想好了,不叫狗尾巴城了,叫青翠城。
我說:我是在狗尾巴河旁邊長大的,不是青翠河。
他說:我要做皇帝。
他接著說:這些年我在外面屯了不少兵,等城東城西一合併,我就從這裡發兵,連雪,木及,陽澄,一路打到豐都去。我會把那個愚德皇帝砍頭,我做起皇帝來,不會比他差。
我說:那會死很多人。
他說:跟我吧,阿生!等我當上皇帝,不會虧待你的。
我緩緩搖頭:你當不了皇帝,你這樣,只會白白殺掉幾百萬人。
說完,我拔出劍。
七
西西愛吃栗子,可我們自己炒出來的總是沒有街口王叔炒出來的好吃,西西每個周二都會去買半斤回來。
西西愛看海棠,每次一開春,她就嚷嚷著要去城西的花園看看。
西西愛吃魚,卻只愛吃狗尾巴湖裡的魚,這裡的魚少腥味,多鮮味。
西西說:要是有一天這裡不存在了,我還怎麼生活啊。
我摸著西西的頭說:放心,有我在。年輕時候,我也很煩武俠,就寫了一部反俗套的《缺月梧桐》;
後來他們說我寫的不是武俠,是武人小說,是黑幫小說,乾淨利落的把我踢出了武俠類別;
再後來他們發現居然連女主角、床戲、後宮也沒有,於是又乾淨利落的把我踢出了幻想小說類別;
最後,他們指著我鼻子說:夜黑無月,秋風襲人。
阮闊身著一襲黑色短打,腰間掛一柄緋紅柳葉刀,在林中疾步穿行。走了沒兩步,他第四次看見了自己在樹杈上做的記號,心裡一涼,想來是碰上了鬼打牆。
他本想喝口酒壯膽,可一掂量酒壺已空,就隨手削斷那枝捉弄人的樹杈,硬著頭皮一氣瞎走。
阮闊是京城最大當鋪的掌柜,今天是女兒出嫁的日子,他慶幸能給女兒找一個家境殷實的好人家,最重要的是那個白凈的女婿老實憨厚,一眼便知今生都與江湖無關。
這天阮闊喝了不少酒,夜裡他躲過宅子裡層層疊疊的喜字紅燭,一人悶在房裡對著亡妻的靈位發獃。待到夜深人靜,他從匾額之後取出把蒙塵的柳葉刀,小心翼翼地擦拭乾凈,反手提刀凌空舞了個花。
那夜月光皎潔,醉酒留宿的賓客起夜時看見一個貌似阮闊的黑衣人從側門溜出宅子,頭也不回。第二天酒醒之後賓客頭疼欲裂,他在院子里搖搖晃晃,逢人便說自己沒醉,只是被昨晚黑衣人腰間的緋紅晃到了眼睛。
在女兒出嫁這天,他打開了銹住十五年的鎖,以為自己可以欣然踏上赴死的征程。
沒人知道阮闊,可卻無人不知一柄緋紅的柳葉刀,無人不知十五年前這把刀曾血染華山。
大概又過了半個時辰,迷路的阮闊不再在意腳下路線,竟在林中發現一點微光,循著光前行,樹木漸漸稀疏,一片空地上孤零零地立著間草屋,屋內隱約傳出泠泠琴聲。
正待叩門,一陣夜風吹過,阮闊激起一身雞皮疙瘩,叩門的手便僵在了半空。他心中踟躕,這林子已兜轉了幾圈,哪裡能有什麼空地草房。再想到剛剛被困其中,半晌不得出路,卻被這窗子透出的點點燭光引誘至此,霎時一身冷汗。阮闊想跑卻不敢轉身挪步,只得抬起腳跟一步步後撤,視線轉來轉去離不開那扇透光的窗。
多年以後阮闊早已子孫成蔭,他總是會跟孩子講起那個無星無月的夜,他說自己混跡江湖十數年,那一夜記得最是清楚,孩子問他為何不跑,阮闊只是笑,他說許是那一聲冷清的琶音,驚出了身體里積攢一夜的酒氣。每次聽到這兒,孩子都會同情地安慰阮闊,心中感概,爺爺被嚇尿褲了。
阮闊每撤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像志怪里的倒霉主角,走到哪裡都是鬼氣森森。這時屋內突然琴聲驟停,阮闊一驚,跌坐在地上。
木門吱呀打開,一個年輕女人探出頭來,她說:「先生請進。」
「京城有一家當鋪,裝潢極為講究,灰瓦紅磚琉璃頂,銀鼠金蝠吊銅錢,門口懸一塊燙金象牙楠木匾,上書三個大字——裕通當。當鋪掌柜三十齣頭繼承了家業,據傳接手當鋪之前也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好手,一柄寶劍走南闖北行俠仗義。這掌柜內人死的早,留得一女兒水靈利落,粉黛峨眉,好生讓人羨慕。前些天剛剛出嫁,許了個好人家,天仙絕配轟動京城。」
阮闊坐在草屋中,已經換好了包裹中帶的乾淨衣服,正蹲在爐邊烤那條尿濕了的褲子。一邊講還一邊問那女人知不知道此事。女人在屋子另一角落輕撫琴弦,搖頭不語。阮闊又接著說:「女兒出嫁了,我也就放心了。」
方才女人開門驚倒了阮闊,阮闊見燭光一晃影子微動,想來是人非鬼,便爬起身來抱了個拳,講起夜間誤入林中不得而出,又問及女子為何獨居於此。女人掩口輕笑道,此處雖荒山野嶺,可也算是個落腳地,況且除了這我哪也去不了。阮闊心生憐憫,當即取下個扳指道,「姑娘若是信得過在下,帶著這扳指到裕通當,阮某雖無甚本事,為姑娘安排個落腳處倒是不難的。」女子微微一笑,並不言語,阮闊只當這女子覺得自己在吹牛,心中豪氣多少落了幾分,正欲開口解釋,女子又說道:「這山裡晚上沒個熟識的領路人一定走不出去,不如歇息一會兒,待天亮了再趕路。」
阮闊自知也沒其他辦法,便講起了自己的來歷,女人聽完問道:「阮掌柜出門怎麼不帶些雜役馬匹,偏偏拐進了這偏僻山林?」
阮闊說道:「放下了賬本,我也只是個江湖人,夜行全為躲人耳目,不便連累他人。」
女人嘻嘻笑道:「江湖人怎被一聲琵琶就嚇倒了?」
阮闊臉一紅嘴一抿,窘然道:「思鄉不敢聽琵琶。」然後繼續烘他的褲子。
江湖講究兩個極端,一個天賦,一個資歷,要麼少年成名,要麼德高望重。十五年前阮闊三十歲,上三代都是商賈,又無幾分習武天份,在江湖上漂了十幾個年頭,沒掀起什麼風浪。那時他背一把紫金寶劍,劍柄掛著玉石墜子紅花穗兒,頗為招搖。
行走江湖那幾年,這把劍一共出鞘沒有十次,逗過美人嚇過流氓,就是沒跟江湖中人拆過招,他聽說華山之巔有高手論劍,連續去了三年都不見人影,後來才聽說華山論劍四年一次。
他身在江湖之中,又遠在江湖之外。
阮闊把烤乾的褲子收回行囊,才開始留意這間逼仄的草屋。草屋有兩室,只有些簡單的起居用品,山中清苦,只有女子懷裡一把琵琶盡顯雅緻。
細細打量之下,這女子並非絕色,只是長眉入鬢,一雙杏仁眼直視阮闊。許是久居山中,飛鳥走獸為伴,她並不似尋常女子講究妙目含情,低眉順眼。她穿的是尋常布衣,無甚妝飾,只戴兩粒黑玉耳墜,阮闊看的眼熟,剛想發問卻被女人截了話頭。
她問道,「阮掌柜,還沒說起你這夜路匆匆,是趕往哪裡。」又說:「這把刀煞氣太重,早扔為妙。」
阮闊聽聞霎時變了臉,下意識地握緊刀柄,低頭躲開女人的目光,沉默半晌才一字一頓地答道:「還債。」
燭影晃動,阮闊坐在一個陌生女子的草屋之中,回憶十五年前的依稀往事。
裕通當是京城最大的當鋪,阮闊家境殷實,在外廝混幾年從未欠過一分錢,他欠的債錢還不了。
十五年前那場腥風血雨是阮闊一生中離江湖最近的一次。華山論劍前夜阮闊和幾個萍水相逢的山東漢子在最後一個驛站喝醉了酒,第二日他急匆匆趕到華山腳下已是傍晚。阮闊想既已錯過了比試,上山借宿一夜再走也好,說不定能碰到些還沒離開華山的江湖人物。
上山路上卻發現山道上異常安靜,竟是半個人影也沒碰上。走到山頂雲宮門前,他愈加疑惑,裡頭無一點人聲燈火,雲宮大門敞開著。他借著酒勁繞過影壁朝唯一有燈火的內殿跑去,一腳踩在什麼上絆了個跟頭,咒罵著起身才發現那是一條半截的手臂。再細看內殿門前滿地血和殘肢,立時酒醒了大半,正呆愣間一個渾身是血的女孩子從矮門裡鑽了出來,身後跟了個黑衣人,那黑衣人手上拿一柄緋紅柳葉刀,月光底下妖冶異常。
那女孩兒縮到阮闊身後,黑衣人也不急,緩步而來。
黑衣人看著兩人抱在一團,又看了看阮闊身後的紫金寶劍。
他說:「我的刀鈍了,換你的劍。」
阮闊被嚇丟了魂,把師傅教的架勢忘了個一乾二淨,他盯著黑衣人的薄刀,手裡的紫金寶劍卻怎麼也出不了鞘。
黑衣人隨手一擲,卷刃的刀嗆一聲插入了阮闊腳邊的石板。「劍。」黑衣人說。
阮闊感覺到身後女人微弱地搖頭,腦中一片空白,根本想不起什麼救死扶傷行俠仗義,只哆嗦著把劍遞了過去。
黑衣人單手接劍,嗆啷啷出鞘,一劍從阮闊肩上擦過,直中身後女人脖頸。
接著他又朝阮闊虛刺了一劍,看著阮闊已經尿濕了的褲子,鄙薄一笑。
「劍是好劍,不過你不值得我殺。」轉身即走。
那夜阮闊丟了祖傳的紫金寶劍,撿走了卷刃的柳葉薄刀,決定接掌當鋪,遠離江湖。
講到這兒,阮闊又伸手摸到腰間的刀,他抽出刀來給女子看。女子接過刀,端詳了半晌。那刀狀似柳葉,刀身通紅,刃口已豁了幾寸。她隨手把刀放在案上。阮闊一急,想去拿刀,被女子按住了手。她說:「接著講吧。
阮闊說:「隨後我便娶妻生子,這把柳葉刀被我藏在當鋪的匾額後面,每每想起總是悔恨自己當年的懦弱。我有愧於心,當拿命來還。」
燭火搖曳,女人把琵琶放在一邊,認真地看著阮闊,噗嗤笑了出來。
阮闊慷慨道:「我如今了無牽掛。雖不知仇人姓甚名誰,也不知身在何方,但誓要用這羞辱過我的刀殺了那兇手,給因我懦弱而死之人報仇。阮某所虧,並非是一人,而是江湖道義,死不足惜。」
「一文不值。」女子輕掃琴弦,琴聲咋起,如珠落玉盤。
阮闊聽著琴聲,墮入夢中,夢裡他沒有交出佩劍,他保護著身後的人,寶劍出鞘對上了卷刃的柳葉刀。可即使是在夢中,阮闊依然不是黑衣人的對手,那柄鈍刀刺入了阮闊的身體,不再鋒利的刀刃像惡鬼的牙,一口一口啃食著他的靈魂。
夢中阮闊自言自語,我的劍呢?我的劍呢。
阮闊覺得自己屬於江湖,他堅信那次遁逃不過是一次年輕的錯誤。妻子死後他更加嚮往奪回自己的尊嚴,十五年之間,他堅信自己不會像年輕時一樣恐懼死亡,他堅信自己憧憬的本就是拿命做注的賭博,而女兒的未來則是唯一的束縛。
不知過了多久,天色開始泛白,女子搖醒阮闊,指著窗外說:「時辰已到,先生請走吧。出門穿過樹林就是官道,這次你不會再迷路了。」
阮闊忙起身道謝,出門走了沒幾步,身後傳來蕭瑟的琴聲和女子的低語:「先生說要為她復仇,可還能想起她的樣子么?」
阮闊猛然回頭,草屋不再,琴聲已散。
出了林子就是寬敞的官道,阮闊看著來時的路,發現自己昨晚不過是在家宅後的矮山中繞了幾個圈。這時他才察覺柳葉刀早已不在腰間,這把刀是他作為一個江湖人十五年來唯一的支撐,沒了這柄刀,他不過是京城裡的一個當鋪掌柜,一生與江湖無緣。
阮闊站在岔路口猶豫了半晌,最後還是沒返回林子尋找遺落的刀。酒醒的他發現根本沒有一張復仇的地圖,而漫無目的的尋找將會讓他在另一片樹林中再次迷路。他蹲在路邊想大哭一場,可眼淚卻像昨晚那間草屋一樣無跡可尋,於是他改變計劃徑直朝家的方向走去。路上他扔掉了掛在腰間的酒壺,把這一夜的荒唐經歷歸咎於女兒出嫁帶來的大醉。他發現自己已經想不起草屋中女子的臉,而那女子的黑色耳墜和當年死去女孩所佩戴的是否一樣,他也不願再想。
阮闊醞釀十五年沒有目標的復仇最終只持續了酒後的一夜,到頭來他還是把尊嚴和正義交給了善惡有報的因果定律,現在他正走在回家的路上,決意今生不再靠近這片樹林。晨光初升,雖然腦袋因宿醉疼痛難忍,可想起當鋪生意將日漸興隆,而自己也會子孫滿堂,他一身輕鬆。
——完——
主角
(一)
夜色正好,勾月懸空。
長安街頭,白衣男子按劍而行。
眸似朗星,鼻若懸膽。
若有女子在場,必然要為他的容顏驚嘆傾倒。
雖夜深無人,風卻也在他的身側繚繞嗚咽。
寬袍大袖,長發隨風而舞。
白衣如雪,他的手卻比雪更白。
這是一隻最適合握劍的手,這是一個最適合用劍的人。
「你來了?」
白衣男子忽然發問,然而長街無人,便顯得有些詭異。
「我不該來?」
回話聲飄飄渺渺,不知從何處傳來。顯然來者內力極高,是一個可怕的對手。
然而白衣男子篤定地看著前方,目光銳利如劍。
他對他的眼睛很自信,正如他對他的劍很自信。
每一個使劍的人,首先都要有一雙銳利的眼睛。
「在我的面前何必故弄玄虛?」
白衣男子嘴角勾起一抹笑容,似嘲似諷。
然而對手並不回答。
白衣男子劍眉一挑,「還不動手?若我出劍,你便再沒有出手的機會了。」
他的劍,長有三尺,樣式古拙。
劍在鞘內,卻仍有遮不住的鋒芒溢出。只看一眼,便似要刺痛眼睛。
這是一柄好劍,不會沾血的好劍。
風也安靜下來,長街無言。
白衣男子不再猶豫,鏗鏘一聲拔出長劍。
霎時間,晴夜生雷,虛空帶電。
劍未出擊,白衣男子前方街道的地磚已經一塊塊接連升起,有如潛龍翻身,威勢駭人!
如此氣勢,整個江湖再沒有人能在他身前隱藏。
然而碎磚煙塵翻滾,白衣男子卻握劍未動。
因為劍氣縱橫過,並無人現身。
寒光頓閃!
白衣男子頭顱墜地,在長街上滾了兩滾。
一隻平常無奇的手伸過來,提起了這顆頭顱。
提頭的人從白衣男子的身後走來,撇了撇嘴,「我在你後面啊,蠢貨!」
(二)
長安街頭,深夜人靜。提頭男子緩步前行。
他的頭髮束得平平無奇,他穿著普通粗布衣服,平平無奇。
他走路緩慢,跟所有在街上散步的路人一樣平平無奇。
他的眉、眼、鼻、唇全都平平無奇。
包括他拎著頭顱的樣子,也像拎著尋常的包袱一樣,平平無奇。
這麼一個平平無奇的男子,卻是江湖近幾年風頭最勁的刀客。
沒有他殺不掉的人,沒人能逃得過他的刀。
他把長刀扛在肩上,右手搭著長刀,左手拎著頭顱。
長街很長,他的腳步卻很慢。
因為他還要等一個人,但他也不知道那個人會不會來。
突然,他的腳步頓住。
因為路邊出現了一個人。
一個女人。
一個艷若桃李的女人。
她隨意靠在路邊牆上,綢織長裙勾勒出曼妙身材。
白玉般的小手隨意搭在身前,撐著那幾要裂衣而出的風景。
一雙丹鳳眼,水汪汪的看著夜空,美麗而憂鬱,不知在想些什麼傷心事兒,叫人心生憐意。
見過她的男人,都拜倒在她的長裙下。
不屑她的男人,都還沒有真正見過她。
刀客隨手丟下手中頭顱,像扔一件隨手可棄的廢品。
好像他並不在意,這顆頭顱價值千金。
因為此刻他有更重要的事情,他必須將自己的雙手都解放出來。
他不能有一點負擔、有一絲累贅、有一瞬分心。
對手很強大,刀客很認真。
他走上前去,伸指挑起女人如玉般的小臉。
「你在等人?」
刀客的聲音有些粗重,按捺不住的衝動在心中翻騰。
女人的眼神仍飄在遠處,她似乎對身邊的一切毫不在意,全無牽掛。
刀客不再多說,他不是一個拖泥帶水的人。
拖泥帶水的人揮不出那樣快的刀。
他橫抱起女人,隨便踹開路邊的一扇房門。
屋裡只有一個半大孩子,看了刀客一眼便慌慌張張地跑出去。
刀客並不介意這孩子是去報官或者找誰來幫忙。
女人也似全不在乎,任由刀客抱著走向卧室,又走向床榻。
衣服、裙子、鞋、襪、發簪,沿途散落,留在從房門到卧榻的路上。
被翻紅浪,夜起春潮。
不知過了多久。
勾魂的呻吟與粗重的喘息都停止了。
雲雨暫歇,刀客靠在床頭,閉目不語,似乎仍在美好的感覺中沉湎。
女人似乎也失去了之前的狂野,靠在刀客的懷裡,青蔥玉指在他胸膛上畫圈。
刀客開口了,聲音低沉:「方才,你有十三次機會,但你都沒有出手。」
女人抬起頭來,鳳眸迷離:「人生在世,難得快活。我要出什麼手,出手能使我更快活?」
刀客哈哈一笑,翻身將女人壓在身下,正要再戰。
女人豎起一根玉指,攔在刀客眼前,「大俠,火急火燎的,可不是好事情。」
她靈巧地從刀客身下滑出,又翻到刀客身上來。
四目對視,擦出情慾之火。
肌膚相親,燃起熱得燙人的溫度。
女人忽然吻在刀客的脖頸,粉紅小舌在肌膚上打轉兒。
舌頭靈活得不像話,在刀客如山巒起伏般的肌肉上遊走。
向下,向下,一直向下……
忽然銀牙一錯!
刀客發出一聲慘絕人寰的慘叫。
面容因為極端的痛苦而極度扭曲。
女人隨手抓過床邊的長刀,利落一揮!
頭顱滾下脖頸,鮮血噴洒而出。
女人閉上眼睛,任由血雨撲面。她發出一聲銷魂的呻吟,面容陶醉,頰若桃花點紅。
白玉般的肌膚上鮮血肆意流淌,顯出一種奇詭的美感。
(三)
「結束了?」聲音在門口傳來,這聲音粗糲沙啞得有如兩塊石頭摩擦發出,聽得讓人直皺眉頭。
但女人顯然已經習慣了,面無表情,似乎美好的感覺仍在她心頭蕩漾。
聲音的主人走了進來,卻原來是最開始跑出房門去的那個小孩。
細看去,原來不是一個小孩,是一個侏儒。
侏儒不再說話,默默地開始收拾屍體。
他把刀客的屍體拖下來,同他的衣服一起,塞進一個布袋裡。又把兩顆頭顱小心包好,擺在梳妝台上。
把這些事情做完之後,侏儒又端來一盆熱水,拿起毛巾,想要給女人擦拭身體。
「滾開!」女人厭棄地低斥一聲,接過毛巾自己擦拭起來。
侏儒也不介意,又將女人散落地上的衣物小心疊好,裝進一個包裹里。他知道,這些衣物女人不會穿第二次,所以他取出另一個包裹,放在女人身邊。
裡面全是貼合女人身材買的新衣物。
都是雲想齋最好的師傅用最好的料子做出來的,女人只肯穿雲想齋的衣物。
女人隨手拎起一件肚兜看了看,這才滿意點頭,軟聲道:「你還算有點用處。」
侏儒努力扯了扯嘴角,雖然已經練習很多遍,仍只扯出一個難看至極的笑容,但他的眼神中,卻滿是迷醉和溫柔。
這個醜陋的侏儒,竟有雙美麗之極的眼睛,像多情的湖泊,在柔風微拂中蕩漾著波瀾。
然而下一瞬,湖泊中的迷醉與溫柔便全被攪碎,取而代之的是無法抑制的憤怒與幾要燃掉靈魂的怨火。
因為女人擦著白皙透粉的身體,卻又隨意的嗤笑了一聲,「這死侏儒。」
聲音仍是那個溫軟動聽的聲音,人仍是那個嬌艷迷人的女人,但這話像刀像劍像火,斬了他的魂、刺了他的心、燒了他的情。
侏儒驀地竄起,如一隻禿鷲撲向腐肉,將女人狠狠撲倒在床上。
女人冷冷看著身上這可笑的矮子,目光冰冷,「你真的想死嗎?侏儒!」
侏儒,侏儒!
你是一個侏儒!
不管你怎麼做,不管你做了多少,你始終都只是一個侏儒!
這個辭彙有如點燃爆竹的最後一點火苗。
又像有人拿著鎚子在腦海中狠狠敲打,讓他不曾有片刻忘懷,不得片刻歡愉。
侏儒眼睛赤紅,雙手一探,變戲法般抽出兩隻匕首來,狠狠插下!
女人慘叫一聲,一雙柔嫩玉手被釘死在床上。
「你不該那麼說的。」侏儒神情猙獰,眸中帶淚,喃喃道:「你不該那麼說我的。」
他流著淚,又抽出兩隻匕首,釘住了女人修長美好的雙腿。
終於,女人美麗動人的眸子里透出恐懼的神色來。
天下所有見過她的男人,都圍繞著她打轉,當然也包括這個侏儒。
她從沒有想過,侏儒竟會對她動手。
那麼愛她,那麼痴迷她,那麼任勞任怨、任打任罵的侏儒,竟然會對她動手!
她沒有想到的是,侏儒一直任勞任怨,任打任罵,只是因為她從沒有罵過他侏儒。
人皆有逆鱗,都有不能觸碰的底線。
女人強抑著痛楚與恐懼,顫聲道:「你還愛我嗎?難道,你不想,跟我發生點什麼嗎?」
肌膚因為痛楚而泛紅,她美麗的小臉上淚痕猶在,楚楚可憐。
她像一條粉嫩的美人魚,躺在砧板上任人宰割。
誰能抗拒這樣的誘惑呢?
她相信,這侏儒只要嘗到了她的美好,就再也捨不得下手,無論他有多麼憤怒。
「你把我當成什麼?那些只想著上你的男人嗎?」侏儒的聲音像在石頭摩擦中迸發,卻有說不出的傷痛感,「你知道我愛你。你知道我有多愛你!」
「我幫你殺人,幫你料理生活,幫你處理你不想見的人、你不想做的事情,任你打罵,任勞任怨。」
侏儒的聲音忽然高了起來,「你以為我就是想上你嗎?」
女人在痛苦掙扎中看著侏儒,第一次發現自己竟不懂男人。
侏儒猛地拔出一把匕首,狠狠插在女人的腹部,聲音痛苦而激動:「就因為我愛你!你就可以這麼作踐我嗎?」
侏儒再次抽出一柄匕首,慢慢舉高。
女人流著淚哀求,「不……不……」
「這般的……作踐我!」
匕首狠狠插在女人心口。
侏儒閉上了眼睛,竟已淚流滿面。
(四)
咚咚咚~
咚咚咚~
敲門的聲音響起。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侏儒進來的時候,已經反鎖了大門。而剛剛,他絕沒有聽到任何大門被打開的聲音。也就是說,來人也完全可以無聲無息的進來卧室。
這個人在進大門的時候長驅直入,卻在卧室前敲起了門。
顯得自信,自信之極。
敲門聲不急不緩,執著而有節奏。
這肯定是一個很有耐心的人,而有耐心的人,通常也很可怕。
侏儒深吸一口氣,緩緩呼出之後,翻身落地,無聲無息。隨手探出兩柄匕首,如穿花蝴蝶在指縫間遊走。
臉上淚痕宛在,但他已經恢復了平靜。
他已經不記得是誰跟他說過:每個殺手在殺人的時候,都應該先學會平靜。
但他牢牢的記住了這句話,並一直身體力行著。
咚咚咚~
咚咚咚~
來人仍在不急不緩的敲門,似乎只要沒人應聲,他還會敲到天荒地老。
侏儒保持著蓄勢待發的姿勢,保證自己可以再第一時間攻擊到門口。
不言不語,也沒有一絲多餘動作。
比耐心,他絕不會輸給任何人。
咚咚咚~
咚咚咚~
來人肯定有一雙穩定到可怕的手,一顆冰冷似鐵的心,敲了這麼久了,他敲門的節奏還是最初的樣子,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
但侏儒仍不著急。
因為來人肯定比他更著急。
動的人,肯定要比靜的人累。
高手之間,有時候一點點的體力,就會決定勝負。
他可以一直這麼靜默著等下去,哪怕等三天三夜,但他不信來人可以敲三天三夜的門。
只要來人累了、疲憊了、失去了耐心,他就贏了。
女人的屍體無聲無息,肆意流淌的鮮血也漸漸冷卻。
兩顆人頭,一具死屍,映襯得侏儒如此孤獨。
但殺手習慣孤獨,也享受孤獨。
他突然很想謝謝門外的來人,殺人前的博弈,讓他淡化甚至暫時忘卻了心中的痛楚。
他決定用最利落的方式解決對手,以酬謝這份感激。
他平靜地等待著,只等來人推門而入。
然後……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一隻匕首無聲無息的插入他的背心,並且用力地攪了攪。
侏儒瞪大了眼睛,滿心的不甘與不敢置信,頹然倒地。
在殺手的行當里,他也算是個中翹楚。但竟有人無聲無息地從窗子鑽進來,在背後襲擊他,而他卻毫無所覺。來人的輕身功夫,只怕可以稱得上舉世無雙。
最最關鍵的是,此刻,門外的敲門聲還在繼續著。恆定不變的速度,彷彿會永遠繼續下去。
敲門的人到底是誰?
身後的人笑了笑,露出一口潔白得耀眼的牙。他頭髮亂糟糟的,不修邊幅,五官卻十分端正,他穿著一件十分得體的青色長袍,偏偏扣子又系錯了位,顯得隨意而彆扭。
這是一個氣質很獨特的男人。
男人似乎明了侏儒的想法,十分體貼的將他的身體擺正,讓他可以一眼看到門口。
然後緩步上前,拉開了房門。
敲門聲頓止。
屋外,不知何時布置了一個複雜精巧的小機關。最前面是一個厚布包著的木棒,在機關的作用下不停地上下擺動,若關上門,想必敲門的聲音又能繼續。
只是這機關看起來十分複雜,也不知是什麼原理。
「別看了。」青袍男人彎下腰來,伸手幫侏儒合上了眼睛,聲音非常認真:「以你的智慧很難理解。」
(五)
「砰~」的一聲,這個今晚被頻繁光顧的可憐大門,終於宣告死亡。被人從外面一腳踹倒,裂成兩半,說明出腳這人的力道和脾氣都不算小。
一個身著捕快官服,頭髮束起,腰間佩刀的男人踩在門板上走進來,一邊大搖大擺一邊怒喝出聲:「你們這一個個混賬東西!吵鬧了大半夜!在我的地盤上殺來殺去的,想找死嗎?」
聲音漸而抬高:「有沒有把我稱雄於世令無數左道梟雄聞風喪膽的長安第一名捕上官問情還未來得及正式入門的關門弟子放在眼裡?」
一口氣連綿不絕,顯出非凡內功。
青袍男子側過頭,認真看著暴力破門的捕快,敏銳的抓住了重點:「上官問情還沒有正式入門的弟子?」
捕快面不改色,坦然道:「只是一個過場而已,等我去六扇門報個道,上官問情看到我的絕世之姿,必然對我青睞有加,三言兩語便會把我收入門下,我很快就能繼承衣缽,成為一代名捕的關門弟子!並且青出於藍,將師門發揚光大。以後橫掃江湖,將你們這些害群之馬全都繩之於法!」
青袍男子緩緩站直身體,笑了笑:「你連上官問情的面都沒有見到過?」
「廢話真多!」捕快大人惱羞成怒,一腳將卧室門前的精巧機關踹飛,氣急敗壞:「乖乖的跟我去衙門裡走一趟!」
「你把我的機關弄壞了。」青袍男子定定看著捕快,神情認真無比。
「你說話怎麼老是找不到重點?」捕快大人拔出腰刀,怒氣沖沖:「老實點!跟我去衙……」
話音未盡,一柄飛刀已迎面而來。
另一柄飛刀更是已經先一步插在了門框上,切斷了一根細微難見的絲線上。
屋頂上一個鐵制囚籠轟然墜落,三隻標槍從不同的角度射來,呼嘯而至,好似刺破了空間。
青袍男子不知在外面布置了多久,竟已經布下了如此完備兇險的機關。
如果當時侏儒果斷出門,只怕也難逃一死,此刻卻正好都用在了這捕快身上。
縱是如此殺機四伏,青袍男子仍不肯放鬆,他是一個認真的人,做事一定要完美。
毫不遲疑地從懷中掏出一隻圓筒,對準了捕快,一按機括,漫天針雨蜂擁而至。
捕快一句話還沒說完,竟已陷入絕殺之境!
但他刀已在手,刀若在手,他便無所畏懼。
他的刀,狹長且直,帶起一道游電,舞成一團龍捲。
飛刀先至,斷成兩截。
鐵制囚籠再落,柵欄支離破碎。
標槍又到,槍頭被整個削去。
漫天針雨,在他的刀光之外紛紛墜落,環成一圈。
青袍男子終於變色,展開身法,如柳絮飄轉,倏忽間已飛出窗外。
飛鳥夜逃,其蹤難覓。
他自信,整個江湖輕功能超過他的不過十指之數,而能在他先手遁逃之後追上他的人,只有一個。而那個人他剛好認識,絕不是這個刀法厲害的小捕快。
這次還是時間太匆忙,再加上對捕快的實力預估不準,所以只能先走為上。以他在機關術上的造詣,只要有足夠的時間準備,他確信這個小捕快無論如何也逃不出他的手心。
一道寒光閃過,如閃電劃破夜空。
青袍男子如同折翼的鳥兒,掙扎著終於墜地。
捕快隨之飛落,一把抽出青袍男子背心的刀,不屑地啐道:「你以為只有你會玩飛刀么?」
(六)
砰砰砰!
街道砰砰作響。
一個兩丈高的光頭巨漢從遠處走來,踏地如龍象,走得緩慢而沉重。
若之前的刀客在此,定能認出來,他等的人到了。
「幹什麼幹什麼?」
捕快提著還沒來及擦乾血跡的長刀,氣沖沖地迎過去,「走路輕點兒!大半夜的一個個趕著投胎啊?」
巨漢居高臨下的看著他,嗡聲道:「你是誰?」
「你在我的地盤上這麼囂張,居然不知道我是誰?」捕快揚起頭:「我乃稱雄於世令無數左道梟雄聞風喪膽的長安第一名捕上官問情還未來得及正式入門的關門弟子!」
巨漢皺起眉頭,想了想,問道:「上官問情是誰?」
捕快臉都綠了,長刀一震,刀勁迸發,青石磚上隱現一道裂痕,沉聲道:「不認識沒關係,跟本捕頭回衙門走一趟,本捕頭會讓你認識清楚的!」
巨漢卻眼皮都不抬一下,瓮聲道:「滾,或者死!」
話已說盡,唯有橫刀。
捕快縱身而上,刀光如電光,只一閃而過。
巨漢只來得及稍移半步,捕快的長刀已經狠狠貫入他的腹部!
「太慢了!」捕快冷聲道,抽刀欲再斬,卻只覺刀上一滯,竟拔不出來!
鮮血染紅衣袍,巨漢卻面無表情,肌肉用勁,竟是用血肉之軀生生將捕快的長刀夾在體內。
如此形勢,捕快唯有棄刀。然而,一個刀客若丟棄他的刀,又哪裡再有資格提刀?
所以他不肯退,長刀在手,他又有何懼?
「啊!」
捕快一聲怒吼,內勁鼓盪,那長刀竟一寸一寸從巨漢體內拔出!
巨漢只是獰笑一聲,出手如電,在捕快不敢置信的眼神中,大手已經按住了他的頭顱。
他沒有想到,這巨漢體型如此粗笨,出手竟有這般快!
他張張嘴正要說些什麼,巨漢歪了歪頭,單手用勁。
捕快的頭顱瞬間爆開,紅白混合,濺射滿臉!
巨漢渾不在意地一抹臉,將腹部的長刀拔出,隨意一扔。長刀墜地,發出哐啷聲響。
他卻猛然轉頭,看向西方屋頂。
寒光閃過,一劍已西來!
7)
來人黑巾蒙面,黑色勁裝在風中獵獵作響。
人似利劍,劍如流星。
巨漢毫不遲疑,一拳轟向來人的腦袋,帶動風聲,如平地驚雷。
他被刺一劍未必死,但若一拳轟到對手,則必又是頭顱炸裂的結局。
面對如此威勢煊赫的一拳,黑衣人目光卻絲毫不見波動,於半空中身形陡轉,險險讓過巨漢的拳頭,卻又在間不容髮之際長劍划過!在巨漢手臂上開出一道血口。
巨漢任由鮮血流淌,只冷冷看著黑衣劍客:「你是何人?」
黑衣人翻轉長劍,挽了一個劍花,冷道:「要你命的人。」
話罷縱身再上,動如疾電。
「好膽!」
巨漢一聲大吼,兩隻鐵拳如雷公擊錘,瘋狂砸出,隱起風雷之聲。
在這雙鐵拳之下,黑衣人竟索性倒轉長劍在身後,身形扭轉,方寸間騰挪不定。如在風雨中飄搖,險之又險,卻又偏偏總能抓住生機。
又是鐵拳轟來,黑衣人飄身後退,身姿縹緲。
巨漢拳頭一緊,身上衣袍瞬間炸裂,露出如山巒般的肌肉。
他猛地踏地!踏地如飛瓦,每一步踏過,地面便出現一個凹坑。
腳步交錯,沖向黑衣人,竟快逾奔雷!
鋼鐵般的拳頭轟鳴而至,怒聲咆哮:「受死!」
太快太快!
誰也不可能想到,如此魁偉的巨漢,竟能有這般驚人的速度。
這江湖雖大,誰又能抵得住如此暴烈的拳頭?
無人能敵!
黑衣人背劍而立,看著巨漢拳頭襲來,眼中卻不驚不懼。
拳風迫近,鐵拳臨面,他動了。
拳頭砸落,只轟中一片衣角。
黑衣人身形連轉,如風過野,如電破空。
疾風驟雨般繞著巨漢連綿出劍,出劍,出劍。
剎那即分。
巨漢也自巋然不動,忽而身形一搖,身上無數道血口迸裂。竟是在交鋒之中,被割了千百劍!再小的傷口累積至此,也足以擊垮最強壯的人。
黑衣人持劍傲立:「交出玄兵策,留你全屍。」
巨漢已是站著都艱難,卻仍咧開嘴笑了:「小子,你死定了。」
8)
黑衣人目光一冷,正要說話,忽的一道聲音傳來。
「我師兄說的必不會錯,你死定了。」
聲音初時極遠,最後一個字落地,身披血色袈裟的和尚已經從天而降。
他有一顆鋥亮的光頭,一張俊美的臉,只是一道交叉的疤痕稍稍破壞了美感,卻更有一種邪異的魅力。
見和尚已至,巨漢鬆了口氣,提醒道:「此人身法之快,前所未見,應是葉驚鴻。」
追星拿月青衣客,更有驚鴻前照影。這句話說的就是江湖上以身法著稱的青衣客,和比青衣客還快的葉驚鴻,
黑衣人長劍一轉,橫在身前,嘆道:「沒想到還是被你試出了身份,以你們背後的勢力,以後天下之大,我何以為家?說不得,今次只能痛下殺手了。」
聲未落,人已至。
當真身法如電,劍似雷霆。
一柄戒刀如穿雲斬浪而來,竟在電光火石中劈開葉驚鴻的劍。
俊美和尚冷笑道:「你倒也了解我們。只是,你既然知道我是誰,卻又是哪裡來的勇氣,竟還敢想著殺人?」
他邊說邊揮刀,聲音絲毫不亂,刀勢翻轉雷電,竟將葉驚鴻生生擊退。
巨漢終於堅持不住,盤坐於地,開始運功療傷,嘴裡囑咐道:「師弟莫要大意。」
俊美和尚持戒刀站在巨漢身前,守護他療傷,直盯著葉驚鴻,嘴裡問道:「師兄,你還能戰么?」
巨漢虛弱嘆道:「被這廝斷了八處經絡,縱是能好,武功也廢了七成。」
「師兄。」俊美和尚說:「既如此,你也不想被當成廢物養著吧?」
巨漢驀然色變:「你!」
卻哪裡來得及反應,戒刀已經狠狠插入他的心口。
「我不相信師兄會被廢掉,於是便試試。」和尚抽出戒刀,任由巨漢轟然倒地,搖頭道:「沒想到是真的,你真叫我失望。」
看著死不瞑目的巨漢,葉驚鴻也不由側目,「六親不認血衣僧,當真名不虛傳。」
和尚一笑,竟行了個佛禮:「施主謬讚。」
葉驚鴻只冷笑一聲,「也省得我動手了。」
他向來是殺伐果斷的性子,話音方落,劍已臨面。
鏘~
戒刀正抵劍鋒,血衣僧身形如電,再一刀直取中宮。
葉驚鴻飄身而退,一退復進,人隨劍轉,點落漫天劍雨。
他要佔著江湖第一的身法優勢,以同樣的手段積小傷成勝勢。
血衣僧笑意不改,出刀不甚快,卻每每於驚險之處盪開劍鋒,一柄戒刀竟守得風雨不入。
唯有極端的自信、極精準的眼光、極穩定的手,才能夠使出這樣的刀法。
久攻必疲,葉驚鴻的眼神卻依然平靜。愈轉愈快,劍愈疾。
當血衣僧的戒刀再一次抵住劍身之時,葉驚鴻催勁一吐,長劍竟軟了下去,突兀折轉,劍尖如毒蛇潛行,暴起發難!
他用的竟是軟劍!
平日竟一直是以內勁鼓盪,將軟劍做直劍,與人爭鬥。
此人內力,竟強橫如斯!
直至此時,方才露出了絕殺之招!
此劍一出,縱是心如平湖的葉驚鴻也不免有些自得,多少高人名宿死在他這一劍之下,他已見慣了驚恐。
而血衣僧的驚恐,必然會有些不同的美好。
然而他看到,血衣僧仍在笑。
毒蛇亮牙,已是絕殺時。千鈞一髮之際,一抹刀光耀眼而出,生生將劍尖擋在了身外。
左手赫然又舞出一柄戒刀。
從來單刀對敵的血衣僧,竟是用雙刀的!
葉驚鴻尚在震驚之中,血衣僧已經撲身而來。
雙刀連舞,舞出一曲鮮血之歌。
危急之下,葉驚鴻將劍抖直,用作暗器直射血衣僧,終取一線生機,縱身飄出刀圈外。
血衣僧劈開飛來的劍,收刀一笑,「好身法。」
葉驚鴻眼睛直盯著血衣僧,似要把他刻在心裡。周身四十八處刀口,鮮血淋漓。
本有第四十九刀致命之刀,被他最後關頭棄劍避過。
劍客棄劍,畢生之辱。
「今日之賜,我記下了,來日必有後報!」
血衣僧雙手轉了個刀花,笑道:「你還覺得你有來日?」
「我若要走,誰能留我?」葉驚鴻冷笑一聲,縱身而飛。
血衣僧隨手一招,從巨漢身上取來一部秘典,看也不看,揣入懷中,足尖一點,直追葉驚鴻而去,竟也顯出不俗身法。
「你逃,帶著四十八處傷口,你能逃到哪裡去?」
血衣僧的聲音有條不紊,帶著盡在掌握的從容:「我身法雖不及你,你卻也甩不掉我太遠。而你現在每時每刻都在失血,這樣的速度,你還能堅持多久?」
「半個時辰?一刻鐘?」
「少做無謂掙扎,也少吃些苦頭吧。」
血衣僧聲音不停,如誦佛經。
葉驚鴻只是不理,他也無力說話,頭腦已經開始有些暈眩,但唯有堅持逃遁,才能有一線生機。
該死!想不到這個和尚身法也這麼強!
兩人疾遁,有如兩道驚電,你追我逐,頃刻便出城門。
奔出官道,遁入密林,穿過草叢,越過溪澗。
葉驚鴻畢竟身受重傷,再強的身法也使不出全力,漸漸便要被血衣僧追上。
但他咬牙緊撐,始終不肯放棄。
衝出密林,眼前竟是一片懸崖!
葉驚鴻只覺天地皆敵,一時悲從心來。
血衣僧大笑而至,「想來是佛祖見我追得辛苦,助我一臂之力。天意如刀,果然強過人間之刀啊。葉驚鴻,把驚鴻身法交給我,我便放你一條生路,如何?」
葉驚鴻只付一笑,反身,躍下懸崖!
縱死不屈膝。
9)
墜下懸崖的瞬間,葉驚鴻想了許多。人生的幕幕經歷,走馬觀花般在腦中迴轉。
學劍二十年,仗劍行江湖。憑藉冠絕武林的身法,從來無驚無險,一帆風順。
也斬匪類,也殺英雄。
興之所至,劍之所及。
可如今,也終於是走到盡頭了。
若說這一生有什麼遺憾,好像也沒有什麼遺憾。
住過最奢華的院子,登過最高的山。殺過最狠的人,去過最遠的地方。
只是,只是為何還是要嘆息。
只是,那年初出山,小鎮上,青石板,輕歌轉,那個溫婉姑娘。
那一抹應已塵封的笑容,為何竟漸漸明朗?
年少的他負劍遠去,從不管身後有多少的肝腸寸斷。
他有劍和江湖,有夢和遠方。
心中太滿,實在容不下一個痴情的姑娘。
一別十三年,楊柳青青今在否?
葉驚鴻閉上眼睛,迎接生命的最後。他只希望最後心中留下的,是那一抹回眸的嬌羞。
正回憶中,忽覺渾身一震,似乎撞到了什麼東西。
咔擦枝丫斷裂的聲音,身形再次下墜。
如是兩次,葉驚鴻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掛在了一棵斜伸出懸崖的樹上。奮起餘力,縱身躍下地面。
山谷幽靜,飛鳥啼轉。
死亡的惶恐過去,劫後餘生的喜悅才冒出來,竟有些悵惘。
「今日我大難不死,餘生必不再留遺憾!」葉驚鴻聲音清朗,帶著剝離了浮沉糾葛的輕鬆。
「是么?」
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葉驚鴻驀然回首,一柄戒刀貫入腹,眼前是血衣僧俊美邪異的面容。
「最後看到的,竟仍是你。」葉驚鴻扯了扯嘴角,就著血沫,發出一聲,一聲遺憾的嘆息。
也不知他是嘆息大限將至,還是嘆息未能見到心中的人。
「人生何處不相逢?」血衣僧微笑,揮刀,人頭飛起,遠遠砸落。
血衣僧歸刀入鞘,豎掌為禮,嘆道:「為誰辛苦為誰忙。」
他從葉驚鴻的懷中摸出驚鴻身法秘籍,與玄兵策並在一處,放入懷中。又驀然拔地而起,戒刀斬下,那一顆救了葉驚鴻一命的樹,已齊根而斷。
「若所有墜崖的人都不會死,墜崖的意義何在?」血衣僧自嘲又自嘆般笑笑,在飛舞枝葉中飄落,卻忽然愣住。
他看到了一處山洞,有斧鑿痕迹,洞口上刻有四個大字,天寶福地。
四個字方方正正,威儀自生。
饒是血衣僧見慣風浪,此刻也不由得激動起來。
懸崖底部,古老山洞。多少江湖主角,多少奇遇傳說。
而這天寶福地雖從未現跡江湖,卻一直是江湖上最有名的傳說。
相傳福地里收藏著千年來最絕頂的武學,最鋒利的神兵,得之便能稱雄武林。
血衣僧一直以為只是傳言,沒想到竟真的叫他遇上了。
時來天地皆同力!
這個江湖,註定我來做主角!
血衣僧心神搖簇,縱身躍進山洞。
強大的內勁鼓盪,好似平地卷過一道狂風。
泥土簌簌而落。
轟!
山洞忽然跨塌,山石墜落,泥土堆積。
沉默山巒,發出聲聲悶響。
血衣僧來不及發出一聲慘叫,便被埋在山腹中。
10)
歲月無情,時間流轉。
旬日後,一白髮老者牽著男童從山側走過,看著塌陷的山峰,老者摸摸男童的頭,笑道:「書上有云:山之將崩也,其基必先裂隳。日前我見這山基開裂,不許你來此玩耍,那時你還不服,現在可是信了?」
小男孩神采飛揚:「孫兒以後,定要文武雙全。」
老者搖搖頭,嘆道:「你問爺爺為何辭官,因為官場有戮心劍,你問爺爺為何不贊成你習武,因為江湖有殺人刀。而書中,有良言萬句。潛心學問,方是正道啊。」
小男孩敷衍地點點頭,心裡卻在想著說書先生的江湖故事。
那刀光劍影、波瀾壯闊,不比手裡這枯燥的破書有趣得多?
他看向遠方的天空,嘴角帶笑,目光中滿是憧憬————
將來我拔劍起風雲,定是江湖主角!
【全文完】
故事已說完,諸君別漏了點贊。
點贊、關注、收藏、感謝、評論,都是最好的禮物。
咱們,下個夢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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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這個題目,已是六月的事情。
當時便有感覺,也有了這個短篇的構思。
只是那時在寫豪氣歇,寫完之後又想寫些跟江湖無關的故事,所以竟一直擱了下來。
昨夜翻舊稿,忽然就來了感覺。
題主在題目中描述:
【我覺得是張榜,可有英雄來揭?】
我很喜歡「揭榜」這個詞,有男兒血,有英雄氣。
所以, @匡靖
姑娘,我來了。
抱歉,我來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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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附兩篇武俠,諸君若興緻未盡,可以移步一讀。
我21K贊的武俠,漫磋嗟:有哪些關於「刀」的故事? - 情何以甚的回答
十萬字長篇武俠,豪氣歇:有哪些關於「劍」的故事? - 情何以甚的回答
【兵器】
主角一律不得用劍,狼牙棒、流星錘、鋼鞭、鐵葫蘆等勉強可用,越奇形怪狀越low越是上上之選;配角小嘍啰人手一把碧血劍,再不濟也來把刀,招式武功一定要有big。
【情節】
誰父親或師傅師兄被殺自己一定也得死;滾下懸崖必死;女主作死必死;男主角丑如狗;丐幫必須要飯;反派捉住小師妹立刻殺死,然後再得意;必須交代女主收入來源;每個主角必須親自洗褲衩;決鬥中主角必須得死;主角應於前半部分死去;主角被圍攻必死;主角昏迷醒來遇到一個牧羊女或白鬍子老頭,然後被來人弄死;主角中了劇毒,吃完解藥仍暴斃,因為解藥過期;主角喝酒裝逼,喝醉被砍死;主角武功進步與眾人無異,不許開掛;反派嚴禁哈哈哈哈仰天長笑;嚴禁千里傳音;嚴禁食用女兒紅、熟牛肉、老白乾、上好酒菜;嚴禁入住悅來客棧、龍門客棧等知名連鎖酒店;青樓女必須接客,嚴禁賣藝不賣身;主角不準酷炫;嚴禁穿夜行衣或使用薄紗偽裝;嚴禁低端易容術;嚴禁低端男扮女裝或反之;配角著裝不準獵奇。。。大家感受下,余不一一。
【門派】
嚴禁出現少林武當等等傳統勢力,必須新創門派還得附英文名,例如豹紋派(英文:kitty style)、寂寞得像一條狗派(doge lonely)、有痔青年派(asshole hurt)等等。沒有正邪,嚴禁涉及宗教,各大門派嚴禁選舉掌門人,嚴禁設立大師兄職位,嚴禁踢館,嚴禁收藏秘籍或神奇兵器,嚴禁藏書和藏寶圖。武功、兵器不準懸殊太大,爭鬥勝負全靠錢多、人多決定,不準以任何借口開掛。嚴禁西域、海島、蠻荒人士裝逼。。。等等,余不一一。
附:【故事小樣】
醜男王大爽是當世最厲害的大俠,使得好一對狼牙錘,各重6斤半。作為有痔青年派(asshole hurt)的成員,他每月收入微薄,只好以打零工砍人為生。他愛上一個美麗柔弱的女人,那女人說瞧你那B樣也敢愛我,王大爽覺得自己是主角憑什麼被人罵,立刻拿錘砍死。官府緝拿,王大爽開始了逃亡之路,幾次滾下山崖,差點被村姑弄死,撿到一本書以為是武林秘籍,研讀了好幾天才發現是賬本。未幾被包治痔瘡派(iam cure,掌門Yinglong Ma)抓獲,好基友聞訊來救,誰知對方出手迅速,已將王大爽用碧血劍砍死。
劇終。
——————憤怒分割!!——————————
經網友 @趙斯基 提醒發現,昨天《現代快報》在未經我允許、未支付稿酬、未署名的情況下刊載本人在 @知乎 問題《武俠里的人物比較臉譜化,如何寫一個反俗套的武俠故事?》武俠里的人物比較臉譜化,如何寫一個反俗套的武俠故事?下發表的原創答案,名為《非主流大俠你愛嗎》,署名記者吳雙整理。請@現代快報 給個說法。感謝網友提醒。呼籲各媒體平台尊重版權!
這是當日報紙截圖:
一
大爺,你們為什麼打架?派出所民警這樣問。
我咳嗽了兩聲,說:老人的事情,小孩別管。
民警憂傷說:可你們打爛了街邊的垃圾桶啊。
我說:這就對了。
民警說:什麼對了?
我說:你應該問我們為什麼要毆打垃圾桶。
民警說:那請問你們為什麼要毆打那麼可愛的垃圾桶呢?
我說:眼神不好。看它馬步扎得穩穩噹噹,就以為是絕世高手......
民警說:大爺,你們兩打架的事我們真不想管,但你們不能在派出所門口天天打啊。
我說:等我打死他,你就輕鬆了。
民警說:等你打死他,我可就事兒大了。
民警頭痛的揮了揮手,交代我們少鬧事,讓我們走了。
二
我們一前一後走出派出所。走在我前面那個,是我的仇人張愛民。
他是我哥。
我本該在一九四七年就殺了他,當時我手軟了。
可惜,到今天,已經是法治社會,我不能當街殺了他。否則我會出現在《今日說法》,並被冠上標題:《你大爺砍死你大爺究竟為哪般》,這是人性的扭曲,還是道德的淪喪?
重要的是,我還有孫女要照顧。
所以,我只能時不時去看看張愛民死了沒有,這老王八,八十歲了,還不咽氣,守著他那家破爛早餐店。
都說人老了以後不做夢。我現在一睡著,就夢見我在他家,把他捆在床上,我在牆角點他家的煤氣罐。他問我,你想做什麼。我仰天長笑:老子他媽的炸死你啊。
外面陽光明媚,妖妖坐在公園長椅上,搖晃著腳上的小白鞋。
她看見我們,開心的跑過來。
她說:葉爺爺和張爺爺。
我連忙上去抱起她。
想爺爺嗎?我摸她腦袋。
她說:又打架,壞蛋爺爺。
我尷尬的說:我和愛民交流養生知識呢。
張愛民跨上那輛鳳凰自行車,叮噹作響的騎走了。
他回頭喊:葉小白,你打翻我的油條記得賠給我。
我大聲說:你今天給車撞死,明天老子就燒給你。
三
天氣轉涼的時候,我在一個小區看大門。
戎馬倥傯大半生,最後悔的一件事,就是忘記掉交社保。
好在,我還有一身武藝,在小區給人看大門。每月都能有點收入,養活我和妖妖。
那天我坐在保安亭里,接到了一個電話。那頭是醫院。
我說:妖妖的病怎麼樣?
那頭說:骨癌。
我沉默了一會,說:治好要多少錢?
那頭說:大爺,您知道的,我們無法保證一定會痊癒。
我說:我知道。
那頭說:三十萬左右。
我掛了電話,點了根煙,妖妖蹲在路邊,摸著兩隻貓的腦袋。她說,你們要乖哦,不許打架。不然捏爆你們蛋蛋。
我被一口煙嗆得大聲咳嗽。
三
我習武是在十歲的秋天。那年,父親把我和張愛民帶到山上,父親打了一套拳,劈,錘,靠,行雲流水。
父親問我們,想學嗎?
我們齊聲說:想。
張愛民興奮的對我說:等學會了,就能找村口王二小報仇了。
父親拍了拍他的腦袋,說:等學會了,就不能報仇。
我們問:為什麼?
父親沒有告訴我們理由。
我想了想,問他,阿爸,姐姐不學嗎?
姐姐就站在一旁,抱著一籃子的食物,安靜的望著我們。
父親搖搖頭,說:拳法,傳男不傳女。
很多年以後,我才知道,父親教我們的那套拳,叫八極。
文有太極安天下,武有八極定乾坤。
那也是軍閥混戰的亂世,文必稱西洋,武有洋槍洋炮。孫中山創辦的中華武術會,在列強的槍炮下,就像是一個笑話。
父親死後,我和張愛民繼承了他的遺產——三畝地。父親教會我們的八極拳沒太大用處,只是耕田的速度要快一點。我們耕田時姐姐就坐在田埂邊,抱著我們的水和乾糧,戴一頂草帽,在日頭下等我們。
我走過去,說:渴。
她遞給我水,擦了擦我臉上的汗。
她說:阿弟,辛苦了。
我傻呵呵的笑,說:姐,你身子不好,別總出來陪我們啊。
她說:對不起,總是拖累你們。
我說:阿弟要照顧你一輩子呢。
張愛民在那頭震耳欲聾的喊:姓葉的,不許調戲姐姐,滾回來種地!
姐姐推了推我,我應了一聲,揮舞鋤頭跑回去。
我喜歡姐姐,這沒什麼好避諱的,張愛民也喜歡姐姐。但他姓張,我姓葉。我和他不一樣,我是父親撿來的孩子。
父親找人算過命,說我一生飄零,姓葉,老了就能落葉歸根。
小時候, 姐姐待我很好,每次我打不過張愛民,她就跑過來,扶著我,責怪他:你就讓讓弟弟嘛。弟弟不哭,姐姐給你買糖葫蘆。
我吃著糖葫蘆,躺在姐姐的膝蓋上天空。張愛民沒有糖葫蘆吃,委屈極了,我嘻嘻的笑。
姐姐俯下身子,問我:甜嗎?
我說:姐姐,真甜。
四
四七年的冬天,我去鎮上賣米。回家的路上,遠遠看見村子裡冒了大煙。火燒著了房子,村民們有的死了,有的坐在地上,抱著親人屍體哀嚎。
我狂沖回家,幾個土匪還沒有走,刀上滴著姐姐的血。
一個土匪首在系褲腰。
我發了瘋,幾步跑上前,一記貼山靠,他胸口頓時癟了下去,去勢未減,我抬掌打中他的下巴,他吐著血遠遠摔開。
他腰間的刀留在了我的手裡。
土匪們怪叫著殺了上來。
我說:姐姐。
刀鋒割開氣管,發出咯咯的噴血身,一人捂著喉嚨倒地。又一人殺來,側身讓開他刺來的刀,貫穿他的胸口,還有誰?恐懼的瞳孔里印著刀鋒,還有我那張已然麻木的臉。
我殺光了土匪。當我跌跌撞撞的從他們的屍體上爬起來,那個首領還有氣。
我抓住他腦袋,問他:為什麼要壞我姐姐?
他斷斷續續的說:張愛民,張愛民傷了我的兄弟。
日落,張愛民回來了。他看見滿地的屍體,他的弟弟抱著姐姐,沉默不語。
他跪下。
他說:姐姐。
我說:姐姐死了。
他朝姐姐爬來,我用刀指著他,他停下。
我說:阿爸教你習武,從來讓你不要傷人。為什麼要招惹土匪?
我說:如果不是你,姐姐不會死。
我說:張愛民,我已經殺過人了。
我站起來,一刀劈去,劈斷了他的頭髮。愛民呆立在那,我渾身顫抖著。
他說:姓葉的,為什麼留手?
我說:張愛民,你害死我姐姐。總有一天,我會要你的命。現在,我要去給她下葬,你沒有這個資格。
五
如果不是張愛民,姐姐就不會死。
抱著對他的恨意,我一直活著,乃至和他生活在一起。饑荒,動亂,都沒有搞死我。只要我還沒有親手殺了他,誰也別想弄死我。我就是這麼一個硬邦邦搞不死的超級老大爺。
2008年,我們在馬路上撿垃圾,那時經濟不好,一個礦泉水瓶只能賣到兩分錢。我翻開垃圾桶,看見一個啜手指頭嬰兒。
派出所找不到她的父母。
民警看了看我們,說:你們也沒人養老,要不,就收養吧。
我回過頭,嬰兒被抱在張愛民懷裡。老王八,樂壞了,又是扮鬼臉,又是遞奶瓶。
我們收養了她。給她起了一個名字,叫妖妖。
只有名字,沒有姓。
等我們找到她的父母,她就能找回她的姓。
六
我打電話給張愛民,我說,需要三十萬。
張愛民沉默了一會,說:我有五萬。
我說:你給我記著,你也是她爺爺。
張愛民說:已經是全部了,加上早餐店,最多湊到六萬。你那有多少?
我說:一萬左右,再湊也湊不起多少。
張愛民說:姓葉的,做爺爺你也配?
妖妖就在保安亭里寫作業,她抬起腦袋,問我,葉爺爺,什麼三十萬?
我摸摸她的頭髮,說:沒事,和老王八隔空打麻將呢。你好好寫作業。
我走出保安亭,點了根煙,坐在花圃的台階上,低著腦袋。
我需要三十萬。從哪搞三十萬?我都這把年紀了,出去賣也沒人買。據說賣腎能賣不少,問題是我和張愛民加起來就四顆腎,離三十萬還遠著。再加上心肝脾肺呢?
我的大腦亂成一團。搶銀行,操,我罵了句,能換妖妖的命,因為搶銀行被槍斃我也認了。
七
我去找張愛民,他在那家破爛早餐店裡,穿著圍裙,揉著麵糰。
他說:你瘋了?
我說:除了搶銀行,從哪搞三十萬?
他說:買彩票吧。
我冷笑,說:你能中三十萬,老子把頭送給你。
他說:姓葉的,這可是你說的。
我說:拿筆,老子和你立字據。
他煩了,揮舞沾滿麵粉的手,說:行了,你也別老和潑婦似的。錢我會想辦法,妖妖是我孫女,我
比你還心急。
我搬了條椅子坐下來。
我抓著腦袋,說:妖妖她才八歲啊。媽的。
我好像突然想起什麼,問他:你個老王八天天賭錢,是不是買過黑拳?
他說:有過。
我說:電話給我。
他說:你想幹嘛?
我沒理他,撂下一句,今天你去接妖妖放學,急匆匆的走了。
八
八極。
一練拙力,二練綿力。
三練寸勁,四練散形。
五練炮錘,橫掃六合。
我始終記得這段口訣,還記得當時我問父親,八極八練,怎麼只教我六練?
父親說:六練,你的功夫就學完了。後面的二練,不是師傅教,是你自己學。
這二練,我和張愛民琢磨了大半輩子,始終沒有結果。不過,六練也夠了,我雖然垂垂將死,打幾個練黑拳的後生,綽綽有餘。
接頭人把我帶到一個地下室,空間很大,裡面有乾燥已久的血味。
我說:我打贏一場,多少?
他瞥了我一眼,說:大爺,不帶你這樣的,你說要賭我才帶你來的。
我說:多少錢?
他說:算了吧,怕你死在這。
我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發力一推,他很乾脆的摔在地上。
他愣了幾秒,說:這是幹嘛啊?
我說:告訴我價格。
他說:你買保險了沒有?
我往前走了一步。他連連後退,結結巴巴說:別別別,大爺,價格不等,初級五千,中高級往上翻,生死局五十萬。
我說:我打生死局。
他說:那你也得等等,找死我們不攔你。生死局在月底,您填個自殺聲明,回去等我們通知。
九
我填了單,留了號碼。那人告訴我,生死局不是想打就能打的,一場下來,贏的人拿五十萬,死的人拿十萬安葬費。
所以,很多人排著隊要打。
他把我安排在中場,屆時,會有中場娛樂,他們專門請初級選手,上台給兩名生死局選手打。
如果我能活下來,就給我二十萬。
這簡直是笑話。我能把他們打出屎來。
我靠在小區大門上,點了根煙,悠閑的望著小區里。小區里三兩行人,一些年輕人在散步遛狗,更遠的地方,有情侶牽手走著。我活了八十個年頭,看過了兩個朝代的更迭。現在可是個好時代啊,幸福這種東西,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要是我還年輕多好?
不過,我還有妖妖,只要能讓她活下去。這趟就沒白活。
再後來,我聽見身後亂鬨哄的,我回過頭,看見一個年輕人,慌不擇路的朝小區里跑來,身後追著一群壯漢,口中呼喊:打死他。
年輕人拍打我的門,說:救命。
我開門讓他進來,他跌在地上。我把門合上,那些壯漢頓時擠在門口,狂罵著要我開門。
我說:有話好好說,看把小區的花花草草嚇得花容失色。
領頭的大聲說:老不死的滾開。
我說:就不能尊老愛幼嗎?老夫還只是個寶寶。
對方打來一掌,我想了想,沒有避開,任那巴掌打在我的臉上。
我低下身撿帽子,問那個跌在地上的年輕人,你是這個小區的?
他說:我,我住十二棟302。
我說:他們呢?
他說:我不認識他們,他們不住這。
我給自己戴上帽子。
一練拙力,二練綿勁。
我拉過打我的那隻手,腰部帶動肩,往他腋下一推,對方怪叫一聲,摔了出去。
媽的打死他。他大喊。
身後的年輕人大聲說:我已經報警了。
那個大漢惡狠狠的看著我:我記住你了,你給我等著。
我說:那你可要快點,沒準明我就下葬了。
那些人憤憤的離開。年輕人向我道謝。
他握著我的手說:大爺,您真厲害。
我說:這些人是?
他說:不認識的,就是鬥了幾句嘴。
我說:以後別鬥嘴了。
他說:是是是,以後,我逗哏。
我說:逗哏是門手藝。
他說:啊,講究說學逗唱。
我說:行了,趕緊回去吧,給自己上點葯。
我注意到他手上的老繭,說了句:練過?
他說:練過一些槍械,就是練著玩的。
我點點頭,他一邊道謝著走了。
十
這個城市裡,我的故人不多了。
村口的王二小還活著,如今他在遊樂園給人看機器,他沒學武,身體倒還硬朗。據他說,每天他都看著那些飛來滾去的設施,他就在底下仰頭望,年輕人一個個升到空中,被現代機器甩得七葷八素。每到這時,他就想起自己應該怎麼死——等路也走不動了,他就爬上過山車,半空中解開安全帶,從幾百英尺的高空,呈拋物線飛到美國去。
我和張愛民牽著妖妖,走在遊樂園裡。王二小穿著大花褲衩,戴著副墨鏡,甩著兩條腿走在前面。
他回過頭問:坐過山車吧?
妖妖說:好呀好呀。
我說:我現在就把你丟美國去。找個老少咸宜的好不好?
他絮絮叨叨的把我們帶到旋轉木馬那,四個人騎著四隻馬,機器開動,我們慢慢的旋轉。
妖妖就在我的前面,她開心的說:騎馬馬啦。
我笑呵呵的看著他,說:慢點騎,別摔著。
張愛民在我身後,他說:姓葉的。
我回過頭:幹什麼?
他說:你真要打?
我說:已經填過表了。
他說:你已經八十了。
我說:所以才要打。不然我們走了,妖妖怎麼辦?
他說:你考慮清楚沒有。
我說:啰說。如果我死了,錢會到你卡里。
他說:不怕我把錢拿了?
於是我笑了,我說:你不會的。你是她爺爺。
那天下午,我們玩夠了,停下了木馬。
我和張愛民,還有王二小,三人顫顫巍巍走下來,互相攙扶著,找了個牆角,用力的嘔吐。妖妖就站在邊上,遠遠的望著我們,拿著一個棉花糖有一口沒一口的舔。
媽的,旋轉木馬太刺激了,幾個老不死的差點沒把命丟在那。
十一
五月底,下著細細的雨。
到了生死局的時候了。
張愛民接走了妖妖,交代我打完去鼓樓區碰面。我還有一點時間,就站在小區里,看看小區里那些年輕人的生活。到了這種時候,心裡反倒很安靜。
身後傳來汽車的喇叭聲,我連忙過去開門,車開到大門,搖下了車窗,露出一張熟悉的臉。
是那天那個被追打的年輕人,車上還坐了幾個人。他脖子上有了幾處新傷,和我問好。
我說:這是去哪啊?
他笑呵呵的說:和朋友們去郊遊。
我說:下雨呢今天。
他說:野營,下點雨涼快,一會還燒烤呢。
我點點頭,說:保重。
他好像沒想到我說得這麼沉重,愣了愣,車往前開,過了會,他探出頭喊:大爺,你也保重。
我揮了揮手。
十二
五練炮錘,橫掃六合。
七換筋骨,八極……八極什麼來著?那最後的二練,到底是什麼?
我站在地下拳場。
燈光通明,看台上坐滿了人,西裝革履的拉開了領帶,優雅恬靜的卸下了偽裝。所有人都盯著擂台,露出獵手才有的嗜血表情。
兩個拳手對峙不下,被裁判叫停,交涉過後,同意加開娛樂場。他們都沒有戴拳套,只是在拳上纏了繃帶,剛剛打過難解難分的一局,兩個後生仔正在勢頭上。
我走到台上,擺開拳架,一身老人裝,穩穩噹噹。
裁判示意我,如果感覺不行,及時叫停。
我回頭望了望,不知道妖妖今天過的怎麼樣?有好好寫作業嗎?
兩個拳手已經知道是我,躍躍欲試的朝我走來。
我想起那張寫得滿滿的病歷單,骨癌,專家會診,安定思酮,太多我看不懂的字了。只是在想,如果得骨癌的是我,該多好啊。
那時我就對她說:妖妖呀,你爺爺賺了三十萬呢。
她一定會開心的抱著我,說:爺爺爺爺,你真厲害。
有拳刺來,我閃下身,綿勁上推,推中他的腋下。
八極。
一練拙力,二練綿力。
進步上掌,沒來得及中他的下巴,後腰突然一麻,是另一人踢中了我。
感知不行了。張愛民,老王八,看到了一定會笑我。老王八你別笑,老子總有一天殺了你。
我跌出兩步,腳趾發力,穩住身體,轉身卸力。
三練寸勁,四練散形。
兩人合圍攻來,左邊是直拳,取我面門;右邊是勾拳,取我下腹。
我不退反進,一手壓下勾拳,一手頂住直拳。穩穩噹噹。
收回手,兩拳再往前推,在他們鼻樑上炸開。
五練炮錘,橫掃六合。
我突然覺得胸口很悶,氣喘如牛。年紀真的大了啊,原本還有幾式炮錘要打,堪堪收住了。兩個後生仔沒倒下,連著兩拳打在我的下腹,我腹部凹陷下去,噴出一口血。
媽的,燈光怎麼這麼黑?
七換筋骨,八極……阿爸,你還沒有告訴我,那最後二練,到底是什麼。我悟到了七練,就是看不透八極。
七換筋骨,八極……
八極無悔。
十三
天上下著毛毛細雨。
張愛民和妖妖在一家銀行門口,他給妖妖買了杯奶茶,坐在一個茶亭下等人。有一輛車開來,接連跳下幾個拎著行李袋的年輕人,走進了那家銀行。
後來,地平線上遠遠出現了一個人影,那個老頭跌跌撞撞走著,手裡抱著一個書包。
他說:姓葉的,怎麼你還沒死啊。
我慢慢走到他面前,把包放到他手裡。
我說:只要沒親手殺了你,誰也別想搞死我。
妖妖滿臉是淚的跑上來,她捶打我,說:壞蛋葉爺爺,又去打架。
我蹲下來,摸了摸她的腦袋。
她擦著我臉上的血,問我:疼嗎?
我說:不疼,你好好學習就不疼。
我抱起妖妖,對張愛民說:走吧,回家。
一聲槍響。
在我們身後,衝出幾個蒙面的年輕人。他們提著行李袋,慌張的環顧四周。
車裡探出一個腦袋,說:怎麼了?
一個說:沒什麼,兩個老大爺。
車內的腦袋也蒙著面,他回頭望了我一眼,愣住了。我也愣住了,我認出了那輛車,和他脖子上的傷口。
我把妖妖交給張愛民懷裡,對他說:帶妖妖跑。
他說:什麼?
我說:跑!
他認識我,殺了他,快!那個年輕人大喊。
槍響。我推開張愛民,摔在地上。我沒有中槍,張愛民抱著妖妖,俯下身急速的奔跑,繞過街角,不見了。
他們持槍向我走來,我跪在地上,緩緩舉起雙手。
槍頂住了我的腦袋。
那個年輕人說:你怎麼全身是傷?
我說:學你,和人鬥嘴。
他說:年紀大了別總慪氣。多喝點菊花茶吧。
我說:受教了。
他說:你跟蹤我來的?
我說:剛巧路過。
他嘆了口,說:這就是命了。可惜了,大爺,和你挺投緣的。
我說:可惜了,後生,你是個不錯的逗哏。
他說:大爺,再見啊。
我閉上眼睛。
我突然聽見張愛民的一聲怒吼,他幾步小跑上來,近身貼山靠,那個年輕人遠遠摔出去。他去勢未減,伸出兩拳,兩個炮錘在兩個蒙面人臉上炸開。
我迅速的撲上最後一人,死死抓住他的肩膀,張愛回身一記貼山靠,我瞬間抽出手,也打了一個貼山靠,那人被兩面一夾,軟綿綿倒了下去。
四下平靜,只有銀行刺耳的警報聲,我們站在大街上。
我說:老王八,你回來幹嘛?
他說:我不回來,等你死么?
我說:我不死,就一定會殺了你。
他說:拉倒吧,你這話說了六十年了……小心!
又一聲槍響,他拉了我一把,我倒在地上。
他慢慢跪下,捂著肚子上綻開的傷口。
那個年輕人舉著手槍,槍口冒煙。他還想再開槍,身後奔來的警察按住了他。
我說:老王八。
老王八吐了幾口血,不行了,伏在地上,他臉色發青,努力想說話,發不出聲音。
我說:老王八,別說話。說話傷口更大,阿爸就是這麼被洋人打死的。
我爬上去,捂住他的肚子。
我說:老王八,你可算要死了。為什麼,你不是我殺的呢?
於是他臉上笑了一下,現在他身上的血終於比我身上要多了。他張了張嘴,聲音很輕:早餐店歸你,治好妖妖的病。
我說:誰要你的破爛店啊。
他說:我得死,姓葉的,你知道嗎,我得死。
他死死攥著我的手,傷口的肌肉發力,流出的血越來越多。
他說:被警察送進醫院,要花太多錢。把錢留給妖妖。
我說:你他媽別動,錢我有的是辦法。
他只是死死的攥著我的手。
我終於顫抖的說:我會治好妖妖的病。
我感覺手上的力鬆了,他漸漸軟了下去,我不敢搖晃他,就這樣用手按著他的肚子。老王八,你終於死在我面前了,可是,我怎麼這麼不甘心啊。
後來,我聽見妖妖走了過來。她哽咽的問我:張爺爺怎麼了?
我說:張爺爺想家了。
張愛民掙扎的抬起胳膊,妖妖的小手牽住了她。
她說:葉爺爺,張爺爺,我們回家吧。
我回過頭,她的身體包裹在陽光之下。面容被逆光遮擋,已經有些模糊了。
她安靜的望著我們。
剎那間,我有些恍惚,時間彷彿回到了年少的時候。我和張愛民往田埂的方向奔跑,坐在田埂上的那人是誰?她戴著草帽,仰起了腦袋,望著天上的白雲。
張愛民跑在我的前面,老王八,總是跑得比我要快。我跟不上,呼哧呼哧的喘氣。
她聽見了我的聲音,回過頭,笑盈盈的望著我。
我伸著手,說: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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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葉小白,寫小說的壞青年,在流浪的大尾巴狼。
已出版《你的怪獸男友》。
是一本有趣的書。
講故事的公眾號:葉小白
我面前的這條路,叫江湖路。南北向,起自西直門北大街,豎插北四環。
有江湖的地方就有派系。這條路上有八大派系。
左手邊沿西街是航天門、地質派、礦業幫、林業堂。
右手邊捋東道是北醫會、鋼鐵山、石油島、農業洞。
這些也不是最強的,往西還有華清觀、大悲寺兩座巨擘。
我和他們都不一樣,我走的是學院風,我是青翔大學的。
「青出於藍而勝於藍」,800年前我校曾力克另一個世界一流大學,留下了這句諺語。
今天不說學術,講武俠。
我的任務是送一批古董。
上次我校成功從江湖路最北的農業洞,竊取了聖地亞哥的絕密添加劑,再次震驚環球。
想必八大行會早已派出了高手。
這趟鏢,不簡單。
「生殖泌尿研究中心」,我站在立交橋上,看著眼前早已朽透的牌匾,彷彿能感受到千年前,那凌晨四點在這裡排隊的號販子的目光。
灼熱。
捉急。
依照地圖指示,背後便是航天門所在。
——有殺氣。
武林高手靠什麼識別殺氣?聽說一千年前,靠的是背景音樂。
那是從前的武俠,臉譜化的人物,俗套的故事。當今武學早已是另一番光景,因為殺氣太重,調音師縱有開挖掘機的技術,也來不及給你切BGM。
我一個華麗的轉身,只見黑漆漆一個好傢夥撲面而來。
再看,此物長1米有餘,西域高強度鋁合金打造,先塗酚醛泡沫隔熱,再浸環氧樹脂,高溫高壓七七四十九天而成。
側身一避閃過大頭,但是激波掃過,剛的我一個趔趄。
我急忙氣沉丹田,拉動內需,催動體內三駕馬車——精、氣、神,好歹落了個軟著陸。
再看,迎面正是一名青衣男子,手持利器,歪頭壞笑。
我不能辱沒了校風,正色道:「門派,姓名,兵器,功夫。」
「航天門,火箭發動機分舵。Kaiser。使一口FGM-148「標槍」導彈,看家本領『波推飛機』。」
這上古神器標槍導彈傳說是由古文明美利堅出產,威力巨大,但明明是打坦克的,頂多推個直升機,卻給招式起個這麼和諧的名字,自個還拽個英文名,必是個浮誇之徒。
我拉出一條槓桿,先寬鬆一掃,後緊縮一刺,男子是見招拆招,宏觀調控。當然這都是虛晃,我瞅準時機,使出殺招,他無法防備,當場被完爆。
「這是什麼招式?」那青衣者徒留一絲游氣,強作著問道。
「看不見的手。」
再瞧他好似迴光返照一般,給我點了個贊。
我成功地押送了這批古董到位,大買主據說是一位長者,來接頭的倒是個年輕,著一襲黑色燕尾服。
開箱,驗貨,登時一道金光直衝雲霄,恍如小當家新菜出鍋。
再瞅這寶貝,一尺來高,似是個人形,身材修長,一手掐腰一手指天,雙眼大如雞卵。遍身有紅、藍兩色釉彩紋身,最顯眼的是當胸前有一半球凸起,晶瑩剔透,彷彿蘊含著半人馬星座的能量,實乃無上佳品。
「手辦!」我脫口而出。
手辦乃是古人鎮宅之品,花樣繁多,尤其在東亞地區風靡,簡稱「宅品」。
來人也不做聲,戴上白手套,方欲拿起觀瞧,卻陡然眼神一凜,怒道;「耍我?」
正驚詫間,我早已被多門陽電子炮抵住了要害,不敢妄動,只能言語道:「何出此言?定有誤會!」
白手套掏出一桿電動棒,又是一個失落的神器,相傳此物能令人真氣紊亂,渾身如觸電般,欲罷不能,輕者雙腿鬆軟,重者當場昏厥,與血滴子並稱兩大兇器。
「你小子好大的膽,我家長者要的是昭和系的奧特曼,你這拿來的分明是迪迦奧特曼,是平成系的,不值一文!」說罷怒將神器啟動,看那硬棒搖頭晃腦,煞是駭人。
「雅滅迭!」我尋思個中必有妖孽,怕是早被人掉了包,一著急喊出了江湖上的黑話,全稱「你也是高雅人士,在這裡滅我的口,怕是忙不迭收屍」,表示「不要,不要,擾我一命。」
正說話間,炮聲四起,四下皆驚。遲疑間我受一電擊,不省人事。
再醒來時,我似乎在一個病房裡,面前一高一矮站著一對男女。男的正是昨天和我在生殖泌尿研究中心門口大戰的青衣男子,女的看樣子是個小護士,白絲,制服,蜂腰,翹臀,一米六上下,目測34D。
我還想在多看兩眼,卻被男子打斷:「你的傷很重,需要調養,我已經給你開好了藥方。等你康復一段時間吧,現在這事兒不能說太細。」
我瞥了一眼床頭的單子,分明是:
「腦白金一兩
婦炎潔半錢
急支糖漿5湯匙
用營養快線沖服」
心中暗叫不對,這上面的藥材都是千年前失傳的極品,怎麼會用到我身上。但我未曾說破,目送兩人出了病房。
我暈了已經不知幾天,但眼前神智尚且清醒。挨到入夜以後,我見病友皆已睡熟,稍微舒緩一下筋骨感覺無恙,便摸出房外直到院內。
夜深,無人,悄悄的出院,打槍的不要。我一看大門正開著,便雙腳一踮從牆上翻了出去。
哪知剛一落地,啪啪兩聲緊帶著一雙光柱打在我身上,登時警鈴大作,直升機滿天,人聲狗聲罵娘聲,中間力拉崩倒之聲齊作。
我返身剛想跑,只覺髖臼一震伏面摔倒。一張報紙颳倒我跟前,我瞟了一眼標題,竟是
「三名出逃精神病患者在北京做『古董交易』時被抓獲送回,其中一人持有武器且喜歡假扮醫生。」
我再抬頭,循著光柱看去,大門前正是一塊石碑,黑底燙金大字:
南京市青龍山精神病院。
嘉靖二十三年,我十九歲,未出師便入了江湖。
(一)
我叫季墨,從懂事起就是個孤兒,在鄉野林間流浪了數年,和一隻身世同樣可憐的野狗搶過窩,爭過食,最後和它落了個同病相憐,相依為命。
我叫它狗二,它叫我汪汪,狗語中的「汪汪」翻譯成人話就是「老大」。(「汪汪」發音和英文「one one」一樣,「one one」翻譯成中文就是老一,頭兒,老大,很合理,一點兒也不牽強)
九歲那年,家鄉發生了饑荒。我親眼目睹了易子而食的慘劇,這輩子頭次慶幸自己沒有父母。狗二也漸漸察覺到自己活成了瀕危動物,不受保護的那種。
生活已是煉獄,我和狗二用盡最後的力氣爬到了山頂,決定自我解脫。
「狗二,來世再做兄弟,我做狗,你做人,不讓你受委屈了。」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既然你這麼堅持,那還是我做人,我做老大,我吃肉,哈哈,哈哈。」
我笑完大哭,閉眼回憶了一下村尾老牛家二丫頭嬌俏的模樣,抱著狗二向谷底縱身一躍。
天地顛倒,餓過頭的我幾乎失去了意識,只覺得耳邊是冰冷的勁風,夾雜著狗二微弱的嗚咽聲。幾息之後,我聞到了谷底花海的香味,聽到了黃龍瀑龍吟般的擊石聲,想要睜眼最後看一眼這個世界,卻見一個青衣男子劃破虛空而來,隨手甩出一黑色長鞭,將我和我懷裡的狗二卷了去。
「狗二,我們升天了,快看,有神仙。」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師父。
(二)
醒來的時候,我以為自己真的來到了仙家之地,因為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被食物重重包圍了。
我叫醒了狗二,和它交換了一個劫後餘生的喜悅眼神,迫不及待地把屋裡的食物聞了個遍。掛在牆上的臘肉,魚乾,擺放在桌上的蔬菜瓜果,數十個竹筒里的各種穀物,上百個葯櫃里的調味藥材,氣味強烈且顏色鮮明地衝擊著我和狗二沒有見過世面的靈魂,如果狗也有靈魂的話。
「狗二,這些都是神仙之物,我們吃不得,你要是餓極了的話,就舔舔鍋蓋,像我這樣。」
這絕對是我這輩子舔過的最美味的鍋蓋,自帶芳香的梨花木經過各種食材常年的蒸熏,散發著一種獨特的木香,上面粘著臘肉八寶粥沸騰時濺起的殘汁,鹹鹹的,比昨日吃的觀音土美味多了。
舔得正歡的時候,我眼前一暗,一個青色人影佔據了我全部的視線,緊緊隨他而來的還有一聲帶著疑惑的怒喝:「你們這兩個狗才在對我的鍋蓋做什麼?」
小時候聽村裡的藝人說書,以為「人未至,聲已聞」是武學至高境界,今日見識了這「人至,聲未至」,更加確定此處是天外天,眼前的是人外人。
「我們兄弟二人餓極,借你的鍋蓋解解饞。」
「這滿屋子的食物入不得你們的狗眼?」
「我們肚裡全是觀音土,已是將死之人,呃,還有將死之狗,就不浪費仙家之物了。」
青衣男子終究是凡人,一經奉承就散去了臉上的冰霜,溫和地說道:「看見那邊的葯櫃了嗎?甲七,丙九,辛四,這三個柜子里的藥材各取三錢,三碗水熬成一碗,服下,你還能活。」
(三)
仙家藥物療效果然不凡,我很快就把觀音土全部排出了體外,狗二超額完成了任務,把大腸也排了出來,死了。
「青衣老賊,你害死了我的兄弟,我和你不死不休,你等著,等我吃飽了就來找你報仇。」
一個時辰後,青衣老賊去而復返:「你吃飽了嗎?」
「吃飽了。」
「那為何還不來找我報仇?」
「我想通了,我打不過你,要換一種報復你的方式。」
「什麼方式?」
「在你這白吃白喝一輩子。」
「你這厚顏無恥的模樣倒有點我年輕時的風采,願意拜我為師嗎?」
「師父在上,請受徒兒一拜。」
「為師有成名九絕技,不過,我想先問問你,你最想學什麼?」
"我說了,您可別生氣。」
「不生氣。」
「我最想學做臘肉八寶粥。」
(四)
我的師父叫楚凌山,每幾年就會搞臭一次名聲,每次都要換一個新的名號。
「紫微真人,丹陽子,五農山人,花谷居士,這些聲名狼藉之輩居然是同一個人,而且還都是師父您?」
「你一個鄉野小子也聽過這些名號?」
「我是在說書藝人那聽著您的無恥事迹長大的。」
「為師還有一個更響亮的稱號,不知道你敢不敢聽?」
「不敢聽。」
「今天練功時間減一個時辰。」
「那我壯著膽子聽聽。」
「江南第一淫俠,揚州種馬,就是為師我。」
「久仰,久仰,失敬,失敬。」
「這個你也聽過?」
「沒有。」
倍感失落的師父給我分析了一番天下大勢:「天下江湖三分,中原,江南,蜀地。天下武林也三分,正派,魔派,採花派。」
師父怕我記不住,列了上面這個表格,接著說道:「性福盟更像一個商幫,暗中操控的產業遍布全國,涉及多個行業,其中以青樓為重中之重,輔以春藥房和膳食居。為師做為創盟元老之一,掌管膳食居的一切配方,並且負責壯陽葯膳的研發工作。性福盟旗下還有一個採花俠聯盟,負責為全國的同行制定行業道德準則,調節會員間的糾紛,必要時提供訴訟服務。」
「採花。。。俠還有行業道德準則?」
「有的,總綱就四個字,兩情相悅。」
(五)
我用十年時間習得了師父的兩項成名絕學,驚鴻游龍,纏綿鞭法。
驚鴻游龍是世間第一流的輕功,學成之後,踏葉可登萬仞山,點水能渡百里湖。
師父說,干我們採花俠這一行的,時常受世人誤解,百口莫辯,又不好每次都拔刀相向,只能尋求快速脫身,擁有一身好的輕功是安身立命之本。
「那我們為什麼要學鞭法?師父,您看江湖上的那些俠客,文弱一些的使劍,瀟洒俊逸,勇猛一些的耍刀,氣勢磅礴,剛正一些的用槍,正氣凌烈,怎麼看都比耍鞭的順眼多了。」
「採花的時候帶金屬武器很不方便,動靜太大,寒氣還會傷了女客。鞭子就不一樣了,纏在腰間毫不累贅,要是女客想玩點刺激的,鞭子還可以用來綁手綁腳綁身體。」
「徒兒記住了。」
(六)
十七歲那年,師父才第一次帶我去了他的發跡福地,揚州城。
「你知道他們為什麼稱我為揚州種馬嗎?」
「我有一種預感,我馬上就會知道了。」
「二十一年前,為師就是在這揚州城裡開始了採花生涯。這之後的幾年裡,大江南北去過,各種絕色美人見過,夢裡出現的卻總是揚州城裡的人兒,便又回到了此地,辛勤耕耘十幾載,私生子女無數,便贏得了揚州種馬的美名。」
聽師父說完這番話,我突然覺得街上那些十多歲的少男少女的眉目間都有了幾分師父的韻味。
「徒兒,你猜師父今年多大年紀了?」
「五。。。」
「猜得真准,為師今年已經四十有五了。」
我好心疼師父,為了全城女客的性福,日夜獻身,全年無休,樣貌比年齡老了整整一輪,早已不是初見時那個丰神俊朗的神仙中人了。
(七)
拜師滿十年的那天,師父吃了一碗我煮的紅棗小米粥,神采飛揚地出門採花而去,再也沒有回來。
江湖傳聞,揚州種馬中了仇家布局數年的圈套,力戰氣竭,墜崖而亡。
噩耗傳到我和師父隱居的花谷後,我在人跡罕至的摘星峰頂為師父建了一座衣冠冢,把他生前最喜歡的衣物淫具都埋在了裡面。
我在墳前枯坐了七天七夜,滴水未沾,餓極之時終於想起了當年鍋蓋的味道,想起了師父這些年點點滴滴的養育之恩。
第八日的清晨,山頂飄起了毛毛細雨,夾著淡淡的花香。
我覺得背後有人,故顯高深地說道:「你來了。」
「你怎麼知道我要來?」
這少女的聲音真是美妙,像清晨里打破谷底寧靜的那一聲鳥鳴,像黃昏時分驅逐坊市喧囂的那一串鐘聲,像一滴露水落到井底,像一陣細雨籠罩湖面,我竟聽得醉了。
「我前日夜觀星相,算出今日會有艷遇,已經等你許久了。」
「無恥。」
我艱難起身,回過頭,看見了一個亭亭玉立的綠衣少女,手持散發著藍色微光的凝水劍。我可能是餓過頭了,只覺得少女藏在雲里霧裡,任憑我如何努力也看不清楚她的容貌。
我剛想開口請少女吃飯,就見一道藍光向我的心臟飛來,在劍氣的引動之下,摘星峰頂的細雨不再溫柔,從各個方向直直向我襲來,擋住了我所有的退路。
我完全邁不動腳步,不是因為餓,也不是因為劍氣凜冽,水氣漫天,而是因為這驚艷絕倫的一劍來自於一位絕色少女。
「我們有婚約。」
「休得胡言!」
師父說得沒錯,我這人貌似忠良,實際上詭計多端,這不,五個字就救了自己一命。
還有可能成就一段姻緣。
劍氣停在了我的胸前,化成了一灘清水。
(八)
「小賊,你把話說清楚。」
「你今日前來,想必已經猜到教授你課業和劍法十四載的西席就是我的師父,也就是前幾日慘死仇家之手的揚州種馬,你不知道的是,師父其實是你的親生父親。」
少女面色蒼白,一言不發。
「每月月初,師父都會命我熬一碗補血氣的紅棗烏雞湯,然後不惜腳力地把剛熬好的湯向翠微湖的方向給師妹你送去。現在已是月初,你月事將近,我也給師父守了頭七,正準備給你熬湯去呢。」
「你就這麼肯定我是你的什麼師妹?」少女的聲音溫柔了好幾分。
「我們雖然不曾謀面,但我認得你手中這把劍,也在師父那見識過你剛才那招「空山細雨」,還有。。。」
「還有什麼?」
「還有師妹你眼裡藏著陽光,藏著月光,藏著一整條銀河的星光,像那偷偷下凡的瑤池仙女,初一見你,我就知道你定是名動江南的「翠微雨仙」。」
小時候師父罰我抄寫他的語錄,我厭惡極了,現在用時方很少。
「油嘴滑舌。」
「幾個月前,師妹你在太湖邊一劍擊傷了紅蓮聖女,為兄一直為沒能見識你的風采而感到遺憾。剛才你信手一揮,凝水氣為劍氣,不僅攪亂了四周氣流,也攪亂了師兄的心。」
(九)
「我們。。。我們真有婚約?」
「師父教了我十成的輕功,九成的鞭法,卻教了你九成半的輕功,十成的劍法,就是希望將來你家暴的時候,我沒有還手的能力,只有逃走的本事。」
「師,師兄,你叫什麼?」
「季墨,惜墨如金的墨,字存硯。」
「那我以後就叫你黑土師兄吧。」
「後來,我改名叫季默,默不作聲的默,字少言。」
「那我以後就叫你黑犬師兄吧。」
「今日見到你,我決定改名叫季陌,阡陌縱橫的陌,字無舊。」
「百耳師兄,你怎麼老改名?」
「跟師父學的,未請教師妹仙名?」
「阮棠。」
「阮棠。」我痴痴地念了一遍。
沒等我回過神,少女身形飄逸一動,已然御風而去。
佳人去,妙音存:「師兄,老師早已把十成輕功都教給我了,我看你還是不要做那採花俠了。」
赤裸裸的威脅,我喜歡。
我對著她的纖纖背影大聲喊道:「我就要做這天下第一等的採花俠,專門采你這朵海棠花。」
(十)
師父離世一個月後,我出了山谷,前往性福盟位於金陵城的總壇參加一年一度的元老會議。
我趕到的時候,總壇的議事廳里已經坐著五個人了。
二十齣頭的俊俏小哥是專門服務雲英未嫁女子(古時候的剩女)的苦無公子,擅長用暗器,負責春藥的研發工作。
三十歲不到的白嫩男子是喜好男色的鳳陰君,使的是龍龍雙劍,是用胭脂水粉的行家裡手。
看不出年齡的妖艷女子是專門勾引痴情男的白寡婦,用毒聖手,主管內地一十三省的青樓妓院。
四十歲左右的光頭大漢是鍾情於方外之人(尼姑,道姑,神婆,etc)的花和尚,稱手的兵器是伏魔棍,走南闖北的他負責採花盟的推廣。
年近六十的老頭是老當益壯的白頭翁,喜好新寡文君,一身功力全集中在他的手指之上,江湖人稱「靈犀指」,是聯盟的大管家。
同行是冤家,這一屋子的採花俠能夠和平相處全賴於他們的採花對象不怎麼重疊,師父以前採的都是富貴人家的美艷填房。
(十一)
我躲過了一針,一劍,一個妖媚的眼神,一棍,一指,穩穩噹噹地坐在了屬於師父的座位上。
「賢侄好俊的功夫,將來的成就只怕不在你的師父之下,敢問喜好?」
我知道他們問的是我採花的對象。
師父是嘉靖初年的狀元,強行霸佔了一青樓名妓後被政敵攻忤,一氣之下棄官為寇,這些年結交的都是文雅之士,就是在場看起來最粗莽的花和尚也是畫春宮圖的高手,我不由得文縐縐了起來:「吾不可。。。」
在場的五人都倒吸了一口氣:「無不可。。。」
「自古淫俠出少年,我們性福盟後繼有人,賢侄,我們共推你為我們新一任盟主。」
拜過我們聯盟的精神領袖,同時也是師父採花生涯的領路人,已經逝去二十年的桃花仙人,江南才子唐伯虎,我這就走馬上任了。
「盟主賢侄,今晚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出去採花?」
「一起?」
「當然是一起,我還記得,當年我們採花六俠一起去揚州知府家採花,我們五人才堪堪采了一次,你師父已經從知府的二房採到了七房,我們就送了他一個外號,揚州快馬。」
「先師輕功卓絕,採花的速度當然也不會差。」
五人看著我不似做偽的自豪樣,驚得啞口無言。
這事,難道不是越快越好?我在心中暗自疑惑道。
「盟主賢侄,看來你很有必要和我們去這一趟。」
「不了,不了,我怕師妹生氣。」
這下子,五人不再掩飾眼神里的失望,紛紛後悔讓我當這個盟主。
(十二)
嘉靖二十三年,我十九歲,初入江湖便引起了血雨腥風。
性福盟向全江湖發布了採花貼,貼上寫著:本盟新任盟主,姓季名漠,字漫沙,使雷鳴鞭,無不可。
最後這三個字惹怒了各方勢力,正派發出了意在剷除我這個武林敗類的英雄帖,魔派三十年來第一次動用了追殺聖火令,江南各府的巡檢司和南直隸的刑部衙門也都發出了捉拿我歸案的海捕文書。
我也向全盟發出了第一道盟主令:恪守本盟總綱,一犯去一掌,再犯卸一腿,三犯不留鞭。次日,我以元老會的名義發布了未成年人保護法:一犯不留鞭。
每月給棠兒熬好紅棗烏雞湯後,我便會巡視全國各地分會,遇到違反盟主令的採花俠絕不留情,三個月內就收集了兩千五百張手掌,三百四十條腿,也給二十七人指明了未來的道路:「傷好後,往北走,一直走,見到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時停下,興許還可以在那裡博一個前程。」
師父總說我心地太過善良,手段不夠狠辣,他怎會知道,我餓死過一次,就相當於在修羅場走了一回,心中早已沒有了仁慈。
(十三)
短短半年,我的威名傳遍大江南北,有人贊我萬家生佛,有人謗我亂世淫魔。我數著賣人偶雕像的分成紅利,才不管他們買回去是膜拜用,還是下詛咒用。
當然,我的工作也有很多不足的地方,比如,我無法辨識女客在喊「不要」的時候是拒絕還是迎合,因此誤傷了不少正直的採花俠。
「師妹,為了減少對採花俠們的誤傷,我急需一點歡好的經驗,你能不能幫我?」
棠兒一巴掌把我扇出了屋外。
另一日,我使了苦肉計。
「師妹,救救我,我不小心中了合歡散,半個時辰內必須和女子歡好。」
「師兄莫慌,我這裡有老師留下的解藥。」
「師妹,我腹中鼓聲大做,你給我吃的什麼?」
「甲七,丙九,辛四。」
「啊,那是瀉藥啊。」
(十四)
江湖風雲突變,一個使日月乾坤雙環的白衣少年從北往南,在四個月的時間內打殘了天下各大門派。
少林四大神僧坐化,武當七俠四死三傷,唐門主家丁口不留,漕幫長老會成員全部沉屍河底,紅蓮教教主和聖女生死不明,性福盟六大元老也只剩下我一個,連去南洋見識洋修女的花和尚也沒逃過一劫。
我一度懷疑白衣少年是朝廷中人,直到軍中神箭手一一被殺,錦衣衛千戶十不存一。
該來的終究來了,我收到了白衣少年的戰帖,約我半個月後在摘星峰頂決一生死。
「師兄,我不想你去。」
「棠兒,天下武林的命運繫於我一人之身,我怎可退縮?」
「那你有多大把握?」
「九成。」
「這麼高?」
「我有九成的把握回不來。」
「師兄,你別去。」
「我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只是可憐我存世一十九載,未嘗過人間極樂。」
「師兄,我願意。」
是夜,我和棠兒拜了天地,入了洞房。我食髓知味,折騰到了第二日的黃昏才下床。
「夫,夫君,趁天光未盡,你去練一回鞭法吧?」
「不是剛剛才練了一天一夜嗎?」
「不理你了。」
(十五)
決戰當天,我託人給在山上凍了一夜的白衣少年捎去了一副治風寒的葯和一封寫著「謝邀,沒空」的手寫信,自己則懷揣數千萬兩銀票和壯陽葯膳的全部配方,帶著棠兒遠遁太湖,過起了神仙眷侶般的隱居生活。
全文完。
p.s.忘記在文中給狗二收屍了,請諸位點贊超度它的亡魂。
鬧市中央早圍滿了一大群人,中間空地上一面彩旗迎風飄揚,眾人評頭論足,氣氛甚是熱烈。
不多時,一位中年漢子帶著一名少女走到了中央。
漢子先是向眾人抱拳,接著朗聲說道:
「在下山東人士,行走江湖多年,今日借寶地只因小女已到婚配年紀,尚不得良緣。
小女自幼習武,故而斗膽設此擂台。
久聞此地卧虎藏龍,高人輩出。
因此,在場的各位英雄,今日誰出的錢多,老夫就將小女許配與他!」
1.
陳涼的師父,一年只出現一天。
陳涼自幼痴迷武學,三歲就被爹娘託身到師父門下。六歲舞身法,八歲閱劍譜,十歲練刀兵。他覺得自己天賦異稟,是百年難遇的武學奇才,任督二脈通暢的像浩然大川。
等到陳涼十二歲那年,師父又在這年的七月一歸門。師父看著他在庭前把長劍甩的眼花繚亂,點著他的腦門說:「罷了。」
「師父,是我學成了么?」
「不」師父長嘆一聲,把他手裡的劍奪了過來,向地上一丟說:「你不適合學武。」
陳涼不悲也不喜,他沉下頭,雙手抱拳說:「恕弟子愚鈍。」
師父說:「你心思單純。我教你一門功法,讓你能在天下闖蕩。這功法無名無源,我只能給你介紹它的好處。」
陳涼垂下眼帘說:「謝師父指點。」
師父說:「修的此功後,可讓你身形挺拔,容貌英俊,財源廣進,逢凶化吉。」
陳涼點點頭,神情卻帶著幾分費解。
師父說:「全國各地都在抓壯丁充軍。你身上沒點自保的手藝,難道要跟應家殺到不死不休么?蠢。」
陳涼說:「可我自幼學武,不是為了保衛家國,又有何用?」
師父冷笑一聲說:「你連自己都保不了,還保國?」
2.
師父說自己活了百年有餘,可樣貌不過一個正當年的雲遊劍客,至多也就三十一二。他自稱「不動道人」,是「長生道人」和「清心道人」的大師兄,道法高明,武藝精湛。
陳涼問:「長生道人現居何處?」
師父說:「死了。」
「那清心道人呢?」
「是當朝丞相。」
除此之外,陳涼對師父連半點了解都沒了。只知道師父每年七月一會來找自己,無論自己在天涯海角。當天子時來,次日丑時走。準時准刻,不會多哪怕一息。
陳涼把這無名功法練到了三成,花了整整五年。師父執意讓他再練十年,練到大成之境再去闖蕩。
陳涼說:「師父,我今年十七,再練十年已近而立之年,還有什麼可闖蕩的。」
師父說:「不是。你再練多少年都相當於去江湖上送死,只是想讓我的徒兒多活兩年。」
陳涼說:「明白。可陳涼心意已決,還望師父成全。」
師父長嘆一聲,拍了拍陳涼的肩膀說:「那好。以後見了江湖人,遇了兵戎事,一定要記得少做。」
陳涼說:「您是想讓徒兒少做惡事?」
師父說:「豈止是惡事,善事也要少做。最好是不做事,免得惹人閑話,招來殺身之禍。天下這麼不太平,打的就是出頭鳥。我問你,路上遇見兵痞欺凌良家,怎麼辦?」
陳涼神情堅毅地說:「挺身而出。」
師父一記竹竿劈在他後背,跟他自小練功所受的刑罰別無二致:「愚!要視而不見。懂么?你學的那不叫武功,叫旁門左道。不是用來打打殺殺,是用來混日子討生活的。況且到今天才練的三成,頂多摸到個皮毛,怎容得你胡來?」
師父氣得身子直抖,繞著陳涼轉了三圈問:「我再問你,有丞相身邊的紅人路過這青崖鎮,你從那茶館裡飲茶出來正遇見,怎麼辦?」
陳涼麵無表情地答:「視而不見。」
又是一記竹竿凌厲。
「鈍!要極盡獻媚之能事,畢恭畢敬,滿眼歡喜!」師父呵道。
陳涼看的出心有不甘,卻沒發聲,只是默然神傷。
師父又嘆了一聲,語氣和緩下來說:「徒兒。我知道你心有不甘,可世道不是哪個人能說了算的。等你功法練到七成以上,到時候再行善行惡,也算不遲。在那之前,別多想。」
陳涼什麼都沒聽真切,偏偏記住了這句「別多想」。
陳涼點點頭答:「徒兒明白。只可惜我生來愚鈍,自從功法入了三成境以後未有寸進,辜負師父一片苦心。」
師父輕輕搖頭說:「罷了罷了。不必自責。初生牛犢,不聽訓誡也尚可理解。此後,你就謹記一點就行了。你生性單純,不近女色,可江湖上難免遇見些女子…」
陳涼說:「徒兒明白,定然不會沾染半分女色。」
師父說:「誤。將來你要遇見女子,一定親之近之,慕之好之。因為這世道不單單是男人的世道,更是女人的世道。」
陳涼雙眸茫然,卻還是沉聲道:「曉得了。」
師父把一沓銀票在桌上一拍說:「這些銀票你拿著,闖江湖總歸要用的。」
接過銀票的陳涼十七歲,胸里還揣了半個天下。
3.
陳涼來到青崖鎮的第一天,真的遇見了不平之事。幾個兇惡模樣的地痞,扛著衣著光鮮的一位女子。女子樣貌算的上出塵絕艷,想必是哪位富紳的千金。
這女子還在奮力掙扎,時不時傳出幾聲悲切的呼號。陳涼巧是在幾丈開外路過無人的槐林,聽見女子叫嚷,便靠過來撞見這一幕。
女子向陳涼投過一陣苦苦哀求的眼神,陳涼本想拔刀相助。
但他一下子想到師父的訓誡,又想到,自己根本沒有刀,談何拔刀相助。最為關鍵的是,那幾個地痞人高馬大,虎背熊腰,還帶著不知從哪裡掠來的精鐵官刀,自己一看就不是對手。
「不是對手,還要去當對手,就不是英武了,是蠢。」
這是師父的話,陳涼還記得真切。
但陳涼的腦筋轉不過來了,他依稀記得師父還說過要親近女子,可在這種情況下親近,無異於自尋死路。
陳涼內心在角斗,身體卻已經先一步僵住,他只能看著那幫大漢架著女子漸行漸遠,女子的眼神愈發絕望。
等到女子的眼神冰涼的時候,陳涼突然忍不住了,不知從哪來的一股戾氣湧上腦門,他大呵道:「住手!」
陳涼本以為走了這麼遠,那幫人應該聽不見的。結果十丈多開外的一幫糙漢子,就像是長了順風耳一般機靈,盡皆回過頭來,飛也似地跑到陳涼身前問:「是你小子在叫嚷?」
陳涼心一冷,想不出任何退路。正欲萬念俱灰之際,丹田湧上一股熱氣,那是修鍊那無名功法之時才有的熱流。一時間陳涼渾身發燙,不知怎地感覺熱氣都在往右手的掌心涌。不消半刻,感覺右手攥著一塊沉甸甸的疙瘩。
他不解,抬起手細細端詳,還沒等看個真切,面前的黑大漢便奪過來罵道:「雜碎!你他娘的看啥呢?」
黑大漢抬起那東西看了一眼,嚇得癱坐在地上。
「這是貨真價實的鑄金腰牌,天下只此四塊!」
陳涼滿頭霧水,所謂鑄金腰牌是聖上貼身御衛所佩戴的腰牌,聽聞整個朝內屈指可數。可這腰牌怎會出現在自己手上?
「小妹…這人物可惹不得。」黑大漢低聲道。
女子一聽,從大漢的肩上翻身下來,全然沒有剛才的纖弱無助,身形輕靈又迅捷。她奪過那腰牌道:「沒見識的東西!拿來我看看。」
女子皺著眉看了片刻,把剛剛臉上所有的神情都一掃而空,轉而滿眼歡喜道:「這位大人,小女子與幾位兄長玩鬧,不知大人路過此地,還請見諒。」
陳涼這才明白,女子竟是與這幾位大漢串通好的,在這槐林里演一齣戲碼,來設計路見不平的俠士。拿女子的哀嚎當餌,讓仗義之士上鉤,再把中計之人的錢財洗劫一空。
陳涼心中一陣惱火,但身體卻不受控制,那股熱流牽著他的四肢百骸,口鼻耳目。他動彈不得,也控制不了自己的發聲。
在功法控制下的「陳涼」冷笑一聲道:「你們幾位壯漢的齷齪詭計我不管,這標緻的美人,我可放不下。幾位不想被充軍,美人也定然不想去當淘米的苦力。不如讓美人跟我走一趟,咱們恩怨兩清。」
女子一陣羞惱,卻被幾位大漢制住。
「小妹…任性不得。哥哥幾位充軍發落還好,你要是進了宮,指不定吃什麼大苦頭嘍!」
「陳涼」一手攥過腰牌,信手別在腰間道:「各位還請深思,免得我在皇上面前說各位的閑話。」
女子和大漢權衡了半個時辰,最終,那女子還是忿忿地跟了陳涼,陳涼則是始終不懷好意地笑著。
4.
陳涼很快就不笑了,熱流從身上一去,功法的副作用立竿見影,他冷的瑟瑟發抖。
「我叫溫諾,是…大人,你沒事吧。」女子說這話的時候,臉上半點關切的意思都沒有。
陳涼在牆角冷的站不起身,他只知道這位叫溫諾的女子沒準內心對自己恨之入骨。
但陳涼還記得師父的訓誡,好不容易有一個見到女子的機會,總不能忘了師父說的「親之近之,慕之好之。」
陳涼說:「我沒事,就是冷。你能不能靠我近點。」
這大概就是師父說的近之。
溫諾說:「大人願女子做什麼,小女子做便是了。」說完,她就安靜地靠著陳涼肩膀坐下。
陳涼想說實話了,功法可以讓他容貌成熟,身材挺拔,是有二十七八的樣子。但是他心底里還是個十七歲的孩子,跟溫諾一般年紀。
他根本沒從師父那學過撒謊。
陳涼說:「我不是什麼大人,只是一介匹夫。」
溫諾說:「大人說笑了。」
陳涼說:「我真不是什麼大人。我那牌子是假的,是我胡弄的。」
溫諾輕笑一聲說:「大人何必揶揄小女至此。那腰牌上有聖上親手鐫下的鑄印,天下無人不識。這印工藝極繁,做法奇詭,想要仿製,難如登天。」
陳涼百口莫辯,只好說:「姑娘,我無意讓你跟我。我現在還你自由身,你想去哪裡便去吧。」
溫諾搖頭說:「大人不必設法驗我衷心。怕是我這邊一走,那邊我兄長都要盡皆被抓起發落了吧。小女雖乾的勾當不恥,可人如其名,還是分外重諾。」
陳涼自知解釋不清,全身又酸麻陰冷,只好說:「算了算了。姑娘扶我起來,在這裡呆著也不是辦法。」
溫諾攙起陳涼,一路上遇見了一些囂張跋扈的兵痞,還有意圖對溫諾不軌的綠林草莽,都讓陳涼的一張腰牌嚇退了。
陳涼漸漸知道了這張腰牌的好處,也算自己沒白受這身體陰寒之苦。
可陳涼還是不知道,這功法到底用處幾何。
兩人找了間茶館坐下,等到陳涼掏出一大把的銀票,換了碎銀子,吃上一盞茶的時候,溫諾更加確信陳涼是宮中的大人物。
「大人若非皇前御衛,出手何以如斯闊綽?」
陳涼苦笑道:「這盞茶才二錢銀子。我掏出銀票又沒花,談何出手闊綽。」
「大人身攜巨資仍不避嫌,定是有武藝傍身。」
陳涼說:「成。溫姑娘我就一個要求,你叫我真名陳涼就是了,不要張口一個大人,閉口一個大人。」
溫諾說:「陳涼。」
陳涼說:「是。」
溫諾別過頭說:「陳涼我想吃東西。」
陳涼說:「姑娘,你這毛病是一叫我真名就熟絡了啊。」
溫諾正色道:「大人教訓的是。」
陳涼知道,只要那個來路不明的腰牌還在自己身上一天,溫諾就不可能對自己沒了戒心。可他雖然呆,卻永遠不傻。這腰牌的好,他心裡明朗的很。
陳涼看了看神情忐忑的溫諾,說:「姑娘不必憂心,我沒惡意。只是有兩三事想問問,姑娘你生的標緻,何苦跟著糙漢子干那下三濫的勾當。」
溫諾轉過頭來,苦笑一聲說:「大人…怪我嘴拙。陳涼,不是人人都像您身居高位,衣食無憂的。世道不好,總得有法子討生活。」
陳涼說:「何不找個人家嫁了?」
溫諾說:「正是找不到人家。」
陳涼不知道怎麼搭話了,但是師父讓他對女子親之近之的教誨還在他腦海里縈繞。
他喝了幾口熱茶暖了暖身子,感覺狀態恢復了大半,細細一按自己的靜脈,驚覺自己的功法已經默然到了四重境。
莫非,這功法是愈用愈強,與日精進?
陳涼還未想透,溫諾突然打斷他說:「陳涼能否細說說應家二皇子的事?」
陳涼一臉茫然,不知從何談起。
溫諾說:「不必裝傻。青崖鎮傳的滿城風雨,說是二皇子應天明已經帶著應家精銳入境,為的是跟邊外的應家軍裡應外合,不出三日就要途徑青崖鎮。」
陳涼說:「我說了我不是什麼朝中人物,對此事當然全然不知。」
溫諾輕嘆說:「你不願提也罷,這事本也不該跟我這等尋常百姓講起。只望到時能帶小女逢凶化吉。」
陳涼說:「我要真是什麼達官顯貴,第一件事就是把你這個消息告知全城,讓百姓該走的走,該逃的逃。」
溫諾說:「我沒有陳大人這麼寬闊的胸襟,懷不了那麼廣的天下。」
5.
陳涼和溫諾找了間客棧住了兩日,當看見陳涼訂了兩間房,要兩人分別住下的時候,溫諾又驚又喜道:「想不到大人竟非色慾熏心之徒。」
陳涼本想著辯解幾句,但是作罷了。
他一直沒想通,師父說的「親之,慕之和好之」到底是什麼,近之倒算是好理解一些,剩下的,是如何再也弄不懂了。
而且,之前丹田湧出來的那股熱流,也甚是不明朗。
陳涼試著按照先前學習的步序在經絡里引導那熱浪,卻引得雙手發燙,在盆里盥洗了兩刻多,弄出整整一盆沸水。
他想著,要物盡其用。
陳涼一邊用這盆熱水洗腳,一邊默念著師父的教誨。
師父說,遇見權貴不能視而不見。應家的二皇子應天明在天下舉足輕重,就更不能坐視不理。
陳涼想通了,就在這裡,等著應家的兵馬來。若想報國,只此一舉。
師父教了他道理,卻忘了教他第二根腦筋。
溫諾卻想不通,她問:「陳涼,這幾日要幹什麼?」
陳涼說:「等。」
溫諾問:「莫非聖上已得知消息,特意派陳大人來此埋伏?」
陳涼一時間找不到更好的託詞,只好順著說:「正是。」
溫諾恍然大悟般,長舒一口氣說:「我說為何京師兵馬毫無動靜,還以為聖上疏忽大意,原來已是早有準備。」
溫諾若有若無地打量著陳涼問:「只是有一點好奇,聽聞御衛所修的武功都氣息厚重,腳步沉穩,聲如洪鐘,筋骨剛勁。陳大人卻只似一富家公子,眉眼倒是生的俊朗,偏偏不像習武之人。」
陳涼搖頭說:「溫姑娘,我現在說我不是御衛,你信么?」
溫諾輕笑說:「定然不信,大人定是修鍊了什麼密不外傳的功法,若是不想告訴小女也無妨。」
她背過身去,就要下樓。
陳涼聽了一怔說,想是這時應該跟姑娘「好之」,便從腦海里搜颳了些師父嘟囔過的那些東西,開始胡扯一通:「溫姑娘,我修鍊的是不動歸西大法。」
溫諾一陣發矇,她不解地問:「溫諾行了江湖十幾年,還真從未聽說這不動歸西大法。想必應是玄妙萬分吧。」
陳涼說:「正是。此功練到一重,外剛內柔,剛柔並濟,可修武極。練到九重,則是驚雷四布,風起雲湧,不動則已,動則歸西。」
陳涼光顧著這話的氣勢,還沒反應過來功法到底是讓自己歸西還是什麼歸西,溫諾卻一臉驚詫嘆服,自愧弗如。
「未曾想竟有如此功法…」
陳涼輕輕拍了溫諾的肩,故作淡然地走下去吃茶。
喝著這盞溫熱的龍井,溫諾在一旁問:「陳涼,你幾日來對我無求無欲,也不呼來喝去…」
陳涼想,師父可沒講過善待女流也是錯。
溫諾說:「莫非大人相中了我的根骨,要教武學於我?」
陳涼愣住了。他不會武功,但說出來溫諾定然也不會信。他就只有拳拳報國之心,還不能當飯吃。
能當飯吃的,既不是忠肝義膽,也不是蓋世武學,而是他身上的銀票。
陳涼說:「還不到時候。」
溫諾感激涕零,這個姑娘把學武看得恨不得比命重,她說:「謝大人成全。」
陳涼費解地問:「姑娘,你一介女流,也沒有濟世之心,何苦練武呢?」
溫諾眉頭微皺答:「難道不報國不濟世,不為天下百姓黎民蒼生,就不能學武了么?」
陳涼答不出了,他心裡思思念念的都是懷著天下的熱忱,光想著怎麼救萬民於水火,還沒考慮過溫諾這種純粹的習武者。
陳涼轉念一想,自己口口聲聲為了青崖鎮百姓。可要是應天明真帶著兵馬來了青崖鎮,都是應家最驍勇的精銳,外加應天明更是聲名顯赫的一代戰將,自己不過是草莽匹夫,如何抵擋?
但師父的話猶在耳畔,告訴他,「在那之前,別多想」。
別多想,陳涼就不想了。
6.
陳涼給溫諾買了身新衣裳。之前溫諾的衣服雖是華美,卻太過招搖乍眼。新添置的這件,雖不出眾,也算合貼。
陳涼說:「我之前看你穿的花枝招展,還以為是富貴人家。」
溫諾說:「只有那衣裳富貴罷了,還是各位長兄湊錢出的一件。」
陳涼問:「你爹娘呢?」
溫諾說:「我爹娘早早就不見了蹤跡,否則溫諾也不會淪落到四處討生活。」
陳涼弄不懂,天下找不到爹娘的人怎麼這麼多?莫非生兒育女是件折壽的煞事,但凡生了兒女的夫妻都雙雙早亡?
溫諾說:「現在我看得出,陳大人也許是好心人。」
陳涼心裡道,整天好吃好喝伺候著,吃穿用度沒一點虧待的。到現在這個份兒上,還只能說個「許是好心人。」
陳涼倏然間聽見殺喊聲,回身看見街角幾位漢子追著一位秀氣的書生廝打。
一打聽才知道,青崖鎮本就是邊塞重鎮,今早更是有京師進駐,嚴查一切嫌疑人等。這書生巧是路過此地,拿不出身憑,被逮個正著。
溫諾說:「看來聖上把應天明的風聲當成了頭等大事,派了大人當先鋒,還要再來京師進駐以防萬一。這種打扮的書生,評書里聽得多了,多半都是喬裝打扮的刺客。長相越是文秀,行蹤就越是可疑。」
陳涼說:「可我一眼看過去,那箱籠里裝的都是書卷。再說哪有刺客這麼蠢,被打的鼻青臉腫都不知道跑。」
溫諾說:「這更說明他演繹之嫻熟,用心之兇險,大人更是要小心啊。」
陳涼眼看著書生的叫喊越來越輕,掙扎越來越弱說:「這哪成,這書生馬上就要被打死了。就算真是刺客,也沒有直接打死的道理啊。」
陳涼走到那群兵士的身後,大喊道:「別打了!」
沒人理他,甚至有幾位打的愈發賣力起來。
一旁的溫諾神色不安,死死地扯著陳涼的衣襟。陳涼又放聲喊道:「別打了!」
陳涼看他們不為所動,惱怒之下丹田又湧上一股熱流,順著四肢百骸向左右手的脈門而行。
那熱流頂在左右脈門上,燙的陳涼刺痛。只聽一聲爆響,倏然間從兩袖間飄出幾百張銀票,嘩啦啦像雪花一般向人群飄去。
這幫連軍餉都吃不飽的兵痞哪裡還顧得上什麼嫌疑人等,全都一鬨而散開始搶錢。
不單單是剛剛打書生的漢子,周圍的街坊鄰居掌柜的,食客住客走街串巷的,全都蜂擁而上。
凡是陳涼能看見的人,幾乎全都如猛虎尋食。
只有溫諾沒動。
陳涼身子突然一陣熱流湧上來,他感覺身骨快不是自己的了。他問:「溫姑娘不去拿銀票?」
溫諾說:「我好財。但陳大人的錢,我不搶。」
陳涼勉強笑著說:「沒想到姑娘如此高風亮節。」
溫諾說:「不是。我知道陳大人心善,不用搶也不會虧待溫諾的。」
陳涼不知道該不該誇這姑娘,但總歸是從話里聽出了誠意。
陳涼說:「溫姑娘,不要把這銀票想的理所當然了。我也不知道著銀票是從何而來的。」
溫諾說:「放心,我定然對此事守口如瓶。」
此事?什麼事?該不會溫諾以為自己總能變出一大把銀票吧?陳涼感覺脊背冰涼,他恍然想起了自己原本的意願,指著那書生說:「溫諾,快去救那書生。」
說完,他感覺那股熱流湧上腦海,他全身動彈不得。眼前一黑,像是墮入夜幕。
7.
陳涼醒來的時候,溫諾正在一旁擰毛巾。
溫諾問:「你醒了?」
陳涼警覺時辰不對,連忙坐起問:「我睡了多久了?」
溫諾說:「你當街突然站住不動。那幫兵痞開始要在你身上搶錢。我抱著書生騰不開身段,差點也要遭人欺凌。結果你突然爆呵而起,半睡半醒般護著我走了半里多。」
護著溫諾?自己連半點武功都沒學過,醒著的時候都未必能斗得過一隻鵝,更別提暈過去了,怎麼護著別人?
陳涼問:「然後呢?」
溫諾說:「然後突然你的腰牌就掉到地上了,眾人一鬨而散。你睡了整整兩天兩夜,書生的傷重,現在還沒醒。」
陳涼的確感覺渾身酸澀難當,像是剛剛傷筋動骨。他揉著精明穴,半點都回憶不起來。
溫諾說:「現在城裡傳的風言風語,說是什麼有『笑面書生』開卷殺人,提筆斷魂,是應天明的貼身護衛。來到這青崖鎮里,搶了三萬兩銀票,還殺了一位大內御衛。」
陳涼聽得雲里霧裡道:「這都扯到南天門了。什麼笑面書生,什麼大內御衛。那書生就是個平凡書生,那三萬兩銀票是我掉的,那御衛腰牌也是我胡弄的。」
溫諾輕嘆說:「開始只是說有書生被打,街上飄銀票。那幫老兵油子為了把自己搶銀票的事兒說的乾淨,把一籃子事都推到書生身上,然後就越傳越離譜。」
陳涼怒道:「離譜也得有譜可離啊。什麼開卷殺人,提筆斷魂。他怎麼不說書生吟詩吟出天雷地火啊?」
溫諾說:「總之這事一出,現在鎮上的兵馬比以往又多了三倍,整個京師幾乎搬空了都駐到青崖鎮附近。」
溫諾幫陳涼把身子放平,把被子蓋好說:「你先睡吧。什麼事以後再談。」
說著話的時候,溫諾的眉目里溫情脈脈,流著暖光。
陳涼又不懂了,溫諾對自己,幾時這麼暖過?
難道只因為,自己在昏沉沉間,護著了這姑娘?所以值得這姑娘傾了心意?
他想不透了,但師父告訴他,別多想。
他還是沒接著想。
又過了六七日,陳涼已經和緩如初了。可那書生卻終是保不住了,在一個夜裡被從郎中家裡掠走。
陳涼問:「書生知道發生何事了么?」
溫諾說:「想必是知道的。我最後一次見他時,他還萬謝陳大人救命之恩。我只怕他若真不是刺客,若真是一介書生,受了那麼重的傷,現在又免不了一陣拷打……」
陳涼說:「什麼叫『若真是書生』?他就是個路過的可憐書生。我不信天下有那麼多狡詐之徒,還都讓我陳涼撞見了。」
溫諾說:「陳涼不信,可天下人都信。」
陳涼問:「你也信那書生是惡人?」
溫諾說:「陳涼不信,我也不信。」
陳涼說:「那好。你我就在這裡等著應天明來,跟京師一起等。只有那應天明來了,才能給書生一個清白。應天明不來,我這輩子都不走。我連一個窮書生都救不下,還救什麼天下。」
溫諾垂下眼帘說:「你不走,我不走。」
8.
陳涼就在青崖鎮等,開始找客棧等。等了幾個月,又用銀兩在寒山鎮辦了家業,接著等。
他的功法也在突飛猛進,就是再罕有,再精巧,再奇淫的東西也弄的出來。不要說是小小銀票,就是九天靈芝也能轉手弄出兩三根。但每次發功之後,往往會身體脫控幾個時辰,且而後的數日,都虛冷無比。
他每天都在盼著應天明的兵馬踏過青崖鎮的長坡衝殺進來,但沒有。
然後陳涼突然不寒而慄:若是應天明就這麼不來了,怎麼辦?
書生日日夜夜,指不定在哪裡被嚴刑逼供。自己歲歲年年,再也離不了這青崖鎮。
他轉念又想,自己借著這功法,吃穿不愁,榮華富貴,還有一個年輕貌美的溫諾死心塌地的跟著,到底為何要死死糾纏這天下?就算應天明不來,又能如何?
這次他忍不住多想了,師父的勸也沒用了。
陳涼想了一月又一月,想到來年的時候,不想了。
因為溫諾有身孕了。
陳涼發懵了,溫諾天天跟著自己,想讓溫諾紅杏出牆,陳涼自己都不信。
然後陳涼才知道,溫諾的確沒有紅杏出牆,紅杏就長在牆裡。那天救了書生,半睡半醒的陳涼突然獸性大發,雲雨於荒草之上。
荒草之上,就懷上了。
陳涼之前的相貌不好評說,但練了功法之後的陳涼肯定算得上是分外俊朗。這樣跟溫諾相合,倒也算般配。
陳涼連後悔的機會都沒有,溫諾的事就成定局了。生米不但煮成了熟飯,都已經快糊了。自己的骨肉,陳涼當然是歡喜的。
陳涼這時才恍然大悟:無論如何,這樣總算是應了師父說的「親之近之」了吧,都這個份了,還能怎麼親近。
陳涼安心下來了,忙著照顧溫諾飲食起居。
可青崖鎮安心不下來了,一時間全國的各地的守備軍,備操軍傾巢而出,在這裡大興土木,招兵買馬。邊陲小鎮轉眼之間興旺起來,不出五年大概就要成為西北第一重鎮。
陳涼覺得他報國了,而且明顯報國有門。青崖鎮能有今天的繁榮,不能說是陳涼功勞,卻也相當於陳涼一手促成了。
陳涼覺得已經可以了,足夠了。青崖鎮肯定不會倒了,就算整個大甄朝倒了,青崖鎮都不會倒。
青崖鎮固若金湯,鑄成了銅牆鐵壁。應天明來了,大概也是自尋死路。
他覺得最對不起的就是那書生。
聽聞那書生被嚴刑逼供下,最終奈不住了,招供了一堆有的沒的,就被當街凌遲了。打上了應天明的印子,死了也沒能翻身。
不能翻身,就只能被濃墨點在紙上,寫成反賊。
街上都傳抓住這位「笑面書生」的是位大俠,坊間更是有著一位相貌俊朗,身姿偉岸,出手闊綽的巨俠佳話。
目光都指在陳涼身上,把他蓋滿。陳涼全然被當成了這位巨俠。青崖鎮的輝煌,不能沒有一個立在城牆上的標杆。他們需要一位英雄,需要一位蓋世豪俠。
而陳涼知道,就算他不是小人,也絕對配不上俠字。
9.
又是一年七月一,師父踩著陳家大宅的房檐。
陳涼百感交集說:「師父,你終於回來了。」
師父輕笑說:「徒兒,你這功法,已經有八成境了。」
陳涼說:「還多謝師父提點。」
師父說:「你聽說昨夜的大事了么?」
陳涼問:「什麼大事?」
師父說:「應家的兵馬沿著水路,從東南奇襲。甄國的兵馬全壓在西北,一時間守備空虛,被一路打到京都。」
陳涼身子止不住的發抖。
他一愣,頭皮一陣麻。無名火燒的他五臟六腑都在翻騰,功法不受控制的在經脈間運行。一股熱浪從丹田向上涌,一直竄到掌心裡。
他掌心發燙,燒的火紅,不覺竟摸到了溫潤的玉感。
師父從房檐上跳下,拍了拍陳涼的肩膀說:「傻徒兒,你知道你練的功是什麼么?」
陳涼獃滯地搖頭。
師父說:「你練的功,叫『欲』。只有無欲之人才練得,此功練的愈是盛,欲便越強。這功不單可以煉欲,更可以滿足欲。」
師父問:「你看看,你手裡的是什麼?」
陳涼僵硬地低頭,看見右手死死地攥著大甄朝的傳國玉璽。
師父說:「你欲權,便得權。你欲財,便得財。你欲女人,便得女人。你欲天下,便得天下。」
陳涼一膝跪在地上,他沉聲問:「敢問師父姓名?」
師父輕輕從他手裡接過玉璽,長嘆一聲說:「徒兒,你做的夠好了。像你這麼純的人,太少了。我養了你十幾年,不是為了給甄國養一位將軍,而是為了給應家養一位英雄。」
「現在,你不單單是應家的英雄,整個青崖鎮,乃至整個天下,都當你是英雄。」
師父輕聲說:「老夫姓應名自笑,是應天明之父。我替應家謝了你調了幾十萬兵馬,謝了你的玉璽。」
陳涼的功法恍然間已至大成境,他全身滾燙,抬起頭來,師父已經不見蹤跡。
身後,溫諾傳來細若遊絲的問聲:「夫君?你在同誰講話?」
陳涼把骨節按的發響,他回過頭柔聲說:「沒事。我的師父思念我,特來看我了。你身骨弱,少說點話。」
溫諾問:「是教你不動歸西大法的師父么?」
陳涼笑著說:「我倒真的希望有能讓不動歸西的大法。」
溫諾似懂非懂,她摸著自己的肚子,滿眼柔情地問:「夫君,你剛剛說給孩兒起的名字,想好了么?」
陳涼說:「想好了。我這樣的人,不配讓孩子跟我的姓。我把我的名字給他,他要完成我未竟的事。」
陳涼用炙熱的食指在溫諾手心上寫著兩個字,那是屬於他們孩子的名字。
溫良。
完。
素雲在灶台燒飯時,聽到外面有人喊:「掌柜的,要柴不要?」正在前堂算賬的父親聽了,便撂下賬本,去看那人的柴,問他要多少錢。
素雲一邊燒火一邊探著身子打量那人,見他打扮有些奇怪。他三十多歲年紀,身上髒兮兮的,蓬頭垢面,肩上挑著一擔柴,看起來該是個賣柴的山民。可他腰裡掛的卻不是柴刀,而是一柄鐵劍,倒像一個行走江湖的俠客。可素雲印象中的俠客都是頤指氣使,趾高氣昂的,哪有像他這般說話客客氣氣,靠賣柴為生的俠客?
素雲正納悶時,他已和父親談好了價錢,放下柴,收了八十文錢離開了。
這之後,那人每天都往家裡送一擔柴來。素雲家是開客棧的,每天做飯都要燒許多柴。父親按照以往買別人柴的價錢,每天付他八十文,後來見他送的柴又多又好,便漲到一百文。八十文時他沒有計較,漲到一百文他也沒說什麼,對此絲毫不以為意的樣子。父親問起他的名字,他說他姓沈,名叫沈二。
沈二送柴過來通常是在黃昏時分,送完柴,收了錢,便就近在店裡吃飯,每天吃的幾乎都是一樣的東西:一碗陽春麵,一碟蠶豆,外加一壺高粱酒。他面吃得很快,一大碗面,「咕嚕咕嚕」三口五口便吃完了;酒卻喝得很慢,吃一顆蠶豆,喝一口酒,有時直喝到夜深才離開。
客棧開在鎮子東頭,招牌上寫的是「同祥客棧」四個字。說是客棧,其實少有人來住店,因為位置偏僻,而且店很小。房子有兩層,除了樓上自家的住房,便只剩下樓下四間作為客房,其中一間還放滿了雜物。
店裡的收入全靠賣酒和菜。店裡雇了兩個夥計,在後廚燒菜。素雲和父親則在前堂,父親收錢,素雲上菜。素雲十二歲,漸漸出落的有些模樣,在前堂走來走去,開始招惹起男人的目光來。父親將一切看在眼裡,心裡不免發愁,但父親沒有辦法,店裡的收入實在不夠再多雇一個夥計了。
來店裡吃飯的大多是附近的街坊,常來的有旁邊米店的三個夥計,街東頭銀器店的老闆和學徒,陳記綢緞莊的老掌柜和少掌柜,再有就是街北的痞子阿三,以及不久前剛來這裡的沈二。
沈二總是獨自坐最裡面的一張桌子,劍取下放在桌上,一邊喝酒一邊漫不經心地瞧著眾人聊天,自己卻從不插話。大家起初見他身上帶著劍,都有些怕他,但時間長了,見他說話很和氣,也就放下心來。有人和他打趣說:「沈二,你一個砍柴的,卻帶著一把劍,怕不是哪裡撿來的吧?」也有說:「這劍從沒見你拔出來過,說不準是把竹劍木劍,或是一把早就銹爛了的鐵劍,不過是帶在身上裝裝樣子的吧?」沈二隻是笑,從來不分辯。
素雲不知道為什麼,對沈二頗有好感,給他上酒時總是打得很滿。按理說沈二渾身髒兮兮的,素雲該討厭他才是。或許是因為沈二送來的柴很多,素雲因此能夠常常洗澡。以前父親十天半個月才准素雲洗一次澡,父親總是說:「你洗澡那麼勤幹什麼?店裡的柴要用來燒菜,哪有那麼多柴給你燒水洗澡?你爹我一個月不洗一次澡不照樣活的好好的?」現在柴每天都有富餘,父親便不再說什麼。又或許是因為每次給沈二上菜,沈二都會對她說一聲「多謝」。店裡的人大多不拿她這個小丫頭當回事,只有沈二和街上的乞丐傻蛋兒會對她說謝謝。
素雲每天都會把店裡的剩飯剩菜收起來,等傻蛋兒來時便交給他。傻蛋兒總是傻呵呵地笑著對她說:「謝謝大小姐……謝謝大小姐……」素雲說:「我是哪門子的大小姐呀,我不過是個給人端酒上菜的小丫頭罷了。」但說了幾次,傻蛋仍舊如故,素雲也就只好隨他去了。素雲喜歡坐在門外的台階上,看著傻蛋兒吃飯。傻蛋兒一邊吃一邊不時抬起頭來沖著素雲傻笑,彷彿能吃一頓飽飯便是天底下最開心的事了。
這天,痞子阿三在店裡吃飯時喝多了酒,素雲給他上酒時,阿三在她手上摸了一把,並且醉醺醺地對她說道:「雲兒越長越……好看了,等再過幾年……嫁給我做……做老婆吧?」說完還打了個臭氣熏天的酒嗝。素雲氣的把酒壺摔在桌上,朝他啐了一口,罵道:「嫁個屁!想女人了回家摸你娘的腚去!」說完氣沖沖地走開了。店裡吃飯的人聽了全都哈哈大笑。素雲知道阿三二十好幾了還窮的娶不上媳婦兒,還知道他娘守寡多年,風流成性,跟鎮上好幾個男人糾纏不清。
阿三臊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他在素雲這裡丟了面子,便想在別處找回來。一回頭看見沈二,便晃晃悠悠地走過去,用手拄著桌角道:「沈二,你這劍到底是真是假,給老子瞧瞧!」沈二自顧自地喝酒,並不搭理他。阿三怒道:「老子要瞧瞧你的劍,聽到沒有?」說著伸手就去拿桌上的劍。沈二一把將劍按住,冷眼看著阿三道:「你真的想看?」阿三被他冰冷的目光看得心裡發毛,但還是強撐著道:「這個……自然,有種的你就拔出劍來給我看看……」
他話還未說完,沈二已經刷的拔出劍來,大家只看到白光一閃,沈二又已經刷的把劍插回鞘中,這兩下動作當真比閃電還要快。阿三正不明所以,想問沈二搞什麼鬼,忽然感覺腰帶一松,褲子已經掉了下來。有人說道:「阿三,沒想到你小子還穿了條花褲衩呢!」眾人哄堂大笑,笑完安靜下來,對沈二遂起了敬畏之心,以後再不敢和他開玩笑。
這天晚上,沈二又是最後一個離開,正要走,父親把他叫住,和他攀談起來。父親問他:「沈兄弟,你不是咱們本地人吧?」沈二道:「我是淮南人,前些日子才來到此地。」父親又問:「那不知沈兄弟現在住在哪裡?」沈二道:「暫時借住在西山的菩提寺。」父親吃了一驚,道:「唉呀,菩提寺離這兒有幾十里呢!你現在走,回去怕都得三更了吧?天這樣黑,山路又難行!」沈二笑道:「不要緊的,我膽子大,路也走得熟了。」父親道:「那也太不方便了!我這後院有間放雜物的空屋,兄弟若不嫌棄不如就在這兒住下吧,雖說有些亂,但至少可免了兄弟往來奔波之苦。」沈二想了想,笑道:「如此就多謝了,房錢就從我每日的柴錢里扣好了。」父親連忙擺手:「怎麼好收兄弟的錢,閑著也是閑著,兄弟就不要客氣了。」沈二笑了笑,沒再說什麼。
素雲幫沈二收拾完屋子,回到樓上,見父親正在房裡泡腳,便走進去埋怨他小器。父親抬了抬眉毛,問道:「我哪裡小器了?」素雲道:「那三間客房空著也是空著,幹嘛讓人住那放東西的柴房?」父親氣得山羊鬍子都翹了起來,道:「柴房不是房么?我又不收他錢?咱們開的是客棧,房間總得預備著。何況若是讓他住那客房,就算我不收他錢,他也不好白住的!」素雲見父親說的有些道理,也就沒再爭辯,朝他吐了吐舌頭,回房去了。
這之後,沈二便在家裡住下。他總是起得很晚,常常要到日上三竿才起床,中午吃了飯便拿上鐵劍,扛上一根扁擔去西山,傍晚時挑著一擔柴回來。素雲十分吃驚,她以前乘了驢車去西山的菩提寺燒香,早上出發,傍晚才能趕回來。沈二往返卻只需半日,況且還是步行,況且還要打滿滿一擔柴。沈二打了柴回來,仍舊坐最裡面的那張桌子喝酒,仍舊只要一碗陽春麵,一碟蠶豆,一壺高粱酒,喝完酒回屋睡下,仍舊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起。素雲很好奇,沈二為什麼每天都起那麼晚呢,莫非他晚上都不睡覺,躺在床上望著天空數星星嗎?
這天晚上素雲睡不著覺,又在想沈二的事,想著想著乾脆悄悄地下樓,來到沈二屋前,從窗戶向里望去。屋裡是空的,沈二不在床上,也不在其他任何地方。素雲呆愣半晌,正要回房睡覺,忽然聽到牆外有動靜,緊接著一個黑影從牆頭一躍跳到地上。是沈二。
沈二從腰上取下佩劍,正要回屋,忽然感到身後有人,一回頭見素雲正站在月光下靜靜地看著他。素雲穿一件月白色貼身睡裙,這睡裙十分單薄,沒有白日里穿的衣裳寬大,越發顯得她身量細長。長發從她頭頂披散下來,直到腰際,在皎潔的月光下顯得又黑又密。
沈二愣了一下,沒有說話,轉身就要進屋。素雲叫住他道:「喂,你大晚上的不睡覺,跑到外面做什麼?」沈二笑道:「我又不是沒有名字,幹嘛整天『喂喂』的?」素雲的確從未叫過他名字,素雲總是對他說「喂,這是你的柴錢。」「喂,你要的高粱酒!」「喂,天涼了,給你加床棉被。」
素雲道:「你這名字又不是真的,我幹嘛要叫?」沈二一怔,反問道:「你怎麼知道不是真的?」素雲道:「我就是知道!」沈二笑了笑,沒有再分辯。素雲接著道:「你還沒回答我呢,你大半夜的跑出去做什麼了?」沈二笑道:「你說我去做什麼了?」素雲眼睛轉了一轉,正色道:「我早就知道,你其實是個朝廷通緝的大盜,白天扮作打柴的隱藏身份,夜裡便偷偷潛入大戶人家的家裡,盜取藏在那家小姐閨床下的寶物。那家的小姐若是長得漂亮,你便連那小姐也一起擄了去,給你做老婆……」
沈二聽她編得越發離譜,抬了抬手中的劍,冷冷地道:「你知道的太多了。你本不該打聽那麼多的,就是知道了也不該說出來的,你難道不怕我殺了你滅口嗎?」素雲給他嚇了一跳,但隨即笑道:「我才不怕,有本事你就殺了我滅口好了!」說著走到沈二身前,伸出脖子給他砍。沈二朝她頸上看去,見她的脖頸白皙勝雪,而且生得異常細弱,輕輕一擰便會斷了似的。他扭過頭,手按在素雲頭上,把她推開道:「好啦,你贏啦!我累了,要去睡覺了。」說著走回屋中。素雲十分得意,沖著他的背影直吐舌頭。
素雲沒有將沈二夜裡外出的事說給任何人聽,也沒有再追問他究竟出去做了什麼。沈二對此亦是緘口不言,兩個人心照不宣地共同保守這個秘密。只是沈二外出再也沒有被素雲抓到過。素雲私底下對他說:「你不必費心躲著我的,我不會跟別人說,也不會管你做了什麼的。」沈二道:「我什麼時候躲著你了?你沒碰上那便是我沒再出去了。」素雲湊到他身前,仰頭看著他道:「你猜我信嗎?」沈二道:「你愛信就信,愛不信就不信,我才不管。」說完就拿起扁擔出去了。
這天晚上,素雲去後廚端菜,回來時見父親在和阿三吵架。問了旁人才知道,原來阿三沒錢想要賒賬,父親不準。阿三隔著櫃檯朝父親喊:「天天在你這裡吃飯,忘了帶錢賒一回賬都不準!」父親把賬本推到他眼前道:「一回?你倒是瞧瞧你已經賒了多少回,欠了多少錢了?」阿三道:「我這些年已不知給你賺去了多少錢,你倒天天跟我計較這些小錢!」父親氣得發抖:「我們開門做生意,賺的是辛苦錢!難道我欠著你的,該給你白吃白喝?」阿三還要狡辯,見沈二提著劍走進來,便沒再說話,朝地上啐了一口離開了。父親還在那裡生氣,別人都勸他:「跟這種人,不值當的……」
第二天,沈二沒有去西山打柴,午後他找到父親,從懷裡摸出一塊玉佩遞給父親,道:「邢掌柜,這塊玉佩想跟你換二兩銀子。」父親將那塊玉佩拿在手裡反覆看了看道:「這可是上好的和田玉,十兩銀子都不止呢。沈兄弟若是急需用錢,拿去用就是了!」說著從柜上取了二兩碎銀子,連同那塊玉佩一同交給沈二。沈二收下銀子,把玉佩推還給父親,道:「玉佩還請收下。」又道:「另外還想借家裡洗澡的木桶一用。」父親道:「沈兄弟要洗澡嗎?拿去用就是了,別的還需要什麼也只管拿去用。」說著朝樓上喊道:「雲兒,把家裡的澡盆拿給沈兄弟!」
沈二把澡盆從素雲房中搬到自己房間,之後提了劍就要出門。素雲對他道:「要我幫你燒水嗎?」沈二道:「我遲會兒回來自己燒就好。」素雲道:「沒關係,反正我現在也沒什麼事情。」沈二笑道:「那就多謝雲兒姑娘了。」
兩頓飯的功夫,沈二拿著一套新買的衣衫鞋襪回來,素雲的水已經燒好,沈二便將水拎進屋裡,關上房門。半個時辰後出來,簡直像換了一個人:原本亂糟糟的鬍子剃了,鳥窩似的的頭髮也洗凈束在頭頂,破破爛爛的衣衫換成了新買的一襲青衫。此時看來,他年紀不過二十多歲,遠沒有三十歲。那柄劍系在他腰間也自然了許多,再不像先前那樣讓人覺得突兀。父親驚得咋舌,不停地道:「唉呀唉呀,想不到沈兄弟還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呢!」
素雲卻遠沒有父親那般高興,等父親走了,她悄悄地來到沈二屋裡,問他:「怎麼,你要走嗎?」沈二看著她,點了點頭。素雲又問:「你要去哪裡?去做什麼?」沈二笑道:「你不是說不管我做什麼嗎?怎麼現在又來問?」見素雲完全沒有玩笑的興緻,遂沉默下來,半晌才冷冷地道:「我要去殺一個人。」素雲並不太吃驚,問他:「你要殺什麼人?」沈二道:「害死我父親的仇人。」素雲問道:「他武功很高嗎?你打得過他嗎?」沈二道:「他武功不錯,但還不是我的對手,不過事事皆有意外,結果怎樣也很難說。」素雲看著他的眼睛道:「你殺了那人之後能回來看我一眼嗎,我知道你平安,就不用為你擔心了。」沈二沉默一陣,之後點了點頭。
天黑時,沈二便向父親辭行。父親十分意外,但見他去意已決,也就不好強留,只是說:「天都黑了,何不再歇一晚,明早再走?」沈二道:「晚上還有些事情要做。」父親只好感慨一番,不再說什麼。
素雲把他送到門外,對他道:「我知道沈二不是你真正的名字,你的真名是什麼,能告訴我嗎?」沈二笑道:「我的確姓沈,只不過不叫沈二,而是叫沈維楨。」說罷就要離開。素雲連忙道:「記得你答應我的話,做完事要回來看我一眼!」沈二點了點頭,轉身離去。
這天夜裡打烊後,素雲點了一盞燈籠,掛在自己房門外。小時候家裡生活拮据,每逢鎮上有人婚喪嫁娶,父親便到那人家裡幫廚,賺些外快,要很晚才回來。母親那時還在,每次都要在房門外掛一盞燈籠,等著父親回來。
素雲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第一次覺得黑夜是如此的漫長。她多少體會到一些母親當年等待父親回家的心情了。夜黑如墨,屋裡點著一豆燈火,母親在油燈下做針線,時不時地抬頭向門外張望。素雲自己在一旁翻花繩玩,漸漸地眼皮沉重,趴在桌上睡著。過會兒睜開眼,見母親正倚著門向樓下張望。迷迷糊糊地睡著,過會再睜開眼,見母親仍舊倚著門向樓下張望。
但素雲終究還是年幼,等到了三更,困意上來,強撐了許久,終歸還是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隱約聽到外面有動靜,素雲一下子驚醒,顧不上穿鞋就下床跑出房間。院里沒人,走廊也沒人,東邊賬房的門卻開著。素雲提起門邊的燈籠走過去,見一個人正貓著腰在牆角的箱子里翻找什麼。
素雲道:「沈大哥,是你嗎?」話剛出口便意識到那人不是,他的身材明顯比沈維楨瘦小許多。那人慢慢轉過身來,他臉上蒙著黑巾,一雙貓頭鷹般黑溜溜的眼睛從面巾上的兩個窟窿里瞪著素雲。素雲嚇得手裡的燈籠跌在地上,燭火滾落將外面的燈罩引燃。她連忙跑到父親的房間去喊父親。父親慌慌張張地出來,一把將正要逃跑的蒙面男子揪住,兩人扭打著滾在地上。
打鬥中,父親扯下那人的面巾,罵道:「好啊,阿三!竟然是你!你偷東西竟然偷到我家裡來了!」阿三先是驚慌,隨即惱羞成怒,惡狠狠地道:「我不過是缺錢了,來借幾個錢使使!」父親怒道:「你管這叫『借』?大半夜跑到別人家裡來借?」說著兩人又撕打在一起。
突然,父親悶哼一聲,捂著肚子癱在一旁。阿三握著一把剃牛骨的尖刀,刀尖上滴著血,搖搖晃晃站起來。父親吃力地叫喊:「沈兄弟——沈兄弟——」阿三冷冷地道:「你不用虛張聲勢,我早見他天黑時離開了。」說完轉向素雲,冷笑道:「我原本還想著娶你做老婆,如今只好連你也一起殺了!」素雲嚇得打了個冷戰,轉身跑下樓去。
長街寂靜,半月高懸,月光灑下來,彷彿給大地鍍了一層銀霜。素雲邊跑便大喊「救命」,有兩戶人家亮起燈火,但是沒人開門出來。阿三握著尖刀在後面緊追不捨。
街西城隍廟的堂上燃著篝火,乞丐傻蛋兒躺在火堆旁睡覺。聽到素雲喊叫,傻蛋兒跑出來傻笑道:「素雲素雲,你夜裡不睡覺,跑出來玩捉迷藏嗎?」素雲罵他:「誰玩捉迷藏?阿三要殺我!」傻蛋兒朝她身後看去,果然見阿三拿著一把刀追過來,「啊」的大叫一聲,也跟在素雲身後跑。三個人繞著城隍廟跑,素雲在前,傻蛋兒居中,阿三在後。過會兒變成傻蛋兒在前,素雲居中,阿三在後。之後又成了素雲和阿三在前,傻蛋兒追在後面。
素雲跑得沒了力氣,被阿三撲倒在地。她用腳把阿三蹬開,剛向前爬幾步,又被阿三抓住。阿三猙獰地一笑,舉起尖刀就要刺下,這時傻蛋兒揮舞著一根燒著的柴禾,打在阿三頭上,柴上的余火將阿三的頭髮燒得一片焦黃。
阿三大罵一聲,放下素雲去追傻蛋兒。傻蛋殺豬般地大叫:「來人啊——殺人啦——」丟下柴禾,撒開腿跑去。傻蛋兒平時看著病怏怏的沒力氣,這時卻跑得飛快,一眨眼就沒了蹤影。
阿三追不上傻蛋兒,又來追素雲,素雲忙爬起來,朝家裡方向跑去。跑了里許,見一個人手提長劍,背著月光站在道路正中。素雲看不清他面目,但已知他是沈維楨,忙躲到他身後,一顆懸著的心驟然落地。
阿三持尖刀對著沈維楨,道:「姓沈的,少管閑事,當真以為老子怕你不成?」沈維楨道冷冷地道:「我今天剛殺了一人,本不想再殺人的。」阿三冷哼一聲道:「少在那裡唬人!你一個臭砍柴的,拿把劍就想冒充江湖俠客嗎?」沈維楨沒有說話,只是緩緩地拔出劍來,阿三看到他劍上殘留的血跡,這才感到害怕,後退幾步,轉身欲逃。然而已經遲了。沈維楨一個箭步衝上去,只見劍光一閃,長劍已準確地刺進他的後心。阿三隻來得及悶哼一聲,便身子一軟,倒在地上。
素雲驚魂甫定,扶著牆大口喘息。她感到腳下十分疼痛,抬起腳來看,只見腳掌已被路上的碎石割破,鮮血淋漓。正要用衣角擦腳上的血,突然想起什麼,大叫道:「我爹!我爹!」忙向家中跑去。沈維楨從後面追上來,將她橫身抱起,向前飛奔。素雲驚呼一聲,隨即鎮定下來,靠住他寬厚的肩膀,感到前所未有的心安。
趕回去時,家中已是一片火海。沈維楨放下素雲,衝進火中,不到一盞茶功夫,抱著父親出來,將他放在地上。父親早已死了,半邊身子都被大火燒焦。素雲跪在地上,伸手去摸父親已然僵硬的身體。她腦袋空空,無法相信眼前的事實,之後慢慢地流下淚來,開始無聲的哽咽。哽咽繼而演變成哭泣,哭泣又變成痛徹心扉的嚎啕大哭,聽得讓人的心都碎了。
家裡的鄰居和隨後趕來的幾個親戚幫著一起料理了父親的喪事,之後幾個親戚便聚在客棧的飯堂,商議素雲的歸宿。客棧的其他房間都已被大火吞噬,只有飯堂倖存下來,但其中的一面牆也被燒裂,屋頂一大片瓦掉下來,露著外面陰沉沉的天空。沈維楨自始至終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只是冷眼看著一切。素雲知道,等到自己的去處定下來,他就要離開。
親戚們本來聽說父親慘死,素雲無人教養,想著父親尚留有一間客棧,都紛紛趕來。但趕來後才發現客棧已經燒毀,此時收養素雲不但毫無益處,反而是一個很大的負擔,便都推託起來。大伯說他年紀大了,有心無力;三叔說他家裡困難,經濟拮据;舅舅舅媽說他們自己家裡還有一大堆孩子,況且又是外姓;姑姑說她遠在他鄉,素雲去了人地兩生。之後三叔說大伯是長兄,該當盡起責任;大伯說舅舅這幾年常受父親接濟,應該知恩圖報;舅媽就說三叔也不少從父親這裡借錢……最後演變成幾人互相揭短,翻往年的舊帳,幾乎打起來。
素雲在一旁冷冷看著,無動於衷,彷彿這事跟自己一點關係都沒有。半晌,她走到沈維楨身旁,道:「大哥,借你的匕首用用。」她知道沈維楨靴筒里一直藏著一把匕首。沈維楨有些緊張,又有些好奇,低聲問她:「怎麼,莫非你想殺了他們不成?」素雲笑道:「誰稀罕去殺他們!」沈維楨這才從靴子里取出匕首給她。
素雲拿了匕首來到櫃檯後面,在幾塊地磚上面敲了敲,之後便將匕首插進磚縫,將一塊磚撬開,變戲法般從裡面抱出一個七八寸長,四五寸寬的箱子出來。那箱子看起來頗為沉重,素雲吃力地把它抱到櫃檯上,用匕首撬開外面的銅鎖,將箱子打開。箱子裡面是滿滿一箱的碎銀子和用油紙包著的厚厚一沓銀票,加起來少說也有幾百兩。
屋子裡霎時鴉雀無聲,半晌,大伯才打破寂靜說道:「三弟說的不錯,我是大哥,應該盡到做大哥的責任,素雲還是由我來收養吧……」三叔忙道:「不不,還是我來,我家姑娘和素雲年紀相當,正好可以互相做個伴兒。」舅媽又道:「……」
素雲沒有理會他們,只對沈維楨道:「大哥,你帶我走吧?」沈維楨一怔,為難道:「我一個大男人,又居無定所,你跟著我……」素雲鼻子一酸,掩面哭道:「你是行走江湖,武功高強的大俠,我不過是個沒爹沒娘,沒見過世面的小丫頭,我原不配跟著你。你走吧!我是死是活,流浪討飯,被人欺負打罵,都跟你沒關係!」沈維楨嘆了口氣,笑道:「我總是拿你一點辦法都沒有。你跟著我不免要吃許多苦的,你不怕嗎?」素雲聽了立時破涕為笑,道:「我不怕!」沈維楨於是擺了擺頭,素雲便抱起箱子跟他向外走去。
三叔連忙叫住她:「素雲!你怎麼能跟著外人走?」素雲停下來道:「我的事我自己決定,不用你們管!」姑姑急得站起來說道:「你爹葬禮的錢還是我們出的!」素雲道:「你們把客棧這塊地賣出去,葬禮的錢綽綽有餘了!」說完再不停留,走出客棧。
走到城隍廟,傻蛋兒正坐在廟門前的台階上摳腳。素雲對沈維楨道:「大哥,你等等我。」走到廟前,在傻蛋兒身旁坐下。傻蛋兒看著素雲手裡的箱子道:「素雲,這裡面裝的是吃的嗎?」素雲搖搖頭說:「我要走啦,以後再不能拿東西給你吃啦!」傻蛋兒咧咧嘴,顯出憂傷的樣子。素雲也有些傷心,低頭看看手裡的錢箱,又朝廟裡張望一番,起身進了城隍廟,在一面牆前蹲下,伸手去摳牆上的青磚。其中一塊磚是活的。素雲將那塊青磚抽下,牆內中空,手伸進去,剛好能摸到地面。
素雲把傻蛋兒叫過來,將箱子里的銀票和兩塊整銀子取出放進懷裡,把剩下的碎銀子全都從牆洞倒進去。之後對傻蛋兒道:「傻蛋兒,這件事不要跟別人說。你以後每月十五夜裡沒人時,從這裡面摸一塊銀子出來,第二天交給包子鋪賣包子的孫大娘,要她管你一個月的包子。孫大娘人好,不會騙你的錢。這些錢夠你吃十幾年包子了。」之後又再次強調:「不要讓別人知道,記住了嗎?」傻蛋兒張著嘴,用力地點了點頭。之後素雲便走出廟門,跟著沈維楨離開鎮子。
這以後鎮上便少了一個素雲,卻多了一個有錢的乞丐。乞丐每月都能變戲法似的變出一塊銀子,交給賣包子的孫大娘,之後每天便都有熱乎乎的肉包子吃。有人問他:「要飯的,你哪來的銀子?」乞丐總是傻呵呵地笑著道:「不告訴你!不告訴你!」人們漸漸傳說,乞丐其實是活佛濟癲的化身,來這鎮上救苦救難的。鎮上的人於是都對乞丐十分敬重,不管他去哪裡都紛紛開門相迎,好吃好喝地招待,甚至有人給他燒香上供,求他保佑平安。
因為總有「活佛」光顧,人們也紛紛跟著去孫大娘的包子鋪買包子,包子鋪的生意日益興隆。沒兩年,孫大娘買下了鎮東頭原來的同祥客棧,重新翻蓋後開了飯莊。雖然不再賣包子,但孫大娘仍然每天特意蒸了包子,讓女兒小紅拿給乞丐。乞丐每次總是傻呵呵笑著對小紅道:「謝謝大小姐……謝謝大小姐……」小紅說他:「這包子是你自己花錢買的,謝我做什麼?而且我也不是什麼大小姐。」但乞丐卻好像沒聽懂似的,仍舊沖著她傻笑。小紅只好無奈地笑笑,之後便坐在台階上,看著他大口大口地吃包子,彷彿這便是天底下最開心的事了……《倚天屠龍狗》
(一)
人們萬萬沒料到,逍山派掌門,天下第一的逍遙子,在身逝之前,竟然把自己的畢生功力,傳給了一條狗。
準確來說,是他養的狗,叫大黃。
而且,根據本派門規,被傳承功力者,即是下一代掌門。
「掌掌掌……門……大大大大黃……」雲澤子,逍遙子座下大弟子,他聽說這事的時候正在雲遊,是二師弟雲江子飛鴿傳書告訴他的。
他看了書信,吃驚到舌頭都打起結來,這門派掌門,本是他的囊中之物,被人搶了也就算了,竟然被狗搶了,敢情自己在師父心裡,還比不上一條狗的地位。
想了沒一會兒,他立馬騎上坐騎,往逍遙山奔去。
(二)
「師父是瘋了吧,讓狗當掌門!」
「這下好了,其他門派可以罵我們你們的掌門是狗了,我們還不能反駁!」
「我已經聽人家青山派說我們是狗門派了呢!」
「等等」在門派里亂成一團的時候,遠處傳來一個聲音。
「大黃,不能當掌門!」
弟子們紛紛轉頭看去,來者正是飛奔而回的大師兄:雲澤子。
(三)
「雲澤子,你別如此武斷!你難道想違抗門規,背叛本門,背上欺師滅祖之名么」其中一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弟子喊道。
「對阿!對阿!」不知道是哪些人也跟著起鬨,緊接著另外一波支持雲澤子的弟子也開始喊叫起來。
「你們才是放屁!大師兄,怎麼都勝過狗……大師兄,勝過狗!」
「我呸!欺師滅祖!背萬世罵名!」
「本來就是,大師兄哪方面都勝得過這狗!」
場面緊接著就是越發地混亂,雲澤子都懷疑自己去的是集市不是逍遙山。
「勝過……狗……大師兄……狗大師兄!」
「雲澤子……斷……背……雲澤子斷背!」
雲澤子差點沒氣死,站隊就算了,自己在本門的人氣竟然跟狗不相上下,而且這吵的東西,怎麼越聽越不舒服呢。
(四)
林逸,男,二十五歲,練武奇才,江湖人稱「無影劍」,此人在擊敗武林眾多高手之後,來到了此處——逍遙山。
「這就是天下第一所在之處嗎……」林逸閉目,緩緩感受此地的風。
大概會是一位老者吧,一位仙風道骨的老者,不食人間煙火,武功變幻莫測,卻對後輩敦敦教誨,親善和睦的老仙家。
「小友,你雖然天分十足,但還是經驗尚淺」
林逸雖然閉著眼睛,但腦海中已經金戈鐵馬,彷彿和天下第一已然過完了招,然後惜敗在其手下,兩人成為忘年之交,一起欣賞夕陽,喝酒聊天。
「老頑童,你也很厲害」
林逸雖然閉著眼睛,但想到此處,還是不禁露出了滿足的微笑。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喵喵喵,汪汪汪」突然,身旁傳來亂七八糟的狗叫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五)
「哪來的狗阿?」
林逸睜眼,卻看見一隻黃狗在對著一棵樹亂吠。
「汪汪汪汪喵喵汪汪」
「噗嗤哈哈哈哈這狗一看就是笨狗哈哈哈」林逸突然捧腹大笑起來,「太奇怪了,竟然還會貓叫」
黃狗好像聽懂了他的話,突然朝他撲來,沒有任何招式的,一般的狗撲。
「呵!」林逸冷笑一聲,緊接著就變成了慘叫。「啊啊啊啊啊!」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林逸連連後退,他不敢相信,這個狗隨便幾個狗爪他就皮開肉綻,「殺人刀劉吾的刀,都無法輕易斬破我的皮肉!」
「無影八式!」林逸畢竟不是沒有經驗之人,雖然感覺十分驚奇,但是立馬調整好了狀態,使出一套劍法向狗擊去。
「汪汪喵喵汪汪」豈料狗也不懂什麼比武規矩,不講究什麼有始有終,直接跟無影腿一般,騰幾下子就不知道閃到了哪裡去。
「我靠這狗還會輕功」林逸下巴都要掉下來了「逍遙山的狗都那麼厲害?」
「我靠狗都那麼厲害,那估計一般弟子的輕功都跟瞬移一樣了吧!」
林逸第一次感覺腿在發抖,他開始幻想自己被天下第一徒手一秒撕成兩半的樣子了。
(六)
雲澤子急急忙忙地追了出來,剛剛他正慷慨激昂地打算煽動大家逼掌門——大黃讓位的時候,大黃突然「汪喵」兩聲就不見了蹤影。
「你這……死狗」雲澤子繞著這個山頭追了幾個時辰,累得氣喘吁吁,終於停了下來。
「啊啊啊啊啊啊!」雲澤子突然聽見一個青年男子的慘叫,緊接著是亂七八糟的狗吠聲,「在那裡!」
等雲澤子趕到時,大黃又不知道去了哪裡,只看見一個衣衫不整的青年男子在那裡,兩腿發抖,好像得了什麼肌肉萎縮症。
「這個人……是……」雲澤子看見林逸,頓覺臉熟,思索片刻,隨後大吃一驚,
「是叫花子!」
他萬萬想不到叫花子竟然跑到逍遙山來行乞了,當我們逍山派是什麼阿!狗當掌門就算了,乞丐都來玩了!
他轉念一想,不會是丐幫的人吧,丐幫可是人數最多的大幫派之一,貿然得罪可不好。
「這位兄……」雲澤子強壓怒火,正想詢問,台字還沒出口,那名男子瞥了雲澤子一眼,露出驚恐的表情,嗖一聲跳出了十米開外。
林逸受到驚嚇,已經全無英雄氣概,見有逍山派弟子在此,以為要來殺他,運起十層內力,奪命狂奔,如同平地踏雲一般,片刻之間就變成了遠方的小點。
「丐丐丐……幫的人都那麼厲害了嗎」雲澤子舌頭又打結了,今天真是個特別的日子,發生了太多令他無法接受的事情。
(七)
此時的逍山派,彷彿舉行了捉狗大賽似的。
什麼武林高手,英雄豪傑都在找他們的掌門——狗子大黃。
說是捉狗大賽,絕大部分弟子也就做做樣子,不是想不想的問題,雲澤子,雲江子等人的輕功都難以望其項背,不,望其狗尾,他們壓根就連狗的影子都看不見。
「師兄,乾脆咱們直接另立掌門算了,隨他大黃去吧!」一個弟子大喘著粗氣,問道。
「你個蠢材」雲江子罵了一句「別忘了師父的功力全在狗身上,要是沒有那個功力的傳承,我們這個武林大幫甚至可能會被那些三流門派打敗!」
(八)
正在逍山派亂成一團的同時,中原的邊界正展開一場激戰。
大風雪。
「你們……究竟是什麼人」風雪中一名中年男子連連後退,捂著胸口,嘴角流血。
數十個穿著奇異的人圍著他,步步緊逼。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其中一個青年男子,大笑了幾聲。
「哈哈哈哈哈哈,」青年男子笑個不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少主」另一名中年人察覺不對勁了,他口中的少主已經笑了五分鐘了。
「快……哈哈哈哈哈……救我」
原來這個「少主」嘴巴笑脫臼了,中年男子立馬點住了他的笑穴,一個快速的接骨手,少主才恢復了原樣。
風雪中受傷男子的臉逐漸清晰,原來他就是中原武林的劍人宗數一數二的高手——「神劍」林蕭。
可怕的不是這個少主,而是這個中年人,武功深不可測!
林蕭自知已經身負重傷,雙拳難敵四手。
就算自己僥倖逃出生天……不,不可能的,那個中年男人根本就還沒有出招。
「一定要在臨死前知道這群混蛋是誰」林蕭不愧大英雄,他寧用一死給後來人留下信息。
「你們武功的確很高,我林某人……死而無憾……但是死前,能否告訴我,你們究竟是誰?」
林蕭手捂著胸口,但其實是在把衣服里的草紙偷偷拿出來。
是的,他打算在死前留下血書,雖然不知道來者何人,但明顯來者不善,他們的目標應該是——中原武林。
「呵呵,我們是……」那個少主張開了嘴
「殺了他!」
噗!中年男人電光火石之間到了林蕭面前,一劍刺穿了他的心臟。
「哈哈哈哈哈你還真以為我會跟你閑聊啊!」少主大笑起來「哎哎哎」他的嘴巴又脫臼了。
神劍林蕭已經開始失去意識,一代豪傑,就這麼死不瞑目了。
他在臨死前想:
「逍遙子……只剩下逍遙子可以救中原武林了……」
林蕭到死都不知道的是,逍遙子早已先自己一步歸天,而逍山派的捉狗大賽,還在火熱進行中。
看樣子,中原武林,即將玩完。
(九)
半個月後,龍虎山,武林大會。
武林盟主,亦是曾經天下第二的倪乾坤正坐在大堂正中最盡頭處的獅虎椅上,眉頭緊縮,而座下,是來自中原武林各大門派的掌門。
他緊急召開這次武林大會的原因,是因為近日來,中原武林各大門派高手們的橫死,而且,死者幾乎沒有留下半點有用的訊息。
「報,報告盟主,」一個年輕男子箭步衝上了獅虎椅旁,貼近倪乾坤耳邊說,「鐵棍幫的掌門劉三變,急雲派的掌門孫雲,還有……」
「嗯?」倪乾坤剛剛看到有三五幫派連掌門都不來,於是派了貼身隨從去打聽情況。
「全部……死了」隨從的聲音都在抖顫,這幾個人都是武林一流的高手阿。
雖然隨從的聲音很小,但是座下的都是什麼人阿,各大門派掌門,他們會聽不見嗎?
靜默了一眨眼的時間,就是一片哄亂,議論紛紛。
眼看座下亂成一團,倪乾坤一擺手,抱拳道「各位兄弟,聽倪某一言,萬萬不可自亂陣腳,中了歹人奸計。」
座下頓時一片寂靜,明顯,各大掌門已經深感此事震撼至極,竟無一人答話。
「汪汪汪喵喵喵汪汪,咔咔咔」
亂七八糟的狗叫聲伴隨著啃咬聲,打破了這片寂靜。
人們往發聲處一看,是一隻大黃狗,它正在逍山派之席一邊亂叫搖著尾巴,一邊啃著椅子。
「為什麼逍山派的掌門座位上面有隻狗,逍遙子呢?」有些風聲慢的掌門叫喊道。
「難不成,逍遙子也死在歹人之手?」
此話一出,又是一片炸鍋。
(十)
「你們逍山派,到底是怎麼回事?」
倪乾坤作為武林盟主,當然早已收到逍遙子歸西的風聲,只是他也搞不懂,這隻狗從何而來,「你們的新任掌門呢?」
「報告盟主,此此此人……不,此狗乃是我們新任門主……」說話的正是雲澤子,自那天之後,他就落下了一緊張舌頭就打結的毛病。
「胡鬧!」倪乾坤怒目一瞪,四散開強大的氣場,倪乾坤此人,練的乃是無二武學「天地大乾坤」。
不同於其他的武功,此功夫的攻擊範圍,可以說是四面八方,亦是說,此功夫是無縫不漏的攻防一體,只要你有足夠的內力支撐,就算無法擊敗對手,防守拖消耗戰也是綽綽有餘,不可不說,此乃是當世前十的絕學。
練到大成者,就是他一般的運氣散開氣場,要是你沒有一定武學基礎,站在此處都會因波動受傷。
「嗷嗚!汪汪汪!」壓根沒有理會倪乾坤的怒火,大黃一個狗撲朝青山派掌門左青山撲了過去。
「你這死狗,要造反!」左青山嚇了一跳,怎麼這狗不撲倪乾坤撲我來了,運起內功就是兩掌往前推去。
緊接著就是一場大戰,不,一場單方面的虐菜。
左青山雖然有豐富的交戰經驗,但那是跟人的作戰經驗阿,一般人過招,不僅大喊技能名字,還總是客套來客套去,哪像這狗,既不打招呼,也不按套路出招,簡直瘋狗撲街、流氓火併。
眼看左青山就要被狗打得鼻青臉腫,倪乾坤一個起身,左腳一踏地板,騰一聲就向大黃飛去。
轟!一聲巨響,大黃直接幾個後空翻飛了出去。
「汪汪汪喵喵汪汪」大黃亂叫著跑出了大堂。
「掌門,誒掌門你別跑阿」一眾逍山派的弟子追了出去。
「不管何人……何狗!休想在武林大會放肆!」
倪乾坤若無其事地一揚衣服,往座位緩步走去。
其實剛剛的兩掌相接,倪乾坤竟然感覺對方,也就是大黃與自己不相上下,要不是控制得好,加上勝在武學,自己也險些往後飛去。
不,單論內力,自己還略遜這狗一籌。
「日他娘的,武林要完」
這是倪乾坤坐下後的第一個念頭。
(十一)
不知過了幾個時辰,這場追逐戰又只剩下兩人一狗——雲澤子云江子,狗子大黃。
「累累累累累死我了,大大大大大……」
雲澤子滿頭大汗,這狗本來就是生性好動,何況有了這麼渾厚的內力。
「呼呼呼……大師兄,你別再大大大、小小小了,聽得我難受死了」雲江子也是氣喘吁吁,在雲澤子旁邊滿臉通紅。
不知道的路人,估計以為這兩個人剛剛去服完修長城之類的勞役回來,畢竟看過去,全然不像什麼武林高手,倒像兩個雜役。
「啊!在在在……」雲澤子突然指著遠處。
「在什麼在阿大師兄」
雲江子最近心情很不好,上次好不容易把掌門大黃「請」了回來,又突然發現——他們沒法讓大黃傳功給他們,狗壓根不會什麼傳功,何況他們怕大黃這瘋狗發起癲來,功傳不了,人給狗爪死先。
轉念想想,總不能殺了大黃吧,先不說能不能做到,即使可以,也會白白失去逍遙子百年內力,和背上欺師滅祖的萬世罵名。
唔,反正狗的壽命也就十來年,於是逍山派眾人,竟然集體做了一個決定——認同了大黃成為逍山派第六代掌門這個事實。
「在在在在在那!」雲澤子氣得直跺腳,在他口吃的這半天,大黃又追著一隻不知哪來的蝴蝶跑走了。
「追!」兩個人又馬不停蹄地隨著大黃的余影追去。
「這什麼……蝴蝶阿……飛那麼快」兩人又追了一會兒,雲江子抱怨了起來「該……不是又有哪個大爺把功力傳給……什麼蝴蝶了吧」
「放放放放屁……是你你你你我我我內內力都都都耗光了」
「師兄,你還是少說話吧,再聽你慢慢說,大黃都跑去邊疆了。」
(十二)
中原武林,有一種名為《風雲榜》的榜單。
每十年,武林豪傑們就會在龍虎山展開一次比武,以此作為風雲榜排名的根據,如果你想上榜,要麼等時間到了來參加比武,要麼————擊敗《風雲榜》上的人物。
五年之前,風雲論武,逍遙子以深厚至極的內力得了當之無愧的風雲榜第一,即是天下第一,而天下第二和第三卻是龍爭虎鬥,最後,倪乾坤以「天地大乾坤」的持久險勝周子風的「颶風斬魂劍」,後者雖然威力巨大,但是消耗內力過多是其弱點,倪乾坤以謀定武,奪得第二,周子風屈居第三。
第四第五分別是丐幫幫主、善使「醉夢仙霖掌」「乞天仗」的李乞財和林家「無影劍」、林逸之父林洞天。
除此,風雲榜上榜者還有六十七人,共計七十二個豪傑,江湖稱為「風雲七十二客」。
按理天下第一逍遙子理應坐鎮武林盟主之位,但他以自己年事已高為由推辭三讓,於是倪乾坤順位三受,成為當今武林盟主。
如今風雲榜第一仙逝,第二的自己連狗都難以應付,第三的周子風一向神出鬼沒不知去向,第四李乞財的丐幫對武林大會一直是半遊離的象徵性從屬狀態,第五的林洞天也在去年病去。
頭疼!
倪乾坤嘆了口氣,他心裡有非常不好的預感——對手明顯是有備而來,而風雲七十二客死的死,老的老,病的病……
他隱隱感覺到,一片黑暗,正在逐漸籠罩中原大地。
(十三)
中原邊界。
故事發生在兩個時辰之前,「颶風斬魂劍」周子風正在中原最東的邊疆——東嶺處,一個人坐在樹上摘葉作笛,吹著不知名的歌謠,好不快活。
這裡離龍虎山大概要半日的行程,但卻因為人跡罕至,曲徑奇幽,並無太多人來此。
周子風不同於其他豪傑,他第二喜歡的是比武。
至於天下第一,他曾經也想過,可以說是日日夜夜在想,但在五年前風雲論武惜敗後,他本以為自己會可惜、憤慨、不甘,但很奇怪,他突然發現,自己很平靜。
然後,他才驚覺了自己的兩個最愛——遠足和品茶。
周子風打開一小壺隨身攜帶的冷茶,痛飲幾口。
酒?誰說英雄就得喝酒?周子風,愛好——茶,討厭——酒。
理由?酒精過敏阿!誰規定英雄人物就不能酒精過敏?
「舒服極了……」周子風緩緩閉上眼睛,但在不到一秒之內,他立馬摘葉作鏢,一個回身,「嗖」葉片就飛入了不遠處的一個草叢,眼睛他都沒睜開。
「啊!」一聲慘叫,隨後竟然在草叢中跳出了十幾來人。
周子風知道那裡有人,但他也是沒有想到,這草叢其實是什麼秘法的法陣吧,能藏那麼多人。
「你們是誰?」周子風並不害怕,他深知,世間能打敗他的人只有一個——逍遙子。
至於倪乾坤,如果再來一次還不知道鹿死誰手。
「嗖嗖嗖」突然幾個奇異的丸狀物體飛向了周子風,他稍發內力,一個擺手,所有的丸彈全部爆開,散開了一種奇怪的白色煙霧。
「這是……?」周子風突然感覺全身發軟,「毒?」
「殺了他」眾人身後走出一個青年男子,正是「少主」。
「我發現你們這些什麼中原英雄都有幾個毛病」
少主一臉不屑的神情「喜歡問問題,你們以為我會回答嗎?真可笑,還有,打架的時候喜歡大喊招式,生怕人家不知道你哪門哪派,呸」
周子風一個拔劍起身,電光火石之間,一個男子就倒在了地上。
「你說錯了,我不喜歡!」
「你……你到底是誰……」少主嚇得愣在了原地。「這……這是什麼招數……」
「你以為我會回答嗎?真可笑」
周子風笑了一下,但他也發現,
自己的手腳在逐漸發麻。
(十四)
激戰。
周子風的一手「颶風斬魂劍」使得出神入化,破風聲不絕於耳,但對手人數眾多,擊退一個又來一個,而且根本不講規矩,完全是一幫人群毆他一個,何況加上毒藥的作用,不免有些吃不消了。
「可惡」周子風咬了咬牙,他的武功比起五年前應當有了明顯的上升,但是內力的消耗和毒藥的副作用,他漸漸發現力不從心,有潰退的前兆。
而且,這裡不包括少主和中年男子的十二個人,有八個算是准一流高手,四個算是風雲榜前十水平的高手。
「是東瀛人」
周子風算是明白了,這些人的奇招異式根本不來自中原,而且風雲榜的人他都應當認識,這些全是生疏面孔。
「他不行了,了結他,嵐人」
少主擺了擺手,中年男子終於動了。
「周子風,風雲榜第三,呵」嵐人笑了一下,「不過如此!」
「乾坤兄!!」周子風又揮出一劍,突然像發現了什麼似的,對著不遠處大喊。
就在眾人愣了一下,回頭看去時,周子風一個腳底生風,直接往西跑了。
「想不到堂堂周子風竟然會用這種下三濫招數」
少主愣了一下,「追!」
「此時不跑非好漢,免得便宜王八蛋」
周子風邊跑邊想「還好乾坤這傢伙的名頭大,救我一命。」
世間那麼多好茶沒品,那麼多好風景沒看,莫名其妙死在這裡,我才不幹呢!何況那個叫嵐人的東瀛人一看就不好對付,以死相博這種蠢事在我這早就過氣了。
「你有種別跑!周子風」
「你倒是追我阿!我就跑了,再見了東瀛太監們!」
「你……你才太監」那群人氣的要死,他們沒想到傳說中的周子風竟然是個這麼隨性的傢伙,還滿嘴不帶髒字的髒話。
周子風不僅劍使得好,輕功「颶風踏雲決」也是一絕,快時甚至如同他的劍舞一般,能聽見破風之聲,可以說他的武學,除了消耗內力過大,都是極上乘的。
「我得向西跑」
周子風咬了咬牙,剛剛自己算是在虛張聲勢,實則內力像漏水的桶一般不斷外泄,而剩餘的內力,他並不足以認為可以甩掉這群人。
往西不到十里處,兩個倒霉鬼還在追著他們的掌門大黃。
「嗷嗚,汪汪汪汪嘰嘰嘰喵喵喵」
「掌……門……別跑,我給你找小母狗……」
「大大大大大黃是妖妖妖怪吧,還會會會雞叫……」
「安……靜,大師兄,別……再會會會了……累,累死了」
雲江子一邊吐槽著雲澤子,一邊也累得說話一頓一頓起來。
(十五)
分頭行動,大概是東瀛人做的最錯誤決定了。
不,應當說,當出現「你們分頭行動去抓住周子風」這句話時,人們就應當明白,這個東瀛少主——色厲而智短,歷史的經驗告訴我們,這麼做的反派往往會被逐個擊破。
……
……
……
……
……
但沒有。
其中兩個東瀛人已經發現了周子風,他已經倒在地上,寸步難行了,就像夏天趴在地上乘涼的狗,氣喘吁吁,眉目失神。
「你快回去告訴少主,我們把他抓住了,我在這看著他」
周子風多麼希望其中一個東瀛人說出上面這句話,這樣剩下一個人,他沒準還能拚死一博。
但他們是這麼說的:
「我們殺掉這傢伙吧」
「嗯,殺掉吧」
周子風倒在地上,「這些死東瀛太監,也不按套路出牌阿」
「動,動,」
這是周子風閉上眼睛前最後的想法。
……
……
……
……
「喵喵喵汪汪汪汪」
不知道多了多久,周子風感覺有什麼東西在舔他的臉,他用盡全力睜開眼睛,看見了一隻在對他搖著尾巴的大黃狗。
「這閻羅王,真像逍遙子的狗」
周子風神志不清,嘴上喃喃自語,
「孟婆會不會是一隻豬什麼的……」
「汪汪汪汪喵喵喵嘰嘰」
誰知道大黃根本不理周子風在想什麼,開始舔起他的屁股來。
「啊啊啊那裡,不能舔!」
周子風被舔到了奇怪的地方,頓時清醒,
「大黃?真的是你?你怎麼在這!」
「汪汪汪汪!汪汪汪!」大黃難得全說狗語一次。
「什麼??逍遙子出家當了和尚?武林盟主現在是左青山當?」
「汪汪汪喵喵喵」
「哦哦你是說逍遙子想念我了對吧,那也不用當和尚阿!左青山練了葵花寶典?哎我早就知道他是這種人了!」
大黃開始左蹦右跳、亂吠起來,好像是抗議周子風胡亂翻譯它的話一般。
「安靜,大黃」
周子風雖然意識恢復了一些,但依然全身僵硬,聽到大黃沒事叫春(他以為),他趕緊用剩餘的力氣捂住了大黃的狗嘴,
「好了,你不要再說了,再說,我們就人犬雙亡了!」
(十六)
看著倒在地上沒有了氣的兩個東瀛人,周子風如釋重負,也明白了一切。
「哎……應該是我在昏迷的最後關頭突破了,擊殺了這兩個人之後又昏迷了過去吧。」
大黃抗議般地吠了幾聲「汪汪汪」
「哈哈……大黃……我,要不行了」
周子風苦笑一下,他剛剛稍一運氣,才明白毒已經貫通自己的奇經八脈,雖然還能說話,但是幾乎不能動彈,很快連意識都會失去。
「告訴逍遙子,不要做和尚了,少林寺我去過……茶也…太難喝了……還有乾坤那個傢伙,總是活得太嚴肅……很累的,我家裡還有幾壺好茶葉,放在我的床頭,你…讓他拿去吧,最後…是你,大黃,你…過來。」
周子風依然癱在地上,朝著大黃勉強擺擺手。
「嗚……」大黃髮出了低沉的悲鳴。
「不要難過…大黃,反正過個十來年咱倆就見面了」周子風臉色已經完全死白,他勉強笑了一下,緊接著用手搭在了大黃的背上,「如果……地府收狗的話……」
「哈…你……知道我要幹嘛嗎,我要把剩下的…功力全部傳給你」周子風又笑了笑「不能白死了……」
「我大概是,武林里第一個把功力傳給狗的人吧哈哈哈……這也算……名流史冊了……」
「嗚嗚嗚汪汪汪,嗚嗚嗚」
大黃一直吠著。
「好想……來生做個茶師阿……」
周子風閉上了眼睛,再也沒有睜開過。
「嗚嗚嗚汪汪汪」
大黃使勁地舔著周子風的臉,但已經於事無補。
《武林史鑒》記載:
紀元一五九三年,風雲榜第三,以隨性洒脫聞名武林的一代豪傑——「颶風斬魂劍」周子風,命喪龍虎山最東側。
風雲七十二客,已剩下寥寥無幾,而
……
……
……
山雨欲來。
(十七)
另一邊,雲澤子師兄弟陷入了莫名其妙的戰鬥。
十分鐘前,當他們已經對找大黃無望的時候,突然看見兩個男人在不遠處尋找著什麼。
雲澤子心想「終於有救了」
就趕緊快步上前大聲嚷「兩位兄台,你們有沒有看見……」
突然嗖幾聲,兩個人二話不說就朝雲澤子飛襲而來,還好雲江子趕緊運氣一拉,不然雲澤子估計已成泉下之魂。
「我靠靠靠最近江湖的人人人都得了什麼腦瘟吧」
雲澤子被這麼一驚加一拽,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了,他想不通最近自己怎麼遇到的人都沒個正常:前幾天遇到的超強乞丐,今天又遇見兩個變態殺人魔。
「大師兄,來者不善!」
沒空和雲澤子閑談,雲江子已經和兩人混戰起來。
逍山派,並不以武功招式見長,但強在內功心法「逍遙訣」足以讓人的內力醇厚,而且使之恢復迅速,雲江子、雲澤子二人雖然內力遠不如逍遙子的接班人……不,接班狗大黃,但是還是遠遠高出武林平均水平。
意思就是在人家內力-1,-1地掉的時候,「逍遙訣」可以讓你越戰越勇,內力+1,+1地增。
雲澤子趕緊起身一躍加入戰鬥,雲澤子,善使「萬鈞逍遙破」,是以強大內力凝聚一點迸發出去的拳掌,雲江子,善使「流光逍遙變」,是將內力以點狀式連擊出去的招式,說白了,前者就是榴彈炮,後者就是機關槍,兩人分散開來,都不足以算是風雲榜高手,但兩人合力,哪怕是周子風在世都未必會敗。
其實,兩人的武功就是雙修的招式,分則平平,合則凌雲。
哈?誰規定雙修只可男女?逍山派一向開明,亦可男男,女女。
至於三修四修?……不存在的,但十八修有,不過不在逍山派,十八羅漢陣請左轉周子風最討厭的地方——少林寺。
「萬鈞逍遙破!」
「流光逍遙變!」
一拳,一掌,又一拳,又一掌,雲澤子、雲江子兩個人背對著背,不停地變換著姿勢……我是說,招式。
「好久沒有那麼暢快了。」雖然陷入苦戰,雲澤子還是不免分神心想。
畢竟這些時日,自己在逍山派里,不是追狗,就是在打辯論賽,和師弟雲江子二人一同修鍊的過去時光,不禁浮現在腦海。
「人或許存在歧視,但武功不會」
逍遙子當時拍了拍雲澤子、雲江子兩人的肩膀,如是說。
「不要在意世人的眼光,待到你們雙修大成,當是風雲變色,橫掃千軍。」
雲澤子永遠不會忘記,
那天的夕陽很紅,師父的話很雞湯。
(十八)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漸漸的,兩個人都有些體力不支,儘管逍遙訣的效果可以讓內力緩慢恢復,可是——他們消耗得更快。
「這兩個殺人魔不是一般的街頭巷口拿著菜刀的殺人魔,實力絕對在風雲榜之前列。」雲澤子暗自想。
要是換作平時,他們師兄弟二人合力,對面早就變成兩具死屍了,可是他們剛剛因為追逐大黃消耗了過多的內力,即使合璧,也發揮不出平時的七層水平。
「要用那一招嗎?」雲澤子忍不住在激戰之中瞥了一眼師弟雲江子,後者已是滿頭大汗,咬著牙,彷彿下一秒就要倒下。
「照顧好逍山派的師弟師妹們,雲江!」
雲澤子突然轉身一個反手將雲江子推飛出去。
「你記得嗎?逍遙訣的另一個用法。」
「不,不,大師兄」雲江子在十幾米遠的地上,捂著胸口起身。
雲澤子沒有了雲江子協助,已經抵擋不住兩人的攻勢。
「死吧!」那兩個男人突然加緊了攻勢,雲澤子總有疏漏,多少被打到幾拳幾腿,難免已經開始吐血。
逍遙訣,若是順用,可恢復內力,厚積薄發。而逆用,則萬萬不可,此舉會將全身的內力壓縮直至成為一點,再瞬間釋放出來,使用者會爆體而亡,周圍都會遭到波及。
「雲江!!照顧好自己!!」
雲澤子已經做了必死的覺悟,他最後大喊了一句,準備逆運『逍遙訣』,和兩人同歸於盡。
「對不起,師弟」
這是雲澤子出招前最後的念頭。
說時遲那時快,突然一道黃色的閃光嗖一聲一晃而過,刷刷兩下,雲澤子眼前的兩人就像投石車的石子一般飛了出去。
「蹦!」
一聲巨響,雲澤子再望二人,已經身首異處。
「哪哪哪位前輩前來相……」
雲澤子『救』字還沒說出口,卻看見逍遙山老大、逍山派第六代掌門、天下第一的最強者、會貓叫的小妖精——狗子大黃在眼前搖著尾巴。
「颶風、颶風,汪汪汪汪喵喵」
大黃搖著尾巴,吠叫著。
「大大大大黃!!你你你真是救星!簡直是是是黃色閃光阿你剛剛!」
雲澤子先是一愣,
「等等……媽的,師師師弟大黃會說話了!成,成精了!!」
緊接著五味雜陳,又驚又喜。
發現雲江子沒有答話,雲澤子轉頭看去,
雲江子已經倒在地上,失去意識。
(十九)
京城,一家茶樓。
「店小二!哎他娘的要餓死我了!人呢?」一名男子走了進來,看見整個茶樓一樓空空如也。
「碰」!
突然一股強大的掌風向他襲去,還沒看清是誰,他整個人就飛了出去,消失在雲彩中。
「你這樣把人打飛不好吧?」
「你又不是不知道,盟主有令,武林大會期間,閑雜人等不可入內!」
「可是也沒讓你來一個打飛一個阿!」
「放心,我已經控制好力度了,死不了的,最多半身不遂,生活不能自理罷了」
原來說話者是風雲榜第十九『神行將』蔣千尋和風雲榜第十八『劈山掌』孫伯仙。
「我就是不明白為哈子盟主要來茶館開會兒,在龍虎山不得了么」蔣千尋摸著後腦勺。
「這樣隱蔽,白痴,收起你那北方腔,別忘了武林規定只能說中原話。」孫伯仙收起他的大手掌,罵了蔣千尋一句。
「哦哦哦!忘記了!」
且看茶樓二樓,全是武林精英,沒錯,自上次的周子風橫死事件後,倪乾坤收到逍山派消息,緊急召開了第二次武林大會。
人還沒齊,倪乾坤坐在中央大椅上,看著本該給周子風留的座位,有點出神。
「開會,開會,又是開會!」
倪乾坤彷彿看見周子風的英靈一邊單腳踩在椅子上,一邊拿著茶壺痛飲抱怨。
(二十)
茶樓二樓,紛紛擾擾。
「是東瀛天龍教」
倪乾坤在說完了前幾天事件的來龍去脈後,拋出了這句話。
東瀛,是在中原以東幾百里的一個島嶼國家,不同於中原武林門派各立,東瀛武林早已被天龍教統一,雙方武林在最後一次接觸大概在百餘年前的元末紛爭,朱明時代海禁之後,雙方更是失聯多年,多年前中原武林尚未衰微,天龍教那時剛剛崛起,所以根本構不成威脅,中原武林因此一直把東瀛武林稱為「野路子」,誰知道今日卻是風水輪流轉。
「不過區區東瀛野路子,盟主一聲令下,我中原千萬人馬,殺他個片甲不留!」說話的是風雲榜第七十一,蠻橫刀劉汝,也是殺人刀劉吾的弟弟。
「智障,所以里也就只能拿個風雲榜末端了,周子風等人都死在先頭部隊之手,里這樣魯莽出擊,保准被一鍋端」
風雲榜第九,「白衣客」上官雲飛一開扇子,扇著風操著口南粵腔不屑道。
於是,一場以劉汝等為左派,上官雲飛等為右派的論戰在茶樓二樓展開,霎時間人聲鼎沸,亂成一團。
「都安靜!」倪乾坤終於發話,一放威壓,頓時鴉雀無聲。
「汪汪汪咔咔咔」
不用說,肯定是大黃又在啃凳子腿了。
倪乾坤瞥了大黃一眼,「雲澤子、雲江子呢?雖然我可以承認大黃是你們掌門,但這麼大的事情,你們左右護法總得來吧!」
逍山派一弟子抱拳道「二師兄傷勢未愈,大師兄在照顧他。」
「丐幫的人也不來,無影劍宗的人也不來!」
倪乾坤不禁有些慍怒,丐幫李乞財竟然給自己回信說「近來繁忙,無法參與」,難道忙著收破爛嗎?無影劍宗的人更是回信說少宗主林逸得了什麼恐狗症,一見到狗就跟被雷劈中一樣渾身打顫,手腳抽筋。
武林無人可用,各門派其心不一,老友們相繼歸天,年輕一代後繼無人。
倪乾坤錘了錘自己的頭,真是愈發得生疼。
(二十一)
戰爭總是一觸即發。
倪乾坤採取「神運算元」諸葛國的建議,兵分兩路迎擊即將到來的東瀛武林大軍。
一路由「白衣客」上官雲飛為主帥,防禦東南部。
另一路由「蠻橫刀」劉汝為主帥,防禦東北部。
倪乾坤本想參加這場武林保衛戰,但是被武林英傑們攔下,眾人認為大元帥應當坐鎮後方。
武林和朝廷,千年來本有不成文的互不干涉協議在先,
但這次東瀛武林西渡,似乎是為了配合東瀛豐臣秀吉的朝鮮之戰。
《武林史鑒》:紀元一五九三年,壬辰倭亂在朝鮮如火如荼,天龍教疑奉東瀛太閣之命,進攻華夏中原武林,意圖使中華外憂內患,武林史稱「魔教倭禍」。
倪乾坤以及諸葛國等人意識到這一點,聯繫朱明朝廷,但渺無音訊。
(二十二)
中原東南部,傍晚。
「奇怪,中原武林怎麼毫無動靜?」此時,一小隊人馬正在東南側朝龍虎山潛行。
「也許是少主的先頭部隊已經把他們打怕了,」一個東瀛男子答道,「中原武林,不過如此」
砰!
話音剛落,不知道從哪兒飛出來的一枚炮彈掉落到他的身邊,一下子這附近的所有東瀛武林軍全部炸得血肉橫飛。
「誰?是誰?」東瀛人叫喊著。
砰!砰!
迎接他們的是一枚又一枚的炮彈。
「王八蛋,你們出來!」
剩下的東瀛人仍舊在大喊大叫。
「這些傻逼,一直問問題,好像我們會和他們聊天一樣,系不系還想我請他們喝茶慢慢傾阿?」
「上官兄...不,主帥,這樣做不咋合武林規矩吧,有點卑鄙兒啊」
隱蔽的山石後方,蔣千尋對上官雲飛說。
「你這個撲街後生仔老古董,人家都打到家門口了,還跟人家玩什麼堂堂正正的比武,你是不是前朝的武俠小說睇多了」
上官雲飛敲了蔣千尋頭一下,又嫌棄地看了蔣千尋一眼,
「何況人家可是暗殺了我們眾多弟兄」
上官雲飛繼續指揮著大家發射火炮,又瞥了蔣千尋一眼「還有啊你別在說那北方腔了,不合武林規矩」
「可你也一副南粵腔啊...」
樹林里,一個又一個的東瀛人被炸飛,他們叫喊著,沒有想到所謂的中原武林比他們還卑鄙。
誰規定武林高手不能用火炮筒?
(二十三)
隨著東南部天龍教的人仰馬翻,
上官雲飛一聲令下,武林眾人一個個施展輕功,飛向戰場。
「你們這些可惡的中原人!」為首的一看就是天龍教東南部的大將,他氣急敗壞地大喝
「吾乃東瀛風雲榜『白衣客』西寺准一,有種就跟我堂堂正正地對決!」
「哎你個撲街」上官雲飛氣不打一處來,這個肌肉傻逼也叫白衣客,「你們東瀛武林也弄什麼風雲榜,簡直抄襲!」
「上官兄,你可別中了這孫子的激將法啊!」蔣千尋等數人趕緊想要攔住上官雲飛。
「我就如你所願,跟你條粉腸一決雌雄,來吧!」
上官雲飛一副怒火滔天的樣子,西寺准一眼見計謀得逞,一個飛身跳到了前方的空地來。
砰!
一聲巨響,西寺准一炸得七葷八素,但竟然還沒有死。
「你使奸計!這是暗器!」
「咦,有點本事,」
上官雲飛吃了一驚,又是笑笑,眼神一變,犀利十足,
「來吧!使出你最強的絕技,若你能贏我,白衣客之名就讓與你!不過……你輸定了,接我絕招!我們,一招定勝負!」
上官雲飛腳一踩地,向前飛去,
「探鬧達戈力!」
西寺准一一愣,之前沒有聽少主他們說過這樣的奇怪招數阿,但他不敢怠慢,畢竟此人是風雲榜第九阿!
「大浪波濤」西寺准一運足功力,也向前跳去。
就在兩人即將兩掌相對的時候,上官雲飛突然一個急停側身,奪命狂奔,簡直就是周子風二號。
西寺准一卻是發力過猛停不下來,一頭撞到樹上。
碰!強大的掌力讓整棵臉盆大樹斷成兩半,砸了下來,把他腰都快砸斷了「啊啊啊啊!」
上官雲飛一個急停,一開扇子,
「傻冒,你以為打架非要喊絕招的嗎?你看扇子上寫著什麼?」
扇子上寫著五個大字「你這個腦癱」
(二十四)
中原,東北處。
在東南部的上官部取得大捷的時候,東北部卻陷入了苦戰。
「劈山掌!」
孫伯仙在打飛了數人之後,大喊一聲向其中一個看上去最厲害的人跳去。
這個人特別厲害,風雲榜各大高手剛剛輕而易舉地被他掀翻在地。
孫伯仙不敢大意,運起十層功力跟他對掌。
「論掌力,我是不會輸的!」
孫伯仙大叫一聲,估計他打飛人打慣了,也不知道什麼叫做立flag,但當他說完這話之後下一秒,他就像滾筒洗衣機的筒一樣翻滾著向後飛去。
「中原武林的人就這點實力嗎?」
此人正是嵐人,他看著死傷無數的中原豪傑們,大笑起來。
「喵喵喵汪汪汪咔咔咔」
這時候,一隻不知哪兒來的大黃狗引起了他的注意,那隻狗還在不遠處一直啃一棵樹。
不對,仔細想想,這隻狗從戰鬥開始就在目中無人地啃樹阿,那邊的小樹林他媽的不知幾時都全被它啃得東倒西歪了。
就像剛剛有一幫拿著劣質、生鏽的破斧頭新手樵夫來過一樣,這狗簡直是叢林毀滅者,環保剋星!
嵐人皺了皺眉,奇怪?中原武林現在還有帶寵物來參戰的習慣?
「狗眼看人低!」
嵐人一股無名怒火從心底燒起,他準備把這死狗打成狗餅。
(二十五)
中原武林大營。
倪乾坤坐在龍虎椅上,心急如焚。
他的心中隱隱有些不安,上官雲飛的東南部他稍微放心一點,可是劉汝的東北部防線,雖然整體實力更強,但是剛剛收到情報,殺死眾多武林風雲榜高手的天龍教護法嵐人在東北部所向披靡。
他走出大營,望著幾十里開外的東北方。
「嗖!」
突然一顆流星出現在倪乾坤遠方,並以極快地速度向他飛來。
「護駕,護駕!把暗器射下來!」
身邊的護衛們全都嚇了一跳,護衛長「碎靈指」庄靈(風雲榜第三十六)立馬命令護衛們將其射下。
霎時間萬箭齊發,倪乾坤卻是眼神一變,運起內功飛向「暗器」。
「天地大乾坤!」倪乾坤身法變幻莫測,將空中的所有箭矢頃刻之間全部打落在地,正在所有人摸不著頭腦的時候,他一個反身,兩手接住了「暗器」,並飛落地面。
「盟主的武功,比起五年前還要更強!」
庄靈暗自吃驚,一頓過後,卻是發現那根本不是什麼暗器。
那不是孫伯仙么!
「多謝盟主...我,我...頭暈」孫伯仙一下趴在地上,吐出一口鮮血。
倪乾坤翻出一粒丹藥,蹲坐下來放進孫伯仙口中。
「伯仙,你先別說話了,進去大營休息吧,我讓人叫大夫過來。」
「是那個東瀛護法...」
倪乾坤向庄靈看了一眼,庄靈立馬過來,將孫伯仙攙扶起來。
"我知道"倪乾坤微微頷首,道。
「庄靈,你暫時幫我看著大營,我去東北部前線看看」
「可是,盟主...」
倪乾坤卻是直接無視了庄靈的那句話,一個飛身消失在了遠方。
「子風,還有其他江湖的兄弟,我會為你們報仇。」
倪乾坤並沒有暴怒萬分,他心靜如水,
因為他知道,如果無法平復自己的情緒,甚至無法打敗這個人。
也許這將是自己目前遇到最強的對手。
不對。
倪乾坤突然又想起一個黃色的身影,
是最強的對手,之一。
(二十六)
嵐人,曾經他是王者,中原豪俠,無一人可以入他法眼,
後來碰見了一條狗。
「這……是狗嗎?」
三十秒前,當大黃向他撲來的時候,他嘴角一咧,露出了大家似曾相識的笑——林逸當年的不屑的笑。
緊接著,「碰」一下,他像給一座會移動的山撞到一般,踩著地往後滑了幾十米。
嵐人畢竟不是年少輕狂的林逸,他很快恢復了常態「不能輕敵……必須拿出十層功力對付它!」
「劈山掌!」
嵐人的武功很奇特,叫作「鏡中天」,簡直就是寫輪眼,只要不是太複雜的招式,他都能照搬對手的動作,即使不懂其中的精髓,但由於強大的內力支持,依舊能發揮超強的實力。
強大的掌風把附近的塵土全部席捲開四面八方,直直地擊向大黃。
「死!」嵐人大喝一聲。
大黃被掌風擊中,動彈不得。
「哈哈哈去死吧!」嵐人又說一句,緊接著他發現,
大黃露出了很爽的表情「汪嗚……」
就像在吹著春風奔跑的小黃狗。
「欺人太甚!」嵐人拔出劍來,「內力強大是嗎?那我們比速度!颶風斬魂劍!」
「汪汪汪汪!」
大黃似乎聽得懂這句話似的,突然開始吠叫起來,而且眼神都變了,像一種看仇人的目光,主動向嵐人衝過來!
十餘回合劍與狗爪的相交,嵐人與大黃不分上下。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們那兩個教徒,是你殺死的!」
嵐人突然明白了什麼一樣,之前的事情豁然開朗。
「想為周子風報仇?憑你一條死狗?」
嵐人明白了,這狗和周子風認識阿,看起來像是在瘋狗亂撲,但是一招一式卻有一點點颶風斬魂劍的影子,而且自己揮出千劍,竟然沒有打中對方一劍,說明這狗是看過很多次這招的。
「龍爪握!」
想到這裡,嵐人隨即左手前舉,慢慢合起,這是一招將敵人束縛在原地的鎖定技能,當然,「龍爪握」的原主人「趙啟」(風雲榜第二十二)已經死於自己手上。
「汪汪……颶風……」
大黃被鎖定,動彈不得,露出了有些痛苦的表情。
「你已經被我看穿了!」嵐人右手舉起劍向前躍去,「可憐了你一身好內力……但是,光有內力是不夠的!」
「死!」
結束了!
嵐人心想,
再也沒有人……狗能擋住我們天龍教的去路了。
「天地大乾坤!」
(二十七)
一個身影閃到大黃面前,將嵐人的劍用拳掌擋開。
來者正是倪乾坤。
「倪乾坤?!」嵐人一驚,但他不傻,要是對方人狗合璧,自己定是難以應付。
想到此,嵐人作勢般的喊道」倪乾坤,這是我與此狗的戰爭,你難道想以多欺少嗎?待我擊殺此狗,再與你分個高下也不遲「
」你說得對,我堂堂武林盟主,從不以多欺少!「倪乾坤停下招式,說道。
嵐人心裡暗自發笑,果然是迂腐老古板,區區小計就讓他乖乖聽話了。
」所以,你也可以帶一條狗,與你並肩作戰!「
倪乾坤微微一笑,自己雖然是行事古板了點,可是對方這種小伎倆,當自己武林盟主是混上去的嗎?
」帶不了狗,帶你家主子也行。「
」欺人太甚!「嵐人急火攻心,」颶風斬魂劍!「
倪乾坤運起內力,與大黃身影交錯,兩者合力將嵐人打得節節敗退。
」子風若是泉下有知,此劍式被你用成如此,定會氣得把茶壺都砸碎了!「
倪乾坤搖了搖頭,隨即是一聲嘆息。
「瞧不起我!」嵐人收劍起身,「那就讓你領教下這招」
「天龍變」
嵐人全身的內力急劇上升,「此乃我天龍教秘法...待我...」
不等他廢話,砰地一聲!大黃一個旋風狗爪把他爪飛。
「魔教邪道,看來你們還是沒長記性!」
倪乾坤微微一笑,說道。
(有空更,最近很忙)
——————————
外傳——倪乾坤的信(記載於《武林史鑒》)
後輩,
我寫下這封信的時間,大致是武林大戰之後二十年。這二十年來,我和大黃相處得時間一久,有些過去的事情,我就豁然開朗。
很多年以前,我想不通我的老朋友逍遙子為什麼要把內力傳給一隻狗。
還有,這隻狗雖然是狗,但是長得卻比較特殊……怎麼說呢,二十年了,它竟然還沒有死,而且一點也不見老。
開始覺得不對勁之後,我就發現越來越多的問題,在我記憶中我第一次見大黃時,大黃已經成年,那麼逍遙子是幾時開始養大黃的?還有,為什麼它被傳承那麼多內力卻不會爆體而亡?逍遙子在傳功的時候難道想不到這一點嗎?最後是現在的問題,為什麼它不會變老?
這些問題在我前幾天回到郊外的一個小茶館(那是逍遙子和周子風生前愛帶我去的隱蔽地方)的時候,我在一個柜子里發現了一封發黃的信和圖鑑,是逍遙子留下的,裡面記載了大黃的身世之謎以及以上我所有疑惑的答案。
信很長,如果我要寫出來的話,實在太費筆墨,何況,我和大黃又要出發上路了,所以我想一句話總結一下。
原來……
傳說中的麒麟,
長得和狗差不多阿。
——————
補個(隨便寫的)已登場主要人物介紹:
大黃:逍遙子的狗(?),當今實際的天下第一,得到逍遙子的全部內力和周子風的部分內力傳承。
倪乾坤:武林盟主,風雲榜第二,名義天下第一,為人嚴肅,和逍遙子周子風等人是好友。
劉汝:風雲榜第七十一,號「蠻橫刀」,對天龍教戰爭中左派代表之一。
孫伯仙:風雲榜第十八『劈山掌』。
蔣千尋:中原北部人,滿口北方腔,風雲榜第十九『神行將』。
上官雲飛:風雲榜第九,號「白衣客」,對天龍教戰爭中右派代表之一。
林逸:林洞天之子,年少輕狂,風雲榜第十。
逍遙子(逝):風雲榜第一。
周子風(逝):風雲榜第三。
左青山:青山派(三流門派)掌門,風雲榜第一(倒數)。
雲澤子:逍遙子大徒弟。
雲江子:逍山派二徒弟。
嵐人:東瀛天龍教護法,似乎武功極高。
少主:東瀛天龍教少主,智障,應該是沒什麼用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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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不定時更新。
續集《俠逸風雲傳》:
倪雲逸:有哪些腦洞大開的故事值得分享?
喜歡懸疑推理的知友可以先看看我這篇完結的《死亡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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