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被關在小黑屋子裡很久會怎麼樣?

一個正常人被壞蛋關在小黑屋裡,時間長了會怎麼樣?會死嗎?是在提供食物和水這些基本需求的前提下


最近板塊的腦洞題還都挺有趣的。

看題目按你所說的,既然被害人的生理基本需求可以得到滿足,他的身體基本狀況應該不會出太大問題,不過考慮到小黑屋沒有陽光進入,空氣或許會比較濕冷,他可能會因此生一些小病,比如像肺炎、感冒啥的,長期監禁的話,活動很少,雙腿可能會出現靜脈曲張

但是我認為這個場景最嚴重的影響是對人感官的影響。

有一個著名的心理學實驗——感覺剝奪實驗(Canada University,1954),其實和這個大同小異。

圖:感覺剝奪實驗所用的小屋

實驗的內容和結果大致是這樣的:

——為了營造出極端的感覺剝奪狀態,實驗者將被測學生關在有隔音裝置的小房間里,讓他們帶上半透明的保護鏡以盡量減少視覺刺激。接著,又讓他們戴上木棉手套,並在其袖口處套了一個長長的圓筒。為了限制各種觸覺刺激,又在其頭部墊了一個氣泡膠枕,同時用空氣調節器的單調嗡嗡聲限制他們的聽覺。除了進餐和排泄以外的其他時間,實驗者都要求被測學生躺在床上。可以說,這就等於是一個所有感覺都被剝奪的狀態

結果,儘管報酬很高,卻幾乎沒有人能在這項感覺剝奪實驗中忍耐三天以上。
最初的8個小時好歹還能撐住,之後,被測學生顯得越來越煩躁不安。對於那些8小時後結束實驗的被測學生,即使實驗結束後讓他們做一些簡單的事情也會頻頻出錯,精神也集中不起來了。
實驗持續數日後,人會產生一些幻覺。例如看到大隊老鼠行進的情景,或者聽到有音樂傳來等等。當實驗進行到第4天時,被測學生出現了雙手發抖、不能筆直走路、應答速度遲緩以及對疼痛敏感等癥狀。 被測學生參與完實驗後,實驗者再繼續進行追蹤調查,發現被測學生在實驗結束後,需要3天以上的時間才能回復到原來的正常狀態。

其實這些癥狀,屬於感覺剝奪症候群(sensory deprivation)

長期禁閉導致它帶來的心理影響後果非常嚴重,當一個人被囚禁在缺乏或只有局部感覺輸入的環境時,人的心智會「自行」填補這種感覺空缺。

——大腦自行會創造感覺、改變感覺。

如何創造呢?

大腦可以從過去的記憶取材來製造,也可能憑空杜撰編造需要的感覺(幻覺),所以,任何人在這樣的情境下,基本上是被妨礙在自己的腦袋裡生活,而人的心智,有能力構建出任何需要的事物。

所以這個被長期囚禁的被害人大概會有下面這些體驗:

——他能在黑暗中見到東西,比如各種色彩、各種生物以及任何他想像到的東西;

——他能在極端安靜環境里聽到各種聲音,呼喚他、談論他、歌聲、咆哮聲等;

——他能感受到冷風或熱風徐徐吹拂,蟲子爬過他的皮膚,加上他的大腦所捏造出的其它感覺

——他能聞到陣陣惡臭或香味;

嗅覺是人類最原始的感覺,這種情況下它往往可以把記憶挖掘出來,製造出新的感覺。

進一步的,他被感覺剝奪的心智會進一步朝著任意方向擴大或變化,可能變得更強烈而糟糕

——他可能只是幻聽到一些風吹的聲音,卻進一步想像有人要來打算殺了他

——她可能只是幻聽到一些人的嘀咕聲,卻進一步想像那是惡魔想要抓他下地獄

——他可能只是感覺水滴或蟲子爬過,卻進一步虛構出一批恐怖怪物打算將他生吞活剝

然後,他對於時間和地點的感受在黑暗中會嚴重扭曲,讓他的認知越來越混亂大腦功能會受到損害,幻覺越來越頻繁。

由於題目說的是「關很久」,那就是考慮最極端的情況。

沒有人把感覺剝奪實驗進行到底,這有悖於人權和法律,所以我們只能就以上理論進行推斷。

我的看法是,被長期囚禁於小黑屋的最終結果是更傾向於患上偏執型精神分裂症(paranoia schizophrenia)

原因就是偏執型精神分裂產生的幻覺和內在的自我保護機制最適合這個囚禁場景。

感覺剝奪症候群的癥狀諸如錯覺、視幻覺,聽錯覺、聽幻覺;對外界刺激過於敏感,情緒不穩定,緊張焦慮;主動注意渙散;思維遲鈍;暗示性增高;神經症徵象等這些也很符合偏執型精神分裂症前期的表現狀態。

綜上所述:一個人被關在小黑屋子裡很久,不生病的條件下他會觸發自我感覺生成機制,發展成感覺剝奪症,再進一步發展,可能會形成更加敏感而極端的妄想,最終有條件導致偏執型精神分裂症。

畢。


不知道你們還記不記得葯家鑫。
柴靜去他家採訪的時候,他媽媽說,只要他在外邊和別人有了衝突,無論他對他錯,他回來都是要挨罵的。
然後自己很不解,不是說嚴教嗎,嚴教哪裡錯了?
她並不知道葯家鑫從此不再把父母當成可以依靠的大樹。父母反而是捅自己刀子最狠的那個。
他父親是一個軍人,對待孩子總是命令式,一直自以為是覺得他對任何事物都過熱,一直拼了命的打擊他。事無巨細,都要打擊。葯家鑫的鋼琴水平非常出色,他父親還要背地裡告訴老師,多打擊兒子。事實上藥家鑫已經自卑怯懦到一定程度了,他需要的是鼓勵而不是責罵,可是他父親一直都是責罵者的角色。
他家有個地下室,葯家鑫有段時間有網癮,他父親把他關到裡面,從外邊鎖上。有時候還會主動要求去。因為他覺得自己是錯的,應該被鎖起來。
那一個月,沒有人問過葯家鑫心裡的感受,沒有人關心他在想些什麼。遑論引導和指明方向。

我嘗試把自己代入到他的角色,感覺到的,是不安,自我懷疑,自我否定,怕黑,卻又不得不與黑暗為伍,沒有人正確的引導他,教育他,關心他的真正想法,讓他心裡有足夠的安全感,給他足夠的愛。
也就導致了他後來撞了人,驚慌失措,他看見張妙的臉對著車頭的燈,以為她是在記車牌號。他恐懼,張妙和她的父母會沒完沒了的纏著自己的父母,自己的父母會如何對待自己?這太可怕了,如何避免?殺了她吧,這樣就可以避免父母的責罵了。
一失足成千古恨。
如果說人長時間待在黑暗裡,見不到陽光的話。
我覺得再陽光的人,也會慢慢抑鬱,不愛說話,不愛溝通,不愛笑,整個人都會很萎靡,很孤僻。活在自己的世界裡。也不會用正確的思維方式思考問題,不會正確的社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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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遙向曼德拉致敬。
他不包括我這個答案里。
他是我最佩服的人之一。
在監獄裡待了27載。
歸來仍然是不忘初心的少年。

多謝評論區指正,是27年,已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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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靜的書,看見,裡面有這樣一章。我把它貼在這裡。你們看吧。評論區不要吵了。沒意思。支持我的人,謝謝你們。

二〇一〇年年尾,一個案件的審理引起舉國熱議。陝西西安,一個叫張妙的女人在騎電動車時被汽車撞倒在地,駕車者拿隨身攜帶的尖刀在她的胸腹部連刺六刀,導致張妙主動脈、上腔靜脈破裂大出血死亡,殺人者是西安音樂學院鋼琴專業大三學生葯家鑫。

輿論分歧巨大。幾乎每次朋友聚會都會討論。有幾位力主判死刑,也有幾位認為對任何人都不應判處死刑,學法律的何帆一直沒有表態。

問到我,我說:「死刑既然還沒廢除,就應該尊重現行法律,按現有的法條該判死刑就判死刑,不然談不上公正。」

「父母送子自首,被告人又是獨子,你們是不是要考慮一下父母的感受?」何帆說,「中國自古有『存留養親』的傳統。比如,兄弟倆運輸毒品,論情節都可判處死刑,考慮到他們的父母還健在,這時是不是得考慮留一個?當然,『存留養親』也不能一概而論,如果兄弟倆把別人一家幾口都滅門了,還需要留一個嗎?……」

大家都不認可:「你這個也太……司法彈性這麼大,還怎麼樹立權威啊?」

我自覺還算客觀,覺得輿論中說的富二代、軍二代那些傳言都沒去考慮,也不贊成群眾去衝擊法院,只是就事論事。「我記得,刑法里說,如果犯罪手段特別殘忍,後果特別嚴重,社會危害極大,就算自首,也不能考慮從輕,對吧?」

他沉吟一下:「這個……算不算特別殘忍?」

這次他被別人打斷了:「這還不算特別殘忍?這還不算社會危害極大?」

「與蓄謀已久、精心策劃的殺人相比呢?」

我按自己理解說:「故意殺人是針對特定對象的,我作為旁觀者並不用恐懼。但是掩人後殺人,人人都可能成為受害者,這就是社會危害性極大。」

他笑:「這是你個人的感受。」

我說:「美國聯邦最高法院的霍姆斯大法官不是說過么,法律的生命不在於邏輯,而是經驗,經驗不就是人們的感受?」

場上無話。

又過了一會兒,話題轉到什麼樣的人可以減免死刑,有人舉了一個例子,說情殺就應該免死。

諸人爭論,這位朋友請了兩位女服務生進來,問她們:「如果一對情侶,男方出軌,在爭吵中女方失手殺死了他,這女人應該判死刑么?」

兩個姑娘互看一眼,說:「不應該。」

他說:「看,這是共識。」

兩個服務員轉身要走,何帆說:「等一下。」

他說:「我也講個真實的情殺案子,一個男的極端不負責任,女朋友多次為他墮胎,女友第四次懷孕後,堅決要把孩子生下來,他不想結婚,就把女友殺死,連腹中孩子一起焚屍,你們兩位覺得應該殺么?」

兩個女孩幾乎同聲說:「當然應該殺。」

「那到底情殺該不該免死呢?」何帆說,「我只是覺得,有時候,人們對事情的感受和判斷不同,跟講故事的方式有關。正義不能一概而論,只能在個案中實現。」

二○一一年六月七日,中午電視新聞,我聽到:「葯家鑫被執行死刑。」

轉過身看電視時,穿著橫條紋T恤的葯家鑫,剃著平頭,狹長的臉,眼眉低掛,簽完死刑執行書,低頭被兩位戴著頭盔護具的法警押著離開。

我看到這條新聞時,死刑已經執行完畢。

站在電視機前,心裡一片空蕩。

判決詞里寫:「該犯犯罪動機極其卑劣,手段特別殘忍,情節特別惡劣,後果特別嚴重,依法判處死刑。」

這話是我引述過的,剝奪他生命曾經是我的意志,我的主張。那為什麼我會有這胸口惱人的空茫?

我打開電腦,找到一張他的圖片,我從來沒認真地看過這張臉,葯家鑫,對我來說只是一個名字,一段二十幾個字的事實。我對他只有最初知道這新聞時震驚與厭惡的情緒。

看了一會兒,給老范發了一個簡訊:「看到新聞了么?」她回了一個字:「唉。」

當天的筆記里我寫:「為什麼人聲稱追索公正,要求死亡,但死亡來到這一刻,你感到的不是滿足,也不是為它的殘酷而驚駭,而是一種空茫?它讓你意識到,剝奪生命是什麼意思?就是一切的發展,一切的可能,結束了。張妙死了,葯家鑫死了,但如果只是死,結束了就過去了,那就是白白死了。」

一個多月後,我們去了西安。

張妙出事前數月,搬回了娘家,四壁空無一物,房間里燈泡都沒有,衣物全火化了。

她沒有單獨的遺照,只拍過一張班級集體照和一張幾個女孩的合影,她都站在最後一排,扎一個馬尾,黑衣,翻一個大白襯衣的領子,妹妹說她不愛說話,照片上不像別的姑娘勾肩搭背,背微微地窩著,雙手垂在兩側,帶著怯和厚道。笑起來有點抱歉的樣子。

「小時候身體不好,住過好幾個月院。」關於女兒她父親說得最多的是「小時候給她吃的奶粉」。

在農村,這些都是對娃的金貴。

她初中退了學,一直打工,前些年,有個在烤肉攤幫忙的小夥子喜歡過她,疊了五百二十一個幸運星給她,後來他出事判了刑,想見她一面,她沒去。但一直留著那些幸運星,用一個牙膏盒子封著,去世之後,外甥拿著玩,丟了一些,被打了一頓。

她嫁人時,電視、影碟機都是借來的,在婆家的日子過得也不容易。出事前出來打工,賣麻辣燙,想讓兩歲的兒子吃好穿好點。

我在院子里的時候,孩子也來了,嬉笑玩樂,我們買了玩具給他,他拿著偎到我懷裡「給你,摩托」,我笑:「寶貝,不是摩托,是奧特曼。」

張妙父親緊緊地盯著孩子,偏過頭嘆口氣,幾乎輕不可聞。

她母親這兩年身體不好,出事後有些精神恍惚了,我們採訪父親時,聽到她在房間里哭喊。

我問她父親:「要不要勸一勸?」

張妙父親黝黑的臉。瘦得像刀刻一樣,說:「不勸,這事沒法勸。」臉上是日夜錘打遍的無奈。我在那個哭聲里坐不住,回頭對攝像說了一聲「我去看看」。她坐在裡屋的席子上哭喊:「媽給你做好了飯。你怎麼不回來吃……」我坐她身旁,也無法說什麼安慰,只能把手放在她的胳膊輕輕撫摸。

葯家居住的小區是西安華山機械廠的宿舍,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修建,葯家鑫的父親葯慶衛穿著白色的確良襯衫,裡面套著一個白背心,站在樓下等著我們。他說一家人在這兒住了將近二十年。

樓房沒有電梯,我們走上去,房間是水磨地,坐下去是硬的轉角沙發,廁所里馬桶拉的繩子是壞的,用勺子盛水沖。

葯家鑫的房間桌上,放著他十三四歲的照片,家裡沒有近幾年的照片,照片前面放著一副眼鏡,他在庭審的時候戴過,眼鏡邊上放著兩張濱崎步的專輯。

葯慶衛說:「四十九天了……電腦沒停過,就放在那兒,一直放著他愛聽的歌,他說:『爸,你給我放那些歌,我聽一下就能回去。』」

葯家鑫的床上換上了涼席,掛了蚊帳,他媽說:「夏天來了。我害怕蚊子咬著他。」她天天躺在兒子的床上睡覺,「我抱著他平時愛抱的那個玩具,那個狗熊,我都沒有捨得去洗,我就不想把他身上的氣味給洗掉。」

葯慶衛說:「我在農村的時候,總聽說人死了以後家裡會有動靜。我以前特別怕這個動靜,現在特別希望有。其實有啥動靜,什麼動靜都沒有。」

快到傍晚,客廳已經漸漸暗了下來,他停了一下,說:「沒有,真的,人死如燈滅。」

葯家鑫死後,葯慶衛開過一個微博,寫:「葯家鑫的事情上,我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我平時管教孩子過於嚴厲,令孩子在犯錯之後害怕面對,不懂處理,最終釀成大禍。」

葯家鑫幼年時,父親隨軍在外,讀幼兒園時開始按母親要求學琴,母親一個月工資五十塊錢,三十塊交上課費,學不會被尺子打手,一邊打葯家鑫一邊哭,但不反抗,「他也知道多學一次得多少錢」。

母親說:「從小我教育他的,凡是和小朋友在一起玩兒,只要打架了,不管誰對誰錯,他回來肯定是挨罵的。」她哭著問我:「不是說嚴格管教才能成材嗎?難道嚴格管教也錯了?」

小學一年級,葯家鑫的同學逼著他背自己,不背要給一塊錢,他就背了。老師找他父親去,把對方孩子也叫來了,讓他父親處理。他說:「我想著孩子玩兒嘛,小事沒必要太計較,背就背一下嘛,我沒有幫助他。」

中學裡有同學打葯家鑫,按著他頭往牆上撞,他害怕父母說他,不敢說,又不敢去學校,害怕那個學生再欺負他。

母親說兒子的個性太「奴」,陝西話,懦弱的意思,「怕男的,尤其是他爸」。

葯慶衛說:「因為我,當兵的可能都有點……自己說了命令性的東西,你該幹啥幹啥,我也沒給他去說什麼理由。」

我問:「批評也有很多種方式,您……」

「我可能說話有點尖酸,我對別人不會這樣,因為我想讓我兒子好,一針見血地扎到要害,他可能是很刺痛的。」說完補了一句:「但是過後去想想我的東西,都是比較正確的。」

「他一般是什麼態度?」

「不反抗的,光笑笑說,那我就是咋也不對。」

他又補了一句,「男孩不能寵,我怕他以後給我惹事。」

葯家鑫在庭審時說:「從小,上初中開始我就特別壓抑,經常想自殺,因為除了無休止練琴外,我看不到任何人生希望。我就覺得活著沒有意思,覺得別人都很快樂,我自己做什麼都沒有意義。」

他對同學說過:「我心理可能有些扭曲了。」

同學說。他沉迷一事時往往近於狂熱,喜歡日本歌星濱崎步,MP3里全是她的歌,他不懂日文,就全標成中文,在KTV只唱這個人的歌,在網吧里下載一個關於濱崎步的遊戲時,有人喊地震,大家都跑出去,只有他一個人坐在裡面,說「如果跑出去又得重下。」

他開始上網,打遊戲,逃學,父親認為這是網癮,有段時間專門不工作,只在家盯著他。一個月,葯家鑫被關在居民樓的地下室里,除了上課,吃住都在裡面,沒有窗,從外面鎖上。

葯家鑫是什麼感受,葯慶衛並不知道,「他沒有跟我交流,我們也體會不了他心理的鬥爭過程。」他加了一句:「但是以後很正常了,他好了。」

葯家鑫對父親的意志有過一次反抗,中學上了法制課後,他拿著書回來說爸爸壓迫他、管著他。葯慶衛陪著兒子翻了一遍書,告訴他:「我是你的監護人,當然要管你,不然你犯了錯就要我來承擔責任。」

去做節目之前,老范發過一個報道給我看,說葯家鑫做過雙眼皮手術,還說夢想有了五百萬就去整容。底下評論里都在罵「變態」,我當時看了,嘴角「噝」了一下,也略有些反感。

在他家裡,我們想拍攝他過去的資料。發現初中後他沒有照片,全家福里也沒有他,他母親說他初一發育變胖後不願意再拍照,當時體重是一百六十八斤,不到一米六五,胖到了胸前的骨頭壓迫肌肉產生劇痛,醫生說再不減肥有生命危險。葯慶衛說:「他在特別胖的時候,眼睛就不容易看見,尤其一笑的時候,眼睛就沒了,別人就笑他,他就跟我說要整容」

「你怎麼說?」

「他說這個我就打擊他,」葯慶衛說,「我說好不好都是父母給你的,如果破壞了以後就是對我的不尊重——也不是不交流,不過我說的話有可能有點……像他媽說的,讓人有點接受不了。」

他又接了一句:「但是我說的應該是正確的。」

葯家鑫之後繞過父親,有什麼事跟母親說,他媽說:「他太在意了,總是說,總是說,說這個遺傳怎麼這樣啊,我爸的雙眼皮為什麼我沒有?我可憐這孩子,盡童滿足他,所以我就同意讓他去割了雙眼皮。」

他用了四個月時間減肥,瘦了六十多斤,以至得了胃潰瘍。

日後他考上大學,外公獎勵了他一萬塊錢,他花了一半去做了雙眼皮的整形手術。

葯慶衛說這麼多年他從來沒有鼓勵過兒子,這是他的教育方法:「他非常熱衷乾的事我都會打擊他,我就是不讓你過熱,我就想澆點涼水,不要那麼過激。」

他不願意讓兒子考音樂學院,極力想讓他學理科:「其實也是從經濟考慮的,但是我不能跟孩子說這個話。」他背地裡去找了教鋼琴課的老師,讓老師多打擊兒子。

葯家鑫一直不知內情,他對父親說過:「我上一次課,被打擊一次,越上我越沒有信心。」他還是學下來了,專業考了第一。

他從大一開始兼職掙錢,在酒店大堂彈琴,後來當家教,打多份工,在城郊之間往返,他媽希望給他買車,「一個學生晚上十一點才回來,不安全」,他爸不同意,因為這樣太張揚,會把退役的費用全花光,後來是他媽硬作了主,他爸點頭的前提是葯家鑫每個月給家裡一千塊錢。

葯家鑫買過一把電動按摩椅給葯慶衛,他沒有喜意,只說:「我要的不是這個,只有一個要求,將來你掙不著錢,別問我要。」

狂熱與極寒交激,誶出一顆赤紅滾熱的心。葯慶衛帶著疑惑說:「他掙錢好像上了癮一樣,這個月掙四千,下個月就要掙五千。」

他說「上了癮」的口氣像是在形容一個病人。但他也沒問兒子為何如此,覺得「上進就好」。

出事當天,夜裡十一點左右,葯家鑫開著車返回家。

法官問過他,你是向哪個方向開?

他說:「對不起,我分不清東南西北。」

他四個月前才開上。在路上「打開影碟機看濱崎步的演唱會」,邊看邊開。「又開了一會兒,只聽『嗵』的一聲撞上了什麼東西。」他裝著刀的包就放在副駕駛位置上,下車查看時。他是隨身帶著包下去的。因為「我父母叮囑我,貴重物品要隨身攜帶」。

他看見張妙躺在地上,哎喲地叫著疼,臉沖著被燈照著的車牌,他認為對方在看自己的車牌號,就拿出了刀,他們之間沒說一句話,張妙伸胳膊擋了一下刀,沒擋住。只是「哎喲,哎喲」喊了兩聲,胸、腹、背被刺中。

刀是案發當天買的,庭審時他說因為晚上從沒走過這條路,帶把刀防身,之前跟別人發生過糾紛。發生過什麼糾紛?他沒說,庭審沒提及,我問他父母:「他平時說過為什麼事需要帶刀嗎?」

他母親說:「沒有,他就是這一點,心裡有事從來不跟我們講。」

父親說:「我們的街坊鄰居在一起都說,大部分孩子都是這個樣子,跟父親說不到兩句半就竄開了,都是這樣。」

關於殺人的動機,葯家鑫在公開採訪時說過一句「農村人難纏」,這句話後面還跟著一句沒播的:「我害怕她沒完沒了地纏著我的父母。」

他做了漆黑一片的事情,張妙胸腔主動脈、上腔靜脈被刺破,開始大出血。她沒有了與家人告別的機會。

葯家鑫開車離開時,把刀子扔在副駕駛座,不敢看,喪魂落魄地往前開,「一瞬間。好像所有的路燈全滅了。」

葯家鑫向家人隱瞞了真相。一直到第三天早晨,他叫醒母親,讓她抱下他。說害怕,車禍死了人。葯慶衛從單位打車直接拉他去自首,路上沒有問詳情,「太自信太自負都不好,我不問他,就是太相信他不會對我撒謊,他說是車禍我就相信是車禍。」

日後他們看新聞才知道實情,他母親說:「我看新聞才知道他動刀了,動刀了呀……我就是想問他為什麼要帶刀,為什麼要這樣?你撞了人,你可以報警的,車是上了全險的呀,為什麼要動刀呀?我也不理解。」

她每說「刀」這個字的時候,聲音都重重地抖一下。

葯慶衛說:「自首絕對沒有後悔過,後悔就是太匆忙。應該問問他,這個是絕對後悔,後悔一輩子。」

他再也沒機會了解兒子的內心。

葯家鑫臨刑前,他們見了一面,十分鐘里,葯慶衛已經來不及問這個問題。

「進去以後葯家鑫已經坐在那兒了。我一走進去他就是『爸我愛你』,重複了好幾回,我說我知道,我也愛你,你不要說了,我知道,我也愛你。」

他哭出了聲:「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說我愛你。他說:『你們好好活著,我先走先投胎。你們將來走了以後,下輩子當我的孩子,我來照顧你們。』」

他不知道葯家鑫什麼時候被執行死刑,但心裡清楚這是最後一面。「我從不相信人有靈魂,我這時候真願意人有靈魂,我說你有什麼事兒沒辦,給爸托個夢。他說我一定給你托好夢,噩夢不算。他平常說話聲音很細,但是說這些話的時候聲音很大很大。他說我托的都是好夢,噩夢不算,不是我托的。」

葯家鑫對他父母說,不要怨任何人,一切都是他的錯,他有罪,願意贖罪。

但這一句話讓葯慶衛突然心生疑問,到我們採訪時,他仍認為可能是受到外界的要求,葯家鑫才說出這話:「他這句話太成熟了,以至於我不相信是他自己的想法。難道他能比他爸還成熟?」

這種心態下,他聽到葯家鑫說死後想要捐眼角膜時,心裡很不受用,覺得也有可能是別人授意,他說:「你不能捐。你的身體每一部分都是爸媽給的,你完整帶來,完整給我帶走。」

葯家鑫說了好幾次,每次他都立刻頂回去,因為網路上一些人說他是軍隊高層,干預司法,叫他「葯狗」、「藥渣」,他內心不平,越說越激憤,兩眼圓睜:「我對葯家鑫說:『你捐了以後,人家用上你器官,再有什麼事,我沒有連帶責任我都受夠了。』我說希望你把你的罪惡都帶走,不要再連累別人。」

採訪中,他說到這兒,突然停了下來。

葯家鑫已死,之前所有關於他和父親的關係都只是旁述,是推測,是揣想。但聽到這句話,看到他臉上的表情,這個細節,像把刀,扎透了這件事。

當時葯家鑫沒有解釋,也沒爭辯,說:「好,我聽你的。」

這是他最後一次違背自己的意願,聽他爸的話。

葯慶衛再說起這個細節時,緊緊攥著手,眼睛用力眨著不讓眼淚流下來,憋得滿眼通紅:「我有點偏激了,應該滿足他的心愿,我不知道他咋想,也可能希望藉助別人的眼睛,能再看到我們。所以說,還是那話。人不能衝動,衝動是魔鬼。」

「人最大的慈悲是給生命一個救贖的機會。」他說。

播完這期節目後,我收到柏大夫的簡訊:「看了你的節目,我落淚了,記得宋嗎?他很好,已經從海軍退役。」

宋是我八年前採訪的患有抑鬱症的男孩,在十六七歲時曾經因為網癮被父母送去柏大夫處救治。

小時候被寄養在奶奶家,他認為受到不公平待遇時父親不幫助他。「他從來就沒有鼓勵過我,」他說,「我並不喜歡上網,網癮只是因為現實生活中不快樂,沒有寄託。」

他十六歲的時候體重一百八十斤,醫生對我說:「他為什麼胖?因為他要靠吃來壓抑自己的憤怒。」他安慰自己的方式,是在鏡子上用墨水筆寫「我是帥哥」,再拿水潑掉。

父親那時與他在家中兒乎不交談。說對待他像對一個凳子一樣,繞過去就是,「不理他,恨不得讓他早點出事,證明自己是正確的。」

心理治療時,宋面對柏大夫,說起小時候被人欺負,父親不管他、不幫他的經歷,在眾人面前用拳錘打牆說「我恨你」,把手都打出了血。

他父親也坐在現場,淚流滿面:「我從來沒想到他會恨我。」

這期節目播出五年之後,宋上了廚師學校,當過兵,交了女朋友,在一個環保機構工作,瘦了四十斤,常常給我提供污染事件的報道線索。

柏大夫發完簡訊後不久,我也收到宋的簡訊:「我看了葯家鑫這期節目。」只此一句。

我未及細問,一年以後,才想起此事,簡訊問他:「你當時為什麼感觸?」

他回:「他平時不是一個壞人。」

我有點不解:「你怎麼知道他壞不壞?我採訪了半天,我都不敢下結論。」

「姐,」宋寫,「我問你,你採訪的時候,發現他傷害過什麼沒有?」

「那倒沒有,他媽說,他喜歡動物,不許她媽教訓狗,狗死了難過了很久,如果看到家裡殺活魚,他害怕,這頓飯就躲開不吃了。這些信息我們節目都沒用,不知道真不真實,你相信么?」

他沒回答相信不相信,直接答:「他會覺得動物很可憐,是因為動物不會傷害他。」

我說:「一個有同情心的人會去殺人嗎?」

簡訊斷斷續續,過一會兒才來:「他逃避責任或者害怕吧,不成熟,不知道怎麼向家裡交代。也不知道以後這個事會給他帶來多少累贅,怕承擔。」

「怕承擔的自私可能不少人都有,但他這麼做太極端了吧?」

他又停了一大會兒,才寫了兩個字??「無奈。」 「什麼意思?」 「他心裡有憤怒,」他寫,「所以他覺得,我不讓你張嘴。」 我聽著心裡一凜;「他是在模仿傷害他的人么?」 「不是。」他說得很堅決。 又停頓了一下。他說:「他在逼自己。」
他的話像是雨點越下越大,打在篷布上,我站在底下能感覺到震顫,但沒有切膚之感,我接觸不到那個雨,但隱隱覺得這句話里有某種我感覺到但沒法說清楚的東西,只能問他「什麼意思」,他乾脆打電話來了:「路上太冷,發簡訊折騰得很,我在路上走呢,這樣說痛快點,你想問什麼就問吧。」 我說:「你認為他憑什麼要加害一個已經被他傷害的人呢?」 「他下車的時候並沒有拿出刀來對嗎?他是看到她在記他的車牌號……」 「這個動作怎麼了?」 「這個動作在他看來是故意,」他聽出我想打斷他,「我知道,她當然是無辜的。但是現在是在問我,葯家鑫會怎麼想,我是在試著告訴你他的想法。」 我閉嘴:「好,你說。」 他沒有用「可能」「或許」這樣的推斷詞語,直接說:「他覺得,你記住了車牌號,我爸媽知道了,就饒不了我,這對他是天大的事。」 「出個車禍怎麼算天大的事?」我有忍不住了。 「可能對你來說不是,」他一字一句地說,「這對他來說就是天大的事。」

一瞬間,我想起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打碎了一隻碗,在等我媽回來的時候,我把碎片一片一片拼在一起,一隻全是碎紋的白瓷碗,窩在一摞碗的最上面,等著她。到現在我還覺得,那個黃昏,好像比童年印象里哪天都暗都長,那種如臨大敵的恐懼。結果我媽回來,發現之後居然大笑,跟鄰居當笑話講,我當時心理不是如釋重負,而是莫名其妙的鬱悶:「就這樣?難道就這麼過去了?「但是,為了這樣的恐懼去殺人?」我無論如何理解不了。 他在冷風裡走路,說話時氣喘得很粗重。「你當年採訪我的時候,有件事我沒有告訴你,」 他說,「我曾經有一次拿著菜刀砍我姐姐,如果不是他們攔住了我,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 「你?」我意外,他在生活里幾乎是懦弱的,一開始認識時,他都無法與人對視,在抑鬱症治療中心,當著眾人面連上台去念一句詩都做不到。 他說:「我內心是有仇恨的,因為大人老說我,老說我姐姐好,老拿我們倆比,所以我就要砍她。」 「如果你覺得大人欺負你,那為什麼你報復的不是大人?」 「因為我打不過大人,但她比我弱。」 「可她並沒有傷害你?」 「她向他們告我的狀。」 我聽到這,忽然寒意流過胸口,想說什麼,但沒有說。我倆都有一會兒沒說話。 他停了一下,接著說:「從那以後,大人對我好點了,我是發泄出來了。但葯家鑫沒有。」 我們掛掉了電話,幾分鐘後,我又收到他的一條簡訊,他說:「我知道你想問我什麼,其實剛才我中間有幾次,很長時間沒回你簡訊,是在寫:如果是我小時候,那時的我也許會像他一樣。後來又刪了。」 我說為什麼。 他說:「我真不想再這樣說我爸了,覺得不好,也不用這樣說他,歲數大了不容易,何況他們都只是不會教育孩子。葯家鑫不像我這麼幸運,他就是沒扛過去這幾年。」

六月七號那天。葯家鑫的父親與他見完面,走回家,從正午的電視新聞里知道了兒子被執行死刑的消息。 他不看我,也不看鏡頭,眼光漫散向虛空,「我那天去還囑咐他幾句話,我說孩子,現在特別熱,走的時候,你要把買的衣服都穿上,那邊會很冷,他說我知道。那天去我還給他包了點餃子,帶了他愛吃的火龍果,就刮成瓤弄個飯盒給他。我走回家,人已經沒了,我就不知道那個時候,他穿衣服吃飯,夠不夠,我想看看他。」 當天下午六點鐘左右,他寫了微博。「好無助,希望大家哪怕是大罵也好。什麼聲音都是安慰。」抽泣堵在胸腔里,推得他身子一聳一聳:「這個房子,我回來時候這半拉都是黑的,沒有任何動靜的時候,罵聲不也是聲音,不也是一種安慰嗎?當一個人走在一個深山,連一聲鳥叫都聽不見的時候,你是很害怕的。」
我們走的時候,已經不早了,葯慶衛留我們吃飯,說給你們一人做一碗西紅柿面,我們通常不在採訪對象家吃飯,這一次大家說好,人忙活的時候,能把心裡的事暫時放下一會兒。 我們幾個坐在褐色的四合板桌子邊。他把幾個疊在一起的塑料藍凳子拔開給我們坐,在陽台的灶下麵條,一面自言自語:「這兩個月都沒怎麼動鍋灶,面下得不好,都黏了。」 家裡沒有別的菜,他炒了一小碗蔥花,放在桌上給我們下飯,我說,讓他媽媽也來吃吧。 他木板板的臉,說不用叫了,臉上表情與張妙父親一樣。 走的時候,他妻子還躺在葯家鑫的床上,蚊帳放著,她摟著那隻大狗熊蜷著。天黑了,葯慶衛坐在桌邊上,愣愣的,眼睛一眨不眨,臉都垮下來,松垂著,坐在半暗的房間里,我們招呼他,他才反應過來。
節目播後,也有一些人在我博客里反覆留言,說:「你為什麼播一個殺人惡魔彈琴的樣子?讓他父母說話?」 宋打斷我時說過:我知道張妙是無辜的,但你現在的疑問是,葯家鑫為什麼會這麼想?我在告訴你這個。 二十三歲的宋嘗試著以他的人生經驗去理解同齡的葯家鑫,並不一定對,但他打斷我,是覺得,如果帶著強烈的預設和反感,你就沒有辦法真的認識這個人。也難以避免這樣的事情再發生。 葯家鑫未被判死刑前,音樂人高曉松曾經在微博中評論:「即便他活著出來,也會被當街撞死,沒死乾淨也會被補幾刀。人類全部的歷史告訴我們:有法有天時人民奉公守法,無法無天時人民替天行道……生命都漠視的人會愛音樂嗎?」數萬人轉發他的話。
一個月之後,高曉松作為被告出現在法庭上,他醉酒駕駛導致四車追尾,一人受傷,被判服刑六個月。 六個月後我採訪他,說:「也許會有人問你,一個生命都漠視的人怎麼……」 我沒有問完,高曉松說:「我覺得我活該。每一個犯了錯的人,別人都有權利把你以前的言論拿出來印證你。」 他說他出事就出在狂妄上:「我早知道會撞上南牆,明明酒後的代駕五分鐘就到了,非要自己開車走,這不是狂妄是什麼?」 他出身清華,少年成名,二十六歲已經開校同民謠的音樂會,崔健跟他談過一次,說:「你的音樂當然很好聽,但是你有一個大問題,你不了解這個社會,也不了解人民怎麼生活。」他回答:「我代表我懂的那些人,你代表你懂的那些人,我們加在一起,就為所有人服務了。」 他現在想起此事,說當年的自己「其實是強詞奪理,就是我真的是對真實的人生缺少……我連敬畏都沒有,就是缺少大量的認識」。 與高曉松關在同一間牢室的人,有受賄的官員,行賄的老闆,打人的貴公子,黑社會,偷摩托車的……從前沒交集、不理解的人,現在關在一塊,睡在一個大通鋪上,每天輪著擦牢室里的廁所,擦得明光鋥凈。 他原來覺得自己夠文,也夠痞,可以寫「白衣飄飄的年代」,也能混大街,後來才發現,「你也就混混清華附近的五道口,那些混西客站的根本不知道你寫的歌,也不認識你是誰。跟坐牢比起來,什麼都是浮雲,真的就是」。 他用塑料水瓶,在蓋子上扎眼做一個滴漏,刻下道子,整夜滴著,「有個響動,有個盼頭」,用蘸湯的紙糊著圓珠筆芯當筆,趴在被子上寫字,生病時有人把攢下的一塊豆腐乳給他吃。「就是世間最大的情義」。
看守所里,一隻不知從哪裡來的小貓,每天會從補充熱水的小窗口裡露出頭來,人人都省下饅頭爭相喂它,「那個貓是個特別大的安慰,你覺得自己還是個人,還能喂別人。你會聽到,隔壁的那個黑社會本來特別厲害,能聽著在隔壁罵人,特別凶。就那貓一去了,他也叫,『喵』,特別那個。」 都是人,也只是人。

在看守所的電視里,他看到另一起英菲尼迪車撞人案,長安街上,有人醉酒駕駛撞死四人,被判了無期徒刑,那個人也被輿論形容為「惡魔」,他認識那個人,是一個曾經與他合作過的舞蹈師,他知道那人生活里怎麼說話,婚禮上什麼樣子,對職業的態度是什麼。他看著這個新聞,後怕,也難受,第一次想,「那人也有可能是我。」 採訪完葯家鑫和高曉松。編導和我都討論過,要不要把輿論對他們的各種疑問都積累出來,再一一回答。 我說:「我覺得還是只陳述,不解釋吧。」 老老實實地說出知道的那一點就可以了。 何況我們知道的並不完整,不敢說這就是結論,我只知道他倆身上攜帶的病菌,人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 王開嶺是我的同事,他說過:「把一個人送回到他的生活位置和肇事起點,才能了解和理解,只有不把這個人孤立和開除出去,才能看清這個事件對時代生活的意義。」 他還說了一句我印象很深的話:「做新聞,就是和這個時代的疾病打交道,我們都是時代的患者,採訪在很大程度是病友之間的相互探問。」 五年前,我和老郝曾在江西調查私放嫌疑人的公安局長,採訪結束後我少年意氣,曾發簡訊給她說「贏了」。之後這位局長被捕,三年後,老郝與公安部的同志一起去深圳拍攝,在監獄裡見到他。 他被判了十六年刑,剃了光頭,穿著囚服坐在鏡頭前懺悔。 老郝回來後對我說:「他沒有認出我,他就是崩潰了,看著他號啕大哭,我心裡特別複雜。」我沒說話。

這位前局長因為當過警察,在牢里受了不少苦。老郝向監管部門反映了這個問題,給他調換了一間囚室。 我理解她。 何帆曾是一名刑事法官。他說,自己剛進法院時,血氣方剛,豪情萬丈,認為刑事司法的真諦就是主持正義、蕩滌邪惡。但是,他第一次親臨刑場,觀看死刑執行時,臨刑前,死囚突然對法警提出請求:「我可不可以挪一下位置,我面前有塊石頭,如果倒下,這石頭正好磕著我的臉。」法警滿臉迷惑地看了看在場監刑的法院副院長,副院長點一下頭:「給他挪挪。」對在場所有人說了一句:「即使在這一刻,他們也是人,也有尊嚴。」

日後處理死刑案件時,只要在判決前稍有一點法理、情理乃至證據認定上的猶豫,何帆說他都不會作出死刑判決。 他讀書時,抄寫過民國法學家吳經熊一段話。 上世紀三十年代,吳經熊曾是上海特區法院的脘長,簽署過不少死刑判決。他在自傳中寫道:「我當法官時,常認真地履行我的職責,實際上我也是如此做的。但在我內心深處,潛伏著這麼一種意識:我只是在人生的舞台上扮演著一個法官的角色。每當我判一個人死刑,都秘密地向他的靈魂祈求,要他原諒我這麼做,我判他的刑只因為這是我的角色,而非因為這是我的意願。我覺得像彼拉多一樣,並且希望洗乾淨我的手,免得沾上人的血,儘管他也許有罪。唯有完人才夠資格向罪人扔石頭,但是,完人是沒有的。」
在這段話邊上,學生時代的何帆給的批註是:「偽善。」 如今,他拿出筆,划去那兩個字,在旁邊寫上:「人性。」


他失蹤了大約快一個月,家人找不到他,親戚朋友找不到他,誰也不知道他去哪兒了。

等到警察撞開他家門的時候,發現他正赤身一 裸一 體的坐在地上迷惑的看著衝進來的人們。

於是,幾天後,我坐在了他的面前。

……

他:「知道他們覺得我有病的時候,我快笑死了。」

我:「……」

他:「這個的確是我不好,我只說出差一周,但是沒回過神,一個月……」

我:「你自己在家都幹嘛了?」

他狡黠的笑著:「如果我說我什麼都沒幹,你信嗎?」

我:「你是真的什麼都沒幹嗎?」

他想了想:「看上去是。」

我:「為什麼這麼說?」

他:「嗯……我的大腦很忙……這麼說你理解嗎?」

我:「一部分吧。」

他:「我是在釋放精神。」

我反應了一下:「你是指打坐什麼的?」

他:「不不不,不是那個。或者說不太一樣,我說不清,不過,我從幾年前就開始這樣了。」

我:「開始哪樣了?」

他:「你別急,我還是從頭跟你說吧。我原來無意中看了達摩面壁9 年參禪的事兒了(一

說10 年),我就好奇,他都幹嘛了?一口氣山洞一 口坐了那麼多年?到底領悟什麼了?這個我極度好奇,我就是一好奇的人。特想知道。」

我:「你信禪宗?有出家的念頭?」

他:「沒有沒有,我覺得吧,我是說我覺得啊,出家什麼的只是形式,真的沒必要拘泥於什麼形式。想信佛就信好了,想參禪就參唄,誰說上班就不能信了?誰說非得在廟裡才能清心寡欲了?信仰、信仰,自己都不信,去廟裡有意義嗎?回正題……看書上說,那些古人動不動就去山裡修行,大多一個人……帶女的進去不算,那算生活作風問題……大多一個人,在山裡幾年後出來都特厲害;還有武俠小說也借鑒這個,動不動就閉關了,啥都不幹把自己關起來……不過古人相對比較牛一點兒,山裡修鍊出來還能御風而行……」

我笑了下:「有藝術誇張成分吧?詩詞里還寫『白髮三千丈』呢。」

他:「嗯,是,不過我沒想飛,我就想知道那種感覺到底是怎麼樣的。」

我:「然後你就……」

他:「對,然後我4 年前就開始了。」

我:「4 年前?」

他:「對啊,不過一開始沒那麼久,而且每年就一次。第一次是不到4 天,後來越來越長。」

我:「你終於說正題了。」

他笑了:「我得跟你說清說動機啊,要不我就被當成神經病了。」

我:「精神病。」

他笑的極為開心:「哦,是這樣,我第一次的時候是挑休年假的時段。事先準備好了水,好多大白饅頭,然後跟爸一 媽一 說我出差,自己在家關了手機、拔了電話線,鎖好門、最後拉了電閘。」

我:「拉電閘?」

他:「我怕我忍不住看電視什麼的,就拉了電閘。然後我什麼都不幹,就在家裡待著。不看書看報看雜誌,不做任何事情,沒有一 交一 流,渴了喝水,餓了吃沒有任何調味的饅頭,困了睡,醒了起。如果可能的話,不穿衣服。反正儘可能的跟現代文明斷絕了一切聯繫,什麼都不做,躺著站著溜達坐著倒立怎麼都成,隨便。」

我好奇的看著他。

他:「最開始的時候,大約頭24 小時吧,有點兒興奮,腦子裡亂糟糟的,啥都想。不過才半天,就無聊了,不知道該幹什麼,我就睡覺。睡醒夜裡了,沒電,也沒必要開燈,反正什麼都不幹。那會兒特想看看誰發過簡訊給我什麼的,忍住了。就那麼發獃到凌晨的時候,

覺得好點兒了,腦子開始想起一些原來想不起來的事兒了。」

我:「都有什麼?」

他:「都是些無聊的事兒,例如小時候被我爸打的多狠啊什麼的。第二天晚上是最難熬的,那會兒腦子到清凈了,可是就是因為那樣才倍覺無聊。而且吧,開始回憶出各種美食的味道——因為嘴裡已經空白到崩潰了,不是餓,是饞。其實前48 小時是最難熬的,因為無所事事卻又平靜不下來。」

我:「吃東西嗎?」

他:「不想吃,因為饅頭和白水沒味道。說個可能你不理解的事兒:我迷糊了一會兒感覺在吃煮玉米喝可樂,醒了後覺得滿嘴都是可樂和煮玉米的味道,真的,你別笑,真的,都饞出幻覺來了。」

我:「那你為什麼還堅持著呢?」

他:「這才不到兩天啊,而且,我覺得有點兒東西浮現出來了。」

我:「浮現出什麼來了?」

他:「別著急聽我說。就快到48 小時的時候,朦朦朧朧覺得有些事情似乎很有意思,但是後來困了,就睡了。醒了之後我發現是有什麼不一樣了。我體會到感覺的存在了,太真實了,不是似是而非那種。」

我:「什麼感覺?」

他:「不是什麼感覺,而是感覺的確存在。感覺這個東西很奇妙,當你被其他感官所帶來的信息淹沒的時候,你體會不到感覺的存在,至少是不明顯。感覺其實就像浮在體表一層薄薄的霧氣。每當接觸一個新的人物或者新的事物的時候,感覺會像觸角一樣去探索——然後最直接的反饋給自己信息。想起來有時候面對陌生人,很容易一開始就給對方一個標籤,如果那個標籤是很糟糕的評價,會直接影響到態度,而且持續很久,這就是感覺造成的印象。每當留意一個人的時候,感覺的觸角會先出動——哪怕只是一個陌生的路人。你有沒有過這種情況?面對陌生人微笑或者不再留意?那就是由感覺造成的。直接造成的。當然了,對方

也在用感覺觸角試探你,相互的。事實上自我封閉到48 小時後,我就會一直玩味感覺的存在,還有驚奇加好奇。因為,感覺已經平時被色、香、味等等等等壓制的太久了,我覺得畢竟這是一個龐雜到迷亂的世界,能清晰的意識到感覺的存在很不容易——或者說,很容易?只是很少有人願意去做。」 我猶疑了一下問:「那會兒你醒了嗎?」

他:「真的醒了,而且是醒了沒睜眼的時候,所以感覺異常的敏一 感,或者說,感覺帶給我的信息異常明顯?應該是吧。你小時候有沒有過那種情況:該起床 你還沒起,但你似乎已經開始刷牙洗臉吃東西了,還出門了,然後冷不丁的清醒了——原來還沒起!其實就是感覺已經先行了。」

我:「好像有過,不過我覺得是假想或者做夢……」

他:「不對不對,不一樣的,肯定不一樣的。那種真實程度超過假想和做夢了。第一年我只悟出感覺,不過那已經很好玩兒了。後面幾年都自我封閉能到一星期左右,基本沒問題。」

我:「閉關一星期?」

他:「啊?哈哈,是,是閉關一星期。不過,感覺之後的東西,更有趣。」說著他神秘的笑了。

我也笑著看著他。

他:「一般在『閉關』4、5 天之後,感覺也被淡化了,因為接觸不到陌生的東西,之後的階段,有可能會超越感覺。之所以說有可能,是我不能夠確定在那之後是什麼。所以我就先暫時的定義是精神的存在。感覺之後浮現出來的就是精神。當然我沒意念移動了什麼東西或者自己亂飄,但是隱約感受到精神的存在其實還是有意義的,具體是什麼我很難表達清楚,說流行點兒就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說樸素點兒就是有了很多原來沒有的認識。而且,我說的這個認識可以包一 皮括所有。例如我把記憶中的一切都翻騰出來挨個濾一遍就明白點兒了,看不透的事情看透了,想不清的事情想通了,鑽牛角尖的狀態和諧了……大概就是這樣……那種狀態會很有意思,那是一種信馬由韁讓精神馳騁的……嗯……怎麼形容呢?就用狀態?也

許吧……那樣到底多久我不清楚,也許十幾個小時二十幾個小時或者更多,時間概念淡薄了,這點特別的明顯!」

我:「不能形容的更明白點兒嗎?」

他:「嗯,根本說不明白,反正我大體上形容給你了。其實這次本來我計劃兩周的,沒想到這麼久……但是他們進來那會兒,我已經隱約覺得在精神後面還有什麼了,那個更說不清了,真的是稍縱即逝。一下就覺得特神奇,然後就再也找不到了……而且還有一點,可能也跟運動量小有關,處於自我精神狀態的時候,一天就吃一點兒,不容易餓,哈哈,真的。」

我:「精神後面那個,你隱約覺得是什麼。」

他:「不知道,我在想呢……那個,不好說……給我多點兒時間我可能能知道。不過,我的確明白好多了,其實達摩什麼的高人面壁好多年也真有可能,而且不會覺得無聊。你是不是覺得我很無聊?」

我:「沒覺得,你說的很有意思。」

他:「真的?」

我坦然的看著他:「當然是真的。」

他又狡黠的笑了下:「那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吧。每次閉關我都刻意準備一個蘋果作為『重新回來』的開始。」我:「蘋果?是吃嗎?」

他:「嗯,不過,最後吃。那才是蘋果的味道呢!」

我:「蘋果?什麼味道?」

他陶醉的半眯著眼睛回味:「當我決定結束的時候,就拿出預先準備好的蘋果,把蘋果洗乾淨,看著果皮上的細小顆粒覺得很陌生,愣了一會兒,試探一 性一 的咬下去……我猜大多數人不知道蘋果的真正味道!我告訴你吧:用牙齒割開果皮的時候,那股原本淡淡的清新味道衝破一個臨界點開始逐步在嘴裡擴散開,味道逐漸變得濃郁。隨著慢慢的嚼碎,果汁放肆的在舌一 尖上濺開,絕對野蠻又狂一 暴的掠過乾枯的味蕾……果肉中的每一個細小顆粒都在爭先恐後

的開裂,釋放出更多更多的蘋果的味道。果皮果肉被切成很小的碎片在牙齒間游一 移,把味道就跟衝擊一樣傳向嘴裡中每一個角落……蘋果的清香伴隨著果汁滑一 向喉嚨深處……天吶……

剛剛被沖刷過的味蕾幾乎是虔誠的向大腦傳遞這種信息……所有的感官,經過那些天的被遺忘後,由精神、感覺統馭著,伴隨著一個蘋果,捲土重來!嘖嘖,現在想起來我都會忍不住流口水。」

看著他溢於言表的激動真的勾起我對蘋果的欲一 望了。

我也忍不住咽了下口水:「你試過別的水果嗎?」

他又咽了下口水:「還沒,我每次都想:下次試試別的!可事到臨頭又特饞蘋果給我的那種刺激感……真的,說句特沒出息的話:為了蘋果你也得試試,兩天就成。」

我已經被他的描述感染了:「然後呢?」

他愣了一下才從對蘋果的思念里回過神來:「然後?哦,然後是一種找回自己的感覺,沒有因為那些天的神遊而打算放棄肉一 體,而是堅定的統馭肉一 體。那是真實到讓我做什麼都很踏實的感覺。是統一的,是清晰的。我覺得,被放逐的精神找回來了。」

那天回家的時候,我特地買了幾個蘋果,我把其中一個在桌子上擺了很久。那是用來質疑我自己的:我真的知道蘋果的味道嗎?

以上來自『 天才在左瘋子在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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