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一讀《湖心亭看雪》就有一種想要流淚的感動?

湖心亭看雪
(明)張岱

  崇禎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霧凇沆碭,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到亭上,有兩人鋪氈對坐,一童子燒酒爐正沸。見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飲。余強飲三大白而別。問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說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湖心亭看雪》是《陶庵夢憶》中的一篇,而《陶庵夢憶》是張岱於潦倒中所撰對故國與早年的回憶。

所謂知人論世。

張岱早年生活寬裕。自稱「少為紈絝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

如果這篇文章寫於崇禎五年,那麼無非是表現雪景,標榜一下自身的高雅情趣。

但是這篇文章寫於神州陸沉,家道中落之後,那就更多意味了。

張岱作為史學家與大歷史的親歷者,見多了人和事,回憶當年,不說有張煌言那樣「大好河山,竟為胡虜所據,遍染腥膻」的激烈,但至少更多了一層「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的感慨。

明末天啟亂世,紛紛雜雜,就不多說,但是崇禎五年,就發生了不少事情。

山東萊、登等地,毛文龍舊部孔有德叛亂,失敗後攜火炮、戰船及技術人員叛逃滿洲,使得中國對滿洲火器科技優勢迅速減小。

山西關中官軍與反政府武裝殊死決戰。

中原黃河決口,生靈塗炭。

國家的動蕩卻沒有太多波及到繁華都會的江南。

後來的某一天,張岱想起了那年冬天,想起了肅殺一片的西湖畔。那時,還是暴風眼中的寧靜啊。。。而一切,都還沒有發生。

那時,雪白還是雪白,不是天下縞素;那時,寧靜就是寧靜,不是人盡絕殺。

「夜雪初霽,薺麥彌望。入其城,則四顧蕭條,寒水自碧,暮色漸起,戍角悲吟。予懷愴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為有黍離之悲也。」——姜夔

當年的雪景,如今的心情。

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葯,年年知為誰生?

無論是南朝、南宋還是南明,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明明已是改朝換代,開頭依舊是一句「崇禎五年十二月」。

我還記得,那年、那月的那個家國。

好的文章便是:即便你不了解這些,那種淡淡的哀愁,卻迷濛著每一個讀它的人,三百多年,凝聚不散。

陳小明
2016.7.22


十四歲的時候,我在大年三十一早就和家人吵架,一個人跑到家附近的河濱公園坐著。春寒料峭,乍暖還寒,走出家門那一刻雖然心裡很生氣,但實際上到了公園的時候,已經平靜的多,不難過,當然也沒什麼好高興的,百無聊賴地靜靜坐在河邊。

因為天冷,冬日的雪也沒有化完,當然不會有閑人在大年三十的早上跑到凍的硬邦邦的公園裡來。我坐在河邊,心裡無比寂靜。突然聽到了一陣窸窸窣窣,有什麼東西在破碎的聲音——當然沒有那麼瑪麗蘇,並不是我的心在碎。

那是河岸邊被凍結的冰一點一點慢慢破碎爆裂的聲音。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這種聲音。公園之外,人人都在歡天喜地忙碌著,等待新年的來臨。公園裡只有天地,枯木,冰冷的台階和我。公園在一年當中從未如此寂靜過,我也沒有。停靠在岸邊的大白鵝腳踏船也顯得孤單蕭瑟,並沒有船隻的主人站在岸邊收錢,天空中也沒有五顏六色的風箏,道路上也沒有吹泡泡的孩童——那是在熱鬧的春日裡才會出現的景象。我就在這種時刻聽到了河面的冰一點一點破碎的聲音。並不是那種大規模的碎裂和爆破,是一點一點慢慢的破裂——你能夠感受到大自然已經慢慢的感受到了春天即將來臨,以及,我發現我和這個世界,以及大自然,好像沒有什麼關係。

如果這一天我沒有和家人吵架,沒有一個人跑到這個地方來,我當然不會知道,即使沒人發現,即使沒人在見證,這個世界的一草一木甚至是河面的冰都在悄悄的運動變化著,發出細密的,爆破的小小聲音。如果沒有我,世界還是世界,春夏秋冬還是春夏秋冬,宇宙還是宇宙,這個公園也依然是這個公園。我不知道怎樣描述我那個時候的心情,並不是悲傷,也不是凄涼,不是的,而是感受到自己的渺小,以及一種深深的孤獨。自然當中的一草一木靜靜地發生著變化,它不必專門讓你看見,它什麼也不會說。

我的心境已經發生了變化。但我不能去說,無法去說,也不必說與任何人聽,因為我不知道還有誰會理解。

但是《湖心亭看雪》給了我們另一種可能性。

崇禎五年十二月,作者住在西湖邊,大雪連綿下了許多天,湖中沒有人,甚至連鳥都沒有。這一天晚上,他獨自撐著一葉小舟,帶著火爐,前往湖心亭看雪。天光湖色一片皚皚,世界也是如此寂靜,唯有一道長堤的痕迹,一點湖心亭的輪廓,以及他的一葉小舟罷了。

然而到了湖心亭上,發現在這樣一片寂靜的天地中,居然還有兩個人鋪著氈子,相對而坐。他們看到作者,也很欣喜,想不到還有他這樣和自己有相同心境的人。這一天如此尋常,而又變得如此不一樣。他們拉著作者一同飲酒,作者在儘力喝了三大杯後才與他們告別。下船時,就連船夫也要喃喃的說:莫說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啊。

讀到這樣的作品,有想哭的衝動,並不是因為世俗意義上的悲傷,難過,痛苦。而是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懂得」。世間可相遇的地方太多了,但是沒有想到,卻也有和我一樣的人,在這樣的景色和心境中和我相遇。對坐飲盡此杯,一切盡在不言中。

「十四歲那年的大年三十」和「崇禎五年十二月」,都只是宇宙中非常渺小的一個時間刻度。這個時間對於自然,對於世界,對於宇宙,甚至對於時間本身來說,都毫無意義,微不足道。甚至在講起來的時候,它也只和我自己有關——欸?那年的大年三十,我有聽到過河邊的冰一點一點破碎的聲音。任何人不會明白當時的風怎樣吹拂我額前的劉海,不會明白當時的冰碎裂的時候是怎樣一種聲音,當時的公園有多安靜以及當時的我到底是怎樣的心情。

我沒有講給任何人,是因為我不奢求任何人的理解。因為它毫無意義,甚至對我自己來說都毫無意義。

但《湖心亭看雪》令我感動的是——「原先我並不期待有人能與我一同來這沒人的去處看雪,竟沒想到,有人和我一樣,在這相同的時間和空間里為著同樣的目的與我相遇。」

大概這就是在如此廣袤與寂靜的宇宙中能帶給我慰借與欣喜的事吧。宇宙是無限的,時間是沒有盡頭的,空間是無窮無盡的,而塵埃般渺小的人在某件事上成為了暫時的,並且無可替代的知己,都是值得流淚的事情,哪怕相遇只有一秒鐘。


此文是丹青妙手。丈山尺樹,寸馬分人,以霧凇寫意,以飛雪留白,描江山之色,繪天然之形,宛然一副自然畫圈,讀之猶似人在畫中游。


此文是天籟之音。臨亭賞景可奏《陽春白雪》,鋪氈燒酒又彈《下里巴人》,抒《平沙落雁》之心境;覓《高山流水》之知音。讀之繞樑三日,餘音不絕。

此文是五味之炊,以細雪為鹽,以霧凇為汁,以火爐為碳,以湖影為氣。酸耶?甘耶?苦耶?辛耶?咸耶?再以三大白飲之,讀者焉能不醉?

此文是覓友之嘆。蘇軾游承天寺,嘆曰:「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張岱游湖心亭,嘆曰:「莫說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美景常在,良友難求,東坡與陶庵心有戚戚焉。


此文是黍離之悲。文章以「崇禎五年」入題,當時建虜侵於東北,闖逆亂於中原,西湖一片蕭條氣象,何嘗不是大明之沉寂氣象,大明社稷就在這場末世大雪之中,逐漸消亡。


此文是痴人之夢。張岱曾在墓志銘中寫道:"少為紈絝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勞碌半生,皆成夢幻。年至五十,國破家亡,避跡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幾,折鼎病琴與殘書數帙,缺硯一方而已。布衣疏莨,常至斷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昔年是痴人說夢,今朝是遺民尋夢。文中一句「皆成夢幻」,道盡人世多少辛酸,兩文合讀,豈有不悲之理?落花流水,天上人間。興亡哪管榻上客,到頭都是夢中人。

【湖心亭看雪.明.張岱】
崇禎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霧凇沆碭,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到亭上,有兩人鋪氈對坐,一童子燒酒爐正沸。見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飲。余強飲三大白而別。問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說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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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岱去西湖看雪的時候,北國的坦克還沒有絞碎南國的清夢。那一年是崇禎五年,大雪三日。

『『唉,聽說了嗎?軍閥孔有德的部隊已經被趕出了山東,可是朝廷都沒有追上他們。』』
『『是啊,這日子越來越沒法過下去。李自成和張獻忠的流寇武裝盤踞在西北,越來越難以捉摸了。』』南方的市井裡,每日都在流傳著竊竊的私語。

張岱聽人說起過,皇上是個纖細瘦弱的男子。他的年紀不大,可惜已經白了不少頭髮。他也不亂花錢,皇后有時候都要自己修補衣服。但糜爛的局勢,總會讓他像個神經質一樣把鋼筆摔在每一個部長的臉上。

賣報,賣報。孔有德余部已經被轟過山東,正往遼東一線狼狽逃竄。

好消息,好消息。匪首李自成已被下屬殺死,賞銀十萬。

每一天,都會傳來這樣的聲音。可流寇沒有被殺死,還越來越多。大家偽裝出一副歌舞昇平的樣子,即使明眼人已經看到大明這虛弱巨人身上無法彌合的傷痕。

北國又掀起了新的運動,新一代的領導人慢慢鞏固了他的地位。綽號為鋼鐵的皇太極汗,撫摸著拖拉機廠新出爐的坦克。

『『總有一天,我要讓我們的坦克碾過北方的每一寸田野。』』皇太極意氣風發的說道,身後是一群別著勳章的將軍。

『『』烏拉!』『『烏拉!』』士卒們歡快的高呼起來,渾然不知,阿敏等核心同志已經因為作風問題判處終生監禁。

大明要完了,見過北方坦克雄師的人都會這樣說,失魂落魄。兵器不如人,作戰意志不如人,所以有了和平俱樂部。

那天晚上,張岱沒有在自己的儲物間找到那張黑膠cd,一張柳如是唱的秦淮河。他很憂傷的看了看窗外,茵茵白雪把一切都覆蓋,月亮照的大地都是明動的。

『『走吧,去西湖走一圈。』』

又過了很多年,新生的民眾已經把帶辮子的髮型當做了一種新的時尚,心安理得。張岱有過許多瑣碎的夢鄉,卻都藏了起來。


記得五六年前家鄉下了一場百年難遇的大雪,紛紛揚揚一整天,傍晚即歇。

那時我初二。上完一天的課往家走,天色已晚。

每邁一步都是極其艱難,雪堆鬆軟,大概有五十厘米深。膝蓋以下的褲子和鞋全都濕透。

我穿的很厚,走起來更不覺得冷,呼出的熱氣融化了睫毛上的霜。

快到家的時候停下腳步,望向夜色下的路燈,上積有厚厚一層雪,遮擋了本來就不甚明亮的光線。

雪花在微弱的暖光中紛飛,我像是即將被埋入這雪地里。
恍惚間記起剛學不久的古文。

天地皆白。余我一粒。

人間再難覓此冬。


湖心亭看雪是我最喜歡的一篇,自從初中語文課上習得此文之後十數年來反覆揣摩把玩,慢慢懂得了其中的些許心得吧,與諸位分享。

世界上最傷心難過的莫過於把你從前的繁華熱鬧都奪去,不但奪去還讓你如身處囹圄之內。魯迅先生說悲劇就是把美好的食物撕碎了給人看,張岱的文筆也是如此,無論如何絢麗熱鬧,歸根結底背後的一網深情,故國情深都是南柯一夢,往日繁華,亡國之痛,昔日的錦衣玉食不復,這個大明不再,這就是最美好的事物也是最慘痛的事物。
記得李敬澤寫過一篇文章,說得很好,《一個世界的熱鬧,一個人的寂寞》。最後落得個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一個世界的熱鬧,一個人的夢
  李敬澤

  1.張岱喜歡的事是:深深庭院,眼神波俏的丫環,繁花和少年,華麗的衣裳,駿馬奔跑的姿態,神奇的燈,煙花在幽藍的夜空中綻放;還有梨園歌舞,紫檀架上的古物,雪白的手破開金黃的橘子,新綠的茶葉在白水中緩緩展開,這些都是張岱喜歡的事。

  2.張岱還喜歡鑼鼓吹打,喜歡人群。浩大的、如粥如沸的人群,其中有張岱。張岱嘆道:人太多了,太擠了,太鬧了。但人群散去,天地大靜,一縷涼笛繞一彎殘月,三五人靜坐靜聽,其中亦有張岱。

  3.張岱是愛繁華、愛熱鬧的人。張岱之生是為了湊一場大熱鬧,所以張岱每次都要挨到熱鬧散了、繁華盡了。

  4.張岱,字宗子,居紹興,生死於明清之際。家世殷富,少有捷才。然學書不成,學劍不成,學節義不成,學時文不成,學仙學佛,學種地,皆不成。時人呼為廢物、敗家子、蠢秀才、瞌睡漢,到老了,一言以總之,呼之曰:死老鬼!

  5.張岱之後百年,有賈寶玉生於金陵。張岱所愛亦為寶玉所愛,寶玉之閱盡大觀正如張岱湊夠了熱鬧。該二人皆有與生俱來的衝動———成為「廢物」,「廢」了自己。故異史氏曰:寶玉豈「死老鬼」張岱投胎轉世歟?張岱又字石公,莫不就是大荒山青埂峰下女媧補天所遺的一塊廢石?

  6.張岱畢生足跡,南不過紹興,北至兗州。山東、江蘇、浙江,由聖人發祥之地到六朝金粉、湖上風月,地圖上狹窄的一條正是古中國文明的中心。時當晚明,據說資本主義在此萌芽了,據說這萌芽又被掐掉了。但是……

  7.張岱和他的人群正無邊無際地歡樂。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他們不知道北方的蠻族正撞擊帝國的長城,不知道一個下崗驛丁的身後正聚集著更廣大的人群,這是一支沉默、飢餓、仇恨的大軍。

  8.張岱不知道。張岱知道的是:這世界正在瓦解,天柱欲折,四維將裂,張岱在內心深處等待那一刻。那和滿洲的鐵騎無關,和李自成的義旗無關,和歷史無關,那是白茫茫大地真乾淨,是塵埃落定。所以……

  9.張岱和他的人群見證了「末世」。他們見證無限的美、無限的繁華、無限的精緻複雜,見證了緩緩降臨的浩大的宿命。休說是王朝鼎革、人事浮沉,這種宿命的末世感將穿越康乾盛世,結出一朵最美的花,所謂「閬苑奇葩」:《紅樓夢》。《紅樓夢》是無數夢的影子,其中有張岱的夢。

  10.張岱晚年耽於夢。雞鳴枕上,夜氣方回,五十年來,總成一夢。痴人說夢,遂有《陶庵夢憶》。

  11.張岱此時國破家忘,流離山野。所存者,唯破床一具,破桌子一張,折腿的古鼎,斷弦的琴,幾本殘書。還有夢。還有用禿筆蘸著缺硯寫下的字。字跡想來是枯淡的,但應是依然嫵媚,如當年舊事藏於白頭宮女眼角眉梢。

  12.張岱真正喜歡的事是:文字。

  13.張岱好文字。不是那種正大的好,是紈絝子弟的那種好。好得有點兒賴皮,好得不講道理。明代小品,文字通常是放得開了,但二袁其實還是官員氣派,作爽朗作洒脫,自高處平易近人;至於竟陵諸家,越放開越彆扭,如僕人扮老爺,手腳不知何處安置。倒是張岱,便是賴皮,便是不講道理,也是娘胎裡帶來的隨便。

  14.張岱文字快。他喜用排比,快時直如大珠小珠落玉盤,目不暇接。張岱愛熱鬧,文字也熱鬧,眼觀六路,下筆如飛,無黏滯、無間斷。小品文字,寫慢容易,寫快難。快而又磊磊落落、跌宕流轉如張岱者,尤難。

  15.張岱紈絝也,故有霸蠻氣。行文如操刀,造句如欺男霸女。如《報恩塔》起首一句:「中國之大古董,永樂之大窯器,則報恩塔是也。」如《筠芝亭》:「筠芝亭,渾樸一亭耳,然而亭之事盡,筠芝亭一山之事亦盡。」此類句子均如一聲斷喝,擋者披靡。

  16.張岱在文字中注視他的城郭人民,他所失去的一切,權當未曾擁有的一切。他竟無怨憤、無哀傷。偶爾張岱會感慨,但也只是一聲輕嘆。明季遺民中少有如張岱這般沒心沒肺。但張岱的沒心沒肺有更廣大的境界:冬天降臨時,凋謝的花、殞命的鳥何曾哭天搶地?而這古老文明的荒涼冬天已經來了。

  17.張岱於崇禎二年中秋次日途經鎮江。日暮時分,至北固山:

  月光倒囊入水,江濤吞吐,露氣吸之,噀天為白。余大驚喜,移舟過金山寺,已二鼓矣,經龍王堂,入大殿,皆漆靜。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殘雪。余呼小僕攜戲具,盛張燈火大殿中,唱韓靳王金山及長江大戰諸句,鑼鼓喧填,一寺人皆起看。……劇完,將曙,解纜過江。山僧至山腳,目送久之,不知是人、是怪、是鬼。(《金山夜戲》)

  ——這就是張岱的生命和生活,一場大靜之中熱鬧紅火的戲。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


看到這個話題,我第一時間想起了林語堂《京華煙雲》筆下寫木蘭的一個細節:就是木蘭每看到令她動容的奇景古迹,就會情不自禁的流下眼淚。為什麼美排在真善之後?我想一定是因為美能超越這一切現象道德,直抵生命的核心吧,所以我們就會不由自主的被打動。
還有,就是天下不缺「痴似相公者」吧!至少,從小到大,無論是讀古詩文抑或是身臨山水中,我都會被無數美的瞬間打動,情不自禁流淚。性情中人,大抵如此吧!
潮流易逝,唯美永存。


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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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人都說的很好,轉一篇李敬澤評宗子《一世界的熱鬧,一個人的夢》,可對這種孤獨感一窺一二:

1.張岱喜歡的事是:深深庭院,眼神波俏的丫環,繁花和少年,華麗的衣裳,駿馬奔跑的姿態,神奇的燈,煙花在幽藍的夜空中綻放;還有梨園歌舞,紫檀架上的古物,雪白的手破開金黃的橘子,新綠的茶葉在白水中緩緩展開,這些都是張岱喜歡的事。

2.張岱還喜歡鑼鼓吹打,喜歡人群。浩大的、如粥如沸的人群,其中有張岱。張岱嘆道:人太多了,太擠了,太鬧了。但人群散去,天地大靜,一縷涼笛繞一彎殘月,三五人靜坐靜聽,其中亦有張岱。

3.張岱是愛繁華、愛熱鬧的人。張岱之生是為了湊一場大熱鬧,所以張岱每次都要挨到熱鬧散了、繁華盡了。

4.張岱,字宗子,居紹興,生死於明清之際。家世殷富,少有捷才。然學書不成,學劍不成,學節義不成,學時文不成,學仙學佛,學種地,皆不成。時人呼為廢物、敗家子、蠢秀才、瞌睡漢,到老了,一言以總之,呼之曰:死老鬼!

5.張岱之後百年,有賈寶玉生於金陵。張岱所愛亦為寶玉所愛,寶玉之閱盡大觀正如張岱湊夠了熱鬧。該二人皆有與生俱來的衝動——成為「廢物」,「廢」了自己。故異史氏曰:寶玉豈「死老鬼」張岱投胎轉世歟?張岱又字石公,莫不就是大荒山青埂峰下女媧補天所遺的一塊廢石?

6.張岱畢生足跡,南不過紹興,北至兗州。山東、江蘇、浙江,由聖人發祥之地到六朝金粉、湖上風月,地圖上狹窄的一條正是古中國文明的中心。時當晚明,據說資本主義在此萌芽了,據說這萌芽又被掐掉了。但是——

7.張岱和他的人群正無邊無際地歡樂。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他們不知道北方的蠻族正撞擊帝國的長城,不知道一個下崗驛丁的身後正聚集著更廣大的人群,這是一支沉默、飢餓、仇恨的大軍。

8.張岱不知道。張岱知道的是:這世界正在瓦解,天柱欲折,四維將裂,張岱在內心深處等待那一刻。那和滿洲的鐵騎無關,和李自成的義旗無關,和歷史無關,那是白茫茫大地真乾淨,是塵埃落定。所以——

9.張岱和他的人群見證了「末世」。他們見證無限的美、無限的繁華、無限的精緻複雜,見證了緩緩降臨的浩大的宿命。休說是王朝鼎革、人事浮沉,這種宿命的末世感將穿越康乾盛世,結出一朵最美的花,所謂「閬苑奇葩」:《紅樓夢》。《紅樓夢》是無數夢的影子,其中有張岱的夢。

10.張岱晚年耽於夢。雞鳴枕上,夜氣方回,五十年來,總成一夢。痴人說夢,遂有《陶庵夢憶》。

11.張岱此時國破家忘,流離山野。所存者,唯破床一具,破桌子一張,折腿的古鼎,斷弦的琴,幾本殘書。還有夢。還有用禿筆蘸著缺硯寫下的字。字跡想來是枯淡的,但應是依然嫵媚,如當年舊事藏於白頭宮女眼角眉梢。

12.張岱真正喜歡的事是:文字。

13.張岱好文字。不是那種正大的好,是紈絝子弟的那種好。好得有點兒賴皮,好得不講道理。明代小品,文字通常是放得開了,但二袁其實還是官員氣派,作爽朗作洒脫,自高處平易近人;至於竟陵諸家,越放開越彆扭,如僕人扮老爺,手腳不知何處安置。倒是張岱,便是賴皮,便是不講道理,也是娘胎裡帶來的隨便。

14.張岱文字快。他喜用排比,快時直如大珠小珠落玉盤,目不暇接。張岱愛熱鬧,文字也熱鬧,眼觀六路,下筆如飛,無黏滯、無間斷。小品文字,寫慢容易,寫快難。快而又磊磊落落、跌宕流轉如張岱者,尤難。

15.張岱紈絝也,故有霸蠻氣。行文如操刀,造句如欺男霸女。如《報恩塔》起首一句:「中國之大古董,永樂之大窯器,則報恩塔是也。」如《筠芝亭》:「筠芝亭,渾樸一亭耳,然而亭之事盡,筠芝亭一山之事亦盡。」此類句子均如一聲斷喝,擋者披靡。

16.張岱在文字中注視他的城郭人民,他失去的一切,他權當未曾擁有的一切。他竟無怨憤、無哀傷。偶爾張岱會感慨,但也只是一聲輕嘆。明季遺民中少有如張岱這般沒心沒肺。但張岱的沒心沒肺有更廣大的境界:冬天降臨時,凋謝的花、殞命的鳥何曾哭天搶地?而這古老文明的荒涼冬天已經來了。

17.張岱於崇禎二年中秋次日途經鎮江。日暮時分,至北固山:

月光倒囊入水,江濤吞吐,露氣吸之,天為白。余大驚喜,移舟過金山寺,已二鼓矣,經龍王堂,入大殿,皆漆靜。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殘雪。余呼小僕攜戲具,盛張燈火大殿中,唱韓靳王金山及長江大戰諸句,鑼鼓喧填,一寺人皆起看。……劇完,將曙,解纜過江。山僧至山腳,目送久之,不知是人、是怪、是鬼。(《金山夜戲》)

——這就是張岱的生命和生活,一場大靜之中熱鬧紅火的戲。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


很喜歡此文。字不多,也不深,卻寫了很多東西。

大雪三日,冷;人鳥聲俱絕,靜;拏舟,隨性而為;毳衣,富貴人家的尋常物。在冷寂的世界裡,能保暖,能拏舟,作者當時是處於不必考慮溫飽這種俗事的可以隨性而為的階層。

細膩的心,觀察到天雲山水皆白,人在泛白氣的水中,像在仙境一樣。人跳出自己俯視水中的影子,長堤本來不小,卻僅是一痕而已,痕字有虛、淡、縹緲、晃動的感覺,用得極好,亭的影子更小,一點而已,舟,一片草葉似的,人,是草葉上的種子?好小好小的粒啊。這些事物原本都不小,只有把視野放大了,鏡頭拉長了,以天地做參照,才看得見這種小。

再深思,這麼大的天地,與這些這麼小的倒影,通過想像,全部收入跳出自己的作者的眼中,這眼界,這心境,很大。

到亭中,有同好共飲,挺幸福的。這幸福,還被舟子的眼看見。這就像以前看過的一本兒童圖畫書,一個場景,只是某個場景的部分;某個場景,只不過是書的內容,孩子在翻書;翻書的孩子,是電視的一幕,兩個老人偎依看電視;偎依看電視的老人,是照片的內容,一個滿面蒼桑的孤獨老人,手裡拿著照片……

一層一層的,這時覺得舟子呢喃的痴字非常動情,舟子也看痴了。

然後,這一幕,收入讀者的眼裡心裡……

一篇文章,縱深這麼多層!

作者能夠於境離境,才寫得出這麼有禪意的佳文啊。


看到張岱一定要來答一下,廢話和很招人煩的抒情,權當叨擾。
非常喜歡張岱,常常翻出《西湖夢尋》《陶庵夢憶》來看。《西湖夢尋》,收錄的是舊時杭州的一步一景,西湖邊的四時光景與宗子內心不言的種種。讀的時候總會暗自描畫那個城市的模樣,有清漪、碧樹、香荷,有畫船、美人、風流人,還有無數輕描淡寫的故事。那是與生長我的厚重長安截然不同的江南,是異質化的夢。
恰好有《陶庵夢憶》,說的是風流人眼見耳聞身歷的舊夢樁樁。看《龍山雪》里「萬山載雪,雪皆呆白」爾後「拖冰凌而歸」,總能想起某年一幫人雪裡登終南山的樣子。還有那陳章侯也是個趣人,斷橋下小舟頭問那女郎「能同虯髯客飲否」。或者看看明時的西湖七月半、虎跑中秋夜,攜友或獨自也就無所謂了。再寂寥一些,不如去聽柳敬亭說書,隨便拉上身邊的誰干一杯張東谷的好酒,暢敘到深夜。
最好不過的,還是在日色已昏的冬日裡,西湖載了一個朝代的風雪,音塵寂滅。而湖上一舟伶仃似我,湖心有亭爐酒正沸,正像是乍然之喜。對坐痛飲,又倏然而去,就此別過,而這時依舊是天地上下一白。像是聽過的一句歌唱的,「你笑啊,笑出了漣漪」。

去年秋夜終於去了西湖,有風有柳,無雨無月。不見西陵松柏,不見宗子攜家釀,晚上的船也不開,依舊算是了了一個不算久卻很期盼的夢。但每每重讀還會想哭,大概是為了那場去不了的杭州雪,遇不到的亭中人。


備修改。


因為對於我們,看的是清冷,看的是孤舟,看的是清雅和意趣。
但是對於張岱,這是什麼呢?崇禎五年十二月,這個年號就好像舊情人的名字,可惜與君一別,就是江山易主,在也應攀他人手。表面上看雲淡風輕,其實這一句話,說的是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吧。

官宦名門,種種原因躲進深山,偶爾會不會想起那天西湖的雪,這個當年好茶好美食好狎妓(後仨字是他自己的話)的一,如今那裡在他看來,應該也是難賦深情。

不知道那湖心亭中遇見的兩位相公,在這亂世之中,有過的如何。


先直接下結論:因為他有感情,即使不知道這個背後是什麼故事,他這種感情下所回憶起的事情而使用的筆觸與文章的節奏感,也足以感動人了。
接下來我來講講這種感情究竟是什麼


我最喜歡這篇,一搜,真有人喜歡,很是欣喜。
曾經喜歡一個人旅遊,在西湖邊的長椅上枕著美景入睡(雖然半夜來釣魚的害我沒睡好),也許在這篇理解上,和大家有出入。

此外湖心亭看雪絕對是我遺願清單裡面的,不過要預約好船夫,還要等西湖下雪。。

概述:
你本以為你能做很多,後來你開始後悔,當初如果這樣該多好
但當你老了你發現,一切只會是這樣,人生再來一遍,只要你還是你,你就終究會成為現在的你
你終究是平凡而懦弱的,也終究要向命運低頭。
即使是西湖這樣的紙醉金迷的夜蒲聚集地,都會有安靜下來的時候。再熱鬧的時代一樣會落幕——以及人生,也會歸於平庸和無聊。

而你不願承認這一切。

具體而言

他曾經擁有的很多,想要的也很多。世間太多煩惱他不必理會,他的煩惱也和那個時代格格不入。

琴棋書畫,吃喝嫖賭,他每樣都愛。愛的東西太多,就忘了要去擔心些什麼。

他很愛西湖。每個喜歡顯得自己好像很寂寞的人,都愛西湖。

有天西湖都是看月亮的人,人多的和現在國慶假期差不多。。他在西荷花池中央在伴著月光入睡的時候,做了一個很美的夢,美得他都忘了是什麼內容。(《西湖七月半》)

而那個時候,朝廷上的黨爭暗流涌動,又要忌憚著內憂外患;關外的鐵蹄踏著血肉,遙望著關內的歌舞昇平。


可能連他自己也覺得,也許至少該考慮考慮家國天下吧。

後來想了想,

懶。

最後他這一生,能放在檯面上的傳統文人所追求的那種成就與功名,幾乎都沒有。
連亡國後投個西湖自盡的成就,也沒有。

而他未必真的不想要這些。

歷史上能留名的文人大多有些功名,即使不能左右著時代,也常常為人民服務。

但作為後人的我們,不能覺得一個厲害的文人,他就似乎理所當然的能做到這些,他沒做這些就是他淡泊功名,就是不與世俗同流合污,就是君王昏庸害他懷才不遇。這是古文閱讀理解的思維。

人,在最大的情況下,沒能有什麼成就,主要是因為沒能力。


又有一天西湖難得下雪,35歲的他又想著去湖心亭看看。
那年,黃河決堤,到處都是餓死的人,李自成張獻忠從這邊打到那邊,朝廷的軍隊再從那邊打回這邊。
他以為他註定是孤獨於這個時代的,他得以自恃和享受的,也正是這份孤獨。
他應該還相信,自己會永遠樂於此。

他還想著到了亭子里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只是他雇了船夫終於到湖心亭的時候,

有人已經在湖心亭裡面喝酒了。

「原來我也不是那麼孤獨啊」


所以不要想為什麼碰到這樣的知己沒有留個聯繫方式當個一輩子的好基友。
習慣寂寞了,一個人形單影隻的,不喜歡打破。

只知道,在世間的某個地方,有人能懂我。
僅此而已。


那天看似高興的經歷,大家設身處地想一下,未必是真正的高興
就好比你帶著女朋友去了一個沒有人的建築工地看夜景,好不容易爬到40樓,結果有人已經在那邊看風景了;又像是你喜歡的小眾或者過氣歌手忽然紅起來,紅遍大江南北,老家縣城裡賣衣服都放他的歌


他愛書,因為書和他一樣孤獨。四十年來,他都在藏書,書和他走的比任何人都近。他覺得,只要有書就不寂寞了。

後來,國家亡了,他藏了半輩子的書也基本都毀了。這下,他真的只剩一個人了。

他躲進了山裡,過著貧苦的日子,開始回憶起年輕的時候。


現在他擁有的很少,但想要的也很少。
或者說不是不想要了,而是不敢要了。

老頭想起來,那時候年號還用著崇禎,在那一個連鳥聲都沒有的雪夜裡,享受著孤獨的他,碰到了和他一樣的兩個人。
他們兩人在喝酒,特別開心,還拉著他來一起喝。
他也很開心,酒逢知己千杯少,所以一直記著這件事。

只是

他開始審視自己的一生,忽然意識到,他們本質是不一樣的,他終究沒有知己,而湖心亭上是兩個好基友啊。


浩蕩的天地之間,船上的他看著風景。張岱發現,那一晚,已經註定了他的一生。
只是,風燭殘年的他,這才意識到自己也許並非真的那麼喜歡一個人。

也許,他只是喜歡,在大家都呼朋喚友開party的時候,他在一個安靜的角落裡看著世間的熱鬧。
他是愛看熱鬧的人啊


這讓他絕望。

「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
勞碌半生,皆成夢幻……
回首二十年前,恍如隔世」
——《自為墓志銘》

就是這樣,過了一輩子
大家也都活得好好的
世界變化太大,記憶也開始模糊
不過那時候反正人們沒有拖著辮子

西湖應該還是那樣,荷花還是一樣明艷,到了七月半的時候人們估計晚上又扎堆賞月
但他也不想去看了。
有的東西停留在回憶里就好。

曾經的喧鬧,以及,在喧鬧的世界裡面裡面自娛自樂的清寂,在漆黑的夜空中,都無比的渺小。
「湖上影子,唯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人只有在回憶的時候才會開啟這樣的上帝視角,你可以去想想你的第一次牽手,是不是好像能看到你臉上的笑容
那夜在景中自我陶醉的他,終究料不到這後來的事。也只有在回憶之中,他才真正認識到孤獨的可怕。

那夜的風雪,美得和他記不起來的許多夢一樣。

只有透骨的冰冷
才讓他知道這是現實。

他以為他能抱著這孤獨的美景,心滿意足的結束自己的一生
只是到了老頭開始寫這一切的時候

這一切終究和夢沒什麼區別。

「那一天我二十一歲,在我一生的黃金時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愛,想吃,還想再一瞬間變成天上半明半暗的雲。我來我才知道,生活就是個緩慢受錘的過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後變得像挨了錘的牛一樣。可是我過二十一歲生日時沒有預見到這一點。我覺得自己會永遠生猛下去,什麼也錘不了我。」
——王小波《黃金時代》


流淚的原因大概有二:一是美。 二是美難再得。


大概是早已做好孤身一人的準備,又驚悉有人早在其處恭候。


你的興緻,有人同。
你的心境,有人懂。

可能就是,活在這個世界上這麼久,看多了人心分合,習慣了人間冷暖,但是你還堅持著,獨守自己心裡的一片凈土。

你覺得自己太孤獨。

可你卻在不經意間發現,原來早有人和你一樣。


酒逢知己千杯都少。眼淚算什麼。


因為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在二十年前呀。

張氏的二十年前,你的二十年前,我的二十年前,好像都凝固在那一篇小文章里了。

陶庵國破家亡,無所歸止,披髮入山,駴駴為野人。故舊見之,如毒藥猛獸,愕窒不敢與接。作自輓詩,每欲引決。因《石匱書》未成,尚視息人世。然瓶粟屢罄,不能舉火,始知首陽二老直頭餓死,不食周粟,還是後人妝點語也。

飢餓之餘,好弄筆墨,因思昔人生長王、謝,頗事豪華,今日罹此果報。以笠報顱,以簣報踵,仇簪履也;以衲報裘,以苧報絺,仇輕暖也;以藿報肉,以糲報粻,仇甘旨也;以薦報床,以石報枕,仇溫柔也;以繩報樞,以瓮報牖,仇爽塏也;以煙報目,以糞報鼻,仇香艷也;以途報足,以囊報肩,仇輿從也。種種罪案,從種種果報中見之。雞鳴枕上,夜氣方回,因想餘生平,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一夢。今當黍熟黃粱,車旅蟻穴,當作如何消受?遙思往事,憶即書之,持向佛前,一一懺悔。不次歲月,異年譜也;不分門類,別志林也。偶拈一則,如游舊徑,如見故人,城郭人民,翻用自喜,真所謂痴人前不得說夢矣。

昔有西陵腳夫為人擔酒,失足破其瓮,念無所償,痴坐佇想曰:「得是夢便好!」一寒士鄉試中式,方赴鹿鳴宴,恍然猶意非真,自嚙其臂曰:「莫是夢否?」一夢耳,惟恐其非夢,又惟恐其是夢,其為痴人則一也。余今大夢將寤,猶事雕蟲,又是一番夢囈。因嘆慧業文人,名心難化,正如邯鄲夢斷,漏盡鐘鳴,盧生遺表,猶思摹拓二王,以流傳後世。則其名根一點,堅固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猶燒之不失也。

————張岱《陶庵夢憶·自序》

《夢憶》大抵都是很有趣味的。對於「現在」,大家總有點不滿足,而且此身在情景之中,總是有點迷惘似的,沒有玩味的餘暇,所以人多有逃現世之傾向,覺得只有夢想或是回憶是最甜美的世界。講烏托邦的是在做著滿願的晝夢,老年人記起少時的生活也覺得愉快,不,即是昨夜的事情也要比今日有趣:這並不一定由於什麼保守,實在是因為這些過去才經得起我們慢慢地撫摩賞玩,就是要加減一兩筆也不要緊。遺民的感嘆也即屬於此類,不過它還要深切些,與白髮宮人說天寶遺事還有點不同,或者好比是寡婦的追懷罷。

————周作人《陶庵夢憶序》

有夢而以真視之者,有真而以夢視之者。夫夢中之融悴悲歡猶吾生平也,夢將非真歟?以往形相悉疾幻滅,抽刀斷水水更流矣,起問日中中已久矣,則明明非夢而明明又是夢也。凡此人人所有,在乎說得出與否耳。諺曰:「痴人說夢」,說夢良非雅緻;然既是夢何妨說說,即使不說也未必便醒了。況同斯一夢,方以酣適自喜,不以寐覺相矜也。

————俞平伯《重刊&<陶庵夢憶&>跋》

杜宇能堪許多聽,分明月滿戶庭時。
流華奪色輕如瀉,舊恨因聲轉更彌。
蠹案燈沉萬家滅,潤書風襲百年欺。
癡人莫與説癡夢,怕到夢時還夢癡。

————拂鏡先生 讀《陶庵夢憶》二首 其二

忽然念起來,寫這詩也是二年多前的事了。


我太重視愛情了,這世間有千萬種值得珍惜的東西,而我只中意它。

去年今時,算不上背井離鄉但是也過上了在外租房一人度日的生活,個中憂思難以言表。干著一份枯燥乏味還需要常受委屈的工作,每天仍要表現出歡樂的樣子融入新同事新朋友圈,假笑到自己都心酸。

大概這一切都源於我失戀了。回到開頭的第一句話,我是一個這樣的人,唉,很遺憾也很苦惱,我竟然是這樣的人。

我簡直無法想像愛的人離開我的日子,而我當時正過著那種「無法想像的日子」。千言萬語無法言說,光是想想當下想想明天再順帶想想之前的每一個甜蜜小場景我就一副病去如抽絲的狀態了。

我很難過,卻又無能為力,當我真真切切的明白這個道理的時候,從無語淚千行這種瓊瑤美型畫面直接轉切到嚎啕大哭。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好久,每天都在忍受自己設置好的孤獨,拒絕其他人改變我的狀態,直到再次遇到一個大學好友。只用大學好友來形容她真是太不貼切了,她還是我的上鋪,是我的知己,即使我們現在並不常常聯繫,但這份真摯我們都懂。

畢業之後的這場見面來得很突然,因為Eason的演唱會在我當時所在的城市舉行。

她問我,「你想去嗎?」

「你想我就陪你。」

整場演唱會能跟唱的也就三四首吧,但是每一首,我是說每一首,我們都力竭聲嘶的喊著笑著,就連每一眼對視我都清楚得知道:她懂我。
因為我們是一樣的這種人,而她也恰巧正在度過這段孤獨的時間。我們像兩個快要溺水的人緊緊抱在一起,互相都以為這大概是上天投得一根救命稻草吧。

沒日沒夜的陪伴聊天,擠在一張床上說我們的故事,看別人的喜劇收場來幻想自己的明天……我也十分正式的通知過她:「我結婚的時候你一定要來,我要帶你看看那個帶給我愛情和一生好運的人到底是誰。」她滿懷期待的笑著說「我結婚了你也是」。

這種虛無的期待感,既愉悅又悲傷。

大概同是這種「遺世獨立」的感覺終於找到心心相惜的人時那種愉悅的悲傷讓人想淚流滿面吧。


置身於廣袤的天地之間,自己的渺小是顯而易見的,然而他的內心卻是平和的。在純粹的天地之間更能接近清凈的本性,從而在有限中看到無限。


再者能遇見一個同樣有意思的人,不問姓名,把酒盡歡。乘興而來,興盡而返。


何不樂耶?


還是上面的一位答主說得好,這是中國的美學,令人愉悅的悲傷。


莫說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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