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認為最刻骨銘心的愛情經歷是怎樣的?
「不知是哪一天,從那遠方歸牧的馬群中,突然傳來一個女孩子的歌唱聲。那是用藏語在歌唱。雖然聽不懂歌詞,但我知道唱的是那首有名的青海民歌《在那遙遠的地方》。那歌聲一下子就迷住了我。說實話,我從來沒聽過一個人能把歌唱得這麼嘹亮和美妙,嗓音如同金屬一般輝煌。當然,這副嗓子顯然不是調教出來的,完全是一種野腔野調。僅憑她聲音的本色,就會使人聽得神魂顛倒……「從此以後,這歌聲就再也沒有中斷。我每天傍晚也不僅僅是去觀看馬群的歸牧了,主要是想去聽那迷人的歌聲。我的心激動地沉浸在這動人的歌聲中,久久地不能平靜下來……「我知道,唱歌的肯定是位藏族姑娘。但她是怎樣一個人?我多麼想在近處看一眼有如此出色歌喉的姑娘呀!可是我沒條件去接近她。軍馬場有不少藏族姑娘,你知道,部隊紀律嚴,我們不能隨便去那裡……從此,一種渴望便強烈地折磨著我……「後來,我突然想出了一種『接近』那姑娘的方法。每天當她在遠處唱完那首歌時,我就站在營房後面的高處也用漢沿唱一遍這首歌。我想她也會聽見我的歌聲的,你知道,我的嗓音還不錯……就這樣,她唱完,我就唱,每天都是這樣。
「那天傍晚,我象往常那樣立在營房後面,終於又聽見了她的歌聲。可是叫人奇怪的是,這一天她只唱了一段就不唱了。她從來都不這樣!她每次總是連著一口氣唱完這首歌的全部四段……百靈鳥啊,你的歌喉為什麼要停歇?「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在納悶中突發奇想:她會不會是等待讓我唱第二段呢?
「儘管這種想法是如此荒唐,但我還是不由自主地想試探一下,我甚至可笑地想,如果我的猜想是正確的,那麼我唱完第二段,她就會接著唱第三段的……「我就這樣試了。奇蹟出現了!我唱完第二段後,她便立刻唱起了第三段。我的心狂跳不已,淚水剎那間就涌滿了眼睛。等她唱完第三段,我又唱了第四段……」
「那天以後,我們就用這歌聲『交往』起來。一人一段,就象電影里少數民族談戀愛的青年一模一樣。每天我幾乎總是流著淚和這位沒見過面的藏族姑娘『對歌』。時間在一天天過去,我想和這位姑娘見面的渴望越來越強烈。我晚上睡不著覺,白天吃不進去飯,演出時老出差錯。我每天都等待著傍晚的到來;並渴望著在某個時候和她見面……我實在不能忍受了!有一天,我終於冒著風險,一個人偷偷溜出營房,在馬群進場之前,飛跑著來到軍馬場的外面,和那位藏族姑娘見面了。她和我想像的完全一樣,紅紅的臉龐,黑黑的髮辮,一雙眼睛象黑葡萄似的撲閃著,露出一排白牙齒憨憨地對我笑。
「我們立在軍馬場外面的草地上,相對而視。我不由地哭了。她用厚墩墩的手掌為我揩著臉上的淚水,激動地說著什麼。但是,她說什麼我聽不懂,我說什麼她也聽不懂,互相急得用手亂比劃。但兩個人都知道對方在說什麼。她撲在了我的懷裡;我緊緊抱住她。那時世界上一切都不存在了……但實際上什麼都存在著。這時,軍馬場的政委突然出現在了我們的面前。於是,一切都結束了……我很快複員了。我違犯了軍紀,應該受到懲處。好在部隊也沒給什麼處分。」
「臨走的前一天,我倒不再顧忌什麼了。我跑到軍馬場去找我心愛的姑娘。我要下決心帶著她回到咱們家鄉來。可是,我沒有能見到她。她被調到另一個軍馬場去了。她將一隻公家發的白搪瓷缸留給這裡的一位同伴,讓她轉交給我。」
「我在生人面前強忍著沒有哭出聲來……最後,我把自己那支最心愛的竹笛留給了她……「……這樣,我的愛情就算完結。少平!直到現在,我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叫什麼呀!」
金波從石頭上站起來,幾乎出聲地哭了。
天明以後,金波就搭上去銅城的公共汽車,離開了大牙灣煤礦。兩個人在汽車旁約定,如果金波找到了那位藏族姑娘,返回時他們將一塊再來這裡看望少平……金波坐火車到省城後,連火車站也沒離開,就搭上了西行的列車。
列車在向前飛馳,穿過河西走廊,穿過蘭州,穿過無邊的山巒,駛向青海。
思緒逆著時光在向後倒退,退迴流逝的歲月,退到當年,退到那片綠色的草原和那些個紅霞艷艷的傍晚……金波帶著那個搪瓷缸,帶著一顆狂熱執迷的心,眼裡含著酸楚的淚水,風塵僕僕,來到了青海。
他在西寧下了火車,即刻又搭上駛往當年部隊駐地那裡的長途汽車。
隨著目的地越來越近,他在車箱里激動得坐立不安。
已經眺見了遠方地平線上那一列列戴雪冠的山脈。無邊的草原在視野中一直鋪向天邊。深秋的草原已經開始發黃了。
一切都是那樣熟悉!馬群在哪裡?為什麼沒有聽見那支歌?
他百感交集,臉緊貼著車窗玻璃,難以相信他真的又回到了這地方。
當金波來到當年的部隊駐地時,大吃一驚:呀!這裡竟然變成了一座小鎮?他看見,一片密密麻麻的房屋和幾座大樓組成了一個繁榮的市鎮。一條街道通過鎮中心,兩邊是各種小店鋪。街上行走的人,有藏族、也有漢族。象內地一樣,到處都有出售衣服的小攤販。竹竿上挑掛著從全國各地流來的時新服裝,花花綠綠,在深秋的冷風中飄揚招展。賣小吃的生意人吆喝聲四起。
部隊的營房嗎?軍馬場呢?
營房還在。不過,大門口掛著一塊貿易貨棧的牌子。軍馬場已經不見了蹤影,而變成了一個交易牧畜的場所。
金波站當年熟悉的地方,面對著眼前陌生的一切,硒惶得真想哭一鼻子。
但是,這並不意味著他此行的願望就要落空。不,也許他親愛的人現在就生活在這個市鎮上。他發現這裡有許多藏民。他已經留心過街上的那些藏族姑娘,看是否能意外地發現他要尋找的人。
他在一個小旅館裡住下來。然後,便立刻跑到各種機關去打問他當年的部隊和那個軍馬場的下落。
沒有人能回答他的問題。
當別人聽說他要找一個連名字也不知道的藏族姑娘時,都忍不住笑了。
大概有人發現他不太正常,第二天晚上就有個民警找到他旅館的房間來,詳細查看了他的證件,並詢問了有關的問題。
這位民警聽了他的敘述,感到十分驚訝。不過,他看來受了點感動,答應幫助他查問一下他要找的人。
三天過去了,金波仍然一無所獲。他幾乎跑遍了鎮上的所有單位,在街頭辨認了所有往來的藏族姑娘,但沒有發現他要找的人任何一點蹤跡,他只有寄希望於那位民警了。又過了一天,民警來告訴他:這裡沒有他要找的那個人。「那麼,軍馬場遷到哪兒去了呢?」金波含著淚問民警。「這個軍馬場早就撤了?」民警說。
金波感到整個草原都旋轉起來。
他絕望了。
但他又遲遲不願離開這個小鎮……他每天都在草原上踉踉蹌蹌地**。
他長久地立在那個小湖邊,立在白花花的鹽鹼地上,望著深秋碧藍的湖水,熱淚在臉頰上淌個不停。波濤輕輕舔著他的腳尖,水鳥在空中盤旋飛翔。遠方,草原、山脈、落日、晚霞,仍然是當年的景象,天空是永恆的,大地是永恆的,幸福卻流逝了。是的,流逝。他真想令時光再退回到當年,讓他重溫自己一生中再不會有的青春和幸福……別了,草原!別了,雪山!別了,我親愛的姑娘!無論你此刻在什麼地方,我都向你祝福,祝福你美滿地生活在人間。我會永遠珍藏著你的微笑,你的歌聲,一直到我閉住眼睛的那一天。我同樣會不息地唱那支歌,那支青春和愛情的歌;願你常能聽見這支歌。我仍然在焦渴地企望,某一天,甚至我們已白髮蒼蒼,我們或許還能相見;如若不能,哪怕是在夢中,或在死後的另一個世界裡……別了,我心上的人啊!
一切都結束了。他告別的是人生整整一個段落。青春之花,永遠地凋謝在了這片草原上,這是壯麗的凋謝。他失去的,也正是他收穫的。在他那深情而富有的心靈土地上,怎麼會沒有絢麗的花朵重新開放呢?
他終於決定明天離開這個小鎮。
當天傍晚,當夕陽沉落,滿天飛起霞光的時候,他忍不住心潮澎湃地來到當年那個老地方。他曾在這裡觀看歸牧的馬群,和她對唱那支燃燒的歌。現在,這地方已經是一個小小的十字街口了。
他遙望著遠方,竟然又忘情地唱起了那首歌——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們走過了她的帳房,都要回頭留戀地張望。
…………他立在十字街口,淚流滿面地唱著這支沒有回聲的歌。許多過路的藏漢行人,都驚奇地駐足而立,聽他旁若無人地歌唱。人們多半認為,這是一個外地來的精神病人。不過,他卻把這支美好的歌兒唱得如此讓人揪心啊!
《平凡的世界》中金波的愛情,總是讓我無法釋懷,腦子裡總會浮現出一個人現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唱著讓人無比悲傷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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