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評價電視劇《大明王朝 1566》?

讀書時看的,覺得此片拍得真好。那會正值《明朝那些事兒》火熱。
作為一個歷史盲,很想知道看過此片的人怎麼評價,無論是歷史角度還是影視角度。
謝謝!
附上百度視頻鏈接:大明王朝1566(全46集)


說到《大明王朝1566》,首先要從導演張黎和編劇劉和平說起。2007年的《大明王朝1566》是張黎與劉和平自1997年的《雍正王朝》後的第二次合作,也是至今的最後一次合作,並且是張黎作為導演的唯一一次合作(在《雍正王朝》中張黎擔任藝術總監一職)。

張黎依靠這部作品和之前的《走向共和》徹底超越了胡玫,奠定了內地電視界第一正劇導演的身份,此後的《人間正道是滄桑》等不過是錦上添花而已。劉和平雖然爭議更大,但此人在編劇界的地位也無須我在此處再多言,作為一名學者型編劇,雖然他的作品往往衝突激烈集中極富戲劇性,但他的骨子中往往還蘊藏著某些超越戲劇性本身的追求,這使他的作品往往在戲劇性的情節之下還有深厚且富於張力的內涵。如果說前者是對一線編劇的基本要求,那麼後者就是編劇個人身上的獨特烙印。

除去兩人本人各自的強勁實力之外,大家可能有這樣的感覺,張黎和劉和平合作往往讓人有種1+1大於2的驚喜,而事實也正是如此。劉和平擅寫大場面大格局大衝突,而對於曾經的馮小剛御用攝影師,以《夜宴》的攝影師身份獲獎無數的張黎來說,轉行導演後,以鏡頭語言再現劉和平筆下的大格局不在話下。在這一點上,劉和平的上一個本子《北平無戰事》就做的一般,遠沒有《大明王朝1566》那樣令人印象深刻。山影+孔笙團隊雖然近年拍了不少優秀的正劇,但是格局上顯然較黎叔仍然有差距。此外,劉和平的作品整體風格較為內斂沉鬱,其中又往往在深處蘊藉著某種民族的蓬勃之氣,這樣的獨特風格,放眼內地電視界也唯有張黎可以最好地呼吸領會之。兩人的合作可以說是真正的天作之合。這樣的黃金組合為這部劇集的成功打下了一個很堅實的基礎,試想,正劇領域的上古大神陳家林碰上朱蘇進,照樣在《江山風雨情》這麼好的題材上走了麥城,而《人間正道是滄桑》雖然也是優秀的作品,但張黎極富個人風格的攝影與剪輯與江奇濤歌劇風格的劇本總有微妙的方枘圓鑿之處,相較而言,《大明王朝1566》中的剪輯則往往令人印象極其深刻(比如大家非常熟悉的黑白閃回,當然有相當部分要感謝剪輯師劉淼淼)。

張黎對劉和平的劇本的理解是深刻的,這使他在導演本劇時常有豐富劇情內涵的神來之筆。舉個例子,在劇情的中後半段,司禮監掌印太監呂芳被嘉靖打發去南京守陵,這裡有一段他與自己的乾兒子馮保告別的戲,是劉和平原劇本中沒有的,而張黎將這一段拍的十分精彩。

這一段不僅在結構上呼應了第一集呂芳訓斥馮保,指責他不懂為自己謀後路的情節,也進一步豐滿了呂芳老成寬厚,馮保伶俐隱忍的性格,兩人之間關於「一朝天子一朝臣」的一席對話也深化了全劇的主旨與內涵。這一情節甚至還為可能的續集劇情發展打下了草蛇灰線般的伏筆——馮保最終應驗了呂芳的預言,爬到了呂芳的位置,而最後也遭到與呂芳相同的命運。

僅舉一例,可以看看導演對劇本的理解已經到了一個怎樣的程度。

接下來說說這部電視劇的選角。劉和平擅寫群像戲,因此選角和表演是重中之重,他的戲如果選角沒做好,起碼要砍掉一半劇本的魅力。比如《北平無戰事》中,很少有人在劉燁出場時會想到「方孟敖」出場了而非演員劉燁。這一點上,《大明王朝1566》做的相當好,甚至可以認為是整個內地電視劇工業上的一個巔峰,它的卡司選用了一群實力派演員,其中大量是話劇團的老演員,整個劇集的台詞都拿捏的相當穩。幾乎所有演員都和角色沒有距離,皇帝說話有皇帝的樣,高官說話有高官的樣,小吏說話有小吏的樣,平民說話有平民的樣。即使是龍套角色,也少有苟且齣戲的現象產生,這是相當不容易的。(《亮劍》幾個主要角色形象那麼經典,龍套一說話就齣戲)

這種集體演技爆發的現象至少可以證明一點:整個劇組是在認真對待這個戲,把它當成一個藝術品而非流水線上的作品來做。對此,張黎導演接受採訪的時候有一個回憶:

那個組出奇地平靜。陳寶國也一樣,也住在北五環的一個爛樓裡面,他自己住一間,給他安排了一個套間。早晨起來,試裝,對詞,每天就這樣,很鬆散,該鍛煉就鍛煉。給他們找了一個健身房,像嚴世藩,楊金水,他們都鍛煉。黃志忠每天跑一萬米。安安靜靜,這其實是一個攝製組應該有的狀態。有的演員偷點懶,詞不好,大夥那種不屑,他的壓力太大了。所有演員詞都溜溜的,戲都好好的,一個演員打磕巴了,那真是對不起,不用說,回去以後肯定是在背詞呢。他形成的習慣是,一般早晨五點起床背詞,七點鐘出發。現場再背詞的演員,全組人都看不起。

倪大宏不拍戲時,我們就見不著他,據說天天憋在屋裡琢磨呢,他從化裝開始就進入到嚴嵩80多歲的狀態,寡言少語、眼神獃滯、動作緩慢等。而扮演鄭泌昌、何茂才的演員,要求住一個房間,哥兒倆沒事兒就掰扯戲,很有上大學排一部話劇的感覺。他們在拍攝期間都是『守得住』的演員。

下面還是把這些演員列一下,感謝他們帶來的精彩表演,大家可以看一下這些實力派的履歷,看完之後也大概能琢磨出當年看一群大叔飈群戲為什麼那麼過癮了:

陳寶國的嘉靖,雄猜與天威難測的最佳註腳,也是陳寶國皇帝戲的巔峰。

黃志忠的海瑞,人物可能立的稍微正了一些,導致演員發揮空間有限,不過這是劇本的原因,黃志忠的表演幾無可挑剔,幾幕高潮戲中爆發出的台詞功力真是百看不厭。

王慶祥的胡宗憲。也有人物立的太正的問題,但王慶祥將其詮釋的頗有層次感,絕非普通的忠臣形象所能概括。

倪大紅的嚴嵩。完美詮釋大奸似忠,40歲演70歲應該可以作為教科書案例了。。可貴的是竟然還沒用配音。

張志堅的嚴世藩。形象和歷史有所不合,但是演技沒的說,一口京片子念白很有韻味。張志堅是南京話劇團一級演員,飾演過《人間正道是滄桑》中的董建昌。

王勁松的楊金水。這個不多說了,經典角色。

趙立新的沈一石。曾在《走向共和》中飾演羅文,本人畢業於中戲,現為中戲表演系主講教師,其才子氣質與沈一石的角色設置殊為相合。

倒嚴三巨頭:肖竹的徐階(前立者),劉毓濱的高拱(前二立者),郭東文的張居正(後立者)。三人都是話劇演員出身,肖竹有一個典故是他1956年報考北影,成為北影第一批學生,當年的面試官是陳佩斯之父陳強,出的題目是朗誦《海燕》,肖竹剛念幾句就被陳強打斷。後來才知道原因是肖一開口就被陳強聽出功底非常好。劉毓濱是國家一級演員,國務院政府津貼獲得者,古裝劇常客,最有名的角色應該是《康熙王朝》中的朱國治。郭東文為廣州話劇團國家一級演員。三人雖同屬改革派陣營,而性格迥異,徐階外示忠厚而內心機心深重,高拱剛直而嫉惡如仇,張居正才華橫溢,進取心重。雖然三人經常在同一場景中出現,但演員的詮釋都截然不同,觀眾甚至可以看台詞便一眼猜出說話者。

宦官群:徐光明的呂芳(右一),劉立偉的陳洪(右二),趙雍的黃錦(右三)。宦官作為可以左右政治局面的一大群體貫穿整部劇的始終,徐光明、劉立偉都是話劇演員出身,趙雍是北影78級學生(張豐毅、張鐵林同學),功底都沒得說。這群宦官的表演又是聞音識人的群戲經典,文字形容失味。

此外徐敏的趙貞吉,甘雨的鄭泌昌,王戎的何茂才,徐成峰的馮保,祝希娟的海母,譚凱的高翰文,鄭玉的王用汲,等等……都是非常經典的角色。

此外,《大明王朝1566》的思想高度是一大爭議話題,很多人喜歡將他與《走向共和》對比,並得出前者思想性遜於後者的結論,甚至張黎本人也表達過這樣的看法,他在一次訪談中表示:

其實這次《大明王朝》觀點上退步了。但我必須先退一步。其實我明是退步了,但比以前更加務實了。我還真是考慮到中國目前的國情,這種緩慢的,但仍然在行進中的這種體制改革。不怕慢就怕站。我為什麼提海瑞,海瑞真正的存在的意義不只在於他罵皇帝啊,他清廉啊,反貪啊。海瑞的真正意義在於那六個字——正君道,明臣職。

我們還有一個想法,這個電影表現了君臣共治。現在董事長級的領袖很少了,各國領導人都是總經理。過去有毛時代、蔣時代、邱吉爾時代、肯尼迪時代、斯大林時代,現在已經很少了,現在都是責任制,總經理,任期幾年,有個名譽上的董事會,管理人員多,這個時候都不可能再做到政由己出了。而這個政不由己出,在歷史上,包括過去的文景之治,貞觀之治,都是因為有一個弱權皇帝,這種弱權皇帝造成了一種軍臣共治的局面,我們呼喚一種君臣共治,一種穩健的改革。

張黎的觀點我部分接受,部分則加以保留。《大明王朝1566》是一部有現實關懷的戲,甚至其緣起也有部分出於反腐宣傳的考慮(賀國強訪問海南後表示要宣傳海瑞精神),但若將這種現實關懷完全落在廉政文化上,未免落得太實,也不可能是劉和平的本意。很顯然,《大明王朝1566》的模式絕非是那種傳統的清官斗貪官,如果從這個角度去理解這部劇,那麼就會得出下面這樣啼笑皆非的結論:

中宣部文藝局副局長孟祥林認為,該劇中正面主角海瑞的形象有些單薄,不如反面主角嘉靖皇帝的形象鮮活。而且,對於抗倭名將戚繼光這樣一個應該著重表現的著名英雄形象,劇中的戲份太少。

顯然,孟祥林對此劇的理解是非常淺薄的,而張黎點出的這一層對漸進式改革的嚮往的意思,雖然在劇情中有一定對應,但我認為仍然不是劉和平劇本中冰山下的核心。我認為《大明王朝1566》真正宣揚的不是反腐,甚至也不是制度改革,而是對某種完美人格與社會形態的追求,這種追求背後堅實的支撐就是民族精神。

王用汲在大堂對質中稱海瑞有「古君子之風」,這是一個被劉和平寄寓了無限寄託的形象,也是他心中完美的古代知識分子形象——儒法結合,外法內儒。劇中不斷出現海瑞口稱「大明律」,將對方駁的啞口無言的場景,這是某種烏托邦式的美好想像,大明訟堂不是美國聯邦法庭,引援數百年前的大明律於事無補,但我們至少可以在這樣的場景中看出編劇的某種模糊的追求。法治與人治是劇中海瑞與嘉靖分執的天平兩端,前者如海瑞手中的大明律,後者如嘉靖修道的房間中醒目的陰陽標誌,還有他最後訓示海瑞時說的一番話:

君既不是山,臣民便不是江。古人稱長江為江,黃河為河,長江水清,黃河水濁,長江在流,黃河也在流。古諺雲『聖人出,黃河清』,可黃河什麼時候清過?長江之水灌溉了兩岸數省之田地,黃河之水也灌溉了數省兩岸之田地。只能不因水清而偏用,也只能不能因水濁而偏廢,自古皆然。這個海瑞不懂這個道理,在奏疏里勸朕只能用長江而非黃河,朕豈可乎?反之,黃河一旦泛濫,朕便治理,這就是朕為什麼罷嚴嵩殺嚴世蕃等人的道理;再反之,長江一旦泛濫,朕也要治理,這便是朕為什麼要罷黜楊廷和、夏言,殺楊繼盛、沈鏈等人的道理。比方這個海瑞,自以為清流,將君父比作為山,水卻淹沒了山頭,這便是泛濫。

這是一番充滿中國人玄妙精神的對話,也於不經意間道出了中國封建王朝構築的本質——所謂外儒內法,便是以調和陰陽為主,法律條文為輔。在道德的精心包裹下,再嚴明的法律也失去了自己的力度,日益腐蝕,和光同塵,就像紫禁城的迴廊一樣,無論是徐階還是張居正,改革者依靠自己的力量無法走出這樣的怪圈,因為他們對抗的不只是嚴嵩嚴世藩也不只是嘉靖,而是強大的傳統。(說到這裡,劇中有一集有一個鏡頭,張居正退朝時斥責嚴世藩,嚴世藩怒而離開,此時鏡頭俯視拉遠,張居正站在紫禁城高大的城牆下,劇情中意氣風發的他在鏡頭前顯得非常渺小。本劇的鏡頭運用真是出神入化)

作為完美的人格,海瑞秉承的是外法內儒的原則,行事的原則是大明律,支撐行事的動力則是儒家文化,也就是源源不息的民族精神。這也就意味著他在道德上必須保持完美,否則最大的支撐力便會瞬間坍塌,這個人物形象就會瞬間黯淡並被掃進歷史的垃圾堆。但在中國封建王朝的構建模式中,儒是一層包裹在外面的外衣,外衣光鮮,卻可以肆意揉捏,內核灰暗,但必須保持堅硬。海瑞和嘉靖的衝突從一開始就是不平等的,這便是奧妙所在。

但對人類來說,保持人格的絕對純凈本來就是不可能的任務,因此「外法內儒」這樣的理想社會永遠只能是不存在的烏托邦。但這並不意味著世界上不存在海瑞這樣的人,不存在某種蒼涼中的奮進。如此,《大明王朝1566》的悲劇被提升到了一個新的層次,腐敗是一時一事的悲劇,制度是一朝一代的悲劇,而這種純凈人格與社會形態和現實的衝突所產生的悲劇則是永恆的。當我們在觀劇時不自覺地開始和劇中的袞袞諸公一樣,對海瑞的一些不切實際的行為不以為然時,轉而贊同更加實際也更加講權謀的胡宗憲、趙貞吉時,我們也就成為了這種悲劇的一部分。這是其他劇集很少會帶給我們的觀劇體驗。

我想劉和平想告訴我們的是,一個大家全部是海瑞的世界是不存在的烏托邦,但如果世上多出一個海瑞,那麼這一定是一個更好的世界。

題外話:

本劇的劇本嚴格來說是個未完稿,劉和平曾多次表示初始的構思中是要寫到海瑞去世的,也就是胎死腹中的《大明王朝1587》。最後沒有拍出來的原因大概還是第一部投資與收視不成比例的原因,這令人感到非常惋惜。

上部中為下部作準備的草蛇灰線的情節也不在少數,除上述所述暗示馮保命運的情節外,萬曆朝的其他兩巨頭——張居正與李妃的性格與人物關係也慢慢鋪陳開來。此外在劇集開始時親密無間的倒嚴三巨頭在最後幾集中已貌合神離,暗示後來他們爭奪首輔的情節,海瑞退徐階田的歷史情節也有了明確的暗示。此外高翰文和芸娘在劇集末尾再次出現,明顯是為下部做準備,從張居正改革的悲劇結尾來看,這對夫婦多半要步沈一石後塵。芸娘曾哀求李妃不要令自己和丈夫再捲入政治漩渦,也草蛇灰線般暗示了這一悲劇結局。張黎接受採訪時也曾印證過這一猜想:

「女人戲」是我的弱項,李妃和芸娘的戲張力的確不夠。但也有另外的考慮,她們將成為第二部《大明王朝1587》的主角,在《大明王朝1566》中只是鋪墊,李妃在萬曆年間起到很大的作用,虛構的芸娘和高翰文將成為沈一石後的商人代表。

湖南台好不容易製作了一次精品電視劇,結果收視率慘敗(全劇未過0.7%,作為比較,《武媚娘傳奇》的收視率一度破5%),計劃中的後半部也因此流產,按照張黎導演擔任攝影的另一部電影的名字來說,當真是「一聲嘆息」了。


(更新中)這部劇對官場、人性、權術的刻畫非常好,看似普通的鏡頭都蘊含著深刻的政治謀略和職場智慧,滿滿的都是套路。

第一集

第一幕:恩自上出

劇情大抵是天降瑞雪,太監馮保趕快將這個消息告訴了皇上和內閣大臣,但卻讓別人壓住不要說,很明顯是要邀功。鏡頭一轉,很多太監頭子表示不高興了,紛紛在背後議論,說馮保爭著立功,日後說不定會取代他們的地位。甚至還當著馮保的面數落他,馮保就跪在地上哭訴自己沒有那野心。

這一幕看似很普通,但是揭示了一個亘古不變的官場職場真理:「恩自上出」。意思是,你乾的再好,但是你所有的功勞都必須是你上司的,不然你功高震主,你就危險了。你不能居功自傲,不能僭越,否則就會被收拾。

第二幕:平衡制約

這裡採用俯視鏡頭,將朝廷兩派勢力——太監和文官表現出來。而皇帝嘉靖一直在暗處注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政治的關鍵是什麼?是利益以及利益的平衡,讓多方勢力互相角斗是一個領導者的基本素養。有人的地方,就有黨爭。明代素來有監權和文臣相抗衡的傳統,嘉靖更是表現為文臣內部的相互制約,之後,高拱怒斥嚴世蕃娶了第九房小妾,被嘉靖聽見了。嘉靖後來詢問嚴世蕃,嚴世蕃急忙說馬上遣送她們回娘家,嘉靖卻說這是好事。君王的捉摸不定讓高拱大驚,說明此時嘉靖尚且信任嚴黨,操縱一派制衡裕王一派。

第三幕:當槍使

文官內部吵起來了。嚴世蕃埋怨徐階說戶部只給兵部簽字,卻不給工部和吏部簽字。然而其實呢,簽字就意味著擔責任,銀子不是徐階和高拱花的,但是這個黑鍋卻要他倆來背。

嚴世蕃表示不高興,便開始怒斥。高拱脾氣很差,就開始對吵。這個時候徐階一直沒有說話,因為他能忍。

後來高拱說工部虧空的250萬兩,嚴世蕃說河道監管是太監管的,說高拱不簽字恐怕不是針對他們,還針對宦官,挑起第二次矛盾。嚴世蕃便開始第三次拿人當槍使,這個人是皇帝嘉靖。高拱說還有虧空是修建宮殿的木料虧損。嚴世蕃說高拱是在責怪皇上不該修宮殿——實際上是希望借皇上之手殺掉高拱。這個時候徐階見勢不對,馬上出來救場。

徐階說皇上並沒有責怪高拱的意思,為嘉靖找台階下。但是後來嚴世蕃甚至污衊高拱和張居正是那個誹謗朝廷被打死的管天象官員的後台。希望繼續拖他們下水。

這幾分鐘之內,嚴世蕃三次拿人當槍使,第一次是利用戶部的徐階高拱簽字背黑鍋,承擔虧空的責任。第二次是試圖挑起高拱和宦官的矛盾,讓太監來恨高拱。第三次是拿皇帝當槍使,試圖殺掉高拱張居正。但是所幸的是,他們都很聰明,統統避開了。

第四幕 和稀泥

第一集里總共出現了兩次和稀泥,第一次是徐階。面對高拱和嚴世蕃的矛盾,徐階一直沒有說話,直到嚴世蕃希望藉助皇帝之手殺掉高拱的時候,徐階才開始和稀泥。說雙方都沒有錯。

第二次和稀泥是嚴嵩。皇帝發問說誰是那個管星象的誹謗朝廷的官員的後台的時候,嚴嵩說沒有後台。其實和稀泥是一門很高超的政治藝術。因為這個時候,嚴嵩如果說後台是高拱,那麼意味著他這個內閣首輔也有責任。說不知道,也是失職。唯有息事寧人,才能免除禍患。而且誹謗朝廷是一件很傷嘉靖面子的事情,其實嘉靖並不希望這件事鬧大,所以像嚴世蕃那樣一直揪著不放是很錯誤的做法。

第二集

第一幕:挖牆腳

張居正、高拱、徐階在裕王府議事。張居正一口斷言「改稻為桑」的國策,只不過是嚴黨謀取利益的計謀,根本推行不了。之後便有人提出江浙總督胡宗憲可以爭取,但胡宗憲是嚴黨的人,讓敵方的人為己所用,這便是挖牆腳、摻沙子。

雖然表面上說胡宗憲這個人可以爭取是因為他人品怎樣怎樣。其實大家都沒有明說——改稻為桑,胡宗憲是要背黑鍋的。在利害面前,胡宗憲背叛嚴黨也是有很大希望的。

第二幕:抓主要矛盾

胡宗憲的文書傳到嚴嵩手裡,嚴世蕃對他這種不配合的態度很不高興,覺得是在耍滑頭、巴結裕王,找退路。並說裕王和皇帝意見本來就不統一,皇帝是同意改稻為桑的。

嚴嵩卻指出,在這場權力的鬥爭中,爭奪帝心是最為重要的,是主要矛盾。而是否能推行改稻為桑是次要矛盾。之所以不能得罪裕王,是因為現在時局不同了——裕王妃誕下了皇孫,大受嘉靖寵愛。

第三集

第一集:穩定是第一要素

胡宗憲和譚綸講,他堅決不同意改稻為桑的國策,因為推行不下去,會激起民變。到時候第一個罪人就是他。

這實際上反映了,其實對於一個封建政權而言,國庫是否空虛、民生是否艱難,都是次要的。最為關鍵的是——不能讓他們造反!

第二幕:官商勾結

沈一石和宮裡公公的關係深刻地揭示了古代社會官商勾結的現象。而且商人地位很低,有錢卻不敢吃好的穿好的。必須把一切好的獻給有權力的人(美女、好茶等)。沈一石明白自己的分量——哪天這些權貴一不高興就可以把自己的財富全部剝奪。

所以沈一石才說自己的織機都是為織造局開的,自己的財富也都是屬於國家的。反映了在皇權至上的封建社會裡,商人的私有財產根本不受保護,再有能耐的商人的一切都屬於國家,而不是自己。沈一石有這樣清醒的認識。

第三幕:站隊的重要性

胡宗憲對譚綸說,如果有一天嚴閣老倒台自己也會跟著倒,希望到時候有人幫自己說句話。反映了在官場上的結黨政治,總有一股看不見的洪流夾帶著人往下沖。

在古代官場上,往往決定一個人命運的,不是一個人的能量、人品、才學。而且自己所站的隊伍,所歸的派系。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所以胡宗憲很明白,一旦自己目前所站的政治陣營垮塌了,自己也不能倖免。

第四集

第一幕:棄車保卒

發生水災之後,胡宗憲問責馬寧遠,馬寧遠卻願意一個人擔下責任,而不抖露出背後的主謀。胡宗憲以為馬寧遠是叛變了,說出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話。並表示嚴黨已經絞成一條利益鏈,斂財是根本,所謂的國策只是表面功夫。

而之後,兩位嚴黨的官員卻表示要以天災為由來歸結此次毀堤。胡宗憲表示不同意。兩位官員則表示捨棄馬寧遠,以「貪污修堤公款」的罪名推出馬寧遠承擔此次水災的罪責。但其實這次毀堤淹田的幕後主使是嚴世蕃,但為了保住嚴黨,卻將杭州知府馬寧遠作為替罪羊。說明封建官場是非顛倒,黑白不分的實際狀況,有時候「腐敗」二字,只不過是虛擬的罪名。

第五集

第一幕:授柄於上

嘉靖說,國庫沒錢讓嚴世蕃他們弄去,一兩銀子十錢歸國庫,六錢被他們自己貪了,他也認了。所以嘉靖並不是不知道嚴黨的貪污,但只要他們不弄到百姓造反,他就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主要目的是能幫他斂財。

這實際上反應古代官場的一個規律——對官員的個人作風不太重視,更多的是看能不能為主子辦事。而嚴嵩父子之所以能受到嘉靖的器重,一方面是因為好用,另一方面是因為,嚴嵩父子有太多把柄抓在嘉靖手裡,既方便收拾,也聽話。很多時候,只有把自己的把柄交給上司,上司才會放心地重用。

第二幕:黨爭與國家

張居正在裕王府提出,乾脆讓東南亂了,將計就計,把事情搞大,好一舉端掉嚴黨。說明在這個時候,黨爭和政治成敗的重要性在這群文臣心裡是重於江山社稷的。

但是,張居正這番說辭,只是站在徐階這派的利益和自身利益開口的。當裕王猶豫的時候,裕王妃果斷提出,江山是以後會是裕王的,其實無論黨爭的結果如何,都會是裕王繼位。站在裕王的角度決不能讓東南亂掉。這實際上反映了古代官場,在官員的心中,政治鬥爭的成敗重要性遠勝於國家百姓。

第三幕:欲將取之,必先予之

對於一個新人而言,領導突然對你特別好,讓你無功也受祿,那絕對不是什麼好事。有可能是一個大坑等著你跳。這叫做先給你好處,再從你身上討要更多,搞不好就是一條背黑鍋的命。讓你吃苦之前先給你點甜頭。

古代官場送禮的竅門是什麼?投其所好。叫做不怕你不貪財,就怕你沒愛好!只要你喜歡,什麼趙子昂的馬,什麼宋徽宗的字,都能給你搞來。嚴世蕃知道高瀚文喜歡舞文弄墨就送來昂貴的筆墨紙硯。這一點,在後面沈一石給喜歡音律的高瀚文送精通音律的芸娘是一個道理。

第六集

第一幕:理論≠實踐

在古代政治上,常常犯的一個錯誤就是紙上談兵。王安石的青苗法如此,所謂的「改稻為桑」的國策也是如此。高瀚文雖然文章寫得好,但是並不清楚實際情況。說白了,他只是個單純的書生,還沒有成為一個老練的官僚。

高瀚文一直天真的以為官府並不會讓百姓餓死。嚴黨也正是看中他之前在翰林院當差,未經世事而且滿腔熱血,才讓他頂這個鍋。

其實這件事情的本質和著名的「黃宗羲」定律背後的智慧是一樣的:即在古代社會,無論國策怎麼定,最終的負擔還是會想方設法加在底層的農民身上。

第七集

第一幕:安分守拙

在古代官場,送禮的關鍵是投其所好,而官員性格的特點也往往成為行賄之人瞄準的突破口。高瀚文的弱點就在於他的性格太鮮明了——理學清流、愛好文雅。所以對於這種自命清高的人,就有人提出對於這種人送錢是不管用的。

沈一石便想到了芸娘,一步步將高瀚文誘入美人計、溫柔鄉的陷阱之中。其實和古代官場里的人打交道的任何人,所擁有的一切都是籌碼。再心愛的女人也不過是用來討好需要拉攏的人的工具。

高瀚文終究是官場愣頭青。真正老持沉重的官員,絕對不會在和商人打交道的時候,將自己的喜好和性格暴露出來。因為人是很難抵禦誘惑的。而高瀚文在這部戲裡面,簡直就像一個透明人。而真正能夠片葉不沾身的人往往是安分藏拙的人。

第八集

第一幕:捧殺

見高瀚文不中美人計,沈一石又秘密告訴高瀚文,江浙絲綢大部分都是用在朝廷那些權貴身上了。接著舉出蘇東坡烏台詩案的例子,對高瀚文一通誇獎,極言自己愛才,吹捧高瀚文。

捧殺,即將人捧起來再殺掉。沈一石表面上說不希望高瀚文捲入官場的漩渦。但又假裝好意勸說高瀚文讓百姓低價賣田,實則是將高瀚文推向火坑。


羅列一下,本劇中讓自己印象深刻的幾個瞬間。

沈一石擂鼓-15集

劇中其他角色,每個人都有位置、性格和目的,因其不同而衝突。事出有因,行事合理,雖說是架空了歷史,卻讓人覺得無比真實。

沈一石的複雜在於,一方面身為紅頂商人,他和不容他的社會有矛盾;一方面身為愛閑情雅趣的清高之人,他和商人的自己有矛盾。他是一個矛盾的悲劇人物。

沈一石懂廣陵散,廣陵散是沈一石的嚮往。想當嵇康而不能,他砍琴燒琴。

芸娘有才,他喜歡;高翰文有才,他欣賞。可為了討迎奉,他將芸娘送給了楊金水;為了推行改稻為桑,他利用芸娘陷害高翰文。他作踐自己愛的物、喜的人,也是在作踐他自己。縱然經商成為天下第一,平時也要穿粗布衣服以示謙卑;在有情有義的錦衣衛朱七眼裡,也不過是個不值一拿的小人物;自己的生死,不過是別人的一句話。悲劇的是,沈一石拋棄了一切,一番話說服了楊金水,託付了芸娘。而芸娘,和高翰文一樣,不懂廣陵散,並不是報答他人後有心出家,就是懂了廣陵散。最後,轉了一圈,帶著高翰文,走上了沈一石的舊路。

不甘,掙扎,卻無用。

烈火之前,爆裂鼓手沈一石,完成了自己的演出。

海瑞向王用汲解釋趙貞吉的言行-21集

大明王朝的良心海瑞,大孝,愛民如子剛正不阿,人稱海筆架。海瑞是個「直人」,印象之中這種人品德高尚卻也不是那麼「聰明」。而海瑞在劇中,卻是個厲害的有些讓人看不透的人物。

海瑞基本逢爭便勝,每每總能佔住聖人大義或大明律法。用自己的名聲和裕王的那一絲關係,以悍不畏死的剛正姿態,無往而不利。

海瑞在準備萬全、做人生最後一次掙扎的沈一石手下的打了個平手。趙貞吉這個和胡汝貞並稱二貞的朝廷棟樑,其行為目的、其貪名求權之心,被海瑞看了個底朝天。

收復縣丞和牢頭,再騙製造局的人當人質;進京直奔六必居寫字,告訴京城海瑞來了,給皇上打針預防;不讓王用汲隨其他京官去鬧事,說無用,但也不阻止去鬧事的京官,即是阻止不了,也是為己開路;買棺明死志,賀表拖到最後一個上,讓皇上必然看到。都是在體現海瑞的謀定後動眼光毒辣。

那海瑞審訊鄭何二人的目的,就值得重思了。海瑞的政治理想是皇帝與大臣共治天下,而現實是嘉靖躲在幕後,執掌朝局。在別人只看到,只有不涉及皇帝才可能搬倒嚴黨時,海瑞看到即使搬倒嚴黨,於時局於天下無用。

所以,扯上製造局和宮裡,就不好扳倒嚴黨,眾人以為這是海瑞迂腐不知變通。而海瑞自然也知道這會讓事情多起波折另生事端,那他為什麼要如此審訊鄭何二人呢?

或許就是在「邀直名」。

這樣不僅可能進京陞官,更能有個「直名」。因為有「直名」,嘉靖才信海瑞是大明第一良心,而不會真的懷疑是不是陰謀。才能讓「無父無君」的海瑞活下來,才有直諫的意義。而不是隨便拉點人陪葬,嘉靖除了生氣毫無自省。

雖然嘉靖已經老了,雖然共治天下的政治理念也不合祖制,大明律法更沒有寫,但海瑞,要去實現它,天下第一的直名是必不可少的。

嘉靖運籌帷幄執掌朝局,海瑞卻翻了他的天。

嚴世蕃「攪吧」-18集&嚴嵩令嚴世藩給胡宗憲寫信 -25集

「攪吧,攪吧,你們就攪吧!」囂張跋扈的小閣老,指著道貌岸然的張居正,這口詞,說的有味道。晃動的鏡頭,色厲內荏的威脅,無不揭示了嚴黨的岌岌可危。

嚴世蕃指責張居正:「你也敢跟我侈談為國!國庫空虛,我們想方設法彌補虧空,你們卻釜底抽薪。你們幾時想過國,幾時想過我大明朝!」

「攪吧,攪吧,你們就攪吧!攪的胡宗憲前方打仗沒了軍需,吃了敗仗;攪的東南大亂,把大明朝亡了,老子無非陪你們一起完命就是。」

而後,嚴黨要倒,嚴嵩令嚴世蕃給胡宗憲寫信:「讓他一定在這半個月以內打好幾仗,穩住東南大局。」「聽了!打好了這幾仗就休整,倭寇不能不剿,不能全剿,這才是要緊的話。朝廷不可一日無東南,東南也不可一日無胡汝貞。」說到這裡,姦猾機靈的嚴世蕃提筆開始給胡宗憲寫信。「倭寇在,汝貞就在;汝貞在,就沒有人能扳倒我們。」

什麼為了大明朝,什麼為皇帝遮風擋雨,到頭什麼都不如自己的身家性命更重。

欲行養倭自重之事。

嚴嵩厲害,不只是他自己說的能識人會用人。用關鍵的人到關鍵的地方,嚴家便能不倒。

更是他大奸似忠,似得,連他姦猾機靈的親生兒子,都給騙了。

楊金水受刑-27集

之前並不知道,楊金水是不是真的瘋了,還問了別人。看了受刑時,楊公公微微顫抖的手,驚到,裝的啊。

楊金水,忠。為了不牽扯宮裡,為了顧及皇上的臉面,為了阻止海瑞再審下去,更為了給皇上給別人一個交代,他只有,裝瘋。

所以他必須忍得了自己的骯髒,別人的虐待,忍得了陳洪多次向別人炫耀的極刑,也忍得了未來不知道多少年的裝瘋賣傻。

所以他對皇上說的話、演的戲,交代了別人,賠上了自己。

所以有呂芳接走他時,河邊的悲愴。

呂芳與馮保互拜-37集

點睛之筆,照應開篇。

嘉靖點評馮保——今後能殺陳洪的,大約便是此人-39集

嘉靖不喜屈顏魅上出賣呂芳向上爬的陳洪,所以,陳洪得死。

嘉靖讓陳洪掌印,是呂芳瞞了審訊的供詞,拿著就去找嚴嵩和徐階。鄭必昌何茂才是嚴世蕃用的人,拿的,自然是大大不利嚴黨的供詞。

嘉靖對呂芳說胡宗憲不說實情是公忠體國,那呂芳如此,不也是公忠體國么?

嘉靖趕走呂芳,自己閉關,無非是為了讓陳洪上位,當二祖宗。嚴黨已經尾大不掉,到時候拋棄他們了。嚴黨在,呂芳的忠就夠用了;嚴黨不在,嚴嵩父子為自己遮擋的那些風雨,卻不能重新淋到自己身上。

嘉靖用的,是陳洪的狠。

陳洪狠,旁人恨的就是陳洪。一方面密令監視嚴黨準備殺了取錢,一方面又將陳洪推給嚴黨,讓徐高張三人與陳洪對立。雖然給他兒子說,留了徐高張三人,依次用之。

柿子大伴馮保,當年也是打得死大臣,搶得了首報祥瑞的人。還比陳洪能隱忍的多,和陳洪之間的仇,自然能在裕王登基後上位,殺了陳洪。

嚴嵩會用人,用好關鍵的人,自己方能不倒。嘉靖更會用人,嚴嵩就是嘉靖用來給自己擋風雨的人。

大臣們都是嘉靖手上的棋子。讓棋子猜自己難測的天威,猜對了的賞,錯了的罰。裁判之權,永遠握在嘉靖手裡。

能讓嘉靖欣慰的,只有不是他棋子卻為他好的李時珍和海瑞。

嘉靖有時候也有趣,賣些傲嬌萌。知道李時珍的葯好,自己修仙修了二十年抹不開面子吃。吃了好了,病重了再想起來。黃錦不在,還讓徐階去熬藥。自己本就想放海瑞,然而徐階兩份奏章,一份報喜一份動情,算計自己。當著徐階的面,勾了海瑞,卻讓瘸腿黃錦走著去,涮了徐階一臉。

天威難測的嘉靖,自負過了頭。黃河的水用多了,也誤國。


大明王朝是一部真正意義上既反貪官又反皇帝的電視劇,這固然是它非常可貴的地方。但真正難得的是,雖然它反貪官反皇帝,但卻在敘事的時候給了這兩種人足夠的同情與理解,把歷史深處的矛盾與無可奈何表達了出來,而不是流於表面的義憤或者輕蔑。

前面幾十集,講改稻為桑,講絲綢貿易,講抗擊倭寇,兜兜轉轉,來來回回,各位表演藝術家飆足了戲,到海瑞登上舞台,「狐狸尾巴」才暴露出來了。一切積弊,都在於皇權的絕對性,在於法律的隨意性——因為法律的淵源在於皇帝,法律的最高解釋權也在皇帝。制定法律的人想要帶頭違法又不便明說,這就產生了一種難以解決的衝突。

看這部劇的時候我就總在想,皇帝為什麼能有這樣大的權力?真的僅僅是手握兵權與特務機關?並不僅僅是這樣。皇帝的命令之所以能夠生殺予奪,是因為所有人一方面都懼怕皇帝,一方面又依賴皇帝。皇權才是這個體制內,一切邏輯的起點。只要接受這個邏輯的,並投身其中,你就無法反抗。皇帝看似坐擁四海,但其實是孤家寡人。如果普天之下都是皇帝的,那麼天底下就只有皇帝是在替自己辦事,其它人只不過打份工而已,誰會對國家治理真正上心呢?所以皇帝要人替自己辦事,怎麼能不給辦事的人一點好處?而這些好處從內閣到州府再到縣鄉,層層轉包,到最後層層網織的官僚集團最後必定會尾大不掉。皇帝總有一天會發現好處不夠分了,大臣們明裡暗裡開始搶自己的那一份了。回頭看歷史,似乎是能看出這樣的規律:每當整個系統臃腫龐大,難以調度的時候,太監群體、特務機關這類可以直達天聽的集團往往就會粉墨登場,權傾一時。而等他們的使命完成,整個帝國要回歸科層制的正軌的時候,這些臨時性的小集團的下場多半也是比較凄慘的。

劇中的嘉靖是個聰明人,他很早就洞察了皇權的實質,並且利用了這一規律來偷懶。因為他相信只要手段足夠靈活,離岸平衡玩得溜,就可以在群臣的你爭我奪之間立於不敗之地。這就是為什麼他有膽量和手段去做一個不上朝的遙控皇帝。

其實不管是明君還是昏君,搞政治永遠都逃不開耍權術,玩平衡。《雍正王朝》裡面花那麼多筆墨把唐國強,啊不,四爺塑造成一個夙興夜寐、關心民間疾苦的好皇帝。但同樣並不諱言其過河拆橋,殺人滅口的毒辣手段。更不幸的是,我們的嘉靖連四爺也不如,他不是一個願意和自己較勁的短命皇帝,他真正關心的其實是大內的財政盈餘和自己的修仙之旅是不是順利。所以在他身上,地主官僚集團和皇帝之間的分肥協議才越發表現的赤裸裸。就像很多答主所指出的,真正讓嘉靖下決心掃蕩嚴嵩集團的原因,其實是這個集團已經咄咄逼人地與皇權爭利。對嘉靖來說,與其重簽協議,還不如把乙方幹掉算了。甚至都不需要他自己出手,反正有徐階高拱張居正爭著要來當乙方。

而海瑞這個人在劇中其實是個具有現代意識的穿越者(就像走向共和裡面的袁世凱一樣)。一方面他利用朝廷法度為自己的行為當擋箭牌(現實中的可行性觀眾就別去追究了)。另一方面,他奉獻自己的性命來揭示這個體系的要害之處。這首先是讓人非常敬佩的。但在整部劇中,愣頭青海瑞所做的,無非就是把胡宗憲等一干人早就知道的道理公之於朝野,把胡宗憲苦苦維持的平衡打破而已。一封奏則搞得朝野震動,不是因為他發現了什麼驚天大冪冪,而是他把這個秘密喊出來了。這就好比一個新入職大學生,花了整整一年時間終於明白了單位人盡皆知的潛規則,接著給全單位的人群發郵件,而且還把矛頭指向了老闆。讓人搞不清這是喜劇還是悲劇。

片尾的字幕寫著:中央JiWei監察部電教中心、北京天風海煦影視文化傳媒公司聯合攝製。不知道這個電教中心是個什麼單位,能把「反腐劇」聯合攝製到這個地步,不禁讓人感到非常excited!


剛看完,貼一個觀後感。


蜀江春水拍山流


《大明王朝1566》是一部良心國產劇,雖然是2007年的作品,但它的情節設計與對白的考究程度絕對要超越前段時間的《甄嬛傳》,想來時間已經過去了9年,這9年里,它絕對是古裝國產劇中無人可及的高峰,即便是今天看來,整部劇的剪輯、節奏都具有有意思的探索與嘗試,它是深沉前衛的,它是厚重內蘊的,它同時還擁有了如今引人入勝的腐感,而那種腐,充滿高級趣味,可遠觀不可褻玩。


它的風格,在我看來,頗有古意,淡淡離騷風趣,若是看進去,結合現在流行的性轉風,則如同觀賞一個個的絕世美人,他們行於湖上,越過季節,胸懷四方,卻遍布哀婉。那些英雄之間的莫名相惜情愫,是殘酷的官場中唯一一抹溫柔亮色。

(「萬年青草」(黃仁宇《萬曆十五年》評語)海瑞對朋友王用汲(字潤蓮)的評價,在這位道德潔癖的制度「朴人」眼中,擔得起「賢者」二字的,也只有這位每每舍了身家性命陪他抗上坐牢流放砍頭的富家官員王用汲了。而王用汲對海瑞的情感,摻雜了一種英雄崇拜與貧窮同情,他身上的樸質,是封建制度下大明中產階級的統治反哺。)


這是一部幾乎全是男人的戲,這群男人大多青史留名,嘉靖、海瑞、隆慶、萬曆、嚴嵩、嚴世藩、徐階、高拱、張居正、胡宗憲、戚繼光、李時珍……他們的各種故事與演繹留存在各種書籍杜撰里,而在電視劇中,在各位演員精彩的演繹與導演高明的調度下,他們無一不血肉豐滿、內心沉重、胸懷闊大。


他們個個成長於程朱理學的熏陶,在中國的封建王朝發展中,儒學至明朝到達鼎盛,它既是統治階級的教化工具,又是各位官員的行為準則,在電視劇中,雖然無一處提及「三綱五常」,但劇中人物無一不踐行著「三綱五常」並在倫理綱常中帶著鐐銬舞蹈,而與劇中前半部分「倒嚴」不同,到後半部分海瑞對嘉靖的「直諫」,更像是儒學學派之爭,甚至也觸及了儒學自身的矛盾之處。


在綱常倫理之中,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於是身為國君的嘉靖,既是一國之君,也是群臣的父親,這也就是為何雪夜太監陳洪鞭笞進諫的群臣之後,裕王看望大家,說出「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也無不是的君父」之後,頭上纏滿繃帶的大臣與裕王哭作一團的道理,皇上犯了錯,是不能責怪的,皇上打了你們,也只能是做兒子的不對。這封建的綱常,絕對不允許忤逆犯上。


而最終站出來反對嘉靖唯我獨尊思想的海瑞,最終搬出的,也是與孔子並列的孟子的一句話,「民為上,社稷次之,君為下」,為君應當心懷眾民,而在一個已在儒學統治下層層階層設計嚴苛的制度中,君民相隔遙遠,能去執行的,也只能是身為中介的臣子,而這個時候對臣子提出道德要求,只能靠他們之間的互相制約與君主的制衡之道。


「山洪桃花滿上頭,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面對海瑞提出君為山,民為江的說法,嘉靖回復了這一首劉禹錫的竹枝詞。流水不腐,江山易改,人民心中數千年來的賢君,也不過是上古時期的堯舜禹湯,有哪一個賢帝,青史之下,無一錯處?又有哪一個帝王,長生不滅?反而是人民,代代不竭,生息繁衍。


「古人云聖人出黃河清,可黃河什麼時候清過?長江之水灌溉了兩岸數省之田地,黃河之水也灌溉了數省兩岸之田地。只能不因水清而偏用,也只能不因水濁而偏廢,自古皆然。這個海瑞不懂這個道理,在奏疏里勸朕只用長江而廢黃河,朕豈可乎?反之黃河一旦泛濫便需治理,這就是朕為什麼要罷黜嚴嵩殺嚴世藩等人的道理;再反之,長江一旦泛濫朕也需治理,這便是朕為什麼要罷黜楊廷和、夏言,殺楊繼勝、沈鏈等人的道理。」


嘉靖推心置腹,對海瑞、繼任者裕王、萬曆,道出了為君之道,所謂坐穩江山,其實也不過是坐穩威權,而威權穩,則社稷穩,這時候百姓,顧得上顧一顧,顧不上也就只好苦一苦。古往今來,所有統治,莫不如是。


懂得這種統治,再來看《大明王朝1566》中的人物,竟無一不充滿了悲戚感,那走嚴嵩提拔之路的胡宗憲,謀國之才,只能在兩派鬥爭中左支右絀,在黨爭中犧牲;那揣度聖意關愛帝王的司禮監秉筆太監呂芳(這部劇對太監的刻畫非常到位真實,令人對他們心生敬佩),最後發落守陵,都不忘去解救已在朝天觀干苦役的乾兒子馮寶,要他保全後人;江南織造局太監楊金水,發現海瑞查案牽涉到了皇上,裝瘋三年;倒嚴前夜,嚴嵩嚴參裕王妃進獻張真人血經是藝妓贈與,危機之下,張居正冒生命危險率屬下軍隊高府對峙嚴世藩……


這些臣子,都身居高位,他們上安君,下撫民,卻終須也要面對每一天的一頭亂麻與黨爭中的刀尖行走,而權力的慾望是個深淵,嘗到甜頭,難免不泛濫。


《大明王朝1566》中的嚴嵩,老成持重,深謀遠慮,每每能解國家國力危困之憂,也不過是在期間嘗到權力帶來的甜頭之後,攤子越鋪越大,最終騎虎難下;而嘉靖,這位天生的天子,最終攫取官員俸祿與災民撫恤為自己修道觀,並鞭笞進諫的官員,也不過是在高位身居日久,已然無法收回自己的任性妄為。


明朝嘉靖之後,歷經隆慶、萬曆、天啟、崇禎,四世而亡,一人治天下,這樣的結局,已是無可避免。


PS:感謝前面那個提供高清鏈接的答主!


《大明王朝1566》是一部很好的電視劇。

對於我來講,也是唯一一部能讓我一寫十四篇回答的電視劇。倒不是水平高低,而是這種既有深度、又需動腦、受眾不廣但能讓國人接受的電視劇太少了。而集合到一起,思來想去似乎只有《大明王朝1566》可以做到。

《大明王朝1566》系列回答如下:
第一個是《大明王朝1566》,難看懂嗎? - 凌羽中的回答 - 知乎
第二個是《大明王朝1566》沈一石打著織造局的招牌賑災有什麼意圖? - 凌羽中的回答 - 知乎
第三個是如何評價《大明王朝1566》中的嚴嵩? - 凌羽中的回答 - 知乎
第四個是如何看待《大明王朝1566》里嘉靖的這段話? - 凌羽中的回答 - 知乎
第五個是如何評價《大明王朝1566》中的呂芳和楊金水? - 凌羽中的回答 - 知乎
第六個是如何評價《大明王朝1566》中的趙貞吉? - 凌羽中的回答 - 知乎
第七個是如何評價《大明王朝1566》裡面的所謂清流一黨以及他們與裕王之間的關係? - 凌羽中的回答 - 知乎
第八個是大明王朝1566為什麼沒有表現張居正? - 凌羽中的回答 - 知乎
第九個是《大明王朝1566》里朱厚熜到底有沒有看海瑞第二次審理鄭何二人的口供? - 凌羽中的回答 - 知乎
第十個是最近在刷《大明王朝1566》,上面嘉靖經常不停地敲磬是什麼意思?特別是楊金水被押送到宮裡那集。 - 凌羽中的回答 - 知乎
第十一是如何評價《大明王朝1566》中的海瑞? - 凌羽中的回答 - 知乎
第十二是如何評價《大明王朝1566》中的嘉靖? - 凌羽中的回答 - 知乎
第十三是《紙牌屋》和《大明王朝1566》哪個權謀更深刻? - 凌羽中的回答 - 知乎
第十四是如何評價電視劇《大明王朝 1566》?
至此全系列完結。

捋順一下,其實還是有一個比較清晰地脈絡的:
第一問總結全篇,通過周雲逸來簡單剖析一下朝局。
第二、第三、第四問都是圍繞嚴黨展開,分析了嚴嵩為代表的嚴黨。
第五問著重講司禮監,實際上司禮監是遍布全篇的,在第五問里是作為橋樑過渡到清流。
第六、第七、第八問都是圍繞清流展開,徐階、高拱、趙貞吉、張居正各有不同,均有細說。
第九、第十問講浙江大案和六必居題詞。雖然前八問嘉靖與海瑞都有出現,但在第九、第十是真正以他們為主角敘事,來為接下來的分析打基礎。
第十一問講海瑞、第十二問講嘉靖。剖析人物、分析政局倒在其次,關鍵是進入到了一個新的領域,就是對制度以及制度背後思想的討論。
第十三問橫向比較《大明王朝1566》,意在提煉劇中的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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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問,寫個漫談吧。什麼都談一點,沒有什麼特別的。簡簡單單地收個尾。

一、長江後浪推前浪

嫉惡如仇的人往往不會曠達,說句不好聽的就是小心眼。我的印象中,最嫉惡如仇的人就是魯迅先生,但說句實在的,我真的不覺得魯迅是那種很「豁達」的人。我說得這個「豁達」加了個引號,是有特指的。

特指他們不喜歡的人。

我認為啊,包容是這個世界上第二難的事,第一難的事是接受。為什麼說包容很難呢,因為你喜歡的人或者事物,是不需要包容的。

但厭惡這種感情是非常激烈的毒藥,它能夠促使一個人變得非常刻薄,刻薄到一旦抓住一個機會就要痛打落水狗,像秋風掃落葉一樣、像對待階級敵人一樣,毫不留情。而且這種打擊,往往是伴隨著更高一層的道德進攻,有人說道德進攻看不見摸不著,有什麼厲害的?我說道德進攻太厲害了,道德進攻一旦奏效,結果就是成幾何倍數增長的口誅筆伐,從一對一,變成一萬對一。

因為圍觀群眾自己講不講道德放在一邊,一旦群眾們發現兩個吵架的人,有一方(貌似)佔領了道德高地,他們就會一窩蜂的一同站在道德高地上一起罵另一方,而原本支持另一方的人,也會緘默,把嘴巴閉起來,因為一旦他們還幫著說話,就會發現自己也站在道德高地下面了。

海瑞就是這麼對付趙貞吉的。


海瑞在這部劇里,按我說,他最討厭的人就是趙貞吉。他對於鄭泌昌、何茂才是一種公憤,是一種憤怒,但他對趙貞吉是一種厭惡,而且這種厭惡一步步地越來越深,以至於演變成了一種非常徹底的鄙夷。趙貞吉對海瑞,明顯也是厭惡,但這種厭惡演變成的不是鄙夷,是不屑。鄙夷和不屑的區別在哪?不屑是「不值得、輕視」;鄙夷是「看不起、蔑視」。

趙貞吉為什麼不屑海瑞呢?趙貞吉自己說得很清楚了,他覺得海瑞「坐在岸上觀船翻,大忠似偽、以博直名」。他認為海瑞只顧自己的名聲,根本不考慮大局,還處處自以為是,總是抗命。趙貞吉認為海瑞的所作所為非常虛偽,他不相信海瑞的那一套是發自內心的。就算是,海瑞也是不顧大局的一種非常幼稚的行為。所以趙貞吉對他很不屑,

海瑞為什麼鄙夷趙貞吉呢?因為他覺得趙貞吉臣職不明,身為戶部尚書,卻逢迎聖意挪用庫銀不顧百姓;身為浙江巡撫,卻首鼠兩端明哲保身罔顧真相。關鍵是他趙貞吉慫就算了,還反過來罵人家不慫的。居於高位,以慫為榮、為善、為老成、為謀國。居於高位,不幹實事,跟貪污犯做的事差不多,還擺出一副高潔傲岸的樣子,這就比貪污犯更可恨。所以海瑞對他很鄙夷。


我在第十三問里說了一句話,我說沒有人天生立志就是要當個壞人。壞人都是一步步變壞的。更何況,在政治上很難用好壞去形容一個人,基本不能這麼說。很多人在他們倆的爭執上,都站在海瑞一邊討厭趙貞吉,為什麼?因為海瑞牢牢緊握著道德的武器。但我要問大家一點,如果我們生活中每個人都是海瑞,這種生活你要麼?再問一個問題,如果一個國家的最高領導人是海瑞,對於每一件事都苛求絕對真相、絕對道德、絕對一絲不苟,這個國家又會是什麼樣子?


你們怎麼想我不知道,我是堅決反對。

別說一個國家,這個世界上任何一個有人的角落,有光明的地方就一定有黑暗。有見得人的,就有見不得人的,哪怕真出了一群「海瑞」們,生活也不會變得更好,因為「海瑞」們會把他們的道德要求強加到你頭上。我就舉一個例子,讓每個結了婚的兒子都不去跟媳婦同房,反而搭了涼席睡在他媽屋裡底下,這日子你能過么?你不這樣你就是不孝!不孝就得坐牢!你受得了嗎?你朋友看你家裡窮,送你一條棉襖你都不能接受,接受了那是對你人格的降低,那我還覺得不接受是對朋友人格的侮辱呢?我跟海瑞想得不一樣啊。中國有句很糙的俗話,「管天管地不能管人拉屎放屁」。就海瑞這個眼裡不揉沙子的勁頭,他要成一把手了你看他管不管?

這證明什麼?證明「對的事情不一定就非去做」。天底下不是所有事都要一絲不苟的按照書本進行的,非常執意的追求「對」,結果反而是讓很多人不舒服的「錯」,這叫「過猶不及」。中國人講凡事有度,不能過分,固然必須講道德,但也要根據情況來履行道德。很多時候,尤其是我們這樣歲數小閱歷淺不懂事的青年,很容易就鑽進牛角尖,從而把一腔仁義道德的熱血灑向每一個人。所以我們尊敬海瑞、敬仰海瑞,但我不願意人人都去學海瑞,因為海瑞或許能掌握好這個度,但是絕大多數人都是掌握不好的。因為比愚昧的群眾更可怕的是激進的群眾。


所以我們需要一批「年老的人」出來降溫、剎車。為什麼加引號呢,因為不一定年老,有的人年紀輕輕卻比很多歲數大的還看問題還透徹,這都很正常,不要以歲數去評價一個人的各方面。很多事情確實我們明知道它「應該如何」,可很多時候就最應該讓它「點到為止」,任何事情一旦發展成潮流,都將產生比原時間危害大一百倍不止的結果。

就算沒有哪些考慮。時間和環境也會腐蝕一個人。讓這個人從敢說話變成不敢說話再變成說假話,尤其是官場。陞官的過程就是一個不斷學說話學做事的過程,不是不會說話、不會做事,而且要學領導愛聽的話、做領導想做的事。領導上面還有領導,最高領導也有諸多牽制,現在哪還有皇上啊?就是有皇上,嘉靖還得敬天呢。

成長的過程是一個慢慢收斂自己的過程。這句話對所有人都適用,但是,有的人收著收著把自己的初心就收沒了,還有的人一輩子都收著不敢放,而一個從不收斂自己的人是不會登高位的,因為那意味逼著所有人都跟著你改,憑什麼啊,沒有這個道理。

所以很多時候,往往「海瑞」和「趙貞吉」是一個人。「新人」輕狂的時候,一顆仁心,無所畏懼,碰壁碰多了,年紀大不大不一定,心老了。變得沉穩,謹小慎微,融入了這個黑白均沾的環境,就只能做首鼠兩端的事情。但是你發現,真正撐著這個國、撐著這個家的是那些「老人」,不是「新人」。但總有一天「新人」們會站在舞台之上,往往那時他們也不復當年壯懷激烈,變成了又一代的「老人」。這個時候,卻還有一批「新人」站起來,他們還要秉持公心、堅守道德、敢於發聲。「老人」是國家的棟樑,「新人」是民族的脊樑。

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前浪之後還有後浪,後浪終究成為前浪。兩千多年,中華民族就是這麼傳承下來的。

二、中原逐鹿不由人

我剛才說了,我覺得世上第一難的事就是接受。接受有很多種,其中一種,就是接受付出不一定有回報。


這句話已經被矯情的人說爛了,大多數說這句話的人都不是發自內心,而是一種自我解嘲,深層次的還是對於自身處境的一種抱怨,抱怨命運、環境、他人帶給自己的不公平,這不是接受。接受是在明知這個道理的基礎上還仍然保持樂觀、保持精神的去做,這就直指中華民族一個最偉大的精神,也是其他民族最理解不了的精神。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說這句話,不能不提諸葛亮,就先從諸葛亮說起吧。北伐曹魏、攘除奸凶、興復漢室、還於舊都,這件事情是不太可能的。諸葛亮知道嗎?知道。我都知道的事情諸葛亮怎麼會不知道。那諸葛亮為什麼還做?

從理性的角度上,以攻為守。魏蜀兩國要是都相安無事和平發展,蜀國一定是滅亡的那個,因為蜀國坐在死胡同里啊,它必須一直進攻,拖著魏國的國家建設,哪怕一起陷入戰爭漩渦里。諸葛亮是不奢望能夠把魏國打下來的,當然了你說一點沒有這個想法也不現實,萬一實現了呢。諸葛亮也知道,自己一死,北伐這件事就跟著他一起進棺材了。就是他不願意,他也沒辦法。

但他有生之年,他還得義無反顧的走在劍閣道上,直到死在五丈原。為什麼?因為匡扶漢室是他的人生理想,他就是死,也得死在實踐理想的路上。知乎上總有人討論諸葛亮的野心、諸葛亮想不想篡位,我覺得很奇怪,難道你們覺得「當皇帝就是人生的終究目標」么?這種想法很可笑,皇帝也是人,當皇上就那麼好嗎?縱觀史載諸葛亮的一生,似乎他從來沒把當皇上當做自己的人生目標,那又何來這麼一問呢?

諸葛亮是中華民族精神的一個重要完善者,因為理論上他是第一個身體力行踐行理想並為之付出生命的國家領導人。他身上那種為了理想奉獻一生的「殉道」精神,對中華民族的影響非常大。就是我之前說得那個觀點,在「道」面前,「術」就顯得非常淺薄,別說「術」,就是生命也可以為「道」奉獻犧牲。


說到犧牲性命,就得說說沈一石沈老闆了。

我不喜歡他,因為我不知道他到底為什麼這麼抑鬱。他總念叨著《廣陵散》,但他跟嵇康看似相近,實際上一點都不一樣。嵇康這人非常狂放,不洗澡不梳頭,愛打鐵。打鐵是愛好啊,不是職業。他對於自己不喜歡的東西採取的態度是不合作、不理會,而且毫不隱瞞自己的不喜歡。嵇康也沒有自殺傾向,反而他很注重養生,活還沒活夠呢,怎麼能尋死呢?

但是對於這個劉和平很喜歡的沈一石,我就看不懂了。直言不諱地說,在我眼裡沈一石就是中國部分知識分子的代表。骨子裡有一種酸腐氣非常沖鼻子,既當婊子還想立牌坊。他都已經深陷官場漩渦之中了,他也為虎作倀作了不是一年兩年了,他還總揣著他那一套東西覺得自己懷才不遇,誰都對不起他。每個人做事都是自己的選擇,誰也沒逼你,你自己選了這條路,怎麼你走上去了你還賴別人呢?罵芸娘都不說了,他找了四個妓女那一段,那四個妓女不通文墨愛好錢財語言粗俗就是你能糟踐人家的理由嗎?她用身子換錢,你用良心換錢,誰瞧不起誰啊?她沒文化不幹活賣肉,好歹一手錢一手貨,她不虧心啊,沈一石捫心自問你虧不虧心?

死之前琴也劈了,一把火把自己燒死了。初看時我也覺得驚心動魄,繼而同情,繼而憐憫。可是縱觀全劇所有人,我覺得他格局太小,太矯情了。就拿他跟芸娘比,不想著怎麼活,總自憐自艾想著怎麼死,總在內心苦悶掙扎,苦悶掙扎於人於己有什麼用?該較真的地方他不堅守底線,跟著壞人把壞事做完了他苦悶了。

他的悲劇就在於,他從根本上就不接受他的身份。他總覺得,他這麼有才華、這麼有才情、這麼有謀略、還這麼能忍,他怎麼就不能守得雲開見月明呢?他哪怕做了個商人,他怎麼就托生在這麼個世道呢?沈一石的悲劇看似跟他一點關係都沒有,是大環境推著他行賄作科、是大環境推著他助紂為虐、最後也是大環境把他逼死了。但死亡不是他的悲劇,他的滿腔悲憤才是他的悲劇。


所以我依舊同情他、憐憫他,但我不喜歡他。我從很小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一個道理,那就是很多事情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很多事情是拼盡全力也做不到的,比起死人為什麼死,更重要的是活人該怎麼活。


嘉靖、嚴嵩、徐階、高拱、張居正、海瑞,哪一個沒想過國家該怎麼過,該如何往下走?可是無論國還是他們自己,很多事都是做不了主的。就是嘉靖,六合一統他也鬥不過天,他想振作了,可是他的壽命也到頭了。誰也拗不過命運。

不能接受的人永遠無法享受人生。因為對於所有人來講,結局都是死亡。如果把失去當做是不能接受的痛苦,那麼一生就已經註定必將悲劇。是悲是喜,決定權實際上在你如何看待。壯懷激烈的向著人生理想發起衝擊的時候,也應該做好坦然面對失敗的覺悟,死生是人人都有的終點和起點,過程才是一定與眾不同的,才是最寶貴的。欣喜地迎來新生、平靜地接受死亡,中間剩下的這才是人生百味。

中原逐鹿不由人,死生大事更不由人,對我來講,重要的就是,好好活著,做個好人。


三、江山代有才人出

中國人很講傳承。

胡宗憲之於嚴嵩、趙貞吉之於徐階、楊金水之於呂芳,都有一種傳承。立場不同,行事不同,最後評價自然不同,可是有些東西是一樣的。他們三個平行來看,有一個共同點讓我覺得最佩服。

他們三個都非常有擔當。

胡宗憲身上看得見的,是他挑著東南半壁,其實他又何止只是心系戰事?半路攔住高翰文、馬不停蹄又找趙貞吉借糧、暗中派親兵保護海瑞、仗打完了慶功酒都不喝也要去淳安見海瑞一面,胡宗憲看著好像是不太愛管事的人,實際上整個浙江沒有一件事不在他心上,他能告病歸隱,不只是因為仗打完了,而是整個浙江他能管得事都已經完成了。善始善終,無論個人還是家國事,胡宗憲做到了最好。

趙貞吉是英雄好漢。甭管嘉靖說得真不真心,我說得是真心的。海瑞上疏時期的嘉靖,是一個極其喜怒無常的病人,從身體到治國上的力不從心讓他變得愈加暴戾,不是每個人都敢站出來面對雷霆之怒的,至少當時在場的只有趙貞吉去了。徐階喊他一聲「孟靜」,趙貞吉給徐階一拜,到底還是去了。原因很簡單,就是總有人得擔起這個難,總有人得去過這個關。趙貞吉是徐階的大弟子,還是海瑞的上司,他應該去。可往往應該去的人最危險,所以又最不應該去。可他到底還是去了。他說「朋黨」的時候人人罵他,他站出來的時候怎麼不見人人誇他呢?更何況,當時那個時候總得有人接陳洪的話吧,趙貞吉心裡願意說朋黨么?不願意。他也知道王用汲不是朋黨,他也知道自己說完了以後得讓人戳脊梁骨,他更知道此刻不得不說,他不說陳洪回頭就敢去逼徐階說,更何況他還怕了陳洪背後的嘉靖。敢於做大智大勇的事的人固然是英雄好漢,可懦弱違心背負罵名的人卻未必一定不是英雄好漢,要撥開迷霧看清事情的本質。

楊金水更不用說了,連同演員王勁松都是條漢子。楊金水這個人其實挺傲的,說話走路都帶著架子,而且不是陳洪那種裝得架子,而是一種,怎麼說呢,一種大人物的貴氣。但就這麼一個人,到了關口不得不瘋的時候,往自己身上又拉又尿,回了司禮監,陳洪手底下小太監都敢糟踐他。我記得黃錦出來護著楊金水的時候,楊金水的手指頭動了一下,當時的局面呂芳已經到吉壤了,黃錦還能站出來護著他這位把兄弟,不也是一條好漢嗎?他們兩個比很多人爺們多了。這個「爺們」不是說的義氣,而是擔當。風浪來了,楊金水為了乾爹、為了皇上,再苦再難他這個瘋也得裝。呂芳當了四十年的掌印大太監,護著這個護著那個,臨走的時候都忘不了跟馮保說讓他千萬別忘了司禮監的孩子們,這不就是一路傳承下來的擔當么?

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其實人生一世,真如過客匆匆。我們看這部劇除了真切的感慨很多事非人力可以挽回以外,也頗有一種歲月蒼涼瀰漫在整部劇中。《走向共和》里的李鴻章說,一代人有一代人要做的事。很多人都把這句話拿來說事,其實這句話有一個基礎,那就是這個「一代人」指的是有責任心、有擔當的人,而不是所有人到了那個歲數都算一代。


無論他們是哪種人,胡宗憲、趙貞吉和楊金水們都擔起他該承擔的東西,固然我們應該詰責,詰責胡宗憲不能力挽狂瀾,詰責胡宗憲陷入嚴黨中心,不能以身除弊;詰責趙貞吉過於世故圓滑,不顧任內百姓、不顧國家生計;楊金水就更不必說了,因著毀堤淹田一件事,他死多少回都不可惜。

可又如同我第一節說得那樣,他們還是撐起了這個國家。看待歷史人物應有歷史同情,歷史同情的基礎不是去感情共鳴,而是要客觀公正。三人所作所為縱有錯處,卻也不能因此抹滅一切社稷之功。

歸根結底,每個人的眼界都有局限,能力亦有掣肘,在時代大潮面前,誰都是一顆微不足道的棋子,離了誰,還是會順著那個軌跡行駛下去。見識到了自己的渺小,卻不能因此而抽身而去。再渺小,也是那個時代背景下的一份子,要去爭一下。

第十三問里我說很多權謀劇搞得「人定勝天」,這是不對的。其實「人定勝天」這四個字本身有道理,但不是說人能百算百靈、控制事態發展,人在這方面一定算不過天。人定勝天,是每個人各司其職發揮作用時,迸發出的巨大作用,縱使不能改變大潮走向,卻可以做潮頭的引領者、推動者。

重要的是,想清楚自己在這場浪潮之中到底想扮演什麼樣的角色。然後做好自己的事,圓自己的夢,無論怎麼選,路還得是自己走,決定還得自己下,責任更要自己扛。

四、敢教日月換新天

說一千道一萬,收尾的人還得是海瑞。

海瑞這個人厲害在哪?厲害在通曉大明律法?厲害在明察細枝末節?其實都不是,他厲害在能夠堅持自己,厲害在他有「雖千萬人,吾往矣」的魄力。

海瑞上疏,不是針對嘉靖一個人的。雖然他整個奏疏中都是直言嘉靖的過錯,但實際上有一個問題,那就是海瑞上疏,是因為文武百官「人人皆知,人人不言」。海瑞對抗的不是一個嘉靖,而是整個由人組成的謊言社會。這個群體里每個人都在躲閃、都在說謊,只有海瑞一個人敢說真話。無論是各種嚴厲的逼供還是各種婉言勸告,甚至在他明知牽連家人、朋友、同僚的情況下,他還是沒有改變。這份魄力才是真正的以一人抗萬人,這份魄力才冠絕千古。

說真話、查真相,是需要魄力的。不僅《大明王朝1566》里的海瑞,包括《宰相劉羅鍋》里的劉墉、《鐵齒銅牙》里的紀曉嵐、《大宋提刑官》里的宋慈、《少年包青天》里的包拯,這些「戲說」里的主人公,在戲說背後都有一個非常堅韌的靈魂,這些靈魂實際上都是堅持真理。

一個人堅持真理,但真理不為他人所容;一個人有所擔當,可前路漫漫任重道遠;其實都是很需要魄力去讓你走下去。這種魄力本質上不是天不怕地不怕,而是看見了進退得失、明知了利弊成敗以後,還能「任爾東西南北風、我自巋然不動」。

來自權力、來自統治階級的壓迫是最深的壓迫嗎?其實不是。因為自古以來雖說青史都是帝王將相的家譜,但是還有一句話叫「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真正主宰歷史的是群眾,永遠正確的也是群眾,可是很多時候,最可怕的恰恰也是群眾。

我曾經問過一個問題,海瑞是否能代表群眾?我的回答是不能。因為沒有任何一個群眾將自己的意見交給海瑞,讓海瑞去代表,哪怕人人都覺得海瑞說得對,當嘉靖一怒之下將海瑞下獄的時候,又有哪個群眾還敢說海瑞是他的代表?所以袁世凱說「我從來沒有見過什麼人民,我只見過人」,就是這個意思。

人心似水,民動如煙。

這是全劇我最後想分析的一句話。其實也最簡單:人心就像水,隨時隨地都在變化,是難以捉摸、難以預料的。民動亦如煙,平時看不出來,剎那之間出現,就摧枯拉朽,可是之後又會倏忽而散。這就是我的解釋。

我們做一個假設,當海瑞替大明朝六千萬百姓發聲的時候,如果給每一個百姓一個選擇,在皇權威逼之下去問他們,海瑞說得對不對,他們會怎麼選?天降海公、為民發聲,那民呢?民肯為海公發聲嗎?

齊大柱他們為了不讓百姓餓死,去買糧結果被誣陷通倭,朝廷要問斬他們,老百姓還爭相觀看,當時海瑞就從痛斥過他們,這件事說來比海瑞上疏罵皇上輕多了,若是真要用海瑞上疏去考究百姓們,他們會如何選擇?海瑞是不是也像通倭的齊大柱一樣被押到菜市口,然後京城百姓還要來指指點點,說海瑞是大逆不道?

這些事情海瑞明白嗎?明白。所以海瑞不僅諫君,海瑞同時也在牧民。淳安縣令任上也不是一味對百姓放縱,他盡父母官義務的同時,也在讓任下百姓負擔起該負擔的責任。大是大非面前,海瑞選擇替百姓發聲,如果是六千萬百姓同仇敵愾,那海瑞不過就是一個談判代表;可海瑞背後沒有那麼多人,海瑞背後一個人都沒有,海瑞也不會等到六千萬百姓同仇敵愾,因為他還是個忠臣,他愛民,他也忠君。


他知道,如果真有考驗天下人的機會,哪怕他一心為了天下人,天下人也會棄他而去。什麼趙貞吉、什麼陳洪、什麼嘉靖,他們嚇人么?他們再嚇人又怎麼樣?比起天下眾生的首鼠兩端,還算什麼?所以我們可以設想海瑞是用何等的勇氣和魄力,去替一群根本不會替他發聲的人發聲。這才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海瑞為了江山社稷,為了天下蒼生。卻不用江山社稷封他高官厚祿,也不用天下蒼生念他再造之恩。他從老家一人一傘一蓑衣,留下身後老母弱妻嬌女,是為了天下蒼生而出,為了江山社稷而出。蒼生如何待他、社稷如何待他,他不在乎,一腔熱血,從未冷卻,該怎麼做,還怎麼做。這叫什麼?

始自情熱激蕩,從未敢終於世事炎涼。

這句話是我自己給自己的人生律法,用來形容海瑞,更是恰如其分。

每個人有每個人該做的事,有每個人認準的事。不因外物而擾,堅持本心而動。這是我從這部劇里學會的,最重要的道理。

如何評價電視劇《大明王朝1566》?

長江後浪推前浪,
中原逐鹿不由人。
江山代有才人出,
改教日月換新天。

始自情熱激蕩,

從未敢終於世事炎涼。

《大明王朝1566》第十四問結束,全系列完結。

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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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遺:凌君自言》

我自去年年中開始看《大明王朝1566》,年末開始在知乎嘗試著寫回答。第一篇回答寫在16年12月21日,最後一篇寫在17年3月6日,正好是兩個半月完成這個系列。

這部劇真的很難,很多事情我也不是一開始寫得時候就看明白的,都是摸著石頭過河。到現在依舊有很多地方沒有弄懂,能完成十四問已經是渾身解數使了個七七八八。

十四問里,前十問大抵都是劇情分析,是每個人在劇中都能參考到得東西,爭議不大;從第十一問開始,談思想、談制度、談人性,這些都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事情,有爭議也很正常。不過按照我的比喻,我說前十問都是「指月之指」,手指頭都是一樣的,而指出來的月亮卻在每個人心裡。看劇也好,讀書也罷,其實都是這樣。不要過於計較細枝末節,關鍵的是從閱讀當中體會到了什麼道理和領悟。自己悟出來的才叫道理,能有所收穫就沒白看這一場。

大約在第八問左右的時候,我申請了一個專欄,本來沒想到會批,結果知乎還真的給我批准了。我的專欄地址在這裡凌氏春秋 - 知乎專欄,專欄的描繪只有六個字:只寫良心之作。兩層意思,一個是這個專欄用來發一些劇評、時評、書評、影評,但是只關注良心之作;第二層意思,則在於我也要督促自己只寫良心之作。

專欄有了以後,我請一直以來看我系列的 @馮聰來做我的編輯,嘿嘿,不過是不給錢的那種。她很喜歡這部劇,對我的回答也算滿意,所以答應得挺痛快的,至於我,我只是跟她聊了幾句話,感覺她很有做編輯的才能,事實也確實如此,上個周五她把我的第一篇回答改成了文章,前後累計改了159處,讓我很驚訝,更開心。我們的打算是將十四篇回答整理一下,刪繁就簡,增添筆墨,改寫成文章,在專欄里整理一下發出去。當然了,這個工作是由她主筆,我來輔助。

我自己最近在做是,是嘗試著在專欄里發了兩篇《見字如面》的評述,效果到在其次,我只是摸索一下該怎麼用這個專欄……還有一個就是,我的《大明王朝1566》系列十四問雖然寫完了,但實際上像芸娘、胡宗憲等一些人物我著墨很少,思來想去還是應該再寫幾篇人物小傳。有一個專欄方便多了,我不用再很為難的找問題去回答,而且這樣也可以讓更多的人來看我的專欄,可能以後還會發其他評論。

我這一年的主要工作是考研,從鄭州大學化學系跨到山東大學文學系,心裡真得很沒底,不過也得嘗試一下,不去走一遭,怎麼也不甘心。總之擊鼓買糖,各干各行。全系列至此已完,整理的文章和人物小傳還得再等,慢工出細活吧,寫好了會發專欄的。謝謝諸位了。


凌羽中 2017年3月6日15:23:20


這幾天看了電視劇《大明王朝1566》,非常喜歡,推薦給對政治、權術感興趣的朋友看看。我對這部劇的評價是「名著級」,極有深度,值得一看再看。這篇我先只談一個點,就是嘉靖皇帝的統治,更多的以後再說。

嘉靖皇帝的統治,其本質是「反契約」:只享受權力,不承擔責任。儘管他在本劇的第一句台詞是「萬方有罪,罪在朕躬」。反契約的典型表現,就是不上朝、靠可以有多種解釋的啞謎來發號施令,這樣無論大臣的解讀是否是皇帝的本意,一旦結果不好,責任都在大臣身上。俗話說「權力越大,責任越大」,權力與責任對等,對於不是處理具體事務的管理者來說,主要工作形式是「下達指令」,需要為其下達的指令負責,即如果下屬沒按指令完成任務,責任在下屬,如果下屬按指令完成了任務,結果依然不好,責任在管理者。對管理者來說,怎樣能避免後一種需要負責的情況?答案就是下達指令時不把話說明白,這樣即使下屬事後找來對質,管理者也可以運用「最終解釋權」來強詞奪理。

在現實中,管理者沒有嘉靖皇帝的「用謎語傳達指令」的究極權力,為了不授人以柄,他們就學會了「務虛」,說話雲山霧罩、滔滔不絕、絕對正確,但說的全是廢話。發言越抽象,就越普適,可以解釋的範圍就越廣,事後自圓其說的可能就越大;而說得越實在,越固化,就越容易落下「話柄」,一旦出了問題,指令是你下的,不找你找誰?有了這個原因,加上領導需要在下屬面前保持神聖感、距離感、威嚴感,大講「哲學」就是一個好選擇了,既能顯示出領導的水平之高,又能避免下達指令過於具體而承擔被追責的風險,一旦出了問題,責任就全在下屬:都怪你水平低,無法正確理解領導精神,把事情辦錯了。

嘉靖皇帝,無論在歷史上還是本劇里,都是最擅於使用這一技巧的高手,從一出場的「雲在青天水在瓶」,到後面一開口就引經據典的講大道理,以及閉關打坐、自封神仙的姿態,都是為了達到其「反契約」的目的,從而任性妄為、肆無忌憚、不受到任何人的約束。理解了這一點,就能理解劇里嘉靖皇帝為什麼那麼依賴嚴嵩,又那麼畏懼海瑞——嚴嵩對皇帝的絕對忠誠與對朝政的強力控制,完美滿足了皇帝「模糊下令、黑鍋歸你」的需要,而海瑞,他居然逼迫皇帝承擔其道義上本該承擔的責任!在海瑞的價值觀里,他是在「治病救人」,而在嘉靖的價值觀里,則是不折不扣的「狂悖犯上」!

先說嚴嵩,嚴嵩的優點,是善於猜謎語,皇帝想辦的事,他能看得懂,而且不遺餘力地去給辦成,而更重要的,是如果辦皇帝的事辦得天怒人怨,嚴嵩能無怨無悔地將責任和罵名歸到自己身上,並驅動強大的官僚系統解決問題!這就是嚴嵩說的「遮風擋雨」的含義,也是嘉靖在嚴嵩離開之後、局勢失控之時感慨「如果嚴嵩若在」的原因,這也是嘉靖被迫放逐呂芳、提拔陳洪的原因,當內閣不再為他遮風擋雨(相比之下,徐階是多麼「明哲保身」,而嚴嵩是多麼「奮不顧身」啊),只有宦官能擔任這一角色,宦官中,呂芳又不夠硬氣,嘉靖自己也不忍心讓呂芳干這不得好死的活計,那就只有陳洪了,陳洪雖然在劇里顯得又蠢又壞,作為政治家完全不夠格,但從嘉靖的話里可以看出,除了陳洪,他實際已經別無選擇了。(想像一下,如果沒有陳洪,嘉靖會怎麼辦?楊金水是不可能「痊癒」的,馮保更不可用,黃錦就不用說了,內閣那幾位既清流又滑頭,嘉靖已無人可用)

所以嚴嵩實際是陳洪+後期徐階的組合,作為陳洪,他震懾百官、為皇帝背黑鍋,作為後期徐階,他解讀上意(這點陳洪尤其不擅長)、處理具體事務、維持政府的運轉。做了這麼多事,嘉靖怎麼可能不寵他?怎麼可能不對他家的貪腐視而不見?嚴嵩這個形象,實際很像《鐵齒銅牙紀曉嵐》里的和珅,皇帝對他既依賴,又縱容,當然,到了好日子過完之後,「那一刀」也是免不了的。

嚴嵩是和珅,那清流就是紀曉嵐了?完全不是。清流只是「後備和珅」或者說「在野和珅」,出於對權力的嚮往,他們會站在正義的立場上,對「道德有虧的做事者」進行抨擊,但這只是權宜之計,「正義」只是他們鬥爭手段的一部分。在《人民的名義》一篇里我說過,只有正義的聯盟才是真正穩定的聯盟,例如本劇里的海瑞和王用汲,而除此之外的聯盟,都是滿足「沒有永遠的朋友,只有永遠的利益」的規律的,徐階、高拱、張居正的關係正可做如是解,想想他們在歷史上的結局吧(對架空作品,與歷史衝突的以作品為準,不衝突的可以用歷史補充)。

所以海瑞是孤立無援的,他是以一己之力,挑戰嘉靖皇帝定下的遊戲規則,強行將其拉入「契約關係」里,逼迫其承擔道義責任。嘉靖是超然的,儒道法都只是他的手段,而海瑞則忠實於外儒內法的封建倫理,左手聖人言,右手大明律,以極高的標準,既要求自己,也監督別人,這讓他有一種雷霆萬鈞的力量,因為他代表的實際是「契約精神」,無論儒家的道德框架,還是法家的法令條文,其本質都是施加在整個社會上的契約,以每個人都遵守為條件,通往所有人的生活都更好的目的。之所以只有海瑞有這種力量,其他人都沒有,因為他是嚴格自律、眼睛中揉不得沙子的人,沒有人能對他講「誰也不比誰乾淨」,因為他明明白白就是比全體君臣都更乾淨。這是海瑞得以威震四海的資本,這「勢能」甚至讓嘉靖皇帝都感到恐懼,他可以對任何一個臣子不屑一顧,但是他惹不起「社會契約」。

當嘉靖曾經依賴的「寫謎語」的特權不再好用(陳洪缺少悟性,徐階總是請示),他就不再有了「反契約」的前提條件,海瑞《治安疏》的強大力量,本質在於他將嘉靖首先假定為一個「講契約的人」,於是當倫理規範揮起,明眼人都知道嘉靖實在經不起考察,事實俱在,無可辯駁,組織辯論班子又有什麼用?當「民貴君輕」出海瑞之口、入嘉靖之耳,這位因羽翼凋零、身體日衰而越來越認識到自己只是凡人而不是神仙的君主,就只能讓步了,禮教社會至少有著「價值觀清晰」的優點,嘉靖可以躲起來耍賴,但當被人真的質問到門口,貴為天子也不能厚臉皮不認賬。陳洪終於沒能完成嚴嵩的「守門」任務,這個不稱職的「遮風擋雨」者,放過了海瑞這一封要命的奏疏,嘉靖於是被逼到了「或者殺直臣留下千古罵名,或者放海瑞認栽」的兩難困境,而我們知道,嘉靖至少是有廉恥、好面子的(織造局燈籠的情節即可印證),那海瑞這把利劍的「無往不利」就只能多一個輝煌戰績了。

海瑞的力量,根本是至剛、至陽、至正,浩然正氣,沛莫能御的「道」,至於聰明機變這種「術」的層面的能力,當然也很強,但劇里擅長「術」的人大有人在,嘉靖、嚴嵩、徐階、張居正甚至楊金水之流都是高手,但海瑞在「道」方面佔了絕對上風,他的道德、正義、契約精神,即使是惡人也無法反駁(只有不要臉的人才能反駁,但高層哪有不要臉的人,即使是慣於慷慨激昂地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的小閣老,被指出具體事例也只能承認),但是剛則易折,歷史上正直者慘遭橫死的故事多矣,劇裏海瑞的家人也因為原則性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他獨自一個人,背負了最高的理想與精神在戰鬥,無父無君,棄國棄家,利劍出鞘,以玉石俱焚的氣勢,向一切牛鬼蛇神宣戰,這太崇高,太浪漫,像傳奇故事中的英雄騎士,但他不是堂吉訶德式的活在想像中的人,他對現實世界有著清醒的認識,否則在那些「智斗」中他也不會有那麼靈活而敏捷的身手了,但是,在認清一切的現實與無奈、黑暗與艱難之後,他選擇了堅持,選擇了明知不可而為之。

壁立千仞,無欲則剛。但慾望怎麼可能除得掉呢?其時正是心學大興之際,人們對慾望的認識漸趨客觀。《道德經》講「少思寡慾」而不是「無欲」,劇中的嘉靖皇帝也保持著清靜的修身姿態,但這位皇帝,實在不是一位表裡如一的修道者,劇情的矛盾,都是由「皇帝要花錢」催生出來的,這位皇帝,實際是一位世俗的宗教人士,花冠和經文都是道具,貪婪和虛偽才是真實的面目。世俗中的拜佛者不也是嗎?誠心誠意的信徒萬中無一,絕大部分都是妄圖以一點「香火錢」換取「保佑我大富大貴」的「投機者」。而嘉靖皇帝,他本身就比「大富大貴」更「大富大貴」一萬倍,因此他的希求就更高級——長生,所以他的香火錢就更高昂——動輒幾百萬兩。劇里難得召開兩次「御前會議」,每次都在研究怎樣給皇帝足夠的錢讓他揮霍。「絕對的權力催生絕對的腐敗」,信然,皇帝權力最大,所以皇帝腐敗最厲害,嚴嵩,徐階逐次遞減,其結果,就是民不聊生、家家皆凈,天下不直陛下久矣。

《大明王朝1566》作為好評度最高的電視劇之一(豆瓣評分高達9.5),可以與《潛規則》《血酬定律》等書籍對照學習,相比之下,《人民的名義》還要遜色一籌,這些都是關於官場腐敗問題的好作品。同時,《大明王朝1566》的權謀水平也到了相當高的高度,被廣泛認為遠在《紙牌屋》之上,《甄嬛傳》之流就不用提了,對於當代熱愛殺人遊戲、三國殺等「勾心鬥角」類娛樂的青年朋友,應該會很有「燒腦」的趣味。


附:

《走向共和》劇評:《走向共和》為什麼評價那麼高?這部電視劇值得看嗎? - 知乎

《雍正王朝》劇評:如何評價電視劇《雍正王朝》? - 知乎

《鐵齒銅牙紀曉嵐》劇評:怎麼評價分析電視劇《鐵齒銅牙紀曉嵐》? - 知乎


張黎老師導演的歷史劇超越其他同類作品最關鍵的一點,就是他拍出了一種難得的詩意,和大部分有攝影背景的人一樣,張黎老師的偶像是已經過世的希臘電影大師,以美輪美奐的長鏡頭聞名於世的安哲羅普洛斯,《大明王朝》中很多充滿詩意的長鏡頭都能看到安大師對張黎老師的影響。

《尤利西斯的凝視》,安哲羅普洛斯,1995。

海瑞出山去往杭州。

《永恆和一日》,安哲羅普洛斯,1998。

齊大柱目送胡宗憲離開。

詩意就像蛋糕上的紅櫻桃,是水到渠成的結果,能做到這一點《大明王朝》首先講了一個非常好的故事,「好者道也,進乎技亦」,踏踏實實得講好一個故事,這是所有偉大作品共同的基石,《大明王朝》雖然是架空歷史得再創造,但體現出的情境感渾然天成,人是情感的動物,對於真實異常的敏感,一個故事要打動人,首先要做的就是底層情感上的真實,這種真實情感通過細節不斷堆積引發觀眾共鳴,最後達成質變。

胡宗憲拜別嚴嵩,「白頭師弟見面難」,嚴嵩情不自禁地撫摸胡宗憲的頭髮,此時無聲勝有聲。

呂芳開導馮保,情到深處暗自神傷,「一朝天子一朝臣」,道盡心中的無奈。

人活在這個世上所需要的最基本的道理並不複雜:認識自己的局限,以及體諒他人的難處,明白了這些就能更好地理清人和事,《大明王朝》是一個群像戲,人物繁多,關係複雜,但是這種複雜關係的背後處處體現著這種對每個角色設身處地的關懷,正是因為有了這種關懷,《大明王朝》才能營造出這種真實的歷史情境感。

徐階對嚴嵩說「明君在位,悍臣滿朝,閣老最難」,這雖然是場面話,但也未必沒有真心之處,十多年的老對手最終會升華出亦敵亦友的微妙關係。

海瑞對王用汲說「兩榜科甲從來取得是鄉愿」,這是很傷人的話,也暴露了海剛峰自己內心隱藏的東西,但正因為超越了這些東西,才最終見證了兩人友誼的偉大。

趙貞吉對譚綸說「罷了官也好,回泰州搞我的心學去」,官作大了便沒有讀書人,那是因為再也沒有退路了,政老爹也曾勾起過歸農之意,但趙大人只能一直走下去了,「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

陳洪在裕王面前失聲痛哭,雖然有作秀的成份,但也不乏對自己命運的感傷,一個干臟活兒的酷吏最終會在完成任務之後眾叛親離。

小閣老咆哮「這國庫到底是他朱家的還是我們嚴家的」,一大幫皇親國戚功勛子弟要養活,皇帝家的工程要伺候,北邊要打仗,南邊要通商,累死累活吃點夜草還被清流揪住不放,換了是你一樣會委屈,「當家三年狗也嫌」啊。

所謂詩意,就是捕捉和升華難以言傳的真實,有很多作品,比如《大明宮詞》,試圖越過真實而用表象的手段去表達詩意,無一例外都是失敗,因為沒有真實作為基石,一切都是轉瞬即逝的鏡花水月,《大明王朝》的主線是反腐,權力鬥爭和財富掠奪貫穿全劇,但是我們看到了,這場鬥爭當中沒有勝利者,所有人都失敗了,這種悲劇氣質最終發酵成為一杯味道悠長的苦酒。

全劇的靈魂,海瑞,和之前《走向共和》里的孫中山一樣,是一個在精神層面上的局外人,和劇中所有其他人都格格不入,他們代表了一種最純粹的理想,所謂「旁觀者清」,正因為他們都是局外人,所以都能準確得看到癥結所在,但也因為他們是局外人,所以他們開出的藥方都不能用,這種矛盾就是給這杯苦酒定味的那一絲味道,通過海瑞的矛盾,這杯苦酒中的詩意完全發揮出來,黃志忠老師在訪談中說,演了海瑞之後好長一段時間走不出來,我們能想像他的感覺,這種純粹的力量確實很難讓人擺脫。

大興的雪夜中凍死的災民倒滿了整條大街,《大明王朝》在大雪中開始,在大雪中結束,象徵著一種循環,大雪兆的不只是希望,也可能就是絕望,如此交替,這場雪景拍得美極了,這種殘酷的美麗震撼心靈。

「君父知否」,面對這句話時嘉靖露出了他在全劇中唯一的一次慚愧的神色,面對這種純粹的赤誠,所能作的也只能是無言以對的慚愧。

「在史冊里,在人心裡」,這句話給所有說「帝王將相今何在,化作荒塚草沒了」的人一記耳光,陳寶國老師說《大明王朝》是一群真心作藝術的人一起忘我奉獻的精品,這樣的經歷在他的藝術生涯中一共也沒有幾次,這部劇也一樣留在我們的心裡。補充:
張黎劇中所用到安哲羅普洛斯電影的配樂:
1988年的《霧中風景》(袁世凱死亡,張之洞死亡,楊立青圍困武昌的bgm);
1991年的《鸛鳥踟躇》(嘉靖查賬,光緒蓋章馬關條約的bgm);
1995年的《尤利西斯的凝視》(光緒在瀛台的bgm);
1998年的《永恆和一日》(海瑞出山的bgm);
2004年《哭泣的草原》(嘉靖見裕王和世子的bgm)。


「今天是一個文學藝術被邊緣化的時代,我就有這麼一個野心。率領一支文學大軍浩浩蕩蕩地開進電視劇的地盤去,安營紮寨、開疆擴土。這個戲出來標誌著中國長篇電視劇的成熟,讓任何文學藝術門類的人看了之後不敢小看電視劇。我敢這麼說我們這部劇出來之後不管你哪個界的,文學界的史學界的,最後都不得不承認這是一部不折不扣的文學藝術作品 。」

這是編劇劉和平十年前對該劇的一番評價。今天偶然間看到,恰與之前答中給出的評價「最有野心的一部歷史劇」不謀而合。野心二字送與該劇與該劇的創作人員,正也合適。

這部劇經過十年的沉潛,終於得到市場與觀眾的認可。想到該劇在十年前後的不同境遇,再來看劉和平的這一席話,確實令人感慨萬千。這才是一群志同道合的人真正將電視作為事業,將劇作視為藝術去傾注心血,精心打磨。編劇劉和平十年磨一劍,寫就該劇本;導演張黎與眾演員一年只拍此一片。而今看來,難怪後無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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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說結論,大明王朝1566是目前最有野心的一部歷史劇。難得的是它也擔得起這份野心。


為什麼說它有野心,因為它揭示的是深層次問題——體制。而且以一種含蓄巧妙的方式揭露出體制之弊是社會各項弊病的根本。高明的是全劇沒有一句直言「體制」,卻通過一個個鮮活的人物,一樁樁曲折的事件來折射出體制之弊的危害。這體制在這裡既是指封建專制,而又不止於封建專制。

這部劇的初衷是一部反腐劇,但卻不落窠臼寫出了深度,寫出了腐敗的根源。劇名全稱為《大明王朝1566嘉靖與海瑞》。可劇中卻用了大量筆墨來刻畫嚴氏父子,內廷太監以及徐高張等人。主角海瑞第6集才登場,戲份實在不多。

可為什麼還要將該劇名為「嘉靖與海瑞」呢?

因為嘉靖代表的是現行體制,而海瑞是唯一一個敢於反該體制的人。

之前花了那麼多筆墨來刻畫胡宗憲辦事艱難,徐高張與嚴黨的鬥爭,雖未直寫海瑞卻是從側面襯托出海瑞。因為大明之弊,胡宗憲、張居正、嚴世藩他們都看出來了,卻不敢說出來。只有海瑞一人直陳時弊,直指嘉靖。

體制之弊,弊在家國不分、弊在乾綱獨斷。這是腐敗的根源,大明國庫虧空,嚴黨貪墨雖難辭其咎,可根本原因還在於家國不分。

以江南織造局為例,沈一石二十年間所織絲綢四百餘萬匹,摺合市價計白銀兩千八百餘萬兩。其中六百萬兩用於沈一石慘淡經營,艱難維繫絲綢生意;七百萬則被浙江上下諸官貪墨,而剩下的一千四百多萬兩白銀則盡收入宮中。絲綢如是,鹽茶銅鐵、瓷器棉紗豈不亦然?也就是說最賺錢的生意是由宮裡來做的,嚴黨貪污不過是是小頭。

這一點胡張嚴都看出來了,所以小閣老才會覺得委屈。可大家心知肚明這個鍋不能由皇上背,只能由嚴黨來背。

看出來了卻為什麼不敢說?

因為專制的體制,嘉靖雖二十餘年不上朝可依舊乾綱獨斷,獨攬大權。凡事牽扯到皇上則說不得,否則就是丟官罷爵,甚至有性命之憂。在這樣的體制中,嚴黨與太子黨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想的是先行自保,後才是擊敗對方。誰還敢說一句嘉靖的不是呢?

可是海瑞就敢,也只有海瑞敢。海瑞不但看出了致亂之源,還敢直陳時弊,劍指宮中,他要解決的不止是嚴黨,還是嘉靖御下的體制。這就是為什麼海瑞在審問鄭泌昌何茂才時,一定引著他們往宮裡扯。前面圍繞改稻為桑,毀堤淹田,鋪陳了那麼久,既是為了勾勒官場生態與現行體制的弊端,也是為了全劇的高潮做鋪墊。嘉靖與海瑞之間,不可避免的必有一戰。

海瑞抬棺罵嘉靖,直言天下第一疏!海瑞與嘉靖之戰代表的是一個反體制鬥士與現行體制之戰。

為什麼海瑞一定要反這個體制?因為它已經導致了國家走向衰亡。在這部劇中,在這個體制中,有能臣有直臣,有忠臣有奸臣,有國之干城有世之鄉愿。可家國不分的體制中,縱使賢如徐高張,能如胡宗憲也不能避免國庫空虛;乾綱獨斷的體制里,縱使能臣高瞻遠矚,幹吏世事洞明也阻擋不住國之衰敗的跡象。

所以反體制鬥士海瑞,堅決反對嘉靖一人之專制,主張法先王,效亞聖,行君臣共治。事實證明,嘉靖去世後,隆慶暗弱,不能實行嘉靖那樣的專制,於是重用徐高張,開啟了君臣共治的時代。從隆慶元年到萬曆十年,能臣在位、幹吏主政,經過十六年的改革,終成中興之局。張居正後來出任首揆後,也將刀伸向了家國不分的舊弊,廢除藩王封地。

體制之弊,弊在家國不分,弊在君主專制。如果改一個字呢?不也是時下的痹症所在嗎。所以說該劇是一部有野心的電視劇,也是最具深度的歷史劇。它的野心體現在透過反腐的表象深入到體制的內核。它的深度體現在,全劇雖是直指體制。但並不是通過台詞語言來嚷嚷體制的弊端,它是通過一個個鮮活的人,一樁樁深刻的事讓觀眾自己去體會。這比只是通過幾句驚世駭俗的台詞來表現今古之喻的《走向共和》要高明的多,也深刻的多。話不說出來才是它的主人,說出來就成它的奴隸。

另外,該劇涉及的權謀鬥爭水平之高也堪為歷來電視劇之最,只有雍正王朝能與之並論。該劇的鏡頭語言頗具玄機,值得玩味。背景音樂也運用得當,時有神來之筆。

該劇所折射出的官場生態也是貼近真實。該劇塑造的人物之豐滿複雜雖偏離歷史,但貼近現實,劇中的徐高張可以是歷史中的徐高張,也可以是任何一個時代現實中的「徐高張」。

總之,這一部值得深思把玩的歷史劇。這樣深度精緻的歷史劇前無古人,照眼下的形勢來看,後也很難有來者。


以「新歷史主義」為指導的歷史劇,很容易陷入一個矯枉過正的怪圈,一個明顯例子是:為奸臣翻案,順帶隱晦地批判一把傳統史觀的「正面」人物。經不住時間考驗的「新歷史主義」歷史劇,大抵就是讓浸淫傳統史觀的觀眾過一把顛覆的癮,可之後呢,解讀的人發現顛覆後的人物更經不起推敲,再看就味同嚼蠟了。「為顛覆而顛覆」註定走不遠。

如果讓一個受「新歷史主義」熏染的流水線編劇寫《大明王朝1566》的劇本,我絲毫不懷疑,他能把嘉靖寫成懶惰點的李世民;把嚴嵩寫成鞠躬盡瘁顧全大局背罵名的李鴻章;把張居正寫成暗地放冷槍滿門心思為上位的權謀家;把海瑞寫成一心博取直名的清流。萬幸的是,劉和平這名傑出的編劇,沒有被某一史觀桎梏,沒有讓自己筆下的人物成為翻案的工具。注入自己思考的還原,既表現出自己對傳統史觀下某些歷史人物及事件批判的不同理解,也不至於陷入另一種極端,使人物淪於平面蒼白。

《大明王朝1566》流露出濃郁的人情味,這種人情味超越政治分歧、善惡忠奸、階級隔閡,滲入幾乎每一個人物的骨髓,這也是為什麼劇本里的人,躍然紙上,免於符號化。因為人情味首先是基於「人」的前提下,只有把每一個人物首先視作「人」去寫,再考慮人物的傾向性、局限性,「海瑞」、「嘉靖」、「嚴嵩」們才能活起來,人情味才會充盈《大明王朝1566》的浮世繪中。

他們首先是人,然後才是君主、士大夫、農民、商人、歌女...是人就會讓我們不至於過分隔閡,儘管身份階級年代的差異還在,但人性的共同點是我們走進他們的世界,去感受他們的那根線。

司禮監值房裡呂芳對馮保的教導;浙江總督署籤押房胡宗憲對譚綸的點撥;王用汲和海瑞的惺惺相惜;楊金水在水中的宣洩吶喊;嚴嵩倒台後在六必居的話語;嘉靖雪夜裡的若有所思......大明朝的天底下,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活法、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念想、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無奈,交織在一起就是流露出悲憫與希冀的「1566年」。

在中國的「1566年」,商人是悲劇的,是最值得同情的群體之一。

沈一石有自己的可鄙之處,苟且織造局、浙江巡撫,當著宮裡的差,撈自己的錢!賺錢都賺到皇帝老子的頭上。但他到底只是封建社會的一個典型商人,和千千萬萬中國商人一樣,商人不和官僚捆綁在一起,似乎就註定混不開,商人腰纏萬貫、富可敵國,朝廷仰仗他們的財富,尤其是末世。且看遠征新疆的左宗棠,還沒從十餘年太平天國之亂緩過來的清廷,又面臨海防塞防之爭,清廷縱然同意他收復新疆,國庫也擠不出多少銀子。靠誰救急?還不是商人---大名鼎鼎的胡雪岩。多方疏通才籌來錢糧。可坐擁金山銀山的他們,地位又是多麼不倫不類,隨手翻翻封建官僚呈給君主評議商人的奏摺,就足見他們對商人的輕視和鄙夷。

商人要過活、要致富,不看官僚的顏色,便是空話。朝廷拿不出軍糧了,找誰開刀?最簡單的還不是抄商人的家!商人就是如此尷尬。

沈一石可鄙,比他更可鄙的是腐敗貪婪的大明官僚。

且看沈一石飾演者趙立新的話:

「沈一石,何苦來著呢?魂歸邙山也許是最好的路了,他是個絕頂聰明之人,事到如今,國庫虧空,裕王、嚴黨、甚至嘉靖皇帝,也絕不能叫他活了,他死,其他的人才能活,在這個算盤上,皇帝的心思,沈一石怎會參不透呢!只有抄了他的家,填補虧空以外,目前還真無他法了,入火海,與他的古琴為伴!與他的「芸娘」為伴永遠永遠地在一起!此時,死對他來說,何嘗不是一件好事呢?全部人關心的他的家產,這次倒是透明了,公開了,想必結果卻是大家無法面對和接受的!「真」真相,往往不是大家所需要的!不是嗎?這麼一個浙江首富,全部家產卻還不及一個普通中產階級?還是因為大明王朝的官宦實在太腐敗,沈一石,苦吶!唉……楊金水一語道破天驚:「宮裡的生意是大,也不要繳稅,外面都打量著你賺了多少錢,可你賠進去的比賺的不少……」為什麼?言外之意……明白乎?也真不知,這是為何啊?」

侯非侯,王非王,千乘萬騎歸邙山。狡兔死,良弓藏。我之後,君復傷,一曲《廣陵散》,再奏待芸娘。

附:

「楊鄭何諸公共啟 沈一石」

從嘉靖二十一年到嘉靖四十年,二十年間,這是沈某上交織造局和浙江官府最後一批賬冊。四任織造,五任巡撫,唯胡部堂胡宗憲與沈某無賬目往來,亦唯胡部堂一人未取沈某一分一厘。浙江三司衙門唯胡部堂堪稱國朝大吏,其餘袞袞諸公皆不足道也。

沈某布衣粗食凡二十年,織綢凡四百餘萬匹,歷年上繳織造局共計二百一十萬匹,各任官員分利一百萬匹,所余之九十萬匹再買生絲,再產絲綢,使沈某艱難維持至今。每日辛勞,深夜亦不敢稍歇,將各項開支一一記錄在賬,即諸公所見之賬冊也。

我大明擁有四海,倘使朝廷節用以愛人,使民以時,各級官員清廉自守,開絲綢、瓷器、茶葉通商之路,僅此三項即可富甲天下,何至於今日之國庫虧空!上下揮霍無度,便掠之於民;民變在即,便掠之於商。沈某今日之結局皆意料中事。然以沈某數十年倍受盤剝所剩之家財果能填補國庫之虧空否?諸公見此賬目必將大失所望也!茲附上簡明賬目一頁於後,望諸公覽後另想良策,為前方籌募軍餉,或可減罪於朝廷。否則,沈某先行一步,俟諸公鋃鐺於九泉,此日不遠!

其一,沈某共有作坊二十五、織機三千,每日可織絲綢五百四十八匹。諸公見此賬時,吾庫存之生絲僅能維持作坊織綢二十天,共計一萬零九百六十匹。距朝廷所需之五十萬匹相差四十八萬九千四十匹。

其二,沈某共有綢緞行一百零七家,嘉靖四十年初尚存綢緞十二萬五千六百匹。三月,織造局奉上命調撥十萬匹。剩餘二萬五千六百匹,鄭泌昌鄭大人以巡撫衙門開支為由分潤三千五百匹,何茂才何大人以按察使衙門開支為由分潤兩千匹。四月,為湊足買糧之款,賣出兩萬匹。現庫存僅絲綢一百匹。

呂芳、陳洪、黃錦、馮保、楊金水,他們這些無根之人踏入紫禁城那日起,就註定與皇權捆綁在一起,要討論他們的命運,勢必脫不開嘉靖末年的大形勢。這是一盤關乎大明運數的大棋,這些太監都是其中的幾枚棋子,而下著這盤棋的,正是嘉靖。

在《大明王朝1566》中,嘉靖的形象,南開大學歷史學教授,對劉和平的劇本創作大有裨益的馮爾康先生說得好——御下有方。他既非聖君,也非昏君,其實就是個玩弄權術、貪謀私利但善於駕馭、大事不虛的主兒。這可以從一個人事任命看出:
嚴黨垮台,嘉靖重用陳洪,逐步將其提為司禮監掌印太監,同時貶斥呂芳,發配中都孝陵。

這個變動,嘉靖是有私心的。

兩方面,一:陳洪擋唾沫。嚴黨傾覆,替嘉靖遮風擋雨的牆瞬間倒了,壓抑已久的清流勢必群起,唾沫橫飛,必須找一個狠角替自己轉移仇恨。呂芳、黃錦是溫和派,肯定不行。徐階的威望鎮不住百官,更不消說比徐階位分低的高拱、張居正,唯有陰鷙狠辣的陳洪可擔此任;

二:讓呂芳安享晚年。十步之內必有芳草,嘉靖真的是因為忌憚呂芳才貶斥他的嗎?我看不然。呂芳是宦官中的老人,跟了嘉靖四十多年,呂芳是什麼人,嘉靖能不清楚?嘉靖的心思,呂芳也是明的。嘉靖這個關頭把呂芳發配守陵,是讓他遠離嚴黨傾覆後清流的壓力,以及帝位交替引發的政 治 斗 爭,使其安享晚年。所以呂芳慶幸,沒有誰會再跟他過不去了。呂芳的結局,這時候以經定了。
陳洪亦然,但恐怕他的下場會凄涼許多。

表面上,呂芳被鬥倒,馮保去了朝天觀干苦力,陳洪高居司禮監掌印太監,正春風得意。但其實,他是註定悲慘也最沒得回頭的一位。他鞭笞百官,得罪了士大夫;他奉命領走馮保,得罪了裕王府;他暗鬥呂芳,得罪了呂芳的乾兒干孫。他這樣的狠角,所有人都得罪個遍,其實就是嘉靖用來震懾百官、制衡權力的一根鐵棍,但嘉靖對這根冷冰冰的鐵棍是沒有感情的。用完了就丟。嘉靖龍御歸天之日,便是陳洪喪鐘敲響之時。無奈的是,他的命運無法改變。

那麼,陳洪最後會被誰了結呢?《大明王朝1566》只寫到了隆慶即位,陳洪的結局自然沒有明寫。不過劉和平還是留了一個暗示——劇本第643頁,黃錦隨嘉靖至朝天觀,嘉靖望著又扛起了長木向車子走去的馮保,突然迸出一句話:「今後能殺陳洪的大約便是此人!」

陳洪被提拔的同時,黃錦也與嘉靖更加親近。黃錦是個怎樣的人呢?從劇本里對他的描寫看,他與陳洪截然不同——他憨厚,有主見,一心一意為主子效勞,是君父專 制 政 體下典型的「愚忠」臣子形象(馮爾康語),若說黨 派,他屬呂芳一黨。

要討論黃錦的未來,首先要著眼於嘉靖對身後事的安排。嘉靖之後,很明顯裕王是新的主子,嘉靖要籌劃身後事,就包括為裕王料理好合適的輔佐大臣和宦官。劇本第750頁嘉靖對裕王的評價——「朕御極四十五年,從來是一人獨治。你太弱,沒這個本事」以及「朕躬德薄,你比朕仁厚」。

主上寡弱,臣下不可用弄權之人,這也是我為何斷定陳洪下場凄慘的原因之一。嘉靖把陳洪這塊肉留給隆慶,一如和珅之於嘉慶,陳洪被新帝貶斥,正好讓新帝在群臣中立威立德。新任掌印太監一職,馮保也不可能,馮保是留給小萬曆的,而且馮保有強烈的權勢欲,城府頗深,隆慶一朝馮保更可能暫居司禮監四大秉筆太監。那麼,隆慶時期的司禮監掌印太監就浮出水面了——黃錦。我認為這是最合適的人選。
至於馮保,在上面的討論中,其實他的未來也顯露出來了,我也不需多言。至於馮保的結局,那就得在萬曆朝中找尋了。
不過可以想見的是,隆慶一朝,黃錦和馮保免不了一番爭 斗。

說說嚴嵩。

再讀《大明王朝1566》,嚴嵩的話,是如此老成謀國、嚴不漏風,彷彿真是一個殫精竭慮、為君操勞的忠臣了,但細看其行,本質上他是打著顧全大局、顧全君父的幌子,為嚴家謀利,使嚴家全身而退。精明如嚴嵩,若真的是忠心為國,又如何一開始就提出「改道為桑」?個中的利害,年輕的張居正一眼看透,遠在浙江的胡宗憲心如明鏡,他的拗兒子嚴世蕃也有算盤,他嚴嵩真的是老眼昏花?不然不然,不過是默許這種暗地裡魚肉百姓的「國策」罷了。更不消說後面的鄢懋卿巡鹽。嚴嵩若一心為國,嘉靖為私心損民利時,他如何不敢犯顏直諫,表面為了君父的顏面,實際是維護嚴黨不倒於朝局。嚴嵩真乃奸滑首輔也。有的人觀書里嚴嵩所言,心覺作者把嚴嵩寫白了,這是讀的人只看其言而不細看其行,你且看我朝貪墨損民之輩,哪個事發前言語不是光明磊落、為國為名?入了這大染缸,狐狸為求自保,一會狐假虎威,二會把臉上的奸字藏起來。

《大明王朝1566》里,真正可說得上為國為民不藏私心的,一個是胡宗憲,一個是海瑞。

胡宗憲大事不虛,目光深遠。嚴嵩對他是知遇之恩,也因為他和嚴嵩的聯繫,他被清流視為嚴黨。但書里的胡宗憲,絕不是黨爭之人,相反,他厭惡別人將其視作黨爭之人。這個清癯的老人,惜名而不貪名,重大事而不爭一時之氣,你看他的實際作為,就明白他真的是老成謀國,當的起「東南一柱」。

至於海瑞。

茨威格:「人們常說,每一個西班牙人身上都有堂·吉訶德的氣質,此話未免有些言過其實,但用在米蓋兒·賽爾維特身上確實出奇的千真萬確。這樣一個身材瘦削、臉色蒼白、蓄著山羊鬍子的亞拉岡人—— 米蓋兒·賽爾維特不僅在外形上和拉曼查的那個又高又瘦的遊俠騎士堂·吉訶德相似,而且賽爾維特在自己的內心深處也燃燒著和堂·吉訶德相同的奇情異想的巨大激情:要去為荒誕不經的事奮身而戰,要用不切實際的理想主義去反對現實生活中自己看不順眼的一切。」

其實,書里的海瑞也像是與風車而戰的唐·吉訶德。


有明以來,官場上的群臣,清流與濁流之分,看得日益得重。清流者,如《雍正王朝》之李紱,《大明王朝1566》之趙貞吉、李清源等。若說海瑞,卻是清流,但倘若將清流以黨派看,海瑞又決然不是,天下皆知,他孤身一人,無黨無派。

也正因如此,處理浙江貪墨案時,他對趙貞吉心有嫌隙,鄙其處事;李清源策動眾御史上書彈劾內閣、通政使司及各部堂官時,他勸止王用汲;群臣共上賀表恭迎嘉靖時,他卻備好棺材,呈上一紙《治安疏》...

如果說,《雍正王朝》中,雍正的痛,在於身負罵名,不被理解。那麼海瑞的痛,在於雖有清名,雖被理解,卻也僅有理解。

他是君本、民本思想的疊加,代表中國傳統中最淳樸的一種訴求,且愚且智,就連對其有所嫌隙的清流之士——泰州大儒趙貞吉,也感慨他是周公孔子所推崇之「朴人」。奈何處格格不入之世,抱負難伸。
但劉和平老師終歸是給孤獨添了一絲溫潤。古人不見今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夜幕下,譚倫對海瑞說:「何處無月,何月不照人,只無人如我二人也...」而王用汲和李時珍,更是被海瑞視作「交友無不如幾者...可以寄心腹托死生之人」。

海瑞與雍正,一個是自下而上,一個是自上而下,「一個是最高道德境界上的孤獨者,一個是最高權威境界上的孤獨者」。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但命運驅引下,那份孤獨,依舊不可避免。


山形依舊枕寒流

(文王問子牙如何治世,曰:王者之國,使民富;霸者之國,使士富;僅存之國,使大夫富;無道之國,使國富。)


劉禹錫的詩作題目,不涉政史,只說一點劇情。

波譎雲詭,意義深遠的一部電視劇。時刻流露出的國學、人文、細節都讓人思考後由衷讚歎。錙銖與秋毫的情節早已被諸人津津樂道——包括每個劇情中的牌匾竟無一重複、每個矛盾的伏筆都蘊意深邃。

「誠如創作者所言,嘉靖至陰,是最高權力境界的孤獨者,無為而無不為;海瑞至陽,是最高道德境界的孤獨者,無畏而無不畏。」——《太極.利劍.雪》

在本片的第四十六集中,嘉靖、隆慶、萬曆三人的「山」形構架也是如作者索要表述的中國金字塔式結構——統治階級與被統治階級數量上的山形結構、利益獲得的到山形結構,無一不圍繞著這個主題,而統治階級卻不願且不能承認這個事實。編劇與導演在此借用嘉靖的口引用劉禹錫的竹枝詞其二「山桃紅花滿上頭,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來反駁海瑞:
表面看似言辭鑿鑿似乎是江水拍山而去,無論律詩絕句,通常首句敘事尾句抒臆。劉禹錫表意寫男女之情(姊妹篇的「道是無晴卻有晴」亦是如此),前兩句以山桃紅花、江水拍山為鋪墊白描,後兩句引出男子的情感實則花紅易衰,女子的情感實則水流無限。春水明喻女人的愛慕輕輕拍打青山暗喻男人的薄情。

實際上詩句暗含的結果是幾千年來,水始終無法將山撼動只能圍繞腳下環流而去,男權與君權地位的象徵是不可動搖的。劉禹錫的寓意在此,編劇與導演讓嘉靖說出此詩的意思亦是如此——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但覆舟之後立即會有新舟航行,統治階級無窮盡,山與水的關係亦是永恆如此。海瑞對詩詞歌賦琴棋書畫悉數不懂(本片第十七集與高翰文言),他不知道如何反駁古人的這句嘉靖在此引用的看似並不恰當的句子。古代文人,尤以海瑞之類對善惡是非相當根深蒂固,對先賢大哲的道理深信不疑,他從本身也無從反駁。所以此時,海瑞只有默不作聲甘願服輸。

嘉靖雖不願其實默認為君如山的事實,於是其明貶海瑞實下台階道:「你豈止這個比方不甚恰當,在奏書里妄談堯舜禹湯、妄談文宣光武、妄談太宗憲宗、妄談仁宗世祖,既然為君是山,哪座山還在?」嘉靖這樣問當然不是要敲山震虎老告誡海瑞只有朕在,以嘉靖的精明怎麼會不知道海瑞接下來能說出都在人心來?他除了要借海瑞之口訓誡兒子和孫子要為賢君之外,主要為了引出後面的長江黃河論。

這段話也是全劇最為精彩的一段話——「古人云聖人出黃河清,可黃河什麼時候清過?長江之水灌溉了兩岸數省之田地,黃河之水也灌溉了數省兩岸之田地。只能不因水清而偏用,也只能不因水濁而偏廢,自古皆然。這個海瑞不懂這個道理,在奏疏里勸朕只用長江而廢黃河,朕豈可乎?反之黃河一旦泛濫便需治理,這就是朕為什麼要罷黜嚴嵩殺嚴世藩等人的道理;再反之,長江一旦泛濫朕也需治理,這便是朕為什麼要罷黜楊廷和、夏言,殺楊繼勝、沈鏈等人的道理。」

關於這段話的爭論此起彼伏,表面上是嘉靖教導海瑞為君與為官全然不是一個道理:為君要平衡天下,平衡黨爭、利益、權力的分配,以黨爭來鞏固自己的權位。所以他需要張璁來平衡楊廷和、需要夏言來平衡張璁、需要嚴嵩來平衡夏言、需要徐階來平衡嚴嵩,反之亦然。所以第一集的台詞也就完全鋪開「沒有奸臣」,只有權臣。

實際上嘉靖要告訴海瑞是何為權臣,突出為臣的道理——朕心裡裝的是九州萬方盡在掌握,閣老小閣老要的是銀子,徐高張他們要的是閣老的倒台他們的當權撈銀子。至於淹幾個縣,餓死己方百姓在他們所有人看來都不算什麼。忠奸亦如太極。誰說明著貪的嚴大書法家就是奸臣了?背地裡幹些什麼的徐高張他們會讓你海瑞知道?無論如何,統治階級的利益永遠不會與被統治階級的利益一致,所以導致了永恆的矛盾——嘉靖這段精妙的為君之道在海瑞聽來無能為力,卻又無可反駁。海瑞終究不是皇帝,他屬於被統治階級的一名弱者,他只生存在自己的道德境界,即便讓他當上皇帝又能怎麼樣呢?黜盡全部與他思想不和的人么?要顧全被統治階級的利益就必然會得罪統治階級的利益,於是與一個位高權重的統治者也會不保。這便是最高統治階級若愚的精明與深邃的無奈——為了權力。

文景之道國富民強卻飽受非議,詬病曰外族擄掠懦弱至極;
武帝之道外強中乾卻飽經讚許,美談曰滅逐匈奴揚我國威。

海瑞的道德境界里只存在堯舜禹湯、存在於大道之行也。

對殺父外族鐫骨琢心,對文景之庶嚮往之至,錢與面子都要的時代不但漢朝做不到,唐朝做不到,明朝也做不到,任何時代都做不到。

於是海瑞再無他述,他不能從一個百姓的角度去權衡帝王的道理,不能從一個臣子的角度去指引君王的權術。他留下了全部的不甘,心中遍遍浮現的餓殍遍野飄雪陳屍就隨著萬方的權利去讓後世萬代評述吧。只留下一句「甘願伏誅」便是抗議的最好應答。

全劇的最高智慧者嘉靖皇帝卻用一個雙矛盾的雙全之策(這是嘉靖的擅長之術,也是其無尚智慧的體現之一。在之前的第四十五集讓瘸腿的黃錦去傳達他決定殺海瑞的聖旨時已經體現地淋漓盡致)保全了海瑞——其最終用意是不殺,之前借口道「你自比比干,可朕不是紂王」;但是海瑞的奏章著實對當朝皇帝大不敬,痛斥與精神鞭笞在位統治者,這放到任何時代都是罪當滅門的。於是這讓隆慶感到為難——不殺這個大不敬父皇的海瑞就是不孝,就是承認父皇的昏庸無道;但是又如何能去殺一個為了天下百姓安危而冒死進諫的直臣?精明的嘉靖早就看到了這點,於是他只能再為兒孫為個好人,決定自己來殺海瑞即使要背上紂王的惡名。很多人看到此處都覺得嘉靖到底是個昏君,連海瑞當時的表情也不能理解:那種錯愕與驚訝。但如果細心體會不難發現,嘉靖自知已經膏肓之時命不久矣,他已等不到殺害瑞的那一天——他第二次許下了殺害瑞的諾言卻第二次饒恕了海瑞,而釋放海瑞的聲名卻留給了自己的兒子和孫子。他背上了黑鍋,卻留下了全部。

至此,嘉靖含淚遙嘆自己的孫子都不認朕的時候——那種權力最高者的無奈、孤獨、落寞與用心良苦的無人理解,也只有他自己能體會。編劇認為這樣的嘉靖太悲慘太遙不可及,於是最終,他最大的「敵人」在他死後「瀝血慟隕」。

嘉靖無尚的智慧其實並不偉大,大明王朝在他無與倫比的太極般的制衡中不斷衰弱著。其實這並非嘉靖之過,世界歷史上任何一個朝代在中後期都必然走向沒落,依然如同一個「山」形。只是繼往開來的統治者與被統治者從來只喊口號表決心,代復一代地步前者後塵罷了。

最高統治者平衡高階統治者的權力和利益,統治階級的運轉恰如一輪太極,時而看似本末倒置,時而看似有板有眼。實際維持太極運轉的「道」所承受的壓力,是難以言狀的。

(三年前寫的文章了吧,每次看過一遍電視劇和原著小說所感悟的都會有新東西。

無論編劇和導演是否要表達的如此多的被現在諸多觀眾所領悟出的含義,起碼他們的作品引起了很多人的思索,這就是成功。要表述的歷史未必要一板一眼地去講述,能讓人邊看邊學習的,才是真正的佳作。)


打個預告,近期準備以文章的形式做一個《大明王朝1566》分集解讀,預計耗時3個月,敬請關注~
看了倪才女 @倪一寧的回答,對其回答中的部分解讀,本人略有不同觀點,故寫此回答,以作理性探討。
一、馮保的解讀【未琢之璞玉】
本劇對馮保其實著墨不多,縱觀全劇也就幾幕,畢竟劇情核心是嘉靖與海瑞的矛盾衝突,而馮保站上歷史舞台中央,與張居正、李太后組成鐵三角,已經是隆慶朝乃至萬曆朝之事了。
1.馮保的出場:昏招頻出
(1)本劇選取的時間節點是嘉靖40年,此時的馮保尚未進入權力核心(司禮監),仍是嫩雛兒一枚,頗有《真田丸》剛入大阪城的真田信繁的處境,主要是作為一個觀察者,展現歷史舞台中央大人物們的表演。因其尚未經歷磨鍊,在臘月二十九杖斃了欽天監官員周雲逸。周雲逸乃是裕王一派推出的排頭兵,其用意是將臘月無雪這一事件歸因為朝廷有大老虎(嚴黨),引發了上天震怒,故而不下雪(古代都喜歡玩這套)。明眼人都看出來,這其實是兩派鬥爭的一個著力點,燙手山芋碰不得,偏偏馮保小同志政治嗅覺有點差,也可能是想急著跟皇上表忠心,結果下達了死杖的命令(兩腳擺成一個開口的八字型),要知道皇上只是下達廷杖的命令,具體執行到什麼程度是由提督太監自由裁量的,馮保搞了個大新聞,直接把人打死了,開罪了裕王一黨;
(2)元宵節降下鵝毛大雪,馮保率先發現,又是摁著不讓小太監小宮女喊出聲,又是搶著去西苑向嘉靖報祥瑞,開罪了司禮監眾人和宮內小太監小宮女們,既招來了領導們的針對,又喪失了群眾基礎,在宮中難以繼續立足;
前述兩大事件,從根本上導致了呂芳老祖宗安排馮保進裕王府作世子大伴(倪才女認為是呂芳出於思退留後路才安排馮保進裕王府)。這既是對馮保的保護(遠離司禮監等人的針對以及改善裕王一派對馮保的印象),也是對馮保的提攜(東宮潛底之臣,若是馮保把握好這個機遇,將是新帝即位後最有希望成為掌印太監的人)
2.馮保的成長:韜光養晦
馮保雖然出場時作了大死,但確實是個聰明人,經過了老祖宗的指點,立刻調整為人處世的策略,在裕王府夾著尾巴做人,讓世子徹底離不開這位大伴,最終讓裕王對他從厭惡(給世子戴頭冠事件)到改觀(對馮保不再惡語相向)到信賴(後期跟宮裡的聯絡都是交由馮保);
3.馮保的成熟:能屈能伸
嚴黨倒台,呂芳遭貶,陳洪上位,這一系列事件既讓朝廷格局大變,也讓馮保迎來了本劇最後一次挫折。老祖宗臨走前預感到了陳洪一旦上位,必然會針對馮保,於是有了本劇唯二的馮保與呂芳的對手戲。老祖宗與馮保的互跪堪稱經典,新舊時代的交替中蘊含著一絲父子溫情(呂芳把宮裡的兒孫們託付給馮保,馮保也表達日後掌權必迎回呂芳)。果不其然,陳洪取代呂芳成為掌印太監後,立刻盯上了馮保,新舊賬一起算,把他調去修吉壤,百般刁難折磨。這裡我們看到了馮保的全面成長,他再也不是當年那個迫不及待想做大哥的後生仔,而是蛻變成了能屈能伸,有骨氣的大丈夫(修吉壤的過程中遭遇刁難也不抱怨一句;所有小太監都諂媚陳洪,尊稱他為老祖宗時,只有馮保仍然表面尊敬實則故意噁心他而稱他二祖宗,意即老祖宗永遠只有呂芳一個,你不過還是那個呂芳之下的首席秉筆而已),最終得到了嘉靖的認可「能殺陳洪的,大約便是此人」。


二、呂芳的解讀【高明的大管家】
呂芳這個人物是很值得說道的,他一方面政治智慧高超,能獲嘉靖帝40餘年恩寵而不倒;另一方面身居高位,卻從無弄權之心,待人和善,做事周全,對宮內一眾太監、錦衣衛關愛有加,是真正受人愛戴的老祖宗(黃錦語:是皇上讓咱們成了半個人,是老祖宗讓咱們有了個人樣)
我們應當先建立這樣一種認知,馮保與楊金水是本劇中呂芳最為關愛的兩個乾兒子,這是一切解讀的前提。
1.呂芳的遠望:安置馮保
呂芳是全劇中最為厲害的太監,做事四平八穩,做人滴水不漏,不愧是能掌管司禮監多年的大太監。安置馮保是呂芳最為精妙的一招布局,其政治預判之精準只有胡宗憲能媲美。呂芳的政治智慧本人試舉兩個片段:
(1)報祥瑞事件。
聽聞天降大雪,呂芳先是舒了口氣,然後緩緩說道,皇上有德呀,這種下意識的反應堪稱教科書式的回應。既表達了呂芳心裡一塊大石頭落地,也表明了雪是皇上誠心感動上天求下來的,要知道,嘉靖齋戒求雪多日,若是臘月的最後一天還不下雪,即將召開的西苑會議必然暗流涌動。周雲逸雖然死了,但是他的那番話,卻實實在在給每個人心頭蒙了一層霧霾:為何臘月不下雪?是不是真的是上天因朝廷大老虎而降罪?周雲逸之死,徐高張一派今天會不會藉此做文章?這些問題都縈繞在呂芳的心頭揮之不去,他身為司禮監的最高負責人,既要替嘉靖擋住眾臣的攻勢,還要防背後的陳洪之流的窺伺,稍有不慎,將滿盤皆輸。
當馮保在雪中跟司禮監眾人彙報自己已經跟皇上報過喜之後,呂芳「笑著對馮保說,我以為皇上一高興就賞你進司禮監了呢」,既是馮保的敲打,不怒自威,明明是笑著說,但是帶給馮保的寒意想必痛徹心扉;又是對馮保的指點,你這事兒做錯了,錯在想往上爬的野心暴露的太明顯(畢竟進司禮監是所有太監的最高理想),既觸及了司禮監眾位秉筆太監的核心利益,又給手下的小太監小宮女中留下了不好的影響(誰要是敢再胡咧咧,直接打死),成了眾矢之的。
後續呂芳與馮保的對手戲也體現了呂芳的高瞻遠矚,「你找死也不是這麼個死法兒,我不計較你,宮裡這麼多人還不計較你?」,呂芳之所以安排馮保進裕王府,原因有二:(1)馮保搶著報祥瑞,徹底得罪了司禮監眾秉筆太監,宮裡是很難混了;(2)馮保臘月二十九杖斃了周雲逸(裕王的人),徹底得罪了裕王,相比於跟有核心利益衝突的司禮監眾人緩和關係,跟裕王派系緩和關係相對容易,正好小世子剛剛出生,需要個貼身照顧的大伴,借這個契機,呂芳名正言順地安排馮保進了裕王府,用呂芳的話說,置之死地而後生,韜光養晦,在裕王府夾著尾巴做人,讓裕王等人改變對馮保的固有印象,以待有朝一日重回大內。
總結一下,呂芳安排馮保進裕王府的主要原因是保護馮保,其次才是給自己留一後手;

2.呂芳的失勢:歷史的必然
呂芳的失勢並非偶發事件,而是循序漸進的必然進程。很多人包括倪才女認為,呂芳的失勢是因為手伸得太長,讓皇帝感到了忌憚,其實這樣的解讀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呂芳的失勢過程中發生了兩大事件:
(1)金杯共汝飲,白刃不相饒。
呂芳看到了浙江的亂象,猜到是兩黨鬥爭激化所致,於是擅自邀約徐階和嚴嵩,進行了一番勸酒。事後,嘉靖大怒,貶呂芳去監修吉壤,讓嚴嵩在家養老,命徐階在內閣值班。從後來嘉靖的話語中,我們得知了貶謫呂芳的原因,內相與外相勾結架空皇帝乃是帝王大忌。雖然乍一聽到這件事,嘉靖的敏感神經被觸動,但是冷靜下來之後,聰明如嘉靖,立刻明白了自己是多慮了,但是這次虛驚一場,不代表下次不會是真實發生,略施懲戒是必要的,於是才有了後來的朝堂大換血和貶謫呂芳。正因為只是略施懲戒,所以呂芳還是被黃錦迎了回來,並被嘉靖當面點出了所犯錯誤。我們要明白,之所以這次事件只是略施懲戒而非失勢的開始,是因為此時朝廷的格局仍然是嚴黨、裕王黨對峙,力量對比穩定,誰也吃不掉誰,嘉靖仍然可以樂得清閑,躲在背後修仙煉丹;
(2)嚴黨倒台,陳洪除草
嚴黨的倒台並沒有直接導致呂芳的失勢,嚴世藩等人的抓捕工作仍然是由呂芳主持進行的。呂芳失勢的根本原因,是嘉靖帝發現伴隨著嚴黨的倒台,力量對比的平衡被打破了,曾經壓制住朝臣們的力量不復存在,直接導致嘉靖帝與群臣的矛盾成為主要矛盾,自己無法再安心修仙不理政事了。嘉靖一朝,諍諫的風氣出現了畸變,眾臣以死諫為榮,前赴後繼,是謂求名,而這無異於給嘉靖帝施加了巨大的政治壓力,過去有嚴嵩在前面遮風擋雨(嚴嵩語:只有我才能給皇上遮風擋雨),文官集團與皇帝的矛盾暫時表現為文官集團的內部矛盾,皇帝可以在背後操縱全局,而現在文官集團內部隨著嚴黨的倒台,內部空前統一,徐階並不能像嚴嵩一樣壓制文官集團,而呂芳與徐階一樣,也無法用非常手段壓制文官集團,當內外相都不能壓制文官集團的時候,皇帝則不得不走上前台,成為漩渦的核心,嘉靖帝彷彿看到多年前大禮議事件即將重演,這顯然不是嘉靖所希望見到的。陳洪敏銳地感知到了嘉靖帝的核心需求,毛遂自薦,展現了自己的價值,最終得到嘉靖的青睞而成功上位。正因為嘉靖帝需要陳洪這樣的狠角色,所以呂芳的失勢是必然的,這不是因為呂芳的觸手過長,而是皇帝的核心需求發生了變化,嘉靖帝不再需要三足鼎立遊刃有餘,而是需要兩分天下戰略相持,這是對司禮監定位的改變,並非人力所能避免。但也正是因為放棄呂芳僅僅是政治需要,所以嘉靖選擇讓呂芳去南京守太祖陵並賜予護身符保其周全而沒有讓他像之前一樣再去監修吉壤(吉壤即嘉靖自己的陵墓,此時尚未完工),這些足以證明嘉靖帝對其的寵愛沒有衰減,殫精竭慮地安排後事。由於南京遠離政治漩渦,即使陳洪再怎麼心狠手辣,也鞭長莫及;又由於存在護身符,南京的官員們也不敢對這位前內相任何刁難。嘉靖為了呂芳能夠安度晚年,如此煞費苦心,後來跟黃錦的那段抱怨也就顯得有些可愛了(大意是呂芳這個沒良心的,到了南京也不給咱寫封信報個平安)。


三、黃錦的解讀【可愛的宦官】
縱觀整部《大明王朝》,最有人情味的角色非黃公公莫屬也,不論是其憨厚的外表,抑或是其菩薩的心腸,都在隨著劇情的深入,一點點俘獲觀眾們的心。《大明王朝》刻畫的太監群像不能說後無來者,但當得起一句前無古人。這群掌握著批紅大權不論朝局如何雲翻雨涌,始終屹立不倒的內相們不是也不應是以往戲劇中的臉譜化形象,所幸劉和平老師用他的筆力為我們呈現了一幕幕性格鮮明、初具「人性」的宦者浮沉。
黃錦公公原是揚州人氏,習得一手修腳技藝,深得嘉靖帝信賴,他的出場也頗具生活化元素——為嘉靖沐足。黃錦的存在,讓故事前半段高高在上不食人間煙火的修仙帝君一下子有了人的氣息,畢竟神仙是不需要洗腳的。
如果說陳洪是陰險狡詐的狠,那麼黃錦則是光明磊落的仁。黃錦公公的形象在為嘉靖帝沐足的那一段里就立住了,他註定是一個跟主子貼心、正邪分明、有情有義的「笨人」。
1.黃錦的貼心體現在,只有他是凄冷西苑中最關心朱厚熜的人,也只有他見過嘉靖帝脫下防備做朱厚熜的樣子。黃錦說,「奴婢是個笨人,猜不來主子的聖意」,嘉靖對曰「笨人好,只有笨人才跟朕貼心」。黃錦真的是笨人嗎?我看他是真正的大智若愚。內閣也好,司禮監也好,能居高位者,哪個不是人精,哪個不是精通察言觀色。只有黃錦在潛意識裡把嘉靖帝當作親人去關心。既然是朝夕相處的親人,又如何不知被人猜透自己的心思是多麼的讓人厭惡。看嘉靖與黃錦的日常相處,總會在某一瞬間給我們一種這不過是尋常百姓家裡的融洽主僕的錯覺,他們二人的對手戲也是《大明王朝》通篇壓抑的氛圍里不多的輕鬆時刻。

2.黃錦與人為善,正邪分明。當嘉靖帝詢問到止痛(服用丹藥過多出現的皮膚病)的偏方從何而知時,他大可以編個理由為自己邀功,要知道李時珍是因勸說嘉靖帝食用丹藥無果後憤然辭官離去的,而如實說出這是李時珍的方子並不會為自己獲得任何好處,相反還可能使嘉靖帝回想起跟李時珍的那段不愉快的經歷而觸怒龍顏,然而黃錦仍然大方地承認是李時珍的功勞並贊其醫術高明;當海瑞上治安疏氣得嘉靖帝龍顏震怒,百官不敢趟渾水皆沉默,陳洪欲藉此興風作浪時,只有黃錦站出來指出海瑞是清官、忠臣,即使後來因此被陳洪打折了腿,也沒有翻供、潑別人髒水,比起那些飽讀聖賢書的文官們,真是剛正不阿的多。

3.黃錦作為司禮監三號人物,次席秉筆太監,又有情又有義,真大丈夫也。
(1)從不媚上:老祖宗在時,他以父子之禮侍之,毫無曲意逢迎;老祖宗被貶去監修吉壤時,小太監們見城頭變幻大王旗,紛紛去討好陳洪,唯有黃錦看不慣,教訓眾人不能忘恩負義,是老祖宗才讓他們有了個人樣;看到老祖宗受到陳洪刻意刁難時,他又氣憤又心疼,以至於呂芳感慨「長不大的始終長不大呀」。
(2)恪守禮制:當陳洪僭越皇權,鞭撻百官時,他不顧嘉靖帝讓他別跟陳洪對著乾的提點,仍然要參陳洪一本;
(3)義薄雲天:楊金水失勢裝瘋進京,那些曾經逢迎諂媚他的小太監們,如今紛紛落井下石,惡意戲弄,也是黃錦,阻止了眾人的嬉鬧,懲罰了帶頭的小人,保住了楊金水最後的尊嚴,他的那句「楊金水跟我是最鐵的把子」讓我動容,患難時方見真情,人生有此知己,無憾耳!

對嘉靖而言,有這樣一位全心全意對待自己的友仆,如魚得水;對黃錦而言,有這樣一位卸下偽裝當自己是家人的主君,亦水逢魚。
「遠看風吹荷葉,近看老馬揚蹄,黃錦,你至於嗎?」
「奴婢這還忍著呢~」
主僕相視一笑,已勝千言。


大明王朝的「劇眼」,其實在第一集里就講清楚了,這個話是從司禮監大太監呂芳嘴裡講出來的:文官有句話,做大事要三思:思危、思退、思變,武官有另一句話:置之死地而後生。但其實,整個劇在說的,都是思退。人人都知大明王朝命不久矣,城頭變幻大王旗,但沒有人想為王朝殉葬,所以大家都在找退路。


整個劇情是由「改稻為桑」起頭的。就因為朝廷揮霍無度,官場貪墨橫行,造成了國庫的巨大虧空,於是內閣想出了一個法子——改稻為桑。


什麼叫改稻為桑呢,就是讓農民改插桑苗而非稻苗,因為桑可以織絲綢,可以賣到西洋去,能換更多錢。


聽起來沒什麼大問題對不對,但改稻為桑的過程中,勢必會兼并土地,兼并土地這個事情很多國家都干過,就是跟明朝差不多同時,英國也在進行圈地運動,逼得農民捨棄土地從事手工業。但明朝的尷尬處在於,它是要堅持重農抑商的國策不動搖的,農民沒了土地,也不慫恿他們去做織工,還是當農民,只是當了佃農,佃農的收入,是六成歸大戶,四成給自己。


這個橫向對比很有趣。

呂芳給自己找的退路是馮保,馮保是電視劇里出現的第一個主要人物,一群小太監們發現下雪了,都嚷起來,馮保讓他們閉嘴,自己去跟皇上報喜邀功。這個事情本身是逾制的,側面反映了這個人的野心勃勃。呂芳讓他在雪裡跪了幾個時辰後,派他去了裕王府,做了新出生世子的大伴,他說,有朝一日,乾爹說不定還要你救呢。

嘉靖就裕王這麼一個兒子,但因為長期修仙,親情淡薄,兒子也不大見得著他,所以裕王是被冷遇的狀態。但呂芳知道,冷歸冷,兒子還是兒子,將來只能傳位給他,一朝天子一朝奴才,他離當今皇帝太近了,難免會成為新皇帝的忌憚,他需要在裕王身邊安插親近的人,來保全自己的晚年。呂芳的手是伸得很長的,一伸,伸到世子也就是後來的萬曆皇帝身上去了,可見他思慮很遠。皇帝信任太監這個事情,看起來荒誕,其實也很合理,他能信誰呢,滿朝文武都有自己的家,而小皇子們歸根到底,是跟太監們一個家的,是太監在伺候、陪伴、討好他們。人都是有感情需求的,對皇帝來說,兄弟不可信,臣子須得防,只有這些太監,因為能力有限(至少起初看起來是這樣的),倒是能交付一些私事。


嘉靖是個聰明人。太聰明了,不然怎麼可能二十年不上朝,還把朝野大小事一手掌握,你說他不勵精圖治,可是,說到底要勵精圖治幹嘛呢?興還是衰,還不就是後世史官筆下的幾行字,只要不做亡國之君,那就混得過去就行。我看大明王朝的時候,最驚心動魄的一句是海瑞說的,他說要「致君父為堯舜,免百姓於饑寒」,你看,做堯舜很簡單的,只要不餓死人就行了。中國古代的治國之道就在於,要讓百姓吃得飽飯,但是又不能太飽——吃不飽又造反,吃得太飽,就要生事,為什麼要重農抑商,因為農民每天忙著一畝三分地,沒空想別的,最本分。嘉靖知道呂芳的手,伸得有點長了,所以要打發他去南京守陵,不能讓呂芳馮保這一對干父子,聯手把持朝政,但這種打發也是一種體恤,新舊交替,必有混亂,他不想呂芳攪進去,給了他一個平安的歸宿。

嘉靖會起用陳洪也是這個道理。呂芳和內閣裕王嚴嵩都有交情,他甚至可以瞞著嘉靖去跟徐階嚴嵩見面,討論如何處置鄭泌昌何茂才的供詞,一方面這個對嘉靖來說是種不安全因素——他分權,就是為了大權獨掌,你們現在三方要聯手了,那怎麼行;另一方面,有交情就意味著辦事有掣肘,而嘉靖決定要人事大變動,只能由更年輕,更兇狠,更無所忌憚的陳洪來辦。


嚴嵩給自己的安排退路是胡宗憲。他跟嚴世藩說,首輔的位置二十年不倒,靠的是會用人,比如胡宗憲。朝廷不可一日無東南,東南不可一日無胡宗憲,胡宗憲又是他的門生,那朝廷投鼠忌器,很難動他——查了嚴嵩,查不查胡宗憲,胡宗憲要是查了,東南的仗誰去打?閑扯一句,胡宗憲跟嚴嵩的師生情,其實挺動人的,嚴嵩稱病在家曬書,鏡頭裡掃過的好多書,都是胡宗憲抄的。胡宗憲暑天去見皇帝,餓得站不穩,皇上只給了一碗蓮子羹,還要他站著喝完,晚上按照皇上的意思去試探嚴嵩,嚴嵩說,是汝貞嗎,人來了就好。問他吃飯了嗎,沒吃,那現在做也來不及了,晚上剩下的飯菜熱一熱吃吧。

他看著胡宗憲說,白頭師弟,見一面也難了。這話不是違心之論。

大偽之人的真話,最收買人心啊。


你是胡宗憲,你怎麼想。大忠似偽,有時候「義」跟「不義」,都是舌根上嚼的,但眼前的飯菜是真的。

嚴嵩稱病,嚴世藩被逐出內閣後,風雨飄搖,他讓嚴世藩給胡宗憲寫信,要他幹嘛呢,要打幾個勝仗,然後休整,「倭寇不可不剿,不可全剿」,非得讓朝廷意識到你的價值,繼續仰賴你,這樣才能保命。飛鳥盡,良弓藏,要想一直「有用」,就得緩著點用力氣。


這都是上面的人,上面的人才能有退路,下面的人,就只能賣命。楊金水知道這個道理,他沒有退路,他是呂芳派到浙江的一條狗,他要儘力做到不給呂芳添麻煩,不能等上面救,只能自救,所以他選擇了裝瘋。演技精湛,直到呂芳說,不用裝了,沒人能害咱們了,他才發出一聲嘶吼,恢復正常。


這就是下面的人。他們想留,都留不了一手。


沒有人想中興這個王朝嗎?也有。你看後來張居正,不就是搞了「萬曆中興」嗎,但他的結局是,死後被抄家,差點被鞭屍,兒子被發配邊疆。神童出身,走得太順了,刀鋒太利,不懂得「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所以死了,還被皇帝恨得牙痒痒。

大明王朝的無奈在於,這群非常聰明的人,他們可以選擇舉薦哪一個,罷免哪一個,但他們選擇不了皇帝。嘉靖跟裕王(也就是後來的隆慶),一個天威難測,一個軟弱無能,一個玩弄大臣於股掌,一個全靠臣子們撐著,都不是理想中的君主,但誰能選擇自己生活的時代呢?歷史上只是短短的一個年號,但對他們來說,就是一輩子。電影《羅曼蒂克消亡史》的英文名,叫《The Wasted Time》,其實這名字用在這裡也恰當,非常聰明的一群人啊,有的是科舉神童,有的是苦熬上來的太監,有人公忠體國,有人會察言觀色,但這麼群人,就是只能陪著不上朝的皇帝,或者沒主意的太子,眼巴巴地把這個遊戲玩下去。


劇里有一處很好玩的細節,就是鄭泌昌和何茂才逼著沈一石打著織造局的牌子去賤買百姓田地,織造局是宮裡的差事,秉的是聖意,於是這事就成了,皇帝要賤買百姓田地。嘉靖大怒,說,朕要真是這樣的天子,天厭之。


這話說得,真是仁義啊。雖然他默許了浙江官府毀堤淹田,雖然他巴不得田地都賤賣了,早早完成要賣給西洋的五十萬匹絲綢,雖然他真正會下決心扳倒嚴嵩,是因為發現自己的錢被他們吞了太多,雖然他可能是大明朝最無所謂百姓死活的人,但他還是一臉凜然地說,朕要真是這樣的天子,天厭之。

跟《紙牌屋》里不同,大明王朝的這幫人,最常說的話,是「投鼠忌器」,真正的器,是皇帝,皇帝無論成不成器,大臣們都得照顧著他的面子,好事都得讓給他來做,遇事都得自己頂上,這才是中國官場的為官之道,精髓是讓皇帝感覺良好。嘉靖在《大明王朝》里的第一句台詞是,「萬方有罪,罪在朕躬」,這是皇帝跟大家客氣呢,一旦下了雪颳了風,大臣們都要一致說,「是皇上求下來的」。


說實話,明代官員貪腐,真是有點不得已的。明太祖朱元璋,窮苦出身,最恨元朝官吏搜刮,所以在制定俸祿的時候,非常刻薄,你看不貪的海瑞連買個肉都是大新聞。就算你清高,你能忍住,那你上司要打點,下屬要有錢才差事得動,這些錢,你究竟花還是不花?歷史上真實的胡宗憲,就是個打點官場的好手,《明史》說他「所侵官帑、斂富人財物也不貲」,給事中羅嘉賓、御史龐尚鵬「上宗憲侵帑(音唐)狀,計三萬三千」。這些錢未必全進了他的口袋,剿倭需要錢,前方將士要重餉才肯拚命,朝廷里又要花錢才能讓他安心,讀南宋史的時候,印象很深的就是台灣老師跟我們說,南宋朝廷的支配力度很有限,整個社會就是花錢辦事。其實歷朝歷代都是這樣的。所以儘管明朝對官員貪腐處罰很嚴,貪三十兩就要剝皮,大臣們還是前赴後繼,一個個地貪。


《大明王朝》講的不是真實的歷史,它說的是精妙的人性。不合理的制度底下,最多野蠻生長一個海瑞,不可能大批出現賢臣良將的。明太祖說,金杯共汝飲,白刃不相饒,事實上,他給了免死金牌的那些,基本都死得很慘。大臣們朝不保夕,顧慮最多的,是給自己留一條後路,至於天下蒼生,那是行有餘力以後的事情了。為什麼要黨爭,因為只有黨爭贏了,這位置才坐得穩,不然總像是跟人家借的椅子。而明代的黨爭之慘烈,這部劇里也反映得很明顯了,嚴世藩想填補財政窟窿,不惜毀堤淹田,傷天害理,也要改稻為桑,而太子黨也不單純,他們就想浙江鬧大,找到破綻來攻擊嚴黨,至於死多少人,其實都是數字了,這個數字還沒有財政數目來得讓他們觸目驚心。

遺憾的是,真實歷史裡,這些人都少有好下場,包括胡宗憲。沈一石在被抄家時寫信說,「我俟諸公鋃鐺於九泉」,這話說准了。那麼多聰明人,富貴沒能傳萬代,所能料想的最好結局,也無非是告老還鄉,將萬字平戎策,換成東家種樹書。


能換成的,也只是寥寥。


真正的政治現實主義代表作,它既不同於《權力的遊戲》中對政治過於權術化的描寫,也不同於其他歷史劇中對聖王過於正派而單薄的塑造。它充分詮釋了所有心懷理想的政治人都必須面對的事實:政治並非懲惡揚善,真正的政治實踐囊括有違本心、並不高尚的抉擇,政治家的必要品質是「承負惡」的覺悟,也因此,是不為正派之人所理解、甚至難以被史書公正書寫的覺悟。
北島說,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但這部劇告訴我們,治邦者需要具備承負「卑鄙是高尚者的墓志銘」的心志。
正因為如此,它充分呈現了「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背後,真正需要人們背負的東西。
這部劇讓我理解蘇格拉底為何認為政治生活不可能實現絕對正義,也讓我理解馬基雅維利的「邪惡」和善意。

另一方面,這部劇也是我見過的,將「政體對於人的靈魂的塑造性」表現得最為恰當的作品。我看過的其他歷史劇很難如《大明王朝1566》那樣,表現出在那樣的政體和教化之下,人們的精神氣質究竟是什麼樣的?對於他們而言,至關重要之物究竟是什麼?「善」是什麼,又該如何在這樣的政治環境中追求?它揭示了「君父」一詞對於個體生命的直接影響,也呈現君臣之道、朋友之義、「萬方有罪、罪在朕躬"的含義。
堪稱史詩。


風雪大明王朝:評《大明王朝1566》


首輔嚴嵩坐鎮內閣,眾多嚴黨官員遍布兩京一十三省,共同組成一部龐大的斂財機器,按照特有的運作規則源源不斷地從大明王朝的各個角落聚斂財富,輸送到北京的紫禁城貢獻給嘉靖。


以嚴嵩為首的眾多斂財官員都只對自己的上級負責,受到的制約非常小,貪腐成本很低,正常情況下,只要願意,都可以貪腐。嘉靖不是不知道,只是很難管,因為如果真的要管的話就意味著成為一個事必躬親的皇帝,最終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所以,就懶得管。


對於嘉靖來說,自己要的是錢,只要拿到錢就可以,這是第一;第二,貪腐的存在能夠讓嚴嵩等斂財官員因為有甜頭而更有幹勁,從而讓斂財機器運作得更加高效;第三,因為自己不用為貪腐而承擔最高責任,所以,完全可以在必要的時候拿下包括嚴嵩在內的任何一個斂財官員,以反貪的形式向朝野上下彰顯自己的英明神武。


於是,君臣默契,貪腐橫行。


嘉靖要錢,各級官員也要錢,斂財的數量就不斷增加,據沈一石統計,二十年間,四百餘萬匹絲綢,上繳織造局二百一十萬匹,各任官員分利一百餘萬匹,剩下九十餘萬維持經營,因為沈一石隸屬江南織造局,而江南織造局由內廷直接控制,所以,各級官員貪腐還有所收斂,但是,已經觸目驚心;至於後來鄢懋卿的鹽稅,因為自行其是,所以,更加誇張,官員貪腐所得甚至超過嘉靖,連一向心知肚明的嘉靖都忍不住勃然大怒。


但是,財源就那麼多,於是,斂財的強度就逐漸增加,終於出現為了改稻為桑而不惜毀堤淹田的極端做法。如果放任下去,不但會激起民變,倭寇也會趁虛而入,而嘉靖又拿不出錢來解決內憂外患,所以,胡宗憲堅決反對,因為不想成為替罪羊。


簡單地說,當時的形勢已經觸及到嘉靖能夠容忍的底線,也接近百姓能夠承受的臨界點,嚴嵩倒台是大勢所趨,勢在必然,因為嘉靖需要緩和形勢,而嚴嵩就是嘉靖的替罪羊。


嚴嵩的崛起本質上是因為皇權不受制約,可以為所欲為,嚴嵩只是嘉靖意志的代表,權力的延伸,皮之依舊,毛將再生,所以,嚴嵩之後,有徐階;楊金水之後,有李妃之弟;沈一石之後,有高翰文,扮演的都是前任的角色。一部全新的斂財機器再一次高效地運作起來。


張居正改制的目的是要擴大斂財的範圍,但是,只要皇權不受制約,就是治標不治本,因為皇帝、官員不可能因為能夠拿到的錢變得多了反而有所收斂,後來的歷史事實也充分證明了這個道理。


什麼叫藝術?沈一石在小船上念起:「浮過夏水枝頭而西行兮,回首不見故都之門牆」等,這一段文言文,要是上課老師叫你背,我保證90%的人且費勁呢。但是這電視劇里一放,不用背,立馬能差不多複述了。為什麼?劇情加上詩歌,襯托下的意境非常切合,又美。

後來的一些電視劇,畫面比這美的很多,但意境呢?


還有王用汲的:「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飢者,由己飢之也」,什麼叫詩歌?詩歌不是硬生生的背誦那些晦澀難懂的文字,而正是這種有感而發。

像很多劇,比如講南唐後主李煜,吳奇隆演的,念個詩,還非得在整個屏幕上打出來,恕我直言,不比覺得不錯,一比就LOW爆了。

再比如,馬寧遠認罪,脫去官服,胡宗憲用布把官服蓋起來的一瞬間,給了個特效,真是意味深長。

海瑞最後去見皇帝,皇帝,皇孫,和太子三個人,正好像一個山字,寓意他們是大明的山。這鏡頭運用,簡直如畫。

說白了,此劇就是個藝術品,當年甚至有台灣人找我要這個片源看。


春節前就打算安利這部戲來著——豆瓣評分高達9.5,編劇一流表演一流鏡頭一流配樂一流服飾一流的一部良心歷史劇,我心目中國產電視劇的NO.1,《大明王朝1566》

聽說我要寫這部戲,有自媒體圈的朋友勸我:「別寫!閱讀量會撲街的!我就寫過,最後的數據很難看……」

她的話也不無道理,因為這部戲,在如今強調「IP劇」和「流量擔當」的時代背景下,似乎不佔優勢——

首播時間在2007年,其實不是什麼新作,而是十年前的老戲,當時的收視率只有0.5;

沒有所謂的「人氣偶像」、「流量小生」、「霸屏花旦」的加持;

不灑狗血、不賣瑪麗蘇、極少標準意義上的「宮斗」,甚至劇中的女性角色都沒幾個;

需要沉下心來扎紮實實看戲,且要求觀眾有一定的歷史基礎和知識分子情懷;

……

但,這部劇真的是不可不看的精品,觀劇過程行雲流水、看完之後餘韻裊裊的上乘佳作。用「優秀」已經不足以形容它的好,更配得起它的一個詞,是「偉大」

↑《大明王朝》豆瓣評分高達9.5分!

先來看一下製作班底:

導演張黎,曾是中國最好的攝影師之一,後憑《人間正道是滄桑》獲得白玉蘭獎最佳電視劇導演獎,他的《走向共和》和《大明王朝1566》被公認為是最上乘的歷史劇作;

↑導演張黎

編劇劉和平,人稱「中國王牌編劇」,代表作有《雍正王朝》《大明王朝1566》和《北平無戰事》,他和張黎的組合被譽為歷史劇的「黃金搭檔」,是口碑的保證;

↑編劇劉和平

主演陳寶國、黃志忠、倪大紅、王慶祥,戲份最多的女性角色是裕王妃,扮演者是當時剛憑《武林外傳》走紅的閆妮,許多配角都是話劇院團的台柱子……

↑《大明王朝1566》主要演員表

所以這部戲攝影大氣華美,演員演技集體在線,是只看陣容都可以想見的。

這部劇有個副標題,叫《嘉靖與海瑞》,但是男主人公之一的海瑞,竟然是第6集才上線的。在此之前發生了什麼呢?

全劇一開篇,就是內閣在皇帝面前一場激烈的交鋒:

明嘉靖三十九年,嚴黨把持朝政已有多年,官場貪墨、民不聊生、國庫空虛、積弊深重,內閣諸大臣聚在一起做新一年的預算方案,卻怎麼算銀子都不夠用。尤其是這個時候東南沿海戚繼光部隊正在抗倭,兵部的軍費開支必須優先保障。可是工部侍郎嚴世藩說了:我們工部的用度也必須保證,因為要給皇帝修宮殿和道觀(嘉靖迷信修道,執政的後20年從不上朝,只在修道的西苑處理政事)。

這就有了虧空,怎麼填?皇帝和臣子討論的結果,是向西方出口絲綢,換成白花花的銀子回來(明朝中後期,國庫和整個市場流通環節中一直缺「白銀」,這是世界經濟史上的一個經典案例,甚至有人認為明亡於崇禎跟白銀不足有很大關係,這個觀點感興趣的大家可以自行查閱相關資料)。

但是織絲綢需要的桑不夠,那就只能多種桑樹,以行政手段令桑樹主產區浙江的稻田一半改為桑田,不夠的糧食從外省調撥。這項國策,稱之為「改稻為桑」

↑第一集內閣公議開場就劍拔弩張火藥味十足

這部戲一共46集,可以分為兩大部分,前半部分1-32集主要是清流和嚴黨的對決,後半部分33-46集是海瑞與嘉靖的糾葛。前半部分的故事,就圍繞著「改稻為桑」展開。

政策本身並不壞,難的是在嘉靖末期的明朝,嚴黨推行這個政策,勢必藏著很多貓膩——

要改稻為桑,就要兼并土地。明朝重農抑商,土地被兼并的農民日子只能更難過,所以他們不願意改種桑苗。嚴世藩就出了個毒招:趁著新安江水汛,毀堤淹田,讓農民變災民,災民們為了有口吃的,只能賤賣田地給產桑大戶。而在這個過程中,產桑大戶跟貪官污吏相勾結,層層盤剝、級級「進貢」,自己又要從百姓身上剮一層皮下來。

改稻為桑,毀堤淹田,牽出幾方利益群體:

浙江巡撫鄭泌昌、按察使何茂才,是嚴黨安插在浙江的最主要勢力。雖然性格迥異,一個精明自私,一個粗魯野蠻,卻都是只管自己貪光撈夠、不顧百姓死活的角色;

海瑞,災情最重的淳安縣父母官——淳安知縣,一心「為生民請命」,不存私慾,不媚上,不畏權,他的任務,就是在推行「改稻為桑」的政策過程中,儘可能多地維護百姓的權益,讓他們的日子好過一點;

↑海瑞

胡宗憲,浙直總督,浙江最高領導人,雖是嚴嵩門生,被世人視為「嚴黨」代表,卻是個「實心用事」之人,他看得出改稻為桑的兇險,卻要在這兇險的局面中儘力左支右絀,維持平衡——這「平衡」的概念實在是太複雜:嚴黨與清流的平衡;朝廷與百姓的平衡;發展經濟與抗倭禦敵的平衡;天家尊嚴與充實國庫的平衡……片中嘉靖對這個局面有個比喻,就好像是做「媳婦」,上有公婆,下有兒女,「會做媳婦兩頭瞞」,卻怠慢了哪一頭都不行。

↑胡宗憲

前32集的故事很縝密也很精彩,圍繞「改稻為桑」展開的劇情里,除了剛才提到的人物,還有精幹狡獪的織造局宦官,有書生意氣的杭州知府,還有城府深厚卻下場凄慘的絲綢商人……這裡面,隨手一摘都是金句。

嘉靖平衡諸臣的爭端,悠悠地說:「雲在青天水在瓶。你們這些人有些是雲,有些是水,所做的事情不同而已。」簡簡單單幾十個字,一碗水端平,表面上看起來不偏不倚,暗中回護了嚴嵩一黨,一句蓋棺論定讓百官無可置喙;

↑嘉靖實在是高情商!

太監馮保為搶頭功逾制向皇上報喜,觸動了司禮監大太監們的利益,為首的掌印太監呂芳責罰了他,事後卻又耐心教導道:「文官有句話,做大事要三思:思危、思退、思變,武官有另一句話:置之死地而後生。」呂芳給馮保安排的退路,就是到下一代領導班子核心的裕王府去,給世子(就是後來的萬曆皇帝)當大伴。如果你熟讀萬曆朝歷史,一定了解馮保這個人後來曾在左右朝局中發揮過多大的作用;

最後一集嘉靖借教育兒孫的機會警示海瑞:「所謂江山,是名江山,而非實指江山。君既不是山,臣民便不是江。古人稱長江為江,黃河為河,長江水清,黃河水濁,長江在流,黃河也在流。古諺雲『聖人出,黃河清』,可黃河什麼時候清過?長江之水灌溉了兩岸數省之田地,黃河之水也灌溉了兩岸數省之田地。只能不因水清而偏用,也只能不能因水濁而偏廢,自古皆然。」

然而在劇情中分量這麼重的「改稻為桑」,竟然是虛構的歷史事件。這才是《大明王朝1566》牛逼的地方。

如果你細看片尾的字幕,會注意到這樣一行字:中央紀委監察部電教中心……聯合攝製。因此,我一直懷疑,「改稻為桑」的案例不是編劇憑空想出來的,而是來自中紀委某個真實的案例,只不過用了移花接木的春秋筆法。不然,何以那麼絲絲入扣,那麼條分縷析,那麼鮮活生動。

其實,《大明王朝1566》中的很多情節,跟真實的歷史都不完全一致。

比如「改稻為桑」完全出自杜撰;比如故事發生時的張居正還沒入閣,根本不像劇中表現得那麼舉足輕重;比如淳安縣在當時並不歸浙江管……

但是,這並不妨礙它有厚重的歷史質感,和地道的正劇風範。

因為這部戲裡的每一個角色,都是多面的、立體的、立得住的。嘉靖是所有歷史劇中最豐滿的皇帝角色,楊金水是所有宮廷戲裡最精彩的太監角色,胡宗憲是所有官場戲裡最飽滿的官員角色……

舉個例子,就拿嘉靖這個形象來說。

↑嘉靖

其實我一直覺得,嘉靖是中國歷史上最不好伺候、最難以捉摸、最善用權術的皇帝。中國歷史上有太多昏君、暴君,也有不少明君、賢君,卻鮮有他這樣的複雜人物——絕頂聰明又極度自私,其實沒有干太多壞事,卻也沒有干任何好事,所有的聰明才智都用來為自己謀取利益。皇權在別的皇帝那裡,更側重於「權」,在嘉靖那裡卻偏重於「術」,是他駕馭臣下、精於制衡的「術」。他慣好的套路就是:在一任內閣首輔如日中天之時,就培植拉攏一個年輕人,等這個年輕人逐漸坐大,便是現任內閣首輔被趕下台取而代之之時。嘉靖在位45年,手下也算能人云集:高拱、張居正、嚴嵩、嚴世藩、胡宗憲……可是無論清流還是嚴黨,這些人下場如何呢?

張居正萬曆朝位極人臣,可最終被抄家,兒子活活餓死;高拱被勒令致仕;嚴世蕃被誅;嚴嵩淪落街頭形同乞丐;胡宗憲含冤自殺……其實無論奸臣還是權相,誰又逃得過天家威嚴?所有人的愛恨嗔痴、興衰榮辱,不都繫於皇帝一人之身嗎?特別是嘉靖這個有明一朝頭等聰明的皇帝。

可是我們看到的嘉靖,分明又那麼孤獨。他少年隻身一人以藩王之身進京繼位,沒有父母(生母是繼位後接來京城的,宮中還有一位名義上的「母親」實則對他形成壓制),沒有兄弟,中年後篤信「二龍不相見」與親生兒子甚少見面,稍微知心一點、能說得上話的,就是身邊的太監了。所以我們看到嘉靖和服侍了他四十年的太監呂芳,有一種介乎主僕、兄弟之間的感情,甚至後來接替呂芳的黃錦,都能偶爾「嗔怪」於他,這等神情舉止竟然比親兒子裕王還相對親昵……劇中不止一次的特寫嘉靖身披長袍的身影,有時是在雪夜裡踽踽而行,有時是張開雙臂撲向鏡頭,有時是披頭散髮恣意奔走……可是這些長袍籠罩下的身影,卻總讓人覺得是孤單的,可憐的,對影成三人的。

↑嘉靖更不止是一個被權力腐蝕的獨裁者,他也有自己的孤獨。

權力,在《大明王朝1566》的敘事框架中,既是囂張的,又是醜惡的,既是孤獨的,又是疲憊的。

再如嚴嵩這個人物,一般人只知道他是明朝頭號奸臣,其實史書上記載的嚴嵩,性情陰柔,善於逢迎(不僅包括逢迎上級,甚至包括以柔軟身段逢迎地位比他低的人),不是大家慣常想像中的跋扈之人。所以你看《大明王朝1566》中的嚴嵩,會讀到很多不一樣的東西。

↑嚴嵩的扮演者倪大紅,當時只有40多歲,卻演活了80多歲的老人

比如嚴嵩一直認為自己是「為大明朝遮風擋雨」之人,嚴黨倒台前他曾對黨羽們說:「世間事有可以忍者,有萬不能忍者。老夫臨淵履薄二十餘年,刀槍劍戟都替皇上擋了。這一次皇上如果真要棄老臣如敝履,之後只怕就沒有人替皇上遮風擋雨了。」確實,其實嚴嵩嚴世蕃的「撈錢」,很大程度上是在替嘉靖背鍋。他弄權是真,充當嘉靖的「白手套」替嘉靖做那些想做又不能公開做的事,卻也是真。

得知嚴世蕃任用的鄭泌昌、何茂才在浙江的種種不像話行徑後,他這樣申飭嚴世蕃:「大明朝也離不開你爹。這二十年你爹不只是殺人關人罷人,也在用人!國庫要靠我用的人去攢銀子,邊關要靠我用的人去打仗,跟皇上過不去的人要靠我用的人去對付!這就是我要對你說的話,用對了人才是干大事的第一要義。」後來嚴黨倒台時嚴嵩要保胡宗憲,還這樣對嘉靖說:「罪臣掌樞二十年,許多人不得不走罪臣的門路,可罪臣也沒有這麼多私黨。有些人罪臣是為皇上當國士在用,他們肩上擔著我大明的安危,擔著我大明的重任。」這段陳情也是實情。

最動人的細節還是發生在嚴嵩和胡宗憲之間。浙江亂局惹得龍顏震怒,皇帝宣胡宗憲六百里加急星夜趕來問話。胡宗憲一進京飯都來不及吃就趕去見皇帝,餓得腳下不穩,皇上只淡淡賜給了一碗蓮子羹。晚上胡宗憲奉旨前往嚴府試探嚴嵩,嚴嵩什麼都不問,只說,是汝貞嗎,人來了就好。問他吃飯了嗎,沒吃,那現在做也來不及了,去,把晚上剩的熱熱端上來,快快。

就是這熱乎乎的一碗飯,端在人手裡有時候比天還大。胡宗憲吃著飯,嚴嵩還在他身邊感慨:白頭師弟,見一面也難了。斯時斯景,嚴嵩是情真意切的。這樣的細節,怎不令人動容唏噓啊!

↑嚴嵩和胡宗憲

這樣的細節還有很多,呂芳「被」告老還鄉,嘉靖送他一張保命符,他卻給了馮保。馮保說自己上位後一定接乾爹回來,他卻說:「一朝天子一朝臣,真到了那一天,我也回不來了。」

江南第一富商沈一石,滿身才情又滿腹無奈,在那個重農抑商的年代,家大業大也改變不了他的卑賤身份。外人以為他財源滾滾,其實不過是織造局的一條狗罷了。他的賬冊里這樣寫著:「沈某布衣粗食凡二十年,織綢凡四百餘萬匹,歷年上繳織造局共計二百一十萬匹,各任官員分利一百萬匹,所余之九十萬匹再買生絲,再產絲綢,使沈某艱難維持至今。每日辛勞,深夜亦不敢稍歇。」「艱難維持」、「每日辛勞」,才是他生活的真實寫照。臨死前,他更是留下一張字帖:「「侯非侯,王非王,千乘萬騎歸邙山!狡兔死,良弓藏;我之後,君復傷!一曲《廣陵散》,再奏待芸娘!」其實這種無奈,本來就是他的宿命。

最後說說海瑞,作為兩大男主角之一的他不可不說,但憑良心講,這個角色稍有過度美化之嫌,不如以上我們提到的人物飽滿立體。

歷史上的海瑞,民間百姓認為他清廉愛民,是「青天大老爺」的典型代表;嘉靖怒斥他「無父無君,棄國棄家」;言官說他「賣直」;女性主義者罵他是只重孝母不顧妻子的「直男癌」……

↑歷史上的海瑞

在《大明王朝1566》里,劉和平對這個角色顯然是很寬厚的,他給海瑞的定位是從司禮監太監黃錦口中說出的,一個「直人」,但不是「蠢人」。心懷天下,渾身激情地去對抗自己認為不合理的社會存在,如同嘉靖朝的堂吉訶德,不管不顧地挺身奮戰。

為官的海瑞,在我們看來有時候剛直得未免不近人情;但做事的海瑞,又不能不說相當能幹。不信,只去看他提審鄭泌昌、何茂才的那場戲,邏輯嚴密,環環相扣,一問接一問逼得鄭、何二人苦不堪言,一句緊似一句的「記錄在案」甚至看得人忍俊不禁又拍案叫絕——好個海剛峰!對付這兩個貪墨成性的國之蛀蟲,就得是這樣自身毫無道德漏洞,又一心做事、滿身孤勇的人出手方可。

↑身處紛繁錯綜的權勢關係,正直的海瑞只想專心做好一件事。

海瑞與嘉靖的糾纏,真可以用「相愛相殺」來形容。罵嘉靖罵得最狠的人是海瑞,可是聽到嘉靖死訊最悲慟的人也是海瑞,史載海瑞在牢中聞聽嘉靖死訊「大慟,盡嘔出所飲食,隕絕於地,終夜哭不絕聲。」這其實不是矯情作偽,皆因海瑞是真心視嘉靖為「君父」,因不見君父愛民如子,才有那份愛之深,責之切的「天下第一疏」。嘉靖對海瑞也是一樣,看似最該痛恨海瑞的是嘉靖,其實最了解海瑞心思甚至最寬容海瑞的還是嘉靖。

這兩個人,有太多相似之處,比如一樣的孤獨——一個是至高道德境界上的孤獨,一個是至高權利境界上的孤獨。所以劇中,等級懸殊的這兩人竟有不止一次面對面的機會(要知道連內閣成員一般也只能遠遠在殿外候著,哪像海瑞可以與嘉靖近距離直面)。最妙的就是在全劇的尾聲部分,嘉靖為了見海瑞,竟然梳頭更衣,穿了端正的龍袍而不是道服,修飾了病容,還召集了裕王跟世子,祖孫三代一起會海瑞——站在階下的海瑞,是「海筆架」(海瑞在官場得的外號),坐在堂上的祖孫三代,中間高兩邊矮,也是個「筆架」。嘉靖就是要拼盡全力地告訴海瑞:你算什麼「筆架」?坐在你面前的朱氏三代人,才是大明朝真正的筆架!

↑嘉靖與海瑞的終極經典對話,引人深思。

其實,看官們自然明白,他們都是「筆架」。要治天下,「權力」是筆架,制度是筆架,尊嚴是筆架,原則是筆架……人心,也是筆架。

碎碎念地寫了這麼多,對於尚未或者剛剛開始追劇的朋友來說,以上的描述可能有點艱深,那麼我們來看點直觀的:

當年《琅玡榜》熱播的時候眾人盛讚它的優美構圖,看看《大明王朝1566》這致敬安哲普洛斯的畫面:

↑導演張黎透露,自己借鑒了自己崇拜的導演安哲羅普洛斯的孤獨與詩意

再看看這「彩色——黑白」穿插使用的大膽拍攝手法:

↑黑白轉彩色,使得畫面鏗鏘有力

這個劇的配樂使用也很大膽,選擇了大量的西方音樂,比如肖邦的升C小調圓舞曲、Hamed Poursai 的《The Weeping Meadow》、莫扎特的第40號交響曲……但是這些音樂用在一部中國歷史劇里並不違和,反而很好地烘託了氣氛和情境。

至於演員的演技,就更不用多說了。這就是《大明王朝1566》,一部讓我服氣到無話可說,提筆卻又心中有千言萬語的作品。為了它,我刷了兩遍劇,又看了兩遍原著,後來甚至因為對明史興趣大大激發,還去讀了李潔非先生的《龍床》、溫功義先生的《三案始末》,越看、越讀,就越品出這部劇的好來,越覺得不能為了單純追求閱讀量就放棄對這等好戲的推薦。

↑對於這部劇的評價,網友們真是毫不吝嗇讚美之情,甚至在與美劇的比較中,《大明王朝1566》也讓國人有了自信。

於是我以空前的鄭重姿態寫下了這篇文章,歡迎看過這部劇、或者正在追看的你踴躍討論。很希望你能加入劇粉中來,更期待你們在文章右下角的留言區,發出自己的聲音哦!

作者介紹:

麻寧,微信公眾號「麻范兒」(maningvivian)主理人,知名天使投資機構「娛樂工場」投資副總裁。曾任北京人民廣播電台主持人、生活方式App「城覓」聯合創始人。工作之餘的她精力旺盛,愛好廣泛,南極拍過冰川,拉斯維加斯開過挖掘機,古巴對話過中國大使……出版有個人文集《教室朝南,沒有風箏》《年華,恍然》《陪你一起直播青春》。


總結一下自己看過的講男人宮斗的劇:

《紙牌屋》十分權謀,道義幾無立錐之地,underwood大人一定是充了QQ會員才能佛擋殺佛,能讓三權分立成了個擺設,該局賣點主要是劇情轉折中的緊張感;

《琅琊榜》三分道義,七分權謀,江左梅郎神機妙算地圖全開哪裡都有咱的人,人畜無害的靖王爺能在明槍暗箭中活下來也全靠導演的照顧,該劇主要看各自男神戰勝邪惡的痛快感;

倒是《大明王朝》以為嘉靖斂財開始,以權謀為主線,最後卻落腳於道義。人物大多亦正亦邪,都有自己的算盤,因而戲劇性少了些,張力卻多了些。道義權謀五五分賬,海瑞剛正卻也不乏靈活手腕,嚴嵩把持朝政卻也能顧全大局。看看平淡的劇情,劇中的妥協、奴性、剛直無一不是我們自己人格的投射。人性刻畫的真實、對中國政治文化的把握到位無疑為該劇增光添彩。——腦殘粉敬上。


歷史、政治角度來說:
整個事件都是虛構的……導演、編劇不過是通過虛構的歷史事件來試圖解讀真實的歷史人物,這一點,非常成功,所以大家覺得好。
並且……你懂的,還有影射,所以,首播一輪即遭到在上星衛視禁播。

影視角度:
不是專業的,來胡說兩句。
導演張黎非常偏愛歷史題材,無論是早期的《雍正王朝》(張黎是藝術總監,此片和《1566》一樣,不能算作「真實歷史」,只是影射現實貪腐,只不過這部劇有一個被塑造成「偉光正」的雍正皇帝。而1566卻悲觀得多,這也是1566遭禁的原因),還是後來的《走向共和》(同樣遭禁)《大明王朝1566》《人間正道是滄桑》,再到11年的《辛亥革命》。每一部都是用心之作。

張黎是個有理想的導演,試圖把自己理解的歷史與自己希望的現實結合在一起,是他一直在努力的。這一點直接體現在鏡頭語言上,並且幾乎是在用拍電影的手法在拍電視劇。(高清大圖太難找了,也未按照劇情順序排列,大家將就看吧):

這是第一集第一個鏡頭。午門外杖責以天不降雨而批評嘉靖「朝廷開支無度,官府貪墨橫行,民不聊生,天怒人怨」的欽天監監正周雲逸。
占鏡頭二分之一的昏暗的天空,作為背景的冷冰冰的午門,毫無表情的行刑人員,一個痛苦卻堅定的大明官員。迅速介紹了本劇背景:
天空:代表晦暗不明的朝局、腐敗無處不在的政局;
午門背景:代表皇權、嘉靖。卻無處不在,是一切現象背後最大的操縱者;
面無表情的行刑者:代表冰冷的大明統治機關;
周雲逸:代表抗爭的人,試圖改變的一幫人。抗爭的周雲逸、海瑞、王用汲,痛苦卻堅定;改革的徐階、張居正、裕王(隆慶帝)、胡宗憲,他們不斷的周旋在詭譎的朝局之中,隱忍並且堅定。
這個鏡頭奠定了整部劇的基調。

嚴嵩之子嚴世藩退朝後指責徐階、張居正。
鏡頭隨嚴世蕃移動而後退,畫面急速運動,並左右搖晃。
咄咄逼人的嚴黨,虛浮的嚴黨威勢,岌岌可危,隨時可能倒下。

內閣與司禮監「改稻為桑」方案會議(或財政會議,記不清了)。
俯視鏡頭:俯視鏡頭使視覺範圍內的物質對象顯得卑弱、微小……由於心理上的作用,俯視鏡頭的角度越大,其中的角色對象動作變得越緩慢、無力、獃滯,充滿不自信或幼稚感。(俯視鏡頭_百度百科)代表歷史的洞察和蔑視。
司禮監與內閣左右分列:兩股政治勢力的分庭抗禮。
中間偏坐的嚴嵩:中心位置,皇帝的代言人,也表明嚴嵩是嘉靖皇帝一手造就的。偏坐,雖是禮法使然,但也意味著皇帝對嚴黨生死的主宰。

發布《罪己詔》時大內(西苑?)的一系列空鏡頭。以及其他時候時常出現的宮廷內景空鏡頭(抱歉,實在找不到這些圖了)(空鏡頭_百度百科)。
威嚴、高處不勝寒的皇權。嘉靖的離群索居,卻又能左右朝政。
昏暗的天空。即使發布了《罪己詔》,也不能改變大明黑暗的政局。

第一集,久旱降雪。司禮監集體前去報祥瑞。
古典的油畫構圖。
五人各自的面目,陰鷙、虛偽。主體人物掌印太監呂方(歷史原型:李芳)的艱難維持,其他三人都看向他,詢問意見。身後秉筆太監陳洪卻抬頭看天,暗示陳洪後來的背後暗算以及觀天顏而媚上的舉動。

面部中特寫。視察災情的海瑞。突出了海瑞的憤怒、落寞、無力、不屈服。臉上、肩頭的雪,是海瑞的重擔。

應該是最後一集。
暗處龍椅上的嘉靖:沒有希望、黯淡無光的嘉靖朝
前景的暗中的海瑞:執著的失敗。
裕王(隆慶帝)、皇孫(萬曆帝):頂光,暗示著希望(歷時16年的隆萬大改革)。
整個鏡頭的光線昏暗,滿滿的壓抑,而且有深深的儀式感。暗示著大明王朝必將走向終結,兩個光源(注意,是「骷髏光」)也不過是王朝最後的一縷暮色而已。

以上,非專業瞎說,各位輕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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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這不是同一導演執導的《雍正王朝》那種」古裝劇「,而是」歷史架空劇「。不要把劇中事件當成歷史事件。

起初因為某論壇有一群人拿劇中人物頭像和名字當ID,多年不看電視的我才有機會知道並觀看這部劇,在第一集就被嘉靖朝就入閣的青年張居正和玉樹臨風的帥哥嚴世蕃嚇一跳,心說還能更扯么?——後來有人給我解釋了才釋然,這是以嘉靖朝人物和歷史背景為材料的一個架空故事,不是歷史再現。

先不談情節,該劇最大的亮點劇中的表演效果很「正」,這是國產劇(無論古代現代題材)很難做到的,除了過於現代的口白(照顧觀眾水平,可理解)和錯位的稱呼(電視劇通病,明代內監一般不稱呼皇帝「萬歲爺」或者「主子」,官員之間也不會互稱「大人」)讓人有些略微齣戲以外,片中塑造的明帝國統治階級群像是非常到位的。哪怕高拱、張居正等人的官職被編劇修改得面目全非,但如最高票答案所分析的那樣,編劇精心設計的台詞和一幫老戲骨的演繹,給觀者的感受:就是一個皇帝和一群官員、太監在活動,而不是一幫生硬的演員在混工時,後者是各類雷劇的通病。

論壇里的評價很精準:「當年並沒這回事,但要是有這回事,那幫人就應該這麼干。」

要達成這個效果,編導本身要吃透歷史人物和事件,演員的素質修養也要有保證,以上種種,都是商業時代的影視行業中絕對稀缺的資源。

特別提一下陳寶國的表演,飾演朱厚熜這樣的,以陰沉內斂,離群索居形象示人的帝王,比之漢武唐宗或康熙雍正一類臉譜化的「英明神武」皇帝要難得多,不是甩膀子吊嗓子發王霸之氣就能解決問題的。「七爺」演的道君皇帝,兼具深沉的心機和朱明皇族遺傳的偏執色彩,可謂入木三分。

劇本的情節嘛,除了人物官職設定上並沒按史實來,核心情節槽點也比較大:改稻為桑這種複雜的事情在農業社會根本不是三五個月能辦完的,就算臨時換種桑樹也不能變出多餘的蠶種和蠶繭來,總之借古諷今的跡象很明顯,21世紀頭十年文藝界很是喜歡幹這種事情,不多提了。

論壇里總是對湖南台製作並播出這樣嚴肅豐富的正劇感到驚訝和遺憾,頗有明珠暗投之論,私以為謬矣。

其實,湖南台麾下製作團隊光譜之廣遠超外人想像,但為什麼其節目風格定位一直給人以輕浮反智的印象?說白了還是市場本身的要求而已。

外推而論,影視劇迷們整日高呼「國產無好片」,但計劃經濟時代可以調集全國人力物力拍《三國》、《紅樓》,如今顯然不可能了,雖然那批創作者和表演者(及其徒子徒孫)大多都還在,那樣的作品問世的可能性,卻微乎其微了,一言以蔽之,你們出的價錢不夠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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