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評價辛棄疾?

政治,文學,軍事,影響。哪個角度都可以,但要有獨創性,有出處。


評價辛棄疾 我覺得梁衡先生的《把欄杆拍遍》足以。

中國歷史上由行伍出身,以武起事,而最終以文為業,成為大詩詞作家的只有一人,這就是辛棄疾。這也註定了他的詞及他這個人在文人中的唯一性和在歷史上的獨特地位。

在我看到的資料里,辛棄疾至少是快刀利劍地殺過幾次人的。他天生孔武高大,從小苦修劍法。他又生於金宋亂世,不滿金人的侵略蹂躪,22歲時他就拉起了一支數千人的義軍,後又與耿京為首的義軍合併,併兼任書記長,掌管印信。一次義軍中出了叛徒,將印信偷走,準備投金。辛棄疾手提利劍單人獨馬追賊兩日,第三天提回一顆人頭。為了光復大業,他又說服耿京南歸,南下臨安親自聯絡。不想就這幾天之內又變生肘腋,當他完成任務返回時,部將叛變,耿京被殺。辛大怒,躍馬橫刀,只率數騎突入敵營生擒叛將,又奔突千里,將其押解至臨安正法,並率萬人南下歸宋。說來,他干這場壯舉時還只是一個英雄少年,正血氣方剛,欲為朝廷痛殺賊寇,收復失地。

但世上的事並不能心想事成。南歸之後,他手裡立即失去了鋼刀利劍,就只剩下一支羊毫軟筆,他也再沒有機會奔走沙場,血濺戰袍,而只能筆走龍蛇,淚灑宣紙,為歷史留下一聲聲悲壯的呼喊,遺憾的嘆息和無奈的自嘲。

應該說,辛棄疾的詞不是用筆寫成,而是用刀和劍刻成的。他是以一個沙場英雄和愛國將軍的形像留存在歷史上和自己的詩詞中。時隔千年,當今天我們重讀他的作品時,仍感到一種凜然殺氣和磅礴之勢。比如這首著名的《破陣子》:
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 兵。 馬做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身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

我敢大膽說一句,這首詞除了武聖岳飛的《滿江紅》可與之媲美外,在中國上下五千年的文人堆里,再難找出第二首這樣有金戈之聲的力作。雖然杜甫也寫過:「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軍旅詩人王昌齡也寫過:「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但這些都是旁觀式的想像、抒發和描述,哪一個詩人曾有他這樣親身在刀刃劍尖上滾過來的經歷?「列艦層樓」、「投鞭飛渡」、「劍指三秦」、「西風塞馬」,他的詩詞簡直是一部軍事辭典。他本來是以身許國,準備血灑大漠,馬革裹屍的。但是南渡後他被迫脫離戰場,再無用武之地。像屈原那樣仰問蒼天,像共工那樣怒撞不周,他臨江水,望長安,登危樓,拍欄杆,只能熱淚橫流。

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樓頭,斷鴻聲里,江南遊子,把吳鉤看了,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 (《水龍吟》

誰能懂得他這個遊子,實際上是亡國浪子的悲憤之心呢?這是他登臨建康城賞心亭時所作。此亭遙對古秦淮河,是歷代文人墨客賞心雅興之所,但辛棄疾在這裡發出的卻是一聲悲愴的呼喊。他痛拍欄杆時一定想起過當年的拍刀催馬,馳騁沙場,但今天空有一身力,一腔志,又能向何處使呢?我曾專門到南京尋找過這個辛公拍欄杆處,但人去樓毀,早已了無痕迹,唯有江水悠悠,似詞人的長嘆,東流不息。
辛詞比其它文人更深一層的不同,是他的詞不是用墨來寫,而是蘸著血和淚塗抹而成的。我們今天讀其詞,總是清清楚楚地聽到一個愛國臣子,一遍一遍地哭訴,一次一次地表白;總忘不了他那在夕陽中扶欄遠眺、望眼欲穿的形象。

辛棄疾南歸後為什麼這樣不為朝廷喜歡呢?他在一首《戒酒》的戲作中說:「怨無大小,生於所愛;物無美惡,過則成災」。這首小品正好刻畫出他的政治苦悶。他因愛國而生怨,因盡職而招災。他太愛國家、愛百姓、愛朝廷了。但是朝廷怕他,煩他,忌用他。他作為南宋臣民共生活了40年,倒有近20年的時間被閑置一旁,而在斷斷續續被使用的20多年間又有37次頻繁調動。但是,每當他得到一次效力的機會,就特別認真,特別執著地去工作。本來有碗飯吃便不該再多事,可是那顆熾熱的愛國心燒得他渾身發熱。40年間無論在何地何時任何職,甚至賦閑期間,他都不停地上書,不停地嘮叨,一有機會還要真抓實幹,練兵、籌款,整飭政務,時刻擺出一副要衝上前線的樣子。你想這能不讓主和苟安的朝廷心煩?他任湖南安撫使,這本是一個地方行政長官,他卻在任上創辦了一支2500人的「飛虎軍」,鐵甲烈馬,威風凜凜,雄鎮江南。建軍之初,造營房,恰逢連日陰雨,無法燒制屋瓦。他就令長沙市民,每戶送瓦20片,立付現銀,兩日內便全部籌足。其施政的幹練作風可見一斑。後來他到福建任地方官,又在那裡招兵買馬。閩南與漠北相隔何遠,但還是隔不斷他的憂民情、復國志。他這個書生,這個工作狂,實在太過了,「過則成災」,終於惹來了許多的誹謗,甚至說他獨裁、犯上。皇帝對他也就時用時棄。國有危難時招來用幾天;朝有謗言,又棄而閑幾年,這就是他的基本生活節奏,也是他一生最大的悲劇。別看他飽讀詩書,在詞中到處用典,甚至被後人譏為「掉書袋」。但他至死,也沒有弄懂南宋小朝廷為什麼只圖苟安而不願去收復失地。

辛棄疾名棄疾,但他那從小使槍舞劍、壯如鐵塔的五尺身軀,何嘗有什麼疾病?他只有一塊心病:金甌缺,月未圓,山河碎,心不安。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江晚正愁予,山深聞鷓鴣。
這是我們在中學課本里就讀過的那首著名的《菩薩蠻》。他得的是心郁之病啊。他甚至自嘲自己的姓氏:
烈日秋霜,忠肝義膽,千載家譜。得姓何年,細參辛字,一笑君聽取。艱辛做就,悲辛滋味,總是酸辛苦。更十分,向人辛辣,椒桂搗殘堪吐。世間應有,芳甘濃美,不到吾家門戶。
(《永遇樂》)
你看「艱辛」、「酸辛」、「悲辛」、「辛辣」,真是五內俱焚。世上許多甜美之事,順達之志,怎麼總輪不到他呢?他要不就是被閑置,要不就是走馬燈似地被調動。1179年,他從湖北調湖南,同僚為他送行時他心情難平,終於以極委婉的口氣嘆出了自己政治的失意。這便是那首著名的《摸魚兒》:
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怨春不語。算只有畫檐蛛網,盡日惹飛絮。 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閑愁最苦。休去依危樓,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據說宋孝宗看到這首詞後很不高興。梁啟超評曰:「迴腸盪氣,至於此極,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長門事」,是指漢武帝的陳皇后遭忌被打入長門宮裡。辛以此典相比,一片忠心、痴情和著那許多辛酸、辛苦、辛辣,真是打翻了五味罈子。今天我們讀時,每一個字都讓人一驚,直讓你覺得就是一滴血,或者是一行淚。確實,古來文人的惜春之作,多得可以堆成一座紙山。但有哪一首,能這樣委婉而又悲憤地將春色化入政治,詮釋政治呢?美人相思也是舊文人寫濫了的題材,有哪一首能這樣深刻貼切地寓意國事,評論正邪,抒發憂憤呢?

但是南宋朝廷畢竟是將他閑置了20年。20年的時間讓他脫離政界,只許旁觀,不得插手,也不得插嘴。辛在他的詞中自我解嘲道:「君恩重,且教種芙蓉!」這有點像宋仁宗說柳永:「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柳永倒是真的去淺斟低唱了,結果唱出一個純粹的詞人藝術家。辛與柳不同,你想,他是一個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痛拍欄杆,大聲議政的人。報國無門,他便到贛南修了一座帶湖別墅,咀嚼自己的寂寞。

帶湖吾甚愛,千丈翠奩開。先生杖屨無事,一日走千回。凡我同盟鷗鷺,今日既盟之後,來往莫相猜。白鶴在何處,嘗試與諧來。 破青萍,排翠藻,立蒼苔。窺魚笑汝痴計,不解舉吾杯。廢沼荒丘疇昔,明月清風此夜,人世幾歡哀。東岸綠蔭少,楊柳更須栽。
(《水調歌頭》)

這回可真的應了他的號:「稼軒」,要回鄉種地了。一個正當壯年又閱歷豐富、胸懷大志的政治家,卻每天在山坡和水邊踱步,與百姓聊一聊農桑收成之類的閑話,再對著飛鳥游魚自言自語一番,真是「閑愁最苦」,「脈脈此情誰訴」?
說到辛棄疾的筆力多深,是刀刻也罷,血寫也罷,其實他的追求從來不是要作一個詞人。郭沫若說陳毅:「將軍本色是詩人」,辛棄疾這個人,詞人本色是武人,武人本色是政人。他的詞是在政治的大磨盤間磨出來的豆漿汁液。他由武而文,又由文而政,始終在出世與入世間矛盾,在被用或被棄中受煎熬。作為封建知識分子,對待政治,他不像陶淵明那樣淺嘗輒止,便再不染政;也不像白居易那樣長期在任,亦政亦文。對國家民族他有一顆放不下、關不住、比天大、比火熱的心;他有一身早煉就、憋不住、使不完的勁。他不計較「五斗米折腰」,也不怕讒言傾盆。所以隨時局起伏,他就大忙大閑,大起大落,大進大退。稍有政績,便招謗而被棄;國有危難,便又被招而任用。他親自組練過軍隊,上書過《美芹十論》這樣著名的治國方略。他是賈誼、諸葛亮、范仲淹一類的時刻憂心如焚的政治家。他像一塊鐵,時而被燒紅錘打,時而又被扔到冷水中淬火。有人說他是豪放派,繼承了蘇東坡,但蘇的豪放僅止於「大江東去」,山水之闊。蘇正當北宋太平盛世,還沒有民族仇、復國志來煉其詞魂,也沒有胡塵飛、金戈鳴來壯其詞威。真正的詩人只有被政治大事(包括社會、民族、軍事等矛盾)所擠壓、扭曲、擰絞、燒煉、錘打時才可能得到合乎歷史潮流的感悟,才可能成為正義的化身。詩歌,也只有在政治之風的鼓盪下,才能飛翔,才能燃燒,才能炸響,才能振聾發聵。學詩功夫在詩外,詩歌之效在詩外。我們承認藝術本身的魅力,更承認藝術加上思想的爆發力。有人說辛詞其實也是婉約派,多情細膩處不亞柳永、李清照。
近來愁似天來大,誰解相憐?誰解相憐?又把愁來做個天。
都將今古無窮事,放在愁邊。放在愁邊,卻自移家向酒泉。
(《醜奴兒》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
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醜奴兒》)
柳李的多情多愁僅止於「執手相看淚眼」、「梧桐更兼細雨」,而辛詞中的婉約言愁之筆,於淡淡的藝術美感中,卻含有深沉的政治與生活哲理。真正的詩人,最善以常人之心言大情大理,能於無聲處炸響驚雷。
我常想,要是為辛棄疾造像,最貼切的題目就是「把欄杆拍遍」。他一生大都是在被拋棄的感嘆與無奈中度過的。當權者不使為官,卻為他準備了錘鍊思想和藝術的反面環境。他被九蒸九曬,水煮油炸,千錘百鍊。歷史的風雲,民族的仇恨,正與邪的搏擊,愛與恨的糾纏,知識的積累,感情的澆鑄,藝術的升華,文字的錘打,這一切都在他的胸中、他的腦海,翻騰、激蕩,如地殼內岩漿的滾動鼓脹,衝擊積聚。既然這股能量一不能化作刀槍之力,二不能化作施政之策,便只有一股腦地注入詩詞,化作詩詞。他並不想當詞人,但武途政路不通,歷史歪打正著地把他逼向了詞人之道。終於他被修鍊得連嘆一口氣,也是一首好詞了。說到底,才能和思想是一個人的立身之本。像石縫裡的一棵小樹,雖然被扭曲、擠壓,成不了旗杆,卻也可成一條遒勁的龍頭拐杖,別是一種價值。但這前提,你必須是一棵樹,而不是一棵草。從「沙場秋點兵」到「天涼好個秋」;從決心為國棄疾去病,到最後掰開嚼碎,識得辛字含義,再到自號「稼軒」,同盟鷗鷺,辛棄疾走過了一個愛國志士、愛國詩人的成熟過程。詩,是隨便什麼人就可以寫的嗎?詩人,能在歷史上留下名的詩人,是隨便什麼人都可以當的嗎?「一將成名萬骨枯」,一員武將的故事,還要多少持刀舞劍者的鮮血才能寫成。那麼,有思想光芒而又有藝術魅力的詩人呢?他的成名,要有時代的運動,像地球大板塊的衝撞那樣,他時而被夾其間感受折磨,時而又被甩在一旁被迫冷靜思考。所以積300年北宋南宋之動蕩,才產生了一個辛棄疾。


謝 @夜小紫 邀。

稼軒詞於宋人中自闢門戶,要不可少。有絕佳者,不可以粗、豪二字蔽之。(《詞潔》)

說辛詞風格,夏承燾先生的八個字最為貼切,即「肝腸如火,色笑如花(〈談辛棄疾的〈摸魚兒〉詞〉,《浙江日報》,1957年10月)。他的豪放人所共知,有「橫絕六合,掃空萬古」(劉克莊《辛稼軒集序》)的氣魄,但其實這個能寫出「將軍百戰聲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賀新郎〉)的詞人,同樣也能寫出「夢裡尋春不見,空腸斷怎得春知」(〈滿庭芳〉)的春愁或「昨夜松邊醉倒,問松我醉何如」(〈西江月〉)的俏皮。單以一種風格論他過於武斷,事實上,他的詞有一種隨物造化的本事。正如范開的《稼軒詞序》所說:

其詞之為體,如張樂洞庭之野,無首無尾,不主故常,又如春雲浮空,卷舒起滅,隨其所態,無非可觀。

關於辛詞爛漫的一面, @張佳瑋公子的爛漫賣萌辛棄疾 - 張佳瑋寫字的地方正可參看,此處不再多敘。而風格呈現是為表象,在文學批評中要追尋的是呈現的過程。當然,辛棄疾的個性、心理、經歷都很複雜是內在基礎。但他能以汪洋恣肆的方式將如此感情表達出來,關鍵在於獨樹一幟的創作手法:以對物象的敏感與縱橫馳騁的想像力為前提,以形象化為手段,以多用典和口語化為特別的表達方式。誠如葉嘉瑩所說:

辛詞中感發之生命,原是由兩種互相衝擊的力量結合而成的。……這兩種力量相互衝擊和消長,遂在辛詞中表現出了一種盤旋激蕩的多變的姿態,這自然是使辛詞顯得具有多種樣式與多種層次的一個主要原因。……辛氏卻絕不輕易對此做直接的敘寫,而大多是以兩種形象做間接的表現。一種是自然界的景物之形象,另一種則是歷史中古典之形象。(〈論辛棄疾詞〉,《文史哲》,1987年第4期)

形象化最直接的效果就是生動,非同尋常的生動在他人詩詞中是不易見的。如「何物能令公怒喜。山要人來,人要山無意」(〈蝶戀花〉),「孤竹君窮猶抱節,赤松子嫩已生鬚。主人相愛肯留無」(〈浣溪沙·種松竹未成〉),除了字面上惟妙惟肖的意味,從中還能讀出多種樣式與層次的引申來。這正是所謂的「筆力之峭」(吳衡照《蓮子居詞話》),也是辛詞最具有開拓性的筆法之一。至於用典與口語化,前人研究已相當全面,可參看論辛詞的用典--《河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8年02期,梁盛楷〈辛詞的語言特色〉(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文學評論叢刊》,1980年1月)等。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辛棄疾的小令與長調皆有妙處,這也是一般詞人不易做到的。不過事涉詞體,說起來太過複雜,此處就暫且留白罷。


有工作能力,有魄力,有錢,喜歡美女,子女多。

個子高,塊頭大,目有青光。

最重要的一點,能噴~

水龍吟·甲辰歲壽韓南澗尚書

渡江天馬南來,幾人真是經綸手。長安父老,新亭風景,可憐依舊。夷甫諸人,神州沈陸,幾曾回首。算平戎萬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君知否。

況有文章山斗。對桐陰、滿庭清晝。當年墮地,而今試看,風雲奔走。綠野風煙,平泉草木,東山歌酒。待他年,整頓乾坤事了,為先生壽

翻譯:

從北方過來的人,有幾個人真懂經術?你麻痹一群人忘記老家是什麼樣子了吧?你們南下過來過的好日子爽不爽,還記得不記得國讎家恨比天大?能打退敵人才是真功名,真儒士該乾的事,你們就心裡沒點B數?!

你文章比山高,名望比海深,現在卻寄情山水,整天喝酒,這像個毛的樣子。等你把天下事情搞定了,我再來和你談生日快樂吧!

(仔細想想,他這裡說的渡江天馬南來,到底是說宋高宗呢?還是說自己呢?從用典來看,是說宋高宗。但從最後來看,咱家傾向於他是自吹噴人的。奈何他有這個本事,你工作能力不如他,噴人也不如他,奈何?)


老辛鎮樓

我很喜歡辛棄疾。

濟南,歷城縣。
一個騷年在爺爺的帶領下跑到了燕京(北京)玩耍,玩得很開心。他的爺爺是朝廷人士,譙縣縣令,如果他努力一把,考個科舉,依然可以不落門風。
於是,在他14歲的時候,他參加了第一次科舉考試,沒考上。
17歲再考,還沒考上。
於是上天給他了安排了一份不錯的工作——史館編輯。
挺好的。
然後忽然辭職不幹了。

同事問,你幹啥去?
「干想乾的事去。」
跑到南部山區,拉了2000多人馬。
我們管這叫拉班子,古代管這叫造反。

辛棄疾武藝超群,人都說百無一用是書生,擱他身上,純屬扯淡。
辛棄疾舞刀弄槍,樣樣精通,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不服的可以試試,保准一槍撂倒。

於是這個人受到了南邊兒皇帝的接見。
為啥是「南邊的皇帝」?
因為那時是南宋。
南宋的皇帝表示,

「恢復祖國大業全靠你這樣的年輕人了!」

辛棄疾時年22歲。
那個皇帝就是宋高宗,起先,辛棄疾的爺爺辛贊當的是金朝的縣令,卻一直南望京師。一年,又一年。
按照一般人的原則,身為漢臣,就別接受韃子的封印,但老辛總算是老狐狸,曲線救國,吃飽飯才能跟丫干。

南宋皇帝很欣賞身懷絕技的文藝青年,決定封辛棄疾為承務郎、天平節度使掌書記,所謂掌書記,實則就是天平出版社資深老編輯。
所謂「天平」,就是天平軍,駐紮在山東。
但實際上屁都沒有,所以辛棄疾受命在金國內部搞一些起義。
此時,身為天平節度使,也是辛棄疾合伙人的耿京決定在山東殺出一片天地。
沒想到,出師不利,被叛徒張安國給害死了。
辛棄疾當時正拿著宋朝皇帝送的獎狀往北走,路上聽說耿京被殺,非常生氣。當即率領50個騎兵殺進了對方的重圍。
據史書記載,圍困者多達五萬。

辛棄疾活捉了叛徒,押去首都(南宋)斬首。
舉國震驚。
這種轟動源自於這個年輕人變態的能力。
於是該重用吧?
呵呵,那是不行滴。

畢竟皇帝根本就不想贏回故土。
打仗?你閑的沒事兒惹那幫韃子幹嘛?打仗不僅拉低我們的生活水平,搞不好弄疼他們,他們殺過來,國都不保!既然選擇了歲月靜好,那就不要再搞什麼開拓疆土了,世界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於是辛棄疾被荒廢了四十年。

四十年的閑置,讓有心報國,無處發泄的辛棄疾怨恨不已。
大家覺得朝廷待辛棄疾不薄,好歹給他個官兒做,去地方辦公,居然也是個好官,百姓安樂,軍隊整肅。
辛棄疾認為湖南人剽悍勇猛,完全可以組建一支具備變態能力的軍隊,經同意後,親自組件了「湖南飛虎軍」,勇冠天下。

那日,記者採訪辛棄疾。

記者:辛先生為何要組建這麼一支富有戰鬥力的軍隊?
老辛:為北伐做準備!

呵呵。
這話被上面聽見了,然後他就被擼下來了。
當通判,當轉運使,當安撫使。
總之不要再讓他練兵就好。

辛棄疾啊辛棄疾,你說你老老實實當你的公務員多好!領著工資,回家吃肉,老婆孩子熱炕頭,多好!你就別惹事兒了!
可惜,辛棄疾是有神經病的。
隔三差五上書,先把貪官和大臣臭罵一頓,再總結治國的方略,最後居然把矛頭對準朝廷,
據說老辛的上書是叫萬言書(《十論》《九議》),交了上去。
結果領導不看。
不看不代表沒人弄你,大概是因為寫的文章居然有「民為重,君為輕」的思想,因此十分不受領導的喜歡。
這期間讓人抓住把柄,屢遭彈劾,被彈劾了七次。

辛棄疾很鬱悶,辭職不幹了。
去隱居。
卻在64歲那年被重新啟用。
為啥?
因為金國人打過來了。
而其他人,真真兒的除了吹牛逼就沒別的辦法了。
發邀請的官員如此敘述了朝廷的話:

老辛,說真的,這個國家還得靠你!

隱居並不意味著雪藏,有時候是一種無奈。
辛棄疾壯志未酬,欣然上任!

然而情況沒那麼樂觀。
你可知道為啥金人南下不?
不是因為金人想南下,那是被逼的啊!
蒙古崛起了好么!!!
蒙古鐵騎的戰鬥力你知道么?金人被攆得沒地方去了,還不逮住好欺負的使勁兒啃?你南宋弱逼一個,又跟我靠著,我不吃你我吃誰啊?

朝廷送給辛棄疾一萬套軍服,著他招兵買馬。
結果沒去成。
因為有人彈劾他,被擼了。
於是南宋派人去給金國人求和。
金國人說:

求和可以,先把你們總理(宰相)的腦袋送過來。

這事兒這能答應?
不能!
皇帝被氣哭了,果然還是得打!!
找誰打??
巡視一周:誰他媽能他媽打???
也許……辛棄疾吧……

最終決定,還是得讓辛棄疾出山,當大軍的總指揮。
宰相韓侂胄有言:誰他媽再敢阻撓辛棄疾出山,我一槍崩了你!
可惜晚了。
在詔令到達之前,辛棄疾的身體已經不行了。他躺在床上,極力想讓自己病得羸弱不堪的軀體如他靈魂一般,哪怕肝腦塗地,也要起來戰鬥。
但他就要死了。
臨死前,他卧在病榻,含淚高呼:殺賊!殺賊!
享年68歲。

是的,辛棄疾是個值得交往的人。
他的朋友朱熹在身敗名裂之後,因為朝廷的禁令,無人敢前去祭奠。
只有他,形單影隻,踽踽獨行,他走了很遠很遠的路,來到朋友的墳前,他隱藏了幾十年的憤懣與壯烈,卻把最光輝的榮耀送給了朱熹:

所不朽者,垂萬世名。
孰謂公死,凜凜猶生!

是啊,濟南曲水亭的畫壁上,只是冷冰冰地寫著你的成就,卻很少有人明白你的內心。
他滿含熱淚,用他笨拙的筆跡,描畫著一個詞人的赤子之心。他用力活著,用力愛著,不顧別人的冷眼和嘲笑。
他死了嗎?
沒有!
所謂不朽,雖然歷經千年,精神卻與日月同在!他根本就沒有死,正如有些人根本就沒活過。

我如此喜歡辛棄疾,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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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棄疾 | 用一生把別人的苟且活成熱血

他,生得八塊腹肌,苦練單挑,不滿足,又學群斗。長輩時常帶他登高望遠,指畫山河,有次夾在人群中看著王的隊伍經過,威嚴肅穆,他卻道,總有一天會把王端掉,長輩驚慌,直扯他的衣袖。


你,是不是想起了那個誰誰誰?


沒錯,他,就是——


辛、棄、疾。

當時的南宋王朝,躲進了江南,北方人民在金朝的壓迫下怨聲載道。身邊的長者,是他的祖父辛贊,在金朝當個小公務員,卻一直盼著南宋王朝北伐。年紀輕輕的辛棄疾立下初心,要重拾舊山河。


大寫的牛逼
生命的前23年

年輕人,一生才不過剛剛開始,當立初心。這初心有驚心動魄的宏大,也有簡簡單單的平凡。平凡誠可貴,宏大則註定要顛沛流離一生。有的人帶著宏願出發,面對殘酷的現實,漸漸消磨了初心,這也無可厚非。有的人,帶著宏願一腳就踏進了雲端,而後又深陷谷底,浮浮沉沉,初心當如何呢?我們不語。


辛棄疾起點,就是太高了


王要揮兵南下,北方空虛,革命軍揭竿而起。辛棄疾組織起一支2000多人的軍隊,刀口舔血,殺伐決斷,時隔千年,我們讀他的《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仍能感受到一股金戈振聲:

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據記載,辛棄疾與另一支革命軍首領合併,準備南下歸宋。正當辛棄疾完成南下聯絡,準備回營時,合伙人被叛將所殺。辛棄疾大怒,橫刀立馬,率領50人的騎兵隊,殺入50000人的敵營將叛將生擒,而且突出了重圍,奔襲千里,將叛將押至臨安,削了腦袋。辛棄疾一戰成名,舉國震驚,誰也不敢相信這是一個年僅23歲的熱血青年。23歲?本該是大學畢業糾結找工作的年紀。


壓不死的小強
生命中途的40年

起點越高,受挫時才越痛。


南下歸宋的辛棄疾,很快就被解除了全副軍裝。沒關係,辛棄疾沒了刀,還有一支筆,他不停地給皇帝發送萬字郵件,呼籲皇帝厲兵秣馬,準備北伐,重拾舊山河。可是臨安也挺漂亮的,不輸汴梁,時間呆久了大家覺得也挺不錯,放著太平的小日子不過,幹嘛非要動刀動槍呢?這些郵件一直在雲端,卻從沒有回復,倒是結集成《美芹十論》、《九議》等流傳各大社交網站。不過這些虛頭巴腦的名聲對辛棄疾來說,沒個鳥用,還是接著敲郵件。


皇帝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聽煩了,於是就對辛棄疾說,小夥子有才幹,地方百姓需要你。辛棄疾就先後被派到江西、湖北、湖南等地擔任地方官,治理荒政,整頓治安,總之江山的事就不用他操心了。


帶著一顆失落的心,在某個秋日午後,辛棄疾登上建康賞心亭,遙對古秦淮河,痛拍欄杆,想起當年的沙場、號角與馬鳴,一抹臉頰,全是一個硬漢的淚水:


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樓頭,斷鴻聲里,江南遊子,把吳鉤看了,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


於是就有了這首《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

頻繁的調動,成了辛棄疾的日常生活。他曾一度失落失望失掉所有方向,可直到看見平凡,也不認為這就是唯一的答案。從湖北調至湖南時,辛棄疾起初的心情就像北京的霧霾天。不過,他很快又重新發現了霾汰中的激情。


湖南人性格熱烈,剽悍勇猛,天生有著優良的軍人血統。辛棄疾來了靈感,覺得湖南人完全可以組建一支具備變態能力的軍隊啊。於是他這個地方行政長官,開心地丟開案牘之勞,親自組建了一支2500人的「飛虎軍」,鐵甲烈馬,威風凜凜。美軍曾在二戰時組建了聞名的「飛虎隊」,其實人家辛棄疾早就玩過了。


據記載,建軍之初要造營房,恰逢連日陰雨,沒辦法燒制屋瓦。辛棄疾就貼出《致長沙市民書》,每戶人家如果送瓦20片,可立得現銀。嚴謹的付現流程,再加上辛棄疾如雷貫耳的名聲,長沙市民參與踴躍,營房的屋瓦只用了兩天就全部搞定。


此後,長沙市民每天清晨,都看見辛棄疾吹著口哨,帶領著「飛虎軍」在湘江邊晨跑拉練,立正稍息一二一。不少市民踴躍參與,湘江邊的晨跑隊伍也壯大起來,成為市容一景。不少熱心市民自然要問,這「飛虎軍」要幹嘛使?維護治安也忒大材小用了吧?再說自從您上任之後犯罪率直線下滑了呢!辛棄疾答,枕戈待旦,準備北伐,重拾舊山河


這話如一陣風,順著長江刮到了臨安,又經口耳相傳,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朝臣們都說,辛棄疾組建了「辛家軍」,大有先祖時「楊家將」的趕腳。皇帝哪受得了這個,讓人給辛棄疾帶去了口信,說辛棄疾同志這些年實在辛苦,經國家特批,可提前養老,薪水照發。辛棄疾於是開始了他中年以後的閑居生活。


這下是徹底沒指望了。此後的20年間,他除了有兩年一度出任福建地方官外,大部分時間都在鄉下閑居。不過等等,不還有兩年在福建當地方官么?還是扒一扒吧。辛棄疾深知時間有限,所以他一到福建上任,又抓緊在那裡招兵買馬。雖然沒有了「飛虎軍」,但閩南人民在海邊長大,辛棄疾又吹起了口哨,在每個傍晚漲潮之時,伴著夕陽,逆流練武。關於抗擊水流練武的功效,金庸先生早有記載,就不再啰嗦了吧?


熱心市民還是會問同樣的問題,辛棄疾也還是一樣的回答,修我戈矛,準備北伐,重拾舊山河。只是這次辛棄疾的話沒有伴著海風刮到臨安,因為閩南距漠北千里之遙,他們眨巴眨巴眼,沒有相信。


比煙花絢爛
生命的最後5年

南歸一晃,已經整整40年!辛棄疾也從當年那個血氣方剛的青年,成了一個兩鬢蒼白的老者。這裡耗盡了他生命中最好的歲月,卻無法把初心實現。挫折、失敗是無法在轟轟烈烈中打敗一個意志堅定的人的,反而會使其越挫越勇。倒是無盡的等待,容易在無聲無息中消磨掉所有的鋒芒。


機會卻在這個時候來臨了。


大草原的蒙古人崛起了,比金人更猛,攆得金人向南逃竄。南邊?南邊有個弱弱的南宋,於是金人就這樣打過來了。皇帝召見辛棄疾,說江山社稷以前你不用管,這回你得管管啦。

這算什麼?揮之即去召之即來,狗也不情願干吶。辛棄疾幹了。辛棄疾一到鎮江上任,就開始著手準備工作,屯糧、屯兵、趕製軍服萬套,還派了間諜去金國收集情報。已經日薄西山的金國,早已外強中乾,辛棄疾說,只要咱好好準備,北伐有戲!


初心終於見到光明了呢。


可是同僚們覺得不舒服,哪來的「咱們」?搞的有聲有色的辛棄疾,在任期不滿15個月時,就以「貪財好色」之名被彈劾,抱著鋪蓋卷回去接著種地。滅了金國,功名利祿在焉,這波人倉促北伐,最終鎩羽而歸。失望的辛棄疾登上鎮江北固山,在66歲時寫下了這篇千古名作《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鴉社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皇帝一看,趕緊問身邊人辛棄疾還能吃幾碗飯,接著又一紙詔令。可是這時辛棄疾已經躺到床上了,據載他閉眼前的最後一句話,依然是「滅那鳥國」。

最終是蒙古人替辛棄疾滅了金國,也順帶滅了南宋。


不過由始至終,辛棄疾初心未改,一生都在為之拼搏,這就值得我們敬稱一聲辛爺。


而且辛爺將這一生的九蒸九曬水煮油炸,一股腦兒錘進詩詞,讓我們也在他那衝撞糾纏中翻騰激蕩。他連嘆一口氣,也是一首好詞。


更何況辛爺這一生,從不曾為了將就他人而委屈了自己,也許他人覺得辛爺的一生活得不像樣子,但那是辛爺想要活成的樣子。在人生落幕那刻,辛爺也許有失落,但絕沒有後悔。只要想起自己吹著口哨帶兵拉練、騎著駿馬縱橫馳騁的時光,滿滿都是幸福的淚花。

於是乎,腦海里閃過一句電影台詞——


不擇手段非豪傑,不改初衷真英雄


鄧廣銘先生有對辛棄疾專門的研究,已經較為完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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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方便題主查閱,我把鄧先生的幾篇文章及出處列一下:
(以下文章都可以從 《鄧廣銘治史叢稿》北京大學出版社 這本合集中找到,文章後的出處是首次發表的地方。)
1.《略論辛稼軒及其詞》 載於《稼軒詞編年箋注》
2.《辛稼軒歸附南宋的初衷和奏進「美芹十論」的主旨》 載於《杭州大學報》1991年第2期
3.《略論辛稼軒作於立春日的「漢宮春」詞的寫作年份和地點》 載於《中國典籍與文化》1992年第2期
4.《「辛稼軒年譜」及「稼軒詞疏證」總辨正》 載於《國文周報》第14卷第7期,1937年2月

答主可以在cnki里查一下這幾篇文章,尤其是第一篇,論證很詳細。


願作稼軒門下走狗。


瑞鶴仙·賦梅
雁霜寒透幕⑴。正護月雲輕,嫩冰猶薄。溪奩照梳掠⑵。想含香弄粉,艷妝難學⑶。玉肌瘦弱,更重重、龍綃襯著⑷。倚東風、一笑嫣然,轉盼萬花羞落⑸。
寂寞⑹。家山何在?雪後園林,水邊樓閣⑺。瑤池舊約,鱗鴻更仗誰托⑻?粉蝶兒、只解尋桃覓柳,開遍南枝未覺⑼。但傷心、冷落黃昏,數聲畫角⑽。

這首詞誰寫的?辛棄疾。或許在百度已經普及的今天,這樣的答案很快就搜索出來。

但你要沒引擎,拿這首去考一位飽學宿儒,他未必猜得出來是辛棄疾。

這麼高寒孤冷不食人間煙火,怎麼會是辛棄疾呢。你說像周邦彥,姜白石都可能,唯獨不會是教科書定義,蘇東坡辛棄疾的豪放派。

要是只有一兩首也就罷了。可翻開稼軒長短句,這樣風格的詞句比比皆是。

更能消⑸、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怕花開早⑹,何況落紅無數⑺。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⑻。怨春不語。算只有殷勤⑼,畫檐蛛網⑽,盡日惹飛絮⑾。
長門事⑿,準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⒀。千金縱買相如賦⒁,脈脈此情誰訴⒂?君莫舞,君不見⒃、玉環飛燕皆塵土⒄!閑愁最苦⒅!休去倚危欄⒆,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⒇。

辛棄疾早年是悍將,歸正朝廷後政治是主戰派,又是朝廷能吏,快刀斬亂麻鎮壓過茶農鬧事,很快就做到了四品,這個歸正人能達到的最高官階,不久又被彈劾去職,當了隱士詩人,以詩文自娛。他寫詩不是蔣介石寫日記,為了讓後人看的。

隱士詩人不是他想要的身份,朝廷高官也不是他想的個人榮華。否則他放棄自己的主張原則,何愁沒有一官半職。但壯年辭職,賦閑於農庄,於是只能以詩文抒發心智。
所以他既然豪情又高冷,卻滿是揮不去的那種蒼涼悲壯甚至狂笑,可惜知音是很少的,於是只能從古人歷史中得到共鳴,看起來典故就很多了。

比如以下這首: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台,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鴉社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這首寫於他死前一年,當時韓琦之子韓侂冑用事,宋孝宗銳意進取企圖再次北伐,啟用辛棄疾鎮京口,辛棄疾有感而發,寫了這首詞。典故很多,但非常精當,簡直是一篇神預言。

我來翻譯下:

江南像孫權那樣割據的雄主沒了,像王導謝安那樣能安定一方的丞相沒了,像劉寄奴劉裕那樣出於草莽銳意北伐的雄主沒了,只剩下王玄謨這樣志大才疏的嘴炮書生跟劉義隆這樣好大喜功文多武少的庸主。空談像霍去病一樣封狼居胥的功業,倉猝北伐,慘敗而歸,到頭來只落得強敵長驅直入,打到江邊,群臣亂成一團的倉皇北顧。四十三年前我從揚州歸來,一地烽火,那時候民心思宋。現在百姓卻在祭祀魏武帝佛狸,這個當年屠殺淮陽百姓的異族統治者。剩下我這樣的老將,不知道還有多少時候能為國效力。

結果宋孝宗韓侂冑發動的開禧北伐一敗塗地,韓侂冑被謀殺,用自己的腦袋裝進盒子交給金國,換來了更屈辱的議和。宋孝宗經此挫折一蹶不振,中興也就曇花一現。

這完全就是一篇從歷史教訓出發的神推演,神預言。辛還是個洞穿世事的政論家,他不是為了炫耀自己的學問掉書袋。而是非常精準的類比了歷史會如何發展。那跟後世寫詩不好好說人話,故做艱深的書獃子是不一樣的。

當年一位詩詞前輩說,辛棄疾其實似姜白石,周邦彥,骨子裡很冷。又有軍人的悲壯與豪放。

姜白石的詞詩,似長白山原始森林覆蓋的冰雪,自古無人的那種冷漠。

花了兩年讀完稼軒長短句,深以為然。

豪放個球。


摸魚兒

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為賦。

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怨春不語。算只有殷勤,畫檐蛛網,盡日惹飛絮。

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閑愁最苦。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淳熙六年(公元1179年)春,辛棄疾再一次調官,從湖北轉運副使調任湖南轉運副使,他的同僚王正之為他在小山亭擺下酒席相送,於是他寫下這首詞。明眼人都看得出,這樣的調任是沒有一點意義的,一模一樣的官,從湖北再干到湖南,有什麼區別呢?無非是朝廷看他這人不安分,在一個地方呆久了就要弄出事情,所以經常給他挪挪窩而已。事實上,短短的四年,稼軒已經改官六次了,日子就在這樣無意義的調任上荒廢。這一年,稼軒四十歲,也是他南渡的第十七年,整整十七年,把當初意氣風發、一心匡扶天下、志在恢復山河的少年英雄也熬白了頭。孔子云「四十不惑」,人生苦短,男人在四十歲的時候,他能做的事情估計都已做到,而他做不到的事情估計此生都再也做不到了,所謂不惑,也無非就是認清了自己也認清了世界罷了。

「匡扶天下,恢復山河」,好像那已經是上輩子的事情了,那時他還很年輕,年輕到甚至是幼小的地步。父親帶著十幾歲的辛棄疾踏遍北方的廣袤土地,兩度來到金國的首都——燕京,這個地方從兩百多年前石敬瑭把它割讓給北方的蠻族時起便成為了懸在整個華夏世界頭上的利劍,直到二十多年前,北方的女真人再度從這裡起兵,穿過一望千里的華北平原,直下開封,擄走徽、欽二帝,滅亡北宋,從那時起,中原廣袤的土地、偉大的人民便淪於異族之手,他們蹂躪我們的母親和姐妹,屠戮我們的父親和兄弟,搶劫我們的錢財,霸佔我們的土地。父親告訴他,此仇不共戴天,你一定不要忘記!一定不要忘記!

年幼的辛棄疾記住了,從那時起,記了一輩子,伴隨著他整個青春期的,不是現在的孩子們的電腦遊戲、考試成績或者暗戀對象的歡心,而是沉重到無數成人都無力背負的家國之恨。以他的才華本可以在金國輕易地出人頭地,甚至為虎作倀、帶兵南下攻宋,又怎樣呢?當時那麼多人都是這麼做的,識時務者為俊傑嘛,大仁大義太遠,功名富貴太近,更何況,假如宋註定要亡,千秋萬代之後,誰又會記得那些失敗者?但是他親眼看到了他的鄉親們、看到了整個北方的人民在金人鐵蹄下的呻吟,這是他的人民,這是他的土地,所以他不服輸,永遠都不服輸!

公元1161年,宋紹興三十一年,這一年辛棄疾二十二歲,這一年金國皇帝完顏亮率大軍攻打南宋,伴隨著戰事,金人的壓迫也更深重了起來,整個北方再度風起雲湧,山東地區有耿京、開趙等人聚眾起義。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磨礪了那麼久,我們的辛棄疾,這個有著和偉大的民族英雄霍去病一樣寓意的名字的人,在和霍去病一樣稍顯稚嫩的年紀開始了他的沙場之旅,他帶著兩千多人馬加入了耿京的起義軍,在軍中擔任書記長,掌管印信。一次義軍中出了叛徒,將印信偷走,準備投金,辛棄疾手提利劍單人獨馬追賊兩日,第三天便提回一顆人頭。但是辛棄疾不止是一個一勇之夫,目光長遠的他知道在金國腹心孤軍作戰,總是沒有出路的,加上南宋當時還佔著大義名分,於是他極力勸說耿京南下歸宋,再和南宋正規軍一起籌劃北伐。從當時的情況來說,這確實是最佳的方案。只是如果那時的辛棄疾知道南下歸宋後的結果,估計更願意戰死在他的故土吧。不過無論如何,這都是後面的事。耿京派辛棄疾率領十一人奉表歸宋,宋高宗召見之後給他們都封了個官職,接納了他們。事情到這裡,一切完美得彷彿就像做夢,可是就在少年辛棄疾帶著高宗的旨意北歸時,他卻聽到了一個可怕的消息,有人叛變,耿京已經被殺,叛徒張安國正帶著起義軍在去向金軍投降的路上。我們的辛棄疾,年僅二十二歲的辛棄疾,這個和我現在一樣年紀的男人,聽到這個消息,不是恐懼,不是退縮,而是大怒,而是豪氣頓生,親率五十騎兵直趨山東,沖入五萬大軍陣中,將正在飲酒作樂的張安國生擒,並號召耿京舊部繼續歸宋抗金,然後率領義軍長驅渡過淮河歸宋,在建康把叛徒張安國當眾斬首,頭懸都門。想想我的二十二歲,再想想人家的二十二歲,真是令人無地自容。萬軍陣中生擒敵方主將,真是想想都令人頭皮發麻,在我翻閱過的史書當中,只有在武聖關羽斬殺顏良的記載中感受到過同樣的震撼。

紹遣大將顏良攻東郡太守劉延於白馬,曹公使張遼及羽為先鋒擊之。羽望見良麾蓋,策馬刺良於萬眾之中,斬其首還,紹諸將莫能當者,遂解白馬圍。
——《三國志·蜀書·關羽傳》

這樣的壯舉自然使辛棄疾名重一時,「壯聲英概,懦士為之興起,聖天子一見三嘆息」,聽到了少年英雄辛棄疾的傳奇事迹,即使是再軟弱的人也感到雄心滿懷,宋高宗見了他都讚嘆不已。

多年以後,辛棄疾回想當年那夢裡的場景(那才是他應該生、應該死的地方),寫下這首千古雄壯詞:

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

可是投降派的南宋並不需要第二個岳飛,朝廷任用他不過是收買人心罷了,就像他詞里說的:「長安父老,新亭風景,可憐依舊。夷甫諸人,神州沉陸,幾曾回首?」這個弄死了岳飛的膿包朝廷和皇帝,怎麼會容得下他呢?他越是英雄氣概,越是不忘中原,越是心懷國事,朝廷就越討厭他,於是他一南渡這麼被無意義地調來調去、蹉跎歲月,他的金戈鐵馬、他的平戎萬里、他的雄心壯志,都成了泡影,只剩下一隻筆,一隻羊毫軟筆,他的詞作得那麼好,可是他從來不想寫詞,他要寫的是政論、是軍書、是檄文,可是他就一個人,他又能怎麼樣?朝廷把他閑置了幾十年,他憤憤地自號稼軒,天下奇才,文武雙全,居然被逼得去種田!可笑這朝廷還嫌沒有人才!「汗血鹽車無人顧,千里空收駿骨」(汗血寶馬被拿來拉鹽車也沒人多看一眼,統治者還要裝模作樣收買千里馬的骨頭以招攬人才。)這世道,怎能不讓人英雄氣短!殘暴的敵人我還能反抗,軟弱的自己人卻讓辛棄疾有力也使不出。愁苦至極,於是他寫下這首詞,梁啟超評為「迴腸盪氣,至於此極。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大概跟辛棄疾一樣憋屈的人沒有他的才華寫下這種詞,有他的才華寫下這種詞的人又沒有像他這樣憋屈過吧。

還能消受幾番風雨的摧殘,匆匆間春天就又過去了。憐惜春天到連花開早都怕,更何況現在落紅滿地。春天啊你暫且停停腳步,世界雖然大,可是你又能去到哪裡呢?可惜你也不能說話,能理會我的人也只有那纏著柳花飛絮的蛛網了。

長門宮的舊事,就算陳阿嬌約好了時間,漢武帝又會去么?這樣的美貌紅顏總是招人妒忌,就算用千金買得司馬相如的文章挽回君心,可滿腹的真情又向誰去訴說呢?勸君暫且不要得意歡舞,你沒見到那盛寵一時的楊玉環和趙飛燕,最後不也都成了塵土么?無人能懂的愁緒才折磨得人最苦,千萬不要去登高遠眺,落下的夕陽和令人斷腸的如煙柳枝才更讓你難受。

這首詞里,稼軒明說的是惜春,是陳阿嬌失寵於漢武帝而發出的哀怨,其實句句說的都是他自己,他的青春年華,何嘗不是像春天一樣消逝了,天涯芳草無歸路,他這個江南遊子,又能去向哪裡呢?說是陳阿嬌因美貌被人嫉妒,何嘗不是他自己因為才能招人妒忌呢?但是他最後還是要嘴硬,「就算你們贏了吧,又有什麼好得瑟的,百年之後,大家終究都是塵土」,可是他還是騙不了自己,這四面八方將他包裹的愁緒,到最後他還是難受得連夕陽都不忍見。

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燕兵夜娖銀胡觮,漢箭朝飛金僕姑。

追往事,嘆今吾,春風不染白髭鬚。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


辛棄疾作為一世豪傑,一位英雄,一位梗概多氣、磊落軒昂的山東勇士,詞人於他是「屈就」了,然而他在兩宋詞人榜上獨佔鰲頭。

本文摘自:《唐宋才子的真實生活》 作者:閔澤平 出版社:崇文書局

辛棄疾在兩宋詞人榜上獨佔鰲頭,估計會有人對此表示異議,辛棄疾自己知曉後也可能會搖頭嘆息,感嘆造化真是弄人啊,甚至他心底里不免會生出一絲鄙夷與得意:難道兩宋詞作界就這樣人才凋零么?自己不過偶爾客串了一下,就讓兩宋的才子們永遠沒有出頭之日了。看來,英雄豪傑就是英雄豪傑,無論在什麼時候,無論在什麼地方,他們總是要鶴立雞群。


  三國人物劉劭在他《人物誌》說:「草之精秀者為英,獸之特群者為雄。」意思是植物中精華、動物中出類拔萃的就是英雄。至於人而言,劉劭解釋說:「聰明秀出謂之英,膽力過人謂之雄。」辛棄疾肯定認為自己是聰明秀出、膽力過人,是個當之無愧的英雄豪傑。辛棄疾這樣自負,絲毫不會讓我們感到意外,估計兩宋的才子也只有諾諾而已。


  紹興三十一年夏秋間,金主完顏亮大舉入侵,大名王友直、海州魏勝、膠州開趙以及濟南耿京,紛紛聚眾起義。22歲的辛棄疾在濟南南部山區聚眾兩千人,隸屬耿京,為掌書記。辛棄疾力勸耿京「策南向」,與南宋朝廷正規軍配合,共同抗擊金兵。紹興三十二年正月,辛棄疾奉表歸宋,經楚州到達建康,朝見宋高宗趙構,接洽南投事宜。辛棄疾被授承務郎。在其北歸途中,辛棄疾獲悉義軍首領耿京被叛徒張安國所殺的消息,領五十騎直趨山東,襲入五萬之眾的敵營中,將張安國劫出金營,並號召耿京舊部反正。隨後,他長驅渡淮,押解張安國至建康斬首。辛棄疾因此名重一時,南宋最高統治者也大為驚異,「懦士為之興起,聖天子一見三嘆息」(洪邁《稼軒記》),朝野為之振奮。


  歷來文人的夢想,都是出將入相,武能安邦,文能定國。《紅樓夢》中的那個賈蘭——賈寶玉的侄兒,讀書之餘,也拿根玩具弓箭,在花園裡顛來跑去,美其名曰「演習演習騎射」,也就是要為將來馳騁疆場做準備。不過,自從曹植以來,那些號稱要建立金石之功並且瞧不起文學這行當的大文人——請注意這裡所說的是大文人,往往只能在詩文中說說而已。作為統帥的曹植,大軍還未出發,他自己就先爛醉如泥。李白雖然號稱有在鬧市中殺人的膽量,他的夢想也只是如魯仲連那樣動動嘴皮子,或如謝安那樣玩玩花花腸子。真正舞刀弄槍、戰鬥在第一線的大文人寥寥無幾,就好比晨曦時分的星星。北宋的范仲淹據說曾經讓西夏人聞風喪膽,不過,據目前的資料來看,似乎也沒有身先士卒、浴血疆場的記錄。


  以五十人深入五萬人之眾的敵營中捉拿叛徒,辛棄疾也對此念念不忘。只是每當他想起這個壯舉的時候,傷心的成分遠遠多於自豪的情緒,看看這首著名的《鷓鴣天》:


  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燕兵夜娖銀胡□(革錄),漢箭朝飛金僕姑。 追往事,嘆今吾。春風不染白髭鬚。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


  往日意氣風發,今日衰老投閑,這辛酸的滋味肯定不太好受。一世豪傑,一位英雄,卻偏偏生活在一個懦弱的時代;一位梗概多氣、磊落軒昂的山東勇士,不得不寄居在嫵媚的江南,將一身的豪氣消磨殆盡:這究竟是怎樣一種痛苦呢?無意成為文人,卻終究只能是一失意詞人;原以氣節自負、功業自許,但終報國無門,只得把虎嘯生風的英雄本色用詞表現出來:這頂詞人桂冠,即使是詞人中的翹楚,能讓這位豪傑之士平息心中的鬱悶么?豪傑之為豪傑,便在於他們往往能衝破約束,能為人之不敢為,言人之不敢言,想人之未曾想。


辛棄疾雖不得不「屈就」為一詞人,卻不失英雄本色,不作妮子模樣,不受傳統束縛,他大膽衝破了詞與詩文的界限,將豪情與柔情融合,真正給詞賦予了前所未有的廣闊天地。無法在疆場上有所作為,不能為家國收復河山,卻在詞的創作領域開疆拓土,應該算是一種補償吧。


  可惜,「手機中的戰鬥機」還是手機,永遠無法飛上藍天;詞人眼中的英雄豪傑,未必是政治家眼中的勇士。活著的時候,辛棄疾受到過五次彈劾,死後人家還不放過他,還有一次彈劾,至今還有人對他的品格表示質疑。這些彈劾歸納起來,大致包含三方面的內容:辛棄疾殺人如草芥;辛棄疾貪污成性;辛棄疾好色。


  本來錢鍾書先生早就說過,雞蛋好吃就行了,不必理會生蛋的母雞是個什麼樣子。但在人們吃雞蛋的時候,得知生蛋的母雞其實長得很醜陋,多少就會影響食慾。又據說當年湯顯祖完成《牡丹亭》後,一位年輕貌美的女子瘋狂的愛上了他,認定湯顯祖風流倜儻,非他不嫁。可當她看到湯大才子拄著拐杖顫巍巍地搖晃在眼前時,這位美女徹底崩潰了,她跳進了美麗的西湖。為了避免這樣的悲劇再度發生,我們還是有必要修復一下辛棄疾的形象。


殺人如草芥?


首次彈劾辛棄疾「用錢如泥沙,殺人如草芥」的是諫官王藺,具體時間一般認為是淳熙八年(1181年),當時42歲的辛棄疾剛剛調任浙西路提點刑獄公事,也有人認為是紹熙五年。對於這次彈劾,孝宗皇帝親自認定了這一事實,批評辛棄疾「憑陵上司,締結同類,憤形中外之士,怨積江湖之民」,意思是說辛棄疾結黨營私,欺辱領導,使朝野上下怒形於色,江湖百姓怨聲載道,所以最後給予辛棄疾罷官處分。喜歡辛棄疾的看官,往往指斥孝宗昏聵,不察究竟,結果被王藺之流的人糊弄。王藺後來官居參政知事,也能舞文弄墨,雖然詩歌水平還有待提高,可好歹也是文化素質很高的官僚,不能簡單地歸為奸佞一類,看他那首《中塔悟空禪院》,似乎還是個慈眉善目的模樣:


  皋亭回首軟紅塵,晴日僧房暖似春。禪老眈眈如卧虎,相逢一笑問前因。


對於這次彈劾,奇怪的是辛棄疾自己也沒有過多辯解。專家說,這是因為辛棄疾百口莫辯。既然是百口莫辯,可能說明諫官所言並非出於風聞,而辛棄疾為此賦閑達十一之久,也可見出這一事件確實給人留下了深刻影響。史書上說,辛棄疾「膚碩體胖,目光有稜,紅頰青眼,壯健如虎」,即說他身體魁梧,強壯如虎,眼露青光,這模樣一般人看著確實有點發怵。尤其是其眼神之悍厲,連朋友碰見了都不敢對視,心裡老打鼓,與他交情甚深的陳亮說辛大人「眼光有稜,足以照映一世之豪;背胛有負,足以荷載四國之重」(《辛稼軒畫像贊》);流浪詩人劉過也聲稱「精神此老健於虎,紅頰白須雙眼青。未可瓢泉便歸去,要將九鼎重朝廷」(《呈辛稼軒》)。不過,對於辛棄疾為什麼會臉頰紅紅的,一直沒能想明白,是不是因為關公臉紅的原因呢?如果是這樣,他的紅頰配上魁梧的身體,也就是關羽與張飛的結合體了。另一種猜想則是他「容光煥發」,打入敵人內部的英雄楊子榮,面對座山雕的質問「臉為什麼紅了」,曾經這樣理直氣壯地回答,巧合的是辛棄疾也曾經深入敵後。


  辛棄疾首次親自動手殺人,據史料記載,應該是在他二十二歲以後,是在敵占區從事策反工作時發生的。辛棄疾是歷城(在今山東濟南)人,他出生前十三年,「靖康之難」已然發生,中原為金人佔領,辛棄疾的祖父辛贊未能脫身南下。辛家世代為官,按辛棄疾的說法是「臣之家世,受廛濟南,代膺閫寄,荷國厚恩」,為什麼辛贊沒有追隨高宗政府而去,反而擔任了金朝的朝散大夫、知開封府呢?專家的解釋是辛贊為家計所累,辛棄疾的解釋是「被污虜官」,即被金人俘虜後強迫出來做官。雖然做了金朝的官,辛棄疾認為他的祖父是身在曹營心在漢,在《美芹十論》中他形容祖父「每退食,輒引臣輩(辛棄疾等人)登高望遠,指畫江山,思投釁而起,以紓君父不共戴天之憤」。前人說杜甫每飯不忘君國,辛棄疾則說他的祖父登高必思南宋政府,時時刻刻惦記著揭竿而起,看來,在忠君的層面上,辛棄疾認為他的祖父絲毫不遜色於杜子美。


  辛贊做了金朝的朝散大夫,還讓十四歲的辛棄疾參加了金人的鄉舉。一一五四年、一一五七年,辛贊又兩次派辛棄疾跟隨計吏赴燕京參加進士考試。這兩次考試,辛棄疾都沒能登第,專家的解釋是參加考試不是祖孫倆的本意,實際上,辛棄疾是在根據祖父的指示,藉此機會到敵人的統治中心偵察敵情,做好起事的準備。也就是說,當時辛棄疾是以考試為掩護,從事情報收集工作,是一名典型的地下工作者。他心有旁騖,所以沒有考中。況且,辛棄疾一旦中了機會,脫身不就很困難了么?


  總之,專家認為辛棄疾這麼聰穎的人才考試失利,「非不能也,乃不為也」。相關證據也是可以很快尋覓出來的。金朝有位名士劉瞻,他最有名的學生就是年輕的辛棄疾與党懷英,當時人稱「辛黨」。党懷英的來頭比辛棄疾更大,他是北宋初年名將党進的第十一代孫,但就在金世宗大定十年(1170),他不小心進士及第,結果陷入了溫柔富貴之鄉,再也爬不出來了,後任金朝莒州軍事判官,入為金朝國史院編修官,官至金朝翰林學士承旨,成為金朝文壇的傑出代表。據他《奉使行高郵道中》等詩歌來看,他還一度作為外交人員出使南宋。可惜不知道這時的党懷英有沒有機會同早年的朋友辛棄疾親切會談,假若兩人見面的話,又會談論些什麼呢?對待各自人生道路,他們又會如何看待呢?


  當然,我們可以懷疑很多眼光的來審視許多史料,這是一個嚴謹的學者應該持有的審慎態度,哪怕如黑格爾那樣把歷史看成一個人見人愛、人人都想幫助打扮打扮的小姑娘也無可厚非,不過,用懷疑的眼光來對待辛棄疾以及他祖父的一腔愛國激情,似乎就過於殘忍了,因為辛棄疾的岳父范邦彥也是一個愛國志士。當年范邦彥一不留神也做了金朝的偽官,估計可能也是家庭的拖累,就好像周作人那樣——仔細想想,主動甘心當漢奸的男人還真很少,往往都是受他人主要是親人即女性的攛掇,又好比一個王朝的滅亡後都把責任下降到某位美女的身上,這就是我們所說的紅顏禍水。


  范邦彥考取了金朝的進士,擔任了金朝蔡州新息縣令。後來金主完顏亮兵敗,范邦彥打開城門,迎接宋軍的來臨,把整個縣城都還給了南宋政府,並移家南方。金朝政府認為范邦彥是臨陣投降叛變,南宋政府認為范邦彥是主動投誠,選擇了一條正確的人生道路,范邦彥認為自己是抓住良好機遇回到了祖國的懷抱。看來,不僅辛家滿門忠烈,而且辛家的姻親都是忠良,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價值觀念不同不會成為親家,事實再一次證明了辛家對南宋王朝的忠心耿耿。又有資料證明,辛棄疾與范邦彥之子范如山,即他的小舅子關係很親密,「皆中州之豪,相得甚」,於是兩人又親上加親,范如山的兒子娶了辛棄疾的女兒,兩人結為兒女親家。三代一個循環,生活真是奇妙,誰也沒有沾到誰的便宜,林妹妹與寶哥哥那種關係在古代還真不少見。


  紹興三十年,完顏亮大舉南侵,強征漢丁,各地民眾揭竿而起。年青的辛棄疾不僅自己糾集二千多人參加耿京的義軍,還說服一個名叫義瑞的和尚率領千餘人成為自己的戰友。義瑞歸順後,見辛棄疾受重用而自己依然是個小頭目,心中自不平,於是竊走大印潛逃。耿京很生氣,嚴厲斥責辛棄疾,因為辛棄疾是這個和尚進入義軍的介紹人,同時還兼任大印的保管員,於公於私,於情於理,都罪不可恕。辛棄疾也很憤怒,於是請求親自了斷這件事。他快馬加鞭,日夜兼程,狂追猛趕,終於俘獲了義瑞和尚。義瑞和尚苦苦哀求,要辛棄疾不看僧面看佛面,饒過他這一遭,還給辛大俠猛戴高帽子,說什麼「我識君真相,乃青兕也,力能殺人,幸勿殺我」。辛棄疾冷笑一聲:你當我沒有聽說農夫與蛇的故事么,你想當那條狡猾的忘恩負義的蛇,可我會做傻傻的農夫么?手起刀落,將義瑞和尚人頭斬落。


  《宋史》不僅記錄辛棄疾斬殺義瑞的事迹,而且還繪聲繪色地記錄了義瑞和尚哀求的言辭。看來史官們雖然看不起義瑞和尚的人品,可對他遺言的態度還是很慎重。辛棄疾是不是青兕,這個問題我們暫且「擱置」起來,先討論辛棄疾「力能殺人」的現象,因為現象學大師海德格爾說過,如果我們要解釋低層基礎,那麼高層的意義就必須在方法上被擱置,它不能充當闡明與理解低層的前提。「辛棄疾是青兕」這是一個高端問題,「辛棄疾力能殺人」只是一個低層的事實與現象。


  「辛棄疾力能殺人」,當時義瑞和尚用自己的腦袋證明了這一事實。後來,無數的腦袋不僅證明辛棄疾力能殺人,而且很擅長用這樣一種最簡單最直接最原始的方式來解決問題,似乎讓人覺得辛棄疾真是青兕,不過由於史官們大都是唯物論者,他們就用王藺彈劾「辛棄疾殺人如草芥」來暗示;又因為辛棄疾歷來都是人們同情與敬佩的對象,所以這種暗示又極其含蓄,只殘留了一些蛛絲馬跡,一不留神就被人們忽視了。


  淳熙二年(1175),賴文政領導茶商起義,屢敗官軍。三十六歲的辛棄疾臨危受命,由倉部郎官升為江西提點刑獄,「節制諸君,討捕茶寇」。辛棄疾的軍事才能充分施展出來,他步步為營,圍追堵截,終於將賴軍逼入困境。後來,他派人前去勸降,賴文政見突圍無望,接受了招安,辛棄疾隨即將賴文政押解到江州處死,其餘的義軍八百餘人據說也在一天之內被全部處理了,一個都沒有留下。這件事情辛棄疾辦得乾脆俐落,沒有任何猶豫,他認為對待敵人就應該象秋風掃落葉那樣無情,成大事者不必拘小節,但宋孝宗感覺很難受,認為言而不信畢竟不是官家所為。


  有人因此稱頌辛棄疾,說他不在乎同僚的議論甚至皇上對他的遷黜,只要他認為對政通人和、富國強民有好處,他都大膽地做,大膽地闖,闖出了禍便坦然承擔,敢作敢當。對於辛棄疾的思想境界,我們不能隨意貶低,當然也不能過度詮釋。不過,辛棄疾確實似乎不屑與儒生為伍,他竭力與謙謙君子劃清界限,從政為官,都是由著自己的想法,顯得特有個性。此後他轉任江陵知府兼湖北安撫使,依然採取嚴打措施,不惜使自己的行為類似於西漢的「酷吏」,效果自然顯著,據說使奸盜屏跡。


  淳熙七年(1180),辛稼軒改知潭州兼湖南安撫使,創建飛虎軍,「軍成,雄鎮一方,為江上諸軍之冠」(《宋史·辛棄疾傳》)。其時不少政府職員認為辛棄疾此番作為是勞民傷財,並請出了孝宗的「御前金字牌」,要求他在日落時分停止一切基建工程。但辛棄疾虎虎有生氣,竟然將「金子牌」藏匿起來,嚴令施工人員在一月之內建好飛虎軍的營房,如有違期,軍法從事。當時正值雨季,辛棄疾斷然下令,拆除官舍神祠,並要求「所有民屋,每家取瓦二片」,結果所需瓦片兩天之內湊足。一般而言,專家們從這件事中看到的是辛棄疾超人的魄力,不屈不撓的執著,不過這麼巨大的工程,據說「經度費鉅萬計」,能夠迅速完成,尤其是老百姓都乖乖地自己上房接瓦,想必軍法從事的故事不會太少。中書舍人崔敦指斥辛棄疾「肆厥貪求,指公財為囊橐;敢於誅艾,視赤子猶草菅」,想必是聽到了一些風聲。


  此後,辛棄疾調任隆興府(南昌)知府兼江南西路安撫使。當時江西發生嚴重的旱災,糧食歉收,物價飛漲。這樣令人撓頭的麻煩事,又被辛稼軒三下五除二地解決了。他發揚了雷厲風行地作風,在大街小巷貼出八個字的告示:「閉糶者配,強糴者斬」。究竟有沒有商人被流放或斬首,史書上缺乏相關資料,總之南昌的物價頓時穩定下來,辛棄疾還對處於饑荒之中的信州人民伸出了友誼之手,把所買十分之三的糧食撥給了信州。大災過後論功行賞,「帝嘉之,進一秩」(《宋史·辛棄疾傳》,辛棄疾由宣教郎提升為奉議郎。


  光宗紹熙三年(1192),53歲辛稼軒起為提點福建刑獄,次年又遷太府卿、知福州兼福建安撫使。傳聞辛棄疾到福建上任的第一天,就把牢房的囚犯全部殺掉了。當時福建治安狀況不好,經常有海盜出沒,辛稼軒這樣認為:「福州前枕大海,為賊之淵,上四郡民,頑獷易亂,帥臣空竭,緩急奈何?」福州就是強盜的老巢,盛產刁民,懷柔安撫無濟於事,因此他決定施行鐵腕政策,快刀斬亂麻。這種鐵血政策見效真是很快,福建的強盜不被殺死,也被嚇死了,總之是一片昇平景象了。


辛稼軒的大刀政策嚇壞了文質彬彬的朝廷官員,他們紛紛上書彈劾辛棄疾「唯嗜殺戮,累遭白簡,恬不少悛。今俾奉祠,使他時得刺一州,持一節,帥一路,必肆故態,為國家軍民之害」(《宋會要·職官》)。當然,指責辛棄疾「恬不少悛」,心硬如鐵,完全沒有一絲一毫的憐憫之心似乎也失之偏激,據有關專家考證,辛棄疾一度親自審問長溪縣的囚犯,一次就釋放了五十餘人,這不證明了辛稼軒的仁慈心腸么?哪怕這釋放的五十人與處死強盜數目相差甚遠。


  辛稼軒果敢剛毅的名聲樹立起來,連朝廷要員都主動與他拉開了距離,擔心自己也在青史上留下惡名。宋人張端義《貴耳集》卷下: 「王(淮)丞相欲進擬辛幼安除一帥,周益公(周必大)堅不肯,王問益公云:『幼安帥材,何不用之?』益公答云:『不然,凡幼安所殺人命,在吾輩執筆者當之。 』王遂不復言。」王淮相中了辛稼軒的才幹,有心任命他為一方諸侯,但周必大決定反對,因為周老擔心辛大俠所殺的那些人會被史官算在自己頭上,可見辛大俠所斬殺強盜不是一個小數目。


  不過,歷來人們對辛棄疾「殺人如草芥」之事很少提及,或許他們認為辛稼軒所斬首的無非是叛徒、強盜、刁民、奸商,這些人罪有應得,死有餘辜。即使在那個特殊時期,辛棄疾鎮壓農民起義軍一事,也被判定為地主階級的局限行而予以諒解。更重要的是,歷來辛稼軒都被認定為一個鬱郁不得志的悲劇人物,後人理應對他表示同情,怎能忍心再去批評他呢?看看我們所熟悉的那些傳記,它們都明確地告訴我們辛棄疾的一生是一個悲劇。


  果真如此嗎?有位研究辛棄疾的前輩鄭重指出,對辛棄疾的這種認識其實是不全面甚至是毫無依據的,因為我們在面對自己景仰的歷史人物時都容易犯一種溺愛症,即不顧歷史事實誇大歷史人物所受的委屈。辛棄疾有沒有委屈呢,自然是有的,唐宋那些文人誰沒有委屈,有幾人沒有貶謫的經歷,即使那些著名的奸佞,也少有一帆風順的。辛棄疾有沒有受到重用呢?相對而言還算是被朝廷重視的。雖然他閑居了十八年,但也先後任建康府通判、江西提刑、湖北轉運副使、湖南安撫使、福建安撫使、浙東安撫使等,多次獨擋一面,成為一方的軍政要員。在南宋那個時代,他沒有遭受太多的冷遇及其極端不公正的待遇。


當然,不是悲劇人物的辛棄疾依然會得到我們永遠的尊重,正如喜歡用鐵腕手段來處理問題的辛棄疾依然會得到我們永遠喜愛一樣。他是一個詞人,是一個豪傑,而不是一個聖人,他有自己處理問題的方式,儘管這種方式可能會讓我們很意外。南宋文人謝枋得在祭辛稼軒墓記中寫道:「公精忠大義,不在張忠獻、岳武穆下。一少年書生不忘本朝,痛二聖之不歸,閔八陵之不祀,哀中原子民之不行王化,結豪傑,智斬虜馘,挈中原還君父,公之志亦大矣。」他對辛稼軒佩服的五體投地。但清人陳廷焯卻不無顧慮的說:「稼軒有吞吐八荒之概而機會不來,正則為郭、李,為岳、韓,變則為桓溫之流亞。」他認為辛棄疾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有可能成為桓溫一類的奸雄。謝枋得與陳廷焯誰更接近真實的辛稼軒呢?答案無從尋覓,不過,可以肯定的是辛棄疾不會是一個循規蹈矩的庸庸之輩。


橫徵暴斂?


  最早開始系統考察辛棄疾的經濟問題的,是香港大學羅忼烈教授。在其《漫談辛稼軒的經濟狀況》,羅老首先拋出這個發人深省的問題,辛棄疾的生活格調與其收入存在嚴重反差。辛棄疾前後賦閑達十八之久,在沒有工資收入的那段時間,他的生活相當滋潤。據鄧廣銘先生《辛稼軒年譜》,稼軒除原配夫人外,至少有整整、錢錢、田田、香香、卿卿、飛卿等六位侍妾,兒子則有稹、稏、穮、穰、秸、褒、穟等九人,女兒至少二人以上。這樣一大家人,加上侍奉的奴僕,日常消費自然相當巨大,但稼軒似乎很少為經濟犯愁,而且出手格外闊綽。


  岳珂《桯史》卷二記載:「嘉泰癸亥歲,改之(劉過)在中都,時辛稼軒帥越,聞其名,遣介紹之。適以事不及行,作書歸輅者,因效辛體《沁園春》一詞,並緘往,下筆便逼真。其詞曰……辛得之大喜,致饋百千。竟邀之去,館燕彌月,酬唱亹,皆似之,愈喜。垂別,周之千緡。 」對新結交的朋友劉過,辛稼軒款待其一月有餘,先饋贈百千,臨別又周之千緡。


  辛棄疾有首《最高樓》,詞前有一序言:「吾擬乞歸,大子以田產未置止我,賦此罵之。」當時他在福建任職,受到彈劾,即將離任,兒子勸阻他,說尚未置下田產,辛詞人就將其大罵一通:


  吾衰矣,須富貴何時。富貴是危機。暫忘設醴抽身去,未曾得米棄官歸。穆先生、陶縣令,是吾師。 待葺個、園兒名「佚老」,更作個、亭兒名「亦好」,閑飲酒、醉吟詩。千年田換八百主,一個口插幾張匙。便休休,更說甚,是和非。


  辛稼軒還曾說過「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那麼稼軒究竟有沒有求田問舍呢?他的田產究竟有多少呢?淳熙八年前,辛棄疾在江西上饒建造了一座規模龐大的莊園,這就是我們所熟悉的稼軒,他的別號也是由此而來。這所莊園又有多大呢?洪邁的《稼軒記》云:


  郡治之北可里所,故有曠土,三面附城,前枕澄湖如寶帶……濟南辛候幼安……一旦獨得之,既築室百楹,財佔地十四。乃荒左偏以立圃,稻田泱泱,居然衍十弓。意他日釋位得歸,必躬耕於是,故憑高作軒下臨之,是為稼軒。田邊立亭曰植杖,若將真秉耒耨之為者。東罔西阜,北墅南麓,以青徑款竹靡,錦路行海棠。集山有樓,婆娑有堂,信步有亭,滌硯有渚。皆約略位置,規歲月緒成之。(《洪文敏公集》卷六)


  文章中提到的建築有 「集山樓」、「婆娑堂」、「植杖亭」、「信步亭」、「滌硯渚」等,此外,文中未提及但辛詞中常常言及還有「帶湖」、「南溪」、「篆罔」、「蔗庵」、「雪樓」。這麼多地名,想必莊園的規模應該不會太小,據說在莊園完工之前,朱熹曾進去偷偷窺視一番,結果大驚失色,後來把這見聞告訴陳亮,陳亮則寫信給辛稼軒,勸說他不能太奢華:


  始聞作室甚宏麗,傳到《上樑文》 ,可想而知。見元晦說,潛入去看,以為耳目所未曾睹。此老必不妄言。(《龍川文集》卷二一)


  朱熹說這麼壯麗的莊園,他生平未睹;羅忼烈教授說朱熹好歹也是見過世面的人,怎麼會如此大驚小怪呢?可見辛棄疾的莊園不是一般的宏麗。接下的問題是,辛棄疾財富從何而來呢?羅忼烈教授採用了排除法。首先排除他繼承大筆遺產的可能性。二十三歲的辛棄疾一口氣從山東跑到建康,即使在淪陷區有大筆財產,也來不及帶出來。今天我們盡可以把辛家的祖業想像得十分豐厚,但無論多豐厚的祖業都葬送在金人的鐵騎之下。羅教授還特別指出,辛棄疾的岳父范邦彥只是一名窮縣令,不像卓王孫可以分童僕百人、錢百萬給女兒。指望從岳丈家得到大筆財產也是不現實的。


  羅忼烈教授排除的另一種可能性是辛棄疾的合法收入,即俸祿。辛棄疾做官的日子不過二十年, 其中有些還是窮官職,按照《宋史· 職官志·奉祿制》來粗略計算,就是把服官二十年的全部薪俸積下來也辦不到。此外辛棄疾也不夠資格被皇帝賜金賜第,本身又不是富商大賈。總之,羅教授指出:「他的經濟來源是很令人懷疑的,要嘗試解釋未曾不可,但答案是我們不願意接受的。」這個不願接受的答案就是辛稼軒有貪污行為。


辛棄疾的貪污行為,時人早就義正詞嚴地指出來了,他的幾次離職據說都與此脫不了干係。孝宗淳熙八年(1181),辛稼軒在江西安撫使任,同年十一月,改除兩浙西路提點刑獄公事,還沒赴任,就被御史王藺彈劾免職,罪名則是「奸貪凶暴,帥湖南日,虐害田裡」;「肆厥貪求,指公財為囊橐;敢於誅艾,視赤子猶草菅」。王藺把「嚴刑峻法」還放在「橫徵暴斂」之後,可見他認為若是一片為公而「嚴刑峻法」,罪尚可恕;若是因貪污而殘暴,就是罪大惡極了。同在這一年,著名理學家陸九淵寫給他一封信,語氣沉重地描述了下層官吏殘暴貪婪的情形:


  縣邑之間,貪饕矯虔之吏,方且用吾君懲惡之具以逞私濟欲,置民於囹圄、械擊、鞭箠之間,殘其支體,竭其膏血,頭會箕斂,槌骨瀝髓,與奸胥猾徒厭飫咆哮。其上巧為文書,轉移出沒,以欺上府。操其奇贏,為上府之左右締交合黨,以蔽上府之耳目。田畝之民,刼於刑威,小吏下片紙,因累累如驅羊。刼於庭廡械擊之威,心悸股慄,箠楚之慘,號呼籲天,隳家破產,質妻鬻子,僅以自免,而曾不得執一字元以赴訴於上。(《象山先生全集》卷五)


  陸九淵憤激地指出:「今貪吏之所取,供公上者無幾,而入私囊者或相十百,或相千萬矣。」羅教授說:「其實當時政治腐敗,貪污成風,不獨江西一路為然,以稼軒的精明能幹,斷無不知之理;以他那種敢作敢為的個性,也不會因為有所顧忌而隱忍姑息。那麼是不是另有乾坤,我們就不得而知了。」


  也就是在同一年,辛稼軒用商船販運牛皮,路經南康軍,被朱熹截獲,朱熹《與黃商伯書》記載了這個尷尬的場面:


  辛帥之客舟販牛皮過此,掛江西安撫占牌,以帟幕蒙蔽船窗甚密,而守卒僅三數輩。初不肯令搜檢。既得此物,則持帥引來,雲發赴浙東總所。見其不成行徑,已令拘沒入官。昨得辛書,卻雲軍中收買。勢不為已甚,當給還之,然亦殊不便也。(《朱文公大全集·別集》卷六)


  光宗紹熙五年(1194)秋天,辛棄疾在福建安撫使任上時,被諫官黃艾彈劾他「殘酷貪饕,奸贓狼籍」。次年冬天,御史中丞何澹斥責他「酷虐裒斂,掩帑藏為私家之物,席捲福州,為之一空」。寧宗開禧元年(1205),辛棄疾復起知隆興府,「以臣僚言棄疾好色貪財,淫刑聚斂」,又被免官。在那樣一個時代,貪污等罪名也可能是政敵的誣陷。不過,一再成為把柄,似乎也說明問題比較嚴重。


  北京大學鄧廣銘教授非常不同意香港大學羅教授的看法。他的直接證據是辛棄疾所擁有的莊園規模並不大,「在宋代,凡被稱做田莊或莊園的,主要都是以大片的農田(起碼要幾百畝)為主,再配合一些附屬的建築物如碓房、糧倉、牛棚、打穀場和庄丁的居舍等等,而辛家的帶湖居第,則只是附有小園林的一個宅院。羅教授稱之為大田莊或大莊園,是根本不對頭的。」


  鄧廣銘教授不僅對羅教授的結論表示質疑,而且對南宋洪邁的記述以及朱熹的見聞表示懷疑。作為文學家所寫的那個《稼軒記》能夠作為史料么?哪個文人在寫這類應景文字時沒有自己的想像與誇張呢?鄧老質問說,洪邁所見到的只是一個施工設計圖,或許文章的那些建築只是規劃項目,只是空中樓閣。鄧老還指出,為什麼只有朱熹感嘆辛稼軒的莊園華麗,而同時代的其他人尤其是與辛稼軒交往密切的上饒朋友都不置一詞呢?


  辛稼軒的「稼軒莊園」究竟有多大?辛稼軒究竟有沒有貪污行為?這都是嚴肅的學術問題,需要深入的探討。辛稼軒自己的態度似乎也比較矛盾,一方面他有讀書人的清高,反覆表白自己對功名富貴棄之如舊鞋子,「富貴非吾願,皇皇乎欲何之?正萬籟都沉,月明中夜,心彌萬里清水」(《哨遍·秋水觀》);另一方面,他對富貴的生活似乎興趣很濃,「一杯莫落他人後,富貴功名壽」、「向人間,長富貴,地仙行」。哪方面是他真實的想法呢,或許兩者都是。他鄙視富貴,也不能說明他的日子一定很清貧,「老子平生,元自有金盤華屋」(《滿江紅·呈趙晉臣敷文》,可見他的確發達過。即使隱居在上饒,他的日子過得不好不壞,不咸不淡,看這首《西江月·示兒曹以家事付之》:


  萬事雲煙忽過,百年蒲柳先衰。而今何事最相宜?宜醉宜游宜睡。早趁催科了納,更量出入收支。乃翁依舊管些兒,管竹管山管水。


  當個小地主——也有可能是大地主,收收租子,然後就狂飲暴食,然後就游山逛水,然後就倒頭大睡。管竹管山管水,這日子也真讓人眼紅。更讓人眼紅的是,在休閑的生活中他還總能寫出名垂千古的佳作。游山、飲酒他能品出境界,《賀新郎》:


  甚矣吾衰矣!悵平生,交遊零落,只今余幾?白髮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問何物,能令公喜?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情與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東窗里,想淵明,停雲詩就,此時風味。江左沉酣求名者,豈識濁醪妙理!回首叫雲飛風起,不怕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戒酒他也能做到蕩氣迴腸,看這首《沁園春》:


  杯汝來前,老子今朝,點檢形骸。甚長年抱渴,咽如焦釜;於今喜睡,氣似奔雷。汝說「劉伶,古今達者,醉後何妨死便埋。」渾如許,嘆汝於知己,真少恩哉! 更憑歌舞為媒,算合作,人間鴆毒猜。況怨無小大,生於所愛;物無美惡,過則為災。與汝成言:「勿留亟退,吾力猶能肆汝杯。」杯再拜,道「揮之即去,招亦須來」。


  這樣看來,即使他曾經有過一些灰色收入,但能轉換為這麼多大氣磅礴的佳作,我們還是應該為之欣喜。


未遇明主,壯志難酬。
稼軒最後病床上還是那句:「殺賊!殺賊!」。


(十分抱歉耽擱了這麼久 以後會兩天一更…… (如果大家願意看的話))
(四)
有一個叫義端的和尚,帶了一千多人。辛棄疾就把他招過來,讓他也跟著耿京干。《宋史》一個字不多說:
義端一夕竊印以逃,京大怒,欲殺棄疾。
棄疾曰:「焉我三日期,不獲,就死未晚!」
他就尋思單拿帥印沒什麼用啊,只能是去金人那裡領賞。於是他就把這個和尚追到了,也沒計較就跟耿京和好了。
那是1161年。完顏亮在前線被部下所殺,虞允文從南宋打了過來,耿京辛棄疾也跟金人打了幾架,表現不錯。次年的正月,他被派去跟南宋朝廷談判了。
那是高宗,就是用岳飛,又用秦檜的那個書法家。這個人有個什麼調子呢,「今復論兵,極為生事。」他爹(徽宗),他哥(欽宗),他娘,都被金兵擄走啦。當時他不在家,才幸免於難。那是靖康二年,他就地被擁上皇位,也不知道信任誰,被打得手忙腳亂地放棄中原,緊接著差點被下屬兵變,還在逃跑中被嚇得失去了生育能力,唯一的兒子也在苗劉之變中死了。他給金朝寫信,說,我這兒已經沒人可守,沒地可跑,你可憐可憐我,不要再過來了。
但是沒用啊……被金朝趕著,群臣拉著,三年以後的夏天,他才有個地兒住。
辛棄疾就跟他談「歸正」的事兒。其實高宗已經想著退位做太上皇啦(同年6月傳位給養子,即宋孝宗),但是辛棄疾年輕,22歲,是心氣兒最高的時候。他想著南歸後就可以領兵打仗啦!
事情談妥了,他突然聽說,耿京被一個叫張安國的叛徒給殺了!領著50人就衝到了一個有1000X50人的敵營里,過千軍萬馬,還沒殺張安國,是給他綁在馬上,直接跑到建康朝廷去……南宋朝廷一看,嗬!……小夥子不錯啊,恢復祖國大業就需要你這樣的年輕人啊!
那是什麼時候……英概男兒,名重一時。懦士為之興起,聖天子一見三嘆息。
辛棄疾後來自己也說道——「壯歲旌旗擁萬夫,錦?突騎渡江初。燕兵夜娖銀胡觮,漢箭朝飛金僕姑。」
英雄也是「歸正人」。朝廷給他的官很低。他並不知道南宋朝廷是害怕他有作為的,也不知道收斂鋒芒……他給張浚就說,我們應該分兵攻打金人。張浚一生主戰,但因為高宗老嫌他「找麻煩」不被重用,之前跟秦檜你拉我扯的也跌跌撞撞很多次,況且他還摸不清楚孝宗的脾氣,就沒吭聲。
但是有個人很賞識他,還把女兒嫁給了他。這個人的家鄉也曾淪為失地,完顏亮死的時候,他帶領眾人為南宋打開了城門。
(五)
後來發生一件事。
孝宗是想在抗金上所有作為的,剛登基不到一年……他說,咱們要北伐!舉兵十三萬。可是他剛上任也不認識人,派遣出去的兩個將軍內鬥,出現了互相坑的場面。那一戰宋兵大敗啊,死傷慘重,「諸將相繼違令逃遁……」
後世的人們都舉例子說,有如符離之戰,不戰自潰。這個戰爭很出名,從此宋朝真正沒有了還手之力。
幾年過去,虞允文當國,孝宗也緩過來。辛棄疾就趁機給皇帝上書,獻上了《美芹十論》。這個寫的是真的很好,他很透徹地分析了當時的情況,還提出了政策,他甚至還跟皇帝佬兒說呢,農民群眾有力量——這是很不容易意識到的。能看到《美芹十論》的人往往會被書中的遠見卓識所驚訝,他在金朝長大,他是很了解金朝的社會矛盾的。他對事物的方方面面也有一個完整的邏輯。但是他這個人就是太剛拙,也沒想迎合一下大家,就惹著人了。後來他趁機又給宰相獻上了《九議》。宋史是怎麼評價的?
言逆順之理,消長之勢,技之長短,地之要害,甚備。
他跟皇帝說,如果打仗的話,哪裡哪裡險要,哪裡哪裡可守。請讓我練練民兵吧。他得罪的人說:「到農村去,到鄉下去,到人們群眾需要的地方去——」怕被他影響利益的人也說:「年輕人不經歷風雨,怎麼會明白歲月的靜好?怎麼能停止庸人自擾?」
《九議》遞交上去,沒有人回答,卻在民間流傳開了。過了一年,那個坐在皇位上的人說,「幼安,你去滁州看看吧。」
那時他也寫過詞,但是都不好考證。只是後來感嘆道「家本秦人真將種」「千載家譜,得姓何年」的時候,不知道會不會想起去滁州的那個春天。


很多文人在亂世都有抱負,都有自己的政治理想,都有一顆安定天下寒士的心,但實際出來做事的又有幾個?跟很多在亂世評世遊離於政治戰爭之外的文人不同,這就足夠使人讚歎了。


小學五年級讀過一本他的傳記【野史】,名《金戈鐵馬》。以至於後來把他和蘇軾比,總看不上蘇大爺。
能文能武的柔情鐵漢,能遇到就得嫁了啊!


吳鉤看了,抒不盡心頭悲,
闌干拍遍,泄不完胸中憤,
醉里挑燈看劍,燈暗劍光閃,
夢回吹角連營,角響營雷動,
北固亭懷古,念寄奴英勇,嘆廉頗無用,
皂口壁感今,恨郁孤阻目,傷長安舊城,
辛字為姓,一生辛酸苦楚,
棄疾為名,空懷去病雄圖,
幼安作字,惟有年少安定,
稼軒表號,因是棄擲半生,
武將出身,
文人終命,
心系君系民系天下,
文寫古寫今寫一生,
手中有劍,劍誅盡大奸大惡之徒,
心中有筆,筆寫得或豪或婉之風。

未完,不續。

2016年10月16日08:14


辛棄疾是我最愛的詞人。看到這個問題,想到的就是梁衡先生的這篇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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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欄杆拍遍
梁衡

  中國歷史上由行伍出身,以武起事,而最終以文為業,成為大詩詞作家的只有一人,這就是辛棄疾。這也註定了他的詞及他這個人在文人中的唯一性和在歷史上的獨特地位。
  在我看到的資料里,辛棄疾至少是快刀利劍地殺過幾次人的。他天生孔武高大,從小苦修劍法。他又生於金宋亂世,不滿金人的侵略蹂躪,22歲時他就拉起了一支數千人的義軍,後又與耿京為首的義軍合併,併兼任書記長,掌管印信。一次義軍中出了叛徒,將印信偷走,準備投金。辛棄疾手提利劍單人獨馬追賊兩日,第三天提回一顆人頭。為了光復大業,他又說服耿京南歸,南下臨安親自聯絡。不想就這幾天之內又變生肘腋,當他完成任務返回時,部將叛變,耿京被殺。辛大怒,躍馬橫刀,只率數騎突入敵營生擒叛將,又奔突千里,將其押解至臨安正法,並率萬人南下歸宋。說來,他干這場壯舉時還只是一個英雄少年,正血氣方剛,欲為朝廷痛殺賊寇,收復失地。
  但世上的事並不能心想事成。南歸之後,他手裡立即失去了鋼刀利劍,就只剩下一支羊毫軟筆,他也再沒有機會奔走沙場,血濺戰袍,而只能筆走龍蛇,淚灑宣紙,為歷史留下一聲聲悲壯的呼喊,遺憾的嘆息和無奈的自嘲。
  應該說,辛棄疾的詞不是用筆寫成,而是用刀和劍刻成的。他是以一個沙場英雄和愛國將軍的形像留存在歷史上和自己的詩詞中。時隔千年,當今天我們重讀他的作品時,仍感到一種凜然殺氣和磅礴之勢。比如這首著名的《破陣子》:
  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 兵。 馬做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
  我敢大膽說一句,這首詞除了武聖岳飛的《滿江紅》可與之媲美外,在中國上下五千年的文人堆里,再難找出第二首這樣有金戈之聲的力作。雖然杜甫也寫過:「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軍旅詩人王昌齡也寫過:「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但這些都是旁觀式的想像、抒發和描述,哪一個詩人曾有他這樣親身在刀刃劍尖上滾過來的經歷?「列艦層樓」、「投鞭飛渡」、「劍指三秦」、「西風塞馬」,他的詩詞簡直是一部軍事辭典。他本來是以身許國,準備血灑大漠,馬革裹屍的。但是南渡後他被迫脫離戰場,再無用武之地。像屈原那樣仰問蒼天,像共工那樣怒撞不周,他臨江水,望長安,登危樓,拍欄杆,只能熱淚橫流。
  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樓頭,斷鴻聲里,江南遊子,把吳鉤看了,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 (《水龍吟》
  誰能懂得他這個遊子,實際上是亡國浪子的悲憤之心呢?這是他登臨建康城賞心亭時所作。此亭遙對古秦淮河,是歷代文人墨客賞心雅興之所,但辛棄疾在這裡發出的卻是一聲悲愴的呼喊。他痛拍欄杆時一定想起過當年的拍刀催馬,馳騁沙場,但今天空有一身力,一腔志,又能向何處使呢?我曾專門到南京尋找過這個辛公拍欄杆處,但人去樓毀,早已了無痕迹,唯有江水悠悠,似詞人的長嘆,東流不息。
  辛詞比其它文人更深一層的不同,是他的詞不是用墨來寫,而是蘸著血和淚塗抹而成的。我們今天讀其詞,總是清清楚楚地聽到一個愛國臣子,一遍一遍地哭訴,一次一次地表白;總忘不了他那在夕陽中扶欄遠眺、望眼欲穿的形像。
  辛棄疾南歸後為什麼這樣不為朝廷喜歡呢?他在一首《戒酒》的戲作中說:「怨無大小,生於所愛;物無美惡,過則成災」。這首小品正好刻畫出他的政治苦悶。他因愛國而生怨,因盡職而招災。他太愛國家、愛百姓、愛朝廷了。但是朝廷怕他,煩他,忌用他。他作為南宋臣民共生活了40年,倒有近20年的時間被閑置一旁,而在斷斷續續被使用的20多年間又有37次頻繁調動。但是,每當他得到 一次效力的機會,就特別認真,特別執著地去工作。本來有碗飯吃便不該再多事,可是那顆熾熱的愛國心燒得他渾身發熱。40年間無論在何地何時任何職,甚至賦閑期間,他都不停地上書,不停地嘮叨,一有機會還要真抓實幹,練兵、籌款,整飭政務,時刻擺出一副要衝上前線的樣子。你想這能不讓主和苟安的朝廷心煩?他任湖南安撫使,這本是一個地方行政長官,他卻在任上創辦了一支2500人的「飛虎軍」,鐵甲烈馬,威風凜凜,雄鎮江南。建軍之初,造營房,恰逢連日陰雨,無法燒制屋瓦。他就令長沙市民,每戶送瓦20片,立付現銀,兩日內便全部籌足。其施政的幹練作風可見一斑。後來他到福建任地方官,又在那裡招兵買馬。閩南與漠北相隔何遠,但還是隔不斷他的憂民情、復國志。他這個書生,這個工作狂,實在太過了,「過則成災」,終於惹來了許多的誹謗,甚至說他獨裁、犯上。皇帝對他也就時用時棄。國有危難時招來用幾天;朝有謗言,又棄而閑幾年,這就是他的基本生活節奏,也是他一生最大的悲劇。別看他飽讀詩書,在詞中到處用典,甚至被後人譏為「掉書袋」。但他至死,也沒有弄懂南宋小朝廷為什麼只圖苟安而不願去收復失地。
  辛棄疾名棄疾,但他那從小使槍舞劍、壯如鐵塔的五尺身軀,何嘗有什麼疾病?他只有一塊心病:金甌缺,月未圓,山河碎,心不安。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江晚正愁予,山深聞鷓鴣。
  這是我們在中學課本里就讀過的那首著名的《菩薩蠻》。他得的是心郁之病啊。他甚至自嘲自己的姓氏:
  烈日秋霜,忠肝義膽,千載家譜。得姓何年,細參辛字,一笑君聽取。艱辛做就,悲辛滋味,總是酸辛苦。更十分,向人辛辣,椒桂搗殘堪吐。世間應有,芳甘濃美,不到吾家門戶。
  (《永遇樂》)
  你看「艱辛」、「酸辛」、「悲辛」、「辛辣」,真是五內俱焚。世上許多甜美之事,順達之志,怎麼總輪不到他呢?他要不就是被閑置,要不就是走馬燈似地被調動。1179年,他從湖北調湖南,同僚為他送行時他心情難平,終於以極委婉的口氣嘆出了自己政治的失意。這便是那首著名的《摸魚兒》:
  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怨春不語。算只有畫檐蛛網,盡日惹飛絮。 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閑愁最苦。休去依危樓,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據說宋孝宗看到這首詞後很不高興。梁啟超評曰:「迴腸盪氣,至於此極,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長門事」,是指漢武帝的陳皇后遭忌被打入長門宮裡。辛以此典相比,一片忠心、痴情和著那許多辛酸、辛苦、辛辣,真是打翻了五味罈子。今天我們讀時,每一個字都讓人一驚,直讓你覺得就是一滴血,或者是一行淚。確實,古來文人的惜春之作,多得可以堆成一座紙山。但有哪一首,能這樣委婉而又悲憤地將春色化入政治,詮釋政治呢?美人相思也是舊文人寫濫了的題材,有哪一首能這樣深刻貼切地寓意國事,評論正邪,抒發憂憤呢?
  但是南宋朝廷畢竟是將他閑置了20年。20年的時間讓他脫離政界,只許旁觀,不得插手,也不得插嘴。辛在他的詞中自我解嘲道:「君恩重,且教種芙蓉!」這有點像宋仁宗說柳永:「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柳永倒是真的去淺斟低唱了,結果唱出一個純粹的詞人藝術家。辛與柳不同,你想,他是一個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痛拍欄杆,大聲議政的人。報國無門,他便到贛南修了一座帶湖別墅,咀嚼自己的寂寞。
  帶湖吾甚愛,千丈翠奩開。先生杖屨無事,一日走千回。凡我同盟鷗鷺,今日既盟之後,來往莫相猜。白鶴在何處,嘗試與諧來。 破青萍,排翠藻,立蒼苔。窺魚笑汝痴計,不解舉吾杯。廢沼荒丘疇昔,明月清風此夜,人世幾歡哀。東岸綠蔭少,楊柳更須栽。(《水調歌頭》)
  這回可真的應了他的號:「稼軒」,要回鄉種地了。一個正當壯年又閱歷豐富、胸懷大志的政治家,卻每天在山坡和水邊踱步,與百姓聊一聊農桑收成之類的閑話,再對著飛鳥游魚自言自語一番,真是「閑愁最苦」,「脈脈此情誰訴」?
  說到辛棄疾的筆力多深,是刀刻也罷,血寫也罷,其實他的追求從來不是要作一個詞人。郭沫若說陳毅:「將軍本色是詩人」,辛棄疾這個人,詞人本色是武人,武人本色是政人。他的詞是在政治的大磨盤間磨出來的豆漿汁液。他由武而文,又由文而政,始終在出世與入世間矛盾,在被用或被棄中受煎熬。作為封建知識分子,對待政治,他不像陶淵明那樣淺嘗輒止,便再不染政;也不像白居易那樣長期在任,亦政亦文。對國家民族他有一顆放不下、關不住、比天大、比火熱的心;他有一身早煉就、憋不住、使不完的勁。他不計較「五斗米折腰」,也不怕讒言傾盆。所以隨時局起伏,他就大忙大閑,大起大落,大進大退。稍有政績,便招謗而被棄;國有危難,便又被招而任用。他親自組練過軍隊,上書過《美芹十論》這樣著名的治國方略。他是賈誼、諸葛亮、范仲淹一類的時刻憂心如焚的政治家。他像一塊鐵,時而被燒紅錘打,時而又被扔到冷水中淬火。有人說他是豪放派,繼承了蘇東坡,但蘇的豪放僅止於「大江東去」,山水之闊。蘇正當北宋太平盛世,還沒有民族仇、復國志來煉其詞魂,也沒有胡塵飛、金戈鳴來壯其詞威。真正的詩人只有被政治大事(包括社會、民族、軍事等矛盾)所擠壓、扭曲、擰絞、燒煉、錘打時才可能得到合乎歷史潮流的感悟,才可能成為正義的化身。詩歌,也只有在政治之風的鼓盪下,才能飛翔,才能燃燒,才能炸響,才能振聾發聵。學詩功夫在詩外,詩歌之效在詩外。我們承認藝術本身的魅力,更承認藝術加上思想的爆發力。有人說辛詞其實也是婉約派,多情細膩處不亞柳永、李清照。
近來愁似天來大,誰解相憐?誰解相憐?又把愁來做個天。
  都將今古無窮事,放在愁邊。放在愁邊,卻自移家向酒泉。
  (《醜奴兒》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
  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醜奴兒》)
  柳李的多情多愁僅止於「執手相看淚眼」、「梧桐更兼細雨」,而辛詞中的婉約言愁之筆,於淡淡的藝術美感中,卻含有深沉的政治與生活哲理。真正的詩人,最善以常人之心言大情大理,能於無聲處炸響驚雷。
  我常想,要是為辛棄疾造像,最貼切的題目就是「把欄杆拍遍」。他一生大都是在被拋棄的感嘆與無奈中度過的。當權者不使為官,卻為他準備了錘鍊思想和藝術的反面環境。他被九蒸九曬,水煮油炸,千錘百鍊。歷史的風雲,民族的仇恨,正與邪的搏擊,愛與恨的糾纏,知識的積累,感情的澆鑄,藝術的升華,文字的錘打,這一切都在他的胸中、他的腦海,翻騰、激蕩,如地殼內岩漿的滾動鼓脹,衝擊積聚。既然這股能量一不能化作刀槍之力,二不能化作施政之策,便只有一股腦地注入詩詞,化作詩詞。他並不想當詞人,但武途政路不通,歷史歪打正著地把他逼向了詞人之道。終於他被修鍊得連嘆一口氣,也是一首好詞了。說到底,才能和思想是一個人的立身之本。像石縫裡的一棵小樹,雖然被扭曲、擠壓,成不了旗杆,卻也可成一條遒勁的龍頭拐杖,別是一種價值。但這前提,你必須是一棵樹,而不是一棵草。從「沙場秋點兵」到「天涼好個秋」;從決心為國棄疾去病,到最後掰開嚼碎,識得辛字含義,再到自號「稼軒」,同盟鷗鷺,辛棄疾走過了一個愛國志士、愛國詩人的成熟過程。詩,是隨便什麼人就可以寫的嗎?詩人,能在歷史上留下名的詩人,是隨便什麼人都可以當的嗎?「一將成名萬骨枯」,一員武將的故事,還要多少持刀舞劍者的鮮血才能寫成。那麼,有思想光芒而又有藝術魅力的詩人呢?他的成名,要有時代的運動,像地球大板塊的衝撞那樣,他時而被夾其間感受折磨,時而又被甩在一旁被迫冷靜思考。所以積300年北宋南宋之動蕩,才產生了一個辛棄疾。


跟 霍去病
是中國歷史上最早的情侶名


在兩宋詞史上,辛棄疾作品數量最多,成就地位也最高。就詞的內容,境界,表現方法,創作性和開拓性而言,辛詞都可以說是空前絕後的。

借劉克莊的話講就是:「橫掃六合,掃空千古,自有蒼生以來所無」。


一個好人


有了少年不識愁滋味這樣的詩句,還需要什麼多餘的話語來評價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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