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哪些你特別喜歡的小說片段?

類似問題:有哪些你特別喜歡的電影片段? - 生活


喜歡余華的《許三觀賣血記》的這一段:

這天晚上,一家人躺在床上時,許三觀對兒子們說:

「我知道你們心裡最想的是什麼。就是吃,你們想吃米飯,想吃用油炒出來的菜,想吃魚啊肉啊的。今天我過生日,你們都跟著享福了,連糖都吃到了,可我知道你們心裡還想吃,還想吃什麼。看在我過生日的份上,今天我就辛苦一下,我用嘴給你們每人炒,你們就用耳朵聽著吃了,你們別用嘴,用嘴連個屁都吃不到,都把耳朵豎起來,我馬上就要炒菜了。想吃什麼,你們自己點。一個一個來,先從三樂開始。三樂,你想吃什麼?」

三樂輕聲說:「我不想再喝粥了,我想吃米飯。」

「米飯有的是,」許三觀說,「米飯不限制,想吃多少就有多少、我問的是你想吃什麼菜?」

三樂說:「我想吃肉。」

「三樂想吃肉,」許三觀說,「我就給三樂做一個紅燒肉。肉,有肥有瘦,紅燒肉的話,最好是肥瘦各一半,而且還要帶上肉皮,我先把肉切成一片一片的。有手指那麼粗,半個手掌那麼大,我給三樂切三片……」

三樂說:「爹,給我切四片肉。」

「我給三樂切四片肉……」

三樂又說:「爹;給我切五片肉。」

許三觀說:「你最多只能吃四片,你這麼小一個人,五片肉會把你撐死的。我先把四片肉放到水裡煮一會,煮熟就行,不能煮老了,煮熟後拿起來晾乾,晾乾以後放到油鍋里一炸,再放上醬油,放上一點五香,放上一點黃酒,再放上水,就用文火慢饅地燉,燉上兩個小時,水差不多燉干時,紅燒肉就做成了……」

許三觀聽到了吞口水的聲音。「揭開鍋蓋,一股肉香是撲鼻而來,拿起筷子,夾一片放到嘴裡一咬……」

許三觀聽到吞口水的聲音越來越響。「是三樂一個人在吞口水嗎?我聽聲音這麼響,一樂和二樂也在吞口水吧?許玉蘭你也吞上口水了,你們聽著,這道菜是專給三樂做的,只准三樂一個人吞口水,你們要是吞上口水,就是說你們在搶三樂的紅燒肉吃,你們的菜在後面,先讓三樂吃得心裡踏實了,我再給你們做。三樂,你把耳朵豎直了……夾一片放到嘴裡一咬,味道是,肥的是肥而不膩,瘦的是絲絲飽滿。我為什麼要用文火燉肉?就是為了讓味道全部燉進去。三樂的這四片紅燒肉是……三樂,你可以饅饅品嘗了。接下去是二樂,二樂想吃什麼?」

二樂說:「我也要紅燒肉,我要吃五片。」

「好,我現在給二樂切上五片肉,肥瘦各一半,放到水裡一煮,煮熟了拿出來晾乾,再放到……」

二樂說:「爹,一樂和三樂在吞口水。」

「一樂,」許三觀訓斥道,「還沒輪到你吞口水。」

然後他繼續說:「二樂是五片肉,放到油鍋里一炸,再放上醬油,放上五香……」

二樂說:「爹,三樂還在吞口水。」

許三觀說:「三樂吞口水,吃的是他自己的肉,不是你的肉,你的肉還沒有做成呢……」

許三觀給二樂做完紅燒肉以後,去問一樂:

「一樂想吃什麼?」

一樂說:「紅燒肉。」

許三觀有點不高興了,他說:

「三個小崽子都吃紅燒肉,為什麼不早說?早說的話,我就一起給你們做了……我給一樂切了五片肉……」

一樂說:「我要六片肉。」

「我給一樂切了六片肉,肥瘦各一半……」

一樂說:「我不要瘦的,我全要肥肉。」

許三觀說:「肥瘦各一半才好吃。」

一樂說:「我想吃肥肉,我想吃的肉裡面要沒有一點是瘦的。」

二樂和三樂這時也叫道:「我們也想吃肥肉。」

許三觀給一樂做完了全肥的紅燒肉以後,給許玉蘭做了一條清燉鯽魚。他在魚肚子裡面放上幾片火腿,幾片生薑,幾片香菇,在魚身上抹上一層鹽,澆上一些黃酒,撒上一些蔥花,然後燉了一個小時,從鍋里取出來時是清香四溢……

許三觀繪聲繪色做出來的清燉鯽魚,使屋子裡響起一片吞口水的聲音,許三觀就訓斥兒子們:

「這是給你們媽做的魚,不是給你們做的,你們吞什麼口水?你們吃了那麼多的肉,該給我睡覺了。」

最後,許三觀給自己做一道菜、他做的是爆炒豬肝,他說:

「豬肝先是切成片,很小的片,然後放到一隻碗里,放上一些鹽,放上生粉,生粉讓豬肝鮮嫩,再放上半盅黃酒,黃酒讓豬肝有酒香,再放上切好的蔥絲,等鍋里的油一冒煙,把豬肝倒進油鍋,炒一下,炒兩下,三下……」

「炒四下……炒五下……炒六下。」

一樂,二樂,三樂接著許三觀的話,一人跟著炒了一下,許三觀立刻制止他們:

「不,只能炒三下,炒到第四下就老了,第五下就硬了,第六下那就咬不動了,三下以後趕緊把豬肝倒出來。這時候不忙吃,先給自己斟上二兩黃酒,先喝一口黃酒,黃酒從喉嚨里下去時熱乎乎的,就像是用熱毛巾洗臉一樣,黃酒先把腸子洗乾淨了,然後再拿起一雙筷子,夾一片豬肝放進嘴裡……這可是神仙過的日子……」

屋子裡吞口水的聲音這時是又響成一片,許三觀說:

「這爆炒豬肝是我的菜,一樂,二樂,三樂,還有你許玉蘭,你們都在吞口水,你們都在搶我的菜吃。」

說著許三觀高興地哈哈大笑起來,他說:

「今天我過生日,大家都來嘗嘗我的爆炒豬肝吧。


這條簡訊在中國移動的信號台之間穿梭,找不到它的目的地,就像是永不消逝的電波,穿行在空無一人的城市裡。我想像著在那個沉眠於地下的城市裡,那條簡訊是個虛無飄渺的女孩,有的時候她會升上泡防禦界面的頂端,隔著那層透明的東西,看著紫色的大麗花盛開,而後低頭俯視空無一人的城市;夜晚到來的時候,路燈還是在程序控制下唰唰唰地都亮了,她站在路燈下,哼著我聽不懂的歌。

選自江南的《上海堡壘》


「喂!路明非!你給我站住!」叔叔追了出來,在走廊盡頭沖他低吼。
路明非實在沒時間讓他興師問罪了,只好說:「叔叔我真有事得先走,什麼事以後再說!」
叔叔可不聽他說,跑過來一把抓住他的手:「你小子給我說老實話?是不是在外面惹事了?我看外面都是警車還有流氓,他們都是沖你來的?」
「沒……沒有……」路明非想辯解。
「你小子真不是騙我們說上學其實跑日本來混黑道了吧?」叔叔瞪著他。
「真不是,這事兒一時沒法解釋……」
叔叔從屁股後面摸出金利來的錢包,打開來夾層里有幾張日圓鈔票,大概一萬多的樣子。他把那張萬圓大鈔塞進路明非手裡:「叔叔不知道你惹了什麼麻煩,你們年輕人見的世面大,有些事不願告訴我們大人,我問也沒用。我以前也惹過事跑過路,跑路身上千萬得有現金!銀行卡信用卡跑車都沒用!」
路明非獃獃地看著手裡的一萬日圓,他口袋裡這樣的大鈔有大概80張。叔叔大概是看他剛才掏了半天沒掏出來覺得他也沒錢,所以特意跑出來給他送錢。
這個無所事事愛顯擺的男人從來都不敢得罪老婆,外面風光錢包里只有老婆施捨的幾個零花錢,這點錢大概還是他自己私房攢的,想偷偷買A片什麼的。
路明非低著頭,一瞬間泫然欲泣。
叔叔猶豫了幾秒鐘,把剩下那點日圓零票也塞在路明非手裡,推推他:「快走快走!日本黑社會可惹不得,躲過這陣子去大使館,我們中國現在強大了,還能任他們日本人欺負?」
他又看了一眼繪梨衣:「也別欺負人家日本姑娘,這姑娘我看行!你小子有眼光!叔叔看女孩最准了!」
「別跟你嬸嬸計較,她算什麼?娘們兒!家裡我做主,完事兒了一定得回家,你嬸嬸那邊我給你做工作!」叔叔扭頭往回跑。
這個男人就是這麼啰唆和自以為是,說是來質問他,可自始至終都沒給路明非回答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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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上叔叔的另一個片段:
忽然一張大臉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一個男人,穿著白色襯衣和迎風颯颯的薄毛料西褲,油光閃閃的分頭有些凌亂。

他一把搶過記者手裡的話筒,紅著眼怒氣沖沖地說:「你們日本政府要負責!你們的黑·社會追殺我侄子!你們隱瞞真相!小日本你們他媽的就沒一個好人!我給你們說中國已經強大起來了!你們的警·察不管我找大使館!你們惹上國際事件了!我侄子不平平安安地回家我跟你們沒完……」

男人過於衝動的表述顯然讓在場的警·察和記者都不滿了,他搶來的話筒被記者奪了回去,防暴警·察拖著他的雙臂把他帶離現場。他的妻子和兒子跟在後面,那個家庭婦女憤怒地上去捶打警·察,扭過頭來對著攝像機罵罵咧咧。

眼淚悄無聲息地流了下來,路明非關掉了電視。

在長達一年的冷戰之後他終於跟那個養了他六年的家庭達成了和解,即便嬸嬸還會翻白眼看他冷言冷語地對他,他也想暑假裡回去探望他們。

可他也許再也不會回那個家裡去了,他卷進了能要人命的事情里,他還是個被魔鬼買掉了半條命的怪物,他愛他們的方式就是離他們遠遠的,斬斷一切聯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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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族4》的叔叔
有人拍了拍他的 肩膀,路明非回過頭來,驚訝地發現竟然是叔叔。「不陪老師同學,跑這裡來幹什麼?」叔叔叼著根煙,滿嘴酒氣,可眼神還蠻清澈的,不像在包間里那麼混沌,好像再喝一杯就會倒下去。
「叔叔你沒事吧?」路明非趕緊問候。
「我有事?開玩笑!你叔叔我戰過多少酒場?我怎麼會有事?給你講真話我再喝半斤都沒事!」叔叔豪氣干雲,「我那是裝醉!是戰術!戰術懂不懂?我們家請客招待,客人要喝到位,我也得喝到位,可我得留點量,我先倒了誰把他們喝到位?」
路明非愣了幾秒鐘,下意識地笑笑。其實叔叔並不像他想得那麼簡單啊,這男人其實一直蠻有心的。嬸嬸看他不順眼,叔叔都看在眼裡,可叔叔怕老婆不敢多說什麼,只能側面幫幫路明非,比如叫路明非去買醬油的時候摸出張十塊的票子,卻故意不要找的錢。
「叔叔,你怎麼也上天台來了?」路明非心說叔叔是看出我有心事吧!這男人喝起酒來還真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啊!
叔叔一愣,「我想起來了,我上來是想撒個野尿!媽的廁所滿了!」於是他背過身去拉開褲子拉鏈,嗶嗶地尿了一泡,尿完之後打了個趔趄,扶著籃球架猛吐起來。路明非滿臉黑線地看著叔叔的背影,心說自己還是高看了老路家的男人,叔叔要真是那麼有心的男人,也不會事業上一敗塗地只剩點面子風光了。


羅輯艱難地站了起來,在虛弱的顫抖中,他只有扶著墓碑才能站住。他騰出一隻手來,整理了一下自己滿是泥漿的濕衣服和蓬亂的頭髮,隨後摸索著,從上衣口袋中掏出一個金屬管狀物,那是一支已經充滿電的手槍。
然後,他面對著東方的晨光,開始了地球文明和三體文明的最後對決。
「我對三體世界說話。」羅輯說,聲音並不高,他本想重複一遍,但是沒有,他知道對方能聽到。
一切沒有變化,墓碑靜靜地立在凌晨的寧靜中,地上的水窪映著正在亮起來的天空;像一片片鏡子,這給人一個錯覺:似乎地球就是一個鏡面球體,大地和世界只是附著於其上的薄薄一層,現在由於雨水的沖刷,球體光滑的表面一小片一小片露出了。
這個仍未醒來的世界,不知道自己已被當做一場豪賭的籌碼,放到了宇宙的賭桌上。
羅輯抬起左手,露出了戴在手腕上的手錶大小的東西說:「這是一個生命體征監測儀,它通過一個發射器與一套搖籃系統聯結。你們一定記得兩個世紀前面壁者雷迪亞茲的事,那就一定知道搖籃系統是什麼。這個監測儀所發出的信號通過搖籃系統的鏈路,到達雪地工程部署在太陽軌道上的三千六百一十四枚核彈,信號每秒鐘發射一次,維持著這些核彈的非觸髮狀態。如果我死去,搖籃系統的維持信號將消失,所有的核彈將被引爆,包裹核彈的油膜物質將在爆炸中形成圍繞太陽的三千六百一十四團星際塵埃,從遠方觀察,在這些塵埃雲團的遮擋下,太陽將在可見光和其他高頻波段發生閃爍。太陽軌道上所有核彈的位置都是經過精心布置的,使得太陽閃爍形成的信號發送出三張簡單的圖形,就像我兩個世紀前發出的那三張圖一樣,每張上面有三十個點的排列,並標註其中一個點,它們可以組合成一個三維坐標圖。但與上次不同的是,這次發送的,是三體世界與周圍三十顆恆星的相對位置。太陽將變成銀河系中的一座燈塔,把這咒語發送出去,當然,太陽系和地球的位置也會同時暴露。從銀河系中的一點看,圖形發射完成需要一年多的時間,但應該有很多技術發展到這樣程度的文明,可以從多個方向同時觀測太陽,那樣的話,只需幾天甚至幾個小時,他們就能得到全部信息。」
隨著天光漸明,星星在一顆顆消失,彷彿無數隻眼睛漸次閉上;而東方正在亮起的晨空,則像一隻巨大的眼睛在慢慢睜開。螞蟻繼續在葉文潔的墓碑上攀爬著,穿行在她的名字構成的迷宮中。早在這個靠碑而立的豪賭者出現前的一億年,它的種族已經生活在地球上,這個世界有它的一份,但對正在發生的事,它並不在意。
羅輯離開墓碑,站到他為自己挖掘的墓穴旁,將手槍頂到自己的心臟位置,說:「現在,我將讓自己的心臟停止跳動,與此同時我也將成為兩個世界有史以來最大的罪犯。對於所犯下的罪行,我對兩個文明表示深深的歉意,但不會懺悔,因為這是唯一的選擇。我知道智子就在身邊,但你們對人類的呼喚從不理睬,無言是最大的輕蔑,我們忍受這種輕蔑已經兩個世紀了,現在,如果你們願意,可以繼續保持沉默,我只給你們三十秒鐘時間。」
羅輯按照自己的心跳來計時,由於現在心跳很急促,他把兩次算一秒鐘,在極度的緊張中他一開始就數錯了,只好從頭數起,所以當智子出現時他並不能確定到底過了多少時間,客觀時間大約流逝了不到十秒鐘,主觀時間長得像一生。這時他看到世界在眼前分成了四份,一份是周圍的現實世界,另三份是變形的映像。映像來自他前上方突然出現的三個球體,它們都有著全反射的鏡面,就像他在最後一個夢中見到的墓碑那樣。他不知道這是智子的幾維展開,那三個球體都很大,在他的前方遮住了半個天空,擋住了正在亮起來的東方天際,在球體中映出的西方天空中他看到了幾顆殘星,球體下方映著變形的墓地和自己。羅輯最想知道的是為什麼是三個,他首先想到的是三體世界的象徵,就像葉文潔在最後一次ETO的聚會上看到的那個藝術品;但看到球體上所映照的雖然變形但異常清晰的現實圖像時,他又感覺那是三個平行世界的入口,暗示著三種可能的選擇;接下來看到的又否定了他的這種想法,因為三個球體上都出現了兩個相同的字:
住手!
————————————————————————————摘自 劉慈欣 【三體·黑暗森林】

經過460頁文字的鋪墊,最後與三體的對決,充分讓我理解到,什麼叫震撼。
用你大腦中的情節記憶作為炸藥,把你炸得頭皮發麻的震撼。
我向來喜歡看智戰,優秀的智戰和劣質的智戰,區別不在布局者有多高的智慧,而在於布下的局,是否將線索交代了出來。
比如某偵探題材漫畫,往往會出現,觀眾讀者只能通過相貌和神態判斷兇手的情形。因為漫畫里的主角永遠會用前面的劇情中從未出現過的線索來進行推理,比如找到一根前面沒有提到過的線,找到前面沒有提到過的血漬等等。讀者與主角的推理存在信息不對等,這種智戰看起來是乏味的。
【黑暗森林】這一段之所以讓人震撼,精彩之處就在於信息對等。羅輯沒有使用任何讀者沒有看見的線索而布下這個局,等到真相被揭開,這個所有讀者都在一邊看一邊在思考的死局被他以這種精彩絕倫的方式破解的時候,那份震撼,也就隨著小說的高潮攀到最高峰。
大家都能看見,但只有他想到了,這就是智戰的精髓。
感謝大劉,讓我能讀到這麼精彩的一局。


我轉頭,仔細往那裡看,那裡的手電筒暗了,有一個聲音叫到「小三爺!」
「潘子!」我驚了一下,但是沒法靠過去看。對方道:「小三爺,快走。」聲音相當微弱。接著我聽到一連串的咳嗽聲。
「你怎麼樣?」我問道,「你怎麼會在這兒?」
潘子在黑暗中說道:「說來話長了,小三爺,你有煙嗎?」
「在這兒你還抽煙,不怕肺燒穿?」我聽著潘子的語氣,覺得他特別地淡定,忽然起了一種非常不詳的預感。
「哈哈哈,沒關係了。」潘子道,「你看不到我現在是什麼樣子。」
我心中的不詳感越來越甚,道:「別磨蹭了,趕快過來,你不過來我就過去扶你。」說著,我用手電筒去照,隱約能照到他的樣子,我就意識到為什麼前幾次我都看不到他。
潘子似乎是卡在了岩層中,我擴大了光圈,一下子就看到,他的身子融在岩層里,成了人影。
潘子的咳嗽聲傳來,我一下子坐在地上,問道:「怎麼回事?小花他們呢?」
「花兒爺應該沒事,其他人都死了,那玩意兒太厲害了,我醒來的時候就在這兒了。」潘子道。
「你等我,我過來,我幫你砸開。」
「千萬別過來。」潘子道,「小三爺,你不知道我在石頭裡的部分現在是什麼樣子。你過來也不可能救得了我,太危險了。小三爺,你有煙嗎?你先把煙給我,我和你說幾件事情。」
我看不到潘子,但是我忽然就覺得渾身的力氣都沒有了,我意識到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氣氛。
我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氣氛,倒是我能知道。
「小三爺,煙!」潘子虛弱地叫著,「我沒時間了。」
我把煙和打火機拿了出來,問潘子道:「你在哪兒呢?」
那邊的手電筒亮了起來,我找了一個絲線少一點的空當,把煙和打火機都扔了過去,我不知道潘子有沒有接到,就聽到潘子叫了起來:「小三爺,你就不能靠譜一次嗎?你把煙先給我點上不行嗎?」
我腦中一片空白,什麼話也說不出來。潘子道:「小三爺,別點煙了,你背上是不是有槍?」
「有!」我道。
「把槍給我。」潘子道,「小三爺,我得自己給自己來個了斷。你走吧,如果有時間,我還想和你聊會兒。但是你也沒時間了,你也沒工夫來可憐我,等下你要是過不去,就會和我一樣,你快走吧。如果你能上去,記得找人搜索整片後山,花兒爺出去後,一定是在後山。」
我把槍甩了過去,就聽到潘子的笑聲:「得了,小三爺,好傢夥,想不到臨死前拿到的是這種槍,這對著腦殼打都不一定能把自己打死。」
我站了起來,就聽到一聲槍響,接著,潘子就笑了起來:「小三爺,走吧。」
「別催我,我前面的路也不那麼好走,等下要是掛了,咱們在黃泉路上還能做伴。」
「小三爺,有我潘子在,還能讓你受累?」隨後我就聽到一聲拉槍栓的聲音,「小三爺,潘子我沒力氣說別的話了,最後再為你保駕護航一次吧。我去見三爺了,你機靈點,給我和三爺有個好的交代。」
「你想幹什麼?」我問他。潘子道:「你往前走吧。小三爺你大膽地往前走啊,往前走,別回頭。」潘子說著說著,就唱了起來。
我往前小心翼翼地探身過去,心中的酸楚無法形容,才邁過去一步,一下子我的後腦勺就碰到了一條絲線,我心中一驚,心說死就死了。瞬間,我就聽見一聲槍響,絲線上的六角銅鈴被打得粉碎。
「大膽地往前走!」潘子笑道。
我繼續往前走,眼淚一下子就流下來了,我根本看不清楚前面的路。我一步步地走著,就聽到槍聲在身後不停地響起。
「通天的大路。
九千九百九千九百九哇。
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呀,往前走,莫回呀頭。
從此後,你搭起那紅綉樓呀,
拋撒那紅繡球呀,
正打中我的頭呀,與你喝一壺呀,
紅紅的高粱酒呀,紅紅的高粱酒嘿!」
我終於走到了獨木橋的盡頭,走進了通道里。
霧氣已經逐漸籠罩了整個洞穴,我幾乎無法呼吸,只得往前狂奔。忽然聽到身後一聲槍響,潘子的聲音消失不見了。
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一路往前狂奔。前面又出現一個樓梯通往水下。我跳了下去,等我浮起來的時候,已經在那個全是水潭的毒氣洞中了。胖子把我拉了起來,說道:「行啊,我都已經在給你念往生咒了,想不到你還活著。」
「繼續念。」我對胖子道。


他環顧周圍眾人,停頓了一下,厲聲下達了他的第一道命令:
「大軍全部開出九門之外,列陣迎敵!」
眾臣鴉雀無聲。
確實也不用說話了,反正我們說了也不算,你看著辦就是了。
于謙接著下達了他的第二條命令:
「錦衣衛巡查城內,但凡查到有盔甲軍士不出城作戰者,格殺勿論!」
此言一出,舉座皆驚,文臣們萬萬想不到,平日看上去溫文爾雅的于謙竟然如此強悍,軍令之嚴厲,前所未聞,甚至連戰場殺慣了人的石亨也感到心驚。
還沒等他們喘過氣來,于謙那沉穩又富含威嚴的聲音再次響起:
「九門為京城門戶,現分派諸將守護,如有丟失者,立斬!」
「安定門,陶瑾!」
「東直門,劉安!」
「朝陽門,朱瑛!」
「西直門,劉聚!」
「鎮陽門,李端!」
「崇文門,劉得新!」
「宣武門,楊節!」
「阜成門,顧興祖!」
他停了下來。
這不是一個尋常的停頓,因為所有的人都知道,還有一個門他沒有說,這個門就是德勝門。
德勝門是最為重要的門戶,因為它在北京的北面,且正面對著也先的大軍。一旦開戰,這裡必然是最為激烈的戰場。
這裡實在不是個好去處啊。
眾人並沒有等待多久,因為于謙很快就說出了鎮守者:
「德勝門,于謙!」
他用堅定的眼光看著每一個人,這種眼光也告訴了眾人,他沒有開玩笑。
文武大臣們又一次吃驚了,可讓他們更吃驚的還在後面,因為于謙馬上要頒布的是一道他們聞所未聞的軍令。
「凡守城將士,必英勇殺敵,戰端一開,即為死戰之時!」
「臨陣,將不顧軍先退者,立斬!」
「臨陣,軍不顧將先退者,後隊斬前隊!」
「敢違軍令者,格殺勿論!」


伊蒙學士年邁體弱,山姆不可能把他一個人留在甲板上,他也只好留下。他在老人邊上待了將近一個鐘頭,裹緊斗篷。綿綿細雨滲進皮膚,伊蒙卻好像根本沒感覺到。他只是嘆息,閉上眼睛,山姆移近去,為他遮擋住大部分風雨。他很快就會要我扶他回船艙,山姆告訴自己,他一定會的。但他一直沒有召喚,最後,遙遠的東方響起隆隆雷聲。「我們必須下去了,」山姆顫抖著說。伊蒙學士沒回答。山姆這才意識到老人睡著了。「師傅,」他一邊說,一邊輕輕搖晃他的肩膀,「伊蒙師傅,醒醒。」

伊蒙睜開自己白色的盲眼。「伊戈」他回應道,淚水順著他的臉頰流淌下來。「伊戈,我夢見我變老了。」


張三丰瞧著郭襄的遺書,眼前似乎又看到了那個明慧瀟洒的少女,可是,那是一百年前的事了。
——金庸《倚天屠龍記》

程靈素跪在他身旁,低聲道:「大哥,你別害怕,你雖中三種劇毒,但我有解救之法。程靈素取出一枚金針,刺破他右手手背上的血管,將口就上,用力吮吸。胡斐大吃一驚,心想:「毒血吸入你口,不是連你也沾上了劇毒么?。」她直吸了四十多口,眼見吸出來的血液已全呈鮮紅之色,這才放心,吁了一口長氣,柔聲道:「大哥,你和我都很可憐。你心中喜歡袁姑娘,那知道她卻出家做了尼姑……我……我心中……」
她慢慢站起身來,柔情無限的瞧著胡斐,從葯囊中取出兩種藥粉,替他敷在手背,又取出一粒黃色藥丸,塞在他口中,低低地道:「我師父說中了這三種劇毒,無葯可治,因為他只道世上沒有一個醫生,肯不要自己的性命來救活病人。大哥,他不知我……我會待你這樣……
—— 金庸《飛狐外傳》

歐陽克低聲道:「黃姑娘,多謝你相救。我是活不成的了,但見到你出力救我,我是死也歡喜。」黃蓉心中忽感歉疚,說道:「你不用謝我。這是我布下的機關,你知道么?」歐陽克低聲道:「別這麼大聲,給叔叔聽到了,他可放你不過。我早知道啦,死在你的手裡,我一點也不怨。
——金庸《射鵰英雄傳》

 小龍女拿起胭脂,調了些蜜水,對著鏡子,著意打扮起來。她一生之中,這是第一次調脂抹粉,她臉色本白,實不須再搽水粉,只是重傷後全無血色,雙頰上淡淡搽了一層胭脂,果然大增嬌艷。她歇了一歇,拿起梳子梳了梳頭,嘆道:「要梳髻子,我可不會,過兒你會不會呢?」楊過道:「我也不會!你不梳還更好看些。」小龍女微笑道:」是么?」便放下梳子,戴上耳環,插上珠釵,手腕上戴了一雙玉鐲,紅燭掩映之下,當真美艷無雙。她喜孜孜的回過頭來,想要楊過稱讚幾句。
  一回頭,只見楊過淚流滿面,悲不自勝。小龍女一咬牙,只作不見,微笑道:「你說我好不好看?」楊過哽咽道:「好看極了!我給你戴上鳳冠!」
  拿起鳳冠,走到她身後給她戴上。小龍女在鏡中見他舉袖擦乾了淚水,再到身前時,臉上已作歡容,笑道:「我以後叫你娘子呢,還是仍然叫姑姑?」
  小龍女心想:「還說甚麼『以後』啊?難道咱倆真的還有『以後』么?」但仍是強作喜色,微笑道:「再叫姑姑自然不好。娘子夫人的,又太老氣啦!」
  楊過道:「你的小名兒到底叫甚麼?今天可以說給我聽了罷。」小龍女道:「我沒小名兒的,師父只叫我作龍兒。」楊過說道:「好,以後你叫我過兒,我便叫你龍兒。咱倆扯個直,誰也不吃虧。等到將來生了孩兒。便叫:喂,孩子的爹!喂,孩子的媽!等到孩子大了,娶了媳婦兒……」
  小龍女聽著他這麼胡扯,咬著牙齒不住微笑,終於忍耐不住,「哇」的一聲,伏在箱子上哭了出來。楊過搶步上前,將她摟在懷裡,柔聲道:「龍兒,你不好,我也不好,咱們何必理會以後。今天你不會死的,我也不會死的。咱倆今兒歡歡喜喜的,誰也不許去想明天的事。」小龍女抬起頭來,含淚微笑,點了點頭。
——金庸《神鵰俠侶》

過得片刻,風聲中傳來一股巨大之極的呼聲,這次聽得甚是清楚,喊的是:「小桂子,小桂子,你在那裡?小玄子記掛著你哪!」

  韋小寶跳起身來,顫聲道:「小……小玄子來找我了?"公主道:「小玄子是誰?"韋小寶道:「是……是……""小玄子"三字,只他一人知道就是康熙,他
從來沒跟誰說起過,康熙自己更加不會讓人知道,忽然有人叫了起來,而聲音又如此響亮?他全身顫抖,只覺此事實在古怪之極,定是康熙死了,他的鬼魂記掛著自
己,找到了通吃島來。瞬時之間,不禁熱淚盈眶,從山洞中奔了出去,叫道:「小玄子,小玄子,你找我么?小桂子在這裡!

  只聽那聲音又叫:「小桂子,小桂子,你在那裡?小玄子記掛著你哪!"聲音之巨,直不似出自一人之口,倒如是千百人齊聲呼叫一般,但千百人同呼,不能喊
得這般整齊,而一人呼叫,任他內力如何高強,也決不能這般聲若雷震,那定是康熙的鬼魂了。

  韋小寶心中難過已極,眼淚奪眶而出,心想小玄子對我果然義氣深重,死了之後,鬼魂還來找我。他平日十分怕鬼,這時卻說什麼也要和小玄子會上一面,當下
發足飛奔,直向聲音來處奔去,叫道:「小玄子,你別走,小桂子在這裡!"滿地冰雪,滑溜異常,他連摔了兩個跟頭,爬起來又跑。
——金庸《鹿鼎記》


韓寒《1988:我想和這個世界談談》

這麼多年來,一直是我腳下的流沙裹著我四處漂泊,它也不淹沒我,它只是時不時提醒我,你沒有別的選擇,否則你就被風吹走了。我就這麼渾渾噩噩地度過了我所有熱血的歲月,被裹到東,被裹到西,連我曾經所鄙視的種子都不如。

一直到一周以前,我對流沙說,讓風把我吹走吧。

流沙說,你沒了根,馬上就死。

我說,我存夠了水,能活一陣子。

流沙說,但是風會把你無休止地留在空中,你就脫水了。

我說,我還有雨水。

流沙說,雨水要流到大地上,才能夠積蓄成水塘,它在空中的時候,只是一個裝飾品。

我說,我會掉到水塘里的。

流沙說,那你就淹死了。

我說,讓我試試吧。

流沙說,我把你拱到小沙丘上,你低頭看看,多少像你這樣的植物,都是依附著我們。

我說,有種你就把我抬得更高一點,讓我看看普天下所有的植物,是不是都是像我們這樣生活著。

流沙說,你怎麼能反抗我。我要吞沒你。

我說,那我就讓西風帶走我。

於是我毅然往上一掙扎,其實也沒有費力。我離開了流沙,往腳底下一看,操,原來我不是一棵植物,我是一隻動物,這幫孫子騙了我二十多年。作為一個有腳的動物,我終於可以決定我的去向。我回頭看了流沙一眼,流沙說,你走吧,別告訴別的植物其實他們是動物。


送給所有單戀到心酸的人——
茨威格-《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
我的一生確實是從我認識你的那一天才開始的。在此之前我的生活鬱鬱寡歡、雜亂無章。它像一個蒙著灰塵、布滿蛛網、散發著霉味的地窖。
但是,我親愛的,我整個地、永遠地愛上你的那一天、那一刻,現在我還記得清清楚楚。
我讀了上千本書,往往每天讀到深夜,因為我知道,你是喜歡書的。
我不願自己為婚姻所羈絆,為了你,我任何時候都要使自己是自由的。也許你會再次把我召喚到你的身邊,哪怕只叫我去一小時。為了這可能的一小時,我把一切都推開了,只是為你而保持自己的自由,一聽召喚,就撲到你的懷裡。
我的整整一生不外乎就是等待,等待你的意志!我的存在又算得了什麼!我就是如此地愛你。
我相信,哪怕我已經死在床上,哪怕我在墳墓里,假如你呼喚我,我就會立即獲得一種力量,站起身來,跟著你走。
世界上再也沒有比置身人群之中卻又孤獨生活更可怕的了。我等著,絕望地等著。你沒有叫我,沒有給我寫一行字。
你是我的一切,而別人只不過是從我生命邊上輕輕擦過的路人。
我不埋怨你,我愛你,愛的就是這個你:
感情熾烈,生性健忘,一見傾心,愛不忠誠。
你,我永恆的夢。


我想起曾經他也用單車帶過我,摔了一跤後,我們彼此客套,就差鞠躬了。
這時我聽見他沖女友吼:「說不讓你這時候跳上來,你偏要這樣,摔死我了!」
我不由得聯想,如果這樣的場景發生在我身上,我會是什麼反應?恐怕只是冷著臉,向他道個歉,然後拎起包轉身就走吧?——你居然敢沖著我吼?
然而女友一歪頭,笑得很甜地說:「我想讓你帶我上坡嘛。」
他依舊沒好氣兒,卻不再堅持,板著臉彆扭地說:「哦,上來吧。」
我在不遠處笑出了聲,真心實意地覺得一切都很好。這才是戀人。不虛偽、不假裝,沒有無聊的自尊心擋道,一切都是那麼自然可愛。
當年的事也沒什麼過不去的。他遇到了真正的愛人,想要坦承自己的一切,包括當年莫名其妙曖昧過的阿貓阿狗姓甚名誰,之後又無奈地看著心愛的女孩向這些阿貓阿狗齜牙示威……
這是多麼正當而甜蜜的一件事。
故事有一萬種講法。我選擇接受他們的那一種作為結局。
我站在原地,笑出了一整套長鏡頭。
這不過是一段狗屁倒灶的暗戀,乏善可陳,我卻萬分鄭重地寫下每一個字,想要讓它聽起來很特別。
因為我感覺得到,十六歲的自己正坐在桌邊,托腮看著新鮮出爐的每一個字,時不時伸出食指戳著屏幕說:這裡寫得不好,重寫;這裡你撒謊了,重寫;這裡……這裡就不要寫了吧,咱們自己知道就好。
――
作者:八月長安
這段是我在《橘生淮南》的後記里看到的,大概是作者本人的一段暗戀經歷,因為曾經也有過這樣的心情,十分喜愛。


今日解簽,宜下江南

徐鳳年長呼出一口氣,冷哼一聲,走出祭壇,與道士擦肩而過的時候微微駐足,問道:「你覺得我姐,如何?」自打記事起就在這琉璃世界裡捧黃庭倒騎牛看雲捲雲舒的道士,輕輕道:「最好。」

~~~~~~~~~~~~~~~~~~~~

在小蓮花峰龜駝碑附近,她見著了洪洗象,笑問道:「喂,小道士,這山上多無趣,要不你嫁給我?多有趣。」

他還是漲紅了臉,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後來,便沒有後來了,再沒有見過面。

他只知道她叫徐脂虎,喜歡穿一身刺眼的紅衣,最後就只是那一日聽她自言自語說過一句「好想騎上黃鶴」。

洪洗象再次掐指,破例一天兩算。

在算這輩子能否下山。

在算能否騎鶴下江南。

他不知,如此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下山,那一定是會被當作仙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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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脂虎緩緩轉頭,問道:「你到底是誰?」

一直被寄予厚望去肩扛天道的年輕道士羞赧嚅喏道:「洪洗象啊。」

徐脂虎重複問道:「你來做什麼?」

年輕道士壯著膽子說道:「那年在蓮花峰,你說你想騎鶴。」

她轉過身,背對著這個膽小鬼。

這個放言要斬斷趙氏王朝氣運的道人,深呼吸一口,笑道:「徐脂虎,我喜歡你。」

「不管你信不信,我已經喜歡你七百年。」

「所以這世上再沒有人比我喜歡你更久了。」

「下輩子,我還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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貧道五百年前散人呂洞玄,五十年前龍虎山齊玄幀,如今武當洪洗象,已修得七百年功德。貧道立誓,願為天地正道再修三百年!」「只求天地開一線,讓徐脂虎飛升!」年輕道士聲如洪鐘,響徹天地間。「求徐脂虎乘鶴飛升!」


選自--雪中悍刀行


《將夜》第四卷一百零九章 為君分憂,與君共勉
(這是將夜裡我最喜歡的一章,一個學院的書生在朝堂之上把皇帝的頭給砍了,能把這樣的情節畫面場景表達得淋漓盡致令人嘆服的,我只能想到貓膩,他的文筆冷酷,無情,又充滿理智,隔著紙都能聞到主角身上那股濃重的裝逼氣息,但偏偏又如此的讓人心悅誠服真喜歡。說實話,把貓膩劃為網路作家真是委屈了他的文筆,可偏偏他寫的又是網路小說。)


御書房裡一片安靜。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緩聲說道:「失望總是難免的,不過還沒有到絕望。」

李漁笑了笑。

與先前凄清可憐的笑容相比,這抹笑容里自嘲的情緒更濃。

她說道:「這還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我以為你已經對我絕望透頂。」

「從梧州到長安,包括我進長安城,你都沒有動用大軍。」

寧缺望向皇宮朱牆,說道:「我欣賞這點,又或者你現在已經沒有軍隊可用,那便是我誤會了你。」

李漁說道:「局勢再如何艱難,真到了生死立見的那一刻,就算是擠,也能擠些兵力出來,你也知道我的性情,我總會有些牌留在最後。」

寧缺說道:「其實我很希望你能動用那些底牌。」

李漁問道:「為什麼?」

寧缺說道:「那樣的話,我可以把你那些底牌洗清,而且見到你的第一面時,便可以一刀把你殺了,而不會有任何心理障礙。」

李漁輕聲說道:「為什麼想一見面便殺死我?因為我篡改了父皇的遺詔?還是因為你發現我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種人,失望所以憤怒?」

「雖然當年在篝火堆旁,你安安靜靜聽我講了一夜的童話,但我從來沒有把你當成童話里的公主,一個遠嫁荒原,還能安然回歸的女人,怎麼可能是簡單的人物,這方面不存在失望,所以我不會因此而憤怒。」

寧缺說道:「至於篡改遺詔,在別人眼中看來大逆不道,但其實我真不怎麼在意,我的冷酷現實程度,要遠遠超過你和世人的想像。」

「如果你幫助李琿圓奪了皇位之後,真的能夠讓大唐千秋萬代,黎民百姓幸福安樂,那麼說不定我還可能支持你們,然而現實並非如此。」

聽著他的這番話,李漁的眼睛裡漸漸重新流露出一些明亮,看著他認真說道:「以前你答應過,在這件事情上……支持我。」

寧缺說道:「錯,我當時答應你的是不支持皇后。」

李漁說道:「那現在你是在做什麼?你帶著那個女人和她的兒子回長安城是為了什麼?你想要幫她爭什麼?」

寧缺說道:「你又錯了,我支持的是陛下的遺願。」

李漁的神情有些落寞,片刻後,堅毅的神情再次回到她的臉上,說道:「這終究是我李家的事情,輪不到你和書院來管。」

寧缺說道:「這是你今天第三次說錯話。」

「首先,大唐不是李家的天下,大唐是唐人的天下,其次,千年前夫子一手創建大唐,所以現在就算要歸某方所有,也應該歸書院。」

李漁微微皺眉。

「千年以來,長安城從來沒有被攻破過,如果要破,便是城裡的人自已讓城破。你和李琿圓想要皇位,我可以理解,但你們選擇的時機不對,你們選擇的方法很糟糕,正如先前所說,最令我失望的就是這一點。」

寧缺說道。

李漁盯著他的眼睛,聲音有些顫抖,說道:「在現在這種局面下,你覺得有誰能夠比我做的更好?你……還是那個女人?」

「我知道你的意思,在你看來,舉世伐唐,大唐本就沒有任何勝機。」

寧缺說道:「但智謀不如敵人,力量不及整個人間,這正常,但有些錯不應該犯,比如許世不該死,很多將士不該死。」

想起南歸途中看到的那些慘烈的畫面,想起如今已經安靜無聲的渭城,他沉默了片刻,然後繼續說道:

「從小時候柴房殺人開始,我便變得自私冷酷,除了桑桑我誰也不關心,直到去了渭城,才有了改變,而後進入書院,有些變化一直在我的內心裡悄然發生,只不過我自已沒有查覺到。」

「前年出使爛柯寺的路上,我看到了大唐南方的原野,那裡的風景很美,那裡的人很好,大唐真的是一個很好的地方,我喜歡它,我不想它受到傷害。但現在它被傷害的很重,甚至快死了。」

寧缺看著她說道:「我相信有很多愚蠢的錯誤不是你犯的,是他犯的,所以我想知道他準備怎樣來承擔這個責任。」

李漁雙手握緊,身體微微顫抖,沒有說話。

寧缺看著她的眼睛,再問道:「皇子在哪裡?」

李漁聲音微沙說道:「陛下在休息。」

兩個人對李琿圓的稱呼不同,這便代表著不同的態度。

御書房再次陷入沉默。

寧缺忽然說道:「讓他先退位,別的事情以後再說。」

李漁搖頭說道:「我不可能讓陛下退位,因為那意味著死亡。」

寧缺說道:「現在很多人都知道陛下把皇位傳給了誰,你們姐弟二人,不可能再欺騙下去。」

李漁寒聲說道:「你們沒有遺詔,而且西陵神殿的誥書里說的很清楚,那個女人就是魔宗餘孽,你以為朝中和軍方還有多少人會支持她?」

寧缺說道:「你知道我,我不會在乎有多少人支持,我只關心有多少人反對。」

「然後你就會把反對你的人全殺光?完全不在乎,整個大唐會因為你的舉動而陷入分裂,再沒有抵抗外敵的力量?」

李漁冷笑說道:「你說沒有絕望,因為我沒有動用大軍對付你,那你就應該清楚,我為什麼沒有這樣做!我是父皇的女兒,我再如何想要殺死那個女人,也不願意大唐在當前局勢下陷入內亂!那你呢?」

寧缺沉默不語。

李漁看著他的眼睛,帶著懇求的語氣說道:「現在大唐不能分裂,不能內亂,不然誰都承受不起那個可怕的後果。現在唯一的方法,便是你站出來支持我們姐弟,只要大唐能夠重新團結,再加上書院的支持,也許我們真的可以力挽狂瀾。」

寧缺微微皺眉說道:「那你有沒有想過,完全可以反過來,你們姐弟帶著忠於你們的大臣和軍隊,向皇后娘娘和六皇子表示效忠?」

「那以後怎麼辦?那個女人一定會殺死我們!而且你不要忘記,她是魔宗的人,就算我說話,有很多大臣和將軍,也一樣不會支持她!」

李漁說道:「我知道你不甘心,你很憤怒,但我已經狠狠地懲罰過陛下,明天朝堂上會頒布罪己詔……」

「狠狠的責罰?打了幾個耳光?」寧缺看著她微諷說道。

李漁被他的表情刺激的不輕,哭泣道:「我只有這麼一個弟弟,他是我一手抱大的,我怎麼可能眼睜睜看著他去死?我讓你進了長安城,冒險讓你進宮說話,只是想求你放過他,難道這也不行?」

寧缺看著她臉上的淚水,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些往事。

如果不是李漁,他也會回長安,卻不見得能考進書院,如果沒有她幫忙,要在部里拿到蓋章的文書,都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

從某種角度來說,身前這個梨花帶雨的女子,改變了他和桑桑的一生。

李漁流淚說道:「想想桑桑,她是被你從小抱大的,就算她犯再大的錯,難道你忍心讓她受到傷害?我這個做姐姐的,還不是一樣。」

「所以你一直很疼桑桑。」寧缺若有所思說道。

…………漫長的黑夜過去,清晨來臨,長安城的混亂已經漸漸平靜,晨霧裡隱約傳來香燭的味道,還能看到很多大臣的身影。

今天不是大朝會的日期,卻要召開大朝會,所有人都知道因為什麼,那是因為皇后娘娘和六皇子已經回來,正在長安城外。

有些大臣,更是知道書院十三先生寧缺現在便在宮中,而且在宮中與公主殿下長談了一夜,至於談的什麼內容,不問可知。

此時大唐面臨著極為嚴峻的局勢。相形之下,遺詔的真偽和皇位的歸屬,真的變成了不重要的事情。

正如李漁判斷的那樣,從宰相尚書到長安城裡的普通百姓,所有人只希望雙方能夠儘快達成協議,不要讓大唐陷入內亂。

官員們在確認寧缺和公主殿下長談一夜後,焦慮擔憂的心情終於平靜了些,沒有宮廷流血夜,那麼說明至少這件事情可以談。

即便是那些在何明池掀起的混亂中僥倖活下來的皇后派官員,腰身比往常挺的更直,臉色更加嚴峻庄肅,卻也理智地保持著沉默。

他們相信,就算書院不能讓六皇子登基歸位,至少也能為皇后娘娘和六皇子爭取到足夠的補償,而且對當日的事情有所交待。

…………大朝會正式開始。

李琿圓在確認皇姐說服寧缺之後,從被侍衛重重保護的偏殿里走了出來,坐到了冰冷的御椅之上,臉色卻不免有些蒼白。

御椅之後是一方珠簾,李漁安靜地坐在簾後。

殿內的朝臣們,目光卻落在珠簾與御椅之間。

穿著黑色書院院報的寧缺,就站在那裡的金磚地面上,沉默不語。

有太監清音開朝。

皇帝陛下開始宣讀罪己詔。

然後出乎所有人意料。

皇帝走下御椅,對著殿中諸位朝臣跪下,叩首行禮。

諸位大臣震驚無語,連忙跪下回拜。

皇帝又對殿外叩首,向大唐軍民謝罪。

最後,他對御椅旁的寧缺下跪,沉痛認錯,請求書院的原諒。

千年以來,有哪位大唐皇帝,曾在朝會之上跪拜認錯?

不要說那些忠於李漁姐弟的朝臣被感動地涕淚縱橫,即便是那些皇后一派的官員,也感受到了陛下的誠意,臉色稍微變得好了些。

珠簾微響,李漁從簾後走了出來。

她對著朝中諸臣行了一禮,說道:「我只有這麼一個弟弟,他所犯下的過錯,當由我這個做皇姐的承擔,待戰事結事,我自會給大唐軍民一個交待。陛下會封六皇子為皇太弟,稍後十三先生出城稟知太后娘娘。」

在當前局勢下,為了避免大唐分裂,避免朝中諸臣、將士和百姓在兩派之間做出選擇,毫無疑問這是最妥當的安排。

大殿上響起大臣們的頌揚聲,說的無外乎便是這些內容。

就在這時,一道聲音響了起來。

於是整座大殿變得安靜無比。

因為說話的人是寧缺。

「你說你只有一個弟弟。」他看著李漁說道:「……其實你錯了。」

李漁有些惘然,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忽然說這個。

「你有兩個弟弟。」

寧缺說道,然後抽出身後的朴刀,一刀斬向李琿圓。

…………極清脆的一聲,李琿圓身首分離。

鮮血從斷口處狂噴而上,將至殿穹便無力落下。

大殿的金磚地面,滿是鮮血。

寧缺望向李漁,說道:「現在,你只有一個弟弟了。」

大殿一片死寂。

沒有人相信自已看到的這幕畫面。

過了很長時間,才有大臣發出撕心裂肺的痛呼。

數名年老的大臣,直接昏厥過去。

…………大唐開國千年。

李琿圓是在位時間最短的一位皇帝。

他也是唯一一位在皇宮裡被人殺死的皇帝。

當然,只有寧缺知道,太祖皇帝,也是被夫子在宮裡殺死的。

皇帝陛下,在大朝會上被砍掉了腦袋。

這幕血腥的畫面,這令人震駭難言的事實,讓所有人都呆住了。

李漁的臉毫無血色,雪白一片。

她看著倒在血泊中的弟弟,癱軟倒下。

寧缺不知從哪裡取出一塊雪白的手帕,擦拭著朴刀上的血。

然後他看著依然處於極度震驚狀態下的群臣,說道:「剛才聽諸位大人說了很多道理,比如選擇,比如團結,很是憂慮,那麼我便替諸位大人解憂。」

「皇帝陛下現在已經死了,那麼先帝只剩下一個兒子,皇位只能由他來繼承,除非親王殿下對這張椅子也感興趣。」

寧缺望向站在勛貴隊列之首的親王李沛言。

李沛言的臉色蒼白至極,根本沒聽清他在說什麼。

「害怕分裂,害怕內亂,害怕做出選擇會讓當前的局面變得更加嚴峻,那麼現在諸位不用再做選擇,整個大唐也不用選擇了。」

寧缺把擦乾淨的朴刀收回鞘內,看著殿內諸位大臣,最後說道:「不用選擇,這就是我以為大唐現在最需要的團結,與諸位大人共勉。」


忽然,他流下淚來了,接著就失聲,立刻又變成長嚎,像一匹受傷的狼,當深夜在曠野中嗥叫,慘傷里夾雜著憤怒和悲哀。這模樣,是老例上所沒有的,先前也未曾豫防到,大家都手足無措了,遲疑了一會,就有幾個人上前去勸止他,愈去愈多,終於擠成一大堆。但他卻只是兀坐著號啕,鐵塔似的動也不動。
魯迅《孤獨者》

跳到了夜靜時分,又是送神回山。送神回山的鼓,個個都打得漂亮。

若趕上一個下雨的夜,就特別凄涼,寡婦 可以落淚,鰥夫就要起來彷徨。

那鼓聲就好像故意招惹那般不幸的人,打得有急有慢,好像一個迷路的人在夜裡訴說著他的迷惘,又好像不幸的老人在回想著他幸福的短短的幼年。又好像慈愛的母親送著她的兒子遠行。又好像是生離死別,萬分地難捨。

人生為了什麼,才有這樣凄涼的夜。
蕭紅《呼蘭河傳》


隨著笑聲,一段彩虹光芒四射,向前移動。朱紅的帽結子發著光,青緞小帽發著光,帽沿上的一顆大珍珠發著光,二藍團龍緞面的灰鼠袍子發著光,米色緞子坎肩發著光,雪青的褡包在身後放著光,粉底官靴發著光。眾人把彩虹擋住,請安的請安,問候的問候,這才看清一張眉清目秀的圓胖潔白的臉,與漆黑含笑的一雙眼珠,也都發著光。聽不清他說了什麼,雖然他的嗓音很清亮。他的話每每被他的哈哈哈與啊啊啊擾亂;雪白的牙齒一閃一閃地發著光。

光彩進了屋,走到炕前,照到我的臉上。哈哈哈,好!好!他不肯坐下,也不肯喝一口茶,白胖細潤的手從懷中隨便摸出一張二兩的銀票,放在我的身旁。他的大拇指戴著個翡翠扳指,發出柔和溫潤的光澤。好!好啊!哈哈哈!隨著笑聲,那一身光彩往外移動。不送,不送,都不送!哈哈哈!笑著,他到了街門口。笑著,他跨上車沿。鞭子輕響,車輪轉動,咯噔咯噔……。笑聲漸遠,車出了衚衕,車後留下一些飛塵。
老舍《正紅旗下》

「我嘗嘗你的炒麵。」
我一邊走著,一邊解開小米袋的頭,她伸過手來接了一把,放到嘴裡,另一隻手從口袋裡掏出一把紅棗送給我。
「你吃棗兒!」她說,「你們跟著我,有個好處。」
「有什麼好處?」我笑著問。
「保險不會叫你們挨餓。」
「你能夠保這個險?」我也笑著問,「你口袋裡能裝多少紅棗,二百斤嗎?」
「我們走到哪裡,吃到哪裡。」她說。
「就怕找不到吃喝呢!」我說。
「到處是吃喝!」她說,「你看前頭樹上那顆棗兒多麼大!」
我抬頭一望,她飛起一塊石頭,那顆棗兒就落在前面地下了。
孫犁《吳召兒》

他們在爐上放了鐵鍋,炒夏天晒乾的西瓜子,摻著幾顆大白果。白果的苦香,有一種穿透力,從許多種有名或無名的氣息中脫穎而出,帶著點醒世的意思,也不去管它。他們全都不計前嫌,好得像一個人似的,弄不懂為什麼要彼此生隙,好都好不過來了。他們簡直是柔情蜜意,互相體諒得要命,這真是善解的時刻,除了善解又能做什麼呢?外面的冷和黑,都是在給這屋內加溫 加光的,雪還是不要化的好,要是化盡了,這爐火便也差不多到時候了。
王安憶《長恨歌》

我看見了那一顆淚珠。不管當時光線多麼暗,那顆淚珠深深釘入了我的記憶,使我沒法一次閉眼把它抹掉。那是一顆金色的亮點。我偷偷松下一口氣的時候,我卸下了臉上僵硬笑容的時候,沒法把它忘記。我毫無解脫之感。我沒法在看著電視里的武打片時把它忘記。我沒法在打來一盆熱水洗腳的時候把它忘記。我沒法在擠上長途汽車並且對前面一個大胖子大叫大喊的時候把它忘記。我沒法在買報紙的時候把它忘記。我沒法打著雨傘去菜市場呼吸魚腥氣的時候把它忘記。我沒法在兩位知識界精英軟磨硬纏壓著我一道參與編寫交 通法規教材並且到公安局買通局長取得強制發行權的時候把它忘記。我沒法在起床 的時候忘記。
韓少功《馬橋詞典》

從越塘的坡岸走上來,右手有幾家種菜的。左邊便是菜地。李小龍看見種菜的種青菜,種蘿蔔。看他們澆糞,澆水。種菜的用一個長把的水舀子舀滿了水,手臂一揮舞,水就像扇面一樣均勻地灑開了。青菜一天一個樣,一天一天長高了,全都直直地立著,都很精神,很水靈。蘿蔔原來像菜,後來露出紅紅的「背兒」,就像蘿蔔了。他看見扁豆開花,扁豆結角了。看見芝麻。芝麻可不好看,直不老挺,四方四棱的稈子,結了好些帶小毛刺的蒴果。蒴果里就是芝麻粒了。「你就是芝麻呀!」李小龍過去沒有見過芝麻。他覺得芝麻能榨油,給人吃,這非常神奇。
汪曾祺《曇花 鶴和鬼火》

她還說王安的身體,寬闊胸膛,濃重的體毛和鐵一樣的肌肉,王安就如航行於江海上的航船,有寬闊的船頭,厚重的船尾。在兩情相悅的時候,她用身體載起這隻巨舟,她是水,乳白色的,月光一樣的水。所有的女人都是水,但是以前她並不知道。她是獨腳賊,沒有人告訴她,直到王安這條船升起風帆駛入她的水域。
王小波《舅舅情人》

第三個妻子野利氏,啊那是真正可以和元昊匹配的真女人,據說她長得體態修長,美貌妖艷,連元昊對她亦畏憚三分,野利氏愛戴金絲編絞的「起雲冠」,全西夏貴族女子便無人敢戴此冠。她的兩個叔父野利王野利旺榮、天都王野利遇乞分統元昊山界戰士左、右兩廂重兵,是元昊手下心腹大將。野利氏……圖尼克說好吧,她真的讓人想到玉腿長立到男人胸口,高大的妮可·基德曼,我們想像著陰鷙剽悍的矮個子梟雄元昊(啊忍不住想到藍寶石眼珠的阿湯哥)在她的香閨紗帳里,不止一次氣急敗壞地怒叱她:不準在那個時候把我舉到空中(尤其在他倆皆赤身裸體時,妮可·基德曼,不,野利氏的金毛閃閃的玉腿把裸元昊頂在半空,像踩水車那樣翻滾他的肚子,讓他有一種小嬰孩被母親玩弄,慌張想哭的陌生柔情),且為了印證他的帝王威權,元昊總氣喘吁吁地舉著那即使作出柔順嬌弱,卻長手長腳比他大上兩倍的野利氏,在帳幕里旋繞著圈子。
駱以軍《西夏旅館》


「天啊,天老爺,您把俺變成一隻白鷺吧,您把俺的錢大老爺也變成一隻白鷺吧……人分高低貴賤。鳥兒一律平等。天老爺,求求您啦,讓俺的脖子和他的脖子糾纏在一起,糾纏在一起擰成一股紅繩。讓俺的嘴巴親遍他的全身,連—根汗毛也不放過,俺更盼望著他的嘴巴能吻遍俺的全身。俺多麼想將他整個地吞了,俺也希望他能把俺吃了。天老爺,讓俺的脖子和他的脖子糾纏在一起永遠地解不開,讓俺全身的羽毛都奓煞開,如孔雀開屏……那該是多大的幸福啊,那該是刻骨的恩情……」
莫言《檀香刑》


「花果山,什麼時候才能重新長出花果來?不過,種子已經撒遍天下了。」孫悟空抓了一把地上的黑土,臉上露出孩童般的笑來。

天邊的雷鳴已然越來越近了。

孫悟空靠在一棵焦樹上,靜靜的等著。

等到那一剎,黑暗的天空突然被一道巨大的閃電劃開。

孫悟空一躍而起,將金箍棒直指向蒼穹。

「來吧!」

那一刻被電光照亮的他的身姿,千萬年後仍凝固在傳說之中。

——《悟空傳》今何在


說一個 江南的
可能很多人不喜歡江南 覺得他就是個寫小說的商人 但是他是真有文采啊

「其實當年的事……也不全是我家老太婆反對,而是我太老了,你還年輕…。」本該是纏綿的情話,可是他來不及慢慢說了,說出來像是掃射的機關槍。「大家都是普通人,這些年愛也愛得亂七八糟的,恨也恨的亂七八糟的,可那又有什麼辦法呢?」他猛地回頭「別繼續恨我了!要恨,就恨你遇見我的時候我不是二十五歲吧!」

一個妙齡女子喜歡上老大爺的故事,傷感。

《上海堡壘》今天郵到了。
有高票答案發過書中一些經典的語句。
我畫蛇添足來發兩張圖片吧。

暗戀 不過如此吧


《此間的少年》
呼....距上次回答已經過了半年了。如今還有36天我就高考了。整理試卷時無意間翻到了一本塵封很久的書,江南的《此間的少年》。想想馬上有些人就再也見不到了,心裡被有種酸稠的東西糊住了。真的,好難過


「康敏點了一首《我等到花兒也謝了》,畫面上出來一個特別誇張的泳池美女,對水憂思,喬峰哈地就笑了出來。
康敏唱歌實在和她的鋼琴天賦不相稱,她只是在說在唱,或者唱著說。

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我等到花兒也謝了。
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我等的花兒也謝了.........
...
「來,老規矩,我一你二,喝醉了姐姐抬你回去。」
「喬峰。」康敏說。
「啊,」喬峰嘿嘿的笑著說,「小康在咱們系有什麼未竟的事業么,即便炸掉國政系兄弟也一定幫你完成。」

「不是,以後少打點球,把主課混上去再說。」
「聽我說,上次你們打架方正老頭很不滿,以後老實點,再讓人抓住,姐可罩不住你了」
「我把以前用的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放在一個紙箱裡頭,明天走時我給你送去,怎麼處理你自己看」
「明天走時記得叫我」喬峰說。
「送不送沒關係,我沒什麼行李。」康敏笑了笑
「喬峰,」康敏抬頭看他,一隻很纖細的手按著他的胸口「自己多小心」
就這樣很簡單的,康敏哭了,在夏夜的晚風裡哭的像個隨時會破碎的紙人兒。有點什麼噎在喬峰喉嚨里,讓他很難受。

「小康怎麼了?」喬峰茫然地看著康敏扭頭跑掉了,在花圃邊沒入了黑暗裡。
「不懂啊?」平時一向對喬峰和顏悅色的師姐忽然瞪了他一眼,「繼續裝傻去吧你。」
那天喬峰醉得很厲害,腦袋痛得好像要裂成兩半。所以回到宿舍,他一米九的身板好像散架一樣倒在了床上,連腿都是虛竹幫他扛到床上去的。閉上眼睛的時候,喬峰似乎看見了窗外的明月,然後他就在夢裡看見了明月。那輪大大的,黃得像一張蛋餅的大月亮,晃晃悠悠地懸掛在自己頭頂。
喬峰夢見自己站在夜空下看月亮,月亮離他很遠很遠。

一夢驚醒
「現在幾點?」喬峰急忙踢開虛竹往外面探頭去看鐘。
五點四十,天已黃昏。
虛竹看見喬峰三下五除二地套上衣服,一陣風衝出了宿舍,閃避障礙和垃圾的姿勢好像場上過人上籃那麼帥。
「不至於吧,趕晚飯有那麼誇張么?」虛竹啃著饅頭,「老生今天都離校了,食堂里根本沒什麼人排隊……」
喬峰很順利地走進了女生樓,根本沒有人攔他。因為已經空空如也。
「女生樓不許抽煙,」樓長幽靈一樣出現在喬峰背後。
「靠,」喬峰皺了皺眉頭,「男生樓也不準,回去問問你家老頭。」
樓長呆住了,她根本不理解喬峰的邏輯。女生樓樓長的丈夫完全沒必要是男生樓的樓長,不過喬峰一廂情願地覺得男生樓的樓長和她很般配而已。
「女生都沒有,也不是什麼女生樓了,」喬峰揮了揮手,獨自走出樓門,靠在空蕩蕩的自行車棚旁邊,慢慢地抽完了最後一枝煙。
據虛竹說,喬峰後來是給康敏去的那間公司打過電話的。可是康敏先是去培訓,然後是去搞什麼野外跋涉訓練,再就是直接給派到海南去了。


大約是三五個月以後,一個要去西域留學的老生回學校辦成績,湊過來到喬峰他們宿舍瞎侃,說著說著說到康敏。老生說康敏結婚了你們知不知道。虛竹說誰那麼大膽子敢娶我們小康姐。老生說廢話,世界上吃豹子膽的人多了,以前你們打球的小馬記得吧?
虛竹愣了一下:「馬大元?」
老生悠悠地吐了個煙圈:「人那叫有恆心,本來可以留在汴梁的,人不是為了追小康硬和她去一個公司了么?早就一起給派海南去了。」
「我靠,」虛竹說:「馬哥管得住康姐么?」
「女生嘛,」老生離校幾個月,分明是開了眼界長了閱歷,此時瀟洒地揮揮拿煙的手,「總是要嫁人的,小康可聰明,馬大元對她好,她當然嫁馬大元。女生老得快,以前追她那些男生靠不上,還是要找個靠得住的人,誰有時間跟那兒瞎耗啊?能年輕幾年啊?」
這時候虛竹看見喬峰拾起飯盆往外面去了,急忙說:「嗨,喬峰……」
虛竹本來想叫喬峰幫他佔座自習的,卻聽見喬峰一句沒頭沒腦的話。

喬峰說:「馬大元以前也就能拿拿籃板……」

那天夜裡,所有自習室都熄燈後,三教外面靜悄悄地籃球場上喬峰在打球。
沒了三教的燈,只有報欄旁邊的一點燈光照著籃球場。再,就是頭頂的星光。誰也不在那麼黑的夜裡打球了,喬峰打。
路過的兄弟說:「喲,這哥們猛啊,一個人打全場!」
喬峰一個人打全場,豹子一樣帶球上三步籃,然後搶過落下的籃球再運向另一個半場,如風來去。一個又一個來回。
上籃,上籃,再上籃。
喬峰一個人靜靜地站在籃球架下,球滾著籃框落下,砸在地上砰砰地響。
無人喝采。
喬峰吸著那杯蘋果芬達走出了圖書館,很酷地抬頭看著星空,把手裡的紙杯捏成一個紙團遠遠地投進垃圾箱里。
旁邊的學生都繞道走,覺得那時候的喬峰很有點黑社會老大出去砍人前的風範。那時候體育中心老是放港片,老大們出去玩命前都是風蕭蕭兮易水寒,大頁的印刷白紙吹得窗前滿地起落。這時候喬峰如果抽出一把烏茲把周圍的人都擺平了,他就完美地詮釋了這個場景。
不過這裡只是汴大,所以喬峰也只是嘴角線條拉扯開來,輕聲而經典地說:「我靠!」
結果這一幕滑稽的轉變為《大話西遊》,曾經有人說:「他好像一條狗耶。」

很多事情,在我們這個年齡,是沒有辦法的
後知後覺,往往蹴而不見。
36天後,就此訣別。
2017.5.2

「如果喜歡誰,就滿世界去找她,別等她來找你,她可能也在等你……別讓她等得對你失望了。如果你喜歡的人要嫁人了,就跟她表白一下,就算為此要把她婚車的車胎打爆也沒什麼,這是你說出來的最後機會。把這個秘密帶進棺材沒價值,連陪葬品都算不上。」
江南 《龍族》
by---楚子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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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大家的點贊,於是乎再來一段~
關於師姐和明妃的

男孩對女孩最用心的時候,都是他們只知世上有歪脖樹還未見過森林的時候。
零就很好啊,伊莎貝爾也很好啊,諾諾不知道還有繪梨衣,否則她會說這他媽的就是絕配了!絕配!
可這些年這衰仔長大了,人精神起來了,衣著體面起來了,見過無數森林了,可遇到麻煩還是會回到她這棵歪脖樹前,一臉沮喪。
.......她看見的是那個笨蛋孩子坐在她面前難過地低聲說話...她忽然意識到問題所在了,她從水簾洞帶出來的是只傻猴子,
傻猴子就是這樣它經過蟠桃園,看過無數蟠桃樹,蟠桃樹上結滿果子,隨手摘一個就能延壽千年,可它偏要回花果山。
花果山窮了荒了桃子都落了,它也還是要回花果山,即使那裡只剩一顆歪脖子樹,回到那裡它就像到了家。
其實傻猴子跟你本來沒有關係,它在水簾洞里耗死也好,它被別的妖怪吃掉也好,跟你都沒有關係。
可那一天你沒有忍心,你對傻猴子伸出手來說,跟我走吧,我帶你去外面.......你做錯了事,從那一刻開始,傻猴子就把你當它的花果山了。
「陳墨瞳啊陳墨瞳,你真是個笨蛋,你把所有事情都搞砸了」

這是龍四的一段,我們那龍四齣的時候,正好就是書中開頭的,聖誕節前的平安夜。那天我經歷了人生中第一次失戀。看到這段的時候,感覺胸口被糊上了一團粘稠的酸奶。酸酸的,心痛著。我就如那隻傻猴子一樣,落寞地坐在熱鬧的人群中回憶著曾經的花果山。
藉此,有感而發。
2016.11.04.


「我對你根本沒抱幻想。」他說道,「我知道你愚蠢、輕佻、頭腦空虛,然而我愛你。我知道你的企圖、你的理想,你勢利、庸俗,然而我愛你。我知道你是個二流貨色,然而我愛你。為了欣賞你所熱衷的那些玩意我竭盡全力,為了向你展示我並非不是無知、庸俗、閑言碎語、愚蠢至極,我煞費苦心。我知道智慧將會令你大驚失色,所以處處謹小慎微,務必表現得和你交往的任何男人一樣像個傻瓜。我知道你僅僅為了一己之私跟我結婚。我愛你如此之深,這我毫不在意。據我所知,人們在愛上一個人卻得不到回報時,往往感到傷心失望,繼而變成憤怒和尖刻。我不是那樣。我從未奢望你來愛我,我從未設想你會有理由愛我,我也從未認為我自己惹人愛慕。對我來說能被賜予機會愛你就應心懷感激了。

」每當我想到你跟我在一起是愉悅的,每當我從你的眼睛裡看到歡樂,我都狂喜不已。我儘力將我的愛維持在不讓你厭煩的限度,否則我清楚那個後果我承受不了。我時刻關注你的神色,但凡你的厭煩顯現出一點蛛絲馬跡,我便改變方式。一個丈夫的權利,在我看來卻是一種恩惠。「

「你真的那麼看不起我嗎,瓦爾特?」
「不。」他猶豫了一下,聲調忽然變得非常奇怪,「我看不起我自己。」
……
「你為何要鄙視自己?」她脫口而出,幾乎沒有意識到自己開了口,好像是接著傍晚那句話茬兒說的,中間一點沒停頓過。
「因為我愛你。」

——— 毛姆 《面紗》

再讀《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慨茨威格對暗戀女人內心刻畫的生動細膩,心內只余澎湃洶湧的敬服與感動卻不能言出一句。就摘幾句引起強烈共鳴的話,引以紀念。

「我的一生始終都是屬於你的,而對我的一生你卻從來毫無所知。」

「我要向你吐露我整個的一生,我的一生確實是從我認識你的那一天才開始的。」

「我對你的心靈來說,無論是相隔無數的山川峽谷,還是在我們的目光只有一線之隔,其實,都是同樣的遙遠。」
」我的心始終為你緊張,為你而顫動;可你對此毫無感覺,就象你口袋裡裝了懷錶,你對它繃緊的發條沒有感覺一樣。這根發條在暗中為你耐心地數著你的鐘點,計算你的時間,以它聽不見的心跳陪著你東奔西走,而你在它那滴答不停的幾百萬秒當中,只有一次向它匆匆瞥了一眼。」 「我把往日的每一秒都回憶了無數遍,那些逝去的歲月的每一分鐘我都感到如此灼熱和新鮮。整個世界只有和你有關,它才存在。」 這是個已死的女人在這裡向你訴說她的身世,訴說她的生活,從她有意識的時候起,一直到她生命的最後一刻為止,她的生命始終是屬於你的。看到我這些話你不要害怕;一個死者別無企求,她既不要求別人的愛,也不要求同情和慰藉。我對你只有一個要求,那就是 請你相信我那向你吐露隱衷的痛苦的心所告訴你的一切。請你相信我所說 的一切,這是我對你唯一的請求:一個人在自己的獨生子死去的時刻是不會說謊的。

「你從來也沒有認出過我,你從我身邊走過,就像從一條河邊走過,你踩在我身上,就像踩在了一塊石頭上面,你總是走啊走啊,不停地向前走著,卻叫我在等待中逝去了一生 。」

—————— 茨威格 《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

有人說《我的團長我的團》是國產抗戰劇的巔峰,再無超越的可能。我認同,它足夠真實、足夠震撼,足以超越一眾」前輩「——甚至超越《亮劍》。但從節奏的把握上、畫面展現力,上,劇遠不如原著,看原著遠比看劇來得帶感。蘭曉龍雖然是個編劇,但是人家寫起小說來完爆一排排作家的,隨著他的文字你完全會被帶入情緒與意境,文字的感染力真是沒誰了。

曾在高一期末考的前夜讀完《團長》,其中的人與事將我多年來鍛鍊出的堅強淚腺數次擊潰,跪在床上哭得不能自已。

1.「不用死一百,只要死了你!你騙得那幫傻子有了奢望,明知不該有還天天去想!他們現在想勝仗,明知會輸,明知會死,還想勝仗!我頭眼就看出你來了,心比天高命比紙薄!你妄想,拖得我們也玩兒完!我管你想什麼呢?可你拿我們當劈柴燒!你看我們長得像劈柴嗎?我們都跟你一樣兩隻眼睛一張嘴巴!」

2.潰軍不如寇,流兵即為賊。無衣無食,則立刻陷進求衣求食的怪圈。全軍盡墨四周後,我和許許多多和我一樣的我們,流落到這座滇邊小縣。慣例是把我們這樣的潰兵交給地方,慣例又是地方把我們這樣的流兵交給老天爺,所以我們求衣求食時也只能巴巴地望穿老天爺。

3.「我,孟煩了,二十四歲,想入非非二十年,面對現實已四年。今天的現實卻是在南陲的街頭,為敲破別人的腦袋狠巴巴揮舞一個板凳。命運這狗東西總跟我做鬼臉。我,孟煩了,二十四歲,寒窗苦讀。品學皆優十六年,如今卻被自帶的板凳開了瓢兒,由著一個獸醫縫補自己的腦袋。命運好像在每一個拐口貓著,它跟我說,逗你玩兒。

4.「我的連長做了二十八小時,二等兵做了一分鐘,上等兵做了二十秒鐘,現在我是孟煩了上士。我怕得打寒噤,他完全不在乎銜稱,心比天高,一個心比天高的指揮官眼裡,我們全是長了腿的炮灰,他會讓你死九十九次,還問為什麼不湊夠一百次。」

5.打學生那功夫就想當兵,滿腦子都是抗擊日寇往前沖的景像,後來我真當了兵了,我還真就往前沖了,眼巴前是炮彈炸出來的熱氣,可忽然沖著沖著就覺么著說這屁股後邊,它一個勁兒一個勁兒的冒涼風,我就回頭一看,好,就剩我老哥兒一個了,其他人都擱戰壕里悶得兒密了。……後來,我就不沖頭裡了,誰沖第一個誰壯士,誰沖第二個誰烈士。所以我也不沖第二個。可是總得有人往前沖啊。說再……久了就覺得對不住。所以我就常想,說要有那麼一人,能一直帶著我們哥兒幾個,一塊兒往前沖,誰都不猜忌誰,多好啊。而如今,有這麼一個人了,他甚至能把我們哥幾個活著從西岸帶回東岸……」

6..我,孟煩了,野心勃勃,諸戰皆北,一事無成,孤星入命,孑然一身。曾於這戰亂之秋謄抄了十幾份遺書發給所有親友,從此就冒充活死人。

7.」我想讓事情是它本來該有的那個樣子,草是綠的,水是清的,做兒女地要盡個孝道。你想娶回家過日子的女人不該是個土娼,為國戰死地人要放在祠堂里被人敬仰,我這做長官的跟你說正經話時也不該這麼理不直氣不壯。人都像人,你這樣的讀書人能把讀的書派上用場,不是在這裡狠巴巴地學作一個兵痞。我效忠的總是給我一個想頭。人都很善,有力量的人被弱小地人改變,不是被比他更有力量還欺凌弱小的人改變。」

8.「英吉利現在終於解了他們的倒懸,美利堅的生產機器也已全面開動,你們再不會受窘,不,不僅僅是不受窘,你們是不是瞧一身洋貨的駐印軍眼熱?想不想讓他們望塵莫及?你們想不想坐在長炮管的沙曼坦克上,在幾里地外就把敵軍的坦克打作廢鐵?你們身後上百輛同樣的坦克都歸你指揮,一百五十毫米的長程湯姆和野馬式戰鬥機給你們提供支援。你們的士兵永遠不會再挨餓受凍,在你們曾經被趕成兔子他爹的國土用噴火器和自動步槍殲滅敵軍。我們用火箭筒,重機槍和八十一毫米迫擊炮對付敵人的工事,我們讓每一寸的故土灑上敵人的血,再去親著土地,告訴故土,我們終於回來了。「

最後私心放一個非常驚艷的開頭——

我在長江之南的某個小平原上抖抖索索地劃拉著一盒火柴,但總是因無力而過度用力,結果不僅弄斷了火柴梗子,還讓滿盒的火柴干戈寥落撒了半地。我只好又從腳下去撿那一地的火柴梗。

  我——孟煩了,二十四歲,今國軍某支所謂新編師之一員,中尉副連長。

  我無力又猛力地劃著火柴,這次我讓整個空火柴盒從手上彈出去了。於是我再用搶命般的速度搶回地上那個火柴盒。

  「煩啦你個驢日的!連根火柴也日不著啊?!」

  我想起了我屢被冒犯的官威。我一手火柴,一手火柴盒,慍怒地盯著那個發話的對象——二排四班馬驢兒,河北鄉下佬,怒目金剛,倒掄著他那條離腰折已經差不遠的漢陽造,我現在不想說他要砸誰。

  「我是你們連長!」我維護我隨著火柴梗子掉了一地的官威。

  這種抗議有點兒文不對題,並且立刻被反駁回來,「副的!正的正燒著呢!」

  我是文化人,我認為這種辯論有點兒無聊,於是我決定專心劃火柴。我經常認為別人很無聊,而我自己更無聊——我又開始跟火柴較勁。

  馬驢兒在不管我之前又嚷嚷了一句:「你不會跟連長借個火啊?——哇呀呀,驢日的!」

  後邊那一句是對他要砸的對象喊的,很京劇腔。喊過去之後,馬驢兒就掄圓了他那條打光子彈當鍬掄的漢陽造撲過去了,現在我可以說他要砸什麼啦,哈哈——一輛日本九七式中型坦克,輾轉著,原地轉向著,咆哮著,炮塔轉動著,與主炮同軸的同步機槍轟鳴著,像是衝進螞蟻群中的龐大甲蟲。如其說它是困獸猶鬥不如說是在玩耍,因為像螞蟻一樣附著在它身上的中國兵實在是太不得要領,拿鏟子砍的、拿鍬棍撬的、拿手榴彈敲打艙蓋以為裡邊會打開的、對著裝甲開槍崩到自己的、跳腳大罵的。我單膝跪在這團亂糟之外,連長在我身邊燃燒。除了活人之外的整個連在他們馬虎潦草抵擋,所以已經被日軍炮兵化為焦土的陣地上燃燒著。我跪在火海和坦克之間,身邊放著一個土造的燃燒瓶。我拿著火柴和火柴盒,似乎要劃火柴,又似乎是在思考,而實際上只是最簡單的三個字:嚇傻了。

  馬驢兒成功地用槍托在裝甲車體上製造出一聲巨大的響動,代價是槍托不知道飛到哪裡去了。這是個鍥而不捨的人,他發現車頭有個縫隙,於是貓了腰低了頭去看,其情狀酷似從門縫裡窺視。

  那是航向機槍的射擊孔。在突發的轟鳴聲中他安靜而飄逸地飛出去了。

  這實在是讓我看得發怔,但我身上有這種素質——即使在上吊的時候也不忘打擊一下別人,我扯嗓子為他送行,「白痴!最後一次!」

2016.9.14

「可是我愛你啊。」
「這是你的不幸。」

———— 瑪格麗特·米歇爾《飄》

2017.2.18

林語堂的《論讀書》 非小說,但字字珠璣句句中的。喜歡他那文氣不失靈氣的文筆。

讀書本是一種心靈的活動,向來算為清高。「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所以讀書向稱為雅事樂事。但是現在雅事樂事已經不雅不樂了。今人讀書,或為取資格,得學位,在男為娶美女,在女為嫁賢婿;或為做老爺,踢屁股;或為求爵祿,刮地皮;或為做走狗,擬宣言;或為寫訃聞,做賀聯;或為當文牘,抄帳簿;或為做相士,佔八卦;或為做塾師,騙小孩……諸如此類,都是借讀書之名,取利祿之實,皆非讀書本旨。亦有人拿父母的錢,上大學,跑百米,拿一塊大銀盾回家,在我是看不起的,因為這似乎亦非讀書的本旨。

無論是在校,離校,做教員,做學生,做商人,做政客,有閑必讀書。這種的讀書,得以開茅塞,除鄙見,得新知,增學問,廣識見,養性靈。人之初生,都是好學好問,及其長成,受種種俗見俗聞所蔽,毛孔骨節,如有一層包膜,失了聰明,逐漸頑腐。讀書便是將此層蔽塞聰明的包膜剝下。能將此層剝下,才是讀書人。並且要時時讀書,不然便會鄙吝復萌,頑見俗見生滿身上,一人的落伍、迂腐、冬烘,就是不肯時時讀書所致。所以讀書的意義,是使人較虛心,較通達,不固陋,不偏執

至於語言無味(著重「味」字),那全看你所讀的是什麼書及讀書的方法。讀書讀出味來,語言自然有味,語言有味,做出文章亦必有味。有人讀書讀了半世,亦讀不出什麼味兒來,那是因為讀不合的書,及不得其讀法。讀書須先知味。這味字,是讀書的關鍵。所謂味,是不可捉摸的,一人有一人胃口,各不相同,所好的味亦異,所以必先知其所好,始能讀出味來。有人自幼嚼書本,老大不能通一經,便是食古不化勉強讀書所致。袁中郎所謂讀所好之書,所不好之書可讓他人讀之,這是知味的讀法。若必強讀,消化不來,必生疳積胃滯諸病。

所以讀書不可勉強,因為學問思想是慢慢懷胎滋長出來的。其滋長自有滋長的道理,如草木之榮枯,河流之轉向,各有其自然之勢。逆勢必無成就。樹木的南枝遮蔭,自會向北枝發展,否則枯槁以待斃。河流遇了磯石懸崖,也會轉向,不是硬沖,只要順勢流下,總有流入東海之一日。世上無人人必讀之書,只有在某時某地某種心境下不得不讀之書。有你所應讀,我所萬不可讀,有此時可讀,彼時不可讀。即使有必讀之書,亦決非此時此刻所必讀。見解未到,必不可讀,思想發育程度未到,亦不可讀。

知道情人滋味便知道苦學二字是騙人的話。學者每為「苦學」或「困學」二字所誤。讀書成名的人,只有樂,沒有苦。據說古人讀書有追月法,刺股法,及丫頭監讀法,其實都是很笨。讀書無興味,昏昏欲睡,始拿錐子在股上刺一下,這是愚不可當。一人書本排在面前,有中外賢人向你說極精彩的話,尚且想睡覺,便應當去睡覺,刺股亦無益。叫丫頭陪讀,等打盹時喚醒你,已是下流,亦應去睡覺,不應讀書。而且此法極不衛生。不睡覺,只有讀壞身體,不會讀出書的精彩來。若已讀出書的精彩來,便不想睡覺,故無丫頭喚醒之必要。刻苦耐勞,淬礪奮勉是應該的,但不應視讀書為苦。視讀書為苦,第一著已走了錯路。天下讀書成名的人皆以讀書為樂;汝以為苦,彼卻沉湎以為至樂。必如一人打麻將,或如人挾妓冶遊,流連忘返,寢食俱廢,始讀出書來。以我所知國文好的學生,都是偷看幾百萬言的《三國》、《水滸》而來,決不是一學年讀五六十頁文選,國文會讀好的。試問在偷讀《三國》、《水滸》的人,讀書有什麼苦處?何嘗算頁數?好學的人,於書無所不窺,窺就是偷看。於書無所不偷看的人,大概學會成名。


李雲龍拉開寫字檯的抽屜,找出一本影集,他翻開影集,看著他和趙剛的幾張
合影照。最早的一張好像是1941年照的,他記得那是一個《晉綏日報》記者到獨立
團採訪時照的,當時情況很緊急,部隊正要轉移,照片上兩人都牽著馬,穿著破破
爛爛的灰布軍裝,顯得窩裡窩囊,腰間皮帶上插著張開機頭的駁殼槍,連保險都沒
關,兩人的表情都很冷峻,沒有一絲笑容。從這張照片上可以看出當時形勢的嚴峻。
還有一張是50年代在北京趙剛家的樓前照的,兩人站在草坪上,穿著筆挺的將軍禮
服,佩少將軍銜,胸前的勳章程亮,兩人的臉上如休春風,笑得很開心……

  他的目光漸漸模糊了,眼前似乎升起一片迷濛的白霧,淚水不停地滾落下來,
他狠狠地用袖子撩去眼淚,這沒用,新的淚水又止不住地湧出眼眶,他的手腳在劇
烈地顫抖,心臟在一陣陣抽搐,似乎在漸漸裂開,湧出了滾燙的鮮血,他覺得呼吸
有些困難,胸口像是被壓上重物,想扯開嗓子吼上幾句,嘴張了張,卻沒有聲音。
他狠狠地咬住一塊毛巾,忍不住嗚咽起來,他絕望地向空中抓了一把,似乎想抓住
老戰友逝去的靈魂……這現實實在太殘酷了,幾十年的血與火中建立的生死情誼啊,
就這麼一下子,人就沒了,沒倒在敵人的槍下,趙剛卻自己殺死了自己,那些逼死
他的人,竟然都是他的戰友!

  一陣撕心裂肺的痛苦使他終於號啕起來,他邊哭邊小聲數落著趙剛:「老趙、
老趙呀,你不夠意思呀……你不夠朋友,就是有天大的難處,你也該找我商量一下
啊,你我兄弟一樣……你這是信不過我呀,我要是知道,說什麼也不讓你走這一步……
老趙啊,你不夠朋友,就這麼一甩手就走啦……」他的聲音越來越大,終於爆發出
驚天動地的哭聲:「趙剛啊,你別走呀,我求求你啦,你他娘的知道不知道?我這
里疼啊,疼死我啦……」他發了瘋似的扯開衣服,在自己赤裸的胸膛上撕撓著,捶
打著:「……幾十年的交情啊,你就不管我啦?幾十年的流血拚命啊,就他娘的落
個這下場?我操他娘的,這叫什麼『文化大革命』啊?這是作孽啊,傷天害理啊……
共產黨出奸臣啦,老子不幹啦,老子回家種地去……我X你個姥姥,老子要斃了那
幫奸臣……」

??砰!的一聲,卧室門被小吳狠命撞開,小吳和田雨沖了進來,一左一右抱住李
雲龍,他視而不見,目光散亂迷離,肆無忌憚地破口大罵,他掙扎著、咆哮著,用
拳頭向寫字檯桌面上狠命地砸,桌面上的玻璃板在他的重拳下被砸得粉碎,手上全
是鮮血……小吳拚命抱著他的手臂,流著眼淚哀求道:「首長、首長,您小聲點兒……」
「去你娘的……」喪失理智的李雲龍一拳把小吳打出兩米遠,仰面摔倒。他從抽屜
拿出手槍「咔嚓」頂上子彈猛地站起來,他兩眼血紅,聲震屋宇地大吼道:「趙剛,
你告訴我,是哪個狗娘養的害死了你?告訴我,我要給你報仇……」小吳從地上一
躍而起,不得不使用擒拿動作槍下李雲龍正在揮舞的手槍,李雲龍頹然坐下,發出
一聲長長的、慘痛的哀嚎,猶如受傷的野獸。

  田雨淚流滿面地抱著丈夫,她分明感到,李雲龍心中的那座精神殿堂在崩潰…

文革有對有錯,這位嚷嚷著造反的人明顯走了極端。勿談國事!


【一部好的文學作品,就在於能夠引起人們廣泛的思考,對於生命,對於死亡。看了大家的評論,很多,沒有時間一一回復,只好一一點贊。】  
這樣的日子過到苦根四歲那年,二喜死了。二喜是被兩排水泥板夾死的。干搬運這活,一不小心就磕破碰傷,可丟了命的只有二喜,徐家的人命都苦。那天二喜他們幾個人往板車上裝水泥板,二喜站在一排水泥板前面,吊車吊起四塊水泥板,不知出了什麼差錯,竟然往二喜那邊去了,誰都沒看到二喜在裡面,只聽他突然大喊一聲:

  「苦根。」

  二喜的夥伴告訴我,那一聲喊把他們全嚇住了,想不到二喜竟有這麼大的聲音,像是把胸膛都喊破了。他們看到二喜時,我的偏頭女婿已經死了,身體貼在那一排水泥板上,除了腳和腦袋,身上全給擠扁了,連一根完整的骨頭都找不到,血肉跟漿糊似的粘在水泥板上。他們說二喜死的時候脖子突然伸直了,嘴巴張得很大,那是在喊他的兒子。

  苦根就在不遠處的池塘旁,往水裡扔石子,他聽到爹臨死前的喊叫,便扭過去叫:

  「叫我幹什麼?」

  他等了一會,沒聽到爹繼續喊他,便又扔起了石子。直到二喜被送到醫院裡,知道二喜死了,才有人去叫苦根:

  「苦根,苦根,你爹死啦。」

  苦根不知道死究竟是什麼,他回頭答應了一聲:

  「知道啦。」

  就再沒理睬人家,繼續往水裡扔石子。

  那時候我在田裡,和二喜一起幹活的人跑來告訴我:

  「二喜快死啦,在醫院裡,你快去。」

  我一聽說二喜出事了被送到醫院裡,馬上就哭了,我對那人喊:

  「快把二喜抬出去,不能去醫院。」

  那人獃獃看著我,以為我瘋了,我說:

  「二喜一進那家醫院,命就難保了。」

  有慶,鳳霞都死在那家醫院裡,沒想到二喜到頭來也死在了那裡。你想想,我這輩子三次看到那間躺死人的小屋子,裡面三次躺過我的親人。我老了,受不住這些。去領二喜時,我一見那屋子,就摔在了地上。我是和二喜一樣被抬出那家醫院的。

  二喜死後,我便把苦根帶到村裡來住了。離開城裡那天,我把二喜屋裡的用具給了那裡的鄰居,自己挑了幾樣輕便的帶回來。我拉著苦根走時,天快黑了,鄰居家的人都走過來送我,送到街口,他們說:

  「以後多回來看看。」

  有幾個女的還哭了,她們摸著苦根說:

  「這孩子真是命苦。」

  苦根不喜歡她們把眼淚掉到他臉上,拉著我的手一個勁地催我:「走呀,快走呀。」

  那時候天冷了,我拉著苦根在街上走,冷風呼呼地往脖子里灌,越走心裡越冷,想想從前熱熱鬧鬧一家人,到現在只剩下一老一小,我心裡苦得連嘆息都沒有了。可看看苦根,我又寬慰了,先前是沒有這孩子的,有了他比什麼都強,香火還會往下傳,這日子還得好好過下去。

  走到一家麵條店的地方,苦根突然響亮地喊了一聲:

  「我不吃麵條。」

  我想著自己的心事,沒留意他的話,走到了門口,苦根又喊了:「我不吃麵條。」

  喊完他拉住我的手不走了,我才知道他想吃麵條,這孩子沒爹沒娘了,想吃麵條總該給他吃一碗。我帶他進去坐下,花了九分錢買了一碗小面,看著他嗤溜嗤溜地吃了下去,他吃得滿頭大汗,出來時舌頭還在嘴唇上舔著,對我說:

  「明天再來吃好嗎?」

  我點點頭說:「好。」

  走了沒多遠,到了一家糖果店前,苦根又拉住了我,他仰著腦袋認真地說:

  「本來我還想吃糖,吃過了麵條,我就不吃了。」

  我知道他是在變個法子想讓我給他買糖,我手摸到口袋,摸到個兩分的,想了想後就去摸了個五分出來,給苦根買了五顆糖。

  苦根到了家說是腳疼得厲害,他走了那麼多路,走累了。

  我讓他在床上躺下,自己去燒些熱水,讓他燙燙腳。燒好了水出來時,苦根睡著了,這孩子把兩隻腳架在牆上,睡得呼呼的。看著他這副樣子,我笑了。腳疼了架在牆上舒服,苦根這麼小就會自己照顧自己了。隨即心裡一酸,他還不知道再也見不著自己的爹了。

  這天晚上我睡著後,總覺得心裡悶的發慌,醒來才知道苦根的小屁股全壓在我胸口上了,我把他的屁股移過去。過了沒多久,我剛要入睡時,苦根的屁股一動一動又移到我胸口,我伸手一摸,才知道他尿床了,下面濕了一大塊,難怪他要把屁股往我胸口上壓。我想就讓他壓著吧。

  第二天,這孩子想爹了。我在田裡幹活,他坐在田埂上玩,玩著玩著突然問我:

  「是你送我回去?還是爹來領我?」

  村裡人見了他這模樣,都搖著頭說他可憐,有一個人對他說:

  「你不回去了。」

  他搖了搖腦袋,認真地說:

  「要回去的。」

  到了傍晚,苦根看到他爹還沒有來,有些急了,小嘴巴翻上翻下把話說得飛快,我是一句也沒聽懂,我想著他可能是在罵人了,末了,他抬起腦袋說:

  「算啦,不來接就不來接,我是小孩認不了路,你送我回去。」

  我說:「你爹不會來接你,我也不能送你回去,你爹死了。」

  他說:「我知道他死了,天都黑了還不來領我。」

  我是那天晚上躺在被窩裡告訴他死是怎麼回事,我說人死了就要被埋掉,活著的人就再也見不到他了。這孩子先是害怕地哆嗦,隨後想到再也見不到二喜,他嗚嗚地哭了,小臉蛋貼在我脖子上,熱乎乎的眼淚在我胸口流,哭著哭著他睡著了。

  過了兩天,我想該讓他看看二喜的墳了,就拉著他走到村西,告訴他,哪個墳是他外婆的,哪個是他娘的,還有他舅舅的。我還沒說二喜的墳,苦根伸手指指他爹的墳哭了,他說:

  「這是我爹的。」

  我和苦根在一起過了半年,村裡包皮產到戶了,日子過起來也就更難。我家分到一畝半地。我沒法像從前那樣混在村裡人中間幹活,累了還能偷偷懶。現在田裡的活是不停地叫喚我,我不去干,就誰也不會去替我。

  年紀一大,人就不行了,腰是天天都疼,眼睛看不清東西。從前挑一擔菜進城,一口氣便到了城裡,如今是走走歇歇,歇歇走走,天亮前兩個小時我就得動身,要不去晚了菜會賣不出去,我是笨鳥先飛。這下苦了苦根,這孩子總是睡得最香的時候,被我一把拖起來,兩隻手抓住後面的籮筐,跟著我半開半閉著眼睛往城裡走。苦根是個好孩子,到他完全醒了,看我挑著擔子太沉,老是停住歇一會,他就從兩隻籮筐里拿出兩顆菜抱到胸前,走到我前面,還時時回過頭來問我:

  「輕些了嗎?」

  我心裡高興啊,就說:

  「輕多啦。」

  說起來苦根才剛滿五歲,他已經是我的好幫手了。我走到哪裡,他就跟到哪裡,和我一起幹活,他連稻子都會割了。

  我花錢請城裡的鐵匠給他打了一把小鐮刀,那天這孩子高興壞了,平日裡帶他進城,一走過二喜家那條衚衕,這孩子呼地一下竄進去,找他的小夥伴去玩,我怎麼叫他,他都不答應。那天說是給他打鐮刀,他扯住我的衣服就沒有放開過,和我一起在鐵匠鋪子前站了半晌,進來一個人,他就要指著鐮刀對那人說:

  「是苦根的鐮刀。」

  他的小夥伴找他去玩,他扭了扭頭得意洋洋地說:

  「我現在沒工夫跟你們說話。」

  鐮刀打成了,苦根睡覺都想抱著,我不讓,他就說放到床下面。早晨醒來第一件事便是去摸床下的鐮刀。我告訴他鐮刀越使越快,人越勤快就越有力氣,這孩子眨著眼睛看了我很久,突然說:

  「鐮刀越快,我力氣也就越大啦。」

  苦根總還是小,割稻子自然比我慢多了,他一看到我割得快,便不高興,朝我叫:

  「福貴,你慢點。」

  村裡人叫我福貴,他也這麼叫,也叫我外公,我指指自己割下的稻子說:「這是苦根割的。」

  他便高興地笑起來,也指指自己割下的稻子說:

  「這是福貴割的。」

  苦根年紀小,也就累得快,他時時跑到田埂上躺下睡一會,對我說:

  「福貴,鐮刀不快啦。」

  他是說自己沒力氣了。他在田埂上躺一會,又站起來神氣活現地看我割稻子,不時叫道:

  「福貴,別踩著稻穗啦。」

  旁邊田裡的人見了都笑,連隊長也笑了,隊長也和我一樣老了,他還在當隊長,他家人多,分到了五畝地,緊挨著我的地,隊長說:

  「這小子真他娘的能說會道。」

  我說:「是鳳霞不會說話欠的。」

  這樣的日子苦是苦,累也是累,心裡可是高興,有了苦根,人活著就有勁頭。看著苦根一天一天大起來,我這個做外公的也一天比一天放心。到了傍晚,我們兩個人就坐在門檻上,看著太陽掉下去,田野上紅紅一片閃亮著,聽著村裡人吆喝的聲音,家裡養著的兩隻母雞在我們面前走來走去,苦根和我親熱,兩個人坐在一起,總是有說不完的話,看著兩隻母雞,我常想起我爹在世時說的話,便一遍一遍去對苦根說:

  「這兩隻雞養大了變成鵝,鵝養大了變成羊,羊大了又變成牛。我們啊,也就越來越有錢啦。」

  苦根聽後格格直笑,這幾句話他全記住了,多次他從雞窩裡掏出雞蛋來時,總要唱著說這幾句話。

  雞蛋多了,我們就拿到城裡去賣。我對苦根說:

  「錢積夠了我們就去買牛,你就能騎到牛背上去玩了。」

  苦根一聽眼睛馬上亮了,他說:

  「雞就變成牛啦。」

  從那時以後,苦根天天盼著買牛這天的來到,每天早晨他睜開眼睛便要問我:

  「福貴,今天買牛嗎?」

  有時去城裡賣了雞蛋,我覺得苦根可憐,想給他買幾顆糖吃吃,苦根就會說:

  「買一顆就行了,我們還要買牛呢。」

  一轉眼苦根到了七歲,這孩子力氣也大多了。這一年到了摘棉花的時候,村裡的廣播說第二天有大雨,我急壞了,我種的一畝半棉花已經熟了,要是雨一淋那就全完蛋。一清早我就把苦根拉到棉花地里,告訴他今天要摘完,苦根仰著腦袋說:

  「福貴,我頭暈。」

  我說:「快摘吧,摘完了你就去玩。」

  苦根便摘起了棉花,摘了一陣他跑到田埂上躺下,我叫他,叫他別再躺著,苦根說:

  「我頭暈。」

  我想就讓他躺一會吧,可苦根一躺下便不起來了,我有些生氣,就說:

  「苦根,棉花今天不摘完,牛也買不成啦。」

  苦根這才站起來,對我說:

  「我頭暈得厲害。」

  我們一直干到中午,看看大半畝棉花摘了下來,我放心了許多,就拉著苦根回家去吃飯,一拉苦根的手,我心裡一怔,趕緊去摸他的額頭,苦根的額頭燙得嚇人。我才知道他是真病了,我真是老糊塗了,還逼著他幹活。回到家裡,我就讓苦根躺下。村裡人說生薑能治百病,我就給他熬了一碗薑湯,可是家裡沒有糖,想往裡面撒些鹽,又覺得太委屈苦根了,便到村裡人家那裡去要了點糖,我說:

  「過些日子賣了糧,我再還給你們。」

  那家人說:「算啦,福貴。」

  讓苦根喝了薑湯,我又給他熬了一碗粥,看著他吃下去。

  我自己也吃了飯,吃完了我還得馬上下地,我對苦根說:

  「你睡上一覺會好的。」

  走出了屋門,我越想越心疼,便去摘了半鍋新鮮的豆子,回去給苦根煮熟了,裡面放上鹽。把凳子搬到床前,半鍋豆子放在凳上,叫苦根吃,看到有豆子吃,苦根笑了,我走出去時聽到他說:

  「你怎麼不吃啊。」

  我是傍晚才回到屋裡的,棉花一摘完,我累得人架子都要散了。從田裡到家才一小段路,走到門口我的腿便哆嗦了,我進了屋叫:

  「苦根,苦根。」

  苦根沒答應,我以為他是睡著了,到床前一看,苦根歪在床上,嘴半張著能看到裡面有兩顆還沒嚼爛的豆子。一看那嘴,我腦袋裡嗡嗡亂響了,苦根的嘴唇都青了。我使勁搖他,使勁叫他,他的身體晃來晃去,就是不答應我。我慌了,在床上坐下來想了又想,想到苦根會不會是死了,這麼一想我忍不住哭了起來。我再去搖他,他還是不答應,我想他可能真是死了。我就走到屋外,看到村裡一個年輕人,對他說:

  「求你去看看苦根,他像是死了。」

  那年輕人看了我半晌,隨後拔腳便往我屋裡跑。他也把苦根搖了又搖,又將耳朵貼到苦根胸口聽了很久,才說:

  「聽不到心跳。」

  村裡很多人都來了,我求他們都去看看苦根,他們都去搖搖,聽聽,完了對我說:

  「死了。」

  苦根是吃豆子撐死的,這孩子不是嘴饞,是我家太窮,村裡誰家的孩子都過得比苦根好,就是豆子,苦根也是難得能吃上。我是老昏了頭,給苦根煮了這麼多豆子,我老得又笨又蠢,害死了苦根。

  往後的日子我只能一個人過了,我總想著自己日子也不長了,誰知一過又過了這些年。我還是老樣子,腰還是常常疼,眼睛還是花,我耳朵倒是很靈,村裡人說話,我不看也能知道是誰在說。我是有時候想想傷心,有時候想想又很踏實,家裡人全是我送的葬,全是我親手埋的,到了有一天我腿一伸,也不用擔心誰了。我也想通了,輪到自己死時,安安心心死就是,不用盼著收屍的人,村裡肯定會有人來埋我的,要不我人一臭,那氣味誰也受不了。我不會讓別人白白埋我的,我在枕頭底下壓了十元錢,這十元錢我餓死也不會去動它的,村裡人都知道這十元錢是給替我收屍的那個人,他們也都知道我死後是要和家珍他們埋在一起的。

  這輩子想起來也是很快就過來了,過得平平常常,我爹指望我光耀祖宗,他算是看錯人了,我啊,就是這樣的命。年輕時靠著祖上留下的錢風光了一陣子,往後就越過越落魄了,這樣反倒好,看看我身邊的人,龍二和春生,他們也只是風光了一陣子,到頭來命都丟了。做人還是平常點好,爭這個爭那個,爭來爭去賠了自己的命。像我這樣,說起來是越混越沒出息,可壽命長,我認識的人一個挨著一個死去,我還活著。

  苦根死後第二年,我買牛的錢湊夠了,看看自己還得活幾年,我覺得牛還是要買的。牛是半個人,它能替我幹活,閑下來時我也有個伴,心裡悶了就和它說說話。牽著它去水邊吃草,就跟拉著個孩子似的。

  買牛那天,我把錢揣在懷裡走著去新豐,那裡是個很大的牛市場。路過鄰近一個村莊時,看到曬場上轉著一群人,走過去看看,就看到了這頭牛,它趴在地上,歪著腦袋吧噠吧噠掉眼淚,旁邊一個赤膊男人蹲在地上霍霍地磨著牛刀,圍著的人在說牛刀從什麼地方刺進去最好。我看到這頭老牛哭得那麼傷心,心裡怪難受的。想想做牛真是可憐。累死累活替人幹了一輩子,老了,力氣小了,就要被人宰了吃掉。

  我不忍心看它被宰掉,便離開曬場繼續往新豐去。走著走著心裡總放不下這頭牛,它知道自己要死了,腦袋底下都有一灘眼淚了。

  我越走心裡越是定不下來,後來一想,乾脆把它買下來。

  我趕緊往回走,走到曬場那裡,他們已經綁住了牛腳,我擠上去對那個磨刀的男人說:

  「行行好,把這頭牛賣給我吧。」

  赤膊男人手指試著刀鋒,看了我好一會才問:

  「你說什麼?」

  我說:「我要買這牛。」

  他咧開嘴嘻嘻笑了,旁邊的人也哄地笑起來,我知道他們都在笑我,我從懷裡抽出錢放到他手裡,說:

  「你數一數。」赤膊男人馬上傻了,他把我看了又看,還搔搔脖子,問我:

  「你當真要買。」

  我什麼話也不去說,蹲下身子把牛腳上的繩子解了,站起來後拍拍牛的腦袋,這牛還真聰明,知道自己不死了,一下子站起來,也不掉眼淚了。我拉住韁繩對那個男人說:

  「你數數錢。」

  那人把錢舉到眼前像是看看有多厚,看完他說:

  「不數了,你拉走吧。」

  我便拉著牛走去,他們在後面亂鬨哄地笑,我聽到那個男人說:

  「今天合算,今天合算。」

  牛是通人性*的,我拉著它往回走時,它知道是我救了它的命,身體老往我身上靠,親熱得很,我對它說:

  「你呀,先別這麼高興,我拉你回去是要你幹活,不是把你當爹來養著的。」

  我拉著牛回到村裡,村裡人全圍上來看熱鬧,他們都說我老糊塗了,買了這麼一頭老牛回來,有個人說:

  「福貴,我看它年紀比你爹還大。」

  會看牛的告訴我,說它最多只能活兩年三年的,我想兩三年足夠了,我自己恐怕還活不到這麼久。誰知道我們都活到了今天,村裡人又驚又奇,就是前兩天,還有人說我們是——「兩個老不死。」

  牛到了家,也是我家裡的成員了,該給它取個名字,想來想去還是覺得叫它福貴好。定下來叫它福貴,我左看右看都覺得它像我,心裡美滋滋的,後來村裡人也開*妓滴頤橇礁齪*像,我嘿嘿笑,心想我早就知道它像我了。

  福貴是好樣的,有時候嘛,也要偷偷懶,可人也常常偷懶,就不要說是牛了。我知道什麼時候該讓它幹活,什麼時候該讓它歇一歇,只要我累了,我知道它也累了,就讓它歇一會,我歇得來精神了,那它也該幹活了。

  老人說著站了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塵土,向池塘旁的老牛喊了一聲,那牛就走過來,走到老人身旁低下了頭,老人把犁扛到肩上,拉著牛的韁繩慢慢走去。

  兩個福貴的腳上都沾滿了泥,走去時都微微晃動著身體。

  我聽到老人對牛說:

  「今天有慶,二喜耕了一畝,家珍,鳳霞耕了也有七、八分田,苦根還小都耕了半畝。你嘛,耕了多少我就不說了,說出來你會覺得我是要羞你。話還得說回來,你年紀大了,能耕這麼些田也是盡心儘力了。」

  老人和牛漸漸遠去,我聽到老人粗啞的令人感動的嗓音在遠處傳來,他的歌聲在空曠的傍晚像風一樣飄揚,老人唱道:

  少年去遊盪,中年想掘藏,老年做和尚。

  炊煙在農舍的屋頂裊裊升起,在霞光四射的空中分散後消隱了。

  女人吆喝孩子的聲音此起彼伏,一個男人挑著糞桶從我跟前走過,扁擔吱呀吱呀一路響了過去。慢慢地,田野趨向了寧靜,四周出現了模糊,霞光逐漸退去。

  我知道黃昏正在轉瞬即逝,黑夜從天而降了。我看到廣闊的土地袒露著結實的胸膛,那是召喚的姿態,就像女人召喚著她們的兒女,土地召喚著黑夜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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