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評價張岱?
張岱(1597年~1679年)又名維城,字宗子,又字石公,號陶庵、天孫,別號蝶庵居士,晚號六休居士,漢族,山陰(今浙江紹興)人。寓居杭州。出生仕宦世家,少為富貴公子,精於茶藝鑒賞,愛繁華,好山水,曉音樂,戲曲,明亡後不仕,入山著書以終。張岱為明末清初文學家、史學家,其最擅長散文,著有《琅嬛文集》《陶庵夢憶》《西湖夢尋》《三不朽圖贊》《夜航船》等文學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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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認為,現下許多人對張岱的喜歡都是非常流於表面的,對張岱的評價也過於窄化了,包括答案里的張公子。
就如同當年許多人因為一句「人生如若只如初見」就把納蘭容若的捧得那麼紅一樣,《湖心亭看雪》、《自為墓志銘》第一段、《夜航船序》也把張岱放在了當初納蘭的位置。
我們很多人看到了《陶庵夢憶》、《西湖夢尋》里的那個前半生翩翩貴公子的都市文人張岱,看到了《夜航船》里那個博聞強識的張岱,卻忽視了《石匱書》、《續石匱書》里作為史者的張岱,忽視了《四書遇》、《琅嬛文集》、《快園道古》里那個靈動識見的張岱,也忽視了那個一生無甚作為、既有意氣卻也懦弱的普通人張岱。
張岱《自為墓志銘》第一段已經被說爛了,但即便如此,我依然想提一下,這一段里的「好梨園、好鼓吹……茶淫橘虐,書蠹詩魔」不僅僅是一種追憶,也充滿著自負的意味,因為他不只是停留在「愛好」這個層面,他幾乎精通晚明所有的藝術門類,而且能與這些門類里的頂尖人物探討交流成為朋友。
比如梨園,他與此道行家祁彪佳、彭天錫都是好友,張家家伶曾說「主人精賞鑒,廷師課戲,童手指千傒童到其家謂『過劍門』,焉敢草草!」 他自己也說,「嗣後曲中戲,必以余為導師。」 張岱創作的《喬作衙》一劇演出當日萬人空巷,觀者勾撫癲狂。
比如書畫,張岱與姚允在、曾鯨、陳洪綬來往甚密,其書畫意趣更傾向於松江畫派的理論,正如同他的小品文一樣,蕭疏淡遠。張岱對徐文長的書畫也頗有見解,或許源於張岱高祖曾祖祖父與徐文長的交誼,他似乎對徐文長頗為青睞,詩詞也下過功夫學仿。
比如茶道,可見我另外一個回答:
http://www.zhihu.com/question/29872791/answer/90572689
如此種種,《陶庵夢憶》里比比皆是就不一一列舉,但這些也不過是證明張岱是和聰穎精於賞鑒的高級文人,越中名士罷了。而真正能把他從這種「小資情懷」里抽出來的,是《石匱書》與《續石匱書》,是他的遺民生活。
張岱與那個時代所有的知識分子一樣,都去考取功名,但他對功名似不是太過在意。他曾說過,「甲第科名,至艷事也。黃榜一出,深山窮谷無不傳其姓氏,而身歿之後,除立德、立功、立言,則鮮有傳於身後者矣。」
如此見識,已不拘泥於當時汲汲於功名大多數讀書人,他晚年筆耕不輟,也是存著立言的心思。
再與他人不同的一點是,張岱是以史者自居的。張岱以三十年之力作成《石匱書》、《石匱書後集》,記事從開國至南明,其中對晚明黨爭的記載與看法分外犀利。
比如對東林黨的看法,在《與李硯翁》里直抒胸臆,可參見我的這個回答:
http://www.zhihu.com/question/31291105/answer/91724428
張岱在《石匱書》里曾言,「我明二百八十二年金甌無缺之天下,平心論之,實實葬送於朋黨諸君子之手,如舉觥而酹,一氣飲干,不剩其滴。」
「平心論之,東林假仗名義,類有正人;南黨依附冰山,實多群小。」
……
通過這些論述,我們看出作為史者的張岱,基本是客觀公允的。《石匱書》成書後,立即受到當時人指責他不擁戴東林,他依然堅持立場,秉筆直言,在他激烈的言辭中我們或可看見那個風雲變幻的年月。
1645年後的張岱,與之前的格局不同的,明亡後的張岱更能體現出其「真實」,就如同他在《快園道古》里所說:
「世亂之後,世間人品心術歷歷可見,如五倫之內無不露出真情,無不現出真面。」
當時的張岱目睹了許多慷慨激昂之士的捨身,這對他來說分外刺激。
理學大家劉宗周絕食而死,他的好友祁彪佳自沉於湖……
按理來說,一向標榜忠義的張岱也應效仿,但他卻沒有這麼做。
按照《陶庵夢憶序》的說法,他「每欲引訣,因《石匱書》未成,尚視息人世。」
這種道義上的遺憾緊張感在後半生時時拷問他,在他八十一歲的時候他還在感慨自己:
忠孝兩虧,仰愧俯怍。
聚鐵如山,鑄一大錯。
他的摯友陳洪綬也自題過:
浪得虛名,山鬼竊笑。
國亡不死,不忠不孝。
不管他的理由是真實還是懦弱的借口,張岱的形象卻由這些複雜的情緒豐滿起來。
而他的遺民生活,與前半生的喧嘩熱鬧截然不同,冷冷清清,鮮於他人來往,只一門心思著書。雖貧困潦倒,倒也高壽。
總的來說,張岱的思想,與心齋、龍溪淵源極深,又受泰州學派的「百姓日用即道」與李贄「穿衣吃飯即道」這種世俗儒家倫理的影響,再加之晚明越中士風的熏染,如此種種,方構成了他思想的基本內容。
如果你仔細讀過他的作品,又熟悉當時的時代背景的話,你就知道他也只是一個有長處有瑕疵的普通人,你就知道「二夢」不是普通綺清作文,而是真沉痛言語,因為美,因為美再難得。下面這篇回答或了作一例。
http://www.zhihu.com/question/21121888/answer/82073468
這也是我大晚上拿著手機一個一個戳這些字的原因,我不希望也不忍這樣沉重悲痛的追憶,變成虛淺跟風的文青必備(我並非瞧不上文青,真要說起來上知乎的幾人不是文青),只是希望大家看到的不只是我們可望不可即的士人奢靡生活。
最後啰嗦一句,張岱所有文章里唯一讓我有掩卷落淚之感的,是《祁世培》一篇,「天數如此,奈何!奈何!」
寫得倉促,得閑再仔細補充改改。
做了個公眾號,請多多指教。
http://weixin.qq.com/r/0Uw8JFDEJA1brRRH9xnD (二維碼自動識別)
我認為最貼切的評價就是他自己的評價。
以下三段出自他的《自為墓志銘》:
蜀人張岱,陶庵其號也。少為紈絝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勞碌半生,皆成夢幻。年至五十,國破家亡,避跡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幾,折鼎病琴,與殘書數帙,缺硯一方而已。布衣疏莨,常至斷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學書不成,學劍不成,學節義不成,學文章不成,學仙學佛,學農學圃,俱不成。任世人呼之為敗子,為廢物,為頑民,為鈍秀才,為瞌睡漢,為死老魅也已矣。
銘曰:窮石崇,斗金石。盲卞和,獻荊玉。老廉頗,戰涿鹿。贗龍門,開史局。饞東坡,餓孤竹。五羖大夫,焉能自鬻?空學陶潛,枉希梅福。必也尋三外野人,方曉我之終曲。
張岱出生於文藝之家,幼年時窮奢極欲:「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可以看得出來,生活得非常愜意。
明朝中葉後,宦官擅權、佞臣當道,王學左派公開批判「虛偽矯飾」的程朱理學,而追求人性的解放。這種大的氛圍給予了張岱獨特的名士風度。而後來,北方的蠻族撞擊帝國的長城,他見證了「末世」的慘痛,這給予了張岱對才高命蹇的體悟。
在明清之際的「遺民」中,張岱不算典型。易代後不仕新朝,悲憤難抑、血氣噴張的大有人在,但是張岱的文章並不是這種哭天搶地的風格。李敬澤是這麼評價的:張岱文字快。他喜用排比,快時直如大珠小珠落玉盤,目不暇接。張岱愛熱鬧,文字也熱鬧,眼觀六路,下筆如飛,無黏滯、無間斷。小品文字,寫慢容易,寫快難。快而又磊磊落落、跌宕流轉如張岱者,尤難。
他的文字,沒有文天祥的一般拋頭顱灑熱血的悲憤,而是一種文人的平靜、文人的輕嘆。他的文字,讀起來就一個字:爽。一種紈絝子弟玩世不恭的爽快。
附文一篇:張岱 《金山夜戲》
崇禎二年中秋後一日,余道鎮江往兗。日晡,至北固,艤舟江口。月光倒囊入水,江濤吞吐,露氣吸之,噀天為白。余大驚喜。移舟過金山寺,已二鼓矣。經龍王堂,入大殿,皆漆靜。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殘雪。余呼小傒攜戲具,盛張燈火大殿中,唱韓蘄王金山及長江大戰諸劇。鑼鼓喧闐,一寺人皆起看。有老僧以手背采眼翳,翕然張口,呵欠與笑嚏俱至。徐定睛,視為何許人,以何事何時至,皆不敢問。劇完,將曙,解纜過江。山僧至山腳,目送久之,不知是人、是怪、是鬼。
個人以為最能體現張岱一生為人特點和在大時代中的位置與價值、也最適於作他「定評」或曰「批語」的,是他在《自題小像》一文中自己寫自己的這幾句:
「功名耶落空,富貴耶如夢,忠臣耶怕痛,鋤頭耶怕重,著書二十年耶而僅堪覆瓮,之人耶有用沒用?」
再說白點兒就是:一個有才情有格調,但沒大本事也沒什麼擔當的、典型的晚明式文人。
附個當初讓我知道這幾句的文章截圖:
以上摘自顧誠先生的《南明史》。——這本書巨好看。顧誠先生是明史學界出了名的「三好學者」(即學問好,外語好,文筆好),當年此書一出,逼的很多專業搞這塊的學者轉了方向——因為很難再在他的成果之上作突破了。
但是同時書又寫的很好看,和小說一樣可讀且過癮,絕無一般研究專著的艱澀枯燥,這點很難得。書里對張岱生平事迹也有涉及和考證。對明末歷史人物特別是明末士大夫群體感興趣的,此書不容錯過。
(這書是目前個人最愛的中古史研究專著之一,所以忍不住要順手安利下~)
謝邀。
最體現這人性情,足以做他一生寫照的文章,是這段。食品不加鹽醋而五味全者,為蚶、為河蟹。河蟹至十月與稻梁俱肥,殼如盤大,墳起,而紫螯巨如拳,小腳肉出,油油如螾愆。掀其殼,膏膩堆積,如玉脂珀屑,團結不散,甘腴雖八珍不及。一到十月,余與友人兄弟輩立蟹會,期於午後至,煮蟹食之,人六隻,恐冷腥,迭番煮之。從以肥臘鴨、牛乳酪。醉蚶如琥珀,以鴨汁煮白菜如玉版。果瓜以謝橘、以風栗、以風菱。飲以玉壺冰,蔬以兵坑筍,飯以新餘杭白,漱以蘭雪茶。由今思之,真如天廚仙供,酒醉飯飽,慚愧慚愧。
他一輩子都在用各類文字,回想少年盛世又末世的時節,自嘆痴,自嘆慚愧(這倆字在他許多文章里出現)。就是這點子自矜自傲和悔恨,構成了這人空寂里見熱鬧的文氣。
說他是文妖,其實也就是妖在,他永遠都在自己少年繁華時期盤旋,一邊享受,一邊慚愧。
張岱最可貴的地方,是他帶著一種真誠,去精心描繪,那些快要或者已經毀滅的東西。這些東西,是他少年時候吃的五味俱全的河蟹,是開得淋漓的牡丹,是好梨園。是一種文明。
如果說王家衛是華語電影裡面,最能將旋即將要毀滅的美好事物拍出一種尊嚴感的話。張岱就是最能將這些毀滅,寫出尊嚴感的人。
《一代宗師》里宮二說,「武學千年,煙消雲散的事還少么,憑什麼宮家就不能絕」。天下事,都有走到盡頭的那天,大到一種文明,小到兩個人的愛情。不過在王家衛這裡,人帶著一種尊嚴感走向毀滅。錢鍾書可能要笑這種尊嚴感的,在張愛玲那裡又不值一提。
張岱的曾祖曾經金榜題名,然而仕途經營上也是一番辛酸。張岱的幾次舉第不順,在他自己看來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除了賞玩和精通各種文藝項目,張公子原先最想做的事是編撰史書。此後他於戰亂中,除了避禍,始終想的是如何保護自己珍藏的史料。史景遷說,張岱編史,可能不僅僅是儒家的立功立言。我想,他寫史的目的可能跟寫《陶庵夢憶》和《西湖夢尋》一樣,既然是煙消雲散了,我至少用文字記錄下一點,它們在世上的蹤跡,來過,又走了。
張岱的書,名字都落到一個「夢」上。他說,「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一夢」。日本的豐臣秀吉,非常暴烈的一個人,他臨死時候也說,隨露珠消逝,此即吾身,灘波的往事,宛如夢中之夢。
魯迅先生有句膾炙人口的話,悲劇就是將美好的事物撕碎了給你看。其實,美好的事物,本來就是易碎的,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人生也自是長恨水長東。張岱年輕時候不懂得,年長時候懂了,也更蕭索。人情的掌故,可以做到冷暖自知。文明的衰落,只好哀嘆,「天數如此,奈何!奈何!」
孔子自稱是,道不行,乘桴浮於海。李零老師說,孔子顛沛流離,像一隻無家可歸的喪家狗。這好像是知識分子的宿命。孔子的後代孔尚任,在出生時候,明朝已經滅亡了,在湯顯祖筆下的「一生愛好是天然」,到了《桃花扇》這裡,已經成了「秦淮水榭花開早,哪知道容易冰消」。唐宋極盛了三四百年,似乎對於一個文明來說很夠了。一百多年後的曹雪芹,也是看透了,「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一種文明衰落了,人還要一代一代地活。
很小時候一個人在家,夜裡讀那篇湖心亭看雪,覺得世界上再沒有誰比這個人更孤單的了,世界蒼茫一片。
後來去一點一點了解他的種種生平,從富貴公子如何紈絝到國破家亡只剩夜闌卧聽風吹雨,耄耋老人當含笑以歿矣。覺得這個人像很多很多人。
前兩天讀的書里又提到張岱的陶庵夢憶,還是夜裡讀的,世界安靜了很多。
我覺得如何看待一個人,是個體之間的交流。比如我和張岱,就像少年聽雨歌樓上,壯年聽雨客舟中一樣。
就這麼留著吧,以後會補充的。張岱此人,經歷明亡。古代士大夫經歷亡國者,就像一個人的畢生信仰和追求被打破。
張岱自為墓志銘中說的很清楚,蜀人張岱,陶庵其號也。少為紈絝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勞碌半生,皆成夢幻。年至五十,國破家亡,避跡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幾,折鼎病琴,與殘書數帙,缺硯一方而已。布衣蔬 食,常至斷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詳覽此文,不難見其人性情,於古人看,揭己私心,人倫破敗,故而朱熹殺嚴蕊。
作為精神上的士大夫,第二段則講述了迷茫的七大不解,他困惑,他站在歷史和人生的節點上迷茫了。因為看不到復古的希望。
中國古代的文人大多數都貴古賤今,是以曹丕典論論文稱,文人相輕自古而然。但是歷史往往是滾滾向前的,但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們,在其面前何其渺小。
清歌於漏舟之中,痛飲於焚屋之下,而不知覆溺之將及也,可哀也哉!
恰好近日寫了一篇關於張岱的文章,但文筆實在稚嫩,貼在這裡,止作笑爾。
世上紈絝子,家道中落後,磊落疏狂者有之,一如孤高傲岸的晏小山,當時任中書舍人的蘇子瞻因魯直欲見之,晏小山竟謝絕曰:「今日政事堂中半吾家舊客,亦未暇見也。」
世上紈絝子,家道中落後,素樸安貧者有之,一如安貧樂道的沈三白,與芸娘守著一身清貧而能甘之如飴。夢中所憶,唯洗手作羹湯的一點清歡而已。
而在我看來,蝶庵居士張宗子無疑是這二者的結合。
最拔流節俗、狷狂不羈,是他刺世而不獨居的鋒芒,最清冷情深、素樸凜然,是他豐富單純的少年心。
張岱的人生,歷經繁華,也閱盡滄桑,如他的作品集「夜航船」這個名字一般,似是在飄飄搖搖的雨夜裡,江天茫茫,孤舟一葉,輾轉流離江湖之間。
餘生所剩,惟有一句「凄涼誰似張宗子,夜航船里話平生」足以道破。
明清交替,王朝更迭,張岱的命運因為國家局勢的改變,經歷了一次地覆天翻的扭轉。不惑之前,張岱的生命里是詩畫花鳥,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紈絝子,若說這樣的紈絝也能被人記得的話,那定只能是因為他多了那一份吟風弄月的雅興。
張岱在《自為墓志銘》中稱:「少為紈絝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
那時的他,大概像極了後來的「中國第一玩家」王世襄。「蟋蟀、鴿子、大鷹、獾狗、摜交、烹飪、火繪、漆器、竹刻、明式傢具」等,凡是紈絝子可玩,皆玩得有聲有色。如果說《錦灰堆》里是王世襄大俗大雅的玩物情致的展現,那麼《夜航船》大概是張宗子「四十三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式的人生經歷里,凝聚出的一切悲涼與美好吧。
「天下學問,唯夜航船最難對付」。張宗子寫天文部、地理部、人物部、考古部……凡二十部,發黃舊紙上所書所言明明不過他覽群書、游勝地後的見解。都說《夜航船》是一本古代的百科全書,使人讀到的卻是他愛一切,關注一切後的才情百斗,是作書人博覽天下見聞的胸中韜略萬千。
張宗子自言「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痴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不免想起另一位走山川行世路的大家,徐霞客。流水生煙,他步步生蓮,踏出個美好世間。
大約世間有真氣之人七分相似便在性情,徐霞客行遍世路譜出了名山大川的絕響,張宗子縱游天下將天文地理經史子集通曉於心,留下了考校文理、富集學問的《夜航船》。
然而張宗子有的卻遠不止《夜航船》。不是前半生的瀟瀟肅肅,意氣風華,亦不是腹藏千家墨的恣意才情,而是雨夜泛舟,點燈話平生的夜航船里半生凄涼。
有人曾這樣形容:「哪裡人聲鼎沸、鑼鼓喧天,哪裡就有張岱;哪裡曲終人散、風冷月殘,有人吹出一縷悲簫,那聽客中定有一個張岱。」後半生的凄涼慘淡為張岱的生命里浸注了太多迷茫與無奈,但也給了他一份雪中月下體察人世寒涼的細微心境。
我想張岱定是這樣的人,他在一個月下疏梅香暗,白雪覆人間的時候出現,綸巾鶴氅,手握暖爐,眉目間有清朗的星辰與淡淡的愁思。
大約正是《湖心亭看雪》那樣的天氣里,「霧凇沆碭,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世上再無人痴似此相公。
他是快樂的,他亦是孤寂的。他的生活里是他用盡全力擁在懷中的溫暖,天寒地凍之下,護住一顆溫暖單純的赤子之心,足矣。
在張宗子的自省中,他的人生里有七個「不可解」。
「上陪玉皇大帝而不諂,下陪悲田院乞兒而不驕,如此則尊卑溷矣」不可解,「奪利爭名,甘居人後,觀場遊戲,肯讓人先。如此則緩急謬矣」不可解。「博弈樗蒲,則不知勝負,啜茶嘗水,是能辨澠、淄,如此則智愚雜矣」不可解。
甚至,張岱還自評「一事無成」「無一事不敗」,「學書不成,學劍不成,學節義不成,學文章不成,學仙、學佛、學農、學圃俱不成。」
然而,如此活在矛盾之中、無一事不敗的張宗子卻泚筆生花,挑起了明清散文的半肩風月。
是博學與對世間的深情成就了他。
大約亦有一句「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可以說道他的餘生。
「偶聽柯亭之竹篴,留滯人間;久虛石屋之煙霞,應超塵外。譬之孤天之鶴,尚眷舊枝;想彼彌空之雲,亦歸故岫。」待蓮影入他小舟輕楫,枕月而眠,才是他陶庵居士的風雅。穿梭於人間煙火中,踏遍萬水千山,檢點來時舊路,見他的名字在紅塵中如舊。
他不是荒江野廬中的野老,帶著一份高傲的避世獨居,亦不是深陷世俗中「峨冠盛筵」的炫富者,「不衫不漬」的潦倒者,他始終是他,在歷史的長河中獨擺夜航船一葉,把所有凄涼哀婉融進骨中,眉間卻之剩下了吟風弄月的萬千溫存。他的內心,始終是冰心一片,善良而單純。浮沉身世給了他太多悲哀宿命,他卻報之以溫柔的赤子之心。
對酒當歌,攬星邀月,總不負他這半生流離,一世才情。
夜航船里清風冷月、夜雨閑敲,總教他一人在此自吟自唱。
張宗子,平生無愧。
你願意點個贊再走嗎?筆芯
張岱字宗子,多年前在豆瓣上,見到一人極愛張岱,其個性簽名是:凄涼誰似張宗子。
後來我讀《夜航船》,深覺張岱之博聞有趣,因又想起那位豆友的話,勉強續了一句:夜航船里話平生。雖沒有前句好,但自覺這兩句聯起來,評價張岱也頗為貼切:
凄涼誰似張宗子,夜航船里話平生。史學世家出身的張岱,家風儼然,即便寫作《西湖尋夢》、《陶庵憶夢》那麼理當有些飄忽的小品文字,也遵循其「事必求真,語必務確」的宗旨,落筆實實在在,猶如刀削斧劈。張岱的文學宗旨,與周作人在《平民文學》中提出的第二條文學主張,倒是不謀而合:「平民文學應以真摯的文體,記真摯的思想與事實。」然而,彼此寫出的小品,卻迥異其趣。張岱的兩夢,固然能於簡潔中抵達精緻細膩,卻過於實在,全然史志地理,至多也是遊記筆法。即便時時引用古人詩篇,也難以構成中國寫意藝術通常具有的那種空白間的想像餘地。而事實上,張岱的兩夢並非僅僅是寫景狀物,無所寄託。「皇明無史乘,五鳳屬誰修?九九藏《心史》,三三秘禹疇。」以詩言志觀之,張岱的寄託不小,而且心事蒼茫,有道是:「有明一代,國史失誣,家史失諛,野史失臆,故以二百八十年總成一誣妄之世界。」故張岱在《陶庵憶夢》自序:「陶庵國破家亡,無所歸止,披髮入山,駴駴為野人。故舊見之,如毒藥猛獸,愕窒不敢與接。」如此激越,足以道出張岱小品的心緒背景和憂國傷懷的人文底蘊。只是後面兩句,不無誇張:「作自輓詩,每欲引決。」感覺有點像抱著小皇帝蹈海自盡的陸秀夫。
張岱論說宋人名畫,曾經透露心事:「張擇端《清明上河圖》,因南渡後想見汴京舊事,故摩寫不遺餘力。……嗟乎!南渡後人但知臨安富麗,又誰念故都風物?擇端此圖,即謂忠簡請回鸞表可也。」不才於異國他鄉,華盛頓DC的國會圖書館,曾在此畫的模擬卷跟前駐足良久,卻怎麼也感受不到張岱的如此一番深意。同樣,閱讀張岱的《西湖尋夢》,感覺猶如旅遊手冊;《陶庵憶夢》中有些篇什,不時會冒出些許失意的心境,彷彿柳宗元被貶黜後的鬱悶,卻並不見國破山河在的蒼涼,更無「請回鸞表」的殷切。張岱的兩夢,本當是性靈文字,卻因為下意識里存有「請回鸞」念頭,反而在境界上,失之局促。且不說所謂深意寫得過於隱晦,即便坦然道出,也不見得如何高遠。小品散文的凝鍊,貴在神韻的有無;而神韻的有無,又取決於精神上的底氣充沛和想像力的豐富與否。面對山河的感慨,可以寄託歷史的興衰,也可以訴諸人世的滄桑,更可以表達內心的體悟,不必拘泥於王朝的消長起伏。再說,將如此一番良苦用心深隱於字裡行間,就算是同代人,都難以領會,更毋需說隔了好幾代的後人。張岱的苦心孤詣,雖然可以理解,但於性靈小品畢竟有些相隔。人們完全有理由將張岱的《西湖尋夢》、《陶庵憶夢》,與李漁的《閑情偶寄》放在一起欣賞,而不必揣摸深隱於背後的家國興亡。
——李劼
舊式貴族文人的典型代表。老是在寫「逝者如斯夫」。情趣極高,品味極精,風雅自況,狷狂自詡,也難免自矜自憐之態。
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
——張岱《祁止祥癖》
其實哪有什麼真性情假性情,都是人而已。
張岱,文人才子、世家子弟、明末遺民,這三個標籤就像三個坐標一樣,基本上可以框定他的一生與他的作品。文人才子何其多,與張岱同時的就有冒辟疆、方以智、侯方域、陳慧貞,所謂明末四公子。明末四公子中除了侯方域大節有虧,不太符合遺民一條外,幾乎個個都在上述三個坐標所劃定的象限內。而且神奇的是,張岱與冒辟疆都是傳說中《紅樓夢》的兩大馬甲。尤其是張岱,如果我們將「明末遺民」這一標籤替換成「末世悲涼」的話,張岱身上的三個標籤基本上就是《紅樓夢》的三大關鍵詞了,再加上冒辟疆與董小宛的愛情故事,一部《紅樓夢》就基本上「齊活」了。然而,張岱與明末四公子以及其他同時代才子相比卻有其獨特的異處。讀張岱之文,使我第一聯想到的往往不是其同時代與他有那麼多共同特徵的人,而是異地不同時的茨威格。茨威格其實也蠻符合張岱身上的三大標籤:文人才子、世家子弟,只不過這裡的「遺民」要換成「老歐洲的遺民」了。而且個人覺得這三個詞也可以概括茨威格的所有作品。張岱與茨威格都是那種很喜歡「熱鬧」的人,文字也很「熱鬧」、可以說是富貴氣十足,哪怕是一些清澈空靈的小品文,那種質感也是「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台」的奢豪,這一點真是非世家子弟不能為!但,二人另一個共同之處,也是與其他同時代人明顯的相異之處就是,透過二人的富貴文字,讀者卻都能察覺到一個偉大文明正在無聲崩潰,都能體會到一個繁華世界的末世蒼涼。這一點可以說與二人「遺民」身份相契合。雖然亂世易代之際,追憶繁華夢逝,痛悼時艱命舛之徒代不乏人,但或為傷懷己遇,或為痛惜民命,慨然於神州陸沉,悲乎哉天下左衽者,非宋明遺民之輩不得發,然而大多數遺民的文字不是以血寫,就是以淚和,如張岱那般以極繁華文字寫極悲涼文章的人,不能說沒有,但張岱無疑非常顯眼。能於繁花似錦中暗伏肅殺之機,能於空靜清靈中暗悲大廈將傾,給人一種「亡天下」之哀的,庶幾唯張岱已矣。所以,把《紅樓夢》的馬甲按在張岱身上不是沒有原因的。而我們都知道茨威格也正是同樣具有如此文明關懷的作家,面對老歐洲的沉淪,民粹與極權主義的興起,茨威格所面對的時代也正是一個輝煌文明覆滅的前夜。同樣,茨威格沒有呼天搶地,痛哭流涕,而是以似錦文章編織成一首輓歌。二人文章,就好比良夜將盡,華宴將終,客人已紛紛起身離席,主人任頻招客飲,乃至更盡人散,四闃無聲,仍獨飲於散宴之上,歡言自若,遲遲不願散場。能壓文明覆亡之悲於心而不明言,但於江風朗月、奢舉豪興之間暗透末世之悲,二人之筆力當有千鈞!
諸位讀者,當你再次翻讀《湖心亭看雪》一文時,不覺得那清靜明澈的夜晚是一個文明覆滅的前夜嗎?雖然當時只是崇禎五年!
記得一個月前我看到了一條新聞,大概講是杭州一個小夥子找出了張岱的其他作品,大概有有400多首詩歌和20多篇文章被重新發現。這也就意味著在此前幾乎長達兩百年時間裡,這些張岱作品都是不為人知、被埋沒的,更意味著,張岱所有的傳記要重新編寫。
《瑯嬛文集》是張岱詩文合集的總稱,傳說以前有位叫張茂先的人,遇到仙人,被引進一個名為「瑯嬛福地」的石室,得見大量奇書秘籍,珍寶典藏。
後來張岱也把自己的詩文集也命名為「瑯嬛文集」,表達對仙人「博物洽聞」的仰慕之意,除了文集,他的書室、墓園也都以「瑯嬛」為名。
張岱最為人所知的是人無癖不可交這樣的,還有湖心亭看雪中那句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最著名的就是自己寫的墓志銘,我還在朋友圈發過。
張岱是明朝遺老,標準的高富帥出身,在當時清朝盛行文字獄的時候,張岱寫了很多類似反清復明的詩文,這些詩文在新發現的抄本中全都有記載,這就意味著給張岱的性情加了"有志之士"這個標籤,跟後人所說紈絝子弟的形象是相悖的。
而且現在大家對張岱的評價很多人都說他是胸無大志,但在新發現的抄本中,張岱記錄,他曾徒步從紹興走到台州請魯王,為了南明的復興出謀劃策,這哪裡是只知道遊山玩水的富家子弟形象,明明是一個為了家國不懈鬥爭的能人志士,一片赤子之心。
而以上這些僅僅是新發現的抄本中的一部分,張岱還記錄過婆媳關係,言辭犀利閃爍,與後人以為的固定形象又一次不符,所以說後人對張岱的了解還是太少了,就像他自己在墓志銘里所說的那句勞碌半生皆成夢幻,萬不能斷言其為人。
以前高中的時候還看過一個關於張岱的故事,張岱曾在某詩文中記載報恩塔的建築過程,建國後大鍊鋼時期,根據書中指引果然找到了好多琉璃。
然後,都砸了。張岱是:所有的熱鬧都看盡了,所有的哀樂都奏清了,所有的花鳥都凋謝了,所有的風骨都撫平了。國將不國,家將不家。年少時富麗堂皇的大夢終究只是一場喧嘩。站在歲月的尾巴上反顧記憶里的種種,想著想著就笑了,道一聲負氣欠了平生意,念一聲小舟易逝將難封,喊一聲韶華易去,嘆一聲老而不死。慚愧?慚愧。
他懷念嗎?怎能不念。念得是金陵城裡的纏頭少年,念得是西域妖姬胡兒舞蹈,念得是金秋時節膏黃蟹肥,念得是秉筆春秋家國長夢。流年不老,老的是意氣;舊情不忘,忘的是河山。
現代人大概難以理解那種情愫。當情懷日漸成為一個貶義詞的現在,張岱確是那個時代里,最具有「情懷」的一個。因為他明白,該亡的,總會亡。但凡有一點好的東西可以留下來,也不枉他走這樣一遭。所以他制史。這似乎是在中國文人中盛行的一種風氣:當時代將其重量加之於某個人身上時,官僚大多寄託于山水,以外物驅逐內心的苦悶。文人卻寄託於過往,從泛黃的書頁里尋求解答。
經歷過最好的,經得住最壞的。
我背《論語》,看朱子的註解,同時還看張岱《四書遇》的註解,也買了張岱的《夜航船》。
可以看出,張岱博聞強識,且有受到禪宗影響相當大,解經正如馬一浮所點評「似禪家舉公案」。
但是同時又看到張岱的風格卻還有些《世說新語》的名士風流感覺,這大概是晚明這個時代造成的。
至於文學方面,實在不怎麼清楚。
一個人,如果能嘗過人世間一切的美好,再飽受人世中一切苦難。
恰恰好他又讀書——
那便能寫出人世里一等一的文章。賈寶玉
一個世界的熱鬧,一個人的夢
作者:李敬澤
1.張岱喜歡的事是:深深庭院,眼神波俏的丫環,繁花和少年,華麗的衣裳,駿馬奔跑的姿態,神奇的燈,煙花在幽藍的夜空中綻放;還有梨園歌舞,紫檀架上的古物,雪白的手破開金黃的橘子,新綠的茶葉在白水中緩緩展開,這些都是張岱喜歡的事。
2.張岱還喜歡鑼鼓吹打,喜歡人群。浩大的、如粥如沸的人群,其中有張岱。張岱嘆道:人太多了,太擠了,太鬧了。但人群散去,天地大靜,一縷涼笛繞一彎殘月,三五人靜坐靜聽,其中亦有張岱。
3.張岱是愛繁華、愛熱鬧的人。張岱之生是為了湊一場大熱鬧,所以張岱每次都要挨到熱鬧散了、繁華盡了。
4.張岱,字宗子,居紹興,生死於明清之際。家世殷富,少有捷才。然學書不成,學劍不成,學節義不成,學時文不成,學仙學佛,學種地,皆不成。時人呼為廢物、敗家子、蠢秀才、瞌睡漢,到老了,一言以總之,呼之曰:死老鬼!
5.張岱之後百年,有賈寶玉生於金陵。張岱所愛亦為寶玉所愛,寶玉之閱盡大觀正如張岱湊夠了熱鬧。該二人皆有與生俱來的衝動———成為「廢物」,「廢」了自己。故異史氏曰:寶豈「死老鬼」張岱投胎轉世歟?張岱又字石公,莫不就是大荒山青埂峰下女媧補天所遺的一塊廢石?
6.張岱畢生足跡,南不過紹興,北至兗州。山東、江蘇、浙江,由聖人發祥之地到六朝金粉、湖上風月,地圖上狹窄的一條正是古中國文明的中心。時當晚明,據說資本主義在此萌芽了,據說這萌芽又被掐掉了。但是……
7.張岱和他的人群正無邊無際地歡樂。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他們不知道北方的蠻族正撞擊帝國的長城,不知道一個下崗驛丁的身後正聚集著更廣大的人群,這是一支沉默、飢餓、仇恨的大軍。
8.張岱不知道。張岱知道的是:這世界正在瓦解,天柱欲折,四維將裂,張岱在內心深處等待那一刻。那和滿洲的鐵騎無關,和李自成的義旗無關,和歷史無關,那是白茫茫大地真乾淨,是塵埃落定。所以……
9.張岱和他的人群見證了「末世」。他們見證無限的美、無限的繁華、無限的精緻複雜,見證了緩緩降臨的浩大的宿命。休說是王朝鼎革、人事浮沉,這種宿命的末世感將穿越康乾盛世,結出一朵最美的花,所謂「閬苑奇葩」:《紅樓夢》。《紅樓夢》是無數夢的影子,其中有張岱的夢。
10.張岱晚年耽於夢。雞鳴枕上,夜氣方回,五十年來,總成一夢。痴人說夢,遂有《陶庵夢憶》。
11.張岱此時國破家忘,流離山野。所存者,唯破床一具,破桌子一張,折腿的古鼎,斷弦的琴,幾本殘書。還有夢。還有用禿筆蘸著缺硯寫下的字。字跡想來是枯淡的,但應是依然嫵媚,如當年舊事藏於白頭宮女眼角眉梢。
12.張岱真正喜歡的事是:文字。
13.張岱好文字。不是那種正大的好,是紈絝子弟的那種好。好得有點兒賴皮,好得不講道理。明代小品,文字通常是放得開了,但二袁其實還是官員氣派,作爽朗作洒脫,自高處平易近人;至於竟陵諸家,越放開越彆扭,如僕人扮老爺,手腳不知何處安置。倒是張岱,便是賴皮,便是不講道理,也是娘胎裡帶來的隨便。
14.張岱文字快。他喜用排比,快時直如大珠小珠落玉盤,目不暇接。張岱愛熱鬧,文字也熱鬧,眼觀六路,下筆如飛,無黏滯、無間斷。小品文字,寫慢容易,寫快難。快而又磊磊落落、跌宕流轉如張岱者,尤難。
15.張岱紈絝也,故有霸蠻氣。行文如操刀,造句如欺男霸女。如《報恩塔》起首一句:「中國之大古董,永樂之大窯器,則報恩塔是也。」如《筠芝亭》:「筠芝亭,渾樸一亭耳,然而亭之事盡,筠芝亭一山之事亦盡。」此類句子均如一聲斷喝,擋者披靡。
16.張岱在文字中注視他的城郭人民,他所失去的一切,權當未曾擁有的一切。他竟無怨憤、無哀傷。偶爾張岱會感慨,但也只是一聲輕嘆。明季遺民中少有如張岱這般沒心沒肺。但張岱的沒心沒肺有更廣大的境界:冬天降臨時,凋謝的花、殞命的鳥何曾哭天搶地?而這古老文明的荒涼冬天已經來了。
17.張岱於崇禎二年中秋次日途經鎮江。日暮時分,至北固山:
月光倒囊入水,江濤吞吐,露氣吸之,噀天為白。余大驚喜,移舟過金山寺,已二鼓矣,經龍王堂,入大殿,皆漆靜。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殘雪。余呼小僕攜戲具,盛張燈火大殿中,唱韓靳王金山及長江大戰諸句,鑼鼓喧填,一寺人皆起看。……劇完,將曙,解纜過江。山僧至山腳,目送久之,不知是人、是怪、是鬼。(《金山夜戲》)
——這就是張岱的生命和生活,一場大靜之中熱鬧紅火的戲。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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