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給你的最大影響是什麼?


謝邀。

2007年十周年時,寫過一篇。http://blog.tianya.cn/blogger/post_read.asp?BlogID=38484PostID=9219008
去年,把那篇修改了下,寫了一篇。http://blog.tianya.cn/blogger/post_read.asp?BlogID=38484PostID=32227645
承蒙李銀河老師青眼(雖然她不知道是我寫的,也完全不認識我),在博客引過次。http://blog.sina.com.cn/s/blog_473d533601017q2a.html

寫偶像的文,能被偶像的伴侶認可,我認為是我本人受過的最高榮譽了。


王小波,一個過於正常的人

判斷一個時代的好與不好,我私人以為是這樣的:好一點的時代,第歐根尼躺在桶里,讓亞歷山大給他挪開點別擋著光,能夠獲得尊敬;李白在酒肆里大笑吟詩,嘲弄首相與弄臣,君王含笑默許。在(可能)不那麼好的時代,第歐根尼成了一個被嘲笑的浪蕩子或者辦公室職員,李白成了一個謄字員或者娛樂記者。
  在以前那個時代,王小波這樣的人寫的小說,某段時間要靠大學生傳抄和耳語來傳誦。直到他故去,他的小說才能出版,而且,被許多的人誤讀,我不知道這時代算好還是算壞。
  
  
  
  他已經有許多標籤了。有許多美德和智慧值得讚頌。譬如,現在讀《我的師承》和《尋找無雙》的序時,那種謙遜與驕傲並存的強大氣質,便可以使人不讀其文便可知其人之雄渾。自由,詩性,精神家園。他身故之前,獨自寫著(我私人認為)偉大如語言巴別塔的《萬壽寺》,獨自造著青銅時代的偉大長安城。一如《黃金時代》後記里所提到的《印象·日出》。英國人用霧和筆畫倫敦,他用字寫一個超拔於現實的空中花園。
  
  他是不是大師什麼的,也是另一個話題了。對有些人來說,完美刻畫時代之樣貌是大師。對有些人來說,尋求語言的突破和重塑是大師。對有些人來說,悲天憫人的道出世界悲劇的真諦是大師。然而一如《尋找無雙》序里所引的《變形記》之詩成大論而言:吾詩已成,不可毀滅。
  
  我們可以讀到他的早年小說。《這是真的》、《歌仙》、《綠毛水怪》這些東西。比起他故去前幾年寫下的不朽篇章,早年的小說缺一些火候。然而即便如此,你依然可以——或者是,我一廂情願的看法——從早年小說感覺到他的與眾不同。他的力量、趣味(一點可愛的惡趣味),對媚眾形式束縛的掙扎,體現得極其明晰。就像一個健壯的男人被奴隸主限定了一種體位去從事毫無快感的性行為一樣。到後來,拘束被打破了。他是行吟詩人,舉重若輕了。可以在白天對每一處景緻——或者他自己的想像——行吟,在夜晚輕鬆的使女子神魂顛倒。
  
  僅僅把他看作一個卡爾維諾、莫迪阿諾或者奧威爾的模仿者顯然是一種冒犯。不露痕迹的《黃金時代》修改了十年,到最後已經羚羊掛角無跡可尋的圓潤。《萬壽寺》依然有卡爾維諾、莫迪阿諾們約略的痕迹,但其內涵超脫出《寒冬夜行人》或《暗店街》了。他的師承能夠被閱讀和感覺出來,但他一一超越了他們。直到他強大得不可思議時,他的生命到了盡頭。
  
  我到現在依然認為《萬壽寺》是20世紀最好的漢語小說之一。《紅拂夜奔》和《尋找無雙》既已將現實世界神話化後,《萬壽寺》已經是在構造一個全新世界了。但《黑鐵時代》那本書的問世可以使人們看到,一個能寫出《青銅時代》如此恢弘之作的人物,也曾經在十多年前寫過《三十而立》這類差距巨大的小說。事實上,直到他寫出磅礴作品時,他還是沒有令人敬畏的大師樣子——他的小說使你產生敬畏感時總是無聲無息。在你閱讀時你感受到快樂,當你回味這種快樂時才陡然覺得:他居然可以讓你保持如此之奇異的閱讀體驗。
  
  
  只對我私人來說,他的書教會了我許多東西。《我的師承》里對翻譯和語言的看法,他對於文體的看法,通過他才了解了羅素、馬爾庫塞、卡爾維諾、奧威爾、莫迪阿諾(最後這個名字我第一次看到是《萬壽寺》里)、《太平廣記》、維特根斯坦(這個名字我首次看到,也是從他一篇雜文里),等等。但到最後,他最可貴的地方是:
  
  
  
  《萬壽寺》結尾寫:
  「人擁有此生此世是不夠的,他還需要一個詩意的世界。」
  王小波的小說如果有個主題,那就是:一直在寫智慧的遭遇、人的遭遇、人在異化世界裡的遭遇。王小波的雜文如果有個主題,那就是反覆告訴我們,理性、智慧、趣味這些東西是好的。他本人在不同篇目里都說自己愛吃愛玩,還想化做天上的雲。他就像旁觀陳清揚與王二做愛的那頭牛一樣朦朧與純真。你能夠感覺到王小波是個奇異的人——但那不是因為他本身奇異。
  到後來你會明白,那只是因為他過於正常,而與這個扭曲的世界反而格不入——看過《紅拂夜奔》的都明白。
  
  
  雨果說到他理想的耶酥時說:「那還超越神——那就是人!」我想說的是,到了最後,王小波依然是一個正常的人,他一直倡導的並不太難,始終只是成為一個理性、有趣味、有自知之明的人。就像第歐根尼以及希臘的許多哲學家一樣:他是一個過於聰明、過於健康(主要指精神)、過於理性、沒有太被周遭異化,總之過於正常的人。
  
  
  在黃金時代,王小波這樣的人可以信馬由韁的流浪和敘述。而在我們這樣的時代(或者,他那樣的時代)他才會顯得有些那麼奇妙和格格不入——就像王小波崇敬的那些詩人翻譯家,就像《黃金時代》里與周圍格格不入的陳清揚和王二,以及《紅拂夜奔》里老了之後的紅拂。重複一遍《黃金時代》後記里那段子:人們看到印象派畫家畫出紫色天空,便加以嘲笑。
  而王小波之於我們的時代,就是那個明白真相,而且始終追尋藍色天空的人,是曾經生活在這個時代的第歐根尼。


知道中國有這麼一個人曾經生活思考過,這片土地頓時親切起來。


王小波號召我們做一個正常的人:有智、有趣、有性。


感覺最深的是,王小波對女性有種深入骨髓的敬愛,不管他在文字上多麼貧。


1999年,公元後第二個千年末,傳說世界末日即將來臨,忘了是春天還是秋天。

許多人都不記得有個叫「貝塔斯曼書友會」的機構,每個季度會定期給我發來圖書目錄,我從中挑選了一本王小波的小說劇本集《地久天長》。當時沒有在線付費,而是配送員送書上門付現金。

翻開第一篇《立新街甲一號與崑崙奴》,第一段文字就讓我看呆了——

我住在立新街甲一號的破樓里。庚子年間,有一幫洋主子在此據守,招來了成千上萬的義和團大叔,把它圍了個水泄不通。他們搬來紅衣炮、黑衣炮、大將軍、過江龍、三眼銃、榆木噴、大抬桿兒、滿天星、一聲雷、一窩蜂、麻雷子、二踢腳、老頭冒花一百星,鐵炮銅炮煙花炮,鳥槍土槍滋水槍,裝上煙花藥、炮仗葯、開山藥、鳥槍葯、耗子葯、狗皮膏藥,填以榴彈、霰彈、燃燒彈、葡萄彈、臭雞蛋、犁頭砂、鉛子兒砂,對準它排頭燃放,打了它一身窟窿,可它還是挺著不倒。直到八十多年後,它還搖搖晃晃地站著,我還得住在里。

小說原來還可以這樣寫!

王二與崑崙奴的故事很簡單,「我」與「女朋友」小胡幾乎就沒有故事,但我讀到了嬉笑怒罵的文字,讀到了一種骨子裡的浪漫的意境——

王二生起炭火,用狗油炒狗肝,把狗肉乾在火上烤軟。他燙熱了酒,把菜和肉放在短几上,端到席上去。崑崙奴坐在他對面,披著狗皮。他們開始吃喝、談笑,度過這漫漫長夜。當戶外梨花飛舞,雪光如晝時,人不想沉沉睡去。這種感覺,古今無不同。

古今無不同。

這是在王小波小說里經常出現的辭彙,如此言簡意賅,卻說出了一大真理,不僅在歷史、文學甚至哲學,還有在我們的現實生活之中,處處都是古今無不同。

後面篇篇讓人驚艷。我更愛他的唐朝故事,《紅拂夜奔》里的風塵三俠:紅拂、虯髯客、李衛公,其間的李衛公《自述》與紅拂氏《懷舊詩十八首》又緊接著「實際情況是……」類似的表現手段也出現在了後來王家衛的電影里(我覺得純屬巧合)。《夜行記》里的和尚與書生的對話,簡直是小說語言的滿漢全席,《舅舅情人》讓我驚覺柔情似水,猶記終南山下雪白的骸骨。

最後是《東宮西宮》的小說和劇本,談論這個故事似乎已成時髦,因此,我不想談論。

那是1999年,王小波已經不在人世。兩年前,他因突發心臟病離世。

第一次知道王小波,大概是中學時候看文學期刊,好像就是《黃金時代》,但當時完全無法看懂。同時看到過一本叫《中國可以說不》的暢銷書,其中將王小波列為批判對象。

2000年,我開始上網,又讀到更多的王小波,比如《萬壽寺》、《尋找無雙》、《未來世界》、《白銀時代》等等。我在榕樹下網站發的第一篇小說叫做《天寶大球場的陷落》,同樣一半古代,一半現代,古代部分是唐朝安史之亂的一次足球比賽,大概這個名字來自大江健三郎的《萬延元年的足球隊》,而我所描寫的會踢足球的唐朝黑人必是來自於王小波筆下的崑崙奴。可以說,是王小波影響了我最初的小說創作。

王小波是如此獨特,他只是一個個體,絕無任何人可以行走在他左右。哪怕別人只是模仿,也絕不能接近他哪怕一米。

而最喜歡他的小說,永遠是我第一次讀到的《地久天長》,後來一直在我的書架上,無事翻翻,常讀常新。

今年,這本書又在我的案頭放了三個月。

時光一晃,王小波竟已離開了二十年,至今尚無人能再像他一樣寫作。

二十年來,中國的變化太多太大了,當年誰都不曾準確預料到過。但在王小波的《未來世界》中,「社會治安綜合治理公司」是最高權力機構之一、「現在紙張書籍根本不受歡迎,受歡迎的是電子書籍,還該有多媒體插圖。」 《白銀時代》設定於2020年,「我」受雇於寫作公司,過著「寫作的生活」。無論這些預言準確與否,我們正生活在王小波所幻想的世界裡。

下一個黃金時代何日來臨?


他是對我影響最大的中文作家之一,並在某種程度上徹底改變了我的生活。

———補充分割線———

他讓我重新認識和思考了自己的生活,並且在一個關鍵時間點:大學畢業時。
從那一刻起,我決心去追求一種內心自由的生活,並且永遠不對俗世生活妥協。
感謝他的指引,時至今日,我就如同那頭特立獨行的豬,永遠面對生活在憤怒和反抗,但同時內心寧靜。

希望在今後的人生里,即使我將或已經生活在他曾預言過的黑鐵時代,我也可以坦然說:我做到了。


還是轉一個《三聯生活周刊》老主編朱偉的文章吧。

年輕的朋友們已經不太了解王小波,更加不了解朱偉,昨天聽到一個年輕的媒體人對Mr Laozhu的評價是「他是個好人」,哈哈哈哈,朱偉是一個絕好的編輯,但是唯獨不是…… 


王小波的精神家園

朱偉 /文

  五年前,1997年的4月12日早上,我聽到王小波的噩耗。一個有那樣重量的人,說去就去了。在一個春天的早上,沒有驚動周圍所有的人,就像一縷輕輕的風,很快就消融在被污染得越來越污濁的大氣里。其實,對他的死,我不應該感到突然。

    第一次見到王小波,記得是上世紀80年代末,是個冬天。那時候他剛從美國回來不久,李銀河帶他來找我。大家都是無所事事的時候,看點閑書,有數不清的閑空。在我的印象中,王小波好像一直在感冒,流著鼻涕,一臉的疲憊,臉上身上都是很髒的樣子。他說他生在北京,但從美國回來後就不再能適應北京的空氣。那時候我在《人民文學》工作,他給我拿來的是一行行寫在橫格紙上的小說。第一篇給我看的是《三十而立》,後來又拿過來一篇,是《似水流年》。王小波的字,不是清秀,不是端正,也不是大大咧咧的那種。他的小說,沒有當時時髦的那種瀟洒敘述,也沒有纏綿的浪漫故事,就感覺在直白地寫他自身與周圍人的日常生活。

    從上世紀80年代中期起,小說家們都開始注重華麗的裝飾,當時有兩個時髦說法,一是大家都追求「敘述的革命」,似乎不使用類似「多少年之後,當奧雷良諾面對行刑隊的時候」這類句子的小說就沒有味道。二是好小說總是有三度空間——故事、故事情節後的關係、哲學。王小波的小說與他的人一樣,好像不屑於修飾,只是自言自語,自得其樂地敘述,而所有關係重心又似乎都在性。那個年代,文學中的性已經開始多起來,但多貼著各種標籤,沒見過像他這樣毫不隱諱自己性興趣,並在小說中作性狂歡宣洩的。我至今記得《三十而立》里的兩個細節:王二的詩,「走在寂靜里,走在天上,而陰莖倒掛下來。」而那個在知青點與王二戀愛的小轉鈴乾脆說,「王二,不要臉!這麼大的東西就往這裡杵!」這樣的性,在當時強調社會指向的前提下,指向哪裡呢?在《似水流年》中,當時留給我深刻印象的是對賀先生從樓上跳下來腦漿的描寫,又是那種對刺激的強調,然後就是李先生的「龜頭血腫」。兩個中篇小說,無論王二還是李先生,王小波都津津樂道於其性器之大,這種展示在當時的文學界顯然沒有足夠的思想準備,說重一些要掄棒子,說輕一點也是低級趣味。

    其實,即使到了現在,在《人民文學》大約也很難承載這樣的作品。

    王小波說他早早地就開始寫小說,但經常是寫得斷斷續續、反反覆復。上世紀80年代末,當我把小說稿委婉地還給他的時候,他淡淡一笑說,也就是大家流傳著看看,也許還有看看的價值。

    在較早接觸到王小波的小說後卻沒能成為發表他作品的第一個編輯,這應該說是我一生的遺憾。但從此,與王小波倒是成了朋友。在我印象中,王小波是一個不善言談的人,在兩人對話時,他更多時候是聽而不是說。但我又隱隱經常覺得,他心裡有太多的事,他臉上的疲憊實際是心理的疲憊。

    我想,要不是《黃金時代》在台灣《聯合報》連載、得獎,他的小說在大陸不會那麼快得以傳播。《黃金時代》是他寫得最好的小說,但我無緣在它發表前看到寫在橫格紙上的手稿。後來王小波給我看複印的發表稿時記得曾與他討論,我認為這是他寫得最從容的小說,其中沒有一點緊張感,我看到的也是一個人生命的極端舒展。而當時的知青小說,要不是虛偽的「暴風雪」,就是帶「血色」的控訴,阿城的一篇《棋王》算是給知青生活帶來些清風道骨。王小波顯然對這一切多有不屑,但他只是說:「反正小說寫出來總是要讓別人覺得好看,他們寫這樣的小說讓大家看的是他們的境界,而高尚低下好像都可以由他們來確定。」對阿城的《棋王》,小波用了刻薄的話說:「我插隊時候也好下棋,但這樣用下棋來寫插隊,性質實在與手淫差不多。」當初小波喜歡的是別人對他小說中黑色幽默的評介,說他的性愛故事背後是深刻的黑色幽默,而我以為,他所震撼我的是在那種壓抑得人只有窄小生活空間、不允許有任何個人選擇的社會中,對個人舒展、張揚的生存方式暢快淋漓的嚮往。在王小波看來,一棵小草的生長與一匹公馬的發情都沒有目的性,人生存的許多慾望都是極為自然的事情,人要能自然並按自己意願而不被別人束縛地活著,就能把自己舒展在午後的陽光下,所以他覺得草長、馬自然地發情才是「偉大的真誠」的基礎。這其實是《黃金時代》最重要的價值。我至今記得他對陳清揚走到樹林里的描寫,風從所有的方向吹來,金蠅飛舞,陽光就像雲母片灑下來。那是一種一切讓陽光耀得很亮很亮的感覺,是一種掙脫了一切束縛的自由呼吸。但即使王小波自己,在當時也不能承認他的這篇小說只是通過寫壓抑中性的自由,來寫人的自由。

    1994年,王小波的《黃金時代》在華夏出版社正式出版,這是他在大陸出版的第一本小說。9月28日,華夏出版社專門請一些文學界朋友召開作品討論會。但事後,好像發行與座談會的內容都受到相應控制,原因就是其中有過分多、又沒有經過足夠「凈化」的性。我記得在這個會上,我提到的一個觀點是王小波有沒有可能成為一種文學轉型的開始,即文學有沒有可能以個人的經驗反映社會,而不是從社會現成的概念中去尋找個人。現在看來,我的判斷是錯的:王小波按照他自己的方式在小說中尋找的東西其實永遠只能是一種另類敘述,他生前沒有得到、死後同樣沒有得到作家協會、主流作家、文學批評家的認可。他死後至今,他的小說也沒有成為一個新時代的開始。

    記得在那個討論會上,當時在《東方》工作的朱正琳提出了這樣一個觀點:王小波寫「文革」而超越了「文革」,因為他通過性真實反映了人的生存狀況,因為人與人的關係都社會化了,只有性關係還保留了社會與自然的雙重性,他通過性表現了自然的事實。

    現在回想起來感到心裡難受的是,在這個討論會上,王小波是渴求大家對他的作品能有一個評價,大家也是抱著要為朋友幫忙的態度。在會上,王小波把自己的姿態擺得很低,好

  像也沒有因此表達什麼特別有力量的文學主張,他強調的只是關於他自己的「黑色幽默」:「我只是感覺到生活中有太多的障礙,黑色幽默是我天生的氣質。」王小波希望他的小說能通過貼上這樣的標籤來得到比較多的認可。他向我解釋,「要是不提『黑色幽默』,我的小說根本就不能發表。我希望從我的小說里不要讀出意識形態的味道,性就是性,故事就是故事,但在我們這裡,好像沒有一點目的性就不行,大家都需要一種東西給捆起來。」

    現在,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有時候獨自想起來,我常覺得是我害了王小波。我想,要是王小波順著他自己自得其樂的小說路子寫下去,大約不會使自己越來越深地陷入思維的苦境,也不會那麼快地離我們而去。有許多東西其實是不能苦心殫慮地去想、去追究的。

    其實1993年、1994年是王小波的小說寫得特別酣暢的時期。他的《紅拂夜奔》,使人覺得他的想像的翅膀展開,能遮住耀目的陽光。我還記得對李靖的描寫:他在洛陽城裡行走,一條腿踩著街的左邊,另一條腿踩著街的右邊,所有人都受他的胯下之辱。而仰頭望去,兩條毛茸茸的腿上陰莖朝前伸著,就像天上的一隻飛鳥。這等張揚的一個形象,想必是王小波特別嚮往的。而結尾處對紅拂自殺的越來越細膩的猥褻,則令人感覺是在完成一種有點心顫的儀式。在王小波的小說中,我最喜歡《黃金時代》與這《紅拂夜奔》。我感到他自己在這兩個小說中那樣瀟洒地邁開著他那兩條長腿,舒展開他平時常常是彎著的腰,那是一種一瀉如注的暢快淋漓,這暢快淋漓中實在又是五彩斑斕的浪漫。想想王小波這麼個平時內向、與人相處多少有點緊張的人,能在他的小說里承載那麼多的浪漫,我就會覺得王小波本來就適合於當一個小說家。因為小說家的工作就是在本來可能是枯燥而又晦澀的生活中發現浪漫,使自己沉浸在想像的歡樂之中。而思想家則要從日常生活中看到許多人們不願意看到的東西。浪漫常常在一定距離之外,在煙波渺茫之處,接近了,看清了,一切飄渺的東西也就消亡了。

    1995年9月,我接手編《三聯生活周刊》,當時原始的想法,就想拉一些我在文學圈的朋友來支持《三聯生活周刊》。余華、蘇童、王小波都是我拉的對象。剛開始想的欄目叫「生活廣場」,希望來做新生活觀討論,還記得余華幫我寫的稿子叫《簡潔而有效的金錢關係》。王小波在《三聯生活周刊》發的第一篇文章是《有關媚雅》,是對人們無端崇尚高雅心態的嘲諷,其中一個惡俗的細節是一位老太太在唱高雅的巴赫合唱時把假牙飛出來,形成莊嚴的狂歡。這篇文章發表在1996年第二期,也就是我接手編輯《三聯生活周刊》後出的第三期上。後來好像是經過一番比較,覺得在可選擇作家中,王小波最適合於給《三聯生活周刊》寫專欄,就專門與他談了一次。他自己確定欄目為「晚生閑談」,在答應之前他問我:「你怕不怕我給你惹麻煩?」

    「晚生閑談」開始於1996年3月30日出版的周刊第六期《另一種文化》,說的是曖昧的文化。剛開始放在「生活掃描」的前面,在雜誌的第59頁。出了兩期,好像是王小波不能按時交稿,中間隔了三期,到6月15日出版的第十一期,我把他的專欄改在了最後一頁,形成一個很好的尾聲。第十一期發的是《一隻特立獨行的豬》,之後一直連續發表了14篇。

    應該說,王小波重要的思想隨筆大部分發表在《三聯生活周刊》上,這些隨筆在1996年形成了《三聯生活周刊》當時辛辣而又帶有趣味的文化批評窗口,也培養了一批思想讀者。我後來總結,王小波這些隨筆中主要反映的思想是:

    1.對體驗痛苦生活,通過意志磨鍊、犧牲自我達到超我、崇高的嘲諷;

    2.知識分子最怕活在不理智的時代,而不理智起源於價值觀與信仰欺騙;

    3.知識分子可以創造精神財富,也可以不讓別人創造財富,而現代知識分子最大的罪惡是建造自己的思想監獄;

    4.參差多態才是幸福的本源,而我們總以正本清源的方式破壞幸福。高尚與低下的總和才是一個完整的人,去掉一部分實際也就破壞了一個真實的人;

    5.東西方精神最大的區別在西方人沉迷於物慾,東方人精於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人與人之間關係的樂趣就是性愛;

    6.只要有人與人之間關係就有不平等,而最偉大的文明就是虛偽。

    1996年的王小波沉浸在理性思考的樂趣中,也許他的思考並沒有更深的結論,但他深深厭惡那種把一個豐富的人磨礪成簡單而沒有趣味的「崇高人」的社會現實。他認為幸福應該建立在讓大家都按照自己的形態活著,需要什麼就去爭取什麼之上,但現實中,一種人的生活總被另一種人設置著。王小波說他生活與寫作有三個原則:熱愛智慧、熱愛異性、追求有趣。他認為智慧是一個人活在世上充分享受人的自尊的基礎,性是一切美的來源,而趣味是感覺這個世界美好的前提。但在現實生活中,他越思考就越發現聰明其實只是相對而言。「我發表一些認為是聰明的看法,別人換一個角度,可能就在說我犯傻。其實聰明的東西是不能說出來,說出來可能就是傻的。這樣一想,我有時候就覺得自己實在很傻。」更可怕的是,王小波說他越想關於聰明的問題,就越覺得這個世界上,其實聰明人是要永遠被傻人領導的。他有一次很是一本正經地對我說:「這也許是生態平衡吧,要不然這個世界發展的速度會更快。都是聰明人領導,這個世界也會瘋了。所以聰明人與傻人打架,大家常常都說傻人有理,慢慢地,聰明人也就會變傻。」在性方面,王小波遭遇的最大困境則是,大家從他的小說中看到性的樂趣,津津樂道地參與性的狂歡,卻反過來又用道德主義的眼光來審視他小說中的「色情」。尤其讓王小波憤慨的是,很多人反過來看到他在性方面的「不正常」。他寫「文革」,寫那時候性的壓抑是人的壓抑的標誌,可許多人不僅看到了「不健康」,還有人從小說評論他本人有虐待與自虐傾向,進而把它看成一個文化問題。王小波自嘲說,他小說中的性已經使他成為了「圍觀對象」,在成為「圍觀對象」後,他還能用審美的眼光去看待生活中的異性嗎?而關於趣味,王小波說他在對過去生活的回饋中,用了一種幽默,看到了有趣。「這些現在讓我寫成了有趣的故事,在當時其實一點趣都沒有,完全是痛苦。我把當時的痛苦寫成現在的有趣,現在的小孩看到的只是有趣。而我們現在的生活還是這樣,有趣的事情本來是沒有的。」

    1996年的下半年,我能感到王小波陷入越來越深的疲憊。就像他在《紅拂夜奔》的前言里所說:「我認為有趣像一個歷史階段,正在被超越。」「智慧被超越,變成了『曖昧不清』;性愛被超越,變成了『思無邪』;有趣被超越之後,就會變得莊嚴滯重。」那段時間,他在經過一系列思考後痛感的是關於烏托邦對人的影響,他認為烏托邦的罪行是一個人用自己一次的思想代替、瓦解與破壞了別人的鮮活思想。由此他進一步對話語製造者產生同樣的反感,同時又困惑於自己也已經成了話語製造者。王小波曾經自得於自己可以以沉默來面對

  社會,做沉默的大多數。當他無法再沉默,必須用話語來面對這個社會,又進而自己也成為面對社會與大眾的話語製造者時,他被自己無法超越的困惑控制了。

    1996年底,實際上王小波陷入了自己追思到極限的空虛之中。當一切都被追問與反問之後,他無法再超越他敘述的層面。他的文字越來越枯燥,文章中基本老是逃不脫這樣的敘述方式:

    我年輕時候插過隊;

    大聖賢羅素說過;

    作為一個理工科出身的人,我對科學更感興趣。

    他走進了一個他的能力無法突破的、由悖論組成的圓圈,因為他本來就不是研究理論的坯子。而另一方面,又是越來越緊地包圍著他的那些令他深惡痛絕的東西,無趣像病菌一樣到處彌散。他絕望地寫道:「在一個寬鬆的社會裡,人們可以收穫到精雕細琢的浪漫;在一個呆板的社會裡,人們可以收穫到幽默——起碼是黑色幽默。但在我待的這個社會裡,什麼也收穫不到,這是件令人吃驚的事情。對人來說,刀山火海油鍋都不算嚴酷,最嚴酷的是寒冰地獄,把人凍在那裡一動不動。假如一個社會的宗旨就是反對有趣,那它比寒冰地獄又有不如。在這個領域裡發議論的人總是在說:這個不宜提倡,那個不宜提倡,彷彿人活著就是為了被提倡。要真是這樣,就不如不活。羅素先生說,參差多態乃是幸福的本源——兄弟姐妹們,讓我們睜開眼睛往周圍看看,所謂的參差多態,它在哪裡呢?」

    其實,那種參差多態,那種精神的飛揚只在小說里才能自娛自樂地找到。現實生活中,人與人都被特別實際的生活彼此擠壓著,王小波找不到他所要的自由,而通向自由寫作的歡樂之門又向他關閉——對理性思考越深入,感性飛翔的翅膀就越沉重。他的腦海里只剩下越來越單調的幾個概念,他再也無意、無力、無能去描述那種想像中藍天白雲的浪漫了。

    到了1997年春節前,他給我來了一封短短的信。信上說,他近來越來越感困惑,他說,專欄好像沒有突破的可能,是不是把它停了。

    他曾經說過,一個人感到了思想的貧乏,這個人就要死了。

    1997年第一期《三聯生活周刊》第64頁原來「晚生閑談」的位置上換上了「聲音」。因為年底王小波發給我的稿子是一篇長長的《茫茫黑夜漫遊》,他讓我分幾期連載來應付,但我覺得它有悖專欄原來的樣子。王小波的精神好像已經離我們而去。在此文中王小波引用了塞利納同名小說中的詩句:「我們生活在漫漫寒夜,人生好似長途旅行,仰望天空尋找方向,天際卻無引路的明星。」這篇文章後來經我刪改,變成四千來字發表在《三聯生活周刊》1997年第三期。之後王小波又連續寄來四篇稿子,但這四篇稿子在《三聯生活周刊》發表時候已經成了遺作。

    王小波一生都在追求那種自由翱翔的翅膀,其實他死後,這種自由也是沒有的。在葬禮上,大家踏著平庸的《葬禮進行曲》的調子向他送行,什麼樣的音樂能承載一顆渴求自由的心靈呢?追思會上,大家以各種各樣的框式來對他的價值進行評定。大家都痛惜一顆自由心靈的逝去,可大家的框式又無一不是對自由心靈的褻瀆。

    王小波死後,《三聯生活周刊》1997年5月15日出版的第九期「生活圓桌」發表了杜比寫的《對王小波的哀思》。杜比是深深喜歡王小波的一代人的代表,文中結尾寫到:「生活是脆弱的,其中的樂趣並不多。現在,有個人不提供這種樂趣了,他死了。」而王小波給他的樂趣,其實也不過是過去的那個年代的辛酸幽默,而那個時代對他們是那麼陌生,他們離那個時代是那麼遙遠。

    王小波死後,《三聯生活周刊》一直在尋找有人能替代他在最後一頁的位置,但一直找不到。現在大家都在商業化,能嚴肅、自由地討論人文問題的人是越來越少了。


教會我:
1、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

2、嬉皮笑臉地嚴肅認真;

3、無比熱愛異性;

4、通過以上前兩條來踐行第三條。

完畢


王小波對我(和我的很多朋友)的影響,莫過於「有趣」二字。
直到那個時候我才意識到,有趣是一件多麼重要的事。


他是個有趣的人,也是一個堅信有趣能戰勝現實的人。對我最大的影響是幾本書和穿越其中的文字:

  • 因為他說,生活在不可避免的走向庸俗,所以我多年一直都在試圖讓「庸俗化」的進度慢一些,一直努力減緩下落的速度。
  • 因為他的《紅拂夜奔》,我發現一個意像萬千、天馬行空的文字世界。
  • 擁有今生今世是不夠的,還需要一個詩意的世界。
  • 他的一位老師講過一段話,大意是這樣——有些知識在當下、將來也許都不會有用,但,這些知識依舊很美好,想起來,就會很有趣(似乎是這樣的意思)。

  • 王大叔在「我的師承」這篇短文里引用一句翻譯過來的德文詩句——「朝霧初升/落葉飄零/讓我們把美酒滿斟」,當年,讀到此處,如飲甘露,如醉春風。
  • 通過王小波,我開始接觸卡爾維諾、尤瑟納爾的書,尤其是卡爾維諾。我終於知道王小波為什麼這麼有趣了。

王小波的兩個觀點:第一,人生要有趣。第二,人文是一條開滿鮮花的荊棘路。至今印象深刻。他是我最喜歡的作家。也是對我影響最大的作家。
《黃金時代》是我讀過的他的第一部作品,驚為天人。之後斷續讀完了他的全部作品。當時覺得他筆下的世界,似真似假,很魔幻。現在再看,原來世界就是這樣的。


看過王小波的《黃金時代》《白銀時代》等小說,也看過他的《思維的樂趣》等雜文集。如果他不早逝,今年大概是60歲了。北京人,在雲南當過知青,成長於那個荒誕的年代。
  他的小說,多採用荒誕的筆法,不是十分好讀。但如讀進去了,荒誕筆法下,處處都充溢著常識。他在告訴你,在不正常的人眼中,正常的人都是不正常的。當不正常的人主宰正常人時,正常的人就不正常了。這是一個時代的悲哀。他讓你回到常識和事物的本源,讓你強烈地感受到那種荒誕。不論你讀後會會心地一笑,或者是品嘗到苦澀,那都顯示出了他在寫作上的睿智。
  其實,他是一個認真、嚴肅和善於深思的明白人。
  我甚至覺得在當代文學家中,將事物荒誕化,讓你不能忍受這種荒誕,回到正常,他是第一人,至今無人超越,他甚至為此創立了一種寓庄於諧的文體和文風。
  雖然對他的作品爭論頗多,我也沒有專門去研究過,但覺得他達到了他那個領域的高峰,必將青史留名。


有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懷念王小波,研究他的小說雜文以及思想,越來越多的人喜歡他。王小波的火爆本來就有著流行文化的誤讀,他更像是被包裝成了李銀河時代的王小波。

有人喜歡他寫的那些「愛你就像愛生命」的情書,他們在他那裡找到一種真誠情感的鐵證;有人讚美他的思想趣味,以門下走狗作為一種特立獨行思想的標榜。

王小波一生都在反權威反低智,如今他卻越來越成為一個思想教主,一個流行文化的個性標籤。我們沒有辦法控制,只是希望會有越來越多的人可以深入王小波,找到其中對自己更有意義的東西。

王小波可能和蒼老師一道,成為那個年代很多男孩子的性啟蒙老師。我相信很多人最開始閱讀王小波,是被其中暴露的性愛所吸引,蠻荒的原始慾望,刺激著大腦神經。而在我逐漸成長之後才發現,性也不過是人在尋常的一種需求,像吃飯睡覺一樣的平凡,「只有在無性的年代,性才會成為話題」。

從王小波那裡,知道性這種東西,沒有必要把它死死關在籠子里,成為某種禁忌。我們的社會是嬌羞的小姑娘,談到性就諱莫如深,好像它是某種可恥的東西。而我發現性並不可恥,可恥的是對性無盡的貪慾,是不斷醜化它並把它塑造為道德的對立物的偏見。

每個人都有權享受性的快樂,當有一天人們不會再因為他/她喜歡性,就認定他/她是一個放蕩淫亂道德敗壞的人;當人們不再以道德的名義去審判窺測別人的性愛,那麼性才能不被妖魔化。

他從性入手,所表達的其實是一種對個體的尊重。他生活在一個貧乏的時代,人的尊嚴成為一張廢紙。權利無從談起,個性得不到尊重,所有人都要活在一種表演中,遭到別人的擺布。而他所追求的「智、性、趣」的人生價值,本質上是對這種枯燥社會人生的反抗,是一個人之所以為一個人而非一個符號的證據。所以他說「每個人都要做自己的詩人」。

王小波在傳達這種尊重。不僅是對思想趣味以及智慧的尊重,也包括對個體權利的尊重。甚至他後來研究同性戀文化,我也開始去觀察思考以及正視我們社會中存在的這些弱勢群體。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人生負責。要求所有人都擁有一樣的思想,拒絕異己和多元,這就是暴政;去別人的生活里指手畫腳,並且設置別人的人生,這就是強權。

王小波最大的影響就是啟發人們去尋找自己生活的詩意。他一直說自己是一個小說家,他的小說里充滿了各種大膽的虐戀性愛、荒誕幽默,但最能感染人的其實是他的詩意精神。

他說「我很渺小,無論做了什麼,都是同樣渺小。但是只要我還在走動,就超越了死亡。現在我是詩人。雖然沒發表過一首詩,但是正因為如此,我更偉大。我就像那些行吟詩人,在馬上為自己吟詩,度過那些漫漫的寒夜。」

這種描述非常令人痴迷,人生好像荒野,人只是旅途中的過客,如果他能點亮火把,那麼他就戰勝了生命的恐懼;如果他能遊戲,那麼他就戰勝了生命的孤獨。

王小波寫過很多美麗的句子,夾雜在荒誕和戲謔里。他寫過「生為冰山,就該淡淡地愛海流、愛風,並且在偶然接觸時,全心全意地愛另一塊冰山。」

摘兩句最喜歡的:

「妖妖,你看那水銀燈的燈光像什麼?大團的蒲公英浮在街道的河流上,吞吐著柔軟的針一樣的光。妖妖說:好,那麼我們在人行道上走呢?這昏黃的路燈呢?

我抬頭看看路燈,它把昏黃的燈光隔著濛濛的霧氣一直投向地面。

我說:我們好像在池塘的水底。從一個月亮走向另一個月亮。」

這些充滿詩意的描述都是美好的事物,即便有時候看起來落寞,但是它們就像小小的精靈,一閃一閃地出現在我的人生里,因為這種短暫的相逢,使它們看起來格外珍貴可愛。從王小波那裡知道了這些東西在生命里的意義。

除此之外,王小波還有一個特別大的影響是,他強調幽默的力量。讀了王小波之後,會發現,原來寫的有趣是一件這麼棒的事情。幽默會讓那些肉麻的敘述變得活潑,讓一些本來沉重的固執輕盈起來。


王小波已經離開20年,但他的作品仍然在陪著我們,並將繼續下去。而每個人都能從他的文字中找到對於自己的意義。這也許就是閱讀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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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度光陰近40年,就曾經和我活在過同一個世界裡,面對同一片藍天的人中間,獨王小波讓我恨未能見其一面,聆其一談,哪怕只是站的遠遠得聽他一番言語亦可。王小波有讓我有想衝過去親吻他鞋面的衝動。去昌平看過他的墓,一直嘆息老天爺為什麼不能再多給他10年20年的。

套用王小波自己的一句話:「 不知道當下中國是否有自由主義者,如果沒有,我等願為第一批先行者。」


一切都在不可避免的走向庸俗。我常常會想起這句話。


今年就要成人了,我得在這個節點上說點什麼。

(一)

我年輕、好玩、喜歡熱鬧,著迷於鮮艷的顏色、喧鬧的人聲甚至是慘烈的故事。我現在長得機靈,反應也比王二們快,所以從我這個樣子,你決看不出我每一次邁開腿走路,腦子都想著要乘風而去,你決看不出我每天每夜每小時每一分鐘都在想入非非,想著五歲時蝴蝶飛過的金燦燦的街道,紫色的天空,還有屁股挺翹、兩腿直苗苗的無雙。

王小波以滯重無趣又充滿羈絆現實世界為彈床,帶著我高高飛起。《青銅時代》開放的敘事和奇偉的想像力創造了無數可能的世界,夢境和現實被混淆、顛覆、最後融為一體不分彼此。我嚮往閃爍不定的形式,不拘形跡的狂歡,反抗現有的、完成的、僵死的教條。

人間的說教聲從沒有停過,會場里、教室外、站著、坐著、活著、死了,都免不了要磨屁股。我腦子笨,只能什麼都聽一點,什麼都不全信,這是免得吃虧上當。聽著信著,腦子裡就冒出了很多問題。這些問題裝在我瓜瓢大小的腦子裡,弄得我頭重腳輕舉止張皇。所以,對於我,這裡也有一個巨大的誤會,大家以為我是自己選擇了這樣的生活方式,這種看法是錯誤的。我這樣,完全是天資使然。說白了其實就是笨。

於是我就去看書,無數前人先賢為這些問題修書立著,可偏我又不完全信服。在心裡和實踐上難以平衡自身的時候,我去過教堂。上帝為人類在無限的空間和永恆的時間中構建了一片精神家園,在奇形怪狀的社會中確定規範和價值,在漫漫旅途中指明方向和歸宿,人的本質、人的價值、生命的意義和人類命運都有了答案——宗教的存在一直都是有道理的,這也都是很好很好的。但這種非實證的論調總讓人覺得慎得慌,這種感覺就和走夜路一樣。

我想我唯一的優點就是有在任何事物面前運用理性的勇氣,因此也不生傳染病。話語可以教給我們很多,但我也可以不聽。說句褻瀆的話,如果我那在天上的父有把把,他的把把也不能代替我的把把。更不用說人間的物什了。

這讓我想起希臘的酒神節,在這個日子,狂女和奴隸們可以擺脫身份、性別和等級的重負,官方的真理被音樂聲腳步聲稀釋到幾不可聞,在融融泄泄的歡快當中,一切隔膜和偏見被消解於無形,生命舒展而自由。

於是,這些故事才有了可能。薛嵩在與妓女和刺客的惡鬥中發明了弓弩,李靖的費馬定理以春宮圖的形式問世,王仙客在妓院打雜時得出了開平方定理,王二在糞水中寫著萬壽寺,李先生做愛的時候想著西夏文。王小波筆下,智慧離開了板凳和桌椅,遊盪在叢林、在妓館、在桑拿房、在流氓盜賊的巢穴、在摻屎鑄就的洛陽城裡。它在人世間經歷了種種探險奇遇,毫不避諱地接觸慾望與庸俗。王小波就是那酒神狄奧尼索斯,他用驚世駭俗的比喻和噴薄絢爛的浪漫,模糊了俗與雅、真與假、庄與諧,他以高蹈流走的生命激情演繹一個個故事,他高高豎起生命和智慧的旗幟,把一切寫得坦坦蕩蕩乾淨明亮。

因為他,我打心眼兒里喜歡「真善美」,認為這三個字是好的。可弔詭的是,這和某邪教的信條不謀而合,所以誰也說不清我是不是受了什麼蠱惑,「我們」也無法證明這不是邪教,我們也確實是居心叵測,所以這個事兒就這樣吧。

(二)

再開一個小標題,本來想說入世和出世的事業分開寫,但是這對王小波也沒什麼分明的涇界。托起王小波的兩翼,不只是對智慧和詩意世界的嚮往,還有對現實社會的思考。戴錦華先生說的特別好:「或許正是在古老的西方狂歡節精神的意義上,王小波的狂歡場景酷烈、殘忍而酣暢淋漓。這間或實踐著另一處顛覆文化秩序的狂歡。與其小說的不斷顛覆、褻瀆、戲仿與反諷中,類似正劇與悲劇的歷史圖景化為紛紛揚揚的碎片,在碎片飄落處,顯現出的是被重重疊疊「合法」文字所遮沒的邊緣與語詞之外的生存。」 是的,他的小說想像力飛揚,但底色又那麼沉鬱,人類棲居的現實大地總讓人覺得覺得悲哀又沉重。

小時候,我覺得眼前的世界光怪陸離,活像個一出新手村就進獅駝嶺的RPG遊戲,人間諸事總讓人懷疑上帝的居心。我現在更是這麼想的。有些話是真的,但你不能那麼說;有些事是錯的,但在混蛋邏輯下就對了;有些事情是好的,但就是成不了。從正確的前提能夠推導出正確的結論,從錯誤的前提什麼都能推導出來。馬爾克斯腦子不夠用,現實永遠比小說更魔幻,這可能是因為生活想露一手幽默感。面對這種種的種種,我就成了《革命時期的愛情里》的王二,因保留了天真和頑劣,還不能理解這片土地上發生的事情為什麼那麼神奇。又或者正相反,正因為這些事情太過神奇,我才被迫回到孩提時期——小孩子對有這俯仰之間的事自有一套解讀方式。

王小波在革命時期的愛情里這樣寫:「我和好多人一起涌到一個怪房子前面,別人用長槍在牆上扎了一個窟窿,從裡面挑出一團通紅的怪東西來,那東西的模樣有幾分像薩其馬,又有幾分像牛糞,離它老遠,就覺得臉上發燙,所有的人圍著它欣喜若狂——這情景很像一種原始的祭典。現在我知道,那是大鍊鋼鐵煉出的鋼,是生鐵鍋的碎片組成的。」

陶然於人間諸事的相對性,肯定世界無肯定之事而享其樂,這叫有幽默感。我臨著要成為成年人,卻不想負成年人的責任,只能往老少兩端逃遁。同時還把自己乾的這無恥事明明白白說出來,再嘲弄一番,這叫有黑色幽默。

嘛~上面不只是我胡說,我這是在學著用辯證法思考問題。你想要什麼就沒有什麼,假如你真的想要什麼,就別去想它。無獨有偶,一友人也曾這樣說過:「像這種越是整天嚷著自己當不了英雄的人,其實越是有英雄情結誒,說不定將來哪天不小心就被時勢造出來當個大英雄或者小英雄了。」 所以我其實想負責任的很,不說力扛江山萬萬年的真國士,先要擔起成年人的責任。

我很少有熱血上頭的時候,總覺得那些荒唐離奇的事就跟鬧著玩似的。仔細一想,這是因為我腦子裡有一個「應該」的世界,眼前卻有一個「不應該」的世界。史鐵生說,就命運而言,休論公道,是這樣的。他又接著問:假如世界上沒有了苦難,世界還能夠存在么?要是沒有了愚鈍,機智還有什麼光榮呢?要是沒了卑劣和低下,善良與高尚又將如何界定自己又如何成為美德呢?這叔叔就像個經濟學家啊(天知道我有多愛經濟學),你要是問經濟學家如何打開酒塞,他們就答:假設我們有一個開瓶器。所以啊,先別(bie)說這些沒用的,到了把苦難消除、把愚鈍教化、把卑劣撲滅那一步再說吧。況且,就算苦難是常態,世界也不依賴於它存在;智慧本身就是好的,它用不著愚鈍的襯托;善良與高尚來自內心的道德準則,與卑劣與低下又有什麼相干。所以,人類的事業還是要幹下去。

是啦,大人的世界會很困難,長安米貴,人世難安,為了生存都要竭盡全力,想當個五迷三道的王二也不容易。

是啦,塵世囂囂,我們不管幹什麼都困難重重,紅拂自殺都沒成功,王仙客估計也找不到無雙。

可我一個盤兒亮條兒順的大姑娘,既沒有可以錘的睾丸,又沒有可以萎的小腦袋;我還年輕,硬著,做事的衝動、無休止變革一切的衝動還沒有消失,我的黃金時代才剛剛開始。我想當那些王二,他們扶不了大廈,挽不了狂瀾,但他們一個個都有幾分黃金時代。這些「不合時宜的人們」嬉笑著衝破生活的設置,百折不回,矢志不移,就像是他們身前那個尺寸空前昂揚直指的小兄弟。

這個世界,它有太多可以黑暗的背,卻缺乏一個可以破曉的胸。我想變成兒童來更新人類,然後等著英雄,或者變成英雄。

(三)

所以王小波是誰呢?

他是我愛人。


人生路上最重要的幾個精神導師之一:
1)智慧本身就是好的
2)有趣是好的
3)一個人只擁有此生此世是不夠的,他還應該擁有詩意的世界

「如果一個人不會唱,那麼全世界的歌對他毫無用處;如果他會唱,那他一定要唱自己的歌。這就是說,詩人這個行當應該取消,每個人都要做自己的詩人。」

如果沒有看到這句話,我不會是我。


他讓我懂得:

  • 讓自己和自己的生活變得有趣,這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
  • 愚蠢,是罪惡的。

一定程度上,他改變了我思考問題的方式,這個不太容易說明白,可以肯定的是,若我沒讀過王小波,很多事情上,我會做出完全相反的決定。

通過無恥模仿王小波寫給李銀河的情書(《愛你就像愛生命》),我追到了現在的女朋友。


王小波是一個有趣的作家,是一個苦逼的理工男。就像這樣:

(注1)
高中時,逛書店偶然間看到一本書的封皮上寫著這樣一句話:
「智慧本身就是好的。有一天我們都會死去,追求智慧的道路還會有人在走著。死掉以後的事我看不到,但在我活著的時候,想到這件事,心裡就很高興。"

------王小波
因為喜歡這句話,買下了這本書黑鐵時代 (豆瓣);因為這本書,喜歡上了王小波。
我很喜歡我認識王小波的這種方式。不是課標指定,也不是別人推薦,而是我自己被他的句子吸引。就像走在路邊被香氣吸引後發現了一朵美麗的花。

他是沒膽看a片的我的性啟蒙老師,他一邊耍貧嘴一邊告訴我智慧是好的,他用稀奇古怪的故事來讓我感受自由是值得追求的。他受羅素、福柯影響很深。看過一本講他的專題的雜誌,我對王小波多了一分欽佩。

我之前從未了解過王小波生前究竟過的怎樣,不過從他的文字來看的話,總是覺得雖然不會太好至少也不會太不如意吧。畢竟他有李銀河,他還去過美國留學,他還提到過和李銀河一起遊覽過歐洲和美國。要不然,他怎麼能如此的輕鬆幽默,他的書怎麼能這樣有趣有愛。

結果,我才發現王小波生前是如此落寞

在美國因為口語不好,只能靠刷盤子賺取收入而沒有其他的收入,相比之下,李銀河每個月有數額可觀的獎學金。他拿過卡車司機的駕駛證,甚至想過靠開貨車養活自己。從美國歸國之後,李銀河做了北大的副教授,王小波卻沒有能夠回到人大任教,只在北大做了一個講師。按他自己的話說「我老婆當教授,我狗屁不是。哀樂中年,大概就是這個樣子罷。」三年後他才去了人大會計系做了講師。《黃金時代》在台灣獲獎後,王小波覺得自己可以靠寫作生活了,於是辭職跳出了體制。不過,他的書在香港賣的並不好。書店裡幾乎見不到他的書,他的作品往往是被當做了黃色作品的盜版在地攤銷售或者是被放在一張軟盤裡。(注2)

再摘錄另一本書裡面的話作為補充:

朱偉曾回憶說:……在這個討論會上,王小波渴求大家能對他的作品有一個評價,在會上王小波把自己的姿態擺得很低。好像也沒有表達特別的文學主張。朱偉記的很清楚,他說王小波說:我希望從我的小說里不要讀出什麼意識形態的味道,性就是性,故事就是故事。」王小波在現實中曾經有那樣一種卑微的姿態,「 一邊是他的那些偉大的作品,一邊是他在會上流露出的想被承認的渴望。(注3)

我很難想像這樣有趣而不困頓的文字出自於一個這樣困頓的人之手。磨難確實會產生優秀的作家,但是往往是沉鬱頓挫的作家,帶給我們的往往是悲劇性的作品。而王小波,大概是個異數,骨子裡的樂觀和幽默大概是什麼也帶不走的吧。

王小波在如此困頓窘迫中,還能如此樂觀有趣,我的欽佩源自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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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圖片來自作者博客王小波紀念雕像的製作全過程。這個雕塑可能讓有些人不適,至於這個雕塑引起的一系列風波那是另一個故事。
注2:內容來自 《文史參考》2012年第六期,我說他苦逼,也是因為他的這段經歷。
注3:摘自音不準 (豆瓣)


1.要有趣,不要無聊

2.要講理,不要從權

3.要思考,不要盲從

4.要想活得長,得娶個(嫁個)真心對你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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