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帶大的孩子有什麼不同?

首先明確:我所說的老人並非那些極端化的個例——思想封建傳統、不會科學的方法云云。是指正常的老人。

之前聽說過一句話,小孩子從小沒有和父母長大,性格方面是有缺失的。此前我不相信這個理論。樓主就是如此,與父母見面維持在一周一次或兩周一次。

但是後來,遇到越來越多成長經歷相近的人,突然發現有些地方相似度很高。
比如說,與人交往遇到矛盾,有些生氣,我們都習慣於用一種消極的方式解決——懲罰自己。你不道歉我就不吃飯,我就在樓下等到你出來。

再比如說,喜歡懷疑自己有問題。
這種情況有時候體現為一種小事嚴重化,比如說胃有點疼,就覺得自己胃炎了,必須去醫院好好檢查。
有時候則是一種自我懷疑,自我問責。覺得大家或者是正常人都不會這樣想,我為什麼會想這麼多,我不太正常之類的。一件事情不夠理想,總是愛歸因於自己,有時甚至很迷茫——這到底是不是我的錯呢?我這樣做正常還是那樣做正常?

像上面說的,種種,我並不能確定這與老人撫養長大有關,只是猜測而已。

說一些我自己的思考吧。
首先,老人的溺愛心理可能會更強,這樣造成孩子容易生長在被保護的溫室里,從而在日後的人際交往中,略微稚嫩與單純,也易敏感,懷疑自己,追求事物的主動性和行動力相對來說沒有那麼強。

其次,老人或多或少會有些抱怨情緒。對事物的評判多以「這就是社會」或批判為主,很少想要去改變它之類的。對於孩子天馬行空的想像力,可能否定比肯定多。

最後,是溝通問題。老人撫養的孩子相對獨立,獨立固然好,但也有可能造成有一些小情緒藏在心中。吃喝住行相談甚歡,但一些細微的心緒則不願說起。

我非常感謝我家的老人,其實童年過得非常幸福。
可能說出的負面現象較多,但我在此沒有什麼不滿的心理,只是想了解一下隔代撫養與父母撫養對孩子在性格上的影響。

謝謝大家呢。


故事主人公叫「陳燕」,視力殘疾,她和大多數被老人帶大的孩子不同,父母因為殘疾選擇不要她,她只有姥姥可以依靠。也多虧了老人家的特殊教育方法,她最終能平安長大,現在她是國內最有名的鋼琴調律師之一。其實,孩子被誰帶大真不是關鍵,教育方式才最重要。

五歲生日那天,姥姥要帶我去買一條裙子,玫紅色的。她說,我穿玫紅色的衣服最好看。

這顏色太讓人好奇了。有一次,我問姥姥什麼是紅色,她正好在切西紅柿,便說西紅柿是紅色的。我記住了。有次聽小姨說要穿紅色衣服,我就嚷著說:「小姨穿著西紅柿上學去啦。」氣得小姨罵我是臭貓。

還有一次,我在外面撞到電線杆,問姥姥電線杆是什麼顏色,姥姥說是白色。我馬上學以致用,對喜歡穿白色衣服的大姨說,您為什麼總愛跟電線杆穿一樣顏色的呀,惹得大姨哭笑不得。

可玫紅色到底是個什麼呢?——難道姥姥真的忘了,我是個瞎子呀。還在三個月大時,我就被查出先天性白內障。

我期待著新裙子,姥姥卻說,「咪咪,你先去地安門商場門口等我,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辦。」

我有些失落,心想姥姥怎麼啦,連帶我去商場的時間都沒有。可我只能聽話,硬著頭皮自己去。

從三歲起,姥姥試著開發我耳朵、鼻子和手的功能,教我聽反射音判斷前方的物體。因為看不見障礙物,我經常摔倒,練了兩年,走在路上才能不被撞到。即便如此,我也還沒有獨自出門過馬路的經驗。

那天陽光很大,我走出四合院,自行車鏈條飛速轉動的聲音從我面前擦過去,幾乎貼著我的臉。我背心冒汗,站在院子門口久久不敢挪步。或許是小女孩的愛美之心在作祟,對新衣服的渴望還是把我帶到了馬路上。

姥姥帶我坐過很多次公交車,我記得去公交站點的路。許多腳步聲從身旁掠過,挨近馬路時,我能聞到灰塵和汽油的味道。馬路上車來車往,人聲嘈雜,不同方位的聲音層層交錯,耳不暇接。

走到站點,我努力聽著,忽然而至的一聲車喇叭嚇了我一跳。公交車來了,剎車時車胎摩擦的聲音拖到跟前,人群躁動起來,地面也有些振動。我急忙貼緊身邊的人上了車,買了張五分錢的車票,還拜託售票員阿姨到站時做下提醒。我摸到一個空座位坐下,盯著視線中模糊的亮光。

到地安門要坐四站,我數著每一次停車,生怕坐過了。到站後,我摸到門口下車,重新被裹挾在車水馬龍的聲音里。我還要過一條寬闊的馬路才到商場,其實就是雙車道的普通街道,但那一刻是那麼漫長。

姥姥曾囑咐我過馬路的技巧。我找准要跟的人,仔細聽她的腳步。她起步時我輕輕握住她的衣角,跟著她朝前走。估計快到馬路中間時,我換到了人群另一側,生怕被落在了馬路中央。

到了地安門商場門口,我剛剛站穩,就聽見熟悉的腳步聲,姥姥來了。我鼻子一酸,差點哭出聲來。

那天起,姥姥再也沒牽過我的手。她總說自己有很多事情要做,不能陪我。鄰居家的小孩都是奶奶帶著去盪鞦韆,我每次都是自己去。和小夥伴捉迷藏被欺負了,她總是袖手旁觀,從不上前理論。

不僅如此,我還常常替她跑腿到衚衕對面的小賣部買東西。看著別人家的小孩都是被大人牽著、抱著,我內心交織著怨恨和酸楚。

姥姥從不把我當成一個瞎子,我覺得她是個狠心的人。

?圖 | 陳燕與姥姥

小時候我總想,姥姥畢竟是姥姥,她要是我的媽媽,大概就不捨得老讓我跑腿了吧。她從沒解釋過為什麼我會跟她住,也不告訴我爸媽在哪兒。我問起時,她就用哄孩子的方法搪塞我。

有一次,我和小夥伴成成搶一個玩具。他一著急,大聲說:「你爸媽都不要你了,你還這麼小氣。」我聽後愣在原地,回家便拉著姥姥要爸爸媽媽,等來的還是相同的回答:他們在很遠的地方工作。可這次我有點不信了,一直纏著她問。

那天,姥姥第一次打了我。屋外下著大雨,我一頭扎進雨里,想要去找爸爸媽媽。雨水混著淚水,頭髮貼在我的臉上,衣服全都打濕了,我每邁出一步都很沉重。

雨點像和我作對似地敲打著地面,我無法聽到反射音,只能亂跑。突然一聲響雷炸開,我腳下一滑摔倒在地,頭碰到石頭上,哇哇大哭。

一雙大手把我抱了起來,我聞到了姥姥的氣味。她把我抱回家,用酒精給我頭上的傷口消毒上藥。那是姥姥第一次當著我的面哭。我嚇壞了,再也不敢在她面前提起爸媽。

不久後的一天,姥姥突然對我說:「今天你媽媽來看你。」我以為聽錯了,「媽媽」這個詞對我來說太陌生了。我問媽媽長什麼樣,姥姥沒好氣地說:「人樣!」我不明白她什麼意思。

終於聽到外面傳出聲音,我趕緊跑出去。「啪」的一聲,一個小女孩打了我一個響亮的嘴巴。我都沒來得及哭,就聽到一個女人對小女孩說:「你怎麼打她呀,她是你姐姐。」

原來,這個女人就是我媽媽。

媽媽說要去小賣部給我和妹妹買好吃的,我自告奮勇帶她們去。回來的路上,妹妹在前面跑,我在後面追。一個趔趄,我被一塊石頭樣的東西絆倒,手裡的冰棍摔得老遠,腿上的傷口疼得我哇哇大哭。姥姥聽到後趕過來給我擦藥,埋怨媽媽沒看好我。

媽媽在一旁說:「誰讓您養她呀,當時我要把她扔到河裡淹死,是您要把她撿回家的,這瞎了吧唧的長大了也沒用,就是拖累大人的包袱。」

姥姥抱著我哭了,我卻不明白姥姥為什麼哭。

姥姥是個固執的人,她堅信有辦法讓我恢復視力,帶我到處去看醫生。我十個月大時做了第一次手術,眼睛對外界的刺激開始有反應,可後來的治療和手術效果都止步於此,世界在我面前的清晰度只停留在那次手術之後。

她不死心,帶著我在各個醫院奔走。終於,一個老醫生對她說,我的眼睛真的沒救了,第一次手術後顯現出的微弱光感最終會消失——我遲早會變成一個徹底的瞎子。

那天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姥姥都沒有帶我去醫院。漸漸地,她接受了我會完全失明的事實。

她不斷開發我的聽力。從撿硬幣練起,讓我聽硬幣的面值和停止轉動的聲音,然後準確無誤地出手撿起。她還教我用耳朵代替眼睛,眼睛跟著手。比如要在桌上拿杯子,先得想好杯子在哪,然後用手去拿,眼睛跟著手,讓別人看起來會覺得我是看著拿的。這類枯燥的練習,她總要求我做很多次。

七歲那年,到了上學的年齡。姥姥帶我去了北京市的好多小學報名,都因為視力問題被拒之門外。姥姥說,要想長大了有本事,就得上學,這裡不收你,只能把你送回你爸媽家了,和你妹妹一起上學。

我爸媽住在河北容城縣的一個村莊。爸爸是農民,媽媽在縣城上班。9月1日開學,我比妹妹起得早,但媽媽只給妹妹準備了新書包。

過了兩天,媽媽吩咐我洗衣服、掃地、餵豬餵雞這些家務。教我餵豬時,我故意把豬食灑了,媽媽一聲大喊:「你瞎了嗎?豬食盆那麼大,看不見呀!」我瞪起眼睛不示弱地說:「我就是瞎了,我不是你親生的嗎?」媽媽用舀豬食的鐵勺子打在我身上,弄了我一身豬食。

晚上,我躲在被窩裡想,姥姥把我當寶貝,你們不讓我上學還讓我干這麼多活,不怕姥姥找你們算賬么?

後來奶奶告訴我,我有個姑姑眼睛也看不見。媽媽和爸爸結婚後,對姑姑特別不好,還打她,後來姑姑就湊合找個人嫁了。等我出生後眼睛也看不見,村裡人都說是媽媽遭了報應,媽媽聽說後,就要把我扔河裡。

我就在這個小村莊虛度著童年時光,不再喜歡接近陌生人,自卑又自閉,常常一個人坐在角落裡幻想。

兩年後,姥姥終於來看我了。我抱著她不撒手,把兩年來的事情都說了。她聽後很震驚,說媽媽一直寫信給她說我上學了,學習很好,不讓她來看我。

姥姥把我帶回北京,給我改名叫陳燕。陳是姥爺的姓,燕,她希望我像小燕子一樣快樂地生活。

普通學校還是不收我,姥姥發現愛說愛笑的咪咪不見了,就開始自己在家教我,握著我的手學寫字。我的模仿能力很強,很快就能學會。

小時候,我的第一個夢想是當個畫家。讓一個盲孩子學畫畫,也不知道有多少家長會支持這荒唐的夢想。可姥姥只說了一個字,畫!第二天,她就給我買來蠟筆和紙,把我的手放到紙上讓我畫。

我決定畫姥姥給我養的小黃貓。貓是毛絨絨的,還喜歡叫,有時候我還會聽見它打噴嚏和吹鼻涕。我拿著蠟筆在紙上畫啊畫,畫我心中的那隻小黃貓。畫完去問別人像不像,他們常常反問我:「這像什麼?」我說:「像貓呀。」後來,大家都知道我在畫貓,都會說「簡直太像貓了」。

這種善意的謊言給了一個盲孩子難以估量的信心。十四歲那年,我畫的貓畫送到日本,獲得了兩地殘疾兒童繪畫二等獎。

圖 | 陳燕畫的貓

後來,我在廣播里聽說北京有盲人學校,地址在定慧寺,離家很遠。我讓姥姥帶我去報名,她卻說,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我只好賭氣自己去找,看不見車牌,經常坐錯車、坐過站。第三天下午找到了,但盲校已經開學一個多月,讓我明年再來。

姥姥又出主意,讓我找中國殘聯。有了找盲校的經驗,我一天就找到了。連著去了四天,傳達室的叔叔幫我介紹了鄧朴方主席的秘書楊阿姨。她聽了我的故事很感動,當著我的面給盲校寫了一封信,推薦我上學。

第二年如願上了盲校。我在學校找到了認同,後來還成了中國第一個女盲人鋼琴調律師,之後一直在努力推廣盲人調律這件事,得到了很多人的認可。我在事業上花的時間越來越多,陪姥姥的時間卻少得可憐。

成長過程中,我也很困惑她是不是我親姥姥,為什麼她和媽媽沒有太多來往?大姨小姨也和姥姥很生疏。會不會,她只是一個領養了我的陌生人?但我始終沒有問出口。

2002年初,姥姥被醫院查出肺癌晚期,我感到天都要塌了。雖然我知道姥姥總有一天會離開我,但沒想到這麼快。我每天在醫院陪她,她也知道和我在一起的時日不多,拉著我的手說個不停。

她說,從把我抱回家的那天起,就挖空心思找適合我的本領,想把我培養成一個獨立自強的人。求醫無望後,她想辦法找了兩個盲人做朋友,了解他們靠什麼生活,然後反過來用這些方法教我。

「咪咪,你五歲的時候,我就讓你自己去買東西、坐公交、過馬路、去公園門口等我,我當時是想鍛煉你一個人獨自出門的能力,其實我不放心,一直在你身後跟著……我跟了你十八年,當你可以找到每一個鋼琴客戶家裡,去給人家調鋼琴的時候,我就放心了。」

病床邊,我還沒聽完眼淚就涌了出來,往事像幻燈片在腦海里播放。其實我明白,每當我迷失方向的時候,摔倒的時候,找不到回家的路的時候,在路上大哭的時候,姥姥為什麼總會及時出現。

她一直都跟在我的身後。


口述 | 陳燕,現為鋼琴調律師

采寫 | 王大鵬

編輯|雷軍

本文選自真實故事計劃,原名為《尾隨我十八年的姥姥》。真實故事計劃是由青年媒體人打造的國內首個真實故事平台。歡迎關注微信公眾號zhenshigushi1,這裡每天講述一個從生命里拿出來的故事。

投稿郵箱tougao@zhenshigushijihua.com,原創首發千字300——1000元。


二年級的時候,我抄了人生中第一句「好詞好句」:每一個老人都是一本很大的書。大體如此,我是從《老年報》上抄下來的,這是我小時候常讀的報紙之一。

1

在我開始有記憶的時候,我的爺爺就已經很老了。之後我每一次看他,他依然是這麼老。在他身邊的時候,沒有所謂年月的流逝,也無所謂長大不長大。

每天五點在三五鐘的鐘聲里起床。準時上廁所,準時刷牙,準時洗臉,弄完以後肯定是五點一刻了。然後開始吃他準備的早飯。新鮮的肉包很好吃,我大概五點三十分不到就可以吃完兩個了,之後每天都會吃肉包,如果到了五點三刻都還沒有統統咽下,他就知道,我吃膩了,該換花樣了。於是就有燒麥,他做的。於是,新一個輪迴又開始了。不知幾時,又會回到肉包。

一天又一天,禮拜一到禮拜日,然後又回到了源頭重新開始了。一個學期結束了又一個學期開始。一切的時間都是這樣輪迴的——就像農民只需要知道四季,不需要知道年份。

沒有流逝,也就沒有悵惘。

2

每一個人都覺得,我的爺爺對我的教育很有問題。確實,不管人前還是人後,他只說我好,不說我不好。他還是挺極端的,家裡如果有人說了我不好讓他知道了,他就會打個電話告訴我別相信那人……

然而這只是硬幣的一面。

我第一天上學的時候,是他送我去的。學校的門大概六點半才開,我們是六點左右到的——對,五點三刻吃完早飯,走去學校,正好六點到。我問他,「我們是不是來太早了啊……」他和我說,「所有的事情都要提前準備才好。我們解放軍打伏擊,也許要早到幾天幾夜的,做好充分的準備才可以。等到敵人來了,你再去埋伏,那怎麼行啊!」從那一天起,我大概就養成了這樣的習慣,去上課,或者去赴約,我都很早很早就到了。坐下來,看幾頁書,收拾一種心情,就是一種準備。以嚴肅認真的心對待尋常的事情——說到底,我並沒有伏擊戰可以組織。

和他在一起,最大的樂趣是坐上49路去江陰路花鳥市場。有一次,49路改道了,沒有停在我們熟悉的黃陂南路。我們走啊走,找不到江陰路,走到了江西路漢口路。他停下來,跟我說49年上海解放的時候,人民政府就在這裡。他在樓下辦公,陳毅、潘漢年在樓上,曾山是他的上司。我不記得我當時問了他什麼,大致的意思嘛,「爺爺你當年這麼厲害,那為什麼我們家這麼窮啊。我想買路邊的礦泉水都說貴的,我最討厭涼開水了,沒有那種甜甜的味道啊……」他和我說,不可以有這樣的想法的,是幹部的話就更不能喝礦泉水了,有的時候涼開水都是給傷病員喝的,哪有柴來燒水啊。從那一刻起我大概知道了做幹部其實是做什麼了……

3

除了「溺愛」以外,大家還經常批評他帶給我的飲食習慣。我小時候就喜歡學他,他在新四軍、解放軍時候的生活。他和我說,那個時候乾飯要五分鐘吃好,稀飯要十分鐘吃好。於是我一直在練習怎麼更快吃,所以我吃很快。後來有一天,所有來的親戚都說,應該教育小孩細嚼慢咽才好。那時我覺得他們好討厭。

他還和我說,在游擊隊的時候偶爾可以打地主吃紅燒肉,但最糟的時候樹皮都要吃。後來編入新四軍、解放軍以後就沒有「野味」了,最好也就是米飯,大家都愛吃大米飯。我也這樣覺得,我從小就希望在家裡屯很多米。吃起飯來,我都是舀一點肉湯、菜湯什麼的,把一大碗米飯吃了,然後再嘗一點菜,紅燒肉什麼的,對我來說,打地主時間開始了。後來又有人說,這樣不好,要多吃菜。這真是很難改過來的。

我一直以為我真的在學習解放軍的生活,直到三四年級的時候,才知道這都是過家家的。

我上學的路上會經過中山南二路。高架造好以後,路邊長出了一種草。我爺爺說他打游擊的時候經常吃這種野菜。自然,吵著鬧著我也要吃。他真的給我去采了,洗完就準備炒。中間不幸被我奶奶發現了,兩個人都挨了一頓罵,但最後我還是吃上了。第一口,我覺得好甜,好好吃啊。野菜的味道,比尋常的青菜、芹菜、他哭菜什麼的好多了。嚼啊嚼,突然就那麼苦、那麼澀,感覺要把我的所有味蕾乃至整個人都吸進去了。我趕緊挖了一口飯,活生生吞了下去。那一刻我明白了,我爺爺在炒這野菜的時候,一定放了特別多的糖,所以甜味在表面。

原來,我一直生活在他用許多糖包裹起的、其實是那樣苦澀的生活里。有一天,這樣的時刻還是來臨了,糖都沒有了,而生活還要繼續。

4

說完了飲食,就要說睡眠。對,我們是六點多就上床睡覺的。從幼兒園到小學,到預備班,我們都睡在一個屋,一張床,六點半大概就在床上了——作業什麼很簡單的。很多人都說小朋友不需要睡那麼多的,這麼多時間學習知識多好。但其實我也在學知識,他講的知識。

比如他叫山,孫中山的山,真是這樣。他原先不叫山,和同學一起參加革命,把原先封建的名字改了。同學年長,叫中,他叫山,從此獻身國民革命的事業。後來,中許是陣亡了。只有山。我每天和「山」在一起。

然而,很多故事其實是他編來逗我笑的,可我一直都覺得是知識。有次,他跟我說,董存瑞一開始很調皮的。有一個戰友端著飯碗吃飯,董存瑞走上去說,「咦,你碗下面有個蟲!」那戰友把碗翻過來一看,沒有啊,所有的飯就掉地上了……後來,有篇課文叫《董存瑞捨身炸碉堡》,我跟班級里小朋友講了這個故事,大家都不信,都笑我。於是我就和每個人爭。後來,我奶奶被叫到學校了。不出意外的,我和爺爺都被她罵了一頓。

還有一些更烏龍的事情。比如音樂課要教游擊隊歌,老師問有人聽過么,我說我會唱——「我爺爺教我的,當年賀綠汀同志親自教我爺爺的,所以我很厲害。」於是老師就讓我唱。我一唱,果然,大家都笑翻了。唱歌實在不是我的特長,就是賀綠汀先生再世,大概也沒法兒教會我了。

他經常說起的事情自然不止打地主、吃紅燒肉之類的事情,還有「金銀財寶」。收復濟南以後,他說滿街都是屍體,臭得一塌糊塗,但滿街還都是金元寶、銀洋錢。就是沒有一個人拿,這就是共產黨員的組織性紀律性。後來金銀財寶終於清點完了,他的一位領導指著一點破爛說,這些沒用的,不如收著留個紀念?於是他就收集了幾把刀叉,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刀叉。他說他那個時候第一次知道洋人是這樣吃飯的,很久以後去了日本,進了西餐廳,終於正式用一次刀叉。這些小小的故事,一直存在他的心裡,他的小屋裡。我去年去收拾的時候,那時的刀叉都還在,上面赫然寫著Made in U.S.A。我還特地掂了掂——真不是銀的。

5

他收集所有的東西,給所有東西歸檔,按照重要度分類。其中最重要的是一封上海市人民政府給他父母的,大致是要全椒縣人民政府給這些軍屬發一些糧食,安排一下住房。還有他的父母的回信,說不需要這些,還是去支援貧困地區吧,他們有困難可以自己解決。他後來給我們大家都複印了一份,說這個要珍藏。

然後是和我奶奶的結婚證,各個時期他寫的思想彙報,還有他的三個子女以及配偶在日本的時候寄來的家信。他放在一個檔案袋裡,上面就寫著:重要,請後代保存。這裡面,最早的文件是一張1923年銀行的開戶申請。一個洋人遞交的。這張紙後來就歸到了上海市財政局。我爺爺在那裡的時候,也不知道正面說的是什麼,就用反面謄寫了一些思想彙報。於是就一直保存在我們家。1923年,是他出生的那一年,也許是巧合,也許不是。

我打開這些文書的時候,大概就像斯坦因走進敦煌的藏經洞一樣。我挑選其中最重要的,給他們拍照,其他編號,打包帶走。其中大多數他都和我講過,只是都沒有給我看過——我小時候的破壞力實在太驚人了。那小屋裡有我們的全部家族,還有全部的我。有我的乳牙,還有我小時候的各種玩具。無論生物上還是文化上,這裡有足夠的素材,可以再造出一個我。我真的希望我可以有多一點積蓄,不用把這件屋租出去,可以一直保留我爺爺最後在的樣子。

然後,我需要錢。我還是把它給租出去了——只能爭取以後去寫一本《我家劫餘錄》了。

所以,直到很多年後,不管面對什麼,我都會想起那些傍晚,我都很早就睡下了。漸漸的,許多事情浮現在我的眼前,鄧子恢同志分管的農業啦,還有曾山同志分管的紡織啦,哦,還有本縣的某一位地主和他家裡的醜事,我覺得他們彷彿都是和我有關的。

6

說了吃、喝,還有睡,就順帶說說穿。我小時候當然最想穿軍裝。上小學前,我的舅媽真的幫我做了一套,於是我走在公園裡就會有人來問我,「你是哪個部隊的啊?」我當然也要回敬他:「口令?」

我爺爺的每件衣服都是補丁一層又一層的,同一件棉襖,一年又一年。所以我也以補丁為榮,就穿著補著一層又一層的鞋子去學校了——其實那鞋沒壞那麼厲害。於是我們學校又傳開了,大家都笑我。但我還是覺得很光榮的。於是,不出意外的,老師又聯繫我奶奶了。

所以我習慣穿同樣的衣服。這讓我媽媽很傷心,因為那時她在日本,省吃儉用,給我買了最好看的迪士尼,我都不穿的。我只要穿校服。每天一樣的。後來她和我說,那時她第一次後悔把我交給了我爺爺。那時我也在外國打工,省吃儉用,想給姑娘買些什麼,她也完全不在乎的。想到我媽媽的心情,我也難過得要哭了。真的應該穿上米老鼠唐老鴨讓她看看的。

但我的習慣是改不了了。我初一的時候,我父母把我送進了私立寄宿制學校——那時起我再也不能和爺爺朝夕相處了。學校給每個同學做了一件長長的呢大衣,黑藍色,海軍的制式——只有胸前獃獃的綉著學校的名字TDM(童的夢),總感覺像是TMD。我特喜歡。我一般從初秋就開始穿,一直穿到來年仲春,即使天很熱,也不肯脫下。所以我外婆笑我是赤膊穿大衣。

然而,穿著他可以意味著很多。

大一的時候,裡面還穿著新做的中山裝,指點江山,意氣風發。有些時候,我從家裡出發, 沿著大沽路去人民廣場,途中會路過市政府的一個入口。有次,無意間我向站崗的解放軍同志點頭致意,他們立正敬禮,然後就要為我開門的樣子。我匆匆走過,抱歉的鞠了一個躬,我們都笑了。也許,那一刻,他在向我爺爺敬禮。

快十五年了,縫縫補補,我還是穿著他,我覺得我穿著我的全部夢想——只是已經褪色了。

7

但很多地方我沒有像他。

他喜歡到處走,他騎著自行車把上海都踏遍了,公共汽車也是年紀大了才坐的。但我不喜歡出門,出門也喜歡做小汽車。這點是跟我娘養成的壞習慣。但和我爺爺也有些關係。他總是跟我講很多人坐在吉普車裡的故事。他說,有一個新四軍的師長,後來坐著吉普車走山路,顛啊顛的,就腦溢血了。但無論如何,我坐上小汽車的時候,就有一種登車攬轡的感覺。「我很厲害的。」

他還會騎馬,我也不會。我就在澳洲騎過一次馬,開始很拙劣,但漸漸好起來了。路過一條小溪的時候,縱馬一躍,我覺得那時我和爺爺是在一起——多少橫刀立馬的場景在我眼前展開。

他可以修所有的東西,把各種東西重新做出來,給各種人看病,幫人剃頭,還可以做很好吃的飯,我還是不會。他大概也覺得時間是不會走過的。我小學的時候,他說,等我長大了要教我打氣槍。可是我現在也還是不會。這就是人家說的一代不如一代吧。

8

我爺爺是個有信仰的人,他信共產主義,也信菩薩……所以,他可以預知很多事情。不過還是先來說說他的信仰世界。

他供著兩個像,一個是毛主席,一個是我們全椒老家的菩薩,就有個對聯了:古今神仙共保壽,當朝共享一爐香。這個菩薩原先是個老太,姓鮑。生前有功德,死得不明白,所以大慈大悲觀世音收了她做徒弟,後來就是菩薩了。過了幾代,鮑家子弟不孝順,不供她了,我爺爺的奶奶還不知道太奶奶就把她接了過來,反正和我爺爺特有緣。——這些事情交給美國的東亞系,大概可以寫出點文章來。

有天,我爺爺說他夢見這個菩薩到他家來了,要搭個行軍床,我爺爺說好啊,然後菩薩就睡了。第二天醒來,又走了。我爺爺說,這大概是菩薩要帶他走了。雖然他身體還是很好,然而,幾天後就去世了。他大概真是預見到了。

最後的那半年感覺特別奇怪。我在英國。他跟我說,不要我再打電話給他了。他說其實沒什麼事,很快可以出院的,出院以後在打。我總覺得很奇怪。我自從被送走以後,每個周末都一定給他打至少一次電話。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他會這樣想。後來,隱隱有一種感覺——就是這一年了。於是四月份的時候,我特地回去了一次,去看看他。那時看著很好,他說,他有事情要關照我的,但是得出院以後。

終究還是沒有出院。

醫生說,其實也沒有什麼病症,就是有一個地方的瘡口一直沒有癒合。他最後的幾天我這個地方疼得翻江倒海,死去活來。

我總有一種感覺,他在我身上延續著。我可以像他一樣,去指揮一支很大的軍隊,把一個城市的物價管起來,來紡織總長抓生產;我也可以做另一個自己,在和他一起的小屋裡,日出日落。

9

我有一個前輩,他從小就沒有了父母,是哥哥帶大的,他們感情一直很好。他跟我說,這樣也有好處。他和自己的哥哥可以在一起很長時間,一起老去,不用承受送別父母的痛楚。

老人帶大的孩子就恰恰相反了。

可以得到很多的關愛,但從很早的時候開始,就要肩負很多的痛楚。我四年級的時候,我奶奶就去世了。我一直不能相信這個事實。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有好長一段時間我一直相信我奶奶還在,只是在上海的某個地方流浪。我真的不知道我是怎麼構擬出這些情節的,但我真的信。初中、高中,一直到大一的時候,我還會在夜裡一條條街走,去看有沒有我奶奶。我一直沒有告訴過別人的是,我有了第一個女朋友以後,非常決絕地想要找遍每一個路邊的老奶奶,找到我的奶奶,跟她說說我這些年的事情。

奶奶是在家裡的床上去的。她午睡前和我說,要聽爺爺的話。午睡時間過了,我再去看她,嘴唇已經紫了。於是我就哭了。那以後,我和爺爺度過了相依為命的兩年。有時,我覺得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兩年。我一直在他的身邊,再沒有其他。我爺爺那時說,對我只有一個要求,希望他走的時候,我會哭得更多。看,他也像小孩子一樣。

我確實做到了。

那兩年鑄成了我的許多性格:在生活上的簡單乃至貧乏,在情感上的高度依賴,還有對於穩定、重複的渴求。這就是人們說的性格缺陷吧。雖然會很痛苦,但也許,就可以用來做成許多的事情——那是「山」的精神。


謝謝邀請!

首先表明的是孩子和父母在一起生活當然是首選的。

因為我是諮詢師,在很多案例,我看到的是,很多都是自己帶孩子的,反而孩子也同樣有很多的問題。

這些都不能一概而論,本人就是從小和外婆長大的,但是就我本人來講,我非常感謝我的外婆,因為外婆是一個開朗的人,有韌性的人,也是一個包容性很強的人,所以在她帶下成長起來的我,很感謝她,她今年都98歲了,但是仍然頭腦清晰。我曾經和我父親說過,多虧不沒在他們身邊長大,否則我的壓抑死,因為父親是軍人,強勢且一定要有規矩的,他說了就算的!

所以說不是在於由誰帶,而是帶的那個人是怎樣的性格特徵,因為這個人的言行,思維會是孩子學習的榜樣。我們都是從模仿開始的!


如果像題主說的「正常的老人」帶,客觀的來說,其實和父母帶孩子差別不會太大。這個在心理學上面也是被驗證過了。

但是,由於我們時代的原因,我們的老一輩受過高等教育的,有科學教育素養的人真的不多。這其實很多矛盾不是老人帶孩子的問題,而是落後的自發的樸素的教育方法和現代的,科學的教育法之間的差別。其實別說老人,有些現在的父母如果也還抱著這樣的思想來教育孩子的,一樣會有問題。

我反對隔代教養最根本的原因就是我們這一批老一輩中,能夠稱得上題主要求的「正常的老人」的數量實在有限。
至於說老人的體力和壽命問題,如果教育的方式得當,老人沒有在孩子未成年之前去世,這些不是太嚴重的問題。

但將孩子交由老人帶。與父母的聯接關係的薄弱也是必定付出的代價,這也是做這樣選擇的家長們所需要清楚和明白的。


會說一口標準流利又老派的方言


大約一年前,女兒一個月左右的時候,某天夜裡,一直純母乳餵養的我無緣無故的沒有奶。女兒餓的一直哭,不睡覺,從12點折騰到凌晨5點。經過無數個頻繁夜醒的夜晚,身心極度的疲憊,自己生活和時間完全的喪失,我徹底崩潰了。我哭著跟老公說明天就買機票把女兒送回國給媽媽養,我養不了了。當時我是非常認真的,我完全覺得女兒徹底毀了我的生活。

沒有任何人在身邊照顧,沒有任何經驗,從第一天就是只有我和老公,他還要全職工作養家。沒有人給我做月子餐,如果不想吃frozen pizza(老公唯一會做的東西)我只能自己做飯。寶寶當時那麼小,放下就哭,每天都得抱著搖著。晚上不好好睡覺,夜裡一直出聲還經常醒,整天就害怕晚上睡覺時間的到來。老公睡不好覺還要上班每天昏昏沉沉的還要硬撐著照顧我們。再加上當時的產後抑鬱,我月子里幾乎每天都會哭,覺得自己的生活再也不會有歡樂了。只有無盡的責任和無眠的夜晚。

總之,那天晚上像最後一根稻草把我徹底壓垮了,我覺得這破孩子我一天也帶不下去了,我必須馬上甩掉這個包袱,回到我和老公正常的二人生活。我要出去玩,我要回去上課,我要每天心平氣和的做一日三餐,我要和老公去吃飯看電影約會,我不要每時每刻都要擔心一個寶寶,這種壓力快要把我壓死了。等她大一些,可以自己睡整夜的覺,可以去上幼兒園,我再把她接回來養育也不會晚。

如果我媽媽不是遠在地球的另一邊,如果只是在另一個城市或者鄉村,我肯定第二天就把孩子送回去了。但是畢竟我媽在中國我在美國,我們要給寶寶辦護照,給我辦入境許可等等手續才能回去我再回來。再加上我一個人帶她回去太難了,當時決定等暑假和我老公一起把她送回去。

當然,等到暑假,我們一天都捨不得離開她了,計劃也不了了之了。假如當時我把她送回去給我媽媽養,估計我們現在還過著簡單平靜的二人生活,每天和她視頻一個小時,也不會太惦記。等她過兩年回來,我們也肯定不會像現在這麼親近。她會覺得我是生人,我會覺得她怎麼有這麼多壞毛病。

我媽媽有一個妹妹,出生就被送去江蘇農村老家跟著爺爺奶奶,那時農村實在太窮了,沒活過兩歲就病死了。到現在我們全家都像這個人沒有存在過一樣,姥姥姥爺好像對這件事也沒什麼傷心。所以跟著老人長大的孩子有什麼特點呢?就是他們的父母不太愛他們吧!

父母和孩子的感情雖然一部分是天生的,但是絕大多數是後天培養的。父母和寶寶的肢體接觸和互動,會刺激雙方的大腦分泌opioids和oxytocin,愉悅和愛的激素,這是親子感情的基礎。所以從科學上來說,從小沒有把寶寶抱大、哄大的父母,沒有正常的父母愛孩子。

我一開始覺得美國的老人特別自私,大多數都不給子女帶孩子。我現在覺得,他們這樣既能享受自己的退休生活,子女雖然苦了點,但是培養他們的獨立生活能力。避免了婆媳矛盾,還強迫爸爸更多的參與養育孩子的過程中。最重要的是保證父母和孩子有最親密和健康的親子關係。當然,周末甚至平日里幫帶孩子,給父母單獨的二人世界是最好的,但是老人當孫子女的主要家長實在是弊大於利。


不知道有多少人看過泊小豆的《爺爺和我》。當年專業課final前看的,文中都是一些很小的情緒和細節,但就是可以讓人心酸痛哭,第二天考試時眼睛還是腫的。

很可惜我今天回去查的時候才發現這只是一篇杜撰,那我姑且稱他為一篇小說吧。即使如此,它還是讓我對於老人養大的孩子產生了更加深遠的認識和理解。

以下附上原文,侵刪致歉。

爺爺和我

兩歲時,我的親生父母離異,年長我五歲的姐姐被判給了父親,而我則因年幼,判給了母親。遺憾的是,我的生母選擇推脫,不願意撫養我,74歲的爺爺說,我的親孫子,我來帶。從此,我的生母與我斷了所有聯繫,我的世界裡從此沒有了她。父親的工作決定了他不可能在北京,姐姐也去了父親再婚的家庭和繼母生活,繼母因為不能生育所以視姐姐為己生。而父親因為工作只能把我託付給爺爺,每隔兩三年才能回北京看我一次。這一託付便是十多年,終日和我相伴的只有我的祖父。孩子對親情的是非感非常明確,毫無疑問,在我心底,只有爺爺對我的疼愛沒有任何瑕疵,爺爺對我的意義超過父親。很小時候的事兒我並沒有印象,都是家裡人講給我聽聽,我也只是聽聽,但我記事起的很多事兒都銘刻於心。因為同學們都有爸媽陪伴而我沒有,對於衚衕里長大的孩子來說,從小就被鄰居家的小朋友編順口溜來諷刺的感覺或許很少有人能夠體會。

1. 爺倆 童年

我的爺爺生於1913年農曆二月,用他的話說是經歷了四個朝代。我祖上是旗人,曾祖母是德國人,爺爺是混血,是一位留洋西醫,傳統和西洋構寫了他傳奇的一生。爺爺年長我72歲,從我懂事起,我就覺得他很老,那時候爺爺留著不長的花白鬍子,頭髮也是銀白色的,不摻一根青絲。他有時會穿一身老中山裝,有時又會穿戴老傳統的長衫馬褂和小圓帽兒,曾經也給我做了一套,可我嫌土氣,從沒穿出門過,爺爺就一直保留著。爺爺很瘦很瘦,年輕時一米八的身高,老了就縮了水,微微彎起的脊背,手指已經被煙草熏黃了,看上去卻很精神。

奶奶在我父親出生後不久就過世了,爺爺和兒女孫兒們在老四合院住了半輩子,退休後,兒女們紛紛離開他自立門戶,而他也開始一個人的獨居,直到我的出現,小院兒成了他和我獨一無二的世界。我家的四合院坐落在京城最老的恭儉衚衕里,緊挨著故宮北海後海什剎海景山和鼓樓,位於地安門內,現在已經是京城最炙手可熱的旅遊景點,傳統的范兒深受小資們的喜愛,也是老北京們享受生活的安逸之地。在我的兒時,這裡只是北京最老的居民區,那時沒有被開發,一切都保留著皇城根兒下最老的傳統和民俗,老人們孩子們相處和睦,很少有人意識到這裡將來會變成全北京最昂貴的地皮,而我也一直覺得自己住在北京城最老最破的地方。如今,許多衚衕大雜院已不復存在,改造後的衚衕已不再像從前,現在很多古老的院牆上依稀可見巨大的拆字,老北京的文化逐漸在蕭條在消失。我家的四合院幸運地保留了下來,如今也成了很多遊客喜歡參觀的地界。小院兒是老北京最傳統的格局,前前後後院里院外很多樹是爺爺親手種的,院子里也有些花花草草,還有一小塊兒菜地,我們爺倆餐桌上小菜都是爺爺每天耕耘的結果。

我的家族很大,爺爺有四個兒子三個閨女,八個孫子三個孫女,三個外孫兩個外孫女,而我爸是最小的孩子,我也是所有孫輩兒里最小的,最大的侄兒只比我小兩歲。爺爺對後輩很疼愛,對每個孩子都會關心,他從不奢望孩子們的回報,他只是負起身為家族最年長者的責任。因為最小,家裡人對我都很好,哥哥姐姐對我也很照顧,小時候最開心的也是哥哥姐姐們來爺爺家玩,因為終於有人陪我開心地玩兒了。但每次晚上他們要走的時候,也是我最失落的時候,一是因為沒人和我玩兒了,二是因為他們都可以回到爸媽身邊,而我不能。長大後有次爺爺對我說,那時候看著我孤單的眼神兒很心疼。他告訴我,在我4歲的時候,有天晚上對他說:「爺爺,我能喊你一聲兒爸爸么,就一聲兒。」當時爺爺眼淚都下來了(不過這事兒我是不記得了)。從此,爺爺在心裡更加偏我。

從小我就是家裡的孩子王,我年齡小,但輩分大,幾個侄兒外甥比我小不了幾歲。我喜歡帶領他們佔山為王,在小哥的影響下,我在蔫壞的道路上越走越遠,經常玩玩惡作劇伍的。我從小話就不多,看上去屬於乖巧可愛的男孩兒。但其實我很任性,餿主意跟噴泉似的往外冒,做了壞事兒經常會表現出一副可憐樣兒,大人們尤其是爺爺就捨不得指責我。但爺爺從來不會過分驕縱我,我如果做錯事兒觸碰到他的底線,他一定會給我相應的懲罰,讓我從心底里知道這樣做傷了爺爺的心。我6歲,小哥帶著我偷拿爺爺放在桌上的零錢買汽水,而我在拿錢的時候被正巧進屋的爺爺逮到,立即招供。爺爺什麼也沒說只是讓小哥買了兩瓶汽水回來,罰我倆看著桌上的汽水站了一個下午,直到開晚飯。吃飯的時候,爺爺打開汽水遞給哥哥和我,說,喝吧。我倆開心地抱著瓶子喝起來,爺爺接著說,偷竊的行為是可恥的,以後想要什麼就和爺爺講,光明正大地提出要求是合理正當的,但為了滿足慾望去偷其實是看不起自己個兒。當時的我並不太懂,但我知道偷東西在爺爺看來非常丟臉。自此,我和小哥再也沒有偷拿過長輩的任何東西。

很小的時候我經常問爺爺你喜歡哥哥姐姐還是我,爺爺就說,你自己琢磨琢磨。我說,爺爺你肯定喜歡哥哥們。爺爺就笑了,說你們都是我孫子,哪個都喜歡,但我悄悄喜歡你多一些。我聽完就心滿意足。很小的時候,哥哥姐姐來看爺爺,我對他們說,這是我一個人的爺爺。聽得所有人哭笑不得,我爺爺就親我。大侄兒比我小兩歲,大哥經常帶他來爺爺家,爺爺很疼他的大重孫。有次我看到就很生氣,說,那你和他過好了,我要離家出走。爺爺就說,你是叔叔,要懂得謙讓。我就哭了,說我只有你一個人啊。爺爺就沒說話,把我抱在他腿上。哎,我小時候嫉妒心好強啊... - -

我讀的小學也在一條衚衕里,米糧庫小學,如今已經沒有了,併入了現在的什剎海小學。我不是特別調皮能鬧的小孩兒,但喜歡發獃看閑書,桌上有一隻螞蟻都能把玩一個小時,課間會跑到衚衕口看過往的行人、流浪狗和寥寥無幾的汽車,因此,我成績不好,老師也拿我沒辦法。但爺爺從來沒有因此對我發過火,只是囑咐我不能跑遠了。

7歲,我第一次吃麥當勞,是爺爺帶我去的,長安商城內家。爺爺給小哥和我點了很多好吃的,現在還保留著一張當時爺爺給我和哥哥拍的照片,照片里我和哥哥笑得很傻,鼻尖上還有番茄醬。也是這一年,身體一直很好的爺爺要做手術,我也因為爺爺住院而住到大姑家。兩年沒見的父親也突然從國外回來,還有伯伯姑姑們的交談和神色,讓我意識到爺爺病得很重,八十歲了手術風險很大。從長輩們的交談中和爺爺迴避的眼神里,我第一次知道什麼是死亡,知道爺爺會離開我,再也不會和我在一起。手術前一天,爺爺特地讓大姑把我帶去醫院,抱著我說了很久的話,快要走的時候,我抱著他的脖子說:「爺爺你死了,我可怎麼辦?」爺爺聽後緊緊抱著我,親我。晚上我一個人坐在床上,周圍漆黑一片,我很害怕,也是從那一刻,我開始思考如果爺爺不在了,我該如何生活。後來手術很成功,爺爺醒來第一句就是問我在哪兒。這件事以後,晚上我經常會拉著爺爺的背心睡覺,會想爺爺年紀大了隨時都會離開我,而我該怎麼辦,也正因此,我開始學會獨立,什麼事都靠自己。

8歲,三年級,老師布置了一篇命題作文&<我的爸爸&>,我回家一個人坐在屋子裡對著作業本愣神兒,爺爺問我怎麼了,我說了原因,他嘆了口氣,什麼也沒說點了支煙出了屋,後來我寫了一篇&<我的爺爺&>,被老師當著全班點名說我不按要求寫作業,同班一個小孩兒說,H沒爹媽!從此我便被班裡的男生嘲笑,我回家一個人哭了很久,爺爺問我為什麼哭,我愣是什麼都沒說,而爺爺就抱著我摸著我的頭,我就放肆地哭,這件事兒我一直都沒忘,每每想起來都悵然若失。也就是那時起,我對父母怨恨的種子開始發芽,變得沉默寡言,朋友很少。

爺爺手很巧,我的很多玩具都是爺爺親手做的,至今我還保留著,時不時拿出來把玩一下,時光就像回到了童年,爺爺把新做好的玩具遞給我,我如獲至寶。每年生日,爺爺都會給我買個禮物。印象最深的是,9歲,爺爺送了我一個變形金剛,因為每次我都會趴在西單百貨大樓的櫃檯前盯著那一排玩具兩眼放光(這是我哥形容我的)。那會兒一隻變形金剛足夠一衚衕的小孩兒崇拜你半年了,收到禮物我特別開心,爺爺摟著我,用胡茬扎我。

晚上我一般都和爺爺睡在一起。老院子那時候沒有暖氣,北京的深冬氣溫會降到零下二十多度,家裡只生爐子。冬天,臨睡前爺爺會幫我把暖爐放好,被窩很溫暖,有時爺爺會提前進被窩幫我暖床。夏天,爺爺會給我搖扇子,直到我睡著。他會給我講很多故事,有他留學時候的事情,其中一段兒有關初戀,我哪兒聽得懂哦;有皇城根兒大雜院里的人情冷暖,有一段兒關於我們衚衕一個瘋女人,據說是因為男人抱走孩子拋棄了她才瘋掉的;有他和病家兒之間生死悲喜,有特殊時期家族的興衰榮辱,當然最多的是各種神話故事。記得有次,我很早爬上床喊,爺爺來陪我睡覺嘛。爺爺笑眯眯地躺在我身邊,說好嘞。我說,爺爺你怎麼不摘假牙。爺爺想了想說,今晚我要做個美夢呢,夢裡得吃好東西,我得戴著假牙才能吃噢。我大喊,爺爺你騙人,你是要等我睡著去打麻將,哼,我不喜歡你。爺爺連連說,哎哎,你個人精啊。然後起身去洗臉洗腳,認真地刷假牙。末了,鑽進我的被窩,悻悻地說,小子,老子今晚夢裡只有眼饞的份兒啦。我就摟著爺爺使勁兒地笑。爺爺就咯吱我,我身上痒痒肉多,就止不住地笑啊笑。

小時候我特別遺憾,問他為什麼我們之間會相差那麼多歲,永遠無法超遠。爺爺坐在小院兒的搖椅上,冬日的陽光照射在他一絲不苟的白髮上,散射出來的光是銀色的,非常好看。他笑著告訴我,傻孩子,有一天你就會發現這個差距會縮小,直到沒有。我不懂,說,你是說你不要我了吧。爺爺說,只要我活著,我就不會離開你。我拉著爺爺的手,爺爺又問我,你長大了,我動不了了,你會要我嗎?我想了想,回答,我不知道。爺爺點了支煙,說,那時候我就不在了。我說,那你去哪兒?他沒回答,我也就沒再問。不過這件事兒我琢磨了很久,長大幾歲才慢慢懂。

夏天的夜晚,爺爺和我一起在屋頂看星星。爺爺告訴我每一個星座,分別代表什麼。從小我就覺得爺爺什麼都懂,他愛看書,講故事繪聲繪色的。微涼的夏夜裡,只有我和爺爺兩個人在一起,一人抱著一半大西瓜,用勺子挖著吃,吃著吃著就抬頭看看漫天的星星,爺爺指著天空說,這一顆眨眼的星星是豆豆。我吃著西瓜說,喏,那一顆最亮的星星是爺爺。現在,我爺一定變成了那顆最亮的星星。

爺爺喜歡聽戲,年輕時和許多京城名角兒私交甚好,經常會和我說起年輕時聽戲的故事,也會唱幾段兒,但我對京劇並沒有什麼太大興趣。爺爺鋼琴彈得非常好,是曾祖母教他的,爺爺一直都沒放棄過彈鋼琴,我的鋼琴啟蒙老師就是我爺爺。每天兩三個小時的練習對年幼的我來說很是枯燥,爺爺不會強迫我,耐心地勸我坐在鋼琴前,有時我鬧著堅決不彈,爺爺就自個兒坐在那兒開始彈琴。聽著爺爺彈的曲子,我會不禁慚愧,乖乖坐回去,認真練習,而爺爺一直坐在我身後默默聽我彈琴。碰到我彈不好的地方,他手把手地教我,指法節拍節奏和樂感,都是在爺爺一點一點反反覆復地指導中培養出來的。從爺爺身上,我漸漸懂得耐心和堅持的力量。

記得爺爺八十歲的時候,手就開始不自主的震顫,就是哆嗦,很多上了年紀的老人都會有。我有時候看他掏錢啊,端東西啊,吃飯啊,喝水啊,打洋火啊,手都是抖的。我就好奇,問他,爺你的手怎麼了,你是緊張嗎?他說,人老了都這樣。我說,啊為什麼?他只說,生老病死由天定。哎,我爺爺總是這麼深奧。但自此以後爺爺就不再碰鋼琴了,可他希望我好好學琴,不為別的,只因為音樂是一種生活,是一種樂趣。

爺爺非常愛乾淨,屋裡也一直都收拾得整潔。家裡很多物件都破舊了,但總是擦得明亮。從小爺爺就要求我必須要養成愛乾淨的習慣,衣服髒了就要換新的,要勤洗手。小時候爸爸給我買過一雙新皮鞋,那時候正冬天,皮鞋剛穿第一天就被化雪後的泥水濺髒了。我回來很委屈,說鞋髒了,爺爺就幫我一點一點擦乾淨,第二天居然又和新的一樣。爺爺愛乾淨的習慣一直保持著,而我也一樣,家裡不亂衣櫃整潔,都是受爺爺潛移默化的影響才養成的。

每年過年,孫子外孫重孫們都要從大到小排起來給爺爺磕頭,這是我家的老傳統,爺爺會給每個人壓歲錢。每個孩子都會領到一個悉心包好的紅包。每次輪到我,姑姑伯伯們就說,你得多給爺爺磕幾個頭。我說,憑什麼呀。他們說,你磕得越多爺爺給你錢越多。我說,我就磕一個。我大姑說我特別軸,好像真是,從小到大一直軸過來了。其實,爺爺包給我的錢是最多的,他會悄悄告訴我,一會兒拿到紅包不能拆開給哥哥姐姐們看。

9歲那年暑假,大哥從廣州回來,帶著他兒子一起來看爺爺,大我三歲的小堂哥正巧在爺爺家和我玩,大姑和小姑也來看爺爺,幾個人一起吃中飯。飯後,大哥拿出從廣州帶來的四個大芒果和一小袋紅毛丹,這些熱帶水果當時在北京的市場上幾乎沒怎麼見過。小哥和我都很好奇,眼饞著想吃。爺爺遞給小哥和我一人一個芒果,給我大侄子也遞了一個,大哥說這是給爺爺的,推脫著沒讓他兒子接下。小哥和我一起琢磨著吃芒果,弄得滿手滿臉都黃不拉機的,不過那芒果真心很甜,以至於我到現在都對芒果情有獨鍾。小哥吃完意猶未盡,又跑去和爺爺要芒果吃,爺爺繼續拿了一顆給哥哥,大姑聽到看到後,瞪了小哥一眼,小哥裝作沒看到,興高采烈接過大芒果。大姑有些生氣,說,你以後有的是機會吃這些,留著給爺爺吃,聽話。小姑也勸哥哥,哥哥顯然有些不願意,拿著芒果站著不動,爺爺笑著說,吃吧,還有一個呢。小哥俏皮地一笑,坐在沙發上剝開吃,爺爺說,喜歡吃就吃。我沒有說話站在一邊兒,看著他們,思考著大姑剛才說的話,心裡隱隱有點難過。晚上,他們都走了後,爺爺拿出剩下的一個芒果,遞給我,我說,爺爺你還沒吃呢。爺爺說,我吃過,不愛吃,乖,拿著吃。爺爺說著話剝開芒果,我說,你吃一口我吃一口吧。爺爺笑著答應,可他吃了一口就不再吃了。我說,爺爺,等我長大了你想吃什麼就和我說,我給你買。爺爺聽完說,沒白疼你個臭小子。

小堂哥只比我大三歲,經常來爺爺家和我玩,有時候我的大侄子也來,我們仨經常一起在衚衕里打鬧。小哥小名北北,特別淘氣,喜歡打架,有次惹了我們衚衕一個大孩子,結果他跑了,留我大侄兒在那兒,小可憐被人家揍了一頓,哭著跑回家,爺爺看到,問清原因,邊安慰邊說,北北你這叔叔怎麼當的?小哥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繼續吃蘋果,我看到有些生氣,拉著我侄兒,跑到那個大孩子家門口,趁著沒人把他家大人自行車的氣門芯給放了。從那兒之後,我的幾個侄子基本都聽我的。

小哥比我會說話,所以很會逗家裡的長輩。而我好像天生就不太喜歡在人多的時候說話,多半沉默。有段時間,小哥住在爺爺家,經常和爺爺逗磕兒,而我話少,就在一邊聽著。小哥會經常講他家裡的事情,我會很羨慕,因為三伯和三伯母經常會給小哥買很多新奇的玩具,會帶他去很多地方玩兒,而我幾乎沒有過。我看出,爺爺很疼小哥,這不免讓我有些失落。我很自卑,因為我爸不在我身邊,也沒有享受過小哥口中的父愛母愛,總有種沒有依靠的感覺,一直把爺爺視作我的唯一。當我看到小哥和爺爺親昵,心裡有種最看重的寶貝被奪走的感覺。心情不是很好,所以連著幾天我都有些低落。爺爺看出我的不開心,有天晚上趁小哥睡著把我從床上背到裡屋,什麼也沒說讓我睡在他身邊。我沒忍住說,爺爺,我覺得自己不如北北哥。爺爺抬頭看著我,誰說的?你比他們都聰明都可愛。我說,為什麼我和他們不一樣?爺爺說,你沒和他們不一樣,在我眼裡你們都一樣。很久我倆都沒說話,很晚了,爺爺關了燈。黑夜裡,我鑽進爺爺的被窩。爺爺笑了,說,傻孩子啊,誰都代替不了你,你是我的小心尖。說完親了我一口。聞著他身上濃重的煙草味,我的心裡突然變得很踏實。

爺爺慈眉善目,對人一直都是笑呵呵的,很少見他發脾氣。他從沒對我動過一根手指頭,也幾乎沒有罵過,只有一次,我也記得最深。10歲時,我爸給爺爺寄來了一張照片,是爸爸和姐姐的合影,爺爺一直藏著沒讓我看到。放學回來的我找玻璃珠時居然在桌板背後的夾縫裡發現了這張照片,看著我爸摟著姐姐開心的笑容,我兩把就把照片撕掉了,正巧爺爺進屋,看到了我的舉動。我對他說,我恨你們所有人。爺爺第一次對我說了句,小兔崽子,你給我滾。我頭也不回衝出了屋門,一口氣跑到大石作衚衕的同學家(我當時為數不多的幾個朋友之一)。那晚我沒回家,第二天同學的媽媽勸了我很久才把我送回家,一進屋就發現爺爺坐在屋裡抽煙,爺爺看到同學的媽媽連連感謝送她出了門,而我理也沒理他就進了裡屋。一天我也沒去上學,爺爺也默不作聲在屋外抽了一天的煙。傍晚,爺爺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餐喊我吃飯,我依舊沒出屋,爺爺也沒再喊我,一個人吃完收拾了了事。晚上,我抱著被子捂著頭睡倒在沙發上,爺爺也進了裡屋去睡覺。其實我一天沒吃東西都快餓瘋了,聽著爺爺去睡覺就躡手躡腳跑到廚房去找吃的,狼吞虎咽的時候我發現爺爺正站在廚房門口看著我,我停下手瞪了他一眼,爺爺噗嗤笑了,我也沒忍住就笑了。後來,爺爺告訴我,那晚他出去找我找到深夜,又怕我回家門是鎖的,一晚上他也沒合眼,心裡很後悔。現在,想想那時爺爺已經八十多歲了,我也很後悔。

2.分別

讀初二的時候,父親終於能夠把我接回身邊生活了,但要離開北京離開爺爺。那時候是深冬,父母(我已經喊繼母為媽媽)帶著姐姐一起回到爺爺家,放學進門第一刻,我看到爸爸在和爺爺聊天,我心裡特別激動,但很害羞,爺爺看到我招手喚我過來,爸爸拉起我,我低頭沒做聲。爸爸說,崽,回去和爸爸一起生活好不好?我聽完,愣住了,看了眼爺爺,爺爺也在看我,目光對視的一刻,我看到爺爺眼裡的期盼和無奈,我不知道我該說什麼,低下頭,問爸爸,什麼時候?爸爸開始說明天要去學校幫我辦轉學伍的,我聽著,不敢抬頭。媽媽和姐姐正巧走了進來,姐姐過來拉我,喊著小弟,我看到姐姐也很興奮,不一會兒就和姐姐玩起來了。

要被爸爸帶走的事情在我和姐姐開心的玩耍中漸漸被淡化,爺爺每天也樂呵呵地陪著我們去北京大大小小的地方玩,吃好吃的,爸爸幫我辦好了轉學等等手續。三天後,爸爸帶我去東西單買了很多東西,我也第一次覺得爸爸原來沒有想像中那麼凶,對我還是很好的。回到家,我興奮地給爺爺展示著爸爸給我買的所有東西,給爺爺講著我們一天都去了哪兒,幹了什麼。爺爺摸著我的頭抽著煙笑眯眯地聽著,時不時應幾句話。晚上爸爸讓我和他睡,我欣然答應。我看了看爺爺,突然覺得爺爺的眼神中有一種憂傷,我一怔,但還是跑進另一間屋子。躺在爸爸身邊,一股陌生的感覺止不住地在空氣里蔓延開來,我有些緊張,突然意識到,我和爺爺要分開了,那是四天來我第一次強烈地感受到分別。我問爸爸,你真的要帶我走對嗎?他說,是啊,已經告訴你學校都找好了。我當時一愣,坐起來說,那爺爺怎麼辦?爺爺一個人會死的。(我也不知道當時為什麼會說出這句話)爸爸有些生氣,口氣很不好地對我說,你想什麼呢,過年還會來看爺爺,快睡覺!我說我去上廁所,於是跑進裡屋。屋裡黑燈瞎火,只看到黑暗中的一點火星,聞到嗆人的煙味兒。爺爺坐在床邊默默抽煙。我披了一件衣服光著腿說,爺爺你知道我要走了嗎?爺爺嚇了一跳,被煙嗆得咳嗽,拉開燈,看到我冷得發抖,邊咳邊讓我快進被窩。我躺在床上,爺爺也脫了外衣睡在我身邊。我說,你會不會忘了我呢?他說,怎麼會,我會去看你的。他就摟起我,後來我就睡著了。第二天我爸很生氣地問我怎麼上個廁所就跑了?我被爸爸的口氣和眼神嚇到了,其實我爸一直對我都很兇,很容易發火。爺爺趕忙說,豆豆習慣和我睡了,別怪他。我爸對著爺爺說,爸,你看你,慣得他一身臭毛病。我當時脫口而出,你不許罵我爺爺。我爸瞪著眼睛說,你還有理了。媽過來拉著爸,讓我帶著姐姐出去玩兒。

晚上回來,我爸對我說下午他去買車票了,買到了,後天傍晚走。我看了眼爺爺,他沒說話坐在一邊兒抽煙,濃烈的煙模糊了爺爺的臉,他閉著眼睛,我看不到他任何錶情。入夜,下雪了,我說,爸爸我想和爺爺睡。他說,去吧。我對爸爸說了句,謝謝。不知道為何,敏感的我一瞬間覺得這句謝謝讓父子之情變得涼薄。因為白天玩得太累了,爺爺一直在幫我收拾東西,而我很快就睡著了。雪下了一夜,第二天,伴著爺爺掃院子的聲音醒來,我的腦海里徘徊著一個聲音,這是我在這裡最後的一天一夜了。我還沒有和最好的朋友道別,沒有和周圍的一草一木說再見,沒有去看我喜歡的那些野貓野狗,沒有和喜歡我的街坊大爺大媽告別。

我匆匆起床,爸媽姐姐還沒起來。爺爺看我出來,放下手裡的掃帚,去廚房給我端了碗熱乎的粥,還有他剛買回來的油條。我坐在爺爺身邊吃完了早飯,出了門,一一去見了我心裡覺得重要的人和喜歡的人,餵了小貓小狗,看了麻雀窩。女孩子哭了,男孩子給了我他們最喜歡的玩具,德爺爺留我在他家吃了餃子,我吃了兩個說我吃了早飯了,德爺爺把剩下的餃子盛在飯盒裡遞給我,囑咐我帶回去給我爺爺。海奶奶拉著我哭了一鼻子,把家裡剛燉的豬蹄兒全部讓我端回家。張伯伯說,爆肚帶回去給爺爺吃,炸糕自己留著路上吃。我都一一接過,哎了一聲。滿滿當當提了很多東西回家,已經中午了,爸媽帶姐姐去了北海,爺爺還在給我收拾東西。我說,爺爺你把我帶來的這些也給我裝著吧。爺爺看了看說,好。接著說,你爸上午還說帶你一起出去。我說,咱們中午吃什麼。爺爺說,我給你燉了肉。於是,爺倆開心地開飯,爺爺喝了酒,我一個人幾乎吃了一整盤紅燒肉。

晚上,爺爺做了一大桌菜,爸媽姐都回來了。一家人坐在一起吃晚飯,爸爸一直在講他的事情,大伙兒都在聽,我吃了兩口飯,說,爺爺我想喝汽水。爺爺二話沒說披上大衣準備出門買。我爸攔住爺爺,對我說,你小子怎麼那麼不懂事,外面有冰,大晚上你爺爺八十多了摔跤了怎麼辦。爺爺說,你別說孩子了,就這一兩頓了,我去買。一會兒,我爺就買了四瓶北冰洋回來,讓姐姐先挑口味兒。爸爸繼續在講故事,姐姐在搭訕,爺爺也時不時問幾句。我一直沒說話,吃了幾口飯喝完飲料就說飽了。我爸看我碗里剩的,對我發火道,就說光知道喝飲料,給我坐下吃完!爺爺忙說,你們下午不在豆豆吃了很多街坊給的吃的,剩的我來吃就成。我沒說話,跑回裡屋去玩貓。聽著屋外的爸爸一直在說,爺爺太慣著我了,我一身都是壞毛病。我坐在裡屋的窗台上,難過極了,我想我爸應該很討厭我吧。

晚上爺爺很早就和我躺在一起,我說,你關燈吧。他就關了燈。我倆一直都沒說話,也沒睡著。爺爺嘆了幾口氣,我鑽進他懷裡,摟住他。爺爺抱住我,不一會兒我的額頭就濕潤了。爺爺哭了。屋裡漆黑,我低著頭,我看不到他老淚縱橫,但我感受到他在哭。爺爺深深地嘆了口氣,聲音是顫抖的。他說,豆豆啊,回去了一定要聽話,不要讓爸爸生氣,要好好讀書練琴,凡事要學會忍。我說,好。爺爺接著說,我老了,沒帶好你,對不起你,你別怨我,你爸爸有苦衷,他很愛你。我聽完,心裡像是被掏空了一樣,感覺爺爺一直握著我的那雙手鬆開了。我說,爺爺,我好愛你,你不要死。爺爺緊緊抱著我,我聽到他邊嘆氣邊哭的聲音,他說,哎,你是我的心尖子啊。我不知道為什麼,愣是沒有流一滴淚。後來爺爺開始給我講故事,講我很小很小時候的故事,那些我沒有任何印象的事情。聽著這些我只覺得爺爺怕我長大,他希望我一直小小的,一直都能和他在一起。

第二天上午,我坐在方桌旁看著爸媽清點了所有行李,姐姐在一邊兒逗花貓,爺爺不時從屋裡拿出些我的東西問要不要帶走,我爸說不用了,回去買新的,爺爺哦了一聲說,也好。中午吃飯的時候,姐姐給我講著長沙的好吃的好玩的,爸媽時不時附和著,說回去了給我準備了驚喜。爺爺坐在我邊上默不作聲哆嗦著手給我夾菜,我低著頭一直忍著眼淚扒飯。爸爸給爺爺敬了一杯酒,爺爺顫抖著手接過,爸對爺爺說,這些年辛苦您了。爺爺說,沒什麼,這些年我過得很舒心。吃過後,媽幫忙洗了碗,又把屋子裡里外外打掃了一遍,爸爸搬了一車煤回來,爺爺從身上掏出了幾張百元的紙幣遞給了姐姐。

火車是傍晚6點的,很快我們便該啟程了。

爸爸和姐姐提著行李先出了屋門,媽拉起我,我跟著也出了門,爺爺走在我後面,就這樣五個人先先後後走到了衚衕口。我爸對爺爺說,爸,外面冷,你回去吧,到了給你打電話。爺爺哎了一聲。我媽也勸爺爺回去,姐姐喊著車快來了。我再也沒忍住,抱著爺爺大哭起來,問我爸為什麼不能帶爺爺一起走。爺爺一直摸著我的頭說,豆豆要聽話。我哭得喘不上氣來,雙手緊緊抓著爺爺的胳膊,求爺爺不要讓我走。我爺把我摟在懷裡,我心裡明白,走是必然,可還是不甘心,對著爸爸喊了一句,為什麼以前你不要我,現在要把我帶走?爸爸愣了一下伸手過來拽我,我媽推開我爸,讓姐姐帶我爸到路口去等車。爺爺什麼也沒說,給我擦掉眼淚,我知道,我和爺爺終要分別。

車來了,我抽泣著和爸媽姐姐上了車,車發動了,窗外的爺爺一直在對著我們招手,我扭過頭,不敢看。
那年爺爺84歲,我12歲。
到長沙不到一月,我便生了場大病,重症肺炎、敗血症,八十多歲的爺爺一個人偷偷買了火車票和我喜歡吃的東西來看我。我醒來第一眼看到爺爺,一肚子的委屈全部都化成了眼淚。爺爺陪我在長沙待了半年多才回北京…
自此,我的童年宣告結束。

3.少年

因為和爸媽溝通少,剛和爸媽一起生活的時候很彆扭。媽對我很好,像對待親兒子,但爸爸對我嚴厲甚至暴力,而爸爸對姐姐態度很溫和,至少我從沒看到他對姐姐發脾氣,這也讓我從內心對爸爸更加抵觸和怨恨。那時候不懂事,經常和他拗著干。我不喜歡寫作業,父親做完手術很晚下班會逼著我做題背書,稍不滿意就會打我。我喜歡看閑書,父親覺得我不務正業,一心想讓我成績快點提高,對我總是很兇,有時還會冷嘲熱諷。因此,那時我從心底覺得他不愛我,特別想念我爺,最開心的事就是和爺爺打電話,每次放下電話都很難過。正值叛逆期,父親的嚴厲讓我又恨又怕,所以拒絕和他說話,我倆之間充斥著冷暴力。14歲那年的春節,一大家子人都回到爺爺住的四合院過年,我家也不例外。除夕白天,我出去和朋友玩到快七點才回家,一進屋,爸爸就問我去哪兒了,我沒回答,坐到沙發上看電視,他又問一遍,我還是沒回話,其實我不和他說話已經是常事兒了。爸爸突然抓著我的衣服把我拽起來,順手就是一巴掌,鼻血當即涌了出來。打完他也愣住了,但還是準備繼續打我,大伯一把拉住父親。當著全家人的面父親一點兒也不給我面子,我心裡全是憤怒,兩眼都快冒火了。爺爺站起來拉我,顫抖的手幫我擦掉鼻血,邊擦邊嘆氣,家裡其他人也過來勸和,才最終都坐在了飯桌上。爺爺讓我坐他身邊兒,我也刻意離父親遠遠兒的。其實,爸爸從心底也很後悔,晚上吃飯的時候,他看著我杯里的飲料沒了,讓哥哥趕緊給我添滿。後來爺爺也對我說,我應該給爸爸足夠的尊重,畢竟我是小輩兒,不過爸爸下手太重,爺爺很心疼我。

15歲時過年,在爺爺家只待了五天,爸爸因為要上班,全家準備離京。我因為離開學還早,想繼續留在爺爺家,一方面可以和朋友玩,另一方面我知道回家後爸爸一定會要求我學習。可我不知道如何向爸爸開口,於是讓爺爺幫忙去說,原本父親答應了,可晚上他又改變了主意。我有些生氣,對著父親說,我不會跟你走的。我爸起初還很和和氣氣地勸我回家學習,畢竟還有一年多我就要高考了。而我僵持著不肯回家,我爸生氣了,說,你不願意回也得回。我說,我和你沒感情,你沒權利逼我。這一次徹底激怒了父親,我爸不顧爺爺在場,提起地上的小木凳就來打我。我也不甘示弱,和我爸扭打在一起。我爸畢竟比我高大強壯,他一個反手,把我摁倒在門框上,巨大的衝力讓我感受到前臂一陣劇痛,接著就昏了過去。幾秒鐘後,我醒來,大哥和五哥已經拉住面紅耳赤的父親。爺爺蹲著摟著我,對我爸說,這是你親兒子啊。家裡人送我去了醫院,爺爺也堅持一起去,拍片的結果是我被我爸打成了尺橈骨骨折。爺爺知道後,抄起拐杖就打了我爸的後背,情緒激動地說,你特么是豆豆的親爹,怎麼下得去手啊,那是我的親孫子,他還小啊,我不在身邊都不知道你到底怎麼對他,以後你要這麼狠,先對我動手。爺爺說完就一直在咳嗽,整個身體都在發抖。我第一次看到爺爺打我爸,也第一次看到他發這麼大的火,那一刻完全出乎意料,在場的家人都懵了,一旁不少病人和家屬在看我們。大哥趕忙扶著爺爺,勸他消消氣,爺爺走過來心疼地抱著我,不斷在嘆氣,我爸沒說話,低頭走進了一旁的過道里。當晚,我爸告訴我他打完我就十分後悔,也對我道了歉,從此對我的火氣小了很多,但依舊迫切地希望我能像他期望中一樣成長。這一切讓我和他的隔閡越來越深。

和爸爸的關係鬧得很僵,爺爺也操碎了心。現在長大了,明白爸爸對我的愛和期望。其實他很愛我,只是不會表達和交流,小時候我曾經畫過一副畫兒給爸爸,至今他都留著。爸爸是個直脾氣的人,對我也缺乏耐心,爺爺為此一直很擔心。我逐漸懂事後,父子關係也漸漸緩和了。哎,扯遠了。

在長沙生活,每年過年爸媽還是要帶著我回北京看爺爺,我15歲的時候姐姐出國讀書,連著幾年也只有我們三個人去爺爺家過年。很有意思的是,我和爺爺都是左撇子,而我通過鍛煉,基本上左右手的使用沒有差別,也是我做外科很大的優勢,但我吃飯一直習慣用左手。吃年夜飯的時候爺爺喜歡喊我坐他右邊,爺爺說,他也是左手,這樣的話我的筷子就不會和身邊人的打架。我堂姐她們聽到後就嬌滴滴地嚷嚷,爺爺偏心眼兒哦。爺爺就光是笑,也不回話。想想爺爺也是因為很長時間沒和我見面,總想多和我親近。吃飯的時候他時不時給我夾菜,那會兒總覺得自己都大了,而我爺對我像對待幾歲的小孩兒,雖說侄子外甥比我就小几歲,可我為了表現我是叔叔的權威,要裝出一副大人的模樣(呵呵,囧),就推脫不和爺爺坐一起,找個最方便看電視的位置坐下來。爺爺嘴上沒說什麼,現在想想他一定特失望吧。除夕夜的晚上,爺爺會和家裡人玩幾盤麻將,等過了零點他就去睡了,親戚們會通宵喝酒打牌聊天,而我們幾個小的,也會通宵吃零食看碟打鬧伍的。過年那幾天,是老院兒最熱鬧的時候,只要不著急回去工作,家裡人都會留在爺爺家,房間挺多,但人更多,大姑和二伯他們會從家裡拿摺疊床來,而我理所當然被爺爺拉去和他睡。晚上爺爺會問我很多事,問我過得好不好,和爸爸關係好點沒有,而我也會和爺爺講許多心裡話,講我的困惑和煩惱。爺倆聊天到很晚,通常都是我先迷迷糊糊睡著了。

不在爺爺身邊生活後,我最期盼的就是放寒暑假,頭一年我年紀還小,只能等我爸過年時帶我回爺爺家。後來,我就央求我繼母,能否讓我寒暑假都回北京。我媽很理解我,於是每當我快放假,她就打聽有沒有同事或朋友要去北京,正好可以帶著我。每次我下火車,總能看到我快九十歲的爺爺在出站口等我,而我們彼此都是遠遠的一眼就認出對方。見到爺爺的一刻是最開心的,爺爺也是。我又來到熟悉的地方,和最熟悉的人朝夕相處。每當假期結束,分開的時候爺倆都依依不捨。

爺爺煙癮很重,我16歲時,有次他當著哥哥們的面,點了一支煙遞給我,我當著所有人的面兒拒絕了,爺爺就笑著自己抽起來。後來兩個哥哥和我說,他們很羨慕,只有我才有這樣的待遇,也只有我才敢拒絕爺爺成人式一般遞給我的煙。爺爺很和藹,但在家裡的地位還是最高的,長輩們非常講究,所以孫子們不能對爺爺太隨意,只有我對爺爺想說什麼說什麼,爺爺從來不會因此不高興,家裡人也一致認為爺爺和我最親。

快升高三的時候,父母把已經88歲的爺爺從北京接到長沙。爺爺一點兒也不習慣南方氣候,但確實非常想我,因為我要補課不能回北京,他才答應過來小住一段兒。我讀的高中是寄宿制,雖說學校就在家附近,但因為和爸爸關係不好,我選擇住校,只有周末才回家。學校當時是允許下午放學後住校生出門兩小時的,我也經常和同學出來吃吃晚飯逛逛街。爺爺來了後,下午遛彎兒經常到學校門口等我下課,看看我,還給我帶很多好吃的。我那時候好面子,同學看到我爺爺每天都來,有時就笑我,我就讓爺爺不要再來了,後來他還真不來了。直到有一次,我在馬路對面看到我爺拄著拐杖站在小巷子里往學校門口張望,瞬間才覺得自己那麼不懂事,我跑過去叫爺爺,爺爺見到我有些不好意思說他就走,我更無地自容,趕緊對爺爺道歉,攙著他回家。從那之後,每晚我都會回家吃飯,陪爺爺看會兒電視聊會兒天再回學校上晚自習。

爺爺在長沙住了三個月就回北京了,去機場的路上我拉著爺爺的手,他一直囑咐我凡事兒別較勁兒,我點頭嗯。送他過安檢時,爺爺眼圈都紅了,爸爸扶著他,我遠遠看著他在抹眼淚... T T

4.重逢

讀碩士的時候,回到了北京,有時候下班晚,我就去爺爺家住,早上6點我倆就起來了,一起出門鍛煉,他打拳我跑步,回家後爺爺會給我把早餐弄好,吃完我就去上班。現在回憶來,覺得是那樣的幸福和美好,簡單知足。

偶爾也會陪爺爺下幾盤棋。爺爺喜歡下象棋,從小我便和他對弈,小時候我總是輸,輸多了就賭氣不玩,爺爺會讓我幾盤兒,輸輸贏贏我的棋藝也見長。逐漸發現他下棋的本領越來越不行,換做我故意讓著他了。我22歲陰曆生日那天,已經94歲的爺爺給我做了碗長面,其實我只過陽曆生日,忘了那天也是生日,看到爺爺給我做的面,瞬間覺得自己全身都灌注了幸福。

讀博之後要出國,臨行前一天去看爺爺。爺爺遞給我一張銀行卡,說,拿著用,別省著。我沒接。我知道,爺爺把每月的退休金、津貼和高齡金等等都留著,其中近一半都是為我存的。其實我從大學時代就開始自己做一些副業,我不怎麼攢錢,但也不會太亂花錢,不算缺錢,生活過得還算有滋有味。但老人總是希望給沒成家的我留一些積蓄。爺爺知道我出國一走就是快一年,他怕等不到我回來,就打算先把這部分錢給我。我實在不忍心,以前就告訴他我不需要。爺爺知道我從不靠家裡,也不和他要錢,所以他一直都把錢保留著,賬戶是我的名字。推脫不下,我收下了那張沉甸甸的卡,爺爺起身去廚房說給我包餃子。於是我剁好餡兒,揉好面,接著我來擀皮兒,他來包。那一頓我吃了很多,因為我擔心是和他最後一頓飯。晚上,爺爺留我住下,可我還有事沒處理完,無可奈何告訴老爺子我得回去。爺爺有些失落,但還是笑呵呵地說讓我去忙,別落下東西。他執意送我到衚衕口,上車前我擁抱了下我爺,說,你一定等我回來啊。我爺沒說話。我上了車,放下車窗說,爺你回去吧,慢點走。爺爺說,哎,你慢點開車,到了打電話。我發動了車,從後視鏡里看到我爺爺,昏暗的路燈下,他拄著拐杖矗立在那裡,就像一尊雕塑。不知道為什麼我想到很小時候放學時他在學校門口等我的場景,那時的我會奔向爺爺,鬧著讓他帶我去買吃的買玩具,不禁鼻子一酸。一路上開著車,我一直強忍著眼淚。其實我並不喜歡哭,也可以說小時候的經歷讓我對很多感情羨慕過、徘徊過、憧憬過、失望過、渴望過、絕望過,那時候自己悄悄流過很多眼淚,可能人的一生眼淚是有定數的吧,以前流多了,長大了淚腺就退化了,幾乎沒哭過,只有在爺爺生病時或者爺倆分開時,才會有想哭的衝動。

5. 孤獨

自從我去長沙後,爺爺一直一個人住在什剎海的老院兒,姑姑伯母姐姐他們輪流幫他做做飯整理整理家務,僅此而已。並非子女不孝順,而是爺爺一直堅持自己生活,用他的話說是不願打擾子女過日子也不忍心有人伺候他,好在他身體一直都還行,生活規律堅持鍛煉,家裡所有人都比較放心,每個人都忙著自己的工作和家庭,空閑時候就去探望一下他。大姑孝順,住的也離爺爺家不遠,每天都去看一下爺爺。而我也一直以為爺爺喜歡這樣的生活方式,我們盡量不打擾就好。

然而,有一天,這個想法徹底被推翻,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愧疚。

那是剛入秋的一個上午,我從外地回北京看他,進了正屋,一切都安靜整潔,只有鐘錶在滴答,我走進旁邊的卧室,昏暗的小屋裡映入眼帘的是一根矗立的拐杖和一個坐在床邊發獃的身影:梳洗齊整的花白頭髮,深淺不一的乾澀皺紋,閱盡滄桑卻空洞無神的雙眼,略帶胡茬沒牙乾癟的嘴巴,佝僂著的脊背和一起一伏的胸膛。一瞬間我兩側的太陽穴傳來一陣微疼,一種莫名的孤獨感硬生生地叩擊著我的心房。是的,他一個人的生活每一天都離不開兩個字:孤單。

爺爺抬頭看到我來了,高興地扶著床邊站了起來,嘴裡嘀咕著,怎麼還悄默聲兒地來啦!我應了一聲,鼻子酸了,他耳朵很背,聽不到我的腳步聲和開門聲。我過去攙著他握著他乾枯哆嗦的手,在他耳邊大聲說,爺爺,你一個人還成么?他笑著慢慢說,一個人住著好,住著舒服,想怎麼著就怎麼著,你別操心,別操心,啊。不知道怎麼,他說完這話,我的太陽穴越發的緊,越發的疼。想想,和他關係好的老夥計那幾年都走得差不多了,沒走的也都躺床上出不了屋門了,也沒什麼人陪他聊天打牌下棋遛彎兒。每天,一個人,一隻貓,床底下有一個鐵箱子裝著年輕時代的相冊,伴著鐘錶空蕩蕩的迴響,翻著自己和兒孫們的照片,靜靜地等待著離開的那一天。

至今,每次想起爺爺,腦海里浮現的都是他坐在床邊發獃的身影。

那天中午,我幫著大姐和姐夫一起做飯,才知道老爺子已經連假牙都戴不了,腸胃功能也差,每頓飯吃得都很慢很少很清淡。吃飯的時候,爺爺抖著手一個勁兒給我夾菜,我說你也吃啊,爺爺笑著說,傻小子,我哪兒還能吃這些喲,你替我多吃點兒,瞧你又瘦了。下午天氣特好,我便帶他一起去了北海公園。攙著他走在北海邊兒上的小道兒上,爺倆兒一直在聊天,就像小時候,不同的是,那時候是他拉著我,而現在是我扶著他。看著爺爺彎著腰,拄著拐杖走路也顫顫巍巍,背影乾瘦,風燭殘年,我心裡不是滋味,他太老太老,老到下一秒就有可能死掉。於是我拿著相機抓拍了很多照片,我爺很愛笑,照片里的他都很好看。那天爺爺一直攥著我的手不願意放開,我能感覺到他對我的依賴還有一份不舍。

那年爺爺96歲,我24歲。
也就是那年冬天,爺爺出門遛彎摔了一跤,便住在二伯家和大姑家,也很少回老屋住了...

6. 陪伴

外科醫生這個職業註定了一輩子的忙碌,尤其做心臟外科,風險高,手術時間長,重病人監護多,漸漸地,工作和學習越來越身不由己,我看老爺子的次數越來越少。有次二伯說,爺爺每天都會看過去的老照片,尤其大哥和我的(因為大哥也是爺爺帶大的),看完後一個人坐著抽煙愣神兒,但從來不把心底的牽掛說出來。

每次去看爺爺,我都會開車帶他去想去的地方玩玩兒,慢慢發現他最愛去的地方還是那些小時候他經常帶我去的地兒,令我不禁感嘆,時光是個奇妙的東西,翻轉了彼此的人生,只因共同美好的記憶。

爺爺和我一樣,喜歡吃冰激凌,有次去哈根達斯,店員看到後,居然請示經理給我們免單,還熱情地和我們合影,老爺子很開心,我心裡也覺得特別滿足。

爺爺年輕時從未做過家務事,也不會做飯,但在奶奶走了以後,爺爺為了照料小姑和年幼的爸爸,自己學會了這些繁瑣的家務,學會做飯。爺爺做飯的手藝特別好,尤其做魚,獨有一套,即使九十多歲了,過年的時候爺爺也會為全家做道魚吃,而家人也認為這是難得的福氣。我從小就很挑食,喜歡吃的使勁兒吃,不愛吃的一口都不吃,爺爺也不會強迫我吃我不愛吃的,會變著法兒做一些我喜歡吃的。我一直都很瘦,所以爺爺會很在意我吃飯的問題,總希望我多吃一點。讀大學以前我發育得慢,周圍同學原本就比我大兩三歲,我看起來明顯嬌小一些,爺爺希望我長高點,每天都囑咐我喝牛奶。後來我漸漸長高,而爺爺日漸佝僂,接著我超過了爺爺,長到了一米八。爺爺最滿足的就是看我認真吃完一大碗飯,二十多年一直都是。我買車後,有空了就帶爺爺去一些很不錯的餐廳吃飯,他太瘦,也想讓他多吃點好的,遺憾的是爺爺腸胃消化功能不是很好,沒有牙,許多東西都吃不了,一般他吃一點就不吃了,給我夾菜,看著我吃。我內疚,他卻說,吃什麼他並不在意,看著我胃口好能吃,他就是享受了。爺爺說完這些我心裡更難過,我長大了,爺爺卻變得更老,我的工作太忙,沒有什麼空閑時間去陪爺爺,更別說在他身邊伺候了。好幾次爺爺生病,他也瞞著不告訴我,等我見到面色憔悴的爺爺,他總說他沒事兒,是小病,讓我要注意身體多休息,太累了就別跑來看他。可到分別的時候,我卻感覺到他非常捨不得我,強撐著送我出門,囑咐我到家一定要打個電話給他。

有一回去大姑家看爺爺,中午吃完飯老爺子拽著我聊天,告訴我,他前幾天遛彎兒的時候,遇到一個穿校服的學生,蹲在那兒,說是錢丟了,要十塊錢回家。爺爺說他路過看到就給了那小子十塊錢讓他趕緊回家。我聽完,特無奈地對老爺子說那是騙人的。爺爺笑著擺擺手,說,是吧,內小子長得特像你小時候。我聽完,看著我爺就說不出話了。晚上,大姑拉我到廚房,悄悄說,你得多來看看爺爺。我點頭,也不知道怎麼回應。

在爺爺眼中我始終是個沒長大的小孩子,他還會像我小時候一樣,把姑姑伯伯哥哥姐姐孝敬他的東西留著,等我去看他的時候拿出來讓我挑。他知道我愛吃肉,只要我提前告訴他我要來,他一定會讓大姑大姐他們幫忙買些好吃的,等著我。有次我忘記約好爺爺要回家吃飯,和朋友喝酒到晚上九點多才記起來,匆匆趕回大姑家,原來爺爺一直沒睡等著我(我爺爺一般晚上七八點就睡了),我有些歉疚,但嘴上卻埋怨他為什麼不打個電話提醒我一下,爺爺卻說怕我臨時有急診,不能打擾我。我聽完恨不得找個地縫兒鑽進去,分明是我爽約,卻埋怨爺爺。爺爺點了支煙,拿出買好的燒雞和醬牛肉,說,光喝酒了吧,吃點東西再睡。說罷,抽著煙,給我講講他最近看到的新聞和有意思的事情。

說到飲食,我爺爺吃飯一直很規律,早晚飯都是他自己料理,中午姑姑姐姐嫂子會輪流過去幫忙做,而他也從不挑食,做什麼吃什麼,除了實在不好消化的。九十歲後,基本都是喝粥,最經常喝的是他自製的牛奶紫薯玉米紅棗小米粥。把紫薯切成小塊,玉米成粒,五顆紅棗,連同小米,加適量的水,一起用電飯煲熬成很稠的粥,最後五分鐘加一袋牛奶熬,然後就可以吃了。不稀不稠剛剛好,還有淡淡的甜味,超級好吃,反正我蠻愛吃的。除了喝粥,早上爺爺一般喝袋牛奶,泡一兩塊點心吃,他很愛吃甜食糕點奶製品,每天要吃五顆核桃,不能戴假牙後每天吃三勺核桃沫。又扯遠了...

爺爺年輕時很帥,老了,一張臉也寫滿了故事。陪他去後海遛彎兒,他穿著老北京的長袍馬褂,拄著拐杖,有個老外硬要給老爺子拍些照片,說這才是真正老北京的感覺。後來爺爺給我說,出門遛彎兒遇到外地遊客找他拍照不是第一次了,還有一些美院的學生邀請他去做肖像模特。有次一位攝影師對爺爺說,老爺子您太上鏡了!爺爺摸不著頭腦,說你怎麼看出我上進?攝影師說,我是說您有張很上鏡的臉。爺爺轉頭問我,什麼叫很上鏡的臉。我說,爺他誇你呢,說你長得帥!爺爺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說,都快死的人了,還什麼帥不帥啊。說完接著低頭笑了笑。我說,爺爺你賣萌。他又不懂了,說,我是老了,但腦袋沒蒙吧?我快笑岔氣了,說,不蒙,是萌,就是可愛。爺爺說,哎喲,現在這些個詞兒都鬧不懂了。

我爺活了近一個世紀,對老傳統的東西十分在意。一些長衫是家裡按照他的要求去老鋪子定做的,四季都齊活兒,用什麼料子,什麼顏色,什麼款式,爺爺都有自己的想法,穿起來超帶感,范兒十足。他讓給我也做了兩套,冬裝和夏裝,可我從沒穿出門,覺得怪怪的,爺爺就一直替我保存著。我偶爾給爺爺買幾件襯衫和羊絨衫,爺爺拿到後會當著我的面穿著試試。我買的衣服顏色和圖案都比較顯年輕但也適合老人穿,爺爺很喜歡,而且我覺得我爺穿著相當帥。有次我還帶著98歲的爺爺親自去商場挑秋款的外套,讓爺爺自己挑,我只在一邊做做參謀提提意見。爺爺品味極好,雖然很老了但他自個兒挑的衣服穿起來非常得體有氣場,售貨員在我去結賬的時候和爺爺聊天,一點兒都沒想到老爺子已經98了。而且我爺有一點特好,兒孫給他買東西,他從不過問價格,貴的便宜的,給他的他都接受,只是偶爾說起來讓孩子們不用給他買東西,他什麼都不缺。那次帶爺爺買完衣服,爺爺居然主動提出也要幫我看著買幾件兒,我說成啊。他說我皮膚白,適合穿深色,尤其適合藏藍色。男孩子要穿合身的衣服,不要太寬大,這樣才會幹練不拖拉。而且衣服要簡單一些,乾乾淨淨的男孩子顯得陽光大氣。他說完這些我特吃驚,深深佩服,覺得老爺子是個講究的人,對什麼都有自己獨到的見解和品味,而且真心不賴。回想我小時候,爺爺很少讓我穿哥哥們穿不了的舊衣服,一般給我定做或者買新的。

我的錢包里放著爺爺的兩張照片,一張是他28歲的老照片,還有一張是他90歲拍的寸照,我已經隨身帶了十年了。以前同事看到後問起,無一例外誇爺爺年輕時是大帥哥,老了很慈祥。我爸有次無意間看到我錢包里的照片,嘆了口氣,什麼也沒說。

前年我把98歲的爺爺接到自己家裡住。我爺生活習慣特別好,每天早晨5點半就起來吃早點然後出門遛彎兒了,回來後,他給我熱牛奶,把麵包放好,有時給我做碗麵條,煮點粥和蛋,我晨跑回來後直接可以吃。中午我不能回家,爺爺就自己煮粥或者煮麵吃,其實我上班也挺擔心爺爺,他摔過腰,有時候會突然連床都起不來。我請的鐘點工阿姨人很好,以前隔天幫我收拾一小時屋子,後來爺爺來了她就幫忙多照顧一個小時,有時她沒事兒就陪老爺子一下午,出門轉轉,我要多給她錢她也不要,說她是自願的,我很感激。阿姨每天都會給我發個簡訊告訴我爺爺挺好的,我也就放心些。晚上有應酬回不了家,給爺爺打電話他通常已經自己吃過了。我讓爺爺住在平時父母來住的主卧,他一般都把房門關了睡覺,有次我說,你別關門了,晚上有事也方便叫我。結果爺爺說他總咳嗽,會吵到我,影響我休息,第二天上班會沒精神。我一時說不出什麼,他因為抽煙咳嗽很厲害,身體已經不太舒服了還為我考慮,好感動啊。住了一周多,我覺得特對不住爺爺,工作特別忙,有時還要值夜班徹夜不歸,沒伺候他,反倒是他經常給我做點吃的,收拾收拾家裡。心裡過意不去就和爺爺說,也怕他一個人在家出點事兒。沒想到爺爺說他很開心,多做點兒事也是鍛煉,每天都能看到我他就很滿足,讓我放心,他如果有事兒就會給大姑他們打電話。爺爺是真的疼我念我,我從心底也願意每天都看見爺爺高高興興硬硬朗朗。

晚上我坐在沙發上玩ipad,爺爺抽著煙在我身邊看著我玩,有時他看著也會咧著沒牙的嘴樂呵,讓我教他。他眼花手抖反應慢,玩不過的關就讓我幫忙玩,然後開心得像個小孩子,我看著他高興卻心酸。一天傍晚我早早就在房間里看書工作,爺爺還沒睡就走到我房間里坐在我的床邊,我問他是不是有什麼事。爺爺說沒事,讓我繼續忙,他就坐會兒,讓我把他當空氣就成。我聽完覺得特好玩兒,也意識到爺爺只是想在我身邊,白天我不在家,他基本上是一個人待著,晚上爺爺看我在家,小心翼翼地生怕打擾我,但他想多看看我,只要我在他身邊他就滿足了。後來晚上我在電腦前幹活兒的時候,爺爺經常來我屋裡坐一會兒,我干我的事,爺爺安安靜靜地坐在我房間里,待那麼半個小時就默默回去睡覺了,偶爾看我得空就和我聊幾句。有次我看書看到很晚,起身去吃東西,發現爺爺在小沙發上睡著了,我想他心裡十分珍惜能和我呆在一起的時間吧。和爺爺一起住,又像回到小時候,那種童年的感覺真好。

爺爺是老煙民,只要沒事兒就會抽根煙,抽完把煙屁股塞回煙盒兒。因為抽煙,爺爺鼻炎很嚴重,經常咳嗽,姑姑姐姐嫂子一直都反對老爺子抽煙,有時候會把煙藏起來。我總覺得爺爺上了歲數,能找的樂子就那麼幾個,何必要強求,每當爺爺煙癮難耐,總是偷偷讓我給他買煙。他八十多年的煙齡可以說閱煙無數,我盡量給他一些好煙抽,而他最愛的是檸檬薄荷口味的綠葉還有軟中華。爺爺知道我不抽煙,也怕把我家裡的白牆熏黃,住在我家的時候,最初他想吸煙都是在廚房開著抽油煙機或者在陽台抽煙。這小小的細節,讓我覺得爺爺很貼心,但我嘴上就說他,把我當外人,把我家不當他自己家。可我心底知道,爺爺不想給我添一丁點麻煩,在他心裡一直都認為他應當照顧我,而不是我照顧他。有時晚上躺在他身邊,聽著他略快的呼吸節奏,下意識會去握他的手,頃刻間自覺十分後悔,後悔我沒有好好孝順他,時光為什麼過得這麼快,轉眼爺爺留給我的時間已經不多。小時候我告訴爺爺長大後要帶他去很多地方玩,帶他吃全世界最好吃的東西,他想要什麼我都買給他,掙的錢只給爺爺一個人。而現在,我真的長大了,爺爺卻很老,我不能帶他雲遊四海,給他的錢他一分不動都悄悄給我存著。

很慶幸,爺爺這輩子都沒有糊塗,思維一直都很清楚,對任何事心裡都跟明鏡兒似的。他從來不埋怨任何人,也從不指責兒孫做的不妥的地方,生活給他的,他都欣然接受。爺爺思維一直都很清楚,只有一次,迷了路,也嚇壞我了。父母在北京的新家剛搬進沒多久,爸爸便回京把爺爺接到家裡住。住的是新小區,我爺對周圍不是很熟悉,有天下午保姆陪他出門遛彎兒,保姆要買菜,讓爺爺坐在市場外等她。等待的時間太長,爺爺不知怎麼的,獨自一個人往家走,可他不知道路,越走越岔,等保姆回來發現爺爺不見了,找了半天沒找到,慌忙給父親打電話。我爸喊了兩個堂哥趕回來開著車在附近到處找都沒發現爺爺。當時我爸擔心我埋怨他,並沒有通知我,而在傍晚我卻接到派出所的電話,才知道爺爺走丟了,被民警在街邊發現。爺爺第一個想起來的電話,就是我的號碼。匆忙趕到派出所,看到有些著急的爺爺,我居然責備他怎麼亂跑。爺爺像個孩子一樣聽我數落,而我說完幾句鼻子一酸眼淚就出來了,爺爺連忙給我道歉,說他不知道路不該亂走。我心裡難過極了,正巧驚慌失措的爸爸和哥哥也趕來了,爺爺有些不好意思,安慰我,我很急,有些激動地說,爺你要是丟了我也沒法兒活了。爺爺聽完趕忙拍著我的肩膀說,你別瞎說,你還小,什麼活不活的。那次以後我很擔心爺爺走丟,把家裡幾個人的電話寫好讓他隨身帶著,結果老爺子說我小瞧他,呵呵。

去年春天,姐姐和姐夫帶著不到四歲的外甥女兒從美國回北京。我請了三天假,爸媽也來了,全家帶著爺爺一起開車出遊。剛開始怕爺爺身體受不了,沒想到他很高興,抱著我的外甥女兒給她講故事,小女孩兒認真地依偎在太爺爺的懷裡,周圍新生的綠色伴著夕陽的餘輝,一切都變得很慢。希望在相同的血脈里流淌,在生命的盡頭升華,這一幕深深地打動了我,久久不能忘懷。很多時候我覺得爺爺和我走在兩條不同方向的路上,我們漸行漸遠,這一刻我才知道,他已經深深烙入我的心,距離哪怕死亡,也不會讓這份親情隕滅。

爺爺畢竟是快一百的人了,身體越來越不好,行動很遲緩,鼻炎很嚴重,一次感冒就折騰得夠嗆,平時說話也說得很少,耳背得厲害,和他說話得在他耳邊大聲嚷才行。他是個很要強的人,不習慣有人伺候他,力所能及的事情都儘力做,從不張口讓兒孫幫忙。年歲太大了,很多時候也是勉強自己。他拒絕坐輪椅,所以從沒讓小的們推過他,帶他出門,他都堅持走路,有時候我攙著他聽到他一喘一喘的聲音,很心疼。他總念叨我,於是我給他買了ipad,有空就和他facetime,他聽不太清我說話,每次都答非所問,後來我乾脆就聽他說。爺爺對我總有很多話,有時候看他沒有牙,說話眉飛色舞我就覺得很可愛。每次和他聊天,收穫都很大,他心態好,做人做事也踏實,待人處世很有經驗,對我來說是一本生活的百科全書。

做了總住院醫師,工作離不開,近四個月我幾乎沒怎麼去看爺爺,沒想到見到他時,他已經因為肺部感染住進了ICU。他比以前更瘦了,躺在病床上費力地喘息著,很快發展到呼衰。主管醫生告知家屬是否要氣切,家裡的長輩幾乎都選擇放棄,畢竟爺爺歲數太大了,不要再受罪。我不同意,指責大伯,我爸毫不猶豫地給了我一巴掌,當我捂著臉憤恨地看著我爸時,我爸眼裡滿滿的都是淚水,那一刻,我才覺得自己的自私很可恥,他是我父親的父親啊!大伯紅著眼圈同意氣切,爺爺很爭氣,挺了過來,轉入普通病房後,我每天下班都去陪他,幫他拍背咳痰,給他讀報紙,告訴他他就快有第五代孫了,抱他起床活動,聽他講那些已經重複很多遍的故事。病床上的爺爺像個孩子,而我成了他的依靠,他乾瘦的手緊緊抓著我的胳膊,我不知道他哪裡來的力氣,抓得我生疼,二十多年的光陰,讓一切都翻了個兒。隔壁床七十來歲的大爺在我爺耳邊大聲說,每天都能看到您的閨女兒子孫子來看您,真羨慕您吶。爺爺聽後笑了起來,指著五哥和我說,是孩子們懂事,得謝謝他們。爺爺恢復得很快,真是讓我們這些健康年輕人汗顏,一個月後康復出院了。出院時,隔壁床的大爺對我說,你爺爺可以說是我的父輩,但和他聊天兒心裡特別舒暢,看到你爺爺這麼大歲數還能樂觀看待疾病,我這個年輕人也要加油早點出院。聽完我感慨,的確,和爺爺接觸過的人,都會發自內心的願意和爺爺交朋友,都會被爺爺寬和善良豁達的心態感染。

那年爺爺99歲,我27歲。

7. 離開

大病初癒的爺爺身體變得非常虛弱,越來越瘦,很少出門活動,沉默寡言。每次去看他,他要麼躺在床上,要麼斜靠在沙發上閉目養神,要麼就撐著拐杖坐在窗前低頭沉默。看到這些,我發自內心地覺得壽多則辱,所見所感越發凄涼,不過我不願意爺爺離開我。每當在北京的哥哥姐姐們帶我的侄兒外甥去看爺爺,爺爺才會真正高興起來,對他來說,孤單才稍有緩解。爺爺只要見到我依舊喜歡拽著我說話,稍離開他一會兒,他就豆豆啊豆豆地喊我,要是我沒聽到,他就起來滿屋子地找我。很快我又要出國,而爺爺已經99歲了。臨行前一晚,我照舊去陪他吃晚飯。飯後,陪爺爺下了兩盤棋,爺爺和我說了很久的話,我看他很累,不忍再打擾他休息,說,爺你一定等我回來好不好,回來給你過生日。爺爺笑著說,好,好。爺爺非要送我下樓,可才走到電梯口他就已經氣喘吁吁。上車後,爺爺突然扶著我的車窗說,豆豆啊,你開車帶我溜溜吧。我聽完,點頭答應,下車攙著他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開著車,爺爺看著北京城的夜景,嘆了口氣說,都不一樣了。我帶他去了什剎海,開車過我家那條衚衕的時候,爺爺張望著在看他熟悉的一切,沒有說話。回到二伯家樓下,爺爺已經非常疲憊,我抓著他的手感覺到他手心裡都是虛汗,我說,爺我背你上去。他愣了一下,哎了聲便答應了。背著爺爺,我沒坐電梯,六層樓我走了上去,爺爺太輕了,我根本不用費什麼力氣,二十年前他也曾這樣背過我。送他進了家門,爺爺連連說因為他耽誤我回去收拾東西。我爺從來都是這樣,不願意勞煩別人,哪怕是自己的親孫子。我拜託二伯一定好好照顧爺爺後,走出了二伯家。在樓下,我看著爺爺房間的燈亮著,他應該在抽煙吧。

我出國後,爺爺的身體狀況直線下降,整個人不論精神還是體力都大不如以前。我大姑最孝順,一邊要照顧她105歲的公公,一邊又非常不放心爺爺,每天都要去二伯家幫忙照顧爺爺。爺爺幾乎不能出門了,但他不願意天天躺在床上,盡量讓我哥撐著他在家裡走一走,活動活動,他說老躺著就越來越不成。但爺爺太老了,身體機能衰退得非常厲害,吃得極少,走路身體都是抖的,後來連起床的力氣都沒有,晚上睡覺得有人幫他翻身才行。我爺是個相當看重生活質量的人,並且不願意成為子女的拖累,在他生活不能自理的日子裡,他的頭腦一直都是清醒的,對他來說簡直就是折磨。他會很無奈地拜託我的哥哥們抱他起來坐在陽台上看看外面,讓家人讀書和報紙給他聽。我大姑小姑每天都會煮爛一些魚肉蔬菜,煲湯給爺爺。因為年老,咽反射和會厭功能衰退,爺爺每次喝水、吃飯都會嗆到,劇烈的咳嗽和費力的喘息讓家裡人看著揪心也害怕,大姑就把煮爛的肉和菜伴著粥打成糊狀用奶瓶餵給爺爺。爺爺非常愛乾淨也很講究,小姑和兩個哥哥每天都會幫他擦身體,小姑後來說起爺爺瘦得皮包骨的時候止不住地落淚。我聽到這些,被這種深深的反哺之情感動,同時內心萬分自責,因為這一切的一切我都是在爺爺離開後才知道。我幾乎沒有伺候過爺爺,尤其沒有在他身體最差的時候,沒有在他最想我的日子裡陪在他身邊。當初我完全沒想到,甚至都沒有過多察覺,每次電話里,爺爺聲音和語氣並沒有太多變化,一直都瞞著我他身體很不好的事實,總是告訴我他今天去哪兒遛彎兒了看了什麼,誰誰誰給他買了什麼他很高興,聽了哪一段戲文看了什麼書,堅決不讓家裡任何人告訴我實情,他不想讓我在國外工作不安心。剛開始我提出要和他facetime,他一直都裝作沒聽清或者借故推脫,而我居然真的一點兒都沒多想。後來,小姑和五哥告訴我,爺爺每天都會看我的照片,偶爾幾次給他們講起我小時候調皮的故事,講我生病的時候他特別著急,講爸爸和我之間有隔閡他很不放心,講他還要看我結婚生子等等關於我的事。講完爺爺嘆氣,然後若有所思地沉默。到最後爺爺眼睛已經不好,還會用手婆娑我的照片和老相冊,他說他看不到但能感覺到我。聽這些的時候,我並沒有悲傷,也不想埋怨家人為何不早點告訴我,只是覺得爺爺並沒離開我,一直都還愛著我,只是我不孝,連最親的爺爺在承受痛苦都沒感覺到。

接到父親電話的那個早晨,我正在參與病例討論,父親顫抖的聲音讓我知道爺爺這次真的不行了。和姐姐商量訂了回國的機票,到京的下午五哥便載著我們趕到了醫院,路上五哥告訴我,父親告訴爺爺我就快回來了,爺爺愣是堅持著等我,他要再看一眼他最愛最牽掛的小孫子。快進病房的一刻,我很遲疑,深吸一口氣,走進去看到爺爺的一刻,我心都碎完了,就是這個人給了我童年最大的依靠,而今瘦成了一把骨頭,胸膛每一次起伏都用盡了所有力氣。我握著他乾枯的手,一雙曾經輕拂過我的額頭為我擦掉淚水的手,一雙曾經牽著我走過衚衕小巷的手,一雙一直給我力量的手,是那麼冰涼和孱弱。我在他耳邊喊,爺爺,我是豆豆,你看看我啊。爺爺聽到了我的呼喚,努力睜開眼,眼神渾濁,張著口嗯啊呻吟著似乎有很多話要對我說,最終都只化為眼角的淚。我強忍著眼淚,抱著爺爺,幫他擦去淚水,在他耳邊大聲講著兒時和他生活的點滴,爺爺把臉側了側,正好貼在我的臉上,但他已經沒有力氣說話也沒有力氣抓著我的手。整整一夜,我都抱著他,抱著我一百歲高齡的爺爺,第二天天亮,爺爺便離開了。在臨床工作也有幾年了,見過的生死也多了,但我看到自己最愛的人離我而去,萬箭穿心,我第一次哭得撕心裂肺。多少年我內心最恐懼的事情發生了,我無數次想過該如何面對的一刻到來了,我多麼希望這一次只像我12歲那次的分別。我跪在爺爺床邊抽泣,不願起來,我不知道該如何報答他對我28年來的教養之恩,我甚至不知道我是在悲傷,還是為了悲傷而悲傷,為什麼時光終究還是殘忍地帶走我爺爺,我自私地奢望爺爺一直都在,我只要他在。我的心裡空了一大塊兒,沒有人能懂得我的感受,這輩子再也沒有人像爺爺這樣愛我疼我了。

今年3月,只差兩個月,爺爺就要過100歲生日了。爺爺一輩子都不願意兒女為他過生日,只在99歲時,家裡強烈要求下過了壽。壽宴爺爺只讓家裡人來,一大家子六七十來號人幾乎都從國外和外地回來了,爺爺很高興,一個一個叫著孩子們的名字,和每個人都聊天。孩子們拉著他的手,爺爺眼眶有些濕潤,我想他心裡一定萬千感慨吧。他這一輩子時刻為後輩著想,只要知道哪個孫子外孫曾孫有難處,一定會慷慨解囊。壽宴上,我坐在爺爺對面,爺爺時不時笑著看看我,那是一種祖輩的偏愛,一股慈祥的暖流。後來,在全家人面前,我親了爺爺,爺爺摸摸我的頭,那一刻我們都在回憶二十多年的溫情。可惜,我準備的百歲禮物終究沒有送出去。

8. 爺爺

我祖上是旗人,是非常傳統的封建權貴世家,而我的曾祖母卻是德國人,於是家祖父是混血,傳統和西洋構寫了他傳奇的一生。曾祖父育有三子,在六十歲時才有了爺爺,是王府里最小的少爺。清政府已倒台,時局動蕩,在曾祖母的影響下,爺爺接觸了西洋醫學,並在19歲時留洋學習,後來是中國最早的一批留洋西醫。爺爺天資聰穎,會漢文,滿文,德文,英文和日文,為人踏實可靠,好交朋友,一生里有過羨煞旁人的輝煌也有過甚至命喪黃泉的迫害,但他都一一坦然走過,繁華落盡,世間冷暖他都嘗盡,最後留有一身正直和淡定。他一生不屑權貴,行醫時對貧富孬好一視同仁。如今他的很多學生都已經功成名就,而他的一生低調內斂,簡單樸素,寡淡名利。爺爺是個清廉正直倔強的人,即使在他九十多歲時我也能從他的眼神中看出一份不悔的堅持。經常會有人慕名來拜訪他,沒有人能想到他一直堅持在老四合院兒里獨居。他幾乎不發火,人緣極好,對人熱情熱心,他幫助過的人很多很多,對待病人從來都是關懷備至,擁有非常好的口碑。為人溫和謙讓,看到別人的兒孫不孝順,爺爺總是嘆氣,他最願意看到的是家庭和睦,老有所依。

爺爺這一生都沒有停止過學習,他愛看書,以前經常翻看專業書籍,後來就古今中外無所不看,他自己也翻譯過許多外國文學著作,這些手稿如今父親都悉心保留,還有爺爺留學時的全德文解剖生理筆記。這一年來爺爺眼睛越來越不好,可他每天都會讀書,邊抽煙邊匍匐在書桌前,可能是他為數不多的樂趣吧。去年年底,爺爺年老無力,視物模糊不清,但還是堅持趴在書桌前給兩個兒女,一個外孫女和一個孫子(我),一個重孫,五人分別親手寫了一封家書。寫一段兒埋頭歇一會兒,字跡是顫抖的,但依舊一筆一划工整地記錄了他心裡想要表達的囑託。五哥當時為爺爺拍了一些照片記錄下來,爺爺消瘦的身軀匍匐在書桌上,一張蒼老的臉幾乎側貼在紙張上,沒牙的嘴巴凹陷得深邃,筆挺的鼻骨依舊錶達著他內心的倔強,乾枯的手緊握著碳水筆堅持在書寫,如今看來令我無比難過,我想他一定很累了。讀信睹人,傷心之餘更多的是對老爺子的敬佩,也感激爺爺給我留下了如此珍貴的書信。

爺爺對兒孫的要求只有三條,孝順父母,不浪費糧食,做自己能做的事。他常說的一句話:「有名的,有錢的,有權的,怎麼著都是一輩子。做好事兒,睡得也踏實。」他對後輩的教育是無聲的,所以家裡所有人談起爺爺都心存敬愛。他一生不爭不搶,是他長壽的秘訣,也讓家裡每個人都懂得為彼此多做一些少拿一些。爺爺很瘦但生活很規律,吃飯睡覺都按時按點,不過他抽了八十多年的煙,幾乎每天一包。我想他長壽的原因還是在心態:豁達,寬和,坦然,博愛。也正因此,兒孫對爺爺非常孝順,而他也從不給兒孫們添麻煩。不知為何,我爺爺極富人格魅力,姑且不說旁人,家裡人都很欽佩爺爺,孫子們不用說了,曾孫也喜歡和爺爺在一起。爺爺耳朵不好使,有時伯父他們得很大聲地和爺爺說話,而爺爺聽不清就有些茫然,看起來像在被訓斥一樣,我3歲的小侄兒看到後就跑過去打他爺爺(就是我三伯),然後鑽到太爺爺的懷裡保護他,全家人看到都很吃驚,小孩子著實可愛。對於人生,大風大浪,孑然一身,爺爺總說,這一切都是命。在我眼中,我爺爺是地安門內最有范兒的老爺子。

9. 我們

爺爺走的那天,快八十歲的大伯和大姑很傷心,大伯抱著爺爺一直哭,而大姑幾乎哭昏了過去。在很多人看來,爺爺高壽,也算喜喪,可不論他年紀再大,他對於親人來說是一位父親是一位祖父。父親和我一起跪在爺爺身邊,我第一次看到父親流淚,他一直在低聲哭泣,默默的,我們之間一句話也沒有說。晚上,父親拉著我到一個角落,他點了支煙,深吸一口,欲言又止。我沒說話,獃獃地望著他。半晌,父親開了口,兒子啊,我對不起你爺爺,也沒有對你盡到一個父親應盡的責任。我不知道如何回應。父親突然大哭起來,哽咽著對我說,你知道嗎兒子,我沒爸了,我從小沒媽,現在爸也沒了。我愕然,只覺得莫名地悲從中來,只覺得他和我一樣,成長中背負了很多苦衷和忍耐。父親開始講起爺爺曾對他的好,還有爺爺對我的好,末了,說,崽啊,我羨慕你爺爺和你的感情,多少年來我也一直奢望和你關係能改善,只是我是個失敗的父親。一瞬間埋藏在我內心最深處的痛點被撥開,我沒有說話,眼淚一直流。父親起身繼續跪在爺爺身旁,我跪在他身後。作為爺爺最疼的兒子和孫子,我們都應該感激爺爺,同時對爺爺也抱有最深的愧疚和想念。

爺爺走後,二伯在爺爺的舊相冊里發現了一個紅包,裡面是二十張嶄新的一百元。那是我剛工作第一年春節給爺爺包的,爺爺一直悉心留著,可能他看到這個紅包就能想起不在他身邊的孫子,給他少許慰藉。爺爺病危前一段時間,已經連著五天吃不進任何東西,起初我爸為了讓我安心在國外工作,一直瞞著我,直到爺爺把家裡人都叫到床前,很費力地一一交代他心裡所想,囑咐每個人要好好過日子,要孝順自己的父母,要教育好子女。最後爺爺提到我,他說他答應過我等我回來,可惜人命不由己,囑咐我爸不要和再我較勁兒。我爸聽後,匆匆打了電話給我,可在電話里爸爸安慰我說爺爺身體已經好轉很多。我本打算過年回國一趟,可連著三天心神不寧,打電話給我爸,他總說爺爺情況已經好很多,也不讓爺爺接電話。爺爺彌留,我爸很糾結地給我打了電話問我能不能回國。電話里,我爸聲音是抖的,我才知道之前他一直都騙了我。我理解我爸,他很猶豫,他知道我很難接受,但又怕我留有遺憾。和姐姐趕回國的途中,十多個小時的飛行我心裡無比忐忑,爺爺帶我長大的情景像過電影一般,一份孤獨卻深邃的愛就這樣被無情地從我身體里抽走,我無奈也害怕。我哥說爺爺連著兩天幾乎都是昏睡著,沒有睜眼,但爺爺努力堅持著,他在還能說話的時候叮囑我爸給他用腸外營養,家裡人都知道爺爺在等我。趕往醫院的途中,我哥讓我做好準備,爺爺可能已經沒什麼意識,可當我抓著他的手呼喚他時,爺爺居然睜開了眼,我知道他能感覺到他的小孫子來看他了。他可能已經看不清我的模樣,但他在努力看著我,他想要囑咐我很多事,他不放心啊。我一輩子都無法忘記爺爺彌留時乾瘦的樣子,整個人已經完全脫形,他最後的眼淚和說不出的話,在那一刻擊碎了我所有的倔強和驕傲。時光的河入海流,帶走了最疼愛我的人,終於我們分頭走,沒有哪個港口,是永遠的停留,成長的坎坷,曾有一位親人幫我分擔,給我力量。所以,我爺一直是我最大的精神支柱,他的離開對我而言,打擊真的很大。

我們並不是懼怕死亡,我們害怕的是至親的離去,害怕稍縱即逝的光陰。對於爺爺,我有很多遺憾,但這些遺憾如今都不能稱之為遺憾了,年齡的差距成了我們之間永遠無法逾越的鴻溝,從我出生的一刻就註定了這些遺憾。我最親愛的爺爺陪伴著我長大,是我莫大的榮幸。成長的過程中,失去了一些必然得到了一些,時間不會等待你,同樣時間也不會拋棄你,它給你最好的禮物就是記憶。

10. 我

因為讀書早,父母的離異,和爺爺相依為命的經歷,以及和父親長年的誤會,我比同齡的很多孩子早熟,很早就學會了隱忍和察言觀色。長大後,我話很少,不怎麼說漂亮話,但好在辦的事兒都還算漂亮。許多人說我很會交際,其實不是,會交際的人有兩種,一是知道別人要說什麼,二是會說別人喜歡聽的,我都不屬於,我只是偶爾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又有人說我心機重,其實也不是。我不願意騙人,所以要麼直說,要麼就不說,而且交際圈又何必混為一壇。因為成長的經歷,我確實缺乏安全感,所以很少有人能走進我的內心,但不代表我對朋友不真誠,以誠相待是我的人生信條。另外,我既不憂鬱也不感性,我對生活有自己的態度,雖說不能盡如人意,但隨遇而安始終令我快樂。童年對我的影響很大很大,爺爺無疑是我最愛的人是我人生的導師,他傳奇心酸的人生經歷豐富了我的童年,感染我的生命,而我深信爺爺最愛的人是我。對於家庭圓滿的孩子來說,很難想像幼時被生母拋棄後我內心所受的折磨,很難感受我認為父親不愛我而承受的不安。我清清楚楚地明白,是誰懂得一個幼小心靈里承載的恐懼和自卑,是誰保護了一顆倔強的心靈最真實的自尊,這個人就是我的祖父。我永遠都忘不了,爺爺摸著我的頭,說,豆豆,你是我的心尖子。二十多年來,我把爺爺當做我最信任的人,任何心裡話都會和他說。後來爺爺年紀太大了,身體不好,有時我怕說一些事給他添堵,所以挑些好聽的和他講,爺爺都很認真地傾聽,只有在末了,告訴我,他知道我有心事,也知道我不願意讓他擔心,只是寬慰我,人生沒有過不去的坎兒。我說出自己的故事,並不是為了讓別人可憐我童年和少年的經歷,相反,現在的我感謝我的曾經,因為我有一個全世界最無私最疼愛我的爺爺,才有了我的今天。或許會有很多人用不同的方式紀念爺爺,講述他不凡的一生,抑或遺忘他,可於我而言,他只是我的爺爺,我也只是他的小孫子,我只想回憶我們最親近的點點滴滴。

爺,我真的很愛很愛你很想念你,你是我一生的記掛,是我一生溫暖的源泉。你總說我是最像你的孫子,的確,我身上有太多你留下的印記,但我和你比差得太遠太遠了,感謝你最無私的愛和善良,給我童年最美好的回憶和不一樣的人生。我只想把你和我的故事寫出來,讓別人知道,你是我心裡最完美的親人。

說忘記太難,期待來生的久別重逢,爺爺。

豆豆
2013/5/2
MD. USA.

(出於無奈,只能小小聲明一下。請轉載我的博文或者將這篇文章發到其他網站的朋友,能事先告知我一下,或者標明我的網路署名和博文地址,和本博客相連的我的微博是 泊小豆。另外,很多人聯繫我希望能夠買下我這篇博文的版權,拍成電影。就此,首先謝謝能看完我這篇冗長文章的朋友,謝謝提出合作的誠意。非常抱歉,我拒絕把博文的故事拍成電影或者出書,同時謝絕紙媒轉載。這只是我私人的情感,我只是通過網路表達出來而已,我不想因為改編或者商業用途讓這份最純的親情變質,我只想保持它在心中最初的模樣和我最真實的感覺,我僅僅記錄了一小部分我願意講出的故事,也不想牽扯到家人的真實信息。最後,謝謝每一個曾經溫暖過支撐過我們生活的親人。感念我最親的祖父。2013.05.17.)


我的姥姥姥爺在我的童年中佔據了很大的位置。

我的姥姥姥爺有五個子女,他們的孩子多多少少都被二老照顧過,不過我和我的表姐大概是受照顧時間最長的。我的姥姥非常疼愛我,在第三代幾個孩子中會對我稍微偏心。我的姥爺就稍微偏心我的表姐;不過總體來講這些偏愛都不過分,他們對孫子孫女大體都是一視同仁的。

我的姥姥姥爺算是老一輩人里,甚至是在年輕人里都非常開明的人。他們在培養自己的子女時非常注重教育,不僅是學業上的,還有興趣愛好上的。我的大姨會彈琵琶,唱歌也非常好聽;二姨沒有什麼特殊才藝,不過性格很霸氣;舅舅會畫畫;媽媽會打揚琴;小姨最為內秀,文筆很好,才思敏捷。之所以姥姥姥爺作為普通工人可以有這樣的理念,大概是因為他們自己都非常熱愛學習。

我的姥姥上學只上到五年級;她當時在班裡成績很好。姥姥當初嫁給姥爺的唯一要求,就是讓姥爺供她讀書。可惜最終,她還是因為貧窮而沒能繼續上學。我小學一年級學會了拼音,姥姥就讓我教她。我當然非常高興地接受了,因為當時我覺得老師代表了一種權威,而擁有權威讓人快樂。我學著老師那樣出了很多份卷子,姥姥都很認真地做了。她有輕微的平遙口音,念拼音的時候不太準確。媽媽告訴我,她小時候學拼音,姥姥也跟著她念過;姥姥當時用平遙口音念出來的拼音聽上去就像『飽跑茅房』(b,p,m,f)。

我小時候還練過鋼琴,姥姥也讓我教她。我讓姥姥坐在琴凳上,鼻子正對著中央C。找中央C的時候,要用食指點著鼻子,再和中央C連成直線。彈琴的時候,手要像握雞蛋一樣,手腕要像蝴蝶一樣······哎呀,姥姥你的手腕不要那麼僵硬,手指不要塌下去,彈Fa的時候就要換指了,你看我給你再做一遍示範······最後姥姥學會了彈音階,我又過了一次當老師的癮。

最近,姥姥在學習使用手機和iPad。怎麼開機,怎麼解鎖,怎麼照相,怎麼把相片發到微信群里,她在一項一項地學習。她的記性不如從前了,一項操作學了忘,忘了學,熱情一直都沒有消減。我自然是負責教她的人。不過,現在我只能在假期回家的時候教她了。對我來說,當老師也不再像以前那樣,能帶給我那樣多純粹的樂趣了。

表哥結婚的時候,我去太原參加他的婚禮。一大家的人分在幾個房子里還是很熱鬧。姥姥讓我晚上和她睡;她還給了我翡翠做的項鏈。但我已經不像是從前的那個小孩子了,我習慣一個人睡覺。我想了一個借口,打算去睡沙發,笑嘻嘻地跟姥姥說沙發比較軟,客廳比較寬敞。姥爺在一旁一針見血地拆穿了我,『你還能跟姥姥在一起呆多久?』我突然有一種窒息一般的難過。我又笑嘻嘻地說,還是睡在床上吧。

我的姥爺是一個喜歡安靜的人。他有點耳背,不戴助聽器的時候需要別人用吼的才能聽見。姥姥喜歡參加活動:居委會的,太極劍團體的,老年唱歌團的······她以前常帶我去這些地方。姥爺就不喜歡鬧哄哄的場合。他被勸了好久,才同意去唱歌。姥姥唱歌跑調,姥爺的音準卻很好。但他就是不喜歡唱。我對姥爺最深刻的印象是他戴著棕色方框的老花鏡,坐在二號家的床上,一手拿著兩個金屬球轉,一手拿著一本書看。我的姥爺很帥氣,個子高高的,背直直的,高鼻樑,深眼窩,眼睛因為老化是灰藍色的。姥爺走路左右小幅度地搖晃;小時候我常常跟在姥爺身後學他走路,一邊走一邊說這是『企鵝步』。姥爺有糖尿病,不能常吃甜的東西,所以每次我有冰激凌、蛋糕、西瓜,或者別的什麼甜食,都會故意問姥爺,『您要嘗嘗嗎?』然後又馬上加一句,『甜的!』昨天FaceTime的時候,我正在吃冰激凌,也照例調侃了一下姥爺。

我小的時候喜歡吃奶片,姥爺就把奶片作為給我的獎勵。數學作業做完了,給一片;幫忙做了家務,給一片;考試考得好,給兩片。我童年時的一大樂趣,就是在家裡躥上躥下地找姥爺儲存奶片的地方:儲錢罐,書架頂,衣櫃······偶爾找到了,我總是忍不住把自己的勝利昭告天下,然後姥爺就會笑著沒收我的戰利品,再藏到另一個地方。

學口算和計算的時候(計算就是要寫步驟,列豎式),姥爺教了我一種檢查答案的簡便方法。我發現了其中的一個漏洞,問姥爺是怎麼回事。姥爺想了很久,告訴我確實是有這樣一個漏洞。他說我很聰明,給了我一個奶片。我於是露出了充滿勝利感的微笑。

上小學的時候,姥爺常去學校接我。學校是不允許家長進入的;姥爺就和其他家長一起,站在大門外等。有的時候我被數學老師留校改作業,有的時候我去參加健美操或者街舞的社團活動,出校門的時候天都黑了。姥爺穿著黑色的大衣,黑色的褲子,黑色的懶漢鞋,戴一頂藏藍的鴨舌棉帽,在門外站得筆直。他很生氣地問我,都幾點了?天都黑了,家長都接著孩子走了,你怎麼才出來?我就小聲答,老師有事。天氣很冷,姥爺手上的冷氣隔著他的白手套都可以感覺到。

姥爺八十大壽的時候,大家去飯店聚餐。大家都說了祝壽詞;姥爺很高興。姥爺說,我們的家風就是團結和睦,注重教育。你看,我的幾個孩子都是大學生;以前工廠的同事都叫咱們家『精神萬元戶』。

的確只是『精神萬元戶』。姥爺在工廠里做炮彈;朝鮮戰爭的時候工廠更是要趕工。那時工廠的安全性不夠好,出過事,炸死過人。姥爺冬天的時候還要去礦廠里撿煤,衣服單薄,身上被染得黑黑的,一米八的個子餓得只有骨架。這些事情姥姥姥爺是不會主動說的;他們的故事大多是我問出來的。

我也要給姥爺祝壽。我說姥爺一直照顧我這麼多年,在我的印象里一直都是高大的,硬朗的。如今姥爺一點都沒有變,和照片里被還是嬰兒的我揪著眼皮的那個人一模一樣。我表姐在我之後祝壽;她念了一封長信,裡面說,爺爺(表姐是舅舅的女兒)在她小時候騎車送她去上學,而如今卻已經不再騎車了。她說,自己在長大,而爺爺在變老。

實話說,我覺得表姐的信寫得很不合時宜——哪裡有祝壽的時候說人家老了的?不過她說得也沒錯。不可能有人一成不變;時間不是說讓它停就停下來的。我長大了;上周二我滿十八歲了。我有的時候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長輩:是繼續扮演一個冒失可愛的小孩呢,還是努力顯得更成熟一點?作為第三代里長期扮演小妹妹角色的我,應不應該變呢?

上個暑假我回家,姥姥姥爺專門從小姨家搬到我家來(小姨家的雙胞胎還在上小學)。我忙著申請大學,都沒有太多時間和姥姥姥爺說話。臨走前一天晚上,我才又和姥爺長時間地聊天。我跟姥爺說,高中畢業的時候你得來美國看我。讓媽媽給你和姥姥買商務艙的機票,睡一覺就到了。姥爺說,我可不去。我跟姥爺說,美國挺好的,環境好,空氣清新,人又少,正好讓你喜歡。世界這麼大,您不想去看看?姥爺說,哪裡都不如中國,中國人是要落葉歸根的。我說,去哪裡不是在地球上呢?我們每個人都不過是同一棵樹上的葉子罷了,今天在這個樹枝上,明天要是想多晒晒太陽,就換個樹枝唄。畢竟從DNA的角度來講,我們每個人其實沒什麼不同。沒有兩片完全一樣的葉子,可是它們長得其實都很像,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區別。姥爺又一針見血地說,你能看出來人和人的區別嗎?

姥爺又提起了落葉歸根。他說家裡人都不會提起死,好像一說就是天大的麻煩。姥姥也從來不說;她是害怕的。可是我不害怕。我活也活夠了,見也見多了,沒有什麼遺憾。他說起了老子——這是我上上個暑假和他聊天的時候提到的人。他說老子比莊子要好,要豁達。他應該是看了通俗推廣的書,因為他對老子、莊子、和孔子的評價都不大對頭。可我就樂意聽他講話。以前他的話對我來說是積累著幾十年經驗的智慧之語,每個標點符號里都激蕩著時間,就算是一句『佳佳,快來吃飯』都被喊得很好聽。我漸漸發現自己的知識已經超過了姥爺,這一變化讓我正經難過過。可是我還是樂意聽他講話;他的聲帶摩擦出一個又一個嚴厲的,慈祥的,詼諧的,像茶水一樣的音節。我姥姥的聲音像是加了蜂蜜的熱牛奶,有的時候又像是快樂地冒著氣泡的可樂;姥爺的聲音一直都像是茶水。我不是想也不想就喝茶的人,因為這樣對茶不禮貌。我喜歡和姥爺討論問題,正經嚴肅地討論問題。我也喜歡教姥姥新的東西,一遍又一遍地教,每一遍都很愉快。

我長高了,長得比姥姥高,比姥爺矮。我長大了,長大得太快;青春期總是帶給人巨大的變化,在我還沒來得及消化前一個變化時,後一個變化就又趕來了。但在姥姥姥爺面前,我卻總要放慢腳步,慢慢地走,慢慢地變。

我也有些焦慮。時間對於姥姥姥爺來說過得太快,對於我又過得太慢。我總不在姥姥姥爺身邊,總不能和他們說話。我非常非常地愛他們,這是我從來不對他們說的,因為這不是我家的傳統,也不是我的風格。我很害怕,因為我還有遺憾,我對於姥姥姥爺知道得還不夠多,記住得還不夠多,不夠填滿今後整個人生的回憶。

我不喜歡回憶,因為我覺得回憶可能會讓我止步不前。但申請大學的時候我開始回憶,記憶就很聽話地回到我眼前。作為獨生子女,我的童年是安靜的,祥和的,和姥姥姥爺的退休生活結合在一起,意外地和諧。去買麻葉(平遙對油條的叫法)撈豆腐的清晨,在小區里騎自行車的上午,吃刀削麵喝麵湯『原湯化原食』的中午,在陽台堆積木看書的下午,爸爸媽媽買了菠蘿回家的晚上,日子像無波無瀾的湖水一般,彷彿不在流動。我小時候說,要想超越爸爸媽媽,只有去哈佛上大學了。姥姥姥爺就說,你就瞎(ha)胡(hu)上個大學。轉眼之間,我真的該瞎胡上大學了。

不過時間並沒有把我的童年完全帶走。那份時光帶來的靜謐,那片姥姥姥爺留給我的祥和,一直都陪著我,讓我有地方可去。我對教小孩這種事很有耐心,大概就是因為姥姥為我積累了經驗。我也感覺到過無力,在有人傷害我的親人的時候,在有人欺騙我的時候,在聽到有老人碰瓷的時候。可我不會永遠感到無力,所以當我看到摔倒的老人,我可能還是要去扶。因為世界上有我的姥姥姥爺,他們非常愛我,他們是非常好的人。


很難建立親密關係!而已經建立並最終破裂的親密關係會對自己造成毀滅性的傷害。

我跟奶奶住了幾年,跟外婆住了幾年,從五年級開始住校。和父母的關係很微妙,一方面必須讓自己承認他們是自己的父母,另一方面卻無法做到別的孩子和父母之間的那種親昵。我小一點的時候,我媽過年回家,牽我的手,親我的臉,我會覺得特別緊張特別不情願。我爸到學校看我,我會很害羞很拘束。小時候有一段時間恨他們,懂事一點之後不恨了,但是確實很難做到撒嬌打鬧之類的,我有什麼事情也不會跟他們說,電話打得很少,即便是打電話也無非是問一下「好不好」,「有沒有錢用」,然後就沒了。

這種對親密關係的不適感延伸到交朋友和找對象上面。容易給自己畫一個圈,任何人都走不進來。


我沒有被老人溺愛過,住奶奶家的時候別人嚇我說我是沒爹沒娘的孩子,奶奶很忙根本沒空管我。住外婆家的時候,有兩個鄰居經常逗我玩,叫我滾回家,說我死皮賴臉住在姓鄭的這裡。但我並不覺得他們這樣逗我很好玩。


沒有歸屬感吧,永遠學不會撒嬌示弱發嗲作。


貓小姐最近的噩夢是「兒子好像跟我沒那麼親了」。

這位文藝女不安於大學講師的身份,參與很多社會活動,做項目忙起來就把兒子放在外婆家。「我兒子有些壞習慣,著急起來會打人,不會自己小便,有時候尿到地板上,我媽就凶他。這怎麼行啊?他越害怕,肯定越控制不住。」

「我總不能去改變我爸媽吧,他們看孩子已經很辛苦了,我挑三揀四也沒底氣。是我沒做好,如果我把孩子帶在身邊教育,小朋友不會出現這些問題的。」

「沒那麼嚴重啊。」我們安慰她。

她就像沒聽見一樣:「我在想自己是不是選錯了,那些所謂的追求,到底是追求什麼。」

說到這些,她臉色暗淡,完全沒有聊張愛玲和麥卡勒斯時的神采飛揚

養樂多2歲多的時候,妍姐所在的公司做戰略調整,整個事業部搬去上海。如果她要跟著走,那麼就只能周末回杭州才能見到養樂多。那時她想,杭州上海也就一個多小時車程,沒事兒的,在承受範圍內。

她接受了公司安排,搬去上海,投入到熱火朝天的革命工作中。有時候出差拍攝,一去就是十幾天。

那段時間,朋友們跟她聊天的打開方式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養樂多還好嗎?」,「你不想養樂多嗎?」「她跟你見面會生分嗎?」有時候會發給她一些文章,類似3歲之前,不要跟孩子分離超過3天,否則小朋友會沒有安全感,對她長大後的性格很不利。

妍姐只是聽著,不說話。次數多了,一顆心搖晃了下

她再回到家,看著養樂多,這個小傢伙挑食,只吃肉不喜歡吃菜,有時候三四天拉不出粑粑;經常生病,發燒啊感冒;她還特別認生,見人會躲……妍姐腦袋裡像是列了個清單,12345,處處都是自責,「如果不是我把她扔在家裡不管……」

那天清晨她匆匆忙忙跳上去上海的火車,正對著車窗倒映出的那張睏倦的臉發獃,身邊的同事隨口問了句,「哎,養樂多又變成留守兒童啦?」

這句玩笑話,是壓倒「媽媽」的最後一根稻草。

她在火車上崩潰大哭。「我做這些到底有什麼意義?連孩子都管不好,我這算什麼!」

我出差的時候,會收到爸媽發來的小核桃的視頻。小區里有一個籃球訓練班,一群大孩子跟著教練在練習運球。小核桃拿著一個破皮球,顛顛兒地學。他穿了一套完全不搭的衣服,那個褲腳如果細細挽起來,是帥氣的垮褲,如果隨便一挽,活脫脫剛從田間勞動回來的漢子。

就像視頻里的小核桃。紅上衣,沒有挽好的綠褲子,抱著一隻藍色的破皮球。跟在一群不怎麼待見他的大孩子身後。

我在出差的路上看到這樣的視頻,心裡會揪一下。我不敢問,小區里那些全職媽媽帶出來的孩子,是不是個個都打扮得洋氣又精神。

「如果不是因為我沒有時間管他……」

他在一次體驗課上做自我介紹,張嘴一句「大家好!我是小核桃」,教室里其他家長忍不住笑出聲,我才發現,因為學說話的階段他長時間跟我爸媽在一起,青島口音濃郁得化不開。

他有時候很「退縮」,遇到難事兒會放棄,說句「你來吧」就丟開不管,我猜想是姥姥姥爺太寵愛,在他伸手之前幫他擺平了一切。

他第一次上早教,被旁邊的小女孩搶了玩具,小女孩一轉手推了他,他一個踉蹌,慌了神,忍了3秒鐘,終於放聲大哭。我抱起他,跟著掉眼淚,心裡疼成一截麻花,擰在一起。如果不是因為我的疏忽,如果他被我帶在身邊長大,他不會這麼不知所措,他肯定會很有力量,處理得很好。

那段時間,我很痛苦。科學養育的文章鋪天蓋地,我被嚇到了:我應該自己帶他啊,隔代養育有那麼多問題,我竟然不去伸手阻止,他最關鍵的成長期就是這幾年,過去就過去了,可是我做了些什麼,我只顧著滿足自己的虛榮和慾望。

小核桃身上的那些所謂」問題」,時不時會跳出來戳我一下。它們被無限放大,填滿了我的視線。在他身邊,我變得很煩躁,想要別開腦袋,不看不聽不想。

不知道是悲傷放大了悲慘,還是悲慘灌滿了悲傷。

事情真的有那麼糟嗎?我問自己。

現在小核桃快4歲了,我也早就從那些情緒旋渦里走了出來。

出差很久回來,看到姥爺在教他拳擊,小小的人兒,出拳速度竟然還挺快;姥爺把家裡的鞦韆椅摘掉,變成一個單杠,托著他的屁股,練習「翻滾吧少年」。

妍姐說,養樂多跟姥姥過家家,自己是醫生,姥姥扮演病人,「我要給你打針了,你要喊痛哦,要很痛的那種哦。」姥姥嗷嗷叫喚。祖孫倆在家進行各種「無實物表演」,兩人玩得都很開心,妍姐心裡一動,她從不知道自己的媽媽有這麼一面,她全情投入,很可愛——對,是可愛,我們很少用這個詞形容過那些已經老去的人。

同事笑笑聽到我們聊這些,忽然說:「你們知道嗎,我最懷念的經歷就是跟著姥姥姥爺一起長大。姥爺好有趣的,他會做木工,還會給我做蛐蛐籠子。我的爸爸媽媽反而挺沒意思的,滿腦子工作。」

我跟妍姐默默看了對方一眼,都有點不好意思。

誰說不是呢,跟孩子在一起的我們,心裡總是挂念著別的事情。可是長輩們,他們用曾經的焦慮和忙碌,沉澱了現在的安穩和耐心,我媽給小核桃扇扇子,一扇就是半小時。

當然,我並不是說隔代養育比父母帶娃更好,也不是說隔代養育就沒有問題。我尊重那些花更多時間陪伴孩子的父母,也尊重那些對隔代養育的負面意見。但那畢竟只是一個結論。結論是在說一個整體的情況,可是具體到這個人,還有那個人,每個人的經歷和感觸都是不一樣的。

不要被結論嚇住啊,至少要試著看一看不同的可能。

現在的我,當然也還會常常自責,但是不會停留很久。如果有條件,可以親力親為,自己帶孩子,那是很好;但生活有一百種選擇,我們伸手觸碰了其中一種,它帶來了困難,但所有困難中,都有一些資源,如果我們從情緒漩渦里努力抬起頭,是可以看到事情另外一面的。

寫這篇文章時,跟小核桃說好:「媽媽要寫一篇東西。給媽媽一個小時,你先跟姥爺玩吧。」然後呢,不斷聽到隔壁傳來一陣陣「小白兔,你好,我是小棕兔。」

「小棕兔你好,我們一起去探險吧。你看,那裡有隻喵喵呢。」是接近六十歲的我爸的聲音,滄桑又純粹,有一種奇妙的衝突感。

特別動人。

本文原載於公眾號:媽呀我呀(Momself),一個酷酷的女性自媒體。「他們關心你怎麼養孩子,我們更關心的是你。」如需轉載,請與我們聯繫。


爸媽帶

爺奶帶


寫此文以紀念我的兩個爺爺。

以及我的童年,還有我為什麼選擇了工程專業的原因。


是的,除了姥爺外,我是有兩個爺爺的,因為兩個人是同事,又是鄰居,小時候的我就經常住在親爺爺家和另一個爺爺家,一樓三樓罷了╭(╯^╰)╮

我的親爺爺是我們城市一個重要的工程師,主要負責爆破方面,除了幫鞍鋼炸礦,修鐵路,也炸出了我們城市火車站附近超級大的地下商城,當然,當年這是作為人防工程,畢竟我們在遼東半島最南面。。。
另一個爺爺呢,也是鞍鋼一個小有名氣的工程師,主要和鐵路機車有關。兩個人唯一不同的是,親爺爺在我出生後就突發腦溢血需要拐杖,另一個爺爺身體很好,甚至可以游泳。

於是,親爺爺在家裡負責給我科普工程師理論知識,在我小學還學習兩位數加減法的時候,他就給我每天講,赤道呀,冬至呀,二十四節氣的由來這些天文知識。加速度這種物理常識以及如何用炸藥。。。。。。。。。。。。o(*////▽////*)q

樓下的爺爺呢,帶我去鞍鋼的機車廠,帶我看火車,給我講鐵軌,火車的構造。讓他帶的年輕一輩開火車帶我玩,還和我一起DIY做個木匠什麼的,礦里有扔掉的螺絲呀鐵板呀就和我一起帶回家,給我講入門的工具如何用。

父親並沒有給我科普工程師知識,雖然他也是汽車製造專業出身,反而開始經商做汽車銷售,賣些進口車之類的。

於是,在上初中前,我的童年,沒有動畫片,沒有變形金剛,沒有奧特曼,只有工程知識。。。( ̄? ̄)
小學就幫家裡修柜子balabala,初中都能修車了,對大型機械特別是火車汽車飛機超級有好感,更喜歡去操作大型機械,這也是為什麼我現在選了工程專業並且成為了一名業餘飛行員的原因。

爺爺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堅持到高考後,安詳的走了,也許是怕我分心吧,當我告訴他我考上我們城市最好的高中時,他已經聽不見了。
在殯儀館,另一個爺爺給了我一封信,說是給他當年的老同事老朋友的,自己走不動了,讓我燒紙的時候讀出來。

可惜,等我燒紙的時候,沒有選擇讀,而是把信放在了火中,因為兩個老同事終於能團聚了。

我們布里斯托有一條蒸汽火車線,我在別的答案中還寫過。當我第一次發現那條古老的火車線時,拉動道岔的扳手,聽見道岔那熟悉的聲音,忽然想起十幾年前爺爺扳動扳手時我那驚奇而興高采烈的樣子。哎。

但願兩個爺爺在另一邊過得好&>_&<

如圖


說最簡單的一點 跟父母不親


老人帶大的孩子一般都表示「無論如何自己的孩子要自己帶。」

被父母帶大的對這個問題一般比較無所謂或者說不會斷然拒絕。


幾乎沒有叛逆期,很小就長成了小大人的模樣。
我是外婆的「滿女」,六歲跟著外婆,一直到二十歲。乖,聽話,這是從小到大外婆對我說話最多的話。如她所願,我一直聽話懂事,是大人們口中的「別人家的孩子」
乖,聽話,別去水塘邊玩。
乖,聽話,走路走邊邊。
乖,聽話,別看電視了早點睡覺。
乖,聽話,上課用心聽老師講課。
乖,聽話,在外面要按時吃飯。
不行了,寫不下去了……
去年外婆病重,我給她打電話,怕她難過我一直裝做穩重懂事的樣子安撫她。最後她說,乖,聽話,外婆不會有事的,外婆還要看到你結婚生子還要幫你帶小孩……聽到這裡立馬破功,掛了電話哭成狗。整理好心情再來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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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逃學打架離家出走,也沒有撒謊早戀被請家長,我就這麼聽話懂事的在外婆身邊待了十幾年。我的青春確實被狗吃了,整個少年時代沒有太多鮮活狗血說出來讓人熱淚盈眶的記憶。但這並不妨礙我長成明媚模樣。我性格中的柔軟且倔強很大一部分來源於這十幾年的生活。懂事明理,是外婆對我的全部要求。跟著內心也會比一般人敏感一些,說話做事都會注意顧全旁人感受。倔強是因為獨立,我很小就能自己照顧自己了。外婆是老人家,我不能事事麻煩她,於是很多事能自己搞定的絕不打擾別人。還有一個就是寬容,對人對事不計較不刻薄,外婆老說,做人要將心比心。最後大概就是感恩了吧,二十歲我回到父母身邊,沒有陌生疏離,依然感恩父母而且十分珍惜跟他們在一起的時光。謝謝。
天佑我外婆健康長壽!


其實層主自己已經分析得很好了,不是嗎?相比於那些把沒有獲得父母關愛而把這事當作情感包袱沉重地背在自己心上的人,層主十分豁達且理性。況且隨著個人的成長,自我的主動能性的作用越來越大,所以究竟有什麼不同還是看個人的思維方式與活動方式的。


1這其實是一個偽命題。

一顆種子長大,其需要的營養是大致可以確定範圍的。和誰給他施肥沒有關係。

2一個人成長,需要安全感,信賴感,信任感,在此基礎上,發展出好奇心和探索慾望。接下來是心理獨立,脫離原生家庭,社會化。這些和誰給予沒有關係。

3所謂正常的人,這個定義太難。脾氣暴躁算正常嗎?絕大多數老人都有這個問題,這個是和家庭教育,社會教育,文化潛意識相輔相成的。

如果把這個算,那麼90%以上的60歲以上老人有問題。

4任何一種教育都會產生相對應的問題,好比教師的兒子成績不一定好,心理學家兒女假設可以獲得很優質的教育,那麼問題產生了,他很難理解別人的痛苦,又假設,他的共情能力好,問題又產生了,容易被別人情緒感染。

這裡的關鍵是,a教育和遺傳是不同的方式。b缺陷即是美,完美本身就是缺陷。c教育本身是工具,不是目的本身。人必須發揮主觀能動性,而這種主觀能動性是受環境制約的。


大部分老人帶大的孩子,不知道如何正確看待和利用互聯網以及電子產品


老人和老人之間的差別=人與人的差別&>冥王星和地球的差別。

只談照顧了我十一年生活的奶奶給我影響。
1.要有很好的運氣的經歷去改變極保守的三觀,比如婚前不能和男孩子睡,老婆的角色就應該伺候老公承擔家務不然就是不好的媳婦,做人一定要出人頭地不然就是失敗者,女孩子找個差不多穩定的工作就行方便嫁人。還好我媽媽是獨立包容性強的女性,後來和媽媽生活觀念才開放獨立包容很多。

2.吸收他們這輩苦難人生爆棚的不安全感和負能量,到現在都要抱著她說」我們沒有嫌棄你啊,我以後還要你看我結婚啦~不要胡思亂想」讓她多點存在感不要整天覺得她沒用被嫌棄想搬出去……從此對周圍人的負能量容忍力高於平均忍受水平……現在回家我還要陪她睡不然她會很失落〒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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