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巴國的歷史是怎樣的?同古蜀國有什麼聯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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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古巴國想了解它到巴國博物館就好了 地址:重慶市九龍坡區巴國城
上圖吧:
巴國出土的帶鉤(曾經救過齊桓公小白一命的那玩意兒)
《海內經》中的這樣一段話:
「西南有巴國。太皞生咸鳥,咸鳥生乘厘,乘厘生後照,後照是始為巴人。」
單看這句話,一點文采也沒有,平白、直露,但又語氣從容,勿庸置疑。也正因為它沒有文采,我們才可以痛快地排除當初那位不知名的作者可能存在的其它動機,而更多地相信這句話的真實——西南某地有「巴國」,它的臣民是「巴人」!
《山海經》里關於巴國的記載,其實還不止這一句。《大荒北經》里記錄了一個怪異的形象:「西南有巴國,有黑蛇,青首,食象」。《海內南經》里還提到夏帝「啟」的一個臣子名叫「孟塗」,曾經「司神於巴」,更是一個身份明確的巴人。
這是我國歷史上第一次在確切的文獻中提到「巴國」。
巴人之謎
「巴人之謎」,正在成為當代中國最為引人關注的歷史謎團。
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巴蜀銅器」出土,巴文化第一次進入人們的視野;近些年三峽地區和鄂西清江流域豐碩的考古成果,更使巴人之謎再度成為眾目睽睽的焦點——
巴人從哪裡來?跟我們有關係嗎?他們為什麼在中國歷史上攪起那麼大的風浪,卻又最終選擇了沉默?曾經的巴國與中原文明之間究竟有過哪些糾纏?它的強盛和衰落又寓示著什麼?
所幸的是,這個古老的方國並不像亞特蘭蒂斯那樣虛無漂渺,反而留下了不少線索。它神龍見首不見尾,在公元前316年就已衰亡,為強大的秦國所滅。這一年,孟子57歲,莊子54歲,屈原25歲,西方的柏拉圖剛去世31年。從那時起,中國開始建立起比較完備的記錄歷史的制度。因此,《山海經》以後,不論是在晉代常璩所著的《華陽國志》,還是在《左傳》、《世本》、《史記》、《後漢書》等著作中,我們都能找到巴人的身影。
從有限的典籍中我們得知,在公元前人類啟蒙時期的漫長歲月,古代的巴人集團至少存在了2000年,他們的足跡可以上溯到傳說中的三皇五帝,夏禹問鼎中原之前即已立國。由他們所建立的巴國曾經雄踞中華,一度「東至魚復,西至僰道,北接漢中,南極黔涪」,盛極一時。如果說大西洲的傳說還令人將信將疑的話,那麼東方的巴人卻是真實地存在於遠古的中華大地。
說也奇怪,就是這樣一個強大的民族,卻沒有自己的文字記錄。是他們的文字沒有形成系統,還是對自己的歷史沒來得及進行書面記錄,擬或是有過自己的文字和記錄卻因為其它的原因沒能流傳於世?不得而知。古代的巴民族早在秦漢時期就已隨著巴國的滅亡而四分五裂,其民族的早期歷史在先秦時期的記載中也大多被忽略。散錄於其他古代文獻中的早期巴族事迹,或隻言片語、吞吞吐吐,或怪異離奇、傳聞追述,使得巴人的來龍去脈依然迷霧繚繞。
巴文化就是這樣。它不屬於我們熟知的炎黃文化和周天子的嫡系,也和書本上經常提到的那些游牧和農耕文明沒有太大關係。它時而臣服,時而叛逆,若隱若現,若即若離。當我們沿著所謂的中原正統文明向上追溯,我們看到,在武王姬發的封神榜上,在牧野之戰的戰車轅前,在商王武丁和王后婦好的包圍圈裡,在「夏後啟之臣」孟塗的家鄉丹陽,在大禹治水後會盟諸侯的會稽,不管走多遠,都能找到巴人的身影!從這個意義上說,破解「巴人之謎」,就等於找到了弄清中華民族早期歷史的一條暗道。
事實上,巴文化最終也沒能真正融入中原正統文化的體系,因而成為華夏文明板塊上一塊巨大的暗影。這樣看來,所謂的巴人之謎,倒有點像我們身邊不遠的另一個世界發生的故事,由於難以言明的原因,他在另一條大致平行的小路上與我們同行了五千年,而我們卻始終看不清,或者說從來就沒有用心去端詳過他的真實面貌!
可能,這也是巴人之謎能引人入勝的另一個原因。往小里說,它是想弄清一段說不太清楚的歷史,找到那些曾經多少年都沒能看清的緘默的面孔。往大了說,它是在還原一段被王權思想有意忽略的真實,是充滿好奇的當代探險者對傳統儒家文化的一次集體叛亂,是察覺到一絲野性基因的華夏後裔對所謂「蠻夷」的一次探親之旅!
尤其引人注意的是,桀驁不馴的巴民族是一個尚武的民族。從古籍的零星記載和古代器物殘存的銘文中我們發現,古代巴國從立國到滅亡的兩千多年,至少發生過六次規模較大的戰爭。巴國的歷史,從頭到尾幾乎就是一部戰爭史!而這六次戰爭彼此之間,又似乎存在著某種關聯。在巴國和周邊列強的恩怨里,應該還有更為複雜的原因——它是如此的引人入勝,以至於多少人為之嘔心瀝血,為之扼腕長嘆。
雖然我們不敢妄言去解開這些謎團,但至少可以拾起巴人留下的短劍,點燃熄滅已久的火炬,跳上獨木舟,做一回真正的探險者:到叢林深處去尋找河的上游,到「臷民之國」去膜拜*黑蛇,到「血流飄杵」的戰場,到前後六次驚心動魄、劍拔弩張的對峙中,去尋訪失落已久的巴國!
憂傷的神女
這是一個實在太古老的故事,古老得不知道該從哪兒說起。
就在巫山山脈南麓的清江中游,有個叫鹽陽的地方,在古代巴國的先民走出石穴、開疆拓土的最初階段,曾經出現過一個年輕貌美的「神女」,她就是與巴國創始人廩君有過一段情緣,後來又死於非命的鹽水神女。巧的是,她也曾向廩君「自薦枕席」,兩人有過短暫的戀情;她甚至曾為挽留廩君而化為飛蟲,遮天蔽日、如雲似霧,以致「天地晦冥」!
在巴人的創世傳說中,鹽水神女是巴國立國前夕的殉難者和殉情者。而當鹽水神女死後兩千多年、託夢於楚懷王游高唐的時候,正值巴國剛剛滅亡不久。我們因此產生一個奇異的聯想:會不會是鹽水神女的一縷幽魂,時隔兩千年後,在用最初遇見廩君的方式,到楚懷王父子的夢境里作最後的謝幕?畢竟也只有楚懷王君臨一方的身份,才堪堪夠資格和廩君相比。
說起來,李白那句「無心向楚君」,也許無意間揭開了神女的心事:她既懷念兩千多年前暗戀過的那位英武的廩君,又感傷他所創立的巴國的最終滅亡。這位美貌的神女託夢給楚懷王父子,不論是謝幕還是召魂,必然另有深意。可嘆楚王糊塗,還真以為是自己交了桃花運!後來,楚懷王不明不白客死他鄉,也被懷疑與此有關。此是後話,按下不表。
赤黑二穴
在三峽周圍,分布著幾條重要的支流。這些支流的名稱,我們在後面的文字里還會反覆提到。正是這些支流的注入,無形中改變了長江,使她多了一些特異的成分。
因為,它們都和巴人有關。
第一條支流是嘉陵江。嘉陵江古稱閬水、渝水,自北向南流向,在重慶注入長江。重慶古稱江州,曾是巴國強盛時期的都城。地圖上嘉陵江有點像個站著的「丫」字:它有東、西兩個源頭,西源於白龍江,東源是和漢江(古漢水)的源頭相鄰、發源於秦嶺的西漢水(因在漢水以西而得名)。雖然白龍江更長一些,但人們習慣上都把西漢水作為正源。
第二條支流是漢江。漢江古名漢水,與嘉陵江同樣發源於秦嶺以西,源頭還相隔不遠,只是水流的方向不同:嘉陵江是徑直向南,漢江則是面向東方,沿著秦嶺與大巴山之間切割成的河谷,東望伏牛山而出襄陽,之後折向東南,在漢口(古稱江夏)注入長江。
嘉陵江和漢水都在長江北岸。它們大致從秦嶺和大巴山之間的漢中附近發端,首尾相連,像一條天然的護城河,屏蔽成一個半圓形的山區。而在長江南岸,又有源自雲貴高原東端的烏江和沅江左右包抄:其中烏江自南向北在涪陵(古稱枳)入長江,沅水(今沅江)則是自西而東在黔東、湘西流經武陵山脈東南,入洞庭湖後與長江相連。
這樣,嘉陵江、漢水和烏江、沅水以長江為軸幾乎對稱分布,四條水系頓時組成一個巨大而完整的包圍圈,把大巴山脈、巫山山脈、武陵山脈和整個長江三峽地區都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包圍圈內這個群山緊迫、峽谷曲窄的地帶,就是古代巴人活動的大致區域。
歷史學家和考古學家告訴我們,上面提到的這些地方在不同的時代,都和巴人有過極為密切的關係。其中涪陵還曾是巴國的中心——「其先王陵墓多在枳」。嘉陵江上游活動的巴人史稱板楯蠻,沅水上游活動的巴人史稱五溪蠻,武陵山區活動的巴人史稱武陵蠻,漢口一帶活動的巴人史稱江夏蠻,甚至,遙遠的洞庭湖邊也出現過巴人的身影:
「羿屠巴蛇於洞庭,其骨若陵,因曰巴陵也。」(六朝?庾仲雍《尋江源記》)
羿就是傳說中那個一怒之下射掉九個太陽的神射手。他的真實身份,應該是上古時期「有窮氏」部落的首領。看來,遠古時期巴人的分布地域,已經遍及兩湖平原。
如果說四條水系大致確定了巴人活動的空間範圍,那麼有沒有可以標註時間的呢?
有!三峽南部的叢山深處,彷彿在巫山山脈的裙擺上,長江秘密地隱藏著一組生命的密碼——這就是長江的第五條著名的支流,它幾乎和北緯30°緯線重合,古稱夷水,現名清江。
這條在地圖上看起來並不惹眼的河流,卻在巴人的歷史上佔有十分重要的地位。一個最主要的原因,就在於它記錄了巴人活動時間的起點。
夷水後來改稱清江。清江這個名字,據說是後來蜀王開明氏(戰國後期)東征楚國,路過這裡的蜀人起的:
「夷水即佷山清江也,水色清照,十丈分沙石,蜀人見其澄清,因名清江也。昔廩君浮土舟於夷水,據捍關而王巴。」(北魏?酈道元《水經注?卷三十七》)
後面這句話引人注目:曾經有個「廩君」在此稱「王」,建立的國家名叫「巴」!
在嘉陵江、漢水、烏江、沅水構成的巨大包圍圈裡,清江正好位於心臟部位。狹長的清江河谷,自古以來就是出入巴蜀之地的交通要道。放眼人類歷史的時空,這裡「冬夏激素飛清,傍多茂木空岫,靜夜聽之,恆有清響,百鳥翔禽,哀鳴相和」(《水經注》卷三十七),秀麗的河谷孕育了無數的自然奇觀,同時也是一個充滿生命氣息的神秘通道!
人們深信,解開歷史之謎的鑰匙,或許就埋藏在清江邊幾個沉寂了無數歲月的洞穴里。
雖然在湖北境內是長江第二大支流,但在長江的水系裡,清江只能算是一條小河。它發源於利川齊岳山,全長僅423公里,中途還有一段潛入地下。清江邊有名的洞穴很多。其中最著名的一個,當屬位於鄂西南長陽土家族自治縣大堰鄉鍾家灣的龍骨洞。
1956年,當地文史工作者發現了一件古人類頭顱的化石。雖然只剩下左上頜骨和兩顆臼齒,但經過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賈蘭坡教授實地考察,認定它來自萬年前,是一枚極為罕見的早期智人遺骨化石,並正式命名為「長陽人」!這一發現,證明在舊石器時代中期,這片區域就已經出現了原始人群——古代三峽地區和中原地區一樣,是中華文明當之無愧的源頭之一。而這一結論,作為二十世紀的中國在長江流域最重要的考古發現之一,也從此寫進了中學歷史教科書。
龍骨洞地勢並不高,在山坳一處平台上,有一左一右兩個對開的深洞。洞口之間的平台約十米見方,有點像個舞台。站在這裡,望著前面寬廣的原野,身邊吹過陣陣山風,心裡品味著19萬年前的氛圍,彷彿冥冥之中正有無數雙眼睛凝望著你,感覺很有些古怪:當初這個舞台上,曾經上演過些什麼?
19萬年——多麼漫長的演出啊!試想,如果把19萬年算作一晝夜,我們有文字記載的整個歷史,還只經歷了不到半小時而已!
一個新奇的念頭跳出腦海:放下從書本上已經知道的歷史,在這裡,我們有機會找到更早一些的故事嗎?哪怕再提早半小時,讓我們面對面看看四千多年前的廩君?
這是一個誘人的想法!離開鋼筋水泥的現代建築,也離開古老得有些離譜的龍骨洞,我們一個猛子扎向清江。等探出頭來,已是公元6世紀,清清淺淺的河面上,遠遠漂過來一條船,船上文士羽扇綸巾,正是北魏的鸝道元在遊歷山川,準備寫他的《水經注》——此君也皺著眉頭,象在尋找什麼。且不理他,匆匆一個照面,繼續潛行。這次回到了公元4世紀、南北朝時期,遇見的是額頭上有塊傷疤的范曄。運氣不錯,此人新編的《後漢書》墨跡未乾:
「巴郡南郡蠻,本有五姓:巴氏、樊氏、瞫氏、相氏、鄭氏,皆出於武落鍾離山。其山有赤黑二穴,巴氏之子生於赤穴,四姓之子皆生黑穴。未有君長,俱事鬼神。 」
——(南朝/宋?范曄《後漢書?南蠻西南夷列傳》)
又是洞穴!只是換了個地方——武落鍾離山。山上,住著最早的巴人。
抬眼一看,物是人非。文明的曙光,正絲絲縷縷映射著清江鱗鱗的細浪。
古老的清江和現在相比,山水差相彷彿,景觀並無多大改變。所不同的,也許只是山更青翠,水更澄澈,樹更粗壯,林更茂密而已。《後漢書》並不難懂,它用古代淺顯的白話文,頗為生動地講述了巴人創世早期一個五姓爭勝、務相奪魁、奉為廩君的故事。故事發生的地點,是在清江邊的武落鍾離山;時間,是四千多年前——年輕的巴務相和樊、瞫、相、鄭四姓兒郎「未有君長、俱事鬼神」,分別居住在赤穴和黑穴兩個陰暗潮濕的山洞裡。
史前多以血緣為核心形成氏族,再由多個氏族組成部落。巴氏、樊氏、瞫氏、相氏、鄭氏五姓,可能就代表著五個大小不同的氏族,而「巴氏之子」和「四姓之子」,則是五個氏族的首領。至於赤穴和黑穴,應該是區分他們領地的標誌,也可能是祭祀或宗教場所,有點類似於現在的標誌性建築。幾個首領是否住在裡面,其實並不重要。對這兩個山洞,鸝道元很感興趣,但在《水經注》里,卻沒有寫清楚到底是赤穴或黑穴中的哪一個:
「夷水……東徑難留城南,城即山也。獨立峻絕,西面上里余,得石穴。把火行百許步,得二大石磧,並立穴中,相去一丈,俗名陰陽石。陰石常濕,陽石常燥。」(北魏?酈道元《水經注?卷三十七》)
除鸝道元以外,沒有人提到過陰陽石。這事很讓後人迷惑,是真是假先不管它。且說五姓兄弟剛開始的時候,打打獵,摸摸魚,拜一拜鬼神,日子倒也過得滋潤。時間一長,也不知從哪裡聽到些消息,開始坐不住了——
要知道,當時的中華文明已經開始跳躍式前進,工具的發展已到了銅石並用的階段。四五千年前的山川大地上,各處文化群落如春筍,如繁星,花團錦簇,欣欣向榮。北方渭河流域和汾河河谷已經有了早期的城邦和各自的軍隊,正大肆擴充勢力,打得熱火朝天;南方人住進了「干欄」式建築,結束了巢居的歷史。平原上各地的先民已經普遍開始種植水稻,個別地方糧食多得吃不完,也學會釀成酒來糟蹋。更重要的是,人家那裡女人當權的時代已經過去,男人翻身做了主人。反過來看看自己,住在岩洞里飢一頓飽一頓不說,婚姻關係也不能保證——還處在原始的母系氏族控制的「走婚」時代!走婚雖然刺激,但畢竟仰人鼻息,已經落後於潮流。
務相和他的「走友」們都是血氣方剛的新青年,有頭腦,有膽識,在風起雲湧的時代大背景下逐漸意識到,形勢逼人,時不我待,發展才是硬道理,清江邊的歷史舞台,該輪到他們站出來了!為了氏族的繁衍和壯大,他們需要一個首領,於是,比武開始了。
「……乃共擲劍於石穴,約能中者,奉以為君。巴氏子務相乃獨中之,眾皆嘆。又令各乘土船,約能浮者當以為君。余姓悉沉,惟務相獨浮。因共立之,是為廩君。……」(《後漢書?南蠻西南夷列傳》)
比武的結果,是「巴氏子」務相勝出,得到了廩君的稱號。誰也不會想到,這場看似遊戲的比賽,決出的勝者將開創一個時代。
擲劍和浮舟的點子不知道是誰出的。擲劍,大概是比準頭,比武力;浮舟,大概是比技巧,比勇氣。比賽項目雖然不多,卻能反映當時的生產力發展狀況:比賽的內容沒有選擇去深山打虎、水底抓魚;比賽的器材,也沒有選擇群眾喜聞樂見的扛大木舉石頭之類。顯然,他們對首領的要求,絕不僅僅是力大勇武這麼簡單。特別是土船浮舟,後世的研究者認為很能體現當時制陶工藝的高超水平:想像一下,務相和朋友們的比賽規則,也許是禁用木材,只能用無數個密封的陶罐綴連成船身。用這樣的「船」去渡過水流湍急的清江,在當時的技術條件下,無疑有著相當的難度。
更重要的是,透過《後漢書》里簡短的文字,我們還分明看到一些軍事要素的影子:「擲劍」和「浮舟」的比賽,似乎已經從武器裝備和交通工具兩方面作好了物資和輿論的準備——務相和他的兄弟們胸有成竹,磨刀霍霍,準備要幹些大事!隱約之間,我們似乎聽到山雨欲來、戰鼓催征,甚至能聞到一絲血腥味兒。
……難道,是戰爭即將來臨了嗎?
一箭定乾坤
還有一個問題——五姓兄弟為什麼要把選出來的首領叫做「廩君」?
「廩君」的稱謂,顯然和糧食有關。「廩」的本義,就是「倉廩」、「糧倉」。從字面上來講,「倉有屋曰廩」(《廣韻》)。《禮記?月令疏》說:「谷藏曰倉,米藏曰廩。」 古語「廩食」,意思就是公家發給糧食。「廩」通「稟」字,「稟」即「受」,稟命、稟賦,就是天命所歸的意思。
看來當初確定「廩君」這個名稱,人們還是很動了一番腦筋。只有兩種可能:它要麼反映一種事實——誇耀當時已有米有谷、倉廩殷實,武落鍾離山的人們酒足飯飽、很有面子,他們的老大也風光氣派;要麼表明一種期待——人們尚未溫飽,更遑論小康,希望選出來的首領能帶領他們干點實事,多屯點糧食。
很顯然,這是飽受飢餓之苦的人們才想得出來的名字!
儘管那時獲取食物的主要來源還是依靠漁獵、採集和畜養,但是已具雛形的原始農業,正在成為人們食物來源中最穩定的補充手段。到「先夏」時代,五穀即已齊備。陝西西安半坡村出土過六千年前的一罐小米粒和一罐白菜籽,河北省的武安縣發現的同期窖藏穀物達兩三米深、十餘萬斤之多。史前的中國還培育了世界上最早的水稻:七千年前的南方人已經普遍吃上了大米,杭州灣的河姆渡遺址就挖出了上百噸的稻子殼和稻米粒。
可是,和這些地方相比,武落鍾離山顯然不是一個種糧食的地方。
五姓兄弟多半還是見過些世面的。長江流域種植水稻已有一萬多年的歷史,住在深山老林里的務相他們即便沒吃過大米,也肯定聞過米香。到了四五千年前,山區的人口雖然還比不上目前這麼稠密,但人們依山而聚、傍水而居,村村寨寨星羅棋布,那些自然條件較好的地方已經都有常住人口。由於山中之果不能四季採摘,林中的獵獲也不穩定,青黃不接的時候,人們就常常餓肚子。
隨著山中野獸越來越少,水中魚兒越來越小,務相和他的朋友們有些急了:為了溫飽,必須找到糧食。尋找一個「百穀所聚」的理想國度,才是選舉「廩君」的終極目標!
這讓人一下子想起了前面提到的那個「臷民之國」。也許當時這個人間天堂還並沒有出現,但對於務相他們來說,一切已經義無反顧。
一個具有歷史意義的決定出現了:離開武落鍾離山,去尋找更廣闊的空間!
我們實在難以想像,大約在4500年前某一個春夏之交的夜晚,當廩君和他的部落作出這個決定的時候,火光映照的赤黑二穴是怎樣一幅情景。婦女們忙著把僅存的食物和種子裝進陶罐,把積攢多年的獸皮和衣物捲成行囊;年輕的探險者們躊躇滿志,拾掇好弓箭、長索,再磨一磨石斧和竹矛,眼裡滿是興奮。儘管前途難測,但總是充滿希望。
人們在等待著廩君——巴務相占卜的結果,它將最後確定族人前進的方向。
「乃乘土船從夷水至鹽陽。鹽水有神女,謂廩君曰:「此地廣大,魚鹽所出,願留共居。」廩君不許。鹽神暮輒來取宿,旦即化為蟲,與諸蟲群飛。掩蔽日光,天地晦明,積十餘日。……」(《後漢書?南蠻西南夷列傳》)
不知道務相是怎樣注意到「鹽陽」這個地方的,是占卜而來還是慕名而去?是偶然路過還是早有預謀?總之朝著那個方向,務相帶著人們出發了。
危機四伏的史前時代,野獸出沒,怪蛇橫行,也只有這樣聚眾越野,才能保證安全。隨著行程中不斷經過其他部落的領地,越來越多的人群聚集到「廩君」的旗下,很快,務相的隊伍象滾雪球一樣越來越龐大。務相的身份,也從最初那群更像是逃荒者的首領,慢慢變成一支武裝力量的統帥。他們穿荊棘,跨叢山,艱難地行進在廣袤的原始森林裡,遇上河流深澗,就用務相發明的土船(密封陶罐)綁在腰間,泅渡而過。
短暫的遷徙中,年輕的巴務相顯示出非凡的軍事才能。他與四姓兄弟及各路饑民的首腦訂立了嚴格的攻守同盟,使那些烏合之眾迅速成長為一支能戰鬥的隊伍。當時形成的盟約,也有可能就是後來巴方軍事制度的雛形。這支飢餓的隊伍所到之處,就連壁壘森嚴、令人生畏的鹽陽,這時也不得不避其鋒芒。
人們普遍認為,歷史上鹽陽所在的位置,就在如今清江中游、湖北長陽縣西漁峽口鎮伴峽附近的鹽池溫泉一帶。因為擁有鹽泉,加上依山傍水、漁獵頗豐,自古以來這裡就是人類理想的棲息之所。近幾十年的清江考古發掘證實,在這個略嫌狹小但自然條件絕佳的谷地,竟然連續發現舊石器中期、晚期洞穴和新石器大溪文化遺址、早期巴文化遺址,以及商、周文化遺址多處(王善才《清江考古》,科學出版社)。換句話說,在這彈丸之地,曾經有人類不間斷地繁衍生息了長達十萬年之久!
鹽陽盤踞已久,資源豐富,是一個人口稠密的聚居區。這是個依然延續著女性統治的地方,它的最高統治者是「鹽水神女」,級別要高於務相的宗教身份——「巫」。關於這位鹽水神女,後世有很多說法。有人說她是鹽陽地區的原始宗教人員,是位人神一體、政教合一的女性,因而能調動「掩蔽日光」的飛蟲,自己也能隱身其中組織進攻。也有人認為,當時巫風熾盛,祭祀活動中常由女巫扮演女神,這些事奉神社的「屍女」或「巫兒」不事生產,但在當時地位很高,她們的工作,就是常年守候在社中,滿足人們的宗教要求(楊琳《巫山神女原型新探》)。
從地理上看,鹽陽佔據著清江要衝,廩君要想溯江而上,鹽陽是必經之地。鹽陽無疑是當時遠近最富裕的地方。但面對這群來勢洶洶、數量如此之眾的史前「盲流」,鹽陽也有些犯難。吸納他們沒有這個能力;拒絕他們恐怕立刻就起爭端。給點人道主義的援助,又不能解決根本問題。
最好的選擇是:將其首腦廩君收歸帳下,其他人等則先行安撫,再予遣散,願意留下的不妨用作奴隸。只要穩住頭領,然後各個擊破,其他人群龍無首,事情就要好辦得多。然而談判過程中,鹽水神女沒有想到,廩君不僅斷然「不許」,理由還很堂皇:「我當為君求廩地,不能止也。」
其實很多人到今天也不太理解,廩君為什麼要擺這個架子。《晉書?李特載記》說他是為了去找條件更優越的「廩地」,似乎不止這麼簡單。但可以肯定的是,象務相那樣出類拔萃的人物,是有能力在舉手投足間俘獲女人的愛情的。這位神女自己,在我們的想像中,恐怕也正是春情萌發、雲雨思慕的時節。
我們寧願相信,鹽神與廩君相邀「共居」,更多的是出自她一見鍾情的愛情。然而,世間的愛情總是來得不是時候。此時的鹽水神女雖然一心想留下務相,可動武強搶又怕壞事。廩君雖然「不許」,也不敢硬來——鹽陽殷富,在弱肉強食的蠻荒時代能夠長期存在,證明它有足夠的防衛能力。而且隨著廩君迫近,鹽陽的防禦力量也已經充分調動起來。要知道,這裡雖然是一個以女性為首的地方,打起仗來卻不乏男人,況且即使是女人上場,廩君的隊伍也不一定能佔到便宜。當時的女性,遠非現在打著遮陽傘、塗著指甲油的纖細女生可比,殘酷的自然環境磨練了她們的意志,她們的體力也和男人相差無幾。據說遠古有一些女性氏族的戰士,發育一成熟就割掉左乳,目的僅僅是為了方便拉弓射箭。面對如此悍勇的女性,恐怕任何男人都會有些心虛!
雙方僵持的時候,鹽陽方面為了避免正面衝突,採取了軟硬兩手。現在看來,這兩手實在是善意的成份居多:晚上,鹽水神女親自作為鹽陽方面的談判代表,不惜孤身犯險,以女兒家的裝扮來到廩君陣營,「暮輒取宿」,自薦枕席,對務相施以美人計。她帶著鹽陽的利益訴求,或許還有直接的愛情表白,並以「此地廣大,魚鹽所出」相誘,希望能說服廩君。而到了白天,這位情竇初開的女性則又臉色一變,故作凜然,祭起遮天蔽日的飛蟲,嚴嚴實實地擋住廩君前進的道路。
看來,鹽陽是一個以蟲為圖騰的部落,「諸蟲群飛」,可能就是無數個塗著飛蟲符號、或者戴著蟲形面具的鹽陽戰士在陣前舞蹈。這種綿里藏針的軍事威懾,擋住了廩君前進的道路,廩君的隊伍被迫停頓下來,前後「積十餘日」。鹽水神女這一招其實頗有名堂,後世稱之為堅壁清野、鐵索橫江,不戰而屈人之兵。實際效果也很不錯——廩君這支缺乏後勤保障,全靠著沿途漁獵和擄掠來補充給養的隊伍,一時瀕臨絕境。
一般來講,此時廩君有兩種選擇:一是率領虛弱的隊伍不惜傷亡拚死一戰,魚死網破之餘或許還有一線生機。二是率部臣服於鹽陽。如果務相此時選擇屈服,也沒有人會指責他:他自己佳人得抱,說不定還能混個鹽陽二當家乾乾;他帶來的臣民飢腸碌碌,斷糧已久,能很快填飽肚子,運氣好的或許還能拿到令人羨慕的鹽陽綠卡。
出人意料的是,此時的廩君作出了一個頗受後世爭議的決定:
「……廩君伺其便,因射殺之,天乃開明。」(《後漢書?南蠻西南夷列傳》)
時至今日,我們已無心責怪廩君的絕情。也許,年青的務相想干點大事,不甘心寄人籬下。或者,這是傷亡最小,而雙方利益卻能得到最大保全的一種選擇。想一想,他如果是個陰險小人,事情會好辦得多:因為在白天「射殺」鹽神的難度,要遠遠高於晚上同榻而眠時的謀殺。同樣一個鹽水神女,務相對晚上前來約會的情侶,和白天陣前對峙的敵方首腦,態度截然不同。顯然,廩君對鹽水神女,畢竟還是有著難以割捨的感情。
更重要的是,他需要在兩軍陣前當眾殺死敵方首腦來打開局面,哪怕這人是他最不願意傷害的情侶。選擇用戰爭的手段「射殺」鹽神,更明白無誤地表達了廩君的態度:他必須徹底破除這裡的女性權威,以征服者的身份君臨鹽陽!
為了實現這一殘酷的目標,廩君費盡心思,所使的計策不可謂不妙,只是讓人想起來不是滋味,很是替神女不平。對於這段細節,范曄可能心中不忍,只是一筆帶過,但在更早一些的《世本》里,我們找到了其中的詳情:
「廩君……使人操青縷以遺鹽神曰:『纓此即相宜,雲與女俱生,宜將去』,鹽神受而纓之,廩君即立陽石上,應青縷而射之,中鹽神,鹽神死,天乃大開。」
——《世本卷七下?氏姓篇下?姓無考諸氏(清?秦嘉謨輯補本)》
《世本》成書於公元前230年左右,有人考證是戰國時期趙國的史書,原本在宋代就已失傳。至於北方趙國史書中為什麼會提到南方的事迹,頗有些耐人尋味。很有可能,這些材料都來自更早的商周國書或王室檔案。
目前流傳下來的《世本》的各種輯本中,對「廩君」的記述內容基本一致。其中不約而同地提到這一情節:為了白天能在「遮蔽日光」的群蟲里準確地指定狙擊目標,務相利用了鹽神對他的痴情,送給她一縷青絲(頭髮),在她身上秘密地留下一個標記!
可以想像,傻傻的神女拿到廩君的定情信物之後,一定樂得心花怒放。果然不出廩君所料,第二天指揮戰鬥的時候,鹽神還是忍不住偷偷把它帶在身上。於是,人類戰爭史上第一次成功的「斬首行動」開始了——說時遲那時快,年輕的務相轉身跳上一塊巨石,彎弓搭箭,目標正是雲霧中若隱若現的那縷青絲!
此刻的務相想了些什麼,我們無從得知。唐初,太宗李世民組織房玄齡等人編過一部《晉書》,提到下面這個細節:
「廩君立碭石之上,望膺有青縷者,跪而射之,中鹽神。鹽神死,群神與俱飛者皆去,天乃開朗。」(唐?房玄齡等《晉書?載記第二十?李特/李流》)
「跪而射之」——而且是先「立」後「跪」!
試想,當時弓的製作還十分原始,「弓者,揉木而弦之以發矢」,在烤彎的木棍兩頭綁上動物筋腱就是弓了,其長度幾乎和人等高,一般需站姿才便於觀瞄和發力,命中的精度也更高。務相採取跪姿發射,是很不方便而且也沒有必要的。《晉書》寫到這裡,似乎話中有話。我們不妨大膽想像:廩君這一「跪」,是否也眼中含淚、心中有愧呢?
被愛情沖昏頭腦的鹽水神女,做夢也想不到務相會有如此絕情的舉動。利箭穿心,這位痴情的女子迅即香消玉隕。突如其來的變故,沉重打擊了鹽陽守軍的士氣,隨著主帥隕落,鹽陽一方的防禦頓時土崩瓦解。在潰逃的人群後面,廩君率領的勇士們如影隨形,兵不血刃,迅速佔領了鹽陽的各處要塞。
「廩君復乘土船,下及夷城。夷城石岸曲,泉水亦曲。廩君望如穴狀,嘆曰:『我新從穴中出,今又入此,奈何!』岸即為崩,廣三丈余,而階陛相乘,廩君登之。岸上有平石方一丈,長五尺,廩君休其上,投策計算,皆著石焉,因立城其旁而居之。其後種類遂繁。」(《晉書?李特載記》)
廩君殺死鹽水神女,如果只是為了搶佔她的地盤,然後取而代之,那麼僅僅憑他背叛愛情這一條,可能就沒有多少人願意記住他。但廩君到底沒讓人們失望——有了鹽陽這塊根基,廩君沒有停留,隨後在「夷城」這個地方,建立了巴國最早的政權:「君乎夷城,四姓皆臣之」。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後,湖北省考古隊的王善才先生以雄辯的文物資料證明,夷城就在鹽陽下游不遠、以早期巴文化遺址——香爐石為中心的漁峽口一帶。後面的故事,《晉書》、《世本》、《水經注》和《後漢書》所記大同小異。不同的是,《後漢書》和《水經注》簡略交待了一下廩君與*的淵源:
「……廩君死,魂魄世為*。巴氏以虎飲人血,遂以人祠焉。」
——(《後漢書?南蠻西南夷列傳》)
《水經注》和《長陽縣誌?古迹》(道光版)互為印證,都提到過一件事:廩君死後,葬在夷城的「*壠」。這就是後世巴人「*崇拜」的由來。廩君曾經活動過的湖北清江流域,很可能就是後來商周時期「虎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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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和江水一樣,靜悄悄地向前流淌。「未行而亡,封巫山之台」的神女,在雲霧中留下一雙哀怨的眼睛,注視著廩君和他新建的方國。
山中無甲子,寒暑不知年。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耳聽得外面的世界越來越喧鬧,終於有人忍不住爬上高山之巔,去遠眺山外的風景。這一望不要緊,他驚奇地發現,原本貧瘠的黃土高原,此刻已是旌旗遍野,風雲突變。
此時的黃河正是最熱鬧的時候。四千多年前的中原大地上,各種勢力此消彼長、競相圈地。蓄勢已久的炎黃二族被推到風口浪尖,文明的發展正在加速。炎帝和黃帝經過阪泉大戰結為同盟,已開始建立中國最古老的城邦。
當初巴務相佔領鹽陽以後,似乎過了不久就「君乎夷城」,從此偃旗息鼓。這讓一些人十分遺憾:廩君為什麼不組成強大的軍團,衝出群山,縱橫四海,做一個史前的成吉思汗,讓後世的巴人也跟著風光風光?很多人想當然地以為,廩君時代的長江中下游平原還是一片權力真空,任誰膽子大,就能打天下,其實是大錯而特錯。
我們來看看那時長江中下游的情形。
當時的江漢平原一帶,已經是三苗族的地盤。三苗是傳說時期的南方氏族部落集團,分布在「江、淮、荊州」和「左洞庭、右彭蠡」之地,是巴人的近親,是後來南方苗瑤民族的先民。由於三苗和巴人有著相同的文化背景,以至於不少學者在闡述廣義的巴人時,也把三苗納入其中。顧鐵符等人認為,巴人本來就是三苗的一支。從早期農耕時代開始,自炎黃二帝到堯舜禹湯,三苗不斷與北方武裝對抗,雙方勢同水火。
堯舜禹三個時期,對付三苗採取了三種不同的方法。最初是硬幹——帝堯時期,一支以「修蛇」為圖騰的三苗族生活在今湖北北部的丹水流域,首領叫驩兜,經常侵擾中原。堯率中原部落聯盟在丹水岸邊大敗驩兜,迫使三苗求和。
帝舜時期,三苗南移到江、漢一帶。「昔堯以天下讓舜,三苗之君非之」(郭璞)。帝舜擊敗了不願臣服的三苗,為根除隱患,還把他們移民到邊遠的三危(今甘肅敦煌東南),使之遠離故土。和堯相比,舜以土地換和平,策略有所進步,但做得不夠徹底,三苗大部仍退至南方地區。帝舜窮追不捨,終因水土不服,死在湖南蒼梧。
到了帝禹時期(約公元前21世紀),生活在南方的一些三苗部落再度發展起來,帝禹再次率部在今湖北、湖南、江西一帶徵討。戰前,帝禹率眾誓師,激勵士氣,宣布三苗「敢行稱亂」(《墨子?兼愛下》),然後與之決戰,大敗三苗。「三苗」的稱謂從此消失。
儘管史前的南方在文明發展的整體進程上並不落後於北方,但根深蒂固的王化思想,卻讓古人形成了明顯的民族歧視。古代中原對外族的稱謂,一開始還是很規範的。《禮記?王制》中記載:「中國戎夷,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不可推移。東方曰夷……南方曰蠻……西方曰戎……北方曰狄。」 《呂氏春秋?召類》中說,「堯戰丹水以服南蠻」,可見所謂的「蠻」,就是指三苗、巴人和南方的土著。
到了後來,所謂「蠻夷」的概念越來越混亂。三苗和巴人,連同所有南方化外之民,都被北方「禮儀之邦」統稱為「南蠻」。看看字典上對「蠻」的定義,其中包括「粗野、兇惡、不通情理」,是「野蠻」的簡稱。對於巴人,先是和三苗一起被稱作「蠻」,中間一段時間直接稱「巴」,秦漢以後則又常常稱之為「夷」。
古代的巴蠻二族雖然在漢水和荊襄互有交融,但大體以漢水為界,巴族固守漢水以西和以南的山地,三苗則盤踞在江漢平原,雙方各有其勢力範圍。廩君冒冒失失衝出河谷,無異於以卵擊石。選擇在蠻荒山野白手起家,尋找生存之道,倒不失為明智之舉。
我們甚至懷疑,歷史上這些被統稱為「南蠻」的早期巴人和三苗,為了對付步步緊逼的中原勢力,彼此之間應該有些心照不宣的默契,暗底里或許還有物資和情報的往來。
「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到了夏禹時期,巴人的勢力範圍越來越大,已成為一支足與三苗抗衡的力量。而此時大禹對付三苗的手段,也隱約有了一些遠交近攻的味道。「遠交」的對象,就是巴人。
其實在很早以前,北方文明就對長江上游以岷江為中心的古蜀國,以及長江中游以三峽為中心的古巴國表現出極大的興趣。從黃帝時代開始,南北之間就已有了比較密切的交往。對此,司馬遷在《史記》開篇的「五帝本紀」中曾有記錄:
「黃帝居軒轅之丘,而娶於西陵之女,是為嫘祖。嫘祖為黃帝正妃,生二子,其後皆有天下:其一曰玄囂,是為青陽,青陽降居江水;其二曰昌意,降居若水。昌意娶蜀山氏女,曰昌仆,生高陽……是為帝顓頊也。」(《史記?五帝本紀》)
「西陵之女」的娘家,有人說在西陵峽一帶,也有人認為在四川省的鹽亭縣,距嘉陵江中游的閬中不遠。嫘祖的兩個兒子,一個居若水,一個居江水,都和巴蜀有關,二兒子昌意再與蜀山氏聯姻,更是親上加親。昌意的兒子高陽,即五帝之一的顓頊,算起來也有四分之三的南方血統。難怪後來就連清高的屈原也未能免俗,順著這條線索把自己的身世和黃帝一族扯上關係:「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離騷》)
對巴國的懷柔和滲透,到帝舜時代也沒有間斷,甚至還派他的兒子無淫去當了卧底:「有臷民之國,帝舜生無淫,降臷處。是謂巫臷民。」(《山海經?大荒南經》)後來,因治水而進入長江中上游地區的大禹,也注意到巴蜀這兩股不能忽視的力量。試想,如果能使新興的巴國為己所用,就等於在三苗的西方山嶺和江水上游伏下了一招殺棋,在將來征伐三苗的戰役中形成鉗形攻勢,大大減輕正面戰場的壓力。聰明的大禹隨即在重慶娶了塗山氏為妻,也做了巴人的女婿,不費一兵一卒,就與巴國結為盟友。
「……及禹治水命州,巴、蜀以屬梁州。禹娶於塗山,辛、壬、癸、甲而去。生子啟,呱呱啼,不及視。三過其門而不入室,務在救時。今江州塗山是也,帝禹之廟銘存焉。」(晉?常璩《華陽國志?巴志》)
不僅如此,大禹還在丈母娘家舉行過聯盟大會:「禹合諸侯於塗山」(《左傳?哀公七年》)。這樣,大禹與巴蜀結為姻盟,再次征伐三苗,於是就有了前面提到的誓師和決戰。
取得治水和伐苗雙重功績的大禹,志得意滿,將天下劃為九州(《尚書?禹貢》),其中巴、蜀屬梁州(「梁」就是橋樑的意思),後來又改稱益州。此時的中華大地,已是炎黃獨尊的單極世界。為了感謝各諸侯國的捧場,大禹以華夏宗主的身份,在會稽召開了第一次「聯合國全會」(約4100年前)。這次非同尋常的會議,傳遞出一個讓人振奮的信息:古老的中國,即將開啟虞夏王朝的先河!
「禹會諸侯於會稽,執玉帛者萬國,巴蜀往焉。」(《華陽國志?巴志》)
在熱熱鬧鬧的會場上,巴蜀兩國的使者無疑佔據著顯赫的位置。而且從夏禹時代開始,古代巴國與中原文明的關係開始進入一個相對穩定的蜜月期。這段交情,在巴人後來的記憶里保留了很長一段時間。巴國作為夏王朝南部的友好鄰邦和戰略盟友,在當時享受著很高的禮遇。雙方親如兄弟,不僅經貿互通、政治互信,有時甚至還交換幹部:
「帝啟八年,帝使孟塗如巴蒞訟。」(《竹書紀年 》)
《竹書紀年》據說是戰國時魏國的史書,西晉太康年間有人盜墓得到它的原稿。原稿為竹簡,因此稱為《竹書》或《竹書紀年》,是我國最古老的史書之一。「帝啟」是大禹和塗山氏生的兒子。這位童年時代只見過治水工地上父親忙碌的背影的孩子,就是後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王朝——夏朝的第一位國君!
幾乎同樣的內容,在《山海經?海內南經》中還有更為詳細的記載。
「夏後啟之臣曰孟塗,是司神於巴。人請訟於孟塗之所,其衣有血者乃執之。是請生,在丹山西。丹山在丹陽南,丹陽居屬也。」《山海經?海內南經》
《水經注?江水》引郭璞云:「丹山在丹陽,屬巴。」不少人認為,此處丹陽應在如今的秭歸,這位受命於啟而「司神於巴」的孟塗,原來家在三峽,和大詩人屈原還是同鄉!
滄桑變幻,時過境遷。屈原時代的巴人,早已退隱川東,國破家亡。而孟塗的家鄉、神女的陽台,也已淪為楚地多年。屈原生在巴鄉而不自知,跑去做了楚懷王的賢臣。歷史繞了一個圈,彷彿又回到起點,讓人依稀聽到廩君那一聲嘆息——
「廩君望如穴狀,嘆曰:我新從穴中出,今又入此,奈何!」……
歷史,有時就像一台戲,充滿了詩意和巧合,甚至還有些宿命的味道。
來歷不明的劍
考古學家提出了一個奇怪的問題:巴務相的「劍」,究竟從何而來?
這把劍的確有些蹊蹺:「乃共擲劍於石穴」,這劍一定是金屬質地。可是找遍所有早期巴文化的遺址,始終沒有發現金屬器物的痕迹。四千年前巴人的土地上,並不產銅!
這柄來歷不明的「劍」,難道是來自南方?
過去我們一直以為,只有黃河流域才是中華文明的源頭,北方的華夏族始終站在歷史發展的前列,代表著生產力發展的最高水平。現在看來,這些觀念有些不大對頭。
對於中國人的起源,向來爭議很大。西方歷史學家依據20世紀中葉以前的考古資料,形成一個基本理論,即中華文明源自炎黃,炎黃源自西北的氐羌,而氐羌來自西亞。「西來說」曾一度雄辯地主導過國內的學界,也是我們思維慣性的根源。但隨著近幾十年來中國境內人類遺址不斷被發現,古文化的鏈條趨於完整,這一觀念開始受到衝擊。雲南「元謀人」、鄂西「建始人」、重慶「巫山人」相繼面世,加上上個世紀發現的「長陽人」,使西南一帶成為我國遠古人類遺址最為密集的地區。由此,中科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黃萬波等一批學者響亮地提出:「長江流域大三峽,人類演化的搖籃」!
越來越多的證據表明,地理學意義上的大三峽,甚至有可能是所有東亞人最早的家園。
距今五到七千年前,是史前文明大爆發的時期。農業的發展和生產資源的重新配置,促進了原始部落的迅速融合,中華大地上的人口分布已經和現在十分相似。我國夏代以前的這段歷史(史稱先夏)雖只剩下傳說,但隨著考古的深入,結合上古神話傳說的研究,歷史學家逐漸形成三大族系的概念,即中華民族的三個主要來源——華夏集團、東夷集團和苗蠻集團(徐旭生《中國古史的傳說時代》)。其中華夏集團以仰韶文化(陝西)為中心,人文始祖是炎黃二帝;東夷集團以大汶口文化(山東)為起點,人文始祖是太昊和少昊;苗蠻集團以屈家嶺文化(湖北)為代表,人文始祖是伏羲和女媧!
在苗蠻族群的傳說中,伏羲是創世之祖,被列為「三皇」(伏羲、神農、軒轅)之首,史稱「人皇」或「羲皇」。傳說他和女媧兄妹通婚,繁育了苗蠻的先民(聞一多《伏羲考》)。這一族群起源於三峽,演進於西南,逐漸繁衍到長江中下游流域和華中、華南,甚至整個東南亞地區。留在三峽一帶的原住民,成為巴民族的前身和基本群眾。
苗蠻的主體,作為長江下游平原地區原始農業的開發者,據說還一度越過淮河,北上進入黃河流域。因為受到北方民族的打擊而南遷的苗蠻人,虞夏以前以洞庭湖、鄱陽湖為中心,聚為三苗。到商代以後,才進一步分裂為百濮和百越族群。
這樣一說有些令人難以置信:難道務相的身世,居然和如雷貫耳的伏羲有關?
大澤生龍蛇
這並非空穴來風。從遠古人們的原始崇拜中,我們似乎也能找到些端倪——巴人以及整個苗蠻族群,其圖騰崇拜驚人的一致:他們都崇蛇!
先看巴人。最初,巴人崇虎之風不盛。和「巴」字聯繫最多的是「蛇」。蛇,簡直就是巴人的形象標誌:
「西南有巴國,有黑蛇,青首,食象。」(《山海經?大荒北經》)
「巴蛇食象,三歲而出其骨,君子服之,無心腹之疾。其為蛇青黃赤黑。一曰黑蛇青首,在犀牛西。」(《山海經?海內南經》)
歷史的斷想
遠古時期的中原,曾經和巴蜀地區交往密切,這是有依據的。
廩君的事迹不是戲說,而是錄自《世本》。《世本》文風之嚴謹,連司馬遷也很佩服。和《後漢書》對照,《世本》還多出一句話:「廩君之先,故出巫誕。」
對於這句話,人們到現在還爭論不休。不少人認為,「廩君之先」和三峽地區的「巫」有些關係,原因是古代的三峽地區,巫風極盛——
順著這個思路,我們看到的是一幅幅神秘而壯觀的景象:遠古時期的夷水河畔、峽江之濱,群山屹立,雲霧升騰,時而陽光普照,時而霽雨霏霏。在春花爛漫的山坡上,在陰森肅穆的叢林里,虔誠的人群聚集到一起,正聆聽著巫師們的吟誦……
廩君,不論是龍的傳人,還是虎的精魂,總之是在這裡開創了歷史。巴國,一個蒙著面紗的謎一樣的國度,也從此走進了人們的視野。
歷史,有時也需要一些想像。雖然想像無法代替歷史,但可以續補散軼的章節,增添唯美的詩情。廩君,帶著他那個時代留給我們的記憶碎片,離我們已經越來越遙遠。
鏗鏘婦好
一千年過去了。
這年秋後的一天,就要落山的太陽,把血色的霞光拋撒在秦嶺以南的大巴山脈。靠近漢水的峽谷中,一支隊伍隊形散亂,正沿著乾涸的河床向西退卻。在山坳的空地上,戰士們口乾舌燥,筋疲力盡,終於三三兩兩地躺倒在樹蔭下。
突然,一支響箭劃破死一般的寂靜,山腰上突然響起雷鳴般的戰鼓,兩邊高地上赫然出現大群的武士,張弓搭箭對準了散亂的人群。
被圍的隊伍頓時大亂。他們雖然有數千人之眾,但傷病滿營,元氣大傷,兼且群龍無首,早已無力再戰。這些瀕臨絕境的漢子無處藏身,剽悍的臉孔頓時流露出求生的惶恐。短短數日之前,他們在漢水中游與商王武丁的主力大戰,終於寡不敵眾。為了保存實力,他們且戰且退,好不容易擺脫追兵,退入巴山,滿以為已經逃出生天,不想,卻在這裡中了埋伏!
伏兵樹起的玄色大旗上,冷森森綉著巨大的「商」字。旗下,一位三十歲左右的青年女子手執青銅戰鉞,戎裝肅立,神情銳利,血紅的眼睛裡已經看不到半點女性的嫵媚,取而代之的是瀰漫的殺氣……
她,就是中國歷史上曾有明確記載,並有確切墓葬的第一位女軍事家,也是商王武丁的王后——婦好。婦好雖然只活了33歲,卻在她生命的最後十年,親自帶兵征服了20多個小國,並且曾經獨立指揮過商王朝最大的軍團作戰,成為武丁南征北戰的左膀右臂。
陷入伏擊的,是來自商王朝西南部、遠在大巴山以南的巴方戰士。在這場有人類文字記載以來的最早的伏擊戰中,婦好率領的商軍給了古代巴人致命的一擊!
關於這場戰爭,儘管歷史家們對此言之鑿鑿,儘管武丁和婦好的仗打得乾淨利落,但稍一細想又令人疑慮叢生:殷商明明在黃河下游,和長江中游的巴方遠隔千里。難道,南方叢林中巴人的存在,竟然能危及到華北平原強大的商王朝嗎?
究竟是什麼矛盾,迫使商王朝放棄近在咫尺的邊患,捨近求遠去打擊遙遠的巴方呢?
考慮了很長時間,你終於選定了一樣東西:鹽。
生存,是人的第一需要,也是人類進化的動力之源。
民以食為天。獲得食物,是人類賴以生存的基礎。人類的演化過程中,圍繞食物有不少里程碑式的進步。
早在遠古時期,人類在有意識地食用鹽之前,體內所需的鹽分只能從獸肉、魚介、草木中取得。後來,獵手們跟蹤動物的足印和舔鹹的痕迹,首先找到了鹽泉。他們無意中發現:在有鹹味的泉水中浸泡過的肉類,不僅吃起來更加美味,而且儲存時間更長!
人們欣喜若狂:這可是寶泉啊!時隔不久,聰明的古人就從泉水中得到了固態的鹽。而且隨著經驗的逐步積累,煮、曬等提取方法的日漸成熟,鹽的使用也越來越廣泛。古人驚喜地發現:鹽不僅能增加食慾、調節膳食、改善營養、提高體能,還能消炎療傷、止血解毒。以前極易腐臭的魚類和肉類,用鹽腌制熏干以後,就能儲藏數月甚至數年。
這可不是一件小事!它意味著,以肉食為主的遠古人類,因為有了鹽的幫助,就可以一舉突破淡季的食物瓶頸——在漫長的冬春季節,人們將從此告別飢餓。
鹽,對於生活環境惡劣、食物豐儉由天的史前人類來說,起著平衡倉儲、促進繁衍的重要作用。人類的人口總量和平均壽命,很可能僅僅因為鹽的出現,而出現過一次爆炸式增長。甚至,我們的思維還可以更大膽一些:由於地殼運動等原因,這種在北緯30°附近分布特別廣泛的物質,會不會參與到人類進化的某些關鍵性環節?
在遠古人類看來,這樣神奇的泉水,無異於上天的恩賜!當鹽成為僅次於空氣、食物和水的一種生命必需品,鹽泉也順理成章被賦予神的光環,並安排了專門的祭司來管理。人們在此定居,圍繞鹽泉展開各種宗教活動。鹽泉周圍因此成為早期人口最密集的地區。
然而,鹽能給他們帶來財富,卻不能給他們帶來安寧。隨著農業逐漸發達,當食物和水源不再緊缺,上帝的第三根手指,就成為弱內強食的理由和競相爭奪的目標。鹽也和今天的石油一樣,成為血腥殺戮的導火索!最終壟斷鹽源的部族在與周邊部族的兼并與融合中佔盡先機,不斷地發展、壯大,成為經濟強盛、文化發達、人丁興旺的強勢民族。這種現象在地理上一經放大,幾乎就成了一個國家和民族成長的軌跡——
「……人類文化,總是從產鹽地方首先發展起來,並隨著食鹽的生產和運銷,擴展其文化領域。」(任乃強《說鹽》)
地理知識告訴我們,鹽也是一種礦藏。只有鹽礦分布較淺的地區,才有可能隨泉水溢出地表。我國鹽礦資源雖然豐富,但分布極為不均,只集中在青海、四川、湖北、雲南和山西等少數幾個地區,其中青海的湖鹽佔全國總儲量的80%。有趣的是,考古學家發現,我國新石器時代早期最繁榮的地區,也在青海一帶。
從形成特點來看,我國大致是東部海鹽、西部湖鹽、中部井礦鹽。東部海鹽在山東省,西部湖鹽在秦嶺以北的山西運城至青海湖一線,中部井礦鹽則以湖北、重慶、四川為主。假若我們把地理、地質和歷史放在一起分析,結果會讓人大吃一驚——
這分明與我國上古時期的炎黃、東夷、苗蠻三大族群的分布遙相對應!
這不是毫無根據的憑空猜想,也不是牽強附會的主觀臆斷。青海雖有鹽利,但因為農業條件太差,很早就退出了文明之源的爭奪;東部的海鹽區,則是商周以後才發展起來的後起之秀。四川自貢以西的井鹽,也是戰國末期李冰任蜀郡守以後才組織開發的。這樣,先夏時期的長江流域能夠找到的有鹽的地方,就只剩下川東鄂西的大三峽地區!
古代南方的人們,怎麼會不明白鹽的重要性?從伏羲時代開始,他們就不斷向四方派出鹽探,進行著中國最早的地質考察。這些人三五成群,以經商的名義,象鳥兒一樣四散飛去。他們的名稱或身份,也許就是《山海經》中提到過的「咸鳥」;他們得到的情報,後來極有可能成為《山海經》一書最早的原始素材。
這樣的工作,前後可能經歷了很漫長的歲月。然而和北方相比,南方苗蠻人的運氣實在不怎麼好——他們始終沒能找到像晉南解池那樣交通方便、產鹽集中的地方。其實他們不知道,就在漢水下游的湖北應城、雲夢一帶,竟然埋藏著大片與石膏伴生的鹽礦,其礦床分布約140平方公里,岩鹽儲量達280億噸,氯化鈉含量最高達95%!這裡的鹽礦直到近代才被發現和開採,不能不說是古人的悲哀。
也不知過了多少年,這些風塵僕僕走遍古代中國山川大地的「咸鳥」,歷經艱辛、九死一生,終於陸續歸巢,返回自己的部落。由於沒有文字,在漫長的旅途中,他們只能依靠記憶、感覺和經驗,記錄每天的行程,以及當地的資源狀況。遺憾的是,他們得到的信息絕大部分都和鹽無關,甚至光怪陸離、不太可信。直到有一天,或許是一個名叫「乘厘」的人提供了一條重要線索。這條線索,被記錄在《山海經?中山經》中的「中次九經」:
「(隅陽之山)又東二百五十里曰岐山……減水出焉,東南流注於江。」
溫少峰先生斷定:「經文之『減水』,即《水經》……之『鹽水』」,本意即鹹水。
——這是一條關於鹽的信息!
方飛先生考證:「九經為岷山山系,載川西到鄂西諸山。」《中次九經》以岷山居首,從經中所敘山系的走向,我們依稀看到,當年的乘厘從長江上游岷山出發,迎著太陽升起的方向,自西向東順江而下,走了大約二千五百里,來到一個名叫岐山的地方。
《山海經》中曾提到過三處岐山,這裡顯然和我們熟知的陝西岐山無關,而應該是與「江」(古代專指長江)相鄰,位於大三峽地區的群山之中。
古老的三峽,也從此成為南北勢力的必爭之地。這樣的爭奪,從三皇五帝開始,直到巴國滅亡之後,竟然一直持續了近三千年!
乘厘經過的路線,其實並不平靜。這時的長江上游,也已經開始出現北方鹽探的諜影。神農氏打著採藥的幌子,曾在漢水北部至神農架—帶出沒,黃帝的血脈也滲透到長江上游。那位稍後便要出場的瑤姬,雖然說不清是被哪一位炎帝封於「巫山之台」,但或許已是北方勢力介入的信號。
已經陷入被動的苗蠻集團,開始醞釀一個絕秘而長遠的計劃。由於群山險阻,不明底細,他們決定派出一位名叫「後照」的首領,帶著他的族人向西進入莽莽群山,秘密潛伏到巫山南麓的清江。他們不能明目張胆地打出蛇的旗號,又生怕丟掉自己「龍」的使命,於是輾轉以「巴」為姓,對外則以「巫誕」的後代自居。他們來得如此突兀,以至於連《世本》也坦率地承認:「廩君種不知何代。」
他們的目標,其實就是三峽地區的鹽泉。清江,成了他們的第一個突破口。
經過幾代人的努力,由後照率領的這支神秘的巴姓族人,終於在清江邊武落鍾離山上的赤穴站穩了腳跟。廩君死後,他們索性進一步掩蓋崇蛇的本來面目,改奉「龍」為尊。這一切做得天衣無縫,擁有北方背景的鹽陽居然毫無察覺!
有人記得,廩君在到達夷城後發表過一句感嘆:「我新從穴中出,今又入此,奈何!」這讓人很不理解:務相生在赤穴,夷城「望如穴狀」,應該感到很親切才是。實在不滿意,換個地方不就得了,怎麼會如此沮喪呢?儘管如此,廩君仍「立城其旁而居之」,無奈中又顯得十分匆忙。也許在他攻打鹽陽的時候,東南方向的故土,已經被南遷的三苗族佔據;雖然同為伏羲後裔,但物是人非,昔日的家園,已經回不去了吧!
廩君佔領鹽陽,完成的是父輩們精心策劃後交給他的第一個任務。可鹽陽雖好,畢竟產鹽太少,廩君並沒有在此停留,甚至連夷城也不太留戀,他們繼續西行,把目光投入更大的鹽場。隨著對三峽地區鹽泉的陸續開發和廩君族對鹽泉產地的一步步蠶食鯨吞,廩君建立的巴國羽翼漸豐,開始成為周旋於三苗與北方炎黃勢力之間的一股新的力量。兩枚陶印章
1988年6月的一天,鄂西清江流域,長陽香爐石考古發掘現場。
香爐石地如其名,還真像一具站立的香爐。中間狀如爐灰的凹地里,湖北清江隔河岩考古隊的隊員們正在仔細而又麻利地篩選著土層。在一個長方形探方內的不起眼的角落,考古人員找到了兩截拇指大小的條形陶片。剛開始,人們並沒在意,還以為這是哪件陶器上的殘留。可是經過清理,陶片的一端竟意外地出現了文字的痕迹!負責現場發掘工作的考古隊長王善才教授聞訊趕來,經過認定,這是兩枚極為罕見的遠古陶制印章!
早期巴文化遺址發現陶印章的消息,頓時轟動了整個考古界!因為此前類似的發現,是公元前30世紀古巴比倫地區蘇美爾人使用過的陶印章。我國文獻記錄璽印的最早使用,是《周禮》反映的西周時期。國內發現最早的古璽印實物,則是從古董商那裡得到的、據說是來自安陽殷墟的三方銅印。陶印是銅印的前身,學者們分析,香爐石出土陶制印章,說明早在殷商之前,古代巴人就已經開始擁有了成熟的印章製作技術和陶器鈐記制度!
如今,除了文件、賬本和書畫作品以外,我們能看到印章的地方很少。有心人會問:這兩枚陶印章,究竟是用來幹什麼的?
印章起源很早。最古老的印章的功能,一是封泥,二是鈐記,後來才有權信、佩印、殉葬、烙馬等。封泥制度源於西周,興於漢代,用於貨賄封存,史稱「璽節」。漢代以前,印章的主要功能則是鈐記,是製作工具、器物、兵器時進行標註的一種工具。這種最早的廠家認證和責任追究方式,首先就用於陶器的生產。
制陶是古代器物製作中歷史最悠久的一種,製作陶器時,古人先是在上面刻上族徽或部落名稱,後來發展為用印章銘記制陶產地、作坊及製作者的姓名,既方便又快捷,這就是中國古代流傳已久、並推廣到其它器物製作中的「物勒工名」制度。已經出土的大汶口陶文證明,這一制度在新石器時代就已經出現了。
因為陶印章的出現,我們有理由相信,四千年前古代巴人聚居的地方,人們已經開始大批量地製作陶器。這一職業,甚至有可能就是最早的手工業萌芽!
——第二個問題接踵而來:巴人製作那麼多的陶器幹什麼?難道也和鹽有關?
「君乎夷城」的巴務相,此後再也不見蹤影。這其間早期的巴人在幹些什麼,一直是一個謎。1988年任乃強先生在《鹽業史研究》上發表《說鹽》,揭開了「鹽」促進最初的商品流通的特性:在硬通貨尚未出現之前,鹽就是和黃金、白銀等價的交易籌碼!
巴人的身影,逐漸清晰:他們掌握著當時那個時代最重要、最有價值的戰略資源——鹽!越來越多的考古發現,為雲霧遮蔽的古代巴國,勾勒出大致的輪廓。
廩君擊敗鹽水神女,依靠鹽泉資源,迅速發展成為清江中上游乃至渝東和整個三峽地區最大的部落聯盟首領。在密密匝匝的叢林里,務相的子孫秉承著「廩君」的稱號,吹著他們的號角,帶著他們的子民,把一個又一個「魚鹽所出」的原始河谷,變成了理想中的「臷民之國」。他們成批地燒制陶器,實際上是為鹽這種白色的金子訂做統一的包裝!
由一個個行鹽部落組成的巴方,更像一個經營鹽業的龐大的集團公司!隨著廩君「種類遂繁」,到夏禹時期,巴方軍事同盟逐漸成熟,巴人的足跡東至漢水、西抵烏江,控制著大巴山與武陵山之間的大片地區。這種兼有軍事和商業性質的聯盟體制,一直延續到商代。
廩君之後幾百年的巴國,因為先前與夏禹的特殊交情,也因為巴方與北方民族頻繁的鹽貿往來,一直與夏朝保持著良好的關係。古代的巴人沉浸在與「有夏」友好相處的氛圍里,沒有人注意到,昔日的強鄰已大廈將傾,和諧的氛圍正在悄悄發生改變。
終於有一天,這種令人羨慕的平靜,被一群不速之客打破。
夏耕之屍
《山海經?大荒西經》中,記載了一則簡短的消息:
「(大荒之中)有人無首,操戈盾立,名曰夏耕之屍。」 ……
荒誕的傳說,往往蘊藏著歷史的真實。先秦典籍中的「屍」字,說的並非屍體,而是特指「接受祭祀的活人」。這則消息,實際上向我們描述了古代三峽某地舉行過的一場宗教活動:有人在用當地最常見的巫術,追悼先世,祭祀亡靈。
「無首、操戈盾立」,是對巫師的形象描繪。很明顯,巫師是在扮演某種角色——「名曰夏耕之屍」。那麼,這個神秘的「夏耕」從何而來?
「……故成湯伐夏桀於章山,克之。耕既立,無首,走厥咎,乃降於巫山。」
簡練的文字,為我們揭開了一段血腥的歷史:公元前1600年前後,強大的夏朝在商湯的打擊下走到了盡頭。在章山戰役中,夏代最後一任君主夏桀率領的農耕部族戰士,終因首腦被斬而四散潰逃,其中不少人來到長江三峽的巫山一帶。多少年後,這些夏朝遺民、農耕余部仍念念不忘先主殺身之仇,總要「立屍」祭靈,這就是「夏耕之屍」的由來!
夏代末年,夏王桀政治*,暴虐無道。精明的成湯看到了商族問鼎中原的良機,於是弔民伐罪,逐一剿滅了夏朝的各個盟國,最後在鳴條決戰,一舉殲滅了夏軍主力,夏朝滅亡。夏桀帶領數百人倉皇逃走,後來死在「南巢」。
《山海經》中提到的章山(一說商山,在丹江下游)戰役,可能就發生在夏桀逃往南巢的路上。
有人要問,這些中原難民為什麼別的地方不去,偏偏選擇位於巴國腹地的巫山?原因其實很簡單。商湯清理了夏朝東南方向的屬國,卻因鞭長莫及,在其西南留下了缺口。這些夏耕遺民種慣了糧食,知道北方氣候並不適合他們,為了不做商王的奴隸,唯一的選擇就是南下巴蜀。
其實他們投奔巴方,除了巴、夏兩國世代交好之外,還看中了巴國的富裕。
巫山不是一座孤立的小山,而是一條連綿起伏的巨大山脈。此地不僅群山險阻、溝壑深切,易於避難逃生,更重要的是擁有鹽泉資源。經過巴人的世代開發,這裡的鹽場星羅棋布,鹽道遍布巴山。其中產量最大的一處鹽場,就位於巫山腹地的巫溪上游!
這批來自中原地區的夏耕移民,雖然人數不多,卻無形中改變了巴國的歷史。因為,這些不願做奴隸的人們,應該有很大一部分並不是普通的農民。他們雖然帶來了北方先進的農耕文明,但也帶來了夏桀與商湯的宿仇,成為巴方與新興的商王朝之間溝通的障礙。
很多年了,隨著「夏耕之屍」之類宗教活動的繼續,那些仇恨的種子仍然頑強地生長在巴方的土地上,代代相傳。沉迷於巫術的人們不明白,光靠詛咒是不能讓敵人降伏的。
直到有一天,商王武丁的部隊長途奔襲,從天而降,古老的巴方這才如夢方醒!
虎!虎!虎!
武丁出生,已經是三百年後的商代中期。
武丁於公元前1250年繼位,是商朝的第二十二任國君。傳說他即位三年,不發一言。然而三年之後的公元前1247年,武丁一鳴驚人,將民間一個築牆的奴隸破格提拔為宰相,轟動朝野,此人就是鼎鼎有名的傅說。武丁在傅說和甘盤等賢臣的輔助下,修政行德,勵精圖治,使商王朝得以飛速發展。
當時商王朝周圍,只有一些城邦性質的蕞爾小國,力量小而分散,與建立了真正意義上的國家政權、擁有兩萬人以上常規部隊的商王朝相比,就好像散兵游勇遇上了正規軍,很難組織起像樣的抵抗。也難怪大多數時候,武丁能夠摧枯拉朽,無往而不勝。
隨著武丁的南征北戰,殷商的周邊環境已經基本穩定,短期內很難有什麼力量能威脅到王朝的安全。然而,讓雄才大略的武丁一直牽掛的,卻是名不見經傳的南方諸國。
在甲骨文中,人們發現一個陌生的國度——「虎方」,給商王朝製造了麻煩。
貞,令望乘暨舉途虎方,十一月。□舉其途虎方,告於大甲,十一月。□舉其途虎方,告於丁,十一月。□舉其途虎方,告於祖乙,十一月。(《甲骨文合集》)
這條卜辭,記載的是武丁為了征伐虎方,先後向先祖大甲、祖丁、祖乙舉行告祭、請求庇佑的活動。「兵者,兇器也」,稍有不慎,就會引火燒身。武丁是人不是神,但凡用兵,也必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這次對虎方的戰爭,一向勇武的武丁居然也要求列祖列宗給予保佑——即使在甲骨文中,這樣的儀式也很少記錄,僅見於征伐土方等少數勁敵。這說明虎方也很強大,商王對此非常慎重,甚至並無必勝把握。
虎方,一個文獻上從來沒有記載過的名字,成為破解武丁南方行動計劃的重要線索!
一開始,人們搞不清虎方的確切位置,只是隱約聯想到「廩君化*」的故事,覺得虎方應該與巴人有關。但也有人持不同意見,說虎方應該在淮河南岸或兩湖之間。
可是,隨著對武丁行軍路線的分析,這個神秘的虎方終於漸漸明朗。
這和商代的軍事制度有關。武丁的常規部隊—— 「王師」只有左、中、右三軍,總數不到三萬人。每遇有重大軍事行動,一般以王師為骨幹,再沿途調集附近的方國友軍作為補充。甲骨文中說「令望乘暨舉途虎方」,實際上向我們透露了虎方的真實方位——「舉」、「望」是參加虎方之戰的二個氏族,「望」在淮河上游北岸,「舉」則位於湖北中部的舉水流域。根據武丁的軍事部署,以及幾百年後西周銅器銘文中對周王*虎方的記載(詳見第四章),人們開始確信:武丁親率舉、望二部「奮伐荊楚」,兵鋒所指,就是長江上游和荊楚腹地,大致在今天的荊襄以西、三峽以東的這片區域!
從地下文物反映的文化類型來看,荊襄一線似乎成為一條分水嶺:這條線以東的漢南各地,多見商代文化遺存。反觀荊州以西出土的文物,形態特徵卻跟商代器物大相徑庭,虎文化的符號明顯增多:這一帶地下發掘出來的戈、劍等,普遍鑄有虎形紋飾,再後來,最具代表性的巴人器物「虎鈕錞於」,其出土範圍基本在如今的渝、鄂、湘、黔之間。
這一帶,正是三千年後的土家族居住最為集中的地區。
結合巴人虎圖騰崇拜的記載和當地土家族至今尚有奉虎為家神的民間習俗,人們相信虎方所在的位置,應該在湖北西南部,在巴東一線與巴國互相糾結,向南可能延伸到湘西。後世還有 「楚人既克夷虎,乃謀北方」 (《左傳?哀公四年》)的說法,證明後來崛起的楚國也是在征服這裡的虎方以後,才真正走上強國之路。
巴方和虎方,同宗同源。虎方所處的區域,明顯以巴文化為主:「有紅花套、荊南寺、中堡島、楊家咀、白廟、朝天咀、路家河、三斗坪和鰱魚山等有早期巴文化遺物出土的遺址或遺存不下30處」(王善才《香爐石遺址與香爐石文化》)。這片區域,是古代巴文化向東衝出清江河谷和長江三峽、在江漢平原的延伸。原來,正是千年的*、不死的廩君,支撐著虎方的精、氣、神!
然而,此時的虎方畢竟尚不足以威脅強大的商王朝。武丁的勁敵,究竟在哪裡呢?
風雨盤龍城
即位後不久,年輕的武丁就得到一個令他坐卧不安的消息:商王朝很早就設在南方、歷代商王苦心經營的重要據點——盤龍城,不知道什麼原因,突然變得不大聽話了。
一個小小的南方小城,居然讓殷商朝野振動,雖然蹊蹺,卻事出有因。
說到這裡,一個繞不開的話題,就是殷商時期的青銅文明。商代的青銅鑄造技術幾乎一夜之間就發展到頂峰,那些美崙美奐的商代青銅器彷彿從天而降,令人嘆為觀止。起初人們以為,青銅文明源自殷墟,其締造者自然非中原群眾莫屬。可是五十年前一個偶然的發現,讓人們對此又有了新的認識。
1954年,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將一座神秘的古城裸露在湖北武漢近郊的盤龍湖畔。聞訊而來的考古人員驚喜地看到:在這座三面環水的盤龍古城裡,竟然保存著三處大型宮殿的基址,以及釀酒、制陶、冶銅等手工作坊——這座功能完備、在歷史上曾屹立過兩三百年後又豁然倒下的古代城池,在黃土中至少已掩埋了三千年之久!
隨之而來的發現,讓考古人員目瞪口呆:盤龍城的夯築技術,宮殿布局和建築方法,城外墓地的喪葬習俗,甚至同為北偏東20°的建築方向等,都與千里之外的北方商城一模一樣。更令人稱奇的是,盤龍城出土青銅器的種類、造型和裝飾花紋都和北方極其相似,兩件同類的青銅器擺在一起,連專家也很難憑肉眼分辨出它們來自南方還是北方!
毫無疑問,這是一處和商王朝關係極為密切的城池。可問題是,商王朝煞費苦心,在遙遠的南方通衢之地修建這樣一處堡壘,目的是什麼?
帶著太多的疑問,歷史學家從盤龍城出發,去尋找早已湮沒於黃土的歷史之謎。他們深邃的目光穿越時空,洞察古今,不會放過任何蛛絲馬跡。很快,他們有了新的收穫!
前面說過,在銅料中加入錫和鉛,是冶煉青銅的基本方法。細心的科學家發現,無論是銅礦、錫礦中伴生的微量金屬鉛,還是作為青銅生產原料之一的金屬鉛,都由四種穩定的同位素204Pb、206Pb、207Pb和208Pb組成,其中常見的是204Pb,但在殷墟和盤龍城發現的青銅器中,206Pb、207Pb和208Pb同位素含量卻特別高。
這種異常的「高放射成因鉛」,全世界都十分罕見,我國也僅僅在四川南部、雲南東部及雲貴相鄰的地區有發現。換句話說,殷商時期黃河下游的青銅生產,勿庸置疑地使用了來自中國西南,也就是長江上游附近地區的金屬原料!
這些添加劑的用量雖然不大,但武丁以前的每一件青銅器中幾乎都有。打開地圖我們赫然發現:它們不僅來自巴山蜀水,而且從產地到商王朝所在的黃河下流地區,運輸路線只有三條:長江、清江和嘉陵江。顯然,不管從哪條路走,都必須經過巴國的控制地帶!
科學,有時會直接告訴你真相,卻又把過程搞得更加撲朔迷離。科學家甚至還發現:武丁時代以後的商代青銅器中,這種特殊的鉛原料竟然又神秘地消失了!
除了鉛以外,銅和錫在我國的分布狀況也頗有意思。北方地區至今都沒有發現錫礦。中原銅礦礦點雖多,且大都靠近夏商時期的都城遺址,但儲量很少,不能大規模開採。然而到了長江流域,不僅銅礦的儲量極為豐富,還陸續在湖北、江西、安徽等地發現了古代銅礦開採和冶煉的遺址,以及遠古時期遺留下來的、堆積成山的大量礦渣。
其實早在商湯時期,極具戰略眼光的成湯就開始了對長江中游、江漢一帶的滲透——「(漢南)四十國歸之」(《呂氏春秋》)。甚至,更早的堯、舜、禹時期對三苗的不斷打擊,恐怕也和三苗人聚居區擁有的銅錫礦等資源有著莫大的關係!
「這一帶發現的商代遺址,除盤龍城外,見於報道的有湖北省的黃陂袁李灣、江陵張家山、漢陽紗帽山……湖南華容、石門、桃園、寧鄉、長沙以至常寧等地,也多次發現過商代青銅器。在這一區域里,應該有商朝的的封國」
——(江鴻《盤龍城與商朝的南土》)
由此可見,殷商時期的青銅生產,實際上已經完成了面向整個中華大地的資源整合。在著名的「絲綢之路」之前,我國南方應該還有過一條以長江水係為東西幹線,經漢水、淮水貫穿南北的「青銅之路」!西南地區的這些「高放射成因鉛」,被裹挾在無數銅錫礦原料中,和來自長江中下游的銅錫礦原料一起,在這條漫長的通道上流轉,成為商王朝的國防命脈和文化基礎。而這條「青銅之路」的咽喉地帶,竟然就是巴國控制的三峽地區。
1954年的那場暴雨為我們展開一幅畫卷:南方的無數商文化痕迹,宛如眾星捧月,將燦爛的青銅之光彙集到盤龍城——這座長江流域迄今為止發現的唯一一座三千年前的商代古城,很可能就是當時商王朝設在南方的青銅原材料的加工廠、中轉站和貿易集散地。
然而,令商王武丁頭疼的是,由商王朝派出的工匠們精心建設的盤龍城,在當時來說畢竟還不屬於商王朝的轄區範圍。幾百年來,對於這座遠在南方蠻夷之地的化外之城,以及淮南、江南的各個方國,商王鞭長莫及,那些珍貴的金屬原料,也只能以通商和交換的形式運到北方。
商王朝的交易籌碼,除了那些漂亮的青銅成品器物以外,最具交換價值的,就是鹽!
山西運城切割整齊的鹽塊,在當時極度缺鹽的南方,幾乎成為一種堅挺的貨幣單位。為了獲得穩定的食鹽供給,南方諸國對商王朝一直俯首聽命,向北方進貢糧食和土特產品也慷慨大方,加工和轉運青銅原料更是十分賣力。現在,一直被商王以斷鹽相要挾而牢牢控制的盤龍城,突然出現擺脫商王朝的苗頭和傾向,唯一的解釋就是,以盤龍城為代表的南方勢力,找到了新的食鹽供應渠道,不再依賴北方的鹽源!
背靠鹽湖做了多年無本生意的商王朝,一下子恐慌起來:盤龍城找別人弄點鹽吃倒也無妨,要緊的是,從南方各地源源不斷運來的青銅礦料將從此斷絕。已經深入到中原文明的各個領域、成為商王朝實力最重要基礎的青銅產業,面臨嚴重威脅。甚至,佔有資源優勢的南方,在逐步擺脫商王朝控制後,將很快迎來一段飛速發展的時期!
殷商建立的情報體系,此刻開始發揮作用:盤龍城的異常反應,似乎跟它與三峽一帶的頻繁接觸有關。站在最古老的山川地圖前,武丁將一雙銳利的眼睛,瞄準了西南方向的巴國,以及巴國東南、踞三峽門戶的虎方。這些傳說之中的「臷民之國」,盛產食鹽,同時扼守著長江水道的咽喉,是西南銅錫礦通往中原地區的必經之路。
巴國和虎方,已成商王朝的心腹之患。
懷璧其罪
資源,永遠是國家發展最基本的要素。資源的受制與反制,是國家之間矛盾的根源。
最近的例子就很典型:西亞一帶無比豐富的石油資源,竟然成為海灣各國近半個世紀以來一系列災難的源頭。這在無形中深諳了中國古代的一句名言: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春秋左傳?桓公十年》)
——平民百姓本來沒有過錯,卻因身藏璧玉而獲罪。
此時的巴方,雖然疆域仍不固定,但其勢力範圍,已經擴大到長江中游的大片地區。這個體制很不完備的軍事酋長國,牢牢控制著這裡極其豐富的鹽泉資源。
其實,連他們自己都難以想像,他們腳踏的這片群山之下,鹽礦藏量是何等的驚人!
「……處於三峽庫區腹心地帶的萬縣鹽盆,蘊藏著極其豐富的鹽礦資源,最引人注目。萬縣鹽盆,橫跨長江兩岸……延綿約100公里,南北寬20~30公里,鹽體展布面積2700平方公里,遠景儲量1500~1600億噸 。」(程龍剛《鹽與中國上古文化?立足於三峽地區鹽資源與巴文化的關係的考察》)
亘古以前,三峽及四川盆地原是一片汪洋。中生代三疊紀以後,四川盆地成為內海、內湖,由海盆、湖盆而成為陸盆,形成面積達50萬平方公里的咸化海膏鹽礦區。隨著地質構造變化,巫山山脈隆起,含鹽礦層上升,絕大多數岩鹽礦層都發生彎曲、傾斜和斷裂。一些裸露在外的礦脈,經地下水滲透溶化後再流出地表,便形成三峽地區眾多的鹽泉。
據不完全統計,在長江兩岸的巫溪、城口、巴東、奉節、雲陽、萬縣、忠縣、開縣、彭水、武隆、豐都、南川、石柱等十幾個縣的山麓、溪河邊,分布著數百眼鹽泉,加上鄰近的清江流域,其數量之多、分布之廣為全國之冠。「這一得天獨有的地理環境,使它成為我國井礦鹽的發源之地。」(劉衛國《渝東古鹽業探源》)
這些鹽泉,或從山麓流出,或從溪旁地面滲出。雖然它們身邊都有各自的原始居民,不可能都是廩君的族人開發的——「巴人是渝東鹽業的開拓者但不是創始人」(《渝東古鹽業探源》)。但在這些地方,或許都曾經上演過「廩君」殺死「鹽水女神」的故事!
從這些鹽泉的分布和開發狀況,我們可以大致推測出當年廩君部落的遠征路線——
以虎為圖騰的廩君後代,在完全控制住了清江流域之後,將夷城作為其東部屏障,並迅速擴充其地盤——「種類遂繁」的廩君族人沿著清江河谷,向西進入鄂西恩施一帶。在和建始一帶的土族居民融合後,廩君一族的腳步仍未停留,他們一分為二,一路經建始北上,翻越鄂渝之間狹長的山樑,沿著大溪(古稱烏飛水)來到長江三峽,北渡長江佔領巫山、奉節,將大寧河流域的寶源山等鹽泉納入囊中,然後順長江而上,控制了萬縣鹽盆所屬的各大鹽場;另一路自恩施經咸豐折向西南,進入烏江下游,來到今彭水境內的郁山地區,其目標依然是爭奪那裡的天然鹽泉。
這一切,當然不可能是在某一個特定的時段完成的,在探索中前進的史前時代,必然有停頓、有反覆、有相持、有糾纏,但其中大勢卻相去不遠。我們彷彿看到,在這些河谷密布、溪澗縱橫的叢林中,巴族的勇士們帶著務相當年發明的「土船」,既盛裝糧食,又用於泅渡,前赴後繼、不斷西進。長江中游山地的那些原始產鹽區,彷彿多米諾骨牌,在廩君部落的打擊和影響下迅速進入父系社會,逐漸形成以廩君族為核心的軍事聯盟,「巴人」成為他們對外統一的稱謂。
最後,兩股力量為了共同的利益,終於在涪陵(枳)、豐都(平都)、重慶(江州)一帶走到一起。從此,古代巴國的核心區域開始略具雛形。
「巴子時雖都江州,或治墊江,或治平都。後治閬中。其先王陵墓多在枳。」
——(《華陽國志?巴志》)
《華陽國志》中的「都」或「治」,雖說都是西周以後的事,但這些地方能夠發展成巴國的中心,顯然絕非朝夕之功,而是經過千百年的積澱。從這個核心區域不斷向外輻射的龐大的聯盟,對內製定統一的規則和標準,維護著各部族的利益;對外則形成強大的軍事同盟,號令所至,群山響應,稱作「巴方」。
歷史學家給出了一個新名詞:「方」,或「方國」。「國」字最初的含義,更像「城市」。《孟子》中說:「大國,地方百里;次國,地方七十里;小國,地方五十里」,和現在一個小縣的面積差不多。而「方」的含義,則相對寬泛一些:核心為國、發散為方,夏商時期的方國,很多都是基於共同血親或共同利益的聯盟。如果在平原地區,這樣的聯盟能迅速凝聚成國家的雛形,但山地的聯盟限於自然條件,不容易迅速融合,則更傾向於形成維護共同利益的軍事同盟,它的邊界十分模糊,疆域常常變化,內部結構也不太緊密,更像是一種勢力範圍。他們相互間訂立攻守同盟,進退呼應,有點象現在的北約。
在巴方內部,除了處在核心區域的巴國以處,又因為歷史、地域和經濟方式等原因,形成一些相對獨立的小方國、小集團,如三峽腹地的巫咸國、巫臷國,以及巴東以東的虎方等。它們有的在廩君部落到來之前就已存在,有的則是在巴方聯盟確立後才慢慢形成。這些大小不一的利益集團環衛在巴國周圍,成為巴方的外部屏障,並承擔著巴鹽的運銷和物資的交換。
從史料記載來看,散佈於三峽地區的巫溪寶源山、彭水郁山鎮、奉節白鹽磧、雲陽雲安鎮、開縣溫湯井、*長灘井、忠縣 井和塗井、湖北建始和長陽,自古以來都有食鹽輸出!僅在巫溪大寧河流域,歷史上有記載的年產量最高達萬噸以上,平均也在六七千噸左右,鼎盛時期從事鹽的生產、營銷和運輸的竟然多達十萬人。
「(寶源山)舊名寶山,氣象盤蔚。大寧諸山,此獨雄峻。上有牡丹、芍藥、蘭蕙,山半有石穴,出泉如瀑,即咸泉也。」(《大明一統志?大寧山川》)
考古證實,這裡早在新石器時代晚期,就已初步建成了專業化的鹽業基地。考古學家在忠縣瓦渣地遺址,發現用以製鹽的陶器殘片堆積層竟厚達十多米,令人驚嘆。而在忠縣哨棚嘴、瓦渣地、中壩、鄧家沱、李園,雲陽明月壩、三壩溪,奉節老油坊,巫山雙堰塘、藍家寨,長陽香爐石等遺址,也出土了以尖底杯和圜底罐代表的大量器物群。尖底杯和圜底罐是巴人早期的製鹽器具,已成為鹽業考古專家的共識。
香爐石遺址是清江流域最具代表性的「早期巴人遺存」。在香爐石遺址出土的商末至西周的2400餘件陶器中,圜底釜和尖底杯就多達2100多件,佔總量的88%左右。此外,香爐石遺址還出土了大量的魚骨和陶網墜,印證了《世本》中「魚鹽所出」的記載。
香爐石遺址離長陽漁峽口鹽池溫泉不遠,是廩君化作*升天的地方,也是「虎方」的精魂所在。虎方,不僅是廩君西行的起點,也是巴國東部的屏障和壁壘,它扼守著繁忙的長江航線和清江水道,千百年來的無數輕舟和點點白帆,運載著上游巴方引以為傲的食鹽從這裡東出峽江。《周禮》中有「鹽虎形」一說,蓋與食鹽產地的虎文化淵源有關。
三峽一帶的鹽產地因為習慣於遊走江湖的巴民族的介入,使食鹽生產最終走向商業化道路,開始了一段空前繁榮的時期,並在夏商時期初步建立了地跨川、渝、湘、鄂、黔、陝六省市的龐大的食鹽運銷網路,東至江漢、西迄川蜀、北接涇渭、南抵湘黔的鹽道上,四方鹽商穿梭不息。到商代中期以後,隨著手工工藝逐漸成熟,食鹽產量規模空前,開始沿著長江和清江兩條通道向外大規模輸出,並逐步佔據了長江下游的物貿優勢。
此時,也正是商王朝的鼎盛時期。遠在三峽的巴人做夢也想不到,這些白色的金子會對千里之外的商王朝造成那麼大的威脅,由此帶來的一場災難正在悄悄降臨。
伏擊
據甲骨文記載,武丁也曾考慮通過外交手段解決巴方問題,但沒有成功:
「辛未卜,賓,貞沚震啟巴,王勿住從止。」(《乙》七八一八)。
「貞沚震啟巴王從。」(《合》二二三) 。
「啟,教也」(《說文》)。商王的目的,是將巴方納入「王化」範圍加以控制。這種居高臨下的方式顯然不能讓人信服,何況巴方的那些夏耕遺民仍然在通過宗教來影響輿論。但是,商王派去的這名使者也值得注意:「沚震」又名「震」,是商王身邊協助處理政務的卿士,也是武丁時代的著名將領。武丁派「震」前去開導和教化巴人,恐怕還有順便進行軍事偵察和打探巴方虛實的任務。
果然,商王的使臣前腳剛走,軍事打擊就接踵而來:
「……吉殳,貞震稱冊呼從伐巴。」(《乙》七七三九)
「令從……伐巴方。」(《乙》一六五六)
最初,「震」根本沒把這些忙忙碌碌的巴人放在眼裡。卜辭中說,「震」口述商王武丁的冊命,叫「從」帶兵去伐巴方。可是,趾高氣揚的「震」卻失算了——擅長山地作戰的巴方勇士首戰告捷,竟把勞師遠征的商軍打得大敗!
然而時隔不久,商王朝捲土重來。這次派來的,就有武丁的王后婦好在內。
「壬申卜,爭、貞令婦好從沚震伐巴方,受有(衤右)。」(《粹》一二三O)
「貞王勿住令婦好從沚震伐巴方,弗其受有(衤右)。」(《乙》九六一)
武丁的六十多位妻子中,僅三人取得過王后資格,婦好是第一位。這位備受武丁寵愛的女人,在當時實在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她主持著商王朝的祭祀大典,是地位顯赫的宗教領袖。更令人吃驚的是,殷墟甲骨文中和婦好有關的兩百多條卜辭,有很大一部分是她領兵征戰的記錄——這是一位名符其實的女中豪傑!
可是儘管如此,商王的這次軍事行動還是失敗了。無奈之下,武丁只好親自上陣。
「貞,我收人伐巴方。」(《鐵》二五九、二)
武丁親自占卜,足見他對這次征伐巴方戰爭的重視。這條卜辭的大意是說:「我武丁要親自徵發各個封地的眾人去*巴方!」氣急敗壞的武丁親率王師,再次殺向西南。
「貞王從沚震伐巴……王勿從沚震伐巴。」(《丙》二五)
「癸丑卜、亘,貞王從奚伐巴。」(《乙》七七四一)
這一次,儘管有商王武丁親自統率,有身經百戰的「震」和「奚」輔佐,又徵發了附近屬國的軍隊參與,可結果仍是鎩羽而歸——「貞,巴方不其敗。」(《乙》八一七一)
……一連串的失敗,迫使武丁冷靜下來。究竟是什麼原因,讓原本戰無不勝的王師屢屢敗下陣來?原來,巴人固然驍勇善戰,但連綿不絕的群山也幫了巴方的大忙。此時巴方的控制區域已涵蓋整個長江中游山區和嘉陵江流域,這裡有大巴山脈、巫山山脈和長江天險作為屏障,又有外圍方國襲擾牽制,極是易守難攻,商王朝的軍隊想從正面長驅直入,幾乎是不可能的。再說古代軍事聯盟的一大特點,就是戰時全民皆兵、各方響應。巴方的戰士隱藏在山野密林之間,神出鬼沒、防不勝防,還能隨時補充給養,商軍在平原地帶雖然所向披靡,但對山地作戰顯然很不適應,加上後援不繼、保障不力,焉能不敗?
狡猾的武丁經過精心謀劃,隨後發動了最後一次伐巴方的戰爭:
「辛未卜,爭,貞令婦好其從沚盾戈伐巴方,王自東受伐蚩阱,於婦好立……貞婦好其從沚盾戈伐巴方,王勿自東受伐蚩阱,於婦好立。」(《殷墟文字乙編》)
「阱」,就是陷阱的意思,好一條引蛇出洞的毒計!這一戰,商王朝傾力而為,志在必得。他們兵分兩路,一路由武丁親自統率,想辦法將巴方主力吸引到山外平地,集中優勢兵力從東面進攻,迫使巴人向西撤退。另一路由婦好率領,在巴方潰逃的必經之路上埋下伏兵,然後聚而殲之。「阱於婦好立」,就是將敵人全部殲滅於婦好設下的埋伏圈內。
被勝利沖昏頭腦的巴方,終於上當!慘烈的一幕,也隨之出現在本章開始:在武丁的攻擊下已是強弩之末的巴方戰士落入陷阱,被佔盡地利、以逸待勞的婦好率兵斬盡殺絕!經此一役,巴方損兵折將,精銳盡失,從此一蹶不振,失去了和武丁較量的資本。傳說中的「廩君」一族,也終於折戟沉沙,成為歷史。
文化上的差異不是引發戰爭的必然原因,利益因素導致的戰爭才不可避免。武丁征服巴方和虎方以後,基本控制了長江上游對江漢地區的食鹽供應,確保了青銅之路的暢通。從維護商王朝利益的角度看,武丁的作法無可厚非。然而,此戰過後,遍體鱗傷的古代巴國也終於與殷商結下死仇。
沉默中,巴人度過近兩百年時間。再次亮相,已是在周武王的正義之師中。那是一次無比酣暢的復仇之旅——巴人北上中原,成為最終擊毀商王朝統治的一隻鐵拳!
牧誓
公元前1046年二月初五(夏曆),一個普通的早晨。
朔風似箭,斜月如刀,稀稀落落的星辰掩映著初春的殘雪。黎明前的曠野上,陰沉沉讓人不寒而慄。等到破曉時分,空氣中開始浮起不祥的燥動,夜色籠罩之下,似乎暗藏著重重殺伐之氣、陣陣金戈之聲。
隨著東方的晨熹衝破黎明前的陰霾,沉重的天幕豁然開啟。昨天還滿眼儘是凋零一片的荒原,一夜之間竟然熙熙攘攘地擠滿了人。一陣小雨過後,原野上星星點點取暖的火堆逐漸熄滅,人群鼓噪起來。頭領們操著各式口音,遠遠近近地呼喊著集合隊伍。
經過短暫的喧鬧,黑壓壓的人群如湖水般恢復了平靜。一望無際的遠處,一群群士兵手執兵器、列好陣勢。那裡除了有來自岐山腳下、膴膴周原的身經百戰的勇士們,更多的是西北、西南各路方國派來和他們並肩作戰的盟軍。
近處,在隊伍的最前沿,是數百輛高大的戰車組成的裝甲兵團。這些古代的「陸戰之王」,面朝東方,蓄勢待發,是當時那個時代最為犀利的重型裝備,足以摧毀任何血肉之軀!每輛戰車均由四匹戰馬牽引,厚重、結實、血跡斑斑的車廂內,清一色配備三名銅盔皮甲的武士:左邊的手挽強弓,右邊的雙手執矛,居中一人則擎韁馭馬。
突然,低矮的土崗邊人潮湧動,旌旗簇擁著一輛金色的戰車緩緩駛向高處。人們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向車上一個神情堅毅、甲胄鮮明的中年男子,只見他手執統帥權信(「左杖黃鉞,右秉白旄」——《尚書?牧誓》),高聲叫道:
「辛苦了!來自西方的勇士們!」(「逖矣,西土之人!」——《尚書?牧誓》)
剎那間,人群安靜下來。王者的誓言,在空曠的原野上傳得很遠:
「尊敬的友邦國君,還有庸、蜀、羌、髳、微、盧、彭、濮等盟國的將士們,舉起你們的戈,拿穩你們的盾,挺直你們的矛,讓我們在這裡誓師,一起奔赴決死的戰場吧!」(《尚書?牧誓》譯文)
戰士們緊繃的臉上頓時籠罩起一層神聖的光芒。他們明白,前方不遠就是「暴殄天物、害虐烝民」(《尚書?武成》)的商紂王的陪都——朝歌城。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殘暴的殷商王朝早已人神共憤。現在,周武王率領的仁義之師、威武之師兵臨朝歌城下,劍指無道昏君,上應天命,下慰民心,正是替天行道、匡扶正義的聖人之舉!
戰車上,身材高大的武王姬發(周武王姓姬名發)神情激憤,他曆數*對象——商紂王「俾暴虐於百姓,以姦宄於商邑」(《尚書?牧誓》) 等等罪行,宣布他領軍征討是「恭行天之罰」。人們的熱血開始沸騰,一股正義的力量直衝胸臆:面對即將開始的廝殺,與其說他們是為周武王而戰,倒不如說是為道義、為真理而獻身!
「……努力吧,勇士們,
願天神庇佑你們!
像虎、豹、熊、羆一樣勇猛戰鬥吧!
在商都的郊外,
讓我們一往無前,直到戰勝強敵!」 (《尚書?牧誓》譯文)
武王詳細制定了作戰時的戰鬥要領,甚至還宣布了優待俘虜等紀律規定。吶喊聲中,人們在戰車的指引下開始向朝歌方向行進。只見車轔轔,馬蕭蕭,正如弓開滿月、箭在弦上,一場決定中國歷史命運的會戰即將開始。
「商都的郊外」,說的就是3000年前商都朝歌城外的牧野!
但凡知道一點中國古代史的人,不管是從教科書,還是從《封神》之類的歷史演義,大都對「牧野」這個地方印象深刻。因為,這裡不僅是《尚書》記載的中國歷史的起點,也是儒家史觀的重要支撐。牧野之戰,是整個中華民族黎明時分最令人關注的一戰!
其實,牧野最初並非是指某個特定的地方,西漢《爾雅》中講過:「邑外謂之郊,郊外謂之牧,牧外謂之野」。意思是說:城市周圍是郊區,供人們耕種;「郊」的外圍叫「牧」,是放牧的地方;牧的外圍叫「野」,是野獸出沒的地方。可是到了後來,牧野作為一個地名再也沒有別的地方敢用,因為它殺氣太重,分量太沉。它作為周武王和商紂王之間的戰略決戰的戰場,分明就在朝歌城外不遠,今河南淇縣以南、衛河以北的這片地區。它像一塊路碑,已經重重地安放在晨光乍現的中華歷史之源!
值得注意的是,周武王《牧誓》開頭提到的庸、蜀、羌、髳、微、盧、彭、濮等八個盟國中,大多來自西南的巴方。在這場改變歷史的戰爭中,他們將扮演什麼角色呢?
這一天,巴人已等了很久。
它的南方,燃燒著復仇之火的巴人,能看到這座燈塔,乘上這輛戰車嗎?
眾神之車
《華陽國志?巴志》中,對先周以前的巴國,記述十分簡略,唯獨武王伐紂這一段,卻寫得淋漓暢快:
「周武王伐紂,實得巴蜀之師,著乎《尚書》。巴師勇銳,歌舞以凌殷人,殷人倒戈。」(晉?常璩《華陽國志?巴志》)
《華陽國志》的作者常璩,是東晉蜀郡人,出生在如今成都以西的崇州市一帶。自古巴蜀一體,常璩雖然不是巴人,但寫到這裡也充滿自豪,對《尚書》中肯定巴蜀伐紂有功十分得意。常璩的得意是有道理的:儒家經典《尚書》,還真不是一般的書——它是我國第一部上古歷史文件彙編。過去認為《尚書》是因「上古之書」而得名,其實未必,《尚書》原名《書》,在漢代才改名為《尚書》。「尚」在漢代官制中掌管宗廟禮儀,因此《尚書》應理解為宗社所藏文獻,是古代中國的最高典藏,乃宗廟之所寄,具有至尊的地位。
常璩雖是蜀人,卻也不得不承認是「巴師」在武王伐紂的戰爭中王起了決定性作用。但奇怪的是,儘管他說的有鼻子有眼,但在現存的《尚書》中,我們卻找不到任何直接記錄巴人的文字。於是人們一路追蹤,最後來到商郊牧野的那個細雨濛濛的清晨。武王姬發站在幾萬將士前慷慨陳誓,開場白中提到的八個盟國引起了人們的注意:
「嗟!我友邦冢君御事,……及庸,蜀、羌、髳、微、盧、彭、濮人,稱爾戈,比爾干,立爾矛,予其誓。」(《尚書?牧誓》)
《尚書》據說由孔子編撰而成,相傳最初有100篇,其中《虞夏書》20篇,《商書》、《周書》各40篇,但早已散失得不成樣子。常璩應該是掌握了更多的材料,才說得那樣肯定。顯然,巴人與周在伐紂之前必然有過密切的關係、頻繁的往來,甚至有共同的利益,這才會同仇敵愾,聯手一博。畢竟當時商強周弱,伐商是一件風險極大的事情!
可惜的是,所有一切與之有關的歷史資料,現在都找不到了。唯一剩下的,只有常璩那一聲喟嘆,和《尚書》中神秘的八國聯軍。如今,我們只能在這八國中尋找線索。
那麼,當時的這八個方國究竟在哪裡呢?
「房州竹山縣及金州,古庸國。益州及巴、利等州,皆古蜀國。隴右岷、洮、叢等州以西,羌也。姚府以南,古髳國之地。戎府之南,古微、瀘、彭三國之地。濮在楚西南。有髳州、微、濮州、瀘府、彭州焉。武王率西南夷諸州伐紂也。」
巴蜀之師
除此以外,庸、髳、盧、彭、濮,都屬巴方!
「古代的巴蜀兩國,不是兩個單一的、獨立的小國。而是四五十個,乃至數百個小國聯盟中的雄長與霸君。」(蒙文通《巴蜀古史論述》)
庸國,殷商時期即出現在漢中盆地東南,盤踞著如今鄂西北一帶的大片山林,是巴方旗下位於漢水流域的一個大國。漢水流域,其實是中華民族歷史上一塊不能被遺忘的地方,「漢族」之「漢」,就因此地此水而得名,但那已是漢高祖劉邦以後的事。商周以前,這裡一直是巴人的控制區域。當初武丁伐巴方的戰爭,應該就發生在庸國附近。
漢中盆地與關中平原隔山對峙,是秦嶺和大巴山脈之間的交通樞紐,素有「小江南」之稱。優越的自然條件,使庸國一度十分繁榮。
由於當時商周力量爭奪的焦點在中原,庸國還處在邊緣,這種地緣關係為庸國贏得了一種特殊的區位優勢,使之成為岐山的政治家們在關中平原以南最值得倚仗的強援。《牧誓》八國,以庸居首,足見周武王對庸國的重視。後來到春秋時期,庸國得與巴國並列,成為一方諸侯:
「楚西之國庸為大,庸之西接於巴,巴接於蜀,此春秋時代之大較也。」
——(《華陽國志?巴志》)。
春秋時期的庸國建都上庸(今湖北省竹山縣西南),是巴國的東北屏障,但同時也成為秦、楚之間的必爭之地,此後終於在大國角逐中成為犧牲品,於公元前611年為楚所滅。
庸國以南,就是「濮」。
「濮人」也是巴人。「濮」又稱「百濮」,一直活躍在大巴山脈和江漢之間,民族學家將「百濮」與「氐羌」、「百越」並稱,視其為中華民族早期歷史上一個十分重要的種群。孔安國說「庸、濮在漢之南」,西晉杜預說「建寧郡南有濮夷」,說的都含混不清。
歷史上巴與濮往往互稱。在巴人建立的巴國,被統治者最基本的民族成分應該是濮。「百濮越過巴山以『巴人』作為統稱進入中原」(張良皋《華夏宗源新探》),巴人與濮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到底是濮中有巴,還是巴中有濮,如今已很難辨明。《牧誓》八族中雖然沒提巴人,但以「濮」殿後壓陣,似乎就是對「巴師」的某種註解。
「東有巴、賨,綿亘百濮。」(漢?揚雄《蜀都賦》)
「於東則左綿巴中,百濮所充。」(西晉?左思《蜀都賦》)
「濮夷無君長總統,各以邑落自聚,故稱百濮。」(西晉?杜預《春秋釋例》)
大致看來,濮地可能在蜀國東面的巴方附近和三峽、荊襄、夷陵一帶,包括漢水以南和清江、澧水流域,向南或許還延伸到武陵山區。這裡範圍很廣,人口很雜,歷史上各種勢力此消彼長,但只要把它與巴、楚關聯,就有章可循。
至於江漢平原一帶,先有三苗控制,接著巴人在此擴大影響,其後虎方揚威於商周、百濮散居在各地,最後才逐漸脫離巴方,淪為楚地。朱俊明先生認為「古荊為巴」,是很有道理的。公元前700年前後楚人發展的最初階段,就是佔了濮人的地盤起家的。濮人是否立國並不重要,但後來楚國的大片國土,基本都來自於濮。
「楚熊通……自立為武王,……始開濮地而有之。」(《史記?楚世家》)
可見,楚脫胎於濮,濮共生於巴,濮人和楚人的基本群眾都是巴人。
楚人立國之初,「濮在楚西南」。當時關中平原上的周王遠眺南國,心裡喜滋滋地想:「巴、濮、楚、鄧,吾南土也」(《左傳?昭公九年》),此時的濮人尚有一席之地。但後來隨著楚國漸強,濮人的生存空間再次被壓縮,終於淪為「遠夷」:
「巴、楚、鄧,中夏之國,惟濮為遠夷耳。」(《春秋左傳正義》)
「中夏」這種說法,是一種以「夏」為中心的文化認同。先周之前以「有夏」為榮,相比而言,「濮」不僅是「夷」,而且是「遠夷」,明顯已被疏遠。濮人從此淡出中原文明的視野,不再引人注意。
略有爭議的是「彭」。
彭姓,是巴人的後裔——土家族的大姓。《括地誌》中提到,楚國西南的濮地,曾有「彭州」,而且武王就是率領這些「西南夷諸州」伐紂的。又說古彭國在「戎府」以南,「戎府」即戎州都督府,是唐初設在四川宜賓的軍政合一的最高權力機關。《括地誌》又是唐代的書,因此這個描述很明確,它既不會是成都西北的彭州,也不大可能是江蘇徐州的那個「彭城」。從方位上看,似乎重慶東南、烏江下游的彭水一帶比較符合。
彭水是早期巴人西進的重要據點,著名的郁山鹽泉就位於彭水東南。彭水也曾是中國西南地區舉足輕重的歷史重鎮,此地漢屬涪陵,唐置黔州,曾一度成為中央政府羈縻西南少數民族地區的政治中心。
問題是,巴蜀地區與「彭」有關的地方還有很多,岷江下游的成都南有彭山縣,嘉陵江畔的閬中市郊也發現過彭城遺址。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尚書》中出現的「彭」,應該是古代巴國附近的一個小國,屬於巴方軍事聯盟的一個組成部分。
順便說說,夏商時期淮河流域的徐州一帶也有過一個大彭國,後來被商王武丁所滅。有趣的是,就在西周取代殷商之後不久,淮河南面出現了一個新的諸侯國,它就是吳國。翻開《史記?吳太伯世家》,頭幾句話就會讓你吃一驚:吳國的開國之君,竟然是在周文王姬昌小時候就離開岐山神秘出走,一度杳無音訊的兩位至親伯父。這當中肯定有些蹊蹺!
把心中的疑團擱一擱,且看剩下的「盧」、「髳」兩國。
「盧」,一說在川南瀘州,但杜預稱之為「南蠻」,多數人認為應該就是「盧戎」。商周時期,漢江中游的荊楚腹地有兩個唇齒相依的苗蠻小國,稱為「羅國」和「盧國」。其中盧國(盧戎)位於今湖北襄陽以西的南漳一帶,羅國則在南漳東面不遠的宜城山區。漢水在這裡有條支流叫蠻河,盧國和羅國一個在河的上游,一個在河的下游,彼此距離很近。
盧戎尊虎崇虎,也是巴人一脈。它面積雖小,實力不俗,不僅參加過武王伐紂,還曾聯合羅國將新興的楚國打得找不著北——公元前699年楚國伐羅,「羅與盧戎兩軍之,大敗之」(《左傳》)。不過這對難兄難弟終於後繼乏力,先後為楚所滅。據說秦漢以後盧戎和羅人的後裔輾轉來到朝鮮半島,建立了辰韓、弁韓以及後來的新羅國,從此開創了朝鮮的歷史,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韓國人自稱「太極虎」,也似乎與西周和巴人有關。
「盧」在《牧誓》八國中雖然分量不重,但它附近有座山非常有名。此山是後世楚國的基業和起點,它就是位於蠻河南岸的荊山。荊山後來的故事,和岐山、巴人都有關係。
「髳」也是巴人的一支,這倒沒人懷疑,但對它的具體位置卻各執一辭。《括地誌》云:「姚府以南,古髳國之地。」 「姚府」即姚州都督府,是唐代在今雲南姚安設置的軍政機關。姚安在雲南中部,和岐山遠隔千山萬水,如果那裡的人也跑到牧野湊熱鬧,就有些瞎胡鬧了。《括地誌》的說法不大可信,因此《辭海》說「髳」是「古代西南少數民族名,分布在今川南、滇北一帶」,把古髳國的位置悄悄北移了一些,但仍然太遠……
一個一個看下來,我們終於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常璩說武王伐紂「實得巴蜀之師」,還真不是一句空話!
從《牧誓》八旅中我們看到,武王所率的王師中,除了周原本族的士兵,和西羌一帶「有夏」遺民以外,尚有以「微」為代表的關中地區沿途歸附的中原小國。這些力量雖然精銳,但畢竟還不足與紂王抗衡。剩下巴師五國,合蜀為六,已在兵力上佔了大半——這就是「巴蜀之師」的班底!
更重要的是,從參與伐紂的八支人馬的方位來看,庸人來自漢水流域,蜀人來自岷江流域,羌人來自渭河流域,髳人來自丹水流域,微人來自汾河流域,盧人來自蠻河流域,彭人來自烏江流域,濮人來自嘉陵江流域,基本上佔據了整個關中平原及其西北、西南地區。甚至,跟隨武王長途奔襲的那些巴蜀戰士還只是冰山一角,他們身後所各自擁有的那一方水土才是「巴蜀之師」的真正含義:巴蜀地區始終為武王伐紂提供穩定的後方、不絕的後援,和極其廣闊的戰略縱深。
岐山,實際已動員了大半個中國的資源和力量與商王朝決戰,勝負之數,可想而知!
既然巴蜀之師值得信賴,武王為什麼不趁機東征朝歌呢?也許吳越一帶 「翦商」火候未到,殷商的實力還沒有消耗到臨界狀態。或者文王剛死,武王的威信尚未鞏固。不過,經過「盟津觀兵」,武王的領袖地位已得到確定。
大爆發前的寧靜,令人窒息。歷史和地理,總是在不經意間互相糾纏——狹長的關中平原,就像一條深入母親體內的產道。西有氐羌、南有巴蜀,為新生的西周文明提供不絕的滋養。短短百年間,這股力量迅速成長壯大,即將瓜熟蒂落。腥風血雨中,他的誕生會迎來一個清明世界、朗朗乾坤嗎?
牧野之戰中的虎賁軍
虎賁,是巴蜀之師的精銳,它來自崇拜虎的巴方!
這支由巴方派往岐山助戰、被武王視為股肱的軍隊,其裝備和訓練水平遠遠高於一般的戰士。他們的前身,很可能就是千里鹽道上護鹽的保鏢和巴方豪強的私人武裝。特殊的職業,使他們不僅個個武藝精強、以一敵百,而且堅毅隱忍、嗜殺成性!多年來他們跟隨文武周王東征西討,立下赫赫戰功,總是出現在扭轉戰局的關鍵時刻,連朝歌的武士們也久仰他們的威名。他們,應該是人類有史以來第一支真正意義上的特種部隊。
「虎賁」的形象,也從此成為人們腦海里的一個噩夢。南朝蕭子顯寫《南齊書》時,曾約略提到「蠻俗……虎皮衣楯,便弩射,皆暴悍好寇賊焉」,後來羅貫中加以演繹,成為經典——諸葛亮七擒孟獲,名將魏延在巴蜀一帶遭遇藤甲兵,被一群巴人殺得丟盔棄甲。在這些「不類人形」的蠻兵身上,羅貫中一定想到過當年牧野戰場的那群精靈。
牧野之戰中,虎賁一戰成名,從此成為軍隊的固定建制,擔任國家元首的貼身護衛,直到唐代才被廢止。而「虎賁」的先輩們,卻仍然浪跡山野、世為蠻夷。
在奴隸們驚惶的眼神中,虎賁屹立如山。突然,尖利的叫嘯迸裂而出,彷彿是從天外傳來的歌聲,象箭一樣刺穿了整個戰場,也似乎穿透了所有人的心臟——
說它是歌聲,也不太恰當。它高亢、激越,穿透天際,鬼哭狼嚎,渾不似人間之聲。那是靈魂在地獄裡掙扎的嘶鳴,充滿了懾人心魄的殺氣。直到如今,在三峽一帶巴人後裔死後的靈堂上,當地人跳喪的時候還能聽見這種聲音,儘管少了些殺氣,但依然有著很強的穿透力。我們無法理解,人們在窄小的靈堂中面對死者,怎麼會叫出那樣一種鬼魅般凄厲恐怖的聲音。
朝歌城下的奴隸們不會想到,其實一馬平川的牧野,還不足以體現叫嘯的聲威。假如換個環境,讓這種歌聲回到峰巒逼仄的巴山蜀水、在群山之間回蕩,那種千軍萬馬、地動山搖的氣勢會在頃刻之間撕裂敵人的神經……儘管如此,牧野上空響起的這種聲音,還是讓商王的殘兵肝膽俱裂!
正當他們戰戰兢兢,試圖找到聲音的來源時,只聽周武王旗下鼓聲一變,歌聲混合著陣陣吶喊,虎賁兩人一組、交叉掩護,開始跳躍著活動筋骨——這種舞蹈,本是巴人慷慨赴死前舉行生祭的傳統儀式,久而久之,它演變成一種動感強烈的搏擊操練,甚至是攻防兼備的破陣演習。一時間,只見聲隨人動,閃轉騰挪,藤甲翻滾,劍氣縱橫,數千名肌肉虯結、動作粗野的虎士化作咆哮的狼群、盤旋的雄鷹,大地跟著顫動起來。
當商軍射去的羽箭在藤甲上象雨水般紛紛抖落,朝歌的奴隸們被一種無形的壓力逼迫著,開始不由自主地向後退卻。
「巴師勇銳,歌舞以凌殷人,【前徒】〔殷人〕倒戈。……故世稱之曰,『武王伐紂,前歌后舞』也。」(《華陽國志?巴志》)
就在這時,武王戰車上旌旗一展,數百輛戰車緩緩啟動,三千虎賁宛如騰空的大浪,猛地向商軍撲來。在兩軍交織的鋒面上,虎賁以一當十,當者披靡,可憐的奴隸們徒勞地抵抗著。這些訓練有素的虎士,往往只是一個照面就閃電般給你致命一擊,在刀槍不入的藤盾和見血封喉的短劍面前,戈矛之類的長兵器竟然成了多餘的擺設。
隨著死亡的陰影迅速漫延,朝歌這一方尚未捲入戰鬥的奴隸們魂飛魄散、目瞪口呆,恐懼、驚慌徹底擊垮了商王的隊伍。幾個機靈的見勢不妙,轉身就跑,其他人競相效仿,剎那間猶如長堤潰決、大廈傾覆,本來就毫無鬥志的商軍將士象潮水一樣四散奔逃,紂王臨時拼湊的十多萬奴隸紛紛倒戈,轉身向紂王的陣地殺來,商軍陣營頓時土崩瓦解。
「王既誓,以虎賁、戎車馳商師,商師大崩。」(《逸周書?克殷》)
「罔有敵於我師,前徒倒戈,攻於後以北,血流漂杵。」(《尚書?武成》)
牧野上空的殘陽,見證了這場世紀大戰的最後一幕:商軍反戈一擊,紂王全軍覆沒,倉皇逃回朝歌,*於鹿台。武王率軍乘勝追殺,短短兩個月就掃清了殷商餘孽。自此,西周「天下大定」,統治中原近700年的商王朝宣告滅亡。
巴師功成,西歸。留在身後的,是硝煙未盡的牧野,兀自血流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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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經?小雅》里還有一句話:「滔滔江漢,南國之紀」。「紀」,包含有開端、頭緒和分界等意思;「江」古代特指長江,「漢」是漢水。唐世貴先生認為,此二水正是商周以前諸夏與南蠻的分界線——江漢以北,是華夏族各諸侯國的封地;江漢的西面和南方,則是巴、濮各族世代居住的地方。
其實不管叫他「巴人」還是叫他「濮人」,他們都是我國古代江漢以南地區最初的開發者和原住民。西周以前,這裡仍是深受巴文化影響的區域——「巴與楚在湖北,都為江漢流域」(顧頡剛《史林雜識初編》),長江以南,則「幾乎是清一色的巴文化遺存」(張正明《巴楚文化源流?緒論》)
由是觀之,夏商時期的「荊蠻」、「濮夷」,實際上都和巴人有關——以嘉陵江流域和三峽地區為核心的古代巴方,向東伸出漢水、長江、清江和沅江四條水道,聯繫著巫山以東的荊襄平原。它們之間,以軍事聯盟為基礎,以食鹽為紐帶,相互間休戚與共。
只是到了西周初年,情況有了些變化。這種變化,是從武王分封諸侯開始的。
春秋戰國時的巴國就不搬過來了,網上很多,提到巴國除了廩君,當然少不了巴蔓子啦,以前忠州城每年都要抬著巴蔓子的雕像游城一圈來祭祀緬懷他,忠州的忠就是因他而得,也是幾千年來唯一以忠命名的地方。在忠縣中學涼亭的牆壁上有四幅雕像,分別是巴蔓子、嚴顏、岳飛、秦良玉(古代正史唯一立傳的女將),都是古代著名的忠義之士。
巴蔓子雕像
央視有個紀錄片,叫《巴人之謎》,一共六集。對於巴人講的比較全面,創作者中有《舌尖上的中國》陳曉卿,質量相當不錯,強烈推薦。以下為部分解說詞,可以大概了解內容。
探尋巴人之謎
大約4000多年前,在現在的重慶、湖北、四川境內曾經生活著一個遠古族系,他們被人們稱作巴人。古代巴人在長江流域創造了可與中原文化相媲美的古老文明。然而,在兩千多年前,這個古老的民族卻突然神秘地消失了,伴隨著文獻資料和種種神話傳說,巴文化像一團雲蒸霧靄的謎,留給後人無盡的想像空間。
隨著三峽工程的正式啟動,庫區水位將到達135米,這意味著長江流域100多處古代巴人的遺址和墓地有可能被永久地埋藏。為了搶救發掘巴人遺迹,600多名考古專家聚集在這裡,大規模地發掘工作是否能夠解開巴人的千古之謎呢?
巴人之謎——劍
從公元前十六世紀開始,巴人已在三峽地區頻繁活動。他們在長江兩岸種植水稻和小麥,在與外族的血腥搏殺中,書寫著自己的歷史。
史籍中的巴人是一個神秘莫測的民族,他們以剛勇尚武而著稱於世。巴人沒有文字,在過去的漫長時光中,因為缺乏相關考古學實物的證明,巴人之謎一直是中國歷史上的一大懸疑。
公元1996年,世界上最大的水利樞紐工程在三峽地區破土。公元2001年,世界上最大的考古工地也出現在這裡,在此之前,從二十世紀中葉開始的歷次考古發掘,找到了巴人的一些功史線索。今天,大規模的發掘有望解開巴人的千古之謎。
日漸豐富起來的遺存,正在使沉寂已久的遠古故事漸漸復活。在三峽地區發現的巴人遺骸,巨大的骨架讓人震驚,隨葬的青銅兵器表明了他們的身份,這一切似乎印證著遠運河的烈焰驚濤。
2001年9月,長江支流彭溪河畔,四川大學的考古人員正在進行緊張的發掘,這是他們已發掘了多年的巨大巴人聚落遺址,巨大的遺址面積和豐富的文化堆積令考古界震驚。但仍有許多秘密藏在泥土中。
公元1984年夏天的一個早晨,重慶雲陽縣李家壩小學的教師劉某到彭溪邊打水,在河邊的一塊凹地中,他意外的發現了一塊青銅器的殘片。這個小小的發現,卻帶來了三峽地區考古史上的重大突破。
四川大學歷史學系的考古人員在一周後趕到彭溪河邊,大規模的發掘就此開始。發掘面在不斷擴大,發掘持續了很久,一個未知的神秘世界在考古隊員腳下出現。這就是後來被列為中國十大考古發現的李家壩遺址。
從李家壩出士的巴人遺物中,各式青銅器佔了很大的比例,這當中有劍,矛,戈,箭鏃等,它們彷彿從未經歷過時間的黑洞,在我們眼中,更像是剛剛創作完成的藝術品,但它堅硬的質感卻又透出一股難以名狀的殺伐之氣。
面積巨大的李家壩遺址,在很長時間內令考古人員始終處於興奮的狀態中,正當他們為層出不窮的新發現而驚喜時,在彭溪河上游的開縣余家壩,山東大學考古隊又爆出驚人發現:一座面積達5550米的發掘面中,大片的巴人武士墓驚現於天下。驚異於其驚人的場面,考古學家稱為戰國士兵攜械走出墓群。這些墓葬埋藏了一段鮮為人知的歷史。這裡發生過一場怎樣的戰爭?這些巴人將士死於何時?史書上沒有隻言片語的記載。從余家壩巴人墓中出士的同樣是器形繁多的兵器。這一切都昭示著曾經發生在這時的驚天動地的廝殺。
巴人也許是世界上惟一用戰爭書寫整個歷史的民族。一部巴史就是一部戰爭史,從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開始的對巴人遺址的屢次發掘中,找到了大量的青銅器。其中以兵器為主,而其他的青銅器物也都與戰爭有關。
歷史的格局是,當時在巴國的東面有強大的楚國,北面是雄踞關中的秦國,秦楚都是當時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國力相對處於弱勢的巴國靠什麼與之抗衡?史書記載巴人相繼與秦楚發生過大規模的戰爭,並幾度進逼楚國的都城江陵。從出士的巴人兵器中,我們似乎得到了答案。幾千年前驍勇能戰的的巴人,與他們相匹配的一定是同樣優良極具殺傷力的兵器。在冷兵器時代,武器的優劣在很大程度上決定著戰爭雙方的勝負。
2001年10月,在湖北鄂州市博物館,多年從事古青銅兵器複製的董亞為先生為我們演繹了青銅劍的工藝製作過程。這一切把我們帶回到二千多年前的青銅時代。二千多年前的巴人工匠已具備了非常精湛的冶煉製作技能,同當時的中原和秦楚等大國相比毫不遜色。而巴人在兵器製作的種類上更為豐富,在紋飾上更為精緻。
二千多年前的巴人兵器已顯露出相當系統的製作工序和精確的科技含量。青劍中各種金屬的比例含量的精確度即使用今天的現代設備檢測也出入不大。兵器中青銅的含量偏重,保持了兵器的堅硬和鋒利。春秋戰國時期,一代一代的巴人工匠憑著自己的經驗製作兵器。他們沒有任何用於參照,檢驗的設備,整個製作過程和金屬調配過程都靠手工完成。
從這些出土的秦兵馬俑中,我們可以想像出當年強大的秦國,而與之相持不下,擁有半個中國的楚國,其武力的強大也可想而知,當時的秦楚兩國,除了擁有精良的兵器和強大的國力外,還擁有非常精良甲胄防護設備。大量的實物證據表明,戰國時期,秦楚兩國已大規模的使用了金屬鎧甲。
我們今天所發現的巴人武器,當時也具備了與秦抗衡的實力。而在有史以來的發掘中,考古學家對巴人軍隊防護裝備的發現幾乎是零.勇武的巴人顯然不能僅憑血肉之軀與外敵抗衡,在連年不斷的征戰中,他們用什麼東西保護自己的身體呢?
當秦楚等大國龐大的戰車隊在平原上衝突酣戰時,在三峽的峽谷溝壑間, 巴人的軍隊卻仍靠他們強健的四肢翻山越嶺, 跨江涉水.特殊的地形,巴地金屬原料蘊藏量以及巴人有限的開採能力,使他們不得不放棄沉重的金屬鎧甲而另闢蹊徑.古代巴地,畜牧業比較發達,山野中多有堅實的野藤, 巴人將藤條用煙火烤, 使之結實, 再將其編製成藤甲, 巴人選擇輕便的皮革和藤條製成甲胄, 使他們能靈敏的活動在山谷地帶。巴人的盾牌, 多用堅木製成, 這種木料具有很強的吸附力和韌性, 敵方的刀劍砍刺在上面, 通常難於拔出, 其結果可想而知。
隨藤甲一道消失的,是歷史上武威赫赫的巴人, 很久以前, 巴國就已消失,很久以後,面對著這些巴人的遺骸和這些吸附著巴人魂魄的青銅精品,我們感到他們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二十一世紀,居住在南中國的許多地區的土家人,一直是史學界所認定的巴人後裔.今天的土家人,有著淳樸強悍的民風,歌舞似乎是他們講述生活的惟一方式,當中充斥著濃烈的武風.從他們的歌舞中,我們找到了與歷史的神秘聯繫.土家人的這些激情狂放的舞蹈,可追述到遠古。
因為巴人的赫赫武風,他們作戰時的歌舞便長久的傳下來.直到漢代,宮廷中仍流行這種名叫"巴渝舞"的歌舞。在巴人的心目中,歌舞的意義非比尋常,它是巴人強悍威武的重要組成部分。據專家考證,今天土家人的擺手舞正是由此演化而來,只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已轉變為純粹的歡慶與祭祀舞。
在土家舞蹈的動作中,今天所表現出的仍是一種高度的協調性和自覺的群體意識.巴人在戰鬥中所表現出來的群體意識和對死亡與恐懼獨特的渲瀉方式是他們勇猛無敵的關鍵,這是一種超越規律的力量.19世紀,在世界的另一端,非洲的土著祖努人憑著一種原始武力和群體意識,用弓箭和投槍屢次打退擁有現代火器和號稱世界作戰列隊第一的英軍.這是對古代巴人的最好詮釋。
1999年,在三峽地區出土的幾縣巴人遺骸被送到了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庄孔韶教授的實驗室。 到2001年, 庄孔韶教授對巴人遺骸DNA的研究已持續了兩年。庄教授已從現有的幾具遺骸中找到了類似的基因成份。這進一步證明了史籍中的一些記載和考古學的一些推論。從當今土家人體內採集的基因,也被送到北京庄教授的實驗室,用以證明他們與巴族間可能的血緣關係,然而,因為年代的久遠,這項尖端的科學實驗尚未獲得確切的結論.庄教授和他的助手們仍在作不懈的努力。
歷代的史書對巴人的記載,帶給我們以語焉不詳但尚可連貫的歷史脈絡。從春秋到秦始皇統一天下的漫長時光中,戰爭對於巴國來說,幾乎就是全部內容。對於每一個個體的巴國男人來說,血腥的搏殺和死亡的榮耀也貫穿於他們的一生。他們用浪漫的歌舞和頑強的生殖驅趕著死亡的陰影,延續著祖先的光榮。
巴人之謎——虎
在中國古代的星宿學中,西方白虎七宿中的白虎星直接主宰著人間的兵戈和戰爭,是充滿殺伐之氣的戰神。商周之際的滅紂興周戰爭中,有一支勇猛善戰的軍隊深得周武王讚譽,他們被稱為虎賁和虎士,這是早期的巴人武士。虎後來也成為漢文化中的重要內容。
《後漢書》成書的時間較晚,當中有關巴人圖騰、起源及巴人第一個君主廩君的記載雖含有很濃的神話成份,卻仍被諸多史學家當做破解巴人之謎的重要依據。書中載道:"廩君死,魂魄為白虎,巴氏以虎飲人血,遂以人祠焉"。我們很難否認其真實性,巴人崇虎以白虎為圖騰和祖先,已被近來的考古發現所證實。
更重要的發現在1998年的三峽地區考古中出現,書中記載的以人祭虎的情形成為考古人員眼中的真實圖景。在一座巴式墓中,巴人武士的遺骸旁,除了隨葬的青銅兵器外,腳底駭然放著兩顆人頭骨,很顯然這屬於人祭的犧牲者。另一個墓穴中的死者首身異處,作為祭品,他的身體曾被刀斧切割成數段。這些偶然與必然在幾千年後被神秘的連在一起,許多疑團的破解和解釋,也因此而有了可能。這就是現代考古學的力量。
關於巴人先皇廩君的死因,書中並無細考結論。拋去神話的成份,我們可能窺見遠古的真實故事。《後漢書》中的稟君時代,巴人已經擁有相當的漁獵經濟、部落間的軍事衝突與征服已十分普遍。書中記載的稟君部族殺人血祭,已透露出稟君死亡的蛛絲馬跡,作為開疆拓土並得到血祭的軍盟首領,他只能是死於征戰,這是歷史真實中的稟君,作為一個英雄,他被後來的巴族尊為他們永遠的神祗--白虎。
在古代巴人的精神世界中,白虎與祖先有著同樣的含義,親人死後就成了祖先,而祖先就是白虎、虎吃人血。所以在漫長的時光中,人祭的習俗便一直傳了下來。
清江,古稱夷水,發源於湖北恩施縣境內,上源與諸多著名的河流相交,流經利川、巴東、娣歸、建始等地。峽谷縱橫、神秘莫測。它所流經的地域都是歷史上的巴文化區域,今天仍聚居著巴人後裔土家人。如果我們把這片神秘之地比作一個封凍的歷史空間,似乎再恰當不過,巴文化的一些原生態圖景,竟如同活化石般的存留下來。土家人在今天祭祀死去的親人時,跳喪者仍仿照老虎的跳躍、擺尾、洗臉動作,而口中的歌詞也是關於虎的內容。土家吊腳樓門前的裝飾圖案中,虎就有幾種形象。以人祭虎的習俗據說在上個世紀三十年代仍有發生,今天的巴人後裔只是象徵性的在額頭上划出血口子,以祭白虎。
湖北長陽縣境內的清江段,世居江岸的土家人仍時常在船中舉行祭拜活動。他們的神祗就是咫尺之遙的巴人祖山武落鍾離山。這些活動今天更多的帶有濃重的象徵色彩,而不再具有巴族先民中那種沉重的巫韻氛圍。歷史是一種深刻的記憶方式,許多古代民族的宗教觀眾、信仰、習俗具有超乎於想像的生命力,這正如他們種族繁衍的生命力一樣。
《世本》成書於秦漢之際,司馬遷著《史記》多以此作為母本。《世本》這樣記載:武落鍾離山上有赤黑二穴、廩君誕生於赤穴。部族有五姓,廩君憑著擲劍準確和賽舟領先的優勢,成為五姓的首領。我們在山上找到了傳說中廩君誕生的赤穴和後人為他而立的寺廟,站在武落鍾離山上,眺望一片滄茫的清江口,令人想到滄茫的歷史。
香爐石文化遺址,位於武落鍾離以東,清江河谷的峽谷台地上,這個面積僅70平方米的遺址的發現,使《世本》中的有關描述得到了驚人的證實。
從香爐石遺址中出土的器物來看,這幾乎就是對史書記載的形象化再現。巨大的卜骨,大多用巨魚的鰓蓋骨和龜甲雕刻。這種魚卜骨在其他同期類型考古中尚未發現,為香爐石所獨有。這從另一方面展示出史籍中早期巴人生存的漁獵環境和"俱事鬼神"的遠古景象。
從巴人的發展軌跡看,對於他們,遷徙同戰爭一樣,同樣是生命中的主題。從古至今,清江一直作為長江的支流存在,但時間的漫長,卻使一些故事變得模糊不清。在以往的許多考古認證中,位於三峽以下的湖北宜都的清江與長江交匯處,被認為是早期巴人進入長江的地方。這個推證被後來的一些事實推翻。古代長江的水量比今天更大,山體滑坡時常發生。即使到了今天仍多激流險灘。在遙遠的時代,舟船簡陋的巴人如何逆流而上,並穿過兇險的三個大峽谷,這幾乎是不可能的。
大溪位於瞿塘峽以東三十多公里的地方,今天的大溪已是一個乾涸的河床。專家帶著我們沿乾涸的大溪而上。大溪在古代通往清江,並與清江連接。這在史籍中已有明確的記載。古代大溪與長江平行流向,它穿過長江與清江的分水嶺而進入恩施境內。史書記載的廩君沿鹽水之地遷徙,直到公元5世紀,清江以上到恩施尚可通航。春秋時,巴楚相爭,巴的兵力時常出現在湖北枝江,松滋,江陵一帶,就可證明巴人是沿大溪入清江東下的。
古巴歌中唱出的情景,仍見於峽江兩岸。長江是巴人生命旅程中一個新的起點。生性驃悍的巴人在長江兩岸的縱深地帶開始了他們田園牧歌似的生活。史書記載,巴人種植水稻、燕麥,採摘桑葉養蠶,用上好的糧食釀製特有的清酒。他們有著豐富的事物。農耕文明改變了他們一成不變的生活方式,優質的稻米被製成脂粉,巴族女子在戰爭間隙,展示著她們短暫的美麗。
考古學家證實,早期進入峽江地帶的巴人,大多在長江的支流上建立他們的家園。這裡有平緩的台地和肥沃的土壤,而這一切還與當初巴人勢力的相對薄弱有關。春秋戰國之交,巴人在與江漢楚國、川西蜀國的分合中日漸強盛,強大的巴國在這一時期可謂如日中天。他們在長江邊的豐都、忠縣,涪陵都相繼建立過都城。考古學家仍在進行的探尋,把我們帶進撲朔迷離的氛圍中。
這是中國西部最大的工商業城市--重慶。長江與嘉陵江在這裡神奇交匯,勾勒出一座美麗的半島。生活在這裡的重慶人似乎仍沉浸於他們最初的氛圍中。男人的熱烈率直,女人的美麗都一成不變的存留了下來。兩千多年前,這裡是巴國最重要的都城--江州。上世紀,這些沿江而立的干欄式建築,連結成片的船隻,一眼望不到頭的石級,或許能帶給我們關於巴國圖景的想像。
兩千多年前的巴人和今天的我們生活在同一個半島上,這是他們顛沛,搏殺生涯中一段寧靜而短暫的生活。歷史上,具有尚武精神的民族都與延綿不斷的大遷徙連在一起。從殷商開始往後的千百年間,巴人的足跡遍及半個中國。重慶是巴人歷史命運的轉折點,在此以後不久,巴國隕落了。
巴人之謎——船
在一本名叫《神秘地北緯30"》的書中,作者以神秘的筆調描述了發生在地球上這個特殊區域的一系列兇險,奇異的超自然現象;百慕大離奇的飛機、輪船失蹤案、金字塔中的法老魔咒……這一切都發生在北緯30度線上,這裡是人類認知的黑洞。
武陵山脈橫貫南中國的幾個省區,地貌錯雜,其間山高林密,峽險水急,北緯30度線穿越當今土家人居住的許多地區。這裡曾是古代巴人最後的家園,我們可以肯定,這裡的土家人還保留了先祖最原始的古風。
晉朝陶淵明在一篇叫做《桃花源記》的文章中,曾指繪出一群居住在奇山秀水間的奇異人,他們是一群生活在時間之外的人。早已作古的陶淵明不會想到,他所描述過的地域,今天依舊神秘。
公元前221年,秦國大將司馬錯滅掉了川西的蜀國後揮師劍門關,直取長江中游的巴國,幾個月後,夾在楚秦之間被楚軍逐到嘉陵江流域的巴國無聲的滅亡了。
在武陵山區的土家人中,至今仍保留著許多鮮為人知的習俗,「登刀樹」是土家人沿襲已久的習俗。今天,即使是「刀樹」的表演者尚不能完整的講述儀式活動的來龍去脈。從某種程度上講,它們現在帶有很強的娛樂性質。但從人類學的角度來看,這當中卻包含著必然的因果關係。
從一件出土的巴人淳于上, 我們發現了這些有趣的圖語。這些圖語非常神秘,當中的大部分至今仍無法破解。但許多符號作為一種象形的載體,卻又帶給我們許多可能的信息。
船形符號常見於巴人的眾多器物中,這件淳于上的船形符號卻包含了非同尋常的內容。這個船形符號中,船頭符號呈「中」字形態,這可能是巴人的傺祀符號,是祭壇與神樹的合體。而上端的「十」字元號,被普遍認為是太陽的符號。
「神樹」是古巴人無界通靈的中介物,史籍中曾載有巴族「俱事鬼神」的習俗。對於古代巴人來說,祭祀活動有著與戰鬥同樣重要的意義,燃燒神器使他們相信自己更接近天宇。
這是古蜀三星堆文化遺存中發現的「神樹」,竟與巴地淳于上的圖案內容相似。兩者圖案上都有一根粗壯主幹,直立通頂,頂端皆呈花葦形狀,樹上都有鳥,樹枝彎曲下垂。史書記載:古蜀的最後一代君王開明氏為巴族。開明氏時的巴蜀,在文化上已經水乳交融。「神樹」是否就是當今土家人的「刀樹」?
古埃及人認為,「死者的亡靈要是能夠搭上太陽的大舟,便可避免妖魔的侵害,而得安抵樂土」。在古巴人的信仰和生活中,船具有多重意義。
這是存放在博物館中的古代巴人船棺,上個世紀50年代,考古人員在重慶的巴縣東筍壩和昭化的寶輪寺同時發現了多達數十具的巴人船棺葬。當年親自參加發掘的考古學家王家佑先生,對當時的情景,至今記憶猶新。
船棺發現時棺中骨骸均已朽凈,僅存牙齒。但我們看到棺中情形卻勾畫出巴人當時的生活圖景。兵器、木梳、陶器,各種水果的殘跡,漆器,木盤等多達十餘種,這一切彷彿是家中的陳設被有序擺放。
古代巴人用製作獨木舟的方法製作船棺,船棺是他們死後的家,他們是典型的江河民族,生與死都與水連在一起。
從廩君之初的浮舟擊劍,到征服三峽激流險灘的龐大船隊。船正如戰爭之於巴人,構成悲壯巴史的重要部分。
龍舟,一種游弋於今天與過去的遠古符號,它帶給我們的秘密暗示具有強大的力量。龍舟的真正含義及源起即為招魂引魂的儀式。今天,在三峽地區,這種龍舟競渡的 場面仍隨處可見。
巴蜀銅器上的圖語中,水陸攻戰圖中的畫面,已顯示出巴人水戰船隊的規模,已經不是用整木挖制的獨木舟,而是能容納許多士兵的戰船。 在三峽長江支流大寧河中,與出土圖形中的「靈舟」,發現的船棺形狀相似的獨木舟仍屢見不鮮。獨木舟的主人不事農耕,舟船仍是他們謀生的手段之一。河流兩岸的峽谷峭壁間,仍存留著許多高不可及的懸棺和船棺。我們自然會想到舟船的主人,幾千年後,他們可能還在替祖先守靈。
史載:(周赫王)七年……司馬錯率巴、蜀眾十萬,大舶船萬艘,米六百萬斛,浮江伐楚,取商於之地為黔中郡。
此時的巴國都城,已成為秦王朝的巴郡,巴蜀強大的船艦和豐富的資源,為秦國掃除了統一天下的最大障礙--楚國。在後來的漫長時光中,巴文化漸漸消融在歷史的塵囂中。
古巴人的一支,沿用他們最初的獨木舟進入神奇的武陵山區,將先祖飄飛的魂靈帶回到他們最初的山林,他們帶走的還有關於古代巴人的最後懸念。
巴人之謎——虎
在中國古代的星宿學中,西方白虎七宿中的白虎星直接主宰著人間的兵戈和戰爭,是充滿殺伐之氣的戰神。商周之際的滅紂興周戰爭中,有一支勇猛善戰的軍隊深得周武王讚譽,他們被稱為虎賁和虎士,這是早期的巴人武士。虎後來也成為漢文化中的重要內容。
《後漢書》成書的時間較晚,當中有關巴人圖騰、起源及巴人第一個君主廩君的記載雖含有很濃的神話成份,卻仍被諸多史學家當做破解巴人之謎的重要依據。書中載道:"廩君死,魂魄為白虎,巴氏以虎飲人血,遂以人祠焉"。我們很難否認其真實性,巴人崇虎以白虎為圖騰和祖先,已被近來的考古發現所證實。
更重要的發現在1998年的三峽地區考古中出現,書中記載的以人祭虎的情形成為考古人員眼中的真實圖景。在一座巴式墓中,巴人武士的遺骸旁,除了隨葬的青銅兵器外,腳底駭然放著兩顆人頭骨,很顯然這屬於人祭的犧牲者。另一個墓穴中的死者首身異處,作為祭品,他的身體曾被刀斧切割成數段。這些偶然與必然在幾千年後被神秘的連在一起,許多疑團的破解和解釋,也因此而有了可能。這就是現代考古學的力量。
關於巴人先皇廩君的死因,書中並無細考結論。拋去神話的成份,我們可能窺見遠古的真實故事。《後漢書》中的稟君時代,巴人已經擁有相當的漁獵經濟、部落間的軍事衝突與征服已十分普遍。書中記載的稟君部族殺人血祭,已透露出稟君死亡的蛛絲馬跡,作為開疆拓土並得到血祭的軍盟首領,他只能是死於征戰,這是歷史真實中的稟君,作為一個英雄,他被後來的巴族尊為他們永遠的神祗--白虎。
在古代巴人的精神世界中,白虎與祖先有著同樣的含義,親人死後就成了祖先,而祖先就是白虎、虎吃人血。所以在漫長的時光中,人祭的習俗便一直傳了下來。
清江,古稱夷水,發源於湖北恩施縣境內,上源與諸多著名的河流相交,流經利川、巴東、娣歸、建始等地。峽谷縱橫、神秘莫測。它所流經的地域都是歷史上的巴文化區域,今天仍聚居著巴人後裔土家人。如果我們把這片神秘之地比作一個封凍的歷史空間,似乎再恰當不過,巴文化的一些原生態圖景,竟如同活化石般的存留下來。土家人在今天祭祀死去的親人時,跳喪者仍仿照老虎的跳躍、擺尾、洗臉動作,而口中的歌詞也是關於虎的內容。土家吊腳樓門前的裝飾圖案中,虎就有幾種形象。以人祭虎的習俗據說在上個世紀三十年代仍有發生,今天的巴人後裔只是象徵性的在額頭上划出血口子,以祭白虎。
湖北長陽縣境內的清江段,世居江岸的土家人仍時常在船中舉行祭拜活動。他們的神祗就是咫尺之遙的巴人祖山武落鍾離山。這些活動今天更多的帶有濃重的象徵色彩,而不再具有巴族先民中那種沉重的巫韻氛圍。歷史是一種深刻的記憶方式,許多古代民族的宗教觀眾、信仰、習俗具有超乎於想像的生命力,這正如他們種族繁衍的生命力一樣。
《世本》成書於秦漢之際,司馬遷著《史記》多以此作為母本。《世本》這樣記載:武落鍾離山上有赤黑二穴、廩君誕生於赤穴。部族有五姓,廩君憑著擲劍準確和賽舟領先的優勢,成為五姓的首領。我們在山上找到了傳說中廩君誕生的赤穴和後人為他而立的寺廟,站在武落鍾離山上,眺望一片滄茫的清江口,令人想到滄茫的歷史。
香爐石文化遺址,位於武落鍾離以東,清江河谷的峽谷台地上,這個面積僅70平方米的遺址的發現,使《世本》中的有關描述得到了驚人的證實。
從香爐石遺址中出土的器物來看,這幾乎就是對史書記載的形象化再現。巨大的卜骨,大多用巨魚的鰓蓋骨和龜甲雕刻。這種魚卜骨在其他同期類型考古中尚未發現,為香爐石所獨有。這從另一方面展示出史籍中早期巴人生存的漁獵環境和"俱事鬼神"的遠古景象。
從巴人的發展軌跡看,對於他們,遷徙同戰爭一樣,同樣是生命中的主題。從古至今,清江一直作為長江的支流存在,但時間的漫長,卻使一些故事變得模糊不清。在以往的許多考古認證中,位於三峽以下的湖北宜都的清江與長江交匯處,被認為是早期巴人進入長江的地方。這個推證被後來的一些事實推翻。古代長江的水量比今天更大,山體滑坡時常發生。即使到了今天仍多激流險灘。在遙遠的時代,舟船簡陋的巴人如何逆流而上,並穿過兇險的三個大峽谷,這幾乎是不可能的。
大溪位於瞿塘峽以東三十多公里的地方,今天的大溪已是一個乾涸的河床。專家帶著我們沿乾涸的大溪而上。大溪在古代通往清江,並與清江連接。這在史籍中已有明確的記載。古代大溪與長江平行流向,它穿過長江與清江的分水嶺而進入恩施境內。史書記載的廩君沿鹽水之地遷徙,直到公元5世紀,清江以上到恩施尚可通航。春秋時,巴楚相爭,巴的兵力時常出現在湖北枝江,松滋,江陵一帶,就可證明巴人是沿大溪入清江東下的。
古巴歌中唱出的情景,仍見於峽江兩岸。長江是巴人生命旅程中一個新的起點。生性驃悍的巴人在長江兩岸的縱深地帶開始了他們田園牧歌似的生活。史書記載,巴人種植水稻、燕麥,採摘桑葉養蠶,用上好的糧食釀製特有的清酒。他們有著豐富的事物。農耕文明改變了他們一成不變的生活方式,優質的稻米被製成脂粉,巴族女子在戰爭間隙,展示著她們短暫的美麗。
考古學家證實,早期進入峽江地帶的巴人,大多在長江的支流上建立他們的家園。這裡有平緩的台地和肥沃的土壤,而這一切還與當初巴人勢力的相對薄弱有關。春秋戰國之交,巴人在與江漢楚國、川西蜀國的分合中日漸強盛,強大的巴國在這一時期可謂如日中天。他們在長江邊的豐都、忠縣,涪陵都相繼建立過都城。考古學家仍在進行的探尋,把我們帶進撲朔迷離的氛圍中。
這是中國西部最大的工商業城市--重慶。長江與嘉陵江在這裡神奇交匯,勾勒出一座美麗的半島。生活在這裡的重慶人似乎仍沉浸於他們最初的氛圍中。男人的熱烈率直,女人的美麗都一成不變的存留了下來。兩千多年前,這裡是巴國最重要的都城--江州。上世紀,這些沿江而立的干欄式建築,連結成片的船隻,一眼望不到頭的石級,或許能帶給我們關於巴國圖景的想像。
兩千多年前的巴人和今天的我們生活在同一個半島上,這是他們顛沛,搏殺生涯中一段寧靜而短暫的生活。歷史上,具有尚武精神的民族都與延綿不斷的大遷徙連在一起。從殷商開始往後的千百年間,巴人的足跡遍及半個中國。重慶是巴人歷史命運的轉折點,在此以後不久,巴國隕落了。
巴人之謎——鹽
戰國後期,巴國內亂。巴將軍蔓子許以三城,借師於楚,內亂平定後,為保住城池。巴蔓子撥劍自刎,用自己的頭顱答謝楚王。
當時的巴國,因為改革和社會經濟的滯後,已是危機四伏。巴國發生內亂前不久,一個楚國的重臣被亂箭射死。這個楚國人名叫吳起,他因力主變法而招至殺身之禍。吳起死後,楚國因為他生前推行的變法改良而更加強大。此時,北方的秦國通過長久的變法,已奠定一統天下的基礎,楚國成為他最大的敵人。
這是戰國後期的時候,九州在地上風起雲湧。當時的楚和巴,因變法帶來的社會、經濟的差異已日趨明顯,不久以後,中國的歷史走向另一個方向。
時間倒流,巴與楚已在長久的親和交惡中,寫下了三峽濃墨重彩的歷史與文化。
1998年,考古人員在忠縣長江邊的中壩遺址,陸續發掘出一些造型獨特的陶制器皿。考古學家將它稱為圜底罐。在後來的發掘中,這種器皿仍層出不窮,似乎總也挖不完。這些圜底罐後來堆成了山,數以億計,考古學家開始驚嘆,考古學界開始驚嘆。
今天我們見到的中壩遺址,處在兩條河流的中間,形似孤島。在這個遺址中,考古學家發掘出厚達四十多層的文化堆積,它的時代上限到周代。出土器物表明,這是一個罕見的巴人聚落遺址。當中已出現大量農耕文明的痕迹。
考古學證實,陶器產生於農耕文明,而中壩遺址出土的陶器卻罩著另一層神秘的面紗。 圍繞著中壩遺址的河流被稱為乾井溝。地名,歷來被史學界稱為歷史的活化石,這當中的"井"字耐人尋味。
或許是一種巧合,甲骨文中鹽滷的寫法"鹵"就與這種陶罐造型相似。這些數不勝數的圜底罐是否本身就是具有某種專用符號的意義?古代三峽地區分布著豐富的鹽源,這在眾多史籍中都有記載。我們今天在中壩附近已找到鹽的痕迹,但大量的證據和史載表明,這個地方曾有過豐富的鹽業資源,並構築出遠古時期的一幕幕生死故事。
公元前1世紀,羅馬帝國的軍隊已是橫跨歐亞大陸的強勁之師,羅馬士兵們戴著漂亮的頭盔,所向披靡。短劍,投槍和盾牌使他們走遍了世界的許多地方。當時他們隨身攜帶的還有一個皮製的袋子,袋子里裝著羅馬帝國發給他們的軍餉--食鹽。在沒有火器的古代,食鹽使他們有足夠的體力投擲投槍、揮舞短劍,擺脫死亡的陰影。
在今天英語詞根中,鹽與薪水仍難以分割。早於羅馬軍團很長時間,中國三峽地區已出現了發達的鹽業。從那開始的漫長時間中,鹽幾乎成了人們的生活準則,繁榮和戰爭同時介入人的生活。
巴人所在的峽江諸地,當時都盛產食鹽,巴人一開始就出自鹽水,世代與鹽密不可分。直到清末,巴地的人們仍將食鹽用作貨幣,換取生活所需。今天的許多地區,人們仍把食鹽叫做鹽巴。
離中壩遺址不遠,與之隔江相望的崖腳墓地遺址,考古人曾在這裡發現了一大批非常奇特的墓葬,在同一墓葬的幾層中,分別具有巴楚不同的文化特徵。考古學家推測,因為乾井溝豐富的鹽源,巴國與楚國之間的拉鋸似爭奪戰持續了很長時間。
戰國時期,秦國被稱為"虎狼之國"。作為天下霸主的秦依然信奉鬼神。在他們的祭祀禮儀中,一個重要的內容就是祭神"巫威"。
巫峽,在重慶巫山縣境內與另一條河流交匯。距此不遠,是中華的祖山神農架。這是一個造就神秘的地域。 沿大寧河而上,就是遠古傳說中的"巫咸國"。巫威的本意為製鹽工匠,因為食鹽對於古人的非凡意義,便被賦予了濃厚的宗教色彩與道神能力。
我們毫不懷疑《山海經》中的"巫咸國"就在這裡。這是一個來自遠古,因鹽而興的集鎮,它今天的名字叫做寧廠。清澈的鹽泉仍在細細流淌,注入同樣古老的大寧河。寧廠上了年紀的老人或許能說出千百年前煉鹽的場景,因為直到上個世紀八十年代,鹽業仍是他們的生活中的全部內容。
我們看到一口鹽泉被插入了許多管道,這也許是世界上最早的股份制。巨大的鹽場被完整地保留至今。當中的爐室、巨桶、大鍋、銷蝕著一代又一代的生命。古時煉鹽的男人們被稱為兆丁,他們不事農耕,有著精湛的煉鹽技術,他們或許就是傳說中的"巫咸",他們的女人們在家中紡織,在集市交易,孩子們在河中嬉戲,看來來去去船隻。很久以前的一天,這種寧靜卻被打破,一支來自東面的軍隊帶來了殺聲和金屬的撞擊聲,但這種情形很快就結束了,倖存下來的人們繼續他們鹽場中的勞作。史載寧廠春秋時屬巴,戰國屬楚,後屬秦。
寧廠以東的雞心嶺,與湖北、陝西接壤,三地交界處的居民們至今仍講巴地方言:通往湖北、陝西的古驛道仍有結隊的馬幫。在寧廠西面的紅池壩草原,發掘出了楚國的編鐘與銅剮。
大昌古鎮是一個異數,在層層疊疊的絕壁峽谷中,它平坦得讓人難以置信。大寧河在它的周圍環繞出一個神秘的符號,將它同上游的寧廠古鎮,下游的長江連在一起。從大昌通往寧廠的絕壁上,一個個方形孔洞令歷代經過這裡的人們浮想聯翩。這是古棧道留下的痕迹,延綿幾百里,它們可能被鋪上竹管,用來輸送鹽滷。這些人類最早的工業管道,為我們勾畫出大昌谷地早年的繁榮。這是一個更加龐大的製鹽基地。當中隱藏著一個更加重要的秘密,是誰最先開發了這裡的鹽源?現代考古學使這一切逐漸明朗,在大昌古鎮以西大寧河邊的台地上,一個堪與中壩遺址比美的大型巴人聚落遺址"雙堰塘遺址",浮出地面,是早期的巴人最早發現並開發了這裡的鹽泉。
時間回溯幾千年,在三峽地區,巴人、楚人、秦人因鹽而起的戰爭持續不斷。這種戰爭,客觀上帶來的是文化的融合。這種融合尤以巴楚為最,波及秦地,古蜀和中原。這種文明交織的錯宗紛繁,絲絲縷縷,我們今天尚不能完全梳理出頭緒。
學者張良皋先生,首作了一個大膽的設想,在他的推論中,甲骨文中的"東"字就是一個米袋形象,"西"字為一個盛鹽的圜底罐,"南"字為巴人所獨有的淳于樂器,北為兩人靠背而座。 楚地的米、巴地的鹽,加上人與音樂,這也許就是遠古巴人心目中世界的輪廓。一種具有前驅意義的文化,很可能在它的繼承者高度演化和發展過程中走向衰落,這正如努比亞文化之於埃及。
考古學者一直在尋找巴人可能存在的文字,但至今一無所獲。沒有文字的巴人是否最先發明了甲骨文字?這一切仍然是一個謎。
巴人之謎——鍾
到2001年,在三峽沿岸的山野中,還流傳著這些古老的歌謠。土家的這些山歌就是被巴人傳唱了千百年的巴歌。
瞿塘峽象一道門戶,自古作為戰事要塞。巴人在此設置關隘與楚軍對峙。峽谷沒能擋住楚軍。古巴歌卻在刀光劍影中被楚人唱到了他們的平原上。
唐末,一個詩人在這裡系舟登岸,他是一名被朝廷貶職的官員。他把自己的足跡留在峽谷周圍的山水之間,他學會了吟唱巴人傳統的古老歌謠,並將當中的內容仔細記在紙上。多年以後,一種令後來的文人爭相效仿的文體誕生在詩人的行囊中。詩人名叫劉禹錫,那種新興的文體叫做"竹枝詞"。劉禹錫的塑像被後人立在了瞿塘峽邊的廟宇中。
古史記載:楚人宋玉與楚王有這樣一段關於竹枝詞的對話:"客有歌於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國中屬而和者數千人。"可見當時的巴地歌舞對楚人的影響。
作為一種傳統,或作為一種生活方式,竹枝詞在楚地被長久地流傳下來。時間過去了幾千年,楚故地宜昌城中的竹枝詞歌舞幾乎完整地保留了古代巴人歌舞的原始狀態,並被現在的歌舞家重新演繹。
公元前278年,楚國的詩人屈原在汨羅江投水自盡。事實上,這只是兩千多年前一個詩人無聲的死亡。在兩千多年前戰爭迭起,楚宮危在旦夕的時刻,一個激越的靈魂消失在漠然的天地間,就像水滴消失在激流中。死於兩千多年前的屈原被後人反覆記起,並不斷提及,實在是因為他那些充滿魔力的咒語般的詩句和充滿神秘感的生命本身。
屈原是最早解讀巴歌的人,抑或他本身就是巴歌的創始者。他那充滿巫韻氛圍的話語王國,幾乎就是古代峽江巴人習性和風物的生活寫照。
湖北省姊歸屈原廟。這位偉大的詩人被人們供奉在寺廟中。姊歸縣樂平里。這裡是屈原生命的起點,至今民風儒雅,香火旺盛。但1997年的一次考古發掘,一把洛陽鏟打破了人們延續了千百年的對屈原身世的認知。在屈原故里樂平里的考古發掘中,考古人員沒有找到他們想像中的楚文化遺存。考古學家們幾乎有些失望。考古學家林春把屈原戲稱為外來戶。屈原來自何方?出土在此地的巴文化遺存已使一切明朗起來。
作為人們想像中的巴國詩人,屈原曾在他的詩句中流露出許多跡象。屈原作為才華橫溢的詩人。曾一度受到楚王器重,但最終仍處於受排斥的地位。這可能與他的出身有關。資料表明,屈原的祖上應為巴地庸國的巫官。這就無怪乎屈原的字裡行間都充滿了神巫色彩。死去兩千多年的屈原的身世被留在了歷史的煙雲中,但古老的巴歌楚韻卻仍然被後人廣為傳誦和品味。作為一種前驅文化,巴文化毫無疑問地影響了長江流域乃至中原地區的文明進程。
考古學和博物館的意義正是為了人們真正地認識自己的過去、現在和將來。這是遠古楚地編鐘的演奏場面,從這種盛大的演奏場面中,我們可以想像出巴國禮樂當年的盛況。
涪陵城邊的小田溪,誰也無法想像它當年的繁榮。出土的巴文化精品使我們對史籍中的巴王都城的存在深信不疑。從這裡出土的器物以樂器為主。計有鍾、鉦、淳于等,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一組14枚制的編鐘。樂器在古時是權力和身份的象徵,很顯然,樂器的主人應歸巴國君侯。14枚制的編鐘在出土武器中十分罕見,與楚式編鐘相比,它們在形制和紋飾上風格各異。
在製作工藝上,巴人編鐘已達到了登峰造極的水平。音樂家證實每件單鍾可測出雙音,具七聲音階。14件編鐘尺寸依次遞減,從通高21厘米到8。6厘米,精確度極高。音樂考古學家已把它作為古典音樂的獨立類型來研究。
另一種造型奇特的巴人樂器,它們在戰鬥中被巴人武士用於作戰。淳于是巴人最典型的樂器,至今只見於巴蜀地域,巴人在戰鬥時,敲擊淳于肩部發聲,淳于聲大如雷,清響良久。作為巴人特有的青銅器,淳于一直未傳到楚地和中原,作為技藝高超的青銅製品,淳于無疑是巴人崇虎的精神外化。淳于上的白虎造型有的極具現代藝術風格,繁者造型寫實性強,虎的耳目清晰,張口露齒,能清楚地數出虎牙。編鐘與淳于的形制,都在漢唐之際消失,他們在地底下漫長的沉寂著,到再次見到陽光時,它們恍若剛剛鑄就。 巴人曾在長江和嘉陵江流域多次建都,大量的青銅製品和陶製品令我們驚嘆,這確實是一個曾經光彩四射的王國,但我們卻已找不到一座完整的巴人遺城。歷史上輝煌的巴人城廓,同他們的歷史一起沉入了地下。天性浪漫的古代巴人怎樣修築他們的城池呢?
這個圖形出現在巴人的青銅器上,被考古學家考證為"干欄式"圖語,在今天的渝東南、鄂西、湘西北和黔東南地區,我們看到了大片大片的干欄式建築,今天的土家人就居住在這樣的"干欄"式吊腳樓中。
古代巴人居住的地方多依山傍水,地形決定了他們的建築樣式。盛產林木的地域也為這種建築物提供了條件。古代巴國的城市完全可能就是由這樣的"干欄式"木樓構成的龐大建築群,他們無需修築堅固的城牆,周邊險峻的峽谷和山地就已使他們城鎮固若金湯。
很久以前的巴城中,人們在這裡生兒育女,平凡交往,這不是一些封閉的城市,一條大江和無數的溪河使城市變得鮮活,商貿活動日趨頻繁,他們用本地的鹽換取來自峽谷外的貨物,用他們的織布換取羨慕的目光。
災難可能在一夜之間降臨,洶湧的長江和難以計數的山體災禍或許不只一次的摧毀過這些峽江居民的夢想,泥沙和濁流帶走了他們的生活和城市。今天我們看到的這些峽江樓閣是否就是遠古巴人城樓逼真的再現?這中間隔著神秘的時間黑洞。
在古巴人活動過的地區,這些被稱作"天街"的建築格局仍隨處可見,它們依山就勢、層層疊建,象高聳入雲的祭台,居民們保持著淳厚的巴人遺風和生活習俗。很久以前,楚宮和秦城都已消失,電影製作者依據現存的古代宮厥和資料將它們復原,今天存留下來的宋城、明城在建築結構上與秦漢文化一脈相承,而楚城是這一切的源頭。從今天土家聚居的"干欄式"建築中,我們尚能找到聯結的語言鏈條。從考古發現看,黃河流域古代部族的建築多用夯土建成,這可能是遠古中原地區建築的活化石,在我們能了解的古代建築中,看到了夯土和複雜的木架梁架結構合一的樣式,而木架梁結構後來無疑成了中國古建築的主要內容。我們在當中看到的全是干欄式建築的影子。
我們的目光再次回到神秘的巴蜀圖語中,這個符號是否有著某種同樣神秘的暗示呢?謝邀,關於古巴蜀的歷史書上只有零星記載,很難還原。還有待考古專家。
我只知道蜀國是被秦國滅絕的。蜀國大概在今天四川一帶,巴國大概在今天重慶一帶
巴、蜀先秦時期是只是兩片區域 後演變成兩個種族 在演變成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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