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哪些耐人尋味的短篇小說?
好的短篇故事猶如刀片,閱讀的過程就像是撫摸刀刃的過程,而且是用神經和情感去撫摸,然後發現自己的神經和情感上留下了永久的劃痕。
這是余華評價麥克尤恩時說的話,也同樣適用於這些短篇。
並非這些作品都如刀般尖銳與犀利,只是它們都會讓你捕捉內心的敏感。
哼!不許只收藏不點贊哦!傷心。
《白雪豬頭》 蘇童
值得慢慢讀,細細品,帶你回到幾十年前的溫情。
《小公務員之死》--------契訶夫
典型契訶夫風格,精悍諷刺。
《廁中成佛》----- 川端康成
寫京都荒誕事,以小喻大,十分有趣。很多人讀完說不像川端的作品,更像芥川龍之介。
鑒賞家 汪曾祺
大多人逢汪曾祺必提《受戒》。其實不妨來讀讀這篇,人物刻畫也是栩栩如生。
《破碎故事之心》塞林格
「愛是想觸碰又收回去的手。」
劉慈欣:鄉村教師
當年讀過劉慈欣的第一篇小說。大劉的語言的確通俗得有些土氣,但瑕不掩瑜。這篇想像力豐富,動人心弦,蕩氣迴腸,太喜歡。
《鑄劍》——魯迅
魯迅也是頂好的短篇小說家。
邊城(全文)——沈從文
沈從文的代表作,已經算是中篇。「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 」
卡夫卡《鄉村醫生》
「用荒誕的形象和象徵直覺的手法,表現被充滿敵意的社會環境所包圍的孤立、絕望的個人。」
貓婆 馮驥才
當年提到馮驥才本能想到課本上的《挑山工》,以為他是走讀者意林型矯情路線的,沒什麼好印象,讀完這篇被他真實的溫情打動。對了,《一百個人的十年》,寫文革的,也強烈推薦。
快樂王子的故事
王爾德的悲傷童話。
《麥琪的禮物》 歐亨利
最喜歡的一篇歐亨利。
《白象似的群山》——海明威
學習對話描寫的經典範本。
一碗清湯蕎麥麵(全文) 作者:栗良平(日本)
日式細膩。
交叉小徑的花園 博爾赫斯
經典。時間的迷宮。
十八歲出門遠行——余華
余華的第一篇。
阿城《棋王》
《棋王、樹王、孩子王》和短篇集《遍地風流》都是極好。
公眾號: 曲瑋瑋(qvweiwei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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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說一篇。事實上在我近三十年的生命中,也只有這麼一篇,引起如此巨大的共鳴:
英格博格.巴赫曼《三十歲》。
當我回想自己這近三十年的人生(其實還有兩年),我隨心所欲,淺嘗輒止。去不同的地方,做不同的工作,交不同的朋友。簡單地一天天活著,每天都想做點別的事,卻又每天都無所事事。身無分文,但未曾有過任何擔憂,也沒有留下什麼遺憾,直到一步步走進三十歲的時候,我才發現,已身處陷阱之中。正如這個小說中的主人公一樣:
當一個人步入三十歲的時候,人們還不停地稱他年輕。雖然他看不到自己身上有什麼變化,但是他自己也吃不準了。他感到自己似乎已經沒有權利冒充年輕了。一天早晨,也是他將會忘記的某一天,他睡醒了,忽然躺在那裡無法起身,被強烈的光線照射著,束手無策,絲毫沒有勇氣面對新的一天。當他閉上眼睛避光時,他的身體向後沉,連同一個生活過的瞬間都陷入昏迷之中。他墜落著,墜落著,喊不出聲來(他被剝奪了喊聲,被剝奪了一切!),他墜入了無低深淵,最終失去了知覺,他所認為的自己的一切存在都融化.消散.毀滅了。然而,當他回復知覺並驚懼地尋思這一切的時候,當他又有了形體,成為一個很快要起床外出的人的時候,他就發現自己身上有一種新的.異乎尋常的能力。這是一種回憶的能力。他不再像以前那樣,出乎意外地或者由於意願而回憶起這樣的事情,而是帶有一種痛苦的壓力回憶他所有的歲月,那些平淡的日子和印象深刻的時光,回憶他這些年呆過的所有地方。他拋撒開回憶的大網,拋撒到自己身上並拖著網子,集捕獲者和獵物於一身,拋撒到時間和地方的坎兒上,來看看他是誰,變成了誰。
因為到目前為止,他只是簡單地一天天活著,每天都想做點別的事,從來沒有什麼惡意。他曾經非常看好自己的前景,比如,他曾想過自己無所不能:
一個偉大的人,一盞明燈,一位哲學泰斗。
或者是一個精明能幹的人;他想像自己在建造橋樑,修建公路,身穿帆布工作服;想像著汗流浹背在野外跑來跑去,丈量土地,用一個鐵罐頭盒喝著濃湯,和工人們一起喝著燒酒,沉默不語。他是一個不善言辭的人。
或者是一個革命者,點燃起燒毀社會腐朽大地的烈火;他想像著自己滿懷熱情,富有號召力,敢於挑戰一切。他精神振奮,深陷囹圄,受難,失敗,又第一次獲得勝利。
或者是一個富有智慧的無所事事的人——尋求各種享受,不外乎是音樂.書籍.古老的手稿,在遙遠的國家裡,身體依靠在柱子上。
的確,他只能活這一輩子,只有這一個自我做賭注,渴望幸福,渴望美,生來就是為了幸福,最求一切輝煌!
他成年都沉湎於這些極端的想法和最美妙的計劃之中,還因為他除了年輕和健康之外什麼都不是,又因為他好像還有很多時間,所以對面一個臨時工作都滿口答應。他為學生輔導功課能吃上一頓熱飯;他賣報紙,冬天裡鏟雪每小時五先令,同時還在攻讀前蘇格拉底哲學。他不能挑挑揀揀,所有才去一家公司勤工儉學;後來在一家報社落了腳,他就辭了那一份工作。人們讓他撰寫各種報道,關於一種新型鑽牙機.雙胞胎研究.斯特凡大教堂的修復工作。然後有一天,他身無分文還出外旅行,搭順車,利用某一位不太認識的小夥子給他的第三者地址,隨處呆一呆,又繼續前行。他遊逛歐洲,但又會突然決定返回,去為某個有用的職業準備複習考試,也通過了考試,但又不願意把這看作是他最終的職業。他在任何場合都會欣然同意做事,比如遇到交友.愛情和某種無理要求的時候,而且做這一切都總是實驗性的,隨叫隨到。對他老說,世界是可以解約的,他自己也是可以解約的。
他從未有一刻擔心過,這塊帷幕像現在這樣在他三十歲之前拉開,從沒有想過這個字眼兒能落到他身上,也沒有想過終究有一天他必須表明他真正想些什麼和能幹些什麼;也許一千零一條道路中有一千條路都荒廢和耽誤了——或者說,他不得不耽誤,因為只有一條路是讓他走的。
他從未想過........
他從沒有任何擔憂。
現在他知道了,他也處在陷阱之中。
這是一個多雨的六月,這一年從這個六月開始。從前他曾愛上這一切:這個月份,他出生的月份,初夏,他的星象,那溫暖的預兆和帶來幸運的星辰。
現在他不再愛他的那顆星。
三十歲的主人公,重新開始尋找自己的生活,重新開始一次又一次迷失。去羅馬,去米蘭,去維也納,遇見自己的過去和曾經的戀人。也許三十歲,是一個新的開始,又或者,我們都是過去的囚徒。
如果你也正在走向三十歲,或許會有一樣的感同身受。
我要對你說:站起來,向前走
謝邀。
搬另一個回答的,稍微修一修了。
只是個人喜好,未必是該作者最好的短篇。
喬伊斯《阿拉比》、《死者》。
馬爾克斯《流光如水》、《巨翅老人》、《瘋狂時期的大海》。
卡爾維諾《恐龍》、《月亮的距離》。
海明威《雨中貓》、《白象般的群山》、《殺手》。
博爾赫斯《第三者》、《無禮的掌禮官上野介》、《南方》。
納博科夫《菲雅爾塔的春天》、《奧勒留》。
昆德拉《愛德華和他的上帝》(似乎是這篇名,忘了)。
村上春樹《盲柳與睡女》、《象的失蹤》。
川端康成《睡美人》(這玩意更像中篇了……)
莫泊桑《項鏈》、《首飾》。
梅里美《卡門》。
奧康納《好人難尋》。
皮蘭德婁《戰爭》。
舍伍德安德森《手》,《林中之死》。
巴里科《蠶絲》。
托爾斯泰《三位隱士》。
契訶夫《農民》。
麥克尤恩《立體幾何》。
巴別爾《鹽》。
皮里尼亞克《紅木》。
塞林格《捕捉香蕉魚的季節》和《給艾斯美的故事》名氣極大,但如果非要我選,《木匠們,把房梁抬高些》最好。
卡佛的《真跑了那麼多英里嗎》很好,但我很鐘意他寫他父親那篇,非常真情流露。
魯爾福《烈火平原》。
茨威格《象棋的故事》。
魯迅《鑄劍》。
汪曾祺《受戒》。
張愛玲《鴻鸞喜》。
余華《朋友》。
沈從文《丈夫》。
金庸《越女劍》。
老舍《斷魂槍》。
村上春樹《遇見百分百女孩》
四月的某個晴朗的早晨,遇上一個百分百女孩
四月一個晴朗的早晨,在原宿后街,我同一個百分百女孩擦肩而過。
老實說,這女孩不見得有多漂亮,並不是很吸引人,穿著也不出眾,腦後的頭髮還帶有睡覺擠壓的痕迹,年齡也不小了,應該快有30吧--嚴格地說來,恐怕很難稱之為女孩。然而,在50米外我便一眼看出:她就是我的百分百女孩。看見她身影的那一瞬間,我的胸口受到地震一般的震顫,嘴裡幹得象沙沙作響的沙漠。
或許你也有你的百分百女孩。比如喜歡手腳纖細的女孩,喜歡眼睛大,手指絕對好看的女孩,或者不明所以地迷上慢慢吃東西的女孩。我當然也有自己的偏愛,在飯店時就曾看著鄰桌一個女孩的鼻形發獃。但要明確勾勒出百分百女孩的形象,任何人都無法做到。我就絕對想不起她長有怎樣的鼻子,甚至連是否有鼻子都已記不清楚。現在我所能記住的,只有她不是很漂亮這一點,事情真是不可思議。
「昨天,我在路上同一個百分百女孩擦肩而過。」我對一個人說。
「喔,」他應道,「她人可漂亮?」
「不,不是說這個。」
「那,是合你口味那種類型嘍?」
「記不清了。眼睛長什麼樣啦,胸部是大是小啦,統統忘得一乾二淨。」
「莫名其妙啊!」
「是莫名其妙。」
「那麼,」他顯得興味索然,「你幹了什麼?搭話了?還是跟蹤了?」
「什麼都沒有做。」我說,「僅僅是擦肩而過。」
真的,僅僅是擦肩而過。
她由東往西,我從西向東,在四月里一個神清氣爽的早晨。
我想和她說話,哪怕30分鐘也好。我想知道她的一切,也想全盤托出自己。最重要的,是弄清到底是什麼原因使我們有這樣的命運,讓我們在1981年4月一個晴朗的早晨,在原宿后街擦肩而過,這裡面肯定充滿著像和平時代的古老機器般溫馨的秘密。說完了這些,我們可以找地方吃午飯,看伍迪.愛倫的影片,再順路到賓館裡的酒吧喝點雞尾酒什麼的。弄得好,說不定還能同她睡上一覺。種種可能性在扣擊著我的心扉。
我和她之間的距離只有十五六米了。問題是,我到底該如何向她搭話呢?
「你好!和我說說話可以嗎?哪怕30分鐘也好。」
太傻氣,簡直象勸人買保險。
「請問,這一帶有24小時營業的洗衣店嗎?」
一樣的傻氣,何況我連洗衣袋都沒帶!有誰能相信我的道白呢?
也許開門見山好些。「你好!你可是我的百分百女孩喲!」
不,不成,她不會相信我的表白。縱然相信,也未必願意同我說話。她可能這樣說:「即便我是你的百分百女孩,可是很抱歉,你不是我的百分百男孩呀。」這是很有可能的。假如真是這樣,我肯定會被一下子打懵。這一打擊說不定使我一蹶不振。我已32歲,再也禁不起打擊了,所謂上年紀歸根結底便是這麼一回事。我是在花店門前和她擦肩而過的,那暖暖的小小的氣塊兒觸到了我的肌膚。柏油路面灑了水,周圍蕩漾著玫瑰花香。可我連向她打聲招呼都做不到。她穿白毛衣,右手拿一個未貼郵票的四方信封。她給寫了封信,你看她那樣睡眼惺忪,說不定寫了整整一個晚上。那四方信封里可能裝有她全部的秘密。
走幾步再回頭時,她的身影早已消失在人群中。當然,今天我已完全清楚當時應怎樣向她搭話。但不管怎麼說,那道白實在太長,我肯定表達不好――就是這樣,我想到的每次都不實用。
總之,這篇道白以「很久很久以前」開始,以「你不覺得這是個憂傷的故事嗎」結束。
很久很久以前,有個地方有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男孩十八歲,女孩十七歲。
男孩算不上英俊,女孩也不怎麼漂亮,無非隨處可見的孤獨而平常的少男少女。但兩人一直堅信世上某個地方一定存在百分之百適合自己的女孩和男孩。兩人相信奇蹟,而奇蹟真的發生了。一天,兩人在街頭不期而遇。
「真巧!我一直在尋找你。也許你不相信,你就是我的百分百男孩。從頭到腳都跟我想像的一模一樣。簡直像是在做夢。」兩人坐在公園長椅上,手拉手,百談不厭。兩人已不再孤獨,百分之百需求對方,也百分之百被對方需求。而百分之百需求對方和百分之百被對方需求是何等美妙的事情啊!這已是宇宙奇蹟!
但兩人心中掠過一個小小的,的確是小而又小的疑慮:夢想如此輕易成真是否真的就是好事?
交談突然中斷,男孩這樣說道:「我說,再嘗試一次吧!如果我們兩人真是一對百分之百的戀人的話,肯定會有一天在哪裡重逢。下次相遇時如果仍覺得對方百分之百,就馬上在那裡結婚,好么?
「好的。」 女孩回答。
於是兩人分開,各奔東西。
不過說實在話,根本沒有必要再嘗試,這純屬多此一舉。為什麼呢?因為兩人的的確確是一對百分之百的戀人,因為那的的確確是奇蹟般的邂逅。但兩人過於年輕,沒辦法知道這麼多。於是無情的命運開始捉弄兩人。
一年冬天,兩人都染上了那年肆虐的惡性流感,在死亡線上徘徊幾個星期後,過去的記憶喪失殆盡。事情也真是離奇,當兩人睜眼醒來時,腦袋裡猶如勞倫斯少年時代的貯幣盒一樣空空如也。但這對青年男女畢竟聰明豁達且極有毅力,經過不懈努力,終於再度獲得了新的知識和新的情感,愉快地重返社會生活了。啊,我的上帝!這兩人真是無可挑剔!他們又能夠換乘地鐵,能夠在郵局寄快信了。並且分別體驗了百分之七十五和百分之八十五的愛情。
如此來來往往,男孩32,女孩31歲了。時光以驚人的速度流逝。
四月一個晴朗的早晨,男孩為喝折價早咖啡沿原宿后街由西向東走,女孩為買快信郵票沿同一條街由東向西去,兩人恰在路中間擦肩而過。失卻記憶的微光剎那間照亮兩顆心靈。
兩人胸口陡然顫動,並且明白:
她就是我的百分百女孩。
他就是我的百分百男孩。
然而兩人記憶的燭光實在過於微弱,兩人的話語也不似十四年前那般清晰。結果連句話也沒說便擦肩而過,徑直消失在人群中,永遠永遠。
你不覺得這是個令人感傷的故事么?
是的,我本該這樣向她搭話
從前有對夫妻,他們遇到了死神。
死神說:「你們倆陽壽總和已經到了,只能活一個,你們猜拳吧,輸的就得死。」
他倆耳語一陣之後出拳:妻子出了剪子,丈夫出了布 ——丈夫輸了。
妻子拽著被死神帶走的丈夫哭著說:「說好了一起出石頭的,為什麼你卻出了布?」
丈夫什麼也沒說,平靜的跟死神走了。
————
五種理解:
1,善良的妻子×偉大的丈夫
2,天真的妻子×聰明反被聰明誤的丈夫
3,狡猾的妻子×天真的丈夫
4,狡猾的妻子×包容她狡猾的丈夫
5,你自己的理解
楊絳的《老王》
我常坐老王的三輪。他蹬,我坐,一路上我們說著閑話。
據老王自己講:北京解放後,蹬三輪的都組織起來;那時候他「腦袋慢」,「沒繞過來」,「晚了一步」,就「進不去了」。他感嘆自己「人老了,沒用了」。老王常有失群落伍的惶恐,因為他是單幹戶。他靠著活命的只是一輛破舊的三輪車;有個哥哥死了,有兩個侄兒「沒出息」,此外就沒什麼親人。
老王不僅老,還只有一隻眼,另一隻是「田螺眼」,瞎的,乘客不願坐他的車,怕他看不清,撞了什麼。有人說,這老光棍大約年輕時候不老實,害了什麼惡病,瞎掉一隻眼。他那隻好眼也有病,天黑了就看不見。有一次,他撞在電杆上,撞得半面腫脹,又青又紫。那時候我們在幹校,我女兒說他是夜盲症,給他吃了大瓶的魚肝油,晚上就看得見了。他也許是從小營養不良而瞎了一眼,也許是得了惡病,反正同是不幸,而後者該是更深的不幸。
有一天傍晚,我們夫婦散步,經過一個荒僻的小衚衕,看見一個破破落落的大院,裡面有幾間塌敗的小屋;老王正蹬著他那輛三輪進大院去。後來我坐著老王的車和他閑聊的時候,問起那裡是不是他的家。他說,住那兒多年了。
有一年夏天,老王給我們樓下人家送冰,願意給我們家帶送,車費減半。我們當然不要他減半收費。每天清晨,老王抱著冰上三樓,代我們放入冰箱。他送的冰比他前任送的大一倍,冰價相等。衚衕口登三輪的我們大多熟識,老王是其中最老實的。他從沒看透我們是好欺負的主顧,他大概壓根兒沒想到這點。
「文化大革命」開始,默存不知怎麼的一條腿走不得路了。我代他請了假,煩老王送他上醫院。我自己不敢乘三輪,擠公共汽車到醫院門口等待。老王幫我把默存扶下車,卻堅決不肯拿錢。他說:「我送錢先生看病,不要錢。」我一定要給錢,他啞著嗓子悄悄問我:「你還有錢嗎?」我笑說有錢,他拿了錢卻還不大放心。
我們從幹校回來,載客三輪都取締了。老王只好把他那輛三輪改成運貨的平板三輪。他並沒有力氣運送什麼貨物。幸虧有一位老先生願把自己降格為「貨」,讓老王運送。老王欣然在三輪平板的周圍裝上半寸高的邊緣,好像有了這半寸邊緣,乘客就圍住了不會掉落。我問老王憑這位主顧,是否能維持生活。他說可以湊合。可是過些時老王病了,不知什麼病,花錢吃了不知什麼葯,總不見好。開始幾個月他還能扶病到我家來,以後只好托他同院的老李來代他傳話了。
有一天,我在家聽到射門,開門看見老王直僵僵地鑲嵌在門框里。往常他坐在蹬三輪的座上,或抱著冰傴著身子進我家來,不顯得那麼高。也許他平時不那麼瘦,也不那麼直僵僵的。他面色死灰,兩隻眼上都結著一層翳,分不清哪一隻瞎、哪一隻不瞎。說得可笑些,他簡直像棺材裡倒出來的,就像我想像里的殭屍,骷髏上綳著一層枯黃的干皮,打上一棍就會散成一堆白骨。我吃驚地說:「啊呀,老王,你好些了嗎?」
他「嗯」了一聲,直著腳往裡走,對我伸出兩手。他一手提著個瓶子,一手提著一包東西。 我忙去接。瓶子里是香油,包裹里是雞蛋。我記不清是十個還是二十個,因為在我記憶里多得數不完。我也記不起他是怎麼說的,反正意思很明白,那是他送我們的。
我強笑說:「老王,這麼新鮮的大雞蛋,都給我們吃?」
他只說:「我不吃。」
我謝了他的好香油,謝了他的大雞蛋,然後轉身進屋去。他趕忙止住我說:「我不是要錢。」
我也趕忙解釋:「我知道,我知道——不過你既然自己來了,就免得託人捎了。」
他也許覺得我這話有理,站著等我。
我把他包雞蛋的一方灰不灰、藍不藍的方格子破布疊好還他,他一手拿著布,一手攥著錢,滯笨地轉過身子。我忙去給他開了門,站在樓梯口,看他直著腳一級一級下樓去,直擔心他半樓梯摔倒。等到聽不見腳步聲,我回屋才感到抱歉,沒請他坐坐喝口茶水。可是我害怕得糊塗了,那直僵僵的身體好像不能坐,稍一彎曲就會散成一堆骨頭。我不能想像他是怎麼回家的。
過了十多天,我碰見老王同院的老李。我問「老王怎麼了?好些沒有?」
「早埋了。」
「呀,他什麼時候……」
「什麼時候死的?就是到您那兒的第二天。」
他還講老王身上纏了多少尺全新的白布——因為老王是回民,埋在什麼溝里。我也不懂,沒多問。
我回家看著還沒動用的那瓶香油和沒吃完的雞蛋,一再追憶老王和我對答的話,捉摸他是否知道我領受他的謝意。我想他是知道的。但不知為什麼,每想起老王,總覺得心上不安。因為吃了他的香油和雞蛋?因為他來表示感謝,我卻拿錢去侮辱他?都不是。幾年過去了,我漸漸明白:那是一個幸運的人對一個不幸者的愧怍。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
馮驥才
一
你家院里有棵小樹,樹榦光溜溜,早瞧慣了,可是有一天它忽然變得七扭八彎,愈看愈彆扭。但日子一久,你就看順眼了,彷彿它本來就應該是這樣子。如果某一天,它忽然重新變直,你又會覺得說不出多麼不舒服。它單調、乏味、簡易,象根棍子!其實,它不過恢復最初的模樣,你何以又彆扭起來?
這是習慣嗎?嘿,你可別小看了「習慣」!世界萬事萬物中,它無所不在。別看它不是必需恪守的法定規條,惹上它照舊叫你麻煩和倒霉。不過,你也別埋怨給它死死捆著,有時你也會不知不覺地遵從它的規範。比如說:你敢在上級面前喧賓奪主地大聲大氣說話嗎?你能在老者面前放肆地發表自己的主見嗎?在合影時,你能叫名人站在一旁,你卻大模大樣站在中間放開笑顏?不能,當然不能。甭說這些,你娶老婆,敢娶一個比你年長十歲,比你塊頭大,或者比你高一頭的嗎?你先別拿空話嗆火,眼前就有這麼一對。
二
她比他高十七厘米。
她身高一米七五,在女人們中間算做鶴立雞群了;她丈夫只有一米五八,上大學時綽號「武大郎」。他和她的耳垂兒一般齊,看上去卻好像差兩斗!
再說他倆的模樣:這女人長得又干、又瘦、又扁,臉盤象沒上漆的乒乓球拍兒。五官還算勉強看得過去,卻又小又平,好似淺浮雕;胸脯毫不隆起,腰板細長僵直,臀部癟下去,活象一塊硬挺挺的搓板。她的丈夫卻像一根短粗的橡皮輥兒;飽滿,軸實,發亮;身上的一切——小腿啦,嘴巴啦,鼻頭啦,手指肚兒啦,好象都是些溜圓而有彈性的小肉球。他的皮膚柔細光滑,有如質地優良的薄皮子。過剩的油脂就在這皮膚下閃出光亮,充分的血液就從這皮膚里透出鮮美微紅的血色。他的眼睛簡直象一對電壓充足的小燈泡。他妻子的眼睛可就象一對烏烏塗塗的玻璃球兒了。兩人在一起,沒有諧調,只有對比。可是他倆還好象拴在一起,整天形影不離。
有一次,他們鄰居一家吃團圓飯時,這家的老爺子酒喝多了,乘興把桌上的一個細長的空酒瓶和一罐矮礅礅的豬肉罐頭擺在一起,問全家人:「你們猜這象嘛?」他不等別人猜破就公布謎底,「就是樓下那高女人和她的短爺兒們!」
全家人轟然大笑,一直笑到飯後閑談時。
他倆究竟是怎麼湊成一對的?
這早就是團結大樓幾十戶住家所關注的問題了。自從他倆結婚時搬進這大樓,樓里的老住戶無不拋以好奇莫解的目光。不過,有人愛把問號留在肚子里,有人忍不住要說出來罷了。多嘴多舌的人便議論紛紛。尤其是下雨天氣,他倆出門,總是那高女人打傘。如果有什麼東西掉在地上,矮男人去拾便是最方便了。大樓里一些閑得沒事兒的婆娘們,看到這可笑的情景,就在一旁指指劃劃。難禁的笑聲,憋在喉嚨里咕咕作響。大人的無聊最能縱使孩子們的惡作劇。有些孩子一見到他倆就鬨笑,叫喊著:「扁擔長,板登寬……」他倆聞如未聞,對孩子們的哄鬧從不發火,也不搭理。可能為此,也就與大樓里的人們一直保持著相當冷淡的關係。少數不愛管閑事的人,上下班碰到他們時,最多也只是點點頭,打一下招呼而已。這便使那些真正對他倆感興趣的人們,很難再多知道一些什麼?比如,他倆的關係如何?為什麼結合一起?誰將就誰?沒有正式答案,只有靠瞎猜了。
這是座舊式的公寓大樓,房間的間量很大,向陽而明亮,走道又寬又黑。樓外是個很大的院子,院門口有間小門房。門房裡也住了一戶,戶主是個裁縫。裁縫為人老實;裁縫的老婆卻是個精力充裕、走家串戶、愛好說長道短的女人,最喜歡刺探別人家裡的私事和隱私。這大樓里家家的夫妻關係、姑嫂糾紛、做事勤懶、工資多少,她都一清二楚。凡她沒弄清楚的事情,就要千方百計地打聽到;這種求知慾能使愚頑成才。她這方面的本領更是超乎常人,甭說察言觀色,能窺見人們藏在心裡的念頭;單靠嗅覺,就能知道誰家常吃肉,由此推算出這家收入狀況。不知為什麼,六十年代以來,處處居民住地,都有這樣一類人被吸收為「街道積極分子」。使得他們對別人的干涉慾望合法化,能力和興趣也得到發揮。看來,造物者真的不會荒廢每一個人才的。
儘管裁縫老婆能耐,她卻無法獲知這對天天從眼前走來走去的極不相稱的怪夫妻結合的緣由。這使她很苦惱。好象她的才幹遇到了有力的挑戰。但她憑著經驗,苦苦琢磨,終於想出一條最能說服人的道理:夫妻倆中,必定一方有某種生理缺陷。否則誰也不會找一個比自己身高逆差一頭的對象。她的根據很可靠:這對夫妻結婚三年還沒有孩子呢!於是團結大樓的人都相信裁縫老婆這一聰明的判斷。
事實向來不給任何人留情面,它打敗了裁縫老婆!高女人懷孕了。人們的眼睛不斷地瞥向高女人漸漸凸出來的肚子。這肚子由於離地面較高而十分明顯。不管人們驚奇也好,置疑也好,困惑也好,高女人的孩子呱呱墮地了。每逢大太陽或下雨天氣,兩口子出門,高女抱著孩子,打傘的事就落到矮男人身上。人們看他邁著滾圓的小腿、半舉著傘兒、緊緊跟在後面滑稽的樣子,對他倆居然成為夫妻,居然這樣形影不離,好奇心仍然不減當初。各種聽起來有理的說法依舊都有,但從這對夫妻身上卻得不到印證。這些說法就象沒處著落的鳥兒,啪啪地滿天飛。裁縫老婆說:「這兩人准有見不得人的事。要不他們怎麼不肯接近別人?身上有膿早晚得冒出來,走著瞧吧!」果然一天晚上,裁縫老婆聽見了高女人家裡發出打碎東西的聲音。她趕忙以收大院掃地費為借口,去敲高女人家的門。她料定長久潛藏在這對夫妻間的隱患終於爆發了,她要親眼看見這對夫妻怎樣反目,捕捉到最生動的細節。門開了,高女人笑吟吟迎上來,矮丈夫在屋裡也是笑容滿面,地上一隻打得粉碎的碟子——裁縫老婆只看到這些。她匆匆收了掃地費出來後,半天也想不明白這夫妻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打碎碟子,沒有吵架,反而象什麼開心事一般快活。怪事!
後來,裁縫老婆做了團結大院的街道居民代表。她在協助戶籍警察挨家查對戶口時,終於找到了多年來經常叫她費心的問題答案。一個確鑿可信、無法推翻的答案。原來這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都在化學工業研究所工作。矮男人是研究所總工程師,工次達一百八十元之多!高女人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化驗員,收入不足六十元,而且出生在一個辛苦而賺錢又少的郵遞員家庭。不然她怎麼會嫁給一個比自己矮一頭的男人?為了地位,為了錢,為了過好日子,對!她立即把這珍貴情報,告訴給團結大樓里閑得難受的婆娘們。人們總是按照自己的思維方式去解釋世界,儘力反一切事物都和自己的理解力拉平。於是,裁縫老婆的話被大家確信無疑。多年來留在人們心裡的謎,一下子被打開了。大家恍然大悟:原來這矮男人是個先天不足的富翁,高女人是個見錢眼開、命里有福的窮娘兒們。當人們談到這個模樣象匹大洋馬、卻偏偏命好的高女人時,語調中往往帶一股氣。尤其是裁縫老婆。
三
人命運的好壞不能看一時,可得走著瞧。
一九六六年,團結大樓就象縮小了的世界,災難降世,各有禍福,樓里的所有居民都到了「轉運」時機。生活處處都是巨變和急變。矮男人是總工程師,迎頭遭到橫禍,家被抄,傢具被搬得一空,人挨過斗,關進牛棚。禍事並不因此了結,有人說他多年來,白天在研究所工作,晚上回家把研究成果偷偷寫成書,打算逃出國,投奔一個有錢的遠親。把國家科技情報獻給外國資本家——這個荒誕不經的說法居然有很多人信以為真。那時,世道狂亂,人人失去常態,寧肯無知,寧願心狠,還有許多出奇的妄想,恨不得從身旁發現出希特勒。研究所的人們便死死纏住總工程師不放,嚇他、揍他、施加各種壓力,同時還逼迫高女人交出那部誰也沒見過的書稿,但沒效果。有人出主意,把他倆弄到團結大樓的院里開一次批鬥大會;誰都怕在親友熟人面前丟醜,這也是一種壓力。當各種壓力都使過而無效時,這種做法,不妨試試,說不定能發生作用。
那天,團結大樓有史以來這樣熱鬧。
下午研究所就來了一群人,在當院兩棵樹中間用粗麻繩扯了一道橫標,寫著有那矮子的姓名,上邊打個叉;院內外貼滿口氣咄咄逼人的大小標語,並在院牆上用十八張紙公布了這矮子的「罪狀」。會議計劃在晚飯後召開,研究所還派來一位電工,在當院拉了電線,裝上四個五百燭光的大燈泡。此時的裁縫老婆已經由街道代表升任為治保主任,很有些權勢,志得意滿,人也胖多了。這天可把她忙得夠嗆,她帶領樓里幾個婆娘,忙裡忙外,幫著刷標語,又給研究所的革命者們斟茶倒水,裝燈用電還是從她家拉出來的呢!真象她家辦喜事一樣!
晚飯後,大樓里的居民都給裁縫老婆召集到院里來了。四盞大燈亮起來,把大院照得象夜間球場一般雪亮。許許多多人影,好似放大了數十倍,投射在樓牆上。這人影都是肅然不動的,連孩子們也不敢隨便活動。裁縫老婆帶著一些人,左臂上也套上紅袖章,這袖章在當時是最威風的了。她們守在門口,不準外人進來。不一會兒,化工研究所的一大群人,也帶袖章,押著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一路呼著口號,浩浩蕩蕩來了。矮男人胸前掛一塊牌子,高女人沒掛。他倆一直給押到台前,並排低頭站好。裁縫老婆跑上來說:「這傢伙太矮了,後邊的革命群眾瞧不見。我給他想點辦法!」說著,帶著一股衝動勁兒扭著肩上的兩塊肉,從家裡抱來一個肥皂箱子,倒扣過來,叫矮男人站上去。這樣一來,他才與自己的老婆一般高,但此時此刻,很少有人對這對大難臨頭的夫妻不成比例的身高發生興趣了。
大會依照流行的格式召開。宣布開會,呼口號,隨後是進入了角色的批判者們慷慨激昂的發言,又是呼口號。壓力使足,開始要從高女人嘴裡逼供了。於是,人們圍繞著那本「書稿」,唇槍舌劍地向高女人發動進攻。你問,我問,他問;尖聲叫,粗聲吼,啞聲喊;大聲喝,厲聲逼,緊聲追……高女人卻只是搖頭。真誠懇切地搖頭。但真誠最廉價;相信真誠就意味著否定這世界上的一切。
無論是脾氣暴躁的漢子們跳上去,揮動拳頭威脅她,還是一些頗有攻心計的人,想出幾句巧妙而帶圈套的話問她,都給她這懇切又斷然的搖頭拒絕了。這樣下去,批判會就會沒結果,沒成績,甚至無法收場。研究所的人有些為難,他們擔心這個會開得龍頭蛇尾;乘興而來,敗興而歸。
裁縫老婆站在一旁聽了半天,愈聽愈沒勁。她大字不識,既對什麼「書稿」毫無興趣,又覺得研究所這幫人說話不解氣。她忽然地跑到台前,抬起戴紅袖章的左胳膊,指著高女人氣沖沖地問:「你說,你為什麼要嫁給他?」
這句話突如其來的問話使研究所的人一怔。不知道這位治保主任的問話與他們所關心的事有什麼奇妙的聯繫。
高女人也怔住了。她也不知道裁縫老婆為什麼提出這個問題。這問題不是這個世界所關心的。她抬起幾個月來被折磨得如同一張皺巴巴枯葉的瘦臉,臉上滿是詫異神情。
「好啊!你不敢回答,我替你說吧!你是不是圖這傢伙有錢,才嫁給他的?沒錢,誰要這麼個矮子!」裁縫老婆大聲說。聲調中有幾分得意,似乎她才是最知道這高女人根底的。
高女人沒有點頭,也沒搖頭。她好象忽然明白了裁縫老婆的一切。眼裡閃出一股傲岸、嘲諷、倔犟的光芒。
「好,好,你不服氣!這傢伙現在完蛋了,看你還靠得上不!你心裡是怎麼回事,我知道!」裁縫老婆一拍胸脯,手一揮,還有幾個婆娘在旁邊助威,她真是得意到達極點。
研究所的人聽得稀里糊塗。這種弄不明白的事,就索性糊塗下去更好。別看這些婆娘們離題千里地胡來,反而使會場一下子熱鬧起來。沒有這種氣氛,批判會怎好收場?於是研究所的人也不阻攔,任使婆娘們上陣發威。只聽這些婆娘們叫著:
「他總共給你多少錢?他給你買過什麼好東西?說!」
「你一月二百塊錢不嫌夠,還想出國,美的你!」
「鄧拓是不是他的後台?」
「有一天你往北京打電話,給誰打的,是不是給『三家村』打的?」
會開得成功與否,全看氣氛如何。研究所主持批判會的人,看準時機,趁會場熱鬧,帶領人們高聲呼喊了一連串口號,然後趕緊收場散會。跟著,研究所的人又在高女人家搜查一遍,撬開地板,撳掉牆皮,一無所獲,最後押著矮男人走了,只留下高女人。
高女人一直呆在屋裡,入夜時竟然獨自出去了。她沒想到,大樓門房的裁縫家雖然閉了燈,裁縫老婆卻一直守在窗口盯著她的動靜。見她出去,就緊緊尾隨在後邊,出了院門,向西走了兩個路口,只見高女人穿過街在一家門前停住,輕輕敲幾下門板。裁縫老婆躲在街道面的電線杆後面,屏住氣,瞪大眼,好象等著捕捉出洞的兔兒。她要捉人,自己反而比要捉的人更緊張。
咔嚓一聲,那門開了。一位老婆婆送出個小孩。只聽那老婆婆說:
「完事了?」
沒聽見高女人說什麼。
又是老婆婆的聲音:「孩子吃飽了,已經睡了一覺。快回去吧!」
裁縫老婆忽然想起,這老婆婆家原是高女人的托兒戶,滿心的興緻陡然消失。這時高女人轉過身,領著孩子往回走,一路無話,只有娘倆的腳聲。裁縫老婆躲在電線杆後面沒敢動,待她們走出一段距離,才獨自怏屆地回家了。
第二天一早,高女人領著孩子走出大樓時眼圈明顯地發紅,大樓里沒人敢和她說話,卻都看見了她紅腫的眼皮。特別是昨晚參加過批鬥會的人們,心裡微微有種異樣的、虧心似的感覺,扭過臉,躲開她的目光。
四
矮男人自批判會那天被押走後,一直沒放回來。此後據消失靈通的裁縫老婆說,矮男人又出了什麼現行問題,進了監獄。高女人成了在押囚犯的老婆,落到了生活的最底層,自然不配住在團結大樓內那種寬敞的房間,被強迫和裁縫老婆家調換了住房。她搬到離樓十幾米遠孤零零的小屋去住。這倒也不錯,省得經常和樓里的住戶打頭碰面,互相不敢搭理,都挺尷尬。但整座樓的人們都能透過窗子,看見那孤單的小屋和她孤單單的身影。不知她把孩子送到哪裡去了,只是偶爾才接回家住幾天。她默默過著寂寞又沉重的日子,三十多歲的人,從容貌看上去很難說她還年輕。裁縫老婆下了斷語:「我看這娘兒們最多再等上一年。那矮子再不出來,她就得改嫁。要是我啊——現在就離婚改嫁,等那矮子幹嘛,就是放出來,人不是人,錢也沒了!」
過了一年,矮男人還是沒放出來,高女人依舊不聲不響地生活,上班下班,走進走出,點著爐子,就提一個挺大的黃色的破草籃去買菜。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但有一天,矮男人重新出現了。這是秋後時節,他穿得單薄,剃了短平頭,人大變了樣子,渾身好似小了一圈兒,皮膚也褪去了光澤和血色。他回來徑直奔樓里自家的門,卻被新戶主、老實巴交的裁縫送到門戶前。高女人蹲在門口劈木柴,一聽到他的招呼,刷地站起身,直怔怔看著他。兩年未見的夫妻,都給對方的明顯變化驚呆了。一個枯槁,一個憔悴;一個顯得更高,一個顯得更矮。兩人互相看了一忽兒,趕緊掉過頭去,高女人扭身跑進屋去,半天沒出來;他便蹲在地上拾起斧頭劈木柴,直把兩大筐木塊都劈成細木條。彷彿他倆再面對片刻就要爆發出什麼強烈而受不了的事情來。此後,他倆又是形影不離地一起上班,一起下班回家,一切如舊。樓里的人們從他倆身上找不出任何異樣,興趣也就漸漸減少。無論有沒有他倆,都與別人無關。
天早上,高女人出了什麼事。只見矮男人驚慌失措從家裡跑出去。不會兒,來了一輛救護車把高女人拉走。一連好些天,那門房總是沒人,夜間也黑著燈。二十多天後,矮男人和一個陌生人抬一副擔架回來,高女人躺在擔架上,走進小門房。從此高女人便沒有出屋。矮男人照例上班,傍晚回來總是急急忙忙生小爐子,就提著草籃去買菜。這草籃就是一兩年前高女人天天使用的那個。如今提在他手裡便顯得太大,底兒快蹭地了。
轉年天氣回暖時,高女人出屋了。她久久沒見陽光的臉,白得象刷一層粉那樣難看。剛剛立起的身子左倒右歪。她右手拄一根竹棍,左胳膊彎在胸前,左腿僵直,邁步困難,一看即知,她的病是腦血栓。從這天起,矮男人每天清早和傍晚都攙扶著高女人在當院遛兩圈。他倆走得艱難緩慢。矮男人兩隻手用力端著老婆打彎的胳膊。他太矮了,抬她的手臂時,必須向上聳起自己的雙肩,他很吃力,但他卻掬出笑容,為了給妻子以鼓勵。高女人抬不起左腳,他就用一根麻繩,套在高女人的左腳上,繩子的另一端拿在手裡。高女人每要抬起左腳,他就使勁向上一提繩子。這情景奇異,可憐,又頗為壯觀,使團結大樓的人們看了,不由得受到感動。這些人再與他倆打頭碰面時,情不自禁地向他倆主動而友善的點頭了……
五
高女人沒有更多的福氣,在矮小而摯愛的丈夫身邊久留。死神和生活一樣無情。生活打垮了她,死神拖走了她。現在只留下矮男人了。
偏偏在高女人離去後,幸運才重新來吻矮男人的腦門。他被落實了政策,抄走的東西發還給他了,扣掉的工資被發給他了。只剩下被裁縫老婆佔去的房子還沒調換回來。團結大樓里又有人眼盯著他,等著瞧他生活中的新聞。據說研究所不少人都來幫助他續弦,他都謝絕了。裁縫老婆說:「他想要什麼樣的,我知道。你們瞧我的!」
裁縫老婆度過了她的極盛時代,如今變得謙和多了。權力從身上摘去,笑容就得掛在臉上。她懷裡揣一張漂亮又年輕的女人照片,去到門房找矮男人。照片上這女人是她的親侄女。
她坐在矮男人家裡,一邊四下打量屋裡的傢具物件,一邊向這矮小的闊佬提親。她笑容滿面,正說得來勁,忽然發現矮男人一聲不吭,臉色鐵青,在他背後掛著當年與高女人的結婚照片,裁縫老婆沒敢掏出侄女的照片,就自動告退了。
幾年過去了,至今矮男人還是單身寡居,只在周日,從外邊把孩子接回來,與他為伴。大樓里的人們看著他矮礅礅而孤寂的身影,想到他十多年來一樁樁事,漸漸好象悟到他堅持這種獨身生活的緣故……逢到下雨天氣,矮男人打傘去上班時,可能由於習慣,仍舊半舉著傘。這時,人們有種奇妙的感覺,覺得那傘下好象有長長一塊空間,空空的,世界上任什麼東西也填補不上。看完後毛骨悚然的。
《喂--出來》,日本著名短篇小說家星新一作品之一,該作品被收錄在2014年版人教版義務教育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語文》書中。
喂!出來
一場颱風過後,晴空萬里。
在離城市不遠的近郊,有一個村莊遭到了颱風的破壞。不過,損失還不太嚴重,僅僅是村外山腳下那座小小的廟被颱風連根端跑了,並沒有傷什麼人。
第二天早晨,村裡人知道了這件事以後便紛紛議論起來。
「那座廟是哪個朝代留下來的呀?」
「誰知道呀,正是年代很久了。」
「必須趕快重新建造一座新的廟。」
正當大家你一言我一語他說著的時候,有幾個人神色慌張地跑了過來。
「不得了,闖大禍啦!」
「什麼事?就在附近嗎?」
「不,還要過去一點,就在那邊。」
這時候,有一個人忽然失色驚叫起來:
「喂,快來看呀。這個洞究竟是怎麼回事呀?」
大家跑過去一看,地面上果真有一個洞,直徑大約在一米左右。人們探著頭向裡面瞧了瞧,可是洞里黑咕隆咚的什麼也看不見。然而,人們卻有一種深不可測的感覺,這個洞似乎是一直通向地球中心的。
有一個人懷疑他說:「該不是狐狸洞吧?」
一個年輕人對著洞里使勁地大叫了一聲。
「喂——出來!」
可是,並沒有任何回聲從洞底下傳上來。於是,他就在附近撿了一塊小石頭準備要扔進洞里去。
一位膽小怕事的老年人顫巍巍地擺著雙手,要想勸阻年輕人別這麼干。
「這可千萬不能扔下去呀,說不定會受到什麼可怕的懲罰的。」
但是,年輕人早就搶先一步,把石頭扔進了洞里。然而,洞底下仍然沒有任何回聲傳上來。
村裡人砍來了許多樹枝,用繩子一道一道地纏繞著做成了柵欄,把這個洞圍了起來。然後,他們就暫時先回到村莊里去了。
「接下來該怎麼辦呢?」
「還是在這個洞上面按照原來的樣子建造一座廟吧。」
大家七嘴八舌地商量著,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一天就這樣過去了。消息靈通的報社記者們很快就打聽到了這件事,爭先恐後地開著小汽車趕來了。不一會兒,科學家和學者也都聞風而了來。並且,每個人都顯示出一副極其淵博、無所不知的神色,鎮定自若地朝洞里張望著。隨後,陸陸續續地又來了一大群看熱鬧的人。有的人反反覆復地打量著這個洞,眼睛裡露出貪婪的目光,心裡不住地盤算著:是否可以從中牟取什麼利潤,要不要趁早出高價買下這個洞的專利權?派出所的警察們寸步不離地守衛在洞口周圍,以防有人不慎跌落下去。
一位新聞記者拿來一根很長的細繩子,把只秤砣縛在一端,小心翼翼地往下放,漸漸地,繩子一尺一尺地放了下去。可是,等到繩子全部放完之後卻拉不上來了。他叫了兩三個人過來幫忙。大家齊心協力地使勁一拉,繩子居然在洞里的什麼地方斷掉了。一位手裡拿著照相機的記者見到了這番情形,一聲不響地解掉了扎在自己腰裡的那條結實的粗繩子。
有一位學者叫人從研究所里搬來了一台大功率的擴音機,準備對洞底傳上來的回聲作頻率分析。可是,他把擴音機擺弄了好久,各種各樣的聲音都試過了,卻連半點回聲也沒聽到。這位學者感到挺納悶。他苦苦地思索著,這究竟是什麼道理。然而,在眾目睽睽之下決不能就此作罷,遭人恥笑。他把擴音機緊靠住洞口,把音量開到最大限度,震耳欲聾的聲音源源不斷地從擴音機里傳了出來,經久不息。如果是在地面上的話,數十公里以外的人都可以聽到這種聲音。可是,這個洞卻來者不拒,把所有的聲音都一古腦兒地吞了下去。
學者不禁心裡有些發虛了,他裝著鎮定自若、胸有成竹的樣子關掉了擴音機,用不容置疑的口氣吩咐道:「趕快把它填掉!」
雖說事情還沒弄清楚,但還是趕快處理掉為妙,免得堂堂學者當眾出醜。
難道就這麼草草收場了?周圍那些看熱鬧的人都覺得有點兒可惜。但也沒有辦法,看來只好掃興而歸了。正在這時候,有一個人滿頭大 汗地從人堆里擠了出來,大聲地提議道:「請把這個洞讓給我吧。我來給你們填。」
他就是起先打算出高價買下這個洞的專利權的那個投機商人。
可是,這個村莊里的村長卻不同意。
「你願意給我們填掉這個洞固然是件好事情,可是這個洞卻不能給你。因為我們必須在這上面建造一座廟。」
「請放心,我馬上就給你們建造一座更加出色的廟,並且還附帶一個廣場,怎麼樣?」
村長還沒來得及回答,村民們就異口同聲地叫了起來。「這是真的嗎?要是造在離我們村莊更近一點的地方就好了。」
「一個洞有什麼稀奇的,現在就送給你吧。」
於是,這筆買賣就拍板成交了。當然,村長也只好對此表示同意了。
這位收買專利權的商人按照合同實行了自己的諾言。在離村莊更近的地方,一座小小的廟建造起來了,並且還附帶建造了一個廣場。
在這一年的秋收季節,這位專利權所有者創辦了一家新奇的「填洞公司」。在這個洞的附近造起了一所小房子,門上桂著一塊小小的招牌。
接著,這位專利權所有者就叫他的夥伴們在城裡到處奔走,用各種方法進行宣傳。
「本公司有一個絕妙的深不可測的洞。據學者們估計,其深度至少在五千米以上。這是容納原子能反應堆的核廢料等危險物品的最好的場所。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不久,政府有關部門發給了營業許可證。許多原子能發電公司都爭先恐後地前來簽訂合同。剛開始時,村裡人都有點擔心,生怕會出什麼事情。可是,「填洞公司」派人對他們進行說明,這是一個非常保險的洞,即使過上幾千年也絕不會對地面上產生什麼危害。此外,村民們還可以從中得到好處呢。大家明白了這一點以後也就放心了。並且,從城裡通到這個村莊的現代化高速公路也很快地建成通車了。
卡車在公路上賓士著,源源不斷地運來了許多鉛做的大箱子。箱蓋在這個洞的上方自動地打開,原子能反應堆的廢料就傾瀉到這個洞里。
外交部和國防部把那些用不著的機密文件連同保險柜一塊兒扔了進去。隨車前來執行監督任務的政府官員們,很輕鬆地談論著打高爾夫球的事情,而那些職位較低的工作人員,則一邊扔著各種文件,一邊談論著彈球房的事情。
看上去,這個洞似乎永遠也填不滿似的。大家都一致認為,這是一個深不可測的無底洞,並且,也許越往深處洞的直徑越大吧。「填洞公司」的經營規模一點一點地擴大了起來。
在大學裡做傳染病實驗的那些動物的屍體被運來,並且其中還夾雜著不少無人認領的流浪者的屍體。有關方面制定了一個計劃,準備鋪設大量的管道,以便把城市裡的廢物和污水全都排放到這個洞里去。這個辦法要比向海洋排污高明多了。
這個洞使得生活在城市裡的居民們感到了極大的欣慰。最近一個時期以來,由於人們只顧拚命地擴大生產規模,從而給城市造成了極其嚴重的公害。可是,要想治理這些公害卻相當困難,無論是誰都感到很棘手。並且,人們都只願意在生產性企業或商業公司工作,誰也不願意天天和各種各樣的垃圾打交道。然而,現在人們都認為,這個社會問題將由這個洞來逐步地加以妥善解決。
訂了婚的姑娘們都把從前的那些日記本丟進了這個洞里。還有的人把從前同戀人一起拍的照片扔進了洞里,然後又心安理得地開始了新的戀愛。
警察把那些偽造得極其巧妙的假鈔票沒收來以後,也統統交給這個洞處理,從此便可萬無一失了。而犯罪分子們則把各種犯罪證據都悄悄地扔進了洞里,以為這樣就能逍遙法外了。
不管是扔進去什麼東西,這個慷慨大方的洞全部一視同仁,照收不誤。這個洞任勞任怨地給整個城市洗刷著各種骯髒的東西。漸漸地,海洋和天空又變成了美麗的蔚藍色,遠遠地看上去就像是透明的玻璃一樣。
在這瓦藍瓦藍的天空下面,新建造的高樓大廈就像雨後春筍一般接連不斷地豎了起來。
有一天,一位工人爬在一幢正在施工的大樓頂上工作,他鉚完了一顆鉚釘之後,便放下工具稍微休息一會兒。忽然,他聽到頭頂上傳來了奇怪的叫聲。
「喂——出來!」
然而,他抬起頭來朝天上看了看,卻什麼也沒有,晴空萬里,清澈如洗。他以為是剛才幹得有點頭暈了,產生了什麼錯覺。接著,正在他恢復到剛才的姿勢,要好好地休息一會兒的時候,從剛才發出聲音的那個方向飛過來一塊石頭,在他面前一掠而過,往地面上掉了下去。
可是,他只顧眯著眼睛得意洋洋地眺望著遠處的地平線。啊,我們的城市變得越來越美好啦!
當然,那塊微不足道的小石頭根本就沒引起他的絲毫注意。
《黑羊》——卡爾維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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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川龍之介 《羅生門》 《竹林中》
純屬個人喜好:
余華的《十八歲出門遠行》:余華成名作,讀來酣暢淋漓,青春的希望和絕望,渾然一體,難以忘懷。
魯迅的《鑄劍》、《補天》、《奔月》、《理水》:高級黑的鼻祖,如果上學時候讀到的魯迅是這樣的該多好。
老舍的《斷魂槍》:悟透了故事裡的人生,或許生活會明了很多。
汪曾祺的《鹿井丹泉》:寫小品文,沒有寫的過汪曾祺的。
柳文揚的《一日囚》:英年早逝的天才科幻作家。
村上春樹的《且聽風吟》、《遇見百分百的女孩》、《再襲麵包店》、《青蛙君救東京》:喜歡村上的短片,把小人物的平凡生活,寫成了富有儀式感的傳奇。
卡爾維諾《恐龍》:看起來是在寫恐龍,其實是在寫人性。
契科夫的《農民》:憂鬱、深邃。
毛姆的《面紗》:毛姆總喜歡用極端和露骨的方式揭露人性。
博爾赫斯《環形廢墟》:感受到渺茫。
首先想起來的是老舍的《斷魂槍》、《戀》。
悟透了這兩篇里的道理,人生會少很多糾結的。
《聊齋志異》里的大部分。
這裡有一份短篇小說清單,來自玲瓏的用戶們。雖然沙龍最初的目的是幫助上帝通過短篇小說短時間內了解人類,但其實人們也可以通過短篇小說反觀自身。
@成剛
我推薦汪曾祺《受戒》,上帝一定會被人類的沉靜勻停之美打動。
重讀了一遍,幾乎讀一段,心裡就一震。太神了。草草記下一些感受,作推薦理由。
「汪曾祺最最吸引我的,不是文字,不是風格,是敘事中互為掣肘,又互為調劑。火剛燒起,你以為會看到熊熊的酣暢的火焰,他瞬間打來一盆水潑上去,你以為火會滅水要恣肆汪洋了,他又攏土來堵,你以為會高牆聳立,他卻移來幾棵樹植上去,你以為園林,卻有街市隱約……所謂搖曳,這算是到了境界吧。」
「什麼是掣肘調劑?以《受戒》為例,寫荸薺庵的二師傅,寫他有老婆,寫他老婆每年還要來住幾個月。讀者會想,野寺淫僧?後接一句,因為庵里涼快。只這一句,扳回一城,淫穢氣頓消,清明生活氣平添。後頭再補一筆,整天的洗刷。人性柔光籠罩。試想,和尚女人住一寺廟而如此乾淨的,文學史上應不多見。這就是所謂掣肘調劑。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再者,小說基本以庵趙莊山村為背景,若始終在此地,也好,純凈桃花源,但結尾作者一槳搖到縣城護城河下,進到大寺善因寺,空間一下開闊,作品由此大氣象。大寺並不直面寫,只是說遠處只能隱隱約約看到一點金碧輝煌的屋頂。打油配絲線買鞋面布之一筆帶過異曲同工,不寫街市,而街市已在眼前。妙處是:大了作品格局,又保持了作品氣質連貫,婉約含蓄。」
拋磚引玉,大家一起來聊心目中最好的短篇。好的短篇,真是一首詩。
@圈圈
蘇童的老文《燮國》。現在依然記憶猶新。「我是藏寶人」的收尾意味深長。
@Shellyhuohuo
王小波,《我在荒島上迎接黎明》。
上帝大概可以通過這個短篇了解人類是如何獨處的吧。還有,是如何思考的。?
@Angiecheung
奧古斯托·蒙特羅索的《黑羊》,這本書簡直可怕...薄薄的一本寓言書,用動物暴露人性,一本書夠玩幾十年..
@困困
約翰·契佛的短篇小說集,可以反覆讀,100遍。他寫的是真正的無國界的中產階級小說,可憐兮兮的中產,讀起來特別適合自憐和自嘲。
他人也特別有意思。
見過他的人都說這是個不羈、散漫、叫人摸不著頭腦的怪人,他絕口不提文學,而是熱中用鏈鋸伐木、玩五子棋、看棒球賽,如果你纏著他談文學,他就把衣服脫光,跳進池塘游泳,以逃避一次思想洽談。一個有著強烈性格傾向和性格缺陷的傢伙強過老好人,一個名流作家的八卦遮蔽了他的作品,這就是我們時代的審美趣味,就像契柯夫有一齣戲的台詞:「我從來沒看過那個作家的書,可我知道他離過三次婚,HIAHIAHIA……」
@綿綿
毛姆的《面紗》。關於女性成長獨立,也是通過這本書一下子愛上毛姆這個小老頭了,說起情話來一套套的?附上我很喜歡的一段:
@葉舟
芥川龍之介《羅生門》,比較薄的短篇小說集。最愛《鼻》和《地獄變》。用這短的篇幅把人性醜陋的一面寫得淋漓盡致,簡直牛逼~特別是《鼻》,看了就懂了!感覺能和現實生活中的好多場景對照上!!
@圓滾滾
毛姆的短篇
@春牲
推薦張大春的一本小冊子,《離魂》,在地鐵上看好幾次笑出了聲,太機靈了這個人。
@孫大巴
之前年少時特別愛看《科幻世界》,有很多印象特別深刻的中短篇。
推薦拉拉的《春日澤·雲夢山·仲昆》。
@九爻
芥川龍之介和王爾德,這倆是我論文題目,他們的作品都看過,實在很有趣,很有趣,很有趣~
@kezjo
嗷 大家多少都看過的 海明威的,閑著沒事就抓起《海明威短篇小說全集》讀
@落下夕方
先說我個人認為比較經典的吧: 詹姆斯·喬伊斯&<都柏林人&> (王逢振譯), 理查德·耶茨&<十一種孤獨&> (陳新宇譯), 伊恩·麥克尤恩&<最初的愛情, 最後的儀式&> (潘帕譯), 雷蒙德·卡佛&<我打電話的地方&> (湯偉譯).
(問過史航老師, 這幾本里他也是首推&<都柏林人&>)
最後推薦一個非常冷門但我個人非常喜歡的日本女作家江國香織, 她的短篇小說集&<那一年, 我們愛的閃閃發亮&>在從土耳其歸國的路上被我減負扔掉了, 回來缺對它念念不忘, 於是又從新買了一本, 多麼深的執念. 強烈推薦&<破損&>, 對我個人影響很深的一篇, 編成了長微博存在手機里看, 需要的話可以分享.
@花七小爺
汪曾祺所有,我最喜歡《徙》和《露水》。王小波的《舅舅情人》,我喜歡這篇,有種水意,綠色的感覺。
@胡安
卡佛《大教堂》,看了2,3遍。
卡佛描述的生活是艱難,瑣碎,悲傷又無可奈何的,可是他又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失去的都會還回來!——天才知道!
@韓松
Alice Munro,隨便哪本都好看(我本人相對更喜歡Too Much Happiness)。如果我們的時代還有哪位短篇小說作家可以和Anton Chekov相提並論,就只有這老太太。
去年出版的短篇小說集有三本我願意推薦:
Stone Mattress, by Margaret Atwood
The Assassination of Margret Thatcher, by Hilary Mantel
(這兩位作者都不用多說了吧?尤其是Margaret Atwood,短篇寫得如此老辣,不在Alice Munro之下。如果早幾年讓我猜哪個加拿大老奶奶能得炸藥獎,我首先會猜她)
Redeployment, by Phil Klay,去年National Book Award獲獎作品
The Complete Stories of Truman Capote非常值得一讀
The Complete Works of Isaac Babel,這個英譯本號稱是迄今為止收錄Babel作品最全的,由Babel的女兒Nathalie Babel編輯,Peter Constantine英譯,值得買,更值得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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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的故事見於英國漢學家朱世安的《十九世紀中國世情小說》第14章《聊齋志異的遺產》,朱世安聲稱故事來自一部《聊齋志異》的手抄本。雖然我對《聊齋志異》很熟悉,但我也不記得裡面有這樣一個故事,查了一下,也沒有查到。故從英文轉譯至此——
有一位山大王經常下山劫掠民女,尤其喜歡在新婚之夜奪走新娘的貞潔,儘管山大王還會把新娘歸還給新郎,村民仍然不勝其苦,最後決定選出村裡最美的女子獻給山大王做壓寨夫人。(朱世安在此評論道:沒有任何根據表明這樣就可以避免山大王以後不再下山奪走姑娘們的初夜。)
為了避免在路上出差錯,村民們讓一位學武的年輕人邀請他的師父一同護送姑娘上山。
山路險峻且崎嶇難行,師徒二人抬著轎子,走得頗為辛苦,於是商定在半山腰那裡放下轎子歇歇腳。
在他們擦汗的時候(時令是盛夏,酷暑難當),密林中突然竄出一個蒙面人在他倆的腦袋上踢了一腳,兩個人都動不了了(朱世安注釋道:這是中國民間傳說中的一種神秘功夫,叫做點穴)。
蒙面強盜圍著少女坐的轎子走了幾圈(但並沒有什麼非禮的舉動),跟兩個保鏢說,姑娘是他的了,二位請回吧。
師父說:請一定理解,這個姑娘是送給山大王的,而山大王武功蓋世,誰也不是他的對手,誰也不敢得罪山大王。
強盜說:哈哈,我倒想知道這位山大王有什麼本事。
師父說:山大王輕功極好,刀法奇快。
強盜就跳起來把山道邊的一顆大樹的樹枝砍下來,說:我的輕功與刀法和山大王相比如何?
師父說:山大王的功夫是真功夫,不是拿來耍把式的。若不是偷襲,恐怕你連我都打不過。
強盜就給師徒二人都解了穴,說:兩個一起上也不在話下,不過徒弟還要看著姑娘,那就師父來吧。
師父自知不是強盜的對手,一邊和強盜拚刀,一邊給徒弟使眼色讓他帶姑娘走。師父知道徒弟一直暗戀這位姑娘,自己如果死在強盜刀下,這次護送任務雖然沒有完成,也算解脫了責任。而徒弟如果帶姑娘遠走高飛、隱姓埋名,山大王也未必追蹤得到。(在此,朱世安先是引述一位中國讀者在原作上的眉批:受其金自當盡其義,安能以師徒之情忘一諾之重乎?況孺子不依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而結私情於人,不正之則已,反助之成事,天下有為師者如此乎?嗚呼嗚呼!然後評論道:中國人真是一種難以琢磨的生物,他們具有地球上最為奇妙的心理結構。)
徒弟見師父給自己使眼色,以為師父是讓自己耍手段治死強盜。就大喊道:姑娘跑了!
其實,姑娘一直乖乖地呆在轎子里,不但不想跑,而且盼望著強盜能把師徒二人打敗,這樣自己就不用送給山大王了。她覺得強盜雖然表面上看起來粗魯,但對自己卻相當溫柔。那個年輕人鍾情於自己她也不是不知道,不過總覺得他的愛頗為猥瑣,沒有強盜來得痛快乾脆。
強盜聽到徒弟的叫喊大吃一驚,趕回來掀開轎簾想證實一下,一眼正看見姑娘含情脈脈地看著自己,手腳一下全亂了。師徒二人奮力向前亂刀砍死了強盜。
師徒二人又抬起轎子繼續上路,最後終於到了山大王的營寨。但是嘍啰告訴他們:山大王暫時不在,請等一下。
他們等了好久,最後,嘍啰們抬來一具血肉模糊的屍體,說這就是山大王。
來源 常非常短篇小說集《練習冊》簽名本)
補充一篇,里爾克《掘墓人》。
私以為這一段非常棒:
卡爾維諾的幾篇寓言
《呼喊特麗莎的人》
我邁出人行道,朝後退幾步,抬起頭,然後,在街中央,雙手放在嘴上作喇叭狀,對著這一街區的最高建築物喊:「特麗莎!」
我的影子受了月亮的驚嚇,蜷縮在我的兩腳之間。
有人走過。我又叫了一聲:「特麗莎!」那人走近我,問:「你不叫得響一點,她是聽不到的。讓我們一起來吧。這樣,數一二三,數到三時我們一起叫。」於是他數:「一,二,三。」然後我們一齊吼:「特麗麗麗莎莎!」
一小撮從電影院或咖啡館裡出來的人走過,看見了我們。他們說:「來,我們幫你們一起喊。」他們就在街中心加入了我們的行列,第一個人數一二三,然後大家一齊喊:「特-麗麗-莎莎!」
又有過路人加入我們的行列;一刻鐘後,就成了一大群人,大約有20個吧。而且還不時地有新成員加入。
要把我們這麼一群人組織起來同時喊叫可不容易。總是有人在沒數到「三」之前就叫了,還有人尾音拖得太長,但最後我們卻相當有效地組織起來了。大家達成一致,就是發「特」音時要低而長,「麗」音高而長,「莎」音低而短。這樣聽上去就很不錯。當有人退出時,不時地會有些小口角。
正當我們漸入佳境時,突然有人--如果是從他的嗓音判斷,他一定是個滿臉雀斑的人--問道:「可是,你確定她在家嗎?」
「不確定。」我說。
「那就太糟了,」另一個說,「你是忘了帶鑰匙,對不對?」
「其實,」我說,「我帶著鑰匙。」
「那麼,」他們問,「你為什麼不上去呢?」
「哦,可我不住這兒,」我說,「我住在城市的另一頭。」
「那,恕我好奇,」滿臉雀斑的聲音很小心地問,「那到底是誰住在這兒?」
「其實我也不知道。」我說。
人群似乎有些失望。
「那能不能請你解釋一下,」一個牙齒暴露的聲音問,「你為什麼站在這兒的樓下喊『特麗莎』呢?」
「對於我來說,」我說,「我們可以喊其他名字,或換個地方叫喊。這並不重要。」
他們有些惱怒了。
「我希望你沒有耍我們?」那雀斑聲音很狐疑地問。
「什麼?」我恨恨地說,然後轉向其他人希望他們能為我的誠意作證。那些人什麼也沒說,表明他們沒接受暗示。
接下來有一陣子的尷尬。
「要不,」有人好心地說,「我們一起來最後叫一次特麗莎,然後回家。」
這樣我們就又叫了一次。「一二三特麗莎!」但這次叫得不太好。然後人們就紛紛回家了,一些人往東,一些人往西。
我快要拐到廣場的時候,我想我還聽到有聲音在叫:「特-麗-莎!」
一定是還有人留在那兒繼續叫。有些人很頑固。
《尖角貓遊戲》
有這樣一個鎮子,做什麼事情都被禁止了。
現在,因為惟一未被禁止的就是尖腳貓遊戲,所以鎮上的臣民就經常聚在鎮後邊的草坪上,成天地玩尖腳貓遊戲。
因為禁令被制訂的時候總有恰當的原因,所以沒有任何人覺得有理由抱怨,也沒人覺得受不了。
幾年過去了。有一天,官員們覺得再沒有任何理由禁止臣民做這些事了,他們就派了傳令官四處通知人們一切都開禁了。
傳令官來到老百姓喜歡聚集的那些地方。
「聽好了,聽好了,」他們宣布,「所有的都開禁了。」但人們還是玩尖腳貓遊戲。 「明白嗎?」傳令官重申,「你們現在可以任意做想做的事了。」
「好的,」臣民們回答。「我們玩尖腳貓。」
那些傳令官一再地提醒他們的臣民,他們又可以回到他們從前曾經從事的那些高尚而有用的職業中去了。但是老百姓都不願聽,他們繼續玩尖腳貓,一圈又一圈,甚至都不停下來喘口氣。
看到他們是白費勁了,那些傳令官就回去稟報上面。
「這很容易,」那些官員們說,「現在我們下令禁止尖腳貓。」
人民就是在那時開始反抗的,殺了部分官員。
然後人民分秒必爭地又回去玩尖腳貓遊戲了。
(只收藏不點贊的同學,愛不動你們嚕!跺腳ヽ(??ω?? )ゝ )
不得不說永遠的心頭愛伊恩·麥克尤恩了,他27歲時的處女作《最初的愛情,最後的儀式》驚艷了我的整個少女時代。
比起他後期不太成功的《星期六》,1975年出版的《最初的愛情》就像一記悶棍,掄醒了七八十年代短暫沉睡的英國文壇。《星期六》像他某篇短篇小說任意妄為擴大以後無法收場的產物,其不受控制的程度很像馬爾克斯的早期短篇,讀完只感覺到一團似是而非的雲霧。
而比起後來改編成電影的同名小說《贖罪》,這個短篇小說集雖然在謀篇布局上還沒有足夠顯現出它了不起的胸襟和野心,但語言上同樣的精確、弔詭、焦躁感和對文字神一般的操控能力已經顯露無疑。
雷蒙德卡佛《當我們談論愛情時》
提到外國作家就再講幾句題外話,最近讀的短篇小說還有雷蒙德·卡佛的《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麼》,出版時間是與《最初的愛情》相差不到六年的1981年,用譯者的話,也是美國短篇小說集即使貴為名家也銷售極為窘迫的幾年,而卡佛小說的出現就像是一針強心劑,為他獲得了「美國契訶夫」的稱號。
比較確定這不是我鍾愛的類型,但也得承認他的閃光點。
譯者小二在後記里說道:「卡佛在這部小說集里運用最多的技術手法是省略和空缺,其中包括對時間的起因、故事重要情節以及結局的省略和空缺。」
有人喜歡他「斷片型」故事的剎那感,留住的全是人際關係中既往不咎的生活切面:父與子的機場會見里,親情像是連接兩個家庭的無奈的紐帶;已婚的婦女和已婚的鄰居男子在凌晨的柵欄旁短暫的聊天,談話內容似乎已不重要;邊挑傢具邊跳舞的男孩和女孩,顯示出對未來頗有憧憬;冗長無聊的對愛情各方面的爭論;家暴。
這種鄰里家常、人際糾紛難以察覺的斷面,擴大以後就是伊麗莎白·斯特勞特的《奧利芙·基特里奇》,能耐心讀完(比如我就不屬於)的人不多,真的讀進去卻會非常樂在其中。
麥克尤恩《最初的愛情,最後的儀式》
回到麥克尤恩的故事集來。
不像雷蒙德·卡佛喜歡顧左右而言他或者經常切換成女性角度,麥克尤恩的在寫作的時候,儘管虛構,他卻像是在認真地梳理自己年輕的日子。小說集的八個故事,大多是用少年男性的視角寫就。毛尖老師推薦後記里已經總結得很好:「看完這八個短篇,最大的感受是,青春,與其說是一種題材,不如說是一種體裁。」用她的話對號入座,誘姦顯出了天真,亂倫包藏了歡樂(《家庭製造》),殺人展示了才華(《立體幾何》),性愛混雜了幽默(《舞台上的柯克爾》),是一段延長了的青春期,直抵幽暗的成人世界。
八個故事裡,我最喜歡的兩篇是《立體幾何》和《夏日裡的最後一天》。
《立體幾何》是那種能輕易叫人冒出冷汗的作品,用一個冠冕堂皇的學術背景裝點。「我獲得了一些重要文件的所有權,它們不但全盤否定了當今立體幾何學的基石,甚至背離了我們物理學的基本準則。」書中描寫了一種奇異的摺疊方式,它被認為可能是一個全新的數理髮現,能讓紙張或任何可摺疊的物體消失於現實維度。
主角遵照這種方式,以溫柔的手法摺疊自己的妻子,在做愛時乾淨利落地讓她從現實中消亡。這背後體現出的對現代婚姻的焦慮,伴侶關係的危機,比殺人手法更令人詫異,其驚悚程度並不亞於史蒂芬金任何一篇恐怖小說。
而《夏日裡的最後一天》,本是極端柔軟、靦腆、合乎人性,彷彿銳利的季節被夕陽的光線照出毛邊。故事裡有一個並不存在於主流審美中的胖姑娘珍妮,珍妮作為房客走進男孩的家庭,漸漸與他熟識,成為可靠的玩伴。夏日的最後一天,男孩與她外出行船,誰知出現翻船意外,那一個浮出水面的傍晚,成了他們的永訣。
所有愛、逃離與死亡的母題
麥克尤恩的小說里,極少有真切的溫馨和踏實的正義,但他所描寫的人物又不能籠統概括為邊緣人,因為那是完全存在於我們自己青春年少中的苦悶掙扎,可能成立於每一個主流人士的意識深處。
這些故事超脫於世俗之外,卻又深陷在人性之籠,不斷回望過去。再次用評論家btr的話總結:「雖然麥克尤恩著眼點各異——童貞、性愛、孤獨、失落、身份——但一孩童視角來描摹青春期,無疑是這本短篇小說集最顯著的共同點。」
對美好的嚮往和醜惡的恐懼每一刻都在折磨著我們,所謂愛、死亡、逃避都在時時發生。有時我們察覺不到,有時擦肩而過,麥克尤恩是人類情緒的剪裁師,能隨時以他高超的技術剪裁給人們看。
他彷彿在冷笑,洞穿心靈的陰晦但不作評論。他從你心裡陰影的低空中飛過,冷不丁的用氣槍射擊心臟,擊中的一瞬間讓人疼得就地蹲下,半天站不起來。
我們諱莫如深,卻又心領神會。可能這才是我最鍾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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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阿比蓋爾,你不是失敗的試驗品,你是希望。」
阿比蓋爾忽然想起這句話,可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阿比蓋爾的眼淚已經不受控制地流向了拜倫破敗的體內。
這是拜倫第一次看見阿比蓋爾流淚,它們非常美貌,晶瑩剔透的漂浮在半空中,泛著透亮的光,慢慢靠近他——靠近他暴露在空氣中的零件和電線,最後附著在上面,留下了一個個深刻的不可磨滅的印記。
拜倫張開雙手,似乎在向阿比蓋爾祈求著什麼,他蠕動著雙唇發出了「嗚嗚」的聲音。
但是阿比蓋爾卻閉上了他那雙仿若碧藍深海般單純而又殘忍的眼睛。
即便對面發出了極其痛苦的呻吟聲,那眼睛也再沒睜開。
2
阿比蓋爾是個可憐人。
人類如果要在瓦倫星上從無到有並長久的在上面生存下去,那麼這中間必然會產生許許多多的犧牲品——阿比蓋爾就是其中之一,一個失敗的混種人類。
當這個消息傳出來的時候,全國嘩然聲一片——在這個變種技術已經相對成熟的時代,雖說不可能百分之一百的成功——但是從來沒有出現過像阿比蓋爾這麼失敗的混種人類。
科研人員圍著他,有個人說話了,主持人反應靈敏地把話筒遞近。
「怎麼辦?這樣的混種人類,對於我們來說沒任何用處。 」
電視台攝像機的鏡頭正對著那個蒼老的嬰兒拍特寫——一幾根灰白色的頭髮附著在光禿禿的頭皮上,雙眼緊閉,深深凹陷在眼窩裡面,褶皺的皮膚上散落著幾顆深褐色的老年斑。他佝僂著身體躺在實驗室潔白的床單上,一下一下抽搐著。
看上去令人即嫌惡又心疼。
實況轉播忠實地把這番話錄了進去,傳播到了實驗室以外的世界。
「怎麼辦呢?誰來撫養它?要知道我們沒有精力去撫養一個殘次品。」
主持人適時地插話,「那麼這個名叫阿比蓋爾的殘次品的命運究竟會如何呢?本台記者會繼續追蹤報道。」
3
「結束了么?」有人問。
記者正在收拾東西,點頭,「結束了。」
其實記者不能理解,這樣失敗的案例,他們為什麼不把它壓下來反而大肆宣揚?要知道,這可是在業界極其著名並且有著龍頭老大稱謂的科研所,這樣負面的消息傳出去,大眾還會繼續選擇無條件相信它么?
答案很顯然。
記者跟攝影師走出了科研所。
電話響起。
記者看著號碼神情嚴肅起來,接聽的時候只發出了幾個單音節的字,腳步也加快了許多,她扭頭跟攝影師說道,「快,拜倫的消息!」
4
拜倫。
全國通緝犯。
具有極強的思維推理能力和自愈能力的機器人類,沒有感情,行動敏捷,刀槍不入,殺人如麻。
沒有人能想到,拜倫會變成現在這樣。
因為在他誕生出來的那一刻,拜倫就被人們判定,這是具有低級行動能力的殘次品,廢舊的垃圾堆將是他最後的歸宿。
在被丟棄之後,再沒有人去留意這個叫拜倫的機器人類。
直到發生了第一起命案,第二起,第三起……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甚至一直到現在,拜倫仍舊是這個國家的心頭大患,沒有人知道這個可怕的機器人類那沾滿鮮血的雙手,將要伸向下一個誰。
5
失敗變異人的新聞很快在全國範圍內播出,科研所受到了諸多質疑卻沒有人給出回應,直到有人問起這個可憐的孩子——官方終於站出來給出了一個答案——人道毀滅。
他們把蒼老的嬰兒丟在了一間廢棄室里,無人看管。
一個月後,他們才發現阿比蓋爾憑空消失了。
6
拜倫披著一件破舊的披風走進了一間超市,拿了一瓶牛奶。
「先生,您的錢不夠。」營業員為難地看著面前這個衣衫襤褸的機器人類,內心有那麼一點憐憫和害怕——他臉上蓋著的那層皮膚已經殘缺不全,暴露出了皮下布滿電路的真身,可見這個機器人類過的非常糟糕——營業員也是一個機器人類,但幸運的是他憑自己的努力找到了一份工作。
「一瓶牛奶要30新瓦倫幣,非常抱歉。」
拜倫看著他,「我……只有這些錢,孩子需要牛奶,行行好吧。」
後面的人已經排起了長隊,不耐煩的聲音此起彼伏,甚至有的人開始用「垃圾敗類機器人類滾出瓦倫星」這樣的字眼來詆毀他。
這導致營業員也有些尷尬,好在現在機器人類看起來和人類無異,這讓營業員有些心安。
「拜倫……我們走吧。」阿比蓋爾拉著拜倫已經開始發熱的手,有些害怕——他覺得拜倫馬上就要哭了。
拜倫被點燃起來的委屈和憤怒轉瞬間被阿比蓋爾那雙彷彿盛下了整個宇宙的眼睛澆滅了。拜倫彎腰抱起阿比蓋爾走向了門外。
7
阿比蓋爾長的很快,才不到一個月他就從一個微縮版的小老頭長成了一個彷彿得了侏儒症的小老頭了。不過值得開心的是,阿比蓋爾暗沉褶皺的皮膚和老年斑彷彿也在慢慢好轉——照這樣發展下去,阿比蓋爾大概很快就會變成一個年輕的帥小伙兒了。拜倫莫名有些期待。
阿比蓋爾是這個世界的新人,拜倫要好好教導他。
「像這樣。」拜倫指著一個人類的心臟,有一道致命的激光從他的手掌中發射出來,到那人胸前卻戛然而止,「心臟是他們最為致命的地方。」
人類落荒而逃。
拜倫輕蔑地看著逃跑人類的背影,「這就是把你我創造出來的物種,脆弱又不堪一擊。」
這個時候阿比蓋爾已經有拜倫一半高了,黝黑的頭髮打著捲兒散落在他瘦削的肩膀上,漂亮的面孔跟之前簡直判若兩人。
「拜倫,你就嘴上說說而已,昨天你是不是又幫隔壁的老奶奶做飯了?」
拜倫:「我怎麼可能幫一個人類?人類是我的仇人。總有一天我要殺光他們。」
阿比蓋爾無奈,「今天早上老奶奶把他們家的發電器送過來了,說是給你充電。」
拜倫撓了撓頭,「幫我謝謝人家了么?」
「說了,老奶奶說你做的紅燒肉很好吃。」
拜倫還是不承認,「哼,我可不會做什麼紅燒肉。」
8
拜倫第一次當著阿比蓋爾的面殺人。
拜倫看著倒在地上抽搐的人類,又往他身上補了一槍,「我討厭人類。」
拜倫酷酷地回頭,想看看阿比蓋爾的雙眼中會透出怎樣崇拜的目光,卻沒想到對方說,「拜倫……拜託,你的腿能不能別抖了?」
阿比蓋爾嫌惡地看向倒在地上的人類,「這樣的禽獸敗類,讓警察去處理不是更好么?你不是討厭人類么,還替他們除暴安良。」
拜倫在屍體旁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高深地扭頭就走,「我要證明,我拜倫比人類強百倍!」
果然,殺人狂魔拜倫重新出世的消息隔天便傳入了大街小巷,人人談拜倫色變。
9
不能再拖了。
某天阿比蓋爾的腦海中忽然傳出了這樣一條指令。
請63號實驗體阿比蓋爾接受命令,24小時之內啟動眼淚裝置。
阿比蓋爾從睡夢中驚醒,看著正在充電休眠中的拜倫,輾轉反側。
10
阿比蓋爾記得第一次見到拜倫的場景。
那時候他剛被創造出來,被丟棄在無人看管的舊物堆,是拜倫將他抱起來,哄了他很久。
拜倫說,這小孩怎麼比我還慘呢,至少他們把我丟掉的時候還給我套了一個塑料袋子。
阿比蓋爾睜開眼睛。
拜倫看著他,「阿比蓋爾,你不是失敗的試驗品,你是希望。」
11
阿比蓋爾慢慢長大,慢慢的,他發現拜倫膽子特別小。他害怕蟑螂老鼠,害怕雷雨天,害怕停電,害怕……殺人——警察抓不到他,大概是因為拜倫看起來實在是不像一個殺人犯,他每次殺掉一個人類都至少要離一百米,用激光槍。
真不知道殺人狂魔這個稱號是怎麼流行起來的,大家也真是抬舉他。
阿比蓋爾不知道怎麼才能把這樣一個信息傳給總部,他只能接受信息而不能反饋,他就像被遙控的木偶,終極任務是——殺掉拜倫。
12
今天拜倫心情很好,因為他交到了一個狗朋友,很小,還不會咬人。
「你要不要抱抱它?」
阿比蓋爾閉著眼睛,他頭疼欲裂,來自總部的指令一遍遍地回蕩在他的腦海,體內的有機水分慢慢凝結上涌,一點點鑽出來沾濕了他的睫毛。
「阿比蓋爾,你怎麼哭了?」
拜倫上前擁抱他。
13
這就是阿比蓋爾存在的意義。
研究室為了解決掉拜倫這樣一個心頭大患,研究出了一套解決方案——想方設法讓阿比蓋爾留在拜倫身邊,一方面方便監控拜倫的行蹤,一方面隨時準備殺掉拜倫——武器便是阿比蓋爾的眼淚,這眼淚可以被電路和鋼鐵吸引並且有腐蝕作用,只一滴便可侵入到機器人類的核心,將其摧毀。
迄今為止,這套方案非常成功。
只是沒想到實驗體對這個機器人類動了感情——一個實驗體怎麼會有感情呢?
這是科學家至今沒有想明白的問題。
14
「任務完成,將實驗體召回吧,我們要好好研究一下實驗體的進化過程。」一個戴著黑框眼鏡的男人坐在辦公桌前。
「報告……研究所無法連接實驗體,它極可能啟動了自毀程序,要去尋找么?」
「哦?那算了,浪費時間,命令研究所再模仿63號重新製作一個吧。」
「是。」
15
在拜倫徹底僵硬不動的時候,阿比蓋爾終於睜開了眼睛,看著面目全非的拜倫,死死抱住了他。
任憑眼淚流淌。
「砰——」
爆炸聲響起。
16
於是世界上不痛不癢地少了兩個殘次品。
《拜倫與阿比蓋爾》作者:八仙果粽子
首發於葫蘆世界【瓦倫星傳說】主題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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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眾號:葫蘆世界平台
博爾赫斯《環形廢墟》
我有一個好朋友,以前寫過一個,叫《像蘿蔔一樣從地里長不出來的故事大王的故事》。
這個特別耐人尋味。
因為長不出來,所以也沒辦法看到這個故事什麼樣。
但你又明知道它是個蘿蔔,那麼它在地里已經長了多大?
你如果越早拔它越容易拔出來,但如果你越晚拔它這個故事就會越大。
就這樣,故事大王像青蟲一樣趴在蘿蔔纓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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