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哪些關於「刀」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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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前師傅告訴我,這世上沒有什麼問題是不能夠用刀來解決的。


唯一要考慮的,是刀夠不夠快。

當我把這話轉述給阿鋒的時候,我看見他的眼睛裡閃過一抹光。那是我說不清的東西,但我知道,他找到了他想要的。

我覺得師傅說的話不全對,但我不知道怎麼反駁他。


就像十年前父親發狂般撕碎我的舊書,怒聲問我:「你到底要不要學武?不學武,將來你怎麼守住這偌大的家業?」

我不知道怎麼反駁,所以在他砸爛我的棋盤之前,我說:「我喜歡刀!」


所以我被送到了大漠,拜了天下第二刀為師。

如果換成阿鋒,他若覺得我師傅說得不對,他也不會反駁。因為他知道沒有意義,阿鋒不做沒有意義的事情。

我不喜歡練武,我也不喜歡刀,我喜歡提筆賦詩的夜、騎驢吹笛的春、院里沐風的弦琴,和會跳舞的姑娘。


但阿鋒喜歡。他看手中刀的眼神,跟我表哥偷看丫鬟洗澡時的眼神一樣炙熱。為什麼我對這個眼神印象特別深刻?因為表哥當時也帶上了我。那年表哥十二歲,我十歲。父親揍我們用的竹條,比我的人還要長。

可師傅不肯教他。


阿鋒千里迢迢一個人跋涉到大漠,在師傅門前跪了七天七夜,但師傅就是不肯收他。


師傅說,心思太重,持刀難正。刀不正,則大勢難成。刀無大勢,則入鬼道矣。


師傅嘰里呱啦說了很多,但我知道真正的原因——阿鋒沒有錢,交不出一千兩金子。


當年父親帶我來大漠時,師傅說了更多不肯收我的理由,但我父親用一千兩金子讓他閉了嘴。

金子是個好東西,可以讓師傅吃肉喝酒玩女人,可以讓他鮮衣怒馬扮豪客,可以讓天下第二刀盡心教導一個無心學武的人。

阿鋒太喜歡練武,太喜歡刀。

當我第七天給他送饅頭的時候,我勸他:「回去吧,阿鋒。我師傅心如鐵石,你就是跪死在這裡,他也不會教你的。」


阿鋒突然趴在我面前,五體投地的那種趴,他全身都貼著沙子,唯有一個頭竭力揚起凝視著我,活像一隻瀕死的魚兒在沙漠中掙扎求水。


他的聲音因為身體虛弱,沙啞得如同黃沙:「你教我。」


我嚇了一跳,我想說不行我哪裡會教人,我想說我自己都不想學……可是我看到他的眼神,那種希冀又絕望、那種淡漠又渴求,我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我如果拒絕了,他真的會死。

阿鋒自己搭了一個小木屋,一開始就搭在師傅院前。


有一天師傅教我練刀時,隨手一抖,晃出一團美麗的刀花,如陣雨點落梨花。梨花落盡後,木屋支離破碎。只剩一條條木板如花瓣整齊綻開,花心是愣怔原地一動不動的阿鋒。


「抱歉,手抖了。」師傅跟阿鋒道著歉,可他的眼中仍是淡漠如鐵。

我很擔心,我以為阿鋒嚇傻了。


但事實證明我錯了,阿鋒眼神狂熱,仍陷在那朵眩目刀花中。


事實證明師傅也錯了。


一個眼裡只有刀的人,怎麼能用刀去拒絕他?

阿鋒很快又搭了一個小木屋,這次搭在師傅的院子後面,大約百步的距離。木屋裡簡單得只有一張木床。


我每天給他送一些吃的,雖然我不能像我父親一樣隨意丟出一千兩金子來讓師傅收下他,但養一個人的錢,我還是拿得出來的。

「兩個饅頭,一文錢。一碗面,兩文錢。一碗茶,一文錢。」


阿鋒總絮絮叨叨的算賬,他說:「我會還的。」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睛直盯著我,異常認真。


我不懂這些小消費的價格,但我也知道,一碗送到沙漠里的茶,價格何止會翻十倍?況且我喝的茶怎麼可能是一文錢一碗那種,從師傅每次肉痛的眼神就可以看出來。

但這些話我永遠不會說。對阿鋒來說,幾百文錢和幾百兩銀子沒什麼區別,都是他很難還起的數字。


我更清楚的是,他會還的。

每天晚上,我都會把當天師傅教的刀法演給阿鋒看,轉述師傅說的每一句話。


不評價不質疑不崇拜,我把師傅教的一切,還原給阿鋒,不加一點自己的主觀看法。因為我知道,我教不了阿鋒,我不能影響他。

我跟阿鋒成了朋友。彼此唯一的朋友。


我太有錢,所以我沒有朋友。阿鋒太窮,所以他更沒有朋友。


阿鋒進境很快,我一個白天學會的東西,他兩個時辰就學會了。


大漠的黑夜很冷,他拔刀夜舞,似能切割寒風。

阿鋒問我:「你不是左撇子,為什麼一直用左手練刀?」


我很認真的告訴他:「我的右手是用來寫字、用來撫琴、用來落子的。」

雖然我已經很久沒有寫字、沒有撫琴、沒有落子,可至少,我為自己保留了一半的生活。我這樣安慰自己。


阿鋒很認真的跟我說:「你以後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想看書就看書,想寫詩就寫詩。等我練成刀法後,你可以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我當時很感動。我覺得我可以反駁父親,反駁師傅了。可是我忘了,這句話仍是在說,想做什麼就做什麼,需要用刀來保證。儘管是另一個人的刀。

師傅是天下第二刀,威名赫赫。


這意味著,麻煩也不會太少。虛名累人,虛名也吸引人。


經常會有人跋涉而至,請師傅指教。


師傅來者不拒,他很負責的「指教」每一個來挑戰的武者——留下他們的一根手指,大拇指。


這意味著,來請師傅指教的刀客,從此都再拿不住刀。


手指串在一起,掛在院門前,像一串串的辣椒,在黃沙里風乾。


但刀客們還是不曾間歇,每個月都會來一個挑戰的刀客,前赴後繼,只為留下自己的大拇指、與拔刀的夢。

看著一張張棄刀後悲痛欲絕的臉,我很不理解刀客們的狂熱,更不理解既然他們如此愛刀,又為何不珍惜自己拿刀的可能。

阿鋒似乎很理解。每個月初一,師傅「指教」的日子,他都會早早蹲在院前最大的白楊樹旁,注視著每一個前來挑戰的刀客,從他們走路的姿勢看起,不放過任何細節。

我從沒看過師傅出第二刀。


每次有刀客千里跋涉而來,風塵僕僕、黃沙遮面,師傅出門,拔刀,歸鞘,轉身。


只剩一根跌落的手指、一柄無人拿捏的刀。


我的工作就是默默上前,把手指撿起,加到院門前的指串中。

有一天我問師傅:「師傅你這麼厲害,為什麼只是天下第二刀?天下第一是誰?」


師傅歸刀入鞘,一臉落寞地說,天下第一還沒有出生。


我撇了撇嘴,真……臭屁啊。


但不得不承認的是,我的確想像不出還有誰能打得過我師傅。倘若師傅始終不肯承認自己天下第一,那麼全天下的人也就只能爭奪第三了。

後來有一天,師傅說:「老子累了,以後每月初一,就你去應付吧。跟老子學了這麼久,你也該起點作用了。」


我暗暗撇嘴,你每次去綠洲城裡最大的青樓玩最紅的姑娘,不都是我出的錢?現在說我沒作用了,找我要錢的時候可不是這個態度啊?


我沒有拒絕的理由,從我拿上刀的那天起,我就沒有拒絕拔刀的理由。但我不想切別人的大拇指,因為我總覺得,摧毀一個人的夢想,實在是太過殘忍。

阿鋒問我:「如果不切掉他們的大拇指,你知道會有多少人來挑戰嗎?」


不等我回答,阿鋒又問:「你知道全天下用刀的武者有多少人嗎?但凡用刀的,誰肯屈居第三?」


不等我回答,阿鋒說:「如果你不喜歡的話。每個月初一,我替你去應付吧。」

當我轉達師傅的時候,師傅撇了撇嘴,「隨便他。死了可別怨老子。」

阿鋒開始了「指教」生活,每個月守在院門前等人拔刀。


每一個跋涉來此的刀客都勃然大怒,即便是天下第二刀,又如何能用一個黃口小兒侮辱他們?


他們或者義憤填膺,或者破口大罵,或者冷嘲熱諷。

然而阿鋒拔刀的時候,他們都閉了嘴。


與師傅親自出手的結果一樣,沒有一個刀客能進得了院門。


唯一不一樣的是,阿鋒會留下他們兩根手指,兩隻手的大拇指。


因為阿鋒知道,有的人左手用刀也用得很好。比如我。


既然賭上全部來挑戰,就要有輸掉全部的覺悟。阿鋒啃著饅頭,平靜的跟我說。


我不知道怎麼反駁。

我曾以為日子就將永遠這麼繼續下去。我將永遠與刀為伍,以黃沙為伴。生活里永遠只有兩個人,阿鋒和師傅。


我似乎已經忘記了提筆賦詩的夜、騎驢吹笛的春、院里沐風的弦琴,和,和什麼來著?


對了,會跳舞的姑娘,我記得她叫小柔。我記得我撫琴時她翩翩起舞,我記得我看她時候她羞赧一笑。黃沙砥礪了我的皮膚、我的心,卻讓有些記憶更加清晰。


我已學刀十五年,父親似乎也遺忘了我。

直到有一天,阿鋒要進院門,手握長刀。刀是之前無數刀客留下的其中一柄,毫無特色,樣式普通。


阿鋒從不進師傅的院子,師傅也從來吝嗇看他一眼。他們似乎達成了某種默契,只通過我來中轉意見。

我立在門口,不肯稍讓。


阿鋒只是看著我,目光堅定得沒有一絲波瀾。


「給老子滾開,老子什麼時候需要人幫忙守門了?」師傅大步走出來,第一次看了阿鋒一眼:「不過你還沒資格進老子的院子。」


阿鋒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後退了幾步,退到院門前,之前所有挑戰者站的地方。


我沒有理由再阻止,正像他說的,但凡用刀的,誰肯屈居第三?更何況他是阿鋒,他愛刀如命。


我唯一的朋友和唯一的師傅決戰,這場可能決定天下第一刀歸屬的決戰,目擊者只有我一個人。

師傅拔刀,他的刀快似奔雷,狂如黃沙,只一霎光芒,就已經鋪天蓋地而來。晴空驚雷,誰人能閃?漫天黃沙,誰人能逃?


我的目光在刀光中沉陷、陶醉,卻在另一道刀光中驚醒。


阿鋒拔刀。


那是無數個寒夜裡閃爍出來的微光,夭矯如電,輾轉間已撕裂風沙。

我上前抱住師傅,阿鋒的刀插在他胸口。


我不難過,這是拿刀那一刻起就要準備面對的命運。


師傅終究是老了,老了又偏不服老,還整天吃肉喝酒玩女人,這不是活該去死嗎?


我不難過,這個老東西這些年花了我多少銀子?


我只是覺得,心裡好像有一塊很重要的地方,突然沒有了。空落落的,有一點點的難受。


「老子都要死了,你就不能給個笑臉?跟老子學刀有這麼苦大仇深?既然你不願意……」師傅看著我,一臉的嫌棄:「老子的刀還是傳給你,你就給老子苦一輩子臉吧!」


他老小孩一樣開心笑了。


我氣急了,抱著他,嘲笑他:「你不是說這世上沒有什麼問題是你不能夠用刀來解決的嗎?現在還有臉說這個話嗎?」


「蠢貨!」師傅掙扎著呸了一聲,「老子這不是用刀解決了自己嗎?哈哈哈哈……」


他大笑著死去,到死都沒有再看阿鋒一眼,到死都得意著我的無話反駁。

阿鋒始終不動,閉目回味這一戰。從天亮到天黑。


師傅曾說,天下第一刀還沒有出生呢。


但是他錯了。


天下第一刀,出生,並且長成了。


長夜漫漫,我坐於師傅靈前,一言不發。


師傅沒有妻兒,只有刀。


師傅沒有親人,只有我。


十五年來,我第一次沒有陪阿鋒練刀。以後也不會再有。


用刀者死於刀,雖然師傅死得其所,但畢竟殺他的人是阿鋒,讓我連報仇的方向都沒有。


他沒有切我師傅的手指,他知道那樣我會跟他拚命。阿鋒很了解我,他不會給我拚命的理由。

阿鋒睜開眼睛,似乎黑夜生電。


他第一次走進院子里,到師傅的靈前上了香,很認真的磕了三個頭。


磕完頭,他看著我:「我想要漫磋嗟。」


阿鋒很認真地看著我:「我需要一把好刀,只有它配的上我。」

漫磋嗟是師傅留給我的刀。


師傅說,男兒到死心如鐵,人間情事漫磋嗟。


斬斷情絲之刀,必然是最快最利之刀。

阿鋒說得很認真。


我不知道該怎麼反駁他。


的確,天下第一刀客,只有天下第一名刀來配。


我把漫磋嗟丟了給他,轉身就走,也把這大漠黃沙里最有名的院子留給了他。

老頭子,你很失望吧?


你不肯教阿鋒,我卻去教。


你要我守門,我卻讓阿鋒去。


你把刀留給我,我卻讓給了阿鋒。


你要是生氣,就爬起來罵我啊?我給你包下綠洲城裡最紅的十個姑娘,讓你嫖十天十夜。

誰讓你那麼容易就死了?誰還會在乎一個死人生不生氣啊?


誰在乎呢?


我本就不喜歡練武,不喜歡刀。


我本就只喜歡提筆賦詩的夜、騎驢吹笛的春、院里沐風的弦琴,和會跳舞的姑娘。


我忽然很想小柔。


隔鄉萬里,終見歸期。

十里繁華,錦繡江南。我的家在江南最豪華的大院,高樓深院,飛檐斗角。


我回來時,高朋滿座,貴客盈門。


父親拉著我的手,自豪宣布:「這是我的兒子,跟天下第二學刀十五年,今日出師歸家!」


有人問:「令師打遍天下無敵手,為何只肯自稱天下第二呢?」


我正想把老頭子臭屁的回答原搬出來,父親已經更臭屁的回答:「因為他殺人從來不用第二刀!」


全場驚呼,沸反盈天。


不少貴婦少女激動得臉色通紅,我卻沒有看到小柔的面容。


我按最無可挑剔的禮儀微笑致意,自矜點頭。

我練刀十五年,小柔等了我十五年。


家裡迫她嫁人,她抵死不從。


她說她始終記得我的琴聲,在每個午夜夢回時響起。


始終留著我給她寫的情詩,臨摹了一遍又一遍。

江南第一美人,追求者如過江之鯽。但在我回來之後,全都銷聲匿跡。


因為全江南都知道,我師傅殺人從來不用第二刀,而我學刀十五年。


即使是江南最豪富的家業,天下第二的傳人,也足以守住。


既是是江南最美的美人,天下第二的傳人,也足有資格擁有。


老頭子留給我的東西,真的不少。

但殺人不用第二刀的人被人殺了。


儘管綠洲里,還流傳著他的風流名。儘管江湖中,還飄揚著他的英雄氣。


沒人知道。因為很久以前就沒人見過師傅了,所有挑戰的刀客都停在了阿鋒刀前。


堂堂天下第二,死了和活著,竟沒有什麼區別。


我從不說這件事,久而久之,我竟也以為他還活著在了。有時候我真想丟個幾百兩黃金在他面前,讓他屁顛屁顛跑過來,諂媚地給我捏肩捶腿。我要讓江南八大名妓,挨個兒的給他跳艷舞。


然而師傅活著的時候就從不肯走出大漠,更何況,他已經死了。

他已經死了。


我不難過,我抓著小柔的手細細研墨。在花前月下,鋪一張宣紙,我手執狼毫,寫下一個又一個的字——刀。


刀,


刀,


刀。


看到小柔詫異的眼神,我才意識到自己煞了風景。我竟沒有寫出溫柔的詩篇,我竟沒有填下動人的詞曲。


練刀十五年。


我從來不喜歡刀。


但我好像已經忘不了。

師傅在陰間,可有寶刀供舞?


阿鋒在大漠,又割下了幾根手指?

我想起以前有一晚,練刀結束之後,阿鋒拔刀四顧,他對我說,有一天全江湖都會在他的刀光下失色。


我從不懷疑這一點。


但我沒想到的是,這一天來得這樣快。

天下第二刀已死,這消息突然傳遍江湖。有刀客前去挑戰,卻發現人去樓空。院子里空留一張靈牌。


我得知後很生氣,我從來沒有這麼生阿鋒的氣。他拿了漫磋嗟,繼承了老頭的院子,卻沒有給他守靈三年。


我抬頭看天,星光閃爍,好像阿鋒的刀光。


我彷彿聽到他說,天下第一刀,怎麼能停在大漠,怎麼能不去閃耀江湖。


我不知如何反駁。

不久之後。


有一個年輕人持刀闖入江湖,一刀斬巨梟,一刀破少林,轉武當、戰青城,偌大武林,幾無一合之敵。整個江湖都在傳頌他的威名,都說青出於藍勝於藍,號為天下第一刀。而他手中所持,正是漫磋嗟。

老頭曾說,他只有一個徒弟。


人們都知道,天下第二刀只收過一個徒弟。


如果阿鋒是那個徒弟,那麼我呢?


在阿鋒名動江湖之後,我豈不是最可笑的冒牌貨?

我是江南最豪富家族的少主,我學刀歸來,我可以做任何我想做的事情。


這是師傅的威名,留給我的自由。


我可以寫詩,可以撫琴,可以落子。


可以,娶小柔。


江南第一美人,江小柔。


父親神色焦慮,親友憂心忡忡。


但他們都不知道,我真的不在乎。

婚期如約而至,農曆二月初六,宜入宅、嫁娶、開光、祈福、求嗣。


江南首富之家的少主,迎娶江南第一美人,這樣的婚禮,無疑會吸引很多人的目光。


武林名宿,江湖豪傑,商家巨賈,達官顯貴,雲集於此。

是夜,月明星朗。


大紅蠟燭照得全府有如白晝。


滿城著紅,張燈結綵,人聲鼎沸,喜氣洋洋。


我新郎官服英姿挺拔,小柔鳳冠霞帔窈窕動人。


正要拜堂之際,忽有一聲傳來,「江南第一美人,豈能嫁與欺世盜名之徒?」


抬眼看去,正是陝北巨富,石家大少。


「此言甚是!」


又有人高聲應和,卻是河東名門,高家家主。


小柔面容隱藏在霞帔之下,不見表情,但她緊緊握住我的手,不曾有絲毫放鬆。


「天下第二刀的唯一傳人,在下點蒼派張宗昭,卻想討教幾招。」點蒼派大師兄在『唯一』二字上特意加重了語氣。


場下喧囂四起,間有譏笑之聲。

父親面色鐵青,不時低聲吩咐著什麼,想必是叫護院們出來。


但在這些豪客高手面前,區區護院,又能走的了幾招?


我拍了拍小柔的手,踏前一步,正要說話。

堂前忽然一道光華閃過,如游電,似月光。


我於是知道,阿鋒來了。


點蒼派大師兄橫躺在地,連聲慘叫也未來得及發出。

我沒有請阿鋒,但是我知道他一定會來。


他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也是他唯一的朋友。

「刀客新婚,當染鮮血!」


阿鋒一襲黑色武服,風姿卓絕,再不見一絲當年落魄,他朗聲道:「點蒼派可以換個大師兄了。」


聲音不大,卻清楚的響在每一個人的耳際。


「高家,也請換個家主。」


阿鋒拖刀而走,邊走邊說話。


「石家少主,換成二兒子吧。」


他語速並不快,卻沒人來得及反應。


阿鋒歸刀入鞘,三具屍體橫陳於地。


鴉雀無聲。

阿鋒看著我,認真地說:「我說過,以後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想寫字,就寫字。想作詩,就作詩。想娶小柔,就娶小柔。你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我沒有懷疑他的話,從來沒有。因為他叫阿鋒,是我唯一的朋友。


全場亦無人懷疑。


因為天下第一刀,有資格說這個話。

二月初六我大婚,天下第一刀登門送禮,頭顱三顆為賀,鮮血染紅燭。

第二日賓客散盡。我陪著阿鋒在湖心小亭對坐。


旁無餘人,只有阿鋒和我,伴隨一柄漫磋嗟。


「你知道老頭子為什麼從不出大漠嗎?」


阿鋒從不無緣無故說話,我轉頭看著阿鋒,等著他的下文。


「我在天機閣翻找天下高手時,看到一則秘聞:天下第二刀,妻死於懷,從此避居大漠,永不返中原。」


原來師傅永不出大漠,是因為自己斷不了情絲。


嘿,虧他還佩漫磋嗟。


譏笑的念頭在心裡打轉,卻倏地沉入心底,因為已經沒有人給我譏笑了。

阿鋒認真的看著我:「再陪我練練刀。」


阿鋒很認真的盯著我的眼睛,又說了一遍:「再陪我練練刀。」


我只是微笑。


他落寞的說:「你不出手,再沒有人能陪我練刀了。」

如果他說,天下第一刀,應該配天下第一美人。


我就一定會出手。


阿鋒知道,阿鋒最懂我。


可他不會這樣說。

他叫阿鋒。


為刀生,為刀死。


為求一戰,不惜生死。


為進刀道,不留後路。


但他不會逼我。

阿鋒走了,繼續他橫掃江湖之旅。


我擁著小柔,繼續我風花雪月故事。

阿鋒有時候會來信,信上沒有一個字。


但江湖每一個人都在為他傳訊。


武當、青城、峨眉、崆峒……


一個個地方轉過,阿鋒單人獨刀。


刀試天下,無有抗手。

我本以為生活就這樣繼續。


後人會這樣傳頌:江南首富,家財萬貫,卻尤擅詩文,曾為天下第一刀賦詩為誦,詩曰……

但忽然有一日,家人快馬來訊,阿鋒死了。


堂堂天下第一刀,他的死訊卻比他的刀法更快更狠。


至少他的刀從未傷過我,而他的死訊,卻讓我呆立當場。

起因是皇帝愛武,高家進言,天下第一名刀,乃是漫磋嗟。


皇帝甚喜,許以厚祿。


天下共主,想賞玩天下第一名刀。誰敢拒絕?


阿鋒拒絕了。

他中的是高家秘傳閻羅散,混入清水,無色無味。


石家出資萬金,雇請殺手七人,傷得阿鋒右手。


點蒼派三劍客齊出,重創阿鋒丹田。


御林軍萬箭齊發,將他射成刺蝟。

他的頭顱懸於午門。


就像大漠里的那個院子,院前懸掛的指頭串。


用刀者死於刀,這是刀客的宿命。


可他怎能死於狗頭鍘?

諷刺的是,阿鋒死後,皇帝對漫磋嗟不再感興趣,隨手賞給一隻鷹犬。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皇帝想要賞玩一把刀,阿鋒為什麼不給?


江湖人敬佩他,江湖人也嘲笑他。

我知道為什麼。


就像阿鋒最懂我一樣,我也最懂阿鋒。

因為漫磋嗟,是師傅留給我的,是我送給他的。


因為他叫阿鋒,他愛刀如命。要他的刀,就是要他的命。

父親已垂垂老矣,但仍心急如焚,他忙活著變現家產,意欲舉家逃亡海外。


親朋故舊紛紛跟我家劃清界限。


昔年江南第一豪門,頃刻間竟門庭冷落。

我是阿鋒唯一的朋友,天下皆知。

小柔一言不發,只是緊緊握住我的手,一如當年我們拜堂時。


父親丟掉家裡所有刀劍,一如當年撕碎我的舊書,怒聲說:「你有老父,有嬌妻,還有你這些破詩書琴畫。天下第一刀都死了,你還想幹什麼?你還能幹什麼?」


我仍不知道怎麼反駁,但是這一次,我不能沉默。

阿鋒死後,他的住處只留有一個箱子。裡面全是銅錢,兩萬一千九百一十二文。


我為什麼知道得這麼清楚?


因為這是我一文一文的數出來的。


我數得很仔細,比數家族金庫里的金條要仔細百倍。


這些銅錢,阿鋒是要還給我的。


十五年的飯錢。


他說過他會還。


可是他沒有。


那誰來替他還呢?

當年的天下第二刀,只有一個徒弟,那是我。


我只有一個朋友,是阿鋒。

習刀多少年,江湖未有我名。


按刀多少年,無人聽得出鞘聲。

師傅死時,我竟無處拔刀。


阿鋒死時,我竟無處沉默。

我出資一萬金,購回漫磋嗟。

「我要走了。」


我看著父親的眼睛,又看著小柔的眼睛。


我從未如此認真。


小柔執釵在手,說,你若不回來,我便刺死自己。


老父濁淚盈眶,說,你如果回不來,這富貴華庭,我便燒了乾淨。

新婚那日高朋滿座,貴客盈門。


只有阿鋒說,刀客新婚,當染鮮血。

我是刀客。


阿鋒最懂我。

拜別妻兒老父,這一次我右手拿刀,昂然轉身。

我曾說過,我的右手是用來寫字、用來撫琴、用來落子的。


習刀的日子裡,我仍為自己保留一半的生活。


但是阿鋒死了,我再也不能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了。


但是阿鋒死了,我再也不想做什麼了,


除了拔刀。

拔刀,


拔刀,


拔刀。

殺人如潑墨,割喉似行書。


三千裡頭顱落子,百十日哀嚎撫琴。


我拔刀進河東,高家雞犬不留。


我持刀入陝北,石家滿門誅絕。


我帶刀赴點蒼,點蒼派江湖除名。


我拖刀上金鑾,狗皇帝血濺龍庭。

男兒到死心如鐵,人間情事漫磋嗟。


縱心如鐵,亦漫磋嗟。


最快的刀,原來也斬不斷情絲。

既有男女意,也有兄弟情。

此後三百年,整個天下仍會記得這把刀,名為漫磋嗟。

後記:


我是江南最豪富的家主,我娶了江南第一的美人。


我是天下第二刀。


要問我為什麼只肯自稱天下第二,我會說,老子喜歡。


但有人會替我這樣宣揚:他活著的時候,天下人只能爭第三,他死了之後,江湖才會出現第一。

我終於可以想看書就看書,想寫詩就寫詩。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在我的刀足夠快之後。


我覺得很難過。


因為現在我才明白,沒什麼事情是不能夠用刀來解決的,我們要考慮的只是刀夠不夠快。


這句話是對的。


原來真的是這樣。

【全文完】


故事定名為,漫磋嗟。


若故事尚可,請點個贊,再點個關注吧。

謝謝你們~~


評論區說不更就不給贊的、不更就是二百五的、說我會太監的,還有直接開罵死太監的……你們夠啦。


我更得比誰都快!半天都沒斷過啊!


更!完!啦!

下面是答讀者問:


ps1: 男兒到死心如鐵,人間情事漫磋嗟。是我自己寫的句子。前半句來自辛棄疾。


ps2:你們的每一條評論我都有認真去看,每一條。


非常謝謝你們的喜歡。一開始我是準備逐條回復的,後來等我埋頭填完坑,回來一看,評論已經快要淹沒我。


謝謝你們喜歡我的故事。


評論太多,恕我無法一一回復。


評論區有幾個朋友問,漫磋嗟是什麼意思。


紅樓夢裡有一句: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 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


很顯然,這裡嗟的意思是唉聲嘆氣、哀嘆不已、黯然神傷。


磋,有商討之意。嗟,有嘆息之意。


自己跟自己商討嘆息?當然不是,是自己跟自己商討讓人嘆息的事情,也即,內心的焦灼煎熬與刻骨回憶。


我把磋嗟解釋成,回憶與嘆息。


一邊回憶一邊嘆息,一邊嘆息一邊回憶,越回憶越嘆息,越嘆息越回憶,而終於陷入無止境的循環中。

漫磋嗟,即,無窮無盡的回憶與嘆息。


男兒到死心如鐵,人間情事漫磋嗟。


全句解釋起來就是:男兒一直到死的那一刻,都心堅如鐵。可即使是這樣的男人,對人生中經歷過的情事,也會有無窮無盡的回憶與嘆息。


我任性造詞,對各位造成困擾,實在抱歉。


希望不影響閱讀。

ps3:重要的事情,我再重複一遍:你們的每一條評論我都有認真去看,每一條。

無論是之前的,還是現在的,還是以後的。

之所以基本不回復,是因為這個答案下評論太多,我實在沒辦法一一回復過來,又不想讓大家覺得我厚此薄彼。索性就都不回復了,見諒。

很多關於劇情方面的問題,我之所以不回答,是因為我在故事中已經回答過了。


您再讀讀,或許能有些意外驚喜。


同時我更想看到的是,你們對這個故事的思考與討論。


最後我要說的是:

你們給了我太多太多感動,太多太多支持。

很多人跟我說謝謝,

但說謝謝的應該是我,

謝謝你們喜歡我的故事,謝謝你們願意聽我講故事。

ps4:


有一點我要說一下……


漫磋(cuo)(jie),是磋商的磋,嗟嘆的嗟。


而作者君的名字,是情何以,甚為情深的「甚」,並不是少打了一個土……

——————————【這裡要講很重要的事情】———————————————

新故事已發!!!

與本篇共享世界觀!!!

傳送門在這裡:《豪氣歇》:

有哪些關於「劍」的故事? - 情何以甚的回答

謝謝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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衷心感謝大家的支持,


謝謝謝謝謝謝。


諸位,江湖再會。


刀神

(1)

我叫李木魚,是一位刀客。


我的刀,是把斷刀。


師傅當年曾經問我,想學什麼兵器。


我毫不猶豫的說:「學劍!」


沒辦法,大乾武風昌盛,大俠滿地走,名宿不如狗,但是有一個說法就算三歲小孩也知道。


那就是,當今天下,九道並起,劍道稱尊。


四大劍道,殺生、長生、多情、無情,相愛相殺三百年,雖然沒有決出誰才是天下第一劍道,但是劍道早已在天下遍地開花,傳承不絕了。


更別提那些初出茅廬的劍客,攜一把佩劍,站在秦淮河畔姿勢這麼一擺,滿樓的姑娘跟嗑了葯一樣紅袖搖招個不停。


想想就心神嚮往。


還沒等我暢想以後的美好生活,師傅呼哧一巴掌拍在我的頭上,罰我抄寫三百遍《論兵器對個人心理健康影響的幾點看法》。


(2)

等我抄到第250遍的時候,師傅或許於心不忍,又一次問我想學什麼兵器。


這次我果斷地說:「我要學刀!」


我小心地擦了一把額頭的冷汗,睥了一眼那沓厚厚的草稿,乖巧的說:「劍,雖為百兵之首,不過瀟洒有餘,殺伐欠缺。中正平和,勇猛不足。」


師傅讚許的點點頭,對我的眼色表示欣賞,說:「魚兒,你能有這個想法和覺悟,為師很是欣慰。我輩之人為何學武?為的就是...恩?」


「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我眼疾口快的應道。


師傅道:「刀者,霸道也。用刀斬盡不平,鎮壓一切宵小,唯我獨尊,捨我其誰!」


「劍道之人,多追求長生久視,破碎飛升,我所不取也。」


「我所求者…」


我沒有聽清師傅後面說什麼,只知道狠狠地點著頭,心思飄向廚房,想著今晚梅姨會給我做回春面呢,還是打滷麵。


(3)

一晃,六載寒暑。


當我的刀可以將飛蚊一刀兩斷,將水流橫中截開,將師傅的竹屋一劈為二,師傅便將我趕下山。


臨走前,他讓我將那把放在柴房後面的斷刀取了出來,又給我一冊他自己寫的《刀法四十九式總綱》,然後就不見蹤影了。


倒是梅姨拉著我的手哭哭啼啼了半天,千萬囑咐讓我下山萬事小心,又給我做了一碗我最愛的滷肉面。


我吃完面,背起行囊,跟梅姨道完別,就下山了。


臨走時回頭望去,只見岩上一個身影形相清癯,右邊的衣袖在風中甩盪,像極了師傅。


我扭過頭,眼角不知為何有點濕潤。我只能緊緊握住手中的斷刀,耳邊又響起梅姨告別時欲言又止的話。


「魚兒,你師傅讓我告訴你,此次下山如果不能找到當代泥相,就永遠也別回來了。」


「還有,一定要小心殺生劍道的傳人...」


(4)

大乾建國三百年。


傳說當年八王逐鹿,大乾開國之主得一位劍仙相助,才於亂世之中殺上至尊之位。


相傳當年那位劍仙,鑄就四把絕世神劍,於七星原滅殺七王聯軍十萬之眾,而後破碎虛空,留下四把絕世神劍流傳人間。


每把神劍都記載著一部絕世劍典,四把神劍齊聚,更是可以打開一個寶藏。


有人說這個寶藏是一部讓能人破碎虛空的無上神功;有人說是當年七王豪取搶奪的稀世財富;還有人說只是鏡里空花,世人痴想罷了。


不論怎樣,這四把神劍確實被四位人傑所得,這四人也各自創立四大劍道,相互爭殺,意圖聚齊四劍,謀取那個傳說中的寶藏。


我坐在前往大乾帝都望京的馬車上,想著四大劍道的來歷,低頭看了眼手中的斷刀,恨鐵不成鋼的嘆了口氣。


這把刀黑不溜秋,一點賣相都沒有。唯一優點就是質地不錯,不知是什麼打造而成。

但一想到平日里梅姨用它來捅爐生火,我就絕了它是什麼神兵利器的心思。

斷刀就斷刀吧,但是它...

沒鋒啊!

一把沒有開鋒的斷刀,我一想到這裡不僅淚流滿面。師傅他老人家給我把這個玩意,我路見不平英雄救美的時候,難道要拿它去砸人嗎?

還沒等我自顧自憐,馬車一陣顛簸,突然停下了。外面隱約有殺喊聲傳來...

(5)

我激動得提著斷刀就衝下馬車,心中砰砰直跳。


果然,是一群馬賊。


那些五大三粗的馬賊揮舞著手中的狼牙棒、流星錘、五虎斷門刀、小榔頭...將車隊的前後左右包圍起來,車隊的武師們正在跟他們緊張對持中。


場面一觸即發!


我喘著粗氣,彷彿已經看到自己一會大展神威,手起刀落,手起刀落,從車隊這頭殺到車隊那頭,縱橫無敵拯救行商於危難之間的神勇場面了。


要是車隊里,還有未出閣的女眷就好了...


我剛縱身而出,一道人影倏然越上馬車,與我同時喝了一聲:「住手!」


異口同聲。


場面一下子被鎮住。


那人穿一身白衣,俊美飄逸,腰間一柄三尺青峰泛著光芒,一看就不是凡物。


說完那句,我倆同時愣了下,可能也沒想到車隊中還有和自己一般「多管閑事」之人。


那人劍眉入鬢,鳳目生威,嘴角含笑道:「在下柳如是,這位兄台不知如何稱呼?」


我看著他不俗的賣相,不動聲色的將斷刀背到身後,說:「在下李木魚。」

(6)
柳如是瀟洒地拱了拱手:「早知李兄在此,我也不用急著出手了。」

我也含笑回應,正在尋思是跟他合力擊退這群馬賊,還是站在一旁搖旗吶喊。

這時,前方的馬賊似乎也看到這邊的情景,一陣騷動,從中走出一位頭領樣的人物,中氣十足道:「什麼人來多管閑事?」

柳如是劍眉橫挑,手中青鋒出鞘,挽了一個劍花。劍氣迸發,足有三尺之長。

這已經是天下一流劍客的實力了。

馬賊們一陣騷動,顯然沒想到會碰到這麼硬的點子。

柳如是從懷中掏出一塊令牌,隔空擲向那位頭領,口中冷冷道:「睜大你的狗眼看看這是什麼?」

那名馬賊頭領接過那面令牌,凝神一看,竟然好像看到什麼恐怖的東西,慌忙跳下馬,伏地跪求道:「公...公子饒命,山野草民驚擾尊駕,還請放過在下和弟兄們一條生路。」

我在一旁好奇的看著,心想不知這令牌是什麼來歷,竟然能讓這馬賊首領嚇成這樣。

柳如是冷哼一聲,說:「你們這些人落地為寇,死有餘辜。不過這段山路多是馬賊出沒,你們就在前方開道吧,省得再有哪兒個不長眼的過來打擾。」

馬賊首領唯唯諾諾的退下,招呼著一票手下在車隊的前面開道。車隊經歷過這場風波,很快重新上路。

幾個管事的點頭哈腰的想過來攀個交情,很快就被柳如是三言兩句打發走。

我摸了摸鼻子,正想告個別回自己的車廂,柳如是含笑道:「李兄,可是也去望京的嗎?」

我點點頭,應了一句。

柳如是臉上的笑容越發燦爛,說:「這可就巧了,我與舍妹也是要前往望京,長路漫漫,不如一起同車而行可好?」

(7)
我跟著柳如是進了他的車廂,這個車廂比一般車廂要大上不少,進去一看才發現車廂內部被改造成卧鋪的樣子,一位女子正躺在被褥中。

此世,大乾風俗開化。女子可如男人一般佩劍過街。我與柳如是皆非尋常人,是以沒有避嫌。

不過我還是有些臉紅,匆匆一瞥便收回視線。只記得那個女子二八年華,肌膚凝脂,眉毛彎月,玉骨冰肌,竟是個絕世美人兒。

只是臉上眉間有一絲病容,看起來格外楚楚動人。

我們進來之時,她還在卧榻上入睡,只是不知夢中遇到什麼,眉梢不時輕皺,狀似痛苦。

柳如是小心地點起一旁香爐中的檀香,隨著檀香然然升起,那女子表情也慢慢平靜下來,似乎這檀香有安心養神之效。

他又輕輕放下帷帳,確定隔音之後,這才轉身略帶歉意道:「李兄,舍妹自小體弱多病,不便之處倒是打擾了。」

我連連擺手,說:「沒事沒事,只是不知令妹身患何病,在下也曾學過一些醫術,或許可以出出主意。」

柳如是劍眉輕皺,嘴上自嘲笑道:「舍妹天生冰髓之體,這病,在娘胎中便落下了。早年我帶著她四處求醫問葯,也是難解其根。」

我恍然大悟,冰髓之體,世所罕見。這種體質的人往往早夭,蓋因體內陰陽二氣失衡,陰盛陽衰,是先天絕症。

柳如是道:「我自幼學岐黃之術,但也無濟於事。現在世上能為舍妹延命的,也只有天下五怪中的鬼醫林子寒了。」

我卻是知道,他所說的天下五怪,分別是指五位奇人,他們在五個不同的領域登封造頂。而師傅要我尋找的當代泥相,就是這五怪之一。

柳如是突然抬頭問道:「李兄,你此次前往望京,可是去尋天下五怪中的泥相?」

(8)
我心中一怔,看著眼前這位男子。

沒等我開口,柳如是忽然一笑,自問自答道:「李兄不必詫異,鬼醫林子寒本來蹤跡難尋,卻於下月十五做客望京,為十三皇叔把脈診病,此事天下皆知。」

「而泥相身患惡疾,天下只有鬼醫才能解他每七日發作一次的七瘡鬼面毒之痛。這兩人一向孟不離焦,焦不離孟。」

「天下之人皆求泥相一卦而不得其蹤跡,今有如此良機,李兄可能還不知道,如今望京已是風雲匯聚之地,只待下月十五...」

說到這裡,柳如是含笑止口,一雙眸子靜靜地看著我。

我心中思緒千轉,此次遠行,望京確實是我計劃中必去之地。只是這位柳如是談吐中激昂文字,大有把握天下人心之氣魄,實在不是常人所有。

但他眼神中那種真誠卻是做不了假,我實在想不通,他為何會這般對待萍水相逢的我。

想了下,我說:「柳公子慧眼無雙,在下佩服。只是安知我此次去望京不過是見識下帝都風采,無意捲入這風雲中?」

柳如是哈哈一笑,手指輕輕敲擊桌面:「李兄你雖然一身簡樸,但頭角猙獰,目中神光凝而不散,假以時日必是人中龍鳳!此等人傑,我卻是不相信只是去遊山玩水。而望京之中,能夠吸引李兄前去的,除了當代泥相,柳某實在不知還有何人?」

心神激蕩!

學刀六載,為的就是一揚心中如海壯志。此次下山之行,便是要以手中之刀,會迎天下英雄!

就在這時,一道悅耳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哥哥,這次望京之中除了泥相還有一人也會前去呢。」

我回過頭,那位卧榻上的少女不知何時蘇醒過來,掀起帷帳對著我們盈盈一笑,說道:「殺生劍道傳人於下月十五試劍天下,正是從望京開始呢。」

(9)
她的聲音雖小,但落在我耳中卻如雷動九天。

下山之前師傅只囑咐我兩件事,一件事是去找當代泥相,至於見到之後會怎樣,師傅沒有和我說。

另一件事,就是讓我小心殺生劍道傳人。

沒想到這次望京之行,竟然能同時遇到這兩位。

一時也不知是否是因緣際會,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了。

我面上陰晴不定,續而冷笑一聲,學刀六載,也養出我心中一口傲氣。我李木魚豈是那種貪生怕死畏懼不前之人?定要看看,到底是殺生劍道的七殺劍利,還是我手中的斷刀狠!

收拾下心緒,我對著那位少女含笑道:「多謝姑娘提醒,敢問姑娘芳名?」

那少女展顏一笑,一時美艷不可方物,讓我心神恍惚了一下。只見她櫻唇輕啟,聲音委婉動聽:「我叫柳靈兒。木魚哥哥,你就叫我靈兒好了~」

我心湖蕩漾,她不知何時醒來,竟然聽到我的名字。

柳如是見到靈兒醒來,快步上前,柔聲問道:「靈兒,你什麼時候醒來的?身子不要緊吧?」

靈兒輕聲細語道:「哥哥,我醒來好一會了,看你和木魚哥哥聊得盡興就沒有打擾你們。」

柳如是又是心疼又是自責道:「都怪我,要不是我執意帶著你來望京,你也不會一路顛簸以致寒症複發了。」

靈兒搖了搖頭,口中安慰道:「哥哥你別自責了,我知道如果這次不來,以我的體質就算在思情崖也熬不到明年元宵的。」

我在一旁靜靜地看著他們兄妹碎語,過了片刻才找准間隙告辭出來。

(10)
路上的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我沒事的時候就去柳如是車廂與他們兄妹二人閑聊。

隨著交談的深入,我越發感覺這兄妹二人都不是尋常人家,無論是眼見閱歷都勝我不知凡幾。

只有牽扯到武學上,我才可與他們盡興而談,互有收益。

這段時間,我抽空就研究那冊四十九式刀譜。只覺得這冊刀譜越往後越是晦澀難懂,超越往日所學任何刀法,有不少地方甚至讓我感覺不像是人間刀法。

說來也奇怪,只要我腦中不想事情,就會浮現那冊刀譜上的心法字句和招式畫面,就連睡夢中都縈繞不止。

除此之外,我與柳家兄妹的感情也與日俱增。

不知是不是我多想,感覺靈兒看到我的時候,臉上的笑容更是明艷三分。

也是後來才知道,原來柳如是每天在車廂中點的是深海人魚的魚油,這種魚油千金難求,能調和陰陽,養魂安魄。

只是魚油再是奇妙,靈兒的身子卻越來越不好,有時一天都要昏睡大半,我和柳如是的面孔也漸漸布滿陰霾。

不過還好,大乾的帝都,望京城,終於到了。

(11)
這一日,靈兒也難得沒有沉睡,我坐在卧榻之上為她調製葯羹,看著她小口喝下去,對著我展顏一笑。

馬車已經停在望京城門外,柳如是親自下去置換通關文牒。突然我聽到外面一陣喧嘩,隱隱有人說什麼十三皇叔。

我心中一動,溫聲安慰下靈兒,下了馬車。

柳如是不知何時已經回到馬車外,看見我下來,眸子中閃過一絲莫名的色彩,低聲道:「我們運氣不錯,一到望京城就遇到了鬼醫林子寒。」

天下五怪,鬼醫林子寒?!

我按耐住悸動的心緒,凝目向人群喧嘩處望去:只見軍士環繞中,六隻猿猴抬架,上面是黑布搭成的長幡,幾排白骨鈴鐺掛在幡頂,隨風輕響。隱隱約約,看見裡面斜卧了一位鬼面人。

抬架方向所指,赫然是我們這輛馬車。

(12)
長幡飄揚,鈴鐺脆響。下有猿猴抬架,上有鬼醫斜卧。

此情此景,竟是說不出的詭異。

那座六抬大轎緩緩而來,天下五怪,鬼醫林子寒斜卧其上。靠的近了,才發現他身材高瘦,一身青衫,臉上帶著張人皮鬼面具,看上去詭異古怪之極。

「今有故人之子在此,林某不勝欣喜之至哉。」

聲音嘶啞怪異,彷彿從四面八方傳來。我心中一怔,他用的是腹語。

柳如是莊重上前,行禮道:「思情崖柳家柳如是,見過鬼醫林子寒大人!」

「天下四大劍道,多情劍道當代傳人,倒是一表人才。」鬼醫嘿嘿一笑,說道:「我與你父當年有三拜之交,你之來意我已知曉。那個小姑娘現在就在車廂中吧。」

柳如是連忙點頭,還沒來得及多說,鬼醫輕恩一聲,手指輕彈,五道紅色的氣線從他手指末端噴射而出,直接洞穿靈兒所在的車廂。

我心中一驚,擔憂靈兒,正要上前制止,柳如是連忙拉住我,輕聲道:「別妄動,這是當年醫道一脈失傳的醫家真氣。」

我聽到這裡才按捺下心中的關心,緊張地看著鬼醫。

只見他五指輕挑,五道氣線晃動的頻率越來越高。隔著車廂我看不到靈兒現在的處境,但隨著時間過去,原本鮮紅如血的氣線漸漸染上一層藍色的冰霜。

鬼醫面無表情,五指一收,已被染成深藍的氣線陡然化為氣霧,升騰散開。

我們緊張地看著鬼醫,他手指輕敲:「令妹身患寒疾,需天地異物才能根除。今我只是稍緩她體內的寒症,這幾天我會住在十三皇叔的府宅,你們一同前來吧。」

柳如是大喜過望,連忙行大禮。

鬼醫眸光一轉,竟然轉向我,饒有深意道:「倒是這位少俠,讓林某頗有熟悉的感覺啊。」

(13)
我硬著頭皮上前一步,拱手道:「在下山野之人李木魚,有幸得遇鬼醫,榮幸之至。」

鬼醫眸光閃爍,「你,是用刀的吧。」

我揚起頭,「是。」

鬼醫微眯雙眼,輕聲道:「你身後那把刀,可否借林某一觀?」

我身子一顫,他所說的正是那把斷刀。

猶豫了一下,想到鬼醫跟柳公子一家是舊交,剛剛還出手為靈兒治病,我咬咬牙,解下背後的斷刀,遞了上去。

鬼醫雙手接過斷刀,我看著他的鬼面上古井無波,雙眸深沉如海,猜不透他的內心到底在想什麼。

他輕輕撫摸著斷刀,尤其是斷裂處,良久才將斷刀還了回來,道:「好刀,可惜寶刀蒙塵,鋒芒未開。」

我心中一動,問道:「鬼醫可否知道如何將此刀開鋒?」

鬼醫搖搖頭:「不知。這天下或許只有三人知道,不過,我的朋友泥相便是其中之一。」

我見他猶豫了下,又開口說道:「你可與柳如是一同隨我住在十三皇叔府。」

我大喜過望,正愁不知如何遇見泥相,現在只要跟在鬼醫身邊,便總有機會。

鬼醫擺擺手,長幡落下,六猿抬架轉身進城。在他轉身那刻,我聽到一句若有若無的聲音傳進我耳中。

「小心,長生劍道的護道人。」

(14)
「長生劍道,觀星象、參八卦、拿陰陽、化五行,運造化、順應天理,代天刑罰!是以他們奉行入世之道,多與朝堂之人牽連。」

十三皇叔府,一處靜室中,我坐在椅子上聽靈兒為我講述天下四大劍道的隱秘。

「剩餘的三大劍道,殺生、無情以及我哥哥所在的多情劍道,奉行的多是出世之道,不與紅塵多有牽連。」

靈兒輕皺鼻尖,又補充道:「不過哥哥所學的多情劍意,也講究紅塵練心,六欲練情。所以這些年他在紅塵中也是奔波的緊,要不是這次帶我遠行,我一年也見不到他幾次哩。」

「對了,木魚哥哥,你之前不是問我長生劍道護道人嘛。」

靈兒輕咬一口荔枝,臉頰上滿是笑意:「我們四大劍道傳承自三百年前那位絕世劍仙,每代都有一位護道人,維護道統,隱藏在暗中行殺伐之事。」

「長生劍道此代的護道人我以前聽哥哥說過,十年前不知何故突然消聲覓跡,已經很久沒有再聽到他的消息了。」

「不過他們這一脈與大乾當朝皇上央帝淵源甚深,甚至聽說暗中為央帝建立了一個暗殺組織,裡面的人都被稱為劍奴,都是當世一流劍客。」

我暗暗記在心中,又輕輕剝下一顆荔枝,遞給靈兒,看著她櫻唇輕啟,問道:

「那這四大劍道當代傳人分別是誰呢,殺生劍道的傳人本月十五試劍天下又是怎麼回事?」

(15)
靈兒咯咯一笑,修長的睫毛輕眨幾下,嘴上道:「四大劍道傳人嘛,分別是長生劍道李元化,殺生劍道荊十方,無情劍道王子晗以及多情劍道,我的哥哥,柳如是!」

「至於殺生劍道的試劍天下,是他們這一脈的傳統。每代傳人殺生劍道小成之後,都會攜七殺劍,挑戰世上群雄,以劍會迎十方風雲。」

靈兒想了想,歪著頭道:「不過殺生一脈一向與我們三大劍道不對路,而且哥哥好像對當代殺生劍道傳人頗有偏見,每次我問他這些事情的時候他總是不理我。」

「到是無情劍道的子晗姐姐,在我小的時候還抱過我呢,親手為我採摘牛油果。其實子晗姐姐雖然修鍊無情劍道,但看起來好親切呢。」

………

「殺生劍道,荊十方。」

告別靈兒回到自己房間,我默默的念叨了幾遍這個名字,想不出這是一個怎樣的男子。

拭劍天下,這是何等的自信與風采?

天下四大劍道中,以殺伐著稱的殺生劍道,果然名不虛傳。

只是不知為何師傅交代我小心這位殺生劍道傳人,鬼醫當日又為何出聲提醒我留意長生劍道。

自從我下山以來,踏上前往望京的馬車,一路來越來越多的謎團和漩渦,似乎將我深深捲入其中。

而本月十五,鬼醫將正式亮相望京,於天下第一樓摘星樓為十三皇叔把脈診病,又逢殺生劍道傳人拭劍天下,到時必將攪動天下風雲!

還有那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天下第一卦—泥相,以及隱藏在暗中的長生劍道和那個神秘組織。

大幕拉開,還有幾天而已。

一想到即將親身經歷這般精彩絕倫的大勢,想到與那些天之驕子劍道傳人親手過招,我的心中就不僅豪情大作,斷刀也隨著我的心意隱隱顫鳴。

「任他什麼四大劍道,什麼護道人,八方雲動,我李木魚自一刀擋之!」

(16)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此為定數。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此為變數。變數成因果,因果成劫,劫劫相連成量劫,無量量劫歸混沌...」


我默默地品味著那冊四十九式刀法總綱,越是深入越覺得其意博,其理奧,其趣深,常讓我有智慧窮絕之感。


尤其是最後三式,如人上高山,登頂之後回頭無路,那種彷徨難受,讓我幾次差點走火入魔,胸中淤血難平。


我深吸一口氣,緩緩合住刀冊,心思神遊天外。


三天之後就是十五,立足望京城中,彷彿處在一個大風暴的中心,而到時這漫天風雲將匯聚摘星樓,天下英雄,無數道目光都將為之而動。


就是不知,師傅和梅姨,現在又在做什麼呢?


搖搖頭,我伸了個懶腰。自從進了這十三皇叔府,平日里除了幾個下仆,連個公主郡主都沒見一個,更別說那位傳說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十三皇叔了。


聽那些老奴說,自從十年前十三皇叔唯一愛子暴病而亡,這座府宅便是一直冷冷清清。


而鬼醫除了一開始兩天為靈兒緩解寒症,後來也不見蹤跡。我本想旁敲側推向他詢問泥相的下落,也只能不了了之。


想到靈兒,我興緻突來,提了一籃今天上午剛剛送來的新鮮荔枝,前往靈兒和柳如是的居處。


靈兒正在房間中逗玩一隻西域進貢來的金毛鼠,看見我進來開心的站起來。


我好奇的問道:「靈兒,你的哥哥柳如是在哪呢?」


靈兒撇撇嘴,悻悻道:「他呀,一大早被宮中人喊過去,說是當今聖上,大乾央帝向他詢問陰陽熬戰之法~」


我哈哈一笑,也沒有多想。坐下來看靈兒逗玩那隻金毛鼠,順手為她挑剝荔枝。


只聽少女銀鈴般的笑聲不斷,看著她面如桃花,一時竟是痴了,忘記自己還是身處風雲匯聚的大乾望京城了。


就在這時。


四道冷厲狠絕的劍光刺破屋頂,快如閃電,籠罩在我頭頂四方,其中一道的目標赫然是靈兒!


(17)

「啊!!!」


我睚眥欲裂!


這三道劍光的角度刁鑽狠准,一時竟將我所有的出手角度全部算計到,讓我無法抽出身後的斷刀!


但讓我歇斯欲狂的是那道刺向靈兒的劍光!


生死攸關的時候,四十九式刀法總綱中的其中一式在我腦海中閃過。

我右手狠扯下自己上衣,手腕轉動,內勁迸發,衣服被氣勁充盈,化為一條刀龍以一式刁鑽的角度瞬間擊向三道劍光。

「呲呲呲」

劍光交織中,衣服化為漫天碎片,被氣勁波及震為粉末。

那幾位偷襲之人沒來得及反應過來,一時劍光迸發,有那麼一瞬間遲疑。

趁著這一瞬間,我縱身向靈兒撲去,與此同時,右手已經摸上背後的斷刀。

拔刀!

(18)
刀芒划過,金戈撞擊。

我聽到對方劍斷,刀芒入骨的聲音,還沒有來得及開心,耳邊傳來靈兒驚恐的聲音。

餘光睥見,第五道劍光從我身後刺來。

生死之間,我腦海千般刀法閃過,最後匯聚成一冊薄薄的四十九式刀法總綱。千刀合一,萬法歸宗。

刀芒再閃,身法再變。

「磁啦」

長劍緊緊貼著我的後背划過,刺入三分。長劍划過,血花濺起。

不過還好,我終於閃出他們的包圍圈。與此同時,我手中斷刀橫劈,刀光如瀑,送入那個偷襲的劍客身上。

就在這時,足足四道劍光直刺靈兒而來。

原來他們最終的目標,就是靈兒。

我暴吼一聲,雙目溢血,然而此時我舊力已去,新力未生。縱是有通天之能,也無法挽回。

劍未到,氣先至。

四大當世一流劍客的劍氣,讓靈兒直接昏死過去。

可就在這一瞬,一股至柔至陰的劍意陡然從靈兒身上爆發!

這股劍意是如此纏綿與不可抗拒,如三千情絲,柔而千轉,將無堅不摧的劍氣化為繞指柔。

那四位偷襲的劍客措手不及,被這股劍意當場反噬,斃命當場。

我抓住這個機會衝到靈兒身邊,沒有來得及思考靈兒身上那道劍意是從何而來,也沒有時間在意後背的傷勢,轉頭看向剩餘的三位刺客。

他們皆是一身白衣,臉上帶著人皮面具,手中所使皆是制式長劍,寒光冷厲。

天下,哪兒來這麼多一流劍客。

我壓住心中的震驚,橫刀在前,已經打定主意,今日就算拼的同歸於盡也要保靈兒無事。

出乎我意料的是,剩下的三位劍客互相對望一眼,竟同時越出窗外,鴻飛冥冥。

我怕還有埋伏,按耐住追出去擊殺他們的衝動,點穴止血之後,眼皮越來越沉重起來。

視線的最後一睥,一個熟悉的身影急匆匆進來。我嘴角勉強露出一絲微笑,放心倒下。

(19)
好長的一個夢啊。

夢中師傅拉著我小小的手,把我帶上無巔嶺。

梅姨含笑為我做的打滷麵,真香啊。

忽然不知從哪裡燃起大火,鋪天蓋地,無巔峰上,師傅背對著我,立於絕崖上,右邊的衣袖隨風甩盪。

他的身後,一把斷刀斜插在地上,彷彿一頭凶獸,顫抖著,咆哮著,猙獰。

我看著梅姨含著淚,說:「魚兒,你走啊,走的越遠越好,永遠也不要回來了。」

然後縱身一躍,跳下絕崖。

我哭著趴在絕崖上,看著梅姨掉進萬丈深淵。

我扭頭,師傅不知何時凌空踏步,往天上而去,漸漸化為一道光芒,是羽化嗎,還是登仙。

無巔峰上的火還在燒,我哭泣的坐在大火中,看著自己熟悉的一切被燒成灰燼。

.........

(20)
我從黑暗中驚醒。

身上大汗淋漓,一股濃重的藥味將我包圍。不過內息運轉,暢通無阻,傷勢已經痊癒,甚至還比以前更有增益。

想來,這是我生死之間悟出四十九式刀法總綱的真要,雖然最後三式還不能使出,但至少,現在它們在我面前只是隔著一層薄薄的紗了。

只要機緣巧合,便可一捅而破。

眼前,是靈兒喜極而泣的面孔,她眼角帶淚努力微笑著看著我。

真好,她沒事。

我搖搖頭,彷彿想將那個可怕的夢魘忘記。問道:「靈兒,今天是什麼時候了,摘星樓的大宴...」

靈兒說:「今天就是十五,鬼醫大人已經去了摘星樓。今夜戌時十三皇叔會駕臨摘星樓,在摘星樓上召開盛宴,宴請天下群雄。」

說到這裡,靈兒峨眉微皺,擔憂道:「木魚哥哥,你身上的傷...」

「你哥哥我在他身上塗了九瓶天霜玉露膏,就算是死人也能把他從閻王那前搶回來,更何況這小子只是背上受了三寸劍傷。」

一個調侃的聲音從旁邊傳來,正是柳如是。

他輕笑道:「嘖嘖,為了你小子,靈兒可是把秀婆婆那裡的藥膏存貨搬空了,那個話怎麼說的,女大不什麼來著~」

靈兒含羞顛了柳如是一眼,跑出房外。

我心中湧出一絲溫存,不過很快就將其壓下去。

我抬頭看向柳如是,他看到我的眼光,擺擺手,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小子想問什麼。你是想知道靈兒身上的那道劍意是怎麼回事,對嗎?」

(21)
我點點頭,等待著他的解釋。

柳如是嘆口氣,道:「當日鬼醫為靈兒診病的時候你也聽說了,她體內的寒症只能藉助天地異物壓制。而我在來望京之前,一直將多情劍道傳承之劍銷魂劍封印在她體內。」

「什麼?銷魂劍?劍,怎麼可能封印在人的體內?」我難以置信。

「天下四大劍道,各有一把傳承之劍,其中神妙,一時也難以和你解釋。」柳如是輕嘆口氣。

「想必,你也想說過那個傳說,只要聚齊四把神劍,就可打開三百年前那位劍仙留下的寶藏。」

我沉默點頭。

柳如是目光寂寥,悠悠道:「三百年來,我們四大劍道彼此爭殺,從未放棄從對方手中奪得神劍的機會。」

「這次是我疏忽,被對方引開,又派八位劍奴同時偷襲,呵呵,真是大手筆,不愧是長生劍道的傳人,李元化。」

我沉默不語,事關四大劍道的私事,我也不好開口說什麼。只不過李元化如此作為,將來定要讓他有所償還。

「我已將銷魂劍從靈兒體內取出,之前有鬼醫用醫道真氣為她壓制寒症,足以保她三日無礙。」

柳如是撇撇嘴道:「我們還是先想想今晚的摘星樓之宴吧,鴻門盛宴,不過如是。」

我看著他凝重的表情,點點頭。

今日我刀法已成,斷刀在手,李元化,荊十方,到是要跟你們爭一爭鋒芒!

(22)
昔有大乾摘星之高樓,上有傾城傾國之舞袖。

說的便是天下第一樓,摘星樓。

五月十五,權傾天下的十三皇叔,於此樓大設宴席,會逢天下五怪,鬼醫林子寒。

蓋因一代神算泥相與鬼醫孟不離焦焦不離孟,所以天下群雄齊聚於此,一時風雲激蕩,龍蛇起陸。

我站在摘星樓下,望著這座高達百丈的傳奇之樓,一時心緒萬千。

相傳,此樓是大乾開國之主為三百年前那位劍仙所建,傾舉國之力,所耗金銀木石如山如海。

今日,天下的目光都將匯聚於此。

我與柳如是也終於站到了這裡。至於靈兒,今夜龍蛇並起,鴻門盛宴,為了她的安全著想,我和柳如是一致決定讓她留在十三皇叔府。

深吸一口氣,我和柳如是相視一眼,同時一笑,並肩而上。

(23)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去便,爭不恣游狂盪?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一位白衣女子坐在閣樓之上,玉手輕撥琴弦,一曲鶴衝天,空靈絕俗,餘音裊裊。


此情此景,在場滿座賓客卻是寂靜無聲。


佳人雖美,詞曲雖妙,但其中韻味卻是難以為外人道來。


二十年之前,老皇勝年崩殂,留下當時盈弱的幼子,當今的央帝。


彼時十三皇叔傾力輔佐,卻因功高蓋主,被逐漸成長起來的央帝所猜疑,後來不得不隱退朝野,是以朝野中至今還有為之不平之聲。


只是長生劍道一脈與皇室淵源甚深,任你權傾天下,抵不過一劍在手。


以十三皇叔人脈之廣,積威之重,也不得不閑賦在家,後來愛子無故暴斃,這些年更是遊山玩水,避嫌在外,做一個花鳥皇叔。


我和柳如是坐在摘星樓最高層,看著群雄靜坐,一片風雨欲來之感,不禁甚覺乏味。


鬼醫則被提前請去一間獨立的靜室,靜待開宴。


不過沒等多久,隨著一陣喧嘩,大乾十三皇叔,終於登上摘星樓。


他一身黑色蟒紋大袍,長發隨意披散在背後,末端用玉帶束起。看起來,年輕時一定是位一等一的美男子。


只是鬢角一縷白霜,終是歲月不饒人,讓昔日少年,白了頭。


與他一起上來的,有一位黑紗人尤為引人注目,他頭上帶了頂連地黑紗罩,將周身裹得嚴嚴實實。


那位黑紗人直接跟著十三皇叔來到上席,默默地站在他的後面。


十三皇叔環顧一周,突然皺眉輕咳幾聲,一旁侍人連忙遞上毛巾熱水之物。


外人看來,則是這位當朝皇叔體虛多病,積病已久。


十三皇叔輕輕用過,稍歇片刻,朗聲道:「今日,天下英雄前來參加周璨的宴席,周璨不勝感激。也想藉此良機,為天下英雄謀一樁天大福源!」


滿座喧嘩,議論紛紛。


我和柳如是也互望一眼,不知這十三皇叔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除了當世泥相,還有什麼天大福源能吸引天下群雄?


此時座下有人開始起鬨:「王爺為大乾出力甚多,如今身體有疾,當請鬼醫先行把脈診病,再說他事。」


場面正是熱鬧,片刻,鬼醫跟著一位左右來到十三皇叔身前。


只是路過我時,眼中不留痕迹睥了我一眼,其中意味難以言說。


他還是一身青衫,臉上帶著張人皮鬼面具。這一次卻沒有再使用醫道真氣,只是將兩指搭在十三皇叔手腕上,良久才收回,沉默不語。


有人在下面好奇問道:「鬼醫大人,你可知王爺所得是何病?可有良方醫治?」


鬼醫面無表情抬起頭:「王爺所得,乃是心病。」


(24)

「什麼?」


群雄嘩然,議論紛紛。


十三皇叔目光玩味,悠然道:「鬼醫此話,恕本王不能理解。」


此時,摘星樓頂層之上,抬頭便是無垠星空,月沉星稀,一片寂寥之意。


鬼醫負手而立,仰天道:「王爺所想所為,林某又豈是不知呢?」


「哦?」十三皇叔含笑,看著鬼醫。


「我的好友泥相,身中天下第一毒——七瘡鬼面毒,每七日,背後七個鬼面便會浮現而出,飽受七種世間至狠至絕之痛。」鬼醫目光深沉,緩緩道來。


「即便以我先天醫道,也只能為他緩解疼痛,不能根治。而緩解此毒,需要一味最重要的藥引,便是太白嶺的長生雪蓮。」


鬼醫目光直視十三皇叔,嘴上道:「三月前,王爺下令盡采太白嶺所有雪蓮,收歸府庫。同時昭告天下,於本月十五,摘星樓上大宴群雄,與我在此切脈診病。」


台下諸人皆是屏住呼吸,鬼醫此次望京之行,背後竟是有諸多隱秘,隱約間,一個驚世陰謀緩緩拉開。


而在座之人,皆是身陷局中。


「我知此次摘星樓之宴,凶多吉少。但為了好友泥相的性命,不得不於數日之前抵達望京。」鬼醫接著道:


「只是,我費盡心思,搜尋數遍,仍是找不到長生雪蓮藏在哪裡。」


「三日之後,便是泥相身上七瘡鬼面毒再次複發之時。可我身上已有的雪蓮早已盡數入葯,再也沒有了。」


「所以,王爺費盡心思讓我到此,召開這什麼摘星樓大宴,借口什麼莫須有的病,林某看來,王爺,是心病。」


鬼醫言畢,拂袖而立。目視十三皇叔,似乎是等他接下來的說法。


滿座寂然。


十三皇叔輕笑著舉起一杯酒水一飲而下,虎目四顧,精光大盛,哪裡還有之前羸弱的樣子。


他輕拍雙手,口中贊道:「妙妙妙,不愧是天下五怪!本王挖盡心思,才將你引到這裡。今日,鬼醫既來,泥相,想必就在不遠處吧。」


(25)

他環顧一周,不以為然一笑,繼續說:「在座諸位,皆是天下有名的豪傑。周璨不才,有一樁天大福源今日想與諸位分享!」


群雄交頭竊耳,議論紛紛。


十三皇叔繼續道:「天下皆知,五怪中的泥相,被譽為天下第一神算,可知三百年前事,後推兩百年未來。奈何逆天造天妒,泥相一脈自出生便身患七瘡鬼面毒,今我把持長生雪蓮,可挾泥相推算未來...」


「我本一心為社稷,奈何周央小兒欺人太甚,長生劍道助紂為虐。」他目中精光大盛:「今日諸君何不與我乘勢而起,將那殿上之主換一換!」


「他日,諸位皆是從龍之臣,與我共享榮華!」


(26)

我聽著十三皇叔一席話,心中驚濤海濤。


這位曾經權傾天下的大乾皇叔,難道瘋了不成?


今日摘星樓群雄雖多,但他莫不是以為都能為刃為肉?就算聚集群雄,刀戈一起,就算泥相有通天之能,又怎能說一定助他奪得天下?


更何況...


「王爺心有山川壯志,在下佩服!只是天下群雄雖多,精兵良將雖強,卻抵不過天下四大劍道,長生劍道輕輕一劍。昔日有劍仙七星原滅盡七王十萬大軍。今日天問劍一出,千萬人馬中,摘人頭顱也未可知。」


台下,有群雄出聲問道。


十三皇叔哈哈一笑,狀極歡暢:「哈哈哈,十年前本王因為手中無可用高手,不得不飲恨退隱朝野,今日本王已尋來...」


「哦?皇叔可是尋來什麼世外高人,小侄誠惶誠恐,可否引為一見?」


一道聲音,清晰傳來。


(27)

大乾當朝之主,央帝,一身黃杉,閑庭信步登上摘星樓。


他的身後,緊緊跟隨著一位中年男子。


那男子面如溫玉,目似朝星。雙手扶空,脊樑中正。氣息灌頂,天地交感。


正是天下四大劍道,長生劍道傳人,李元化!


央帝戲調的看著十三皇叔,慢條斯理道:「皇叔莫不是以為尋來什麼人,便可挑戰天下四大劍道?看來當日問道劍下,我的那位堂弟,死的還不夠深刻呢。」


言語中,似乎一段皇家秘史,從時光的長河中,逐漸浮出水面。


十三皇叔看著突如其來的央帝,說出這一段秘史,怒極反笑,癲狂道:「周央小兒!你還敢來見我!」


他發簪散掉,披頭散髮,狀似癲狂,欲要擇人而噬。


李元化面無表情,縱身擋在央帝身前。


與此同時,十三皇叔身後那位黑紗人也挺身而出,與長生劍道傳人各為其主,相對而立。


兩人道意迸發,一時竟不分勝負。


我心中不禁犯出一絲疑惑,雖然天下之大,大乾之外亦有蠻荒死海無盡,能人異士層出不窮。但這黑紗人到底是誰,竟然能和長生劍道當代傳人相持而立?


就在場面一觸即發之際,幾位坐在窗戶旁邊的人,突然站起身,失態地喊道:「天吶,那是什麼?難道是仙人臨世?」


一時滿座側目,我也向窗外望去:


只見窗外,一人凌空踏步而來。


(28)

「看破浮生早悟空,太陽隱在月明中。

仗劍飛空登仙闕,奪盡天機造化功。」


五月十五,摘星樓外,一人輕吟道歌,凌空踏步而來。


靠得近了,才看到那人結著一個道髻,衣袂飄飄,古風盎然。負手而行,腰間攜一枚墨紋玉佩。


一雙眼睛,目空四海,有容乃大。只是無情無欲,高高在上,彷彿遺世獨立的仙人。


世上,也只有仙人才能凌空踏步,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


但他終究還沒有跨出那一步!


我敏銳看到,在他周身環繞滿天劍氣,將摘星樓周圍花枝樹葉捲起,他就是踩在那無邊落葉之上,藉助落葉漂落之力,踏空而來!


只是落葉飄落之力何其輕?能以自身實力做到這一步,距離傳說中的破空飛升,羽化登仙,也只有半步之遙了。

這等存在,可稱為,半仙!

(29)

他來到摘星樓上空,徐徐落地,舉手投足,不帶一絲煙塵之色,彷彿隨時都可能堪破最後一層,羽化登仙而去。


在場群雄,皆被他這一手踩葉凌空的半仙手段震撼,一時竟鴉雀無聲。


只是柳如是本來一副無所在乎的樣子,卻突然雙目充血,盯著那人,嘴中一字一字道:「荊!十!方!」


我心中一震,原來此人便是殺生劍道當代傳人,荊十方!

看他的樣子,與我一般也不過舞象之年,卻已經晉為半仙之境。此人天賦才情,簡直是謫仙降世也不為過。

我微咪雙眼,心中暗暗盤算四十九式刀法總綱再加手中這把斷刀,對上他有幾分勝算,一時不禁暗暗心悸。

荊十方環顧一圈,對在場群雄皆是視若無睹。眸光輕轉,與柳如是對視一眼,目光隨即落在李元化身上。

他的聲音清冷如玉:「李元化,你喚我來此何事?」

(30)
李元化深深看了一眼荊十方,嘴上忌憚道:「好一個荊十方,十載時間,竟能讓你晉陞如此境界。殺道人也是慧眼識珠,竟能找到你這種天生的天道之子。」

「我之劍道,講究一劍在手,斬盡蒼生。」

荊十方面色不動,淡淡道:「紅塵如獄,因果糾纏,你深陷這些俗事虛名之中,又怎能如我一心求道來的虔誠。」

「不過,你用萬里霄香傳信於我,讓我於今夜此時來摘星樓,想必不是為了和我說這些廢話吧。」

李元化冷哼一聲:「縱然你現在已是半仙之境,但紅塵如獄,因果難斷。當年你師答應為我門完成三件事之約,他已經完成了兩件半,現在這份因果應該落在你的身上吧!」

荊十方目光悠遠,彷彿看穿了紅塵萬丈,千迴百轉:「不錯,一日不登仙,便要一日在這紅塵泥濘中打熬。當年那三件事之約,一是去萬丈火池尋火龍神石修復天問劍,一是去九幽之地尋辟邪幻相助你修鍊長生劍意。這兩件事,我師殺道人皆已做到。」

「只余最後一件事,是與你門護道人長眉劍祖,伏殺三百年前相助七王作亂的刀門餘孽,最後被他逃走,算是未完。」

他轉回頭,眸光中帶著一絲好奇:「難道你今日喚我前來,就是尋到了那位刀門餘孽?」

「不錯!」李元化朗聲道:「那位刀門餘孽,現在就在這摘星樓之中!」

(31)
當世,天下有九道,各成一脈,傳承悠久。

其中刀道原本與劍道並稱雙雄,卻因為三百年前相助七王亂軍,被那位橫空出世的劍仙一劍蕩平於七星原,自此刀道沒落,學刀之人少之又少。

在場之人聞聽李元化與荊十方的對話,想起那段往事,皆是心神動蕩。

相傳三百年前七星原一戰,刀門之主對決那位絕世劍仙,卻被對方四劍合一,飲恨七星原。那位劍仙正是因此一戰,劍道圓滿,於崑崙絕巔破空而去。

後來大乾建國之初,為了掃清七國餘孽,曾下絕殺令,屠盡刀門一脈!而後更是收天下之刀兵,聚之望京,銷鋒鏑,鑄以為摘星樓之地基。

這些年,雖然大乾政策日寬,民間也漸漸有習刀之人。但三百年前,刀門三千刀客的盛景,越是一去無返了。

我想到這裡,身後斷刀隱隱顫鳴,心中不由升起一股刀法末世的悲憤。

天下雖大,吾道卻孤!

卻見李元化手指一指,全場目光赫然投向十三皇叔身前,那位神秘黑紗人!

(32)
刀門餘孽!

在場之人無不駭然,一時氣氛詭異起來。

我忍不住深深望了一眼那位黑紗人,想透過他的黑紗,看到下面的廬山真面目。

那位黑紗人冷笑兩聲,一道難分男女的沙啞聲音響徹全場:

「很好,很好。長生劍道的傳人果然不愧是監視天下,代天刑罰。只是十年前殺生長生兩大護道人聯手也未能攔住我,你就有如此自信,今日可將我留在此?」

李元化冷笑道:「天下四大劍道,今日來了三位。刀門餘孽,今日摘星樓上,你插翅也難飛!」

「李元化,當年是你長生劍道和殺生劍道圍剿刀門,與我多情劍道可沒關係。」

柳如是聞聽此言,振衣而起:「更何況我們雖為四大劍道,彼此誰不惦記對方手中的傳承之劍。」

「三日前你將我引入皇宮,派八位劍奴前去刺殺我妹妹,想奪銷魂劍,這筆賬,我還沒跟你算!」

「大道之爭,沒有對錯,不過你死我亡!」李元化目光深沉,嘴上道:「若是我能拿來辟邪幻相換你一次出手呢?」

「什麼?」柳如是一改冷漠態度,大驚失色道。

「當年九幽之地誕生的那尊辟邪幻相不是被你用去,這世上怎麼可能還有第二尊辟邪幻相?」

「當日誕生的是一大一小兩尊辟邪幻相,此事,你問荊十方便可知我所言非虛。」李元化悠悠道:「辟邪幻相乃是天地異物,你妹妹身患寒疾,世上能根治的神葯不多,辟邪幻相恰恰是其中之一。」

「柳如是,今天我便給你一個機會,只要你能同我一起擊殺刀門餘孽!」

(33)
柳如是深吸一口氣,事關靈兒,他不得不有所決斷。所以他歉意的看了我一眼,毅然決然踏前一步!

群雄避讓,摘星樓頂層,一個廣闊的空場被騰讓出來。

中央,長生劍道李元化,殺生劍道荊十方,多情劍道柳如是,天下四大劍道,今日三大傳人都匯聚於此,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一決刀門餘孽!

與此同時,摘星樓兩側,魚龍而出十二位白衣劍客,臉上帶著人皮面具,手中皆拿制式長劍。

正如當如十三皇叔府偷襲我和靈兒的刺客一樣打扮。

黑紗人卓然而立,悠悠道:「好陣勢,聽聞長生劍道以人為蠱,養有二十四位劍奴,雖折陽壽,卻可有一流劍客實力,今夜何不一齊出來?」

「今有三大劍道在此,何須他們一起出場。」李元化冷漠道:「更何況今夜梅花正盛,我遣幾位前去賞梅去了。」

「賞梅?李元化,你敢!」一旁鬼醫突然想起什麼,驚怒交加向李元化撲去。

「哼!」李元化冷哼一聲,劍氣迸發,將鬼醫震飛數丈,仰天一口黑血噴出。

我挺身而出,刀勁勃發,將李元化劍氣抵消,伸手接住鬼醫。

「快,快去城北梅園,去救泥相。」鬼醫掙扎著拽住我的衣袖,低聲說道:「十年前,是我們做錯了...原...原諒我們...」

「什麼?」我還來不及詢問鬼醫此話含義,李元化的聲音已經傳入耳中:

「好好好,十三逆臣府的小子,當日壞我好事,今日便把命留下吧!」

隨著他話音落下,一十二位白衣劍奴圍成劍陣,沖我圍殺而來。

我冷笑一聲,拔刀,戰。

.........

(34)
「好景好夜,如此夜色,想來天下,只有摘星樓上可以一賞吧。」一旁,黑紗人彷彿沒有看到這一幕,仰望長夜。

「乾皇聖武元年,下七道絕殺令...誅刀門一脈,三千刀客埋骨荒丘...收天下之刀兵,聚之望京...銷鋒鏑,鑄以為摘星樓之地基...天下禁刀,爾來兩百年矣...」

他喃喃念道,一股至哀至悲的情緒發散開來,讓聽者感到一種深深地絕望。

舉目四望,天下雖大,紅塵茫茫。

天下九道,刀道的始祖-刀門,想來,只余他一人了。

就在黑紗人心情波動那一瞬間,一道劍光,如蛟龍出世,劃破長夜,直擊黑紗人而去。

長生劍道一脈,問天劍,現世。

(35)
摘星樓上,風起如潮,吹得雲霧縹緲,如夢如幻。

三道劍氣衝天而起,直入霄漢,攪動漫天風雲。

黑紗人獨對當世三大劍道傳人,其中更是有一位已晉陞半仙之位的殺生道傳人,心中突然自嘲笑了一句,果然是劍道盛世啊。

他也不知想起什麼,心神恍惚,輕輕呢喃了一句:「寂寞啊...」

隨即,一道劍光劃破長夜,迎面而來,其後,兩道並起。

七殺劍出!銷魂劍出!

他抬頭,看著那三劍,攜天地之威,浩浩湯湯,無所不在,無處可避。

大勢所在,縱有一腔熱血,然刀道終究沒落了啊。只是,

他的心中陡然湧起一股寒意,深入骨髓。對著這三劍,對著這天地,蒼涼長嘯一聲:「寂寞啊。」

而後,左手拔刀。

(36)
刀光划過。

如專諸之刺王僚,彗星襲月;聶政之刺韓傀,白虹貫日;要離之刺慶忌,倉鷹擊於殿上。

縱然大勢所在,天命難違,亦要拔刀而起,流血五步。

與此同時,另一個戰圈中,一十二白衣劍奴結成劍陣,將我緊緊包圍。不愧是十二位當世一流劍客,結成劍陣後威能何止提升一倍?

縱然我刀氣橫掃,卻一時難以掙脫。

我雖然無暇親眼目睹那位刀門遺人獨戰三大劍道傳人之景,卻也聽到他們刀劍相擊,聽到那人喟然長嘆。

心中不知為何氐愁,眼眶微紅中,彷彿看到一個刀客,在以一己之力對抗這個劍道盛世。恍恍惚,那個身影與記憶中的那個至親重疊在一起。

當年他在竹屋中跟我說的話又在心中浮現:「我所求者,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雖千萬人唾之,棄之,指之,罵之,又如何?」

是啊,又如何。

那冊四十九式刀法總綱最後三式又在我心中浮現。

人登高山,回頭無路,又該如何呢?

縱身一躍,不登仙,便是一死罷了。

心思通達間,彷彿有一個人影在心中千百遍演練四十九式,從一到終,融會而貫通。

斷刀肆意揮灑,揮灑中收割頭顱。

而此時,那邊千百次刀劍交鋒後,「鏗」

刀斷。

劍光再起。

我仰天長嘯,盡滅一十二位白衣劍奴,轉身沖向黑紗人......

(37)

刀光劍光散去。


黑紗翻飛,露出了一張我熟悉的臉。


「師傅!」


我顫抖著手想將他扶起,他身上被劍氣刺的千瘡百孔,尤其是最後一道殺生劍氣,直入心臟,滅絕了他的生機。現在,只不過是憑藉一絲刀氣吊命。


他含笑伸出左手想撫摸我的臉頰,眼神慈愛。就像小時候,他拉著我的小手把我帶上無巔嶺那般。


一晃,便是十年。


他張開口想說什麼,鮮血卻大口大口的涌了出來。我含淚將真氣拚命的往他體內輸去,他臉上一陣潮紅,掙扎著說:「魚...魚兒,好魚兒,今日摘星樓,你不該來。」


他眼睛突然亮了下,扭頭對荊十方道:「好劍法,如果今日不是你,我未必會敗的這麼快。」


荊十方收劍而立,負手道:「如果今日不是我們三人合力,我未必能留下你。刀門後人,果然不凡。」


師傅轉而看向我,他艱難的眨了眨眼睛,我知道,他是在用眨眼代替微笑。

我勉強擠出一個難看的笑臉,淚水止不住滑落下來。

他輕輕的說:「好魚兒...你今天做的很好...不要自責...師傅很開心...去找泥相...他會告訴你一切...快,快走...去天字一號房...摘星樓要塌了...」

(38)
我怔怔的抱著師傅,看著他在我懷裡含笑而去。

我好像突然失去了所有的感官,周圍的一切都是亂糟糟的,卻又是死一樣的寂靜。

遠處,十三皇叔不知何時抱著央帝,癲狂的笑道:「周央小兒,你可知今日這摘星樓之宴是我為你一人所開,就讓這天下群雄為你陪葬!為我的正兒陪葬!」

在央帝絕望的呼聲中,接連不斷地爆炸聲從摘星樓最底層迅速往頂層躥升。

「轟!」「轟!」「轟!」

一時地動山搖。

有人在絕望的大罵:「周璨瘋了,他在摘星樓下埋了數萬斤火藥,今日是想讓我等都葬身於此!!!」

一片混亂中,有人在我耳邊大喊:「李木魚,你清醒點!你不想知道刀門和你師傅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嗎?」

是誰呢,哦,是鬼醫的聲音。

對了,我要去天字一號房,我要去找泥相,我要問清楚十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還要,報仇。

我掙扎著抱著師傅的遺體站起來。

周圍全是絕望的人群,他們在瘋狂的大笑怒罵。搖搖晃晃穿過他們,我看到遠處天邊,荊十方踏葉凌空而去。

李元化呢,對,殺我師傅的也有他一份。

還有...

我痛苦的閉上雙眼,不敢去細想下去。

我搖搖晃晃的抱著師傅,穿過瘋狂的人群,找到天字一號房。

我用盡全力撞進去,裡面,是一頭魯班木鳥。

身後跟來一個人,是鬼醫。

他的鬼面不知掉到哪裡去了,那張本來面孔上布滿恐怖的劍痕,他一邊哭一邊笑,看上去說不出的怪異。

我把師傅放在魯班木鳥之上,他在後面反鎖好房門,沖我喊:「李木魚,今日是我對不起你和你師傅,我本該見你第一面的時候就帶你去找泥相,是我心存僥倖...」

房間外,不知何時趕來瘋狂的人群,正在用力敲擊著房門。他以背抵住,滿臉淚水的喊著:「走啊,快走!」

我渾渾噩噩地跨上木鳥,按動機關,木鳥從房間窗戶上撞出去,飛翔在無邊無際的天空上。

餘光睥見,瘋狂的人群衝撞開房門,鬼醫被憤怒的人群淹沒。

不過,這有什麼重要的呢。

百丈高樓啊,大乾第一樓,用天下刀兵熔鑄的高樓,在滅世巨響中,在火里風中,在我身後,轟然倒塌。

(39)

城北梅林。


秋風吹,無數梅花隨風而起,如雨點般緩緩而落,風中傳來一股若有若無的血腥。

我踩著落梅緩緩而行。


一步、兩步、三步…


當我數到第二百三十一步的時候,眼前豁然一亮,無數梅樹背後,一座茅草搭成的小屋出現在眼前。


一頭異獸,狀如馬而白身黑尾,背生雙翅,展開足有三丈寬,在茅屋上方飛舞盤旋,不時沖著下方發出幾聲威脅的鳴叫,音如鼓音,急促而有力。


茅屋周圍,緊緊圍著七位白衣劍奴。


還好,沒有來遲。


斷刀出鞘, 三個呼吸之後,那七位白衣劍奴橫屍梅林,我微笑著向那頭異獸走去。

「等一等。」


一個蒼老的聲音從茅屋中傳來,我轉頭看向那個聲音來源,嘴上輕笑道:「我還以為天下第一卦,泥相大人,要一直躲在這小小茅屋中,不敢見人呢。」


一個瘦骨嶙峋的普通老人,穿著一身麻衣,顫顫巍巍的從茅屋中走出。


天下五怪,泥相現世。


(40)

他靠在門邊艱難的喘著粗氣,渾身還在不住顫抖,似乎那枯朽的身軀中正承受著世間莫大的苦痛。


那頭異獸看見那位老人出來,歡快的鳴叫一聲,親密的飛到他身邊,不過不時還用警惕的目光看向我。


「倒是頭機警的畜生。」我淡淡在心中評價。


泥相看著我,嘴角露出一絲苦笑,道:「你,就是余無極當年撿來的孩兒吧。當年我還親手抱過你呢。」


我嘴角露出一絲冷笑:「泥相大人何必說這些話,家師已於昨晚死於摘星樓之上,臨死囑咐我前來尋找泥相大人,可不是來讓我認親的。」


「哦,對了,泥相大人的好友鬼醫,昨夜也一同死在摘星樓上了。不知泥相大人,可曾想過自己的死期是何時?」


「余無極…林子寒…」泥相閉上雙目,慘然一笑:「死了好,死了好啊。十年了,逃了十年,還是沒有逃過這一天。」


他猛地咳嗽幾聲,一絲黑血從他七竅緩緩流出。


他說:「事已至此,也是該讓我告訴你當年發生的事情了。」


於是,梅林之中,一段被歷史塵埃隱埋的過往,在我眼前緩緩展開…


(41)

十年前,英雄不老,風姿雋爽,一衫青衣,縱橫山水。


他與兩位異姓兄弟同游太湖之濱,卻不料行蹤被泄露,仇家早已布下埋伏。


太湖之上,那場曠世之戰,當世兩大劍道護道人聯手伏擊,他拼盡全力,斷一臂,才逃出生天。


此後無巔峰上悠悠歲月,漫漫長夜,他孤立岩上,也曾想過為何異姓兄弟會不顧情誼,聯手暗害於他。


可這世上,誰人不想成仙呢?


異姓兄弟善於卜卦,卻被天意挾裹下,算出十年後劍仙寶藏註定出世,當有成仙契機。


然而天機混淆,氣運糾纏,使人迷亂。他們一時鬼迷心竅,密謀拿自己手足兄弟,刀門餘孽的大好頭顱獻禮給劍道傳人,祈求分得那一份成仙契機!


十年後他布下摘星樓之局,意欲誅殺長生劍道之人與當年背叛他的兩位兄弟。臨別心生不忍,遣弟子下山,想最後給昔年兄弟一次機會。


那兩位惶恐,一步錯步步錯,又為長生劍道之人通風報信。


於是五月十五,摘星樓上,當世三大劍道傳人聯手,這一次,他死在摘星樓上。


死在他弟子懷中。


現在那兩位昔年好友,一位死在摘星樓傾覆之下,一位身患絕症,命不久矣。


當年三位至交,攜手同游太湖之景彷彿還在眼前浮現,只是,已經是十年前的事情

了。


(42)

泥相滿臉痛苦,將這一段塵封的歷史緩緩為我掀開。


我怔怔聽完,良久的沉默。


「摘星樓之變我已知曉,殺生劍道荊十方經此一戰必會窺破最後一步,他會去聚齊四把絕世神劍,在八月十五,天狗食日,雙月浮空之時前往崑崙絕巔,開啟劍仙寶藏,完成最後一步。」


「你和他,必有一戰。」


他深深喘了幾口氣,又繼續說道:「我會讓駁鵌帶你前去大乾之外,無生海上,那裡還有一位刀門遺存,算算輩分,你應該稱他一聲師叔祖。去那裡,那裡有刀門刀法總綱,天刀五十式最後一式…」


「三百年前,那位刀門之主與劍仙在七星原一戰,刀門至寶被仙劍斬斷,更被劍仙以無上之力封印。從此神刀蒙塵,爾來三百年矣...」


「當年他曾經托我為他推算斷刀開鋒之法,我,沒有給他。」


他顫顫巍巍的從懷中掏出一個錦囊,道:「在你來之前,我用天機卦推演出這一生最後一算,為你算出斷刀開鋒之法,就放在這錦囊之中。如果你學會了那最後一式,方可打開。」


「如果沒有,就永遠也不要打開,也不要去崑崙之巔阻止荊十方。你,不會是他的對手。」


我仰頭望天,一時心中千百思緒,不知如何言說。


那位枯朽老人最後悵然一嘆:「要是一切能重來,那該多好啊…」


然後,氣絕。


他早已服下了世間絕毒,或許在死後,會有一個陰間鬼城,在那裡他們和師傅會重逢,浮生多少夢,往來一場空。


(43)

我坐在駁鵌背上,猛烈地罡風向我面頰打來。


這頭異獸在莽荒異獸榜上排行第五,以一日萬里而著稱。而無生海遠在大乾之外,無邊死海之上,如果不是這種天地異種,普通人終其一生無法達到。


不知飛了多遠,越過一片片沼澤,巨山,穿過蒼茫的大地,視線隨著起伏的地平線極速跳躍,一片蔚為壯觀的大洋出現在我的眼前。


茫茫海水洶湧澎湃,黑浪翻滾。但在一座方圓百里的海島附近,水浪平靜,像狂野的野獸被馴服下來。


海島邊緣,一塊巨大的岩石之上,一位白衣男子盤膝而坐,面前放著一張古色長琴,他旁若無人的撫琴而歌。


琴聲錚錚,歌聲激蕩。


岩下一頭莽荒異種,羊身人面,虎齒人爪,大頭大嘴,無聊的趴伏著,不時張開血盆大口,似乎是在打哈欠。


我目光微凝,竟然是狌蛟。


這頭莽荒異種乃是當年刀門聖獸,沒想到它竟然躲過了當年七星原一戰,遺存在此。

一曲終了,我催促駁鵌降地,上前行禮道:「刀門後人李木魚,奉恩師余無極遺命見過師叔祖!」


那位白衣男子恍若未聞,他一雙眸子眺望遠處大海,良久,悠悠道:「你知道這片海為何被稱為無生海嗎?」


我搖搖頭:「不知。」


「此海,鵝毛不浮飛鳥不渡,是為無生而往生之意。」


「我和這頭狌蛟都是死過一次之人。」他淡然道:「三百年前刀門就絕了,我不是什麼刀門傳人,只是一個守墓人罷了。」


我目光微暗,他周身經脈盡斷,此身已是一個手無搏雞之力之人。只是不知服用什麼天地異物,竟能延命至今。


「我師祖當年在世之時,天下原有十三大道,如今只存了九道,天道無常,世事輪迴,只有這無生海潮長潮退,恆古如一。」


他緩緩起身,道:「你既來此,便是為了學那刀門最後一式,隨我來吧。」

(44)

狌蛟低吼一聲,背負他往海島深處行去。


我低聲安撫好駁鵌,讓它在原地等待。振下衣袍,緊跟其後。


不知行了多遠,我們來到一處斷崖瀑布之前。


這處瀑布高有數十丈,穿過瀑布,裡面竟然有一處天生石洞。復行數里,千迴百轉,終於豁然開朗,來到一個巨大溶洞內。


只見溶洞內有一處方圓數十丈寬的水潭,中央,一尊高九丈寬五丈的石壁卓然而立。

其上,用蚊蠅大小的古文密密麻麻的撰寫著心法招式,刀道總綱。


第一行,赫然就是:「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遁去其一,是為定數,也是變數…」


(45)

三月之後,八月初十。


我剛到大乾,幾道震驚天下的信息就傳進我耳朵。


六月初七,殺生劍道荊十方於紫荊皇城會戰長生劍道李元化,此戰,李元化身死,天問劍被奪。


七月十三,秦淮水樓,荊十方與多情劍道柳如是在此對決,柳如是右手被廢。


次日,無情劍道子晗仙子相約荊十方泛舟弱湖,無人知他們說了什麼,只是那日漫天揮灑鬼雨,蒼天慟淚,一代紅顏香消玉殞。


而後,殺生劍道宣告天下,將於八月十五,天狗食日,雙月浮空之時,於崑崙之巔開啟劍仙寶藏。


天下震動。


自摘星樓傾覆之後,大乾之主央帝與十三皇叔,還有諸多群雄皆身死於此,大乾動蕩,諸王皆欲逐鹿而問鼎,本是一片動蕩之際。


但是現在,三百年後,終於有人集齊了那四把絕世神劍,將打開傳聞已久的劍仙寶藏。


一時天下議論紛紛,倒是呈現出一片詭異的寂靜。


世人將目光都投向崑崙,只等五日之後,崑崙之巔,天下第一劍道,殺生劍道之主荊十方,將於此,羽化登仙。


而我也在此時來到了思情崖。


(46)

情崖上開滿碧落花,相傳這種花是由痴情女子所化,十年一開,花期一晚。


我來時,正是碧落花花開之時,漫山遍野的碧落花隨風自在開放,美得不似人間。


摘星樓之戰後,我一直沒有想好該如何面對柳如是,面對靈兒,我有想過當我擊殺荊十方,為師傅報仇之後再來尋她,那時我們可以有很長時間,來放下芥蒂,修復彌補一些什麼。


只是現在,我有不得不來的理由。


當我在無生海悟到刀門刀法總綱,第五十式時,我打開了泥相給我的錦囊,上面只是寫了「柳靈兒」三個字。


我深吸一口氣,在花海中看到了她。


佳人容貌依舊,只是憔悴了不少。


她扭回頭,似乎早就知道我回來此,欣喜的說:「木魚哥哥,你終於來找我啦。」


我勉強擠出一個微笑,說:「靈,靈兒,你怎麼知道我會來。」


靈兒輕笑嫣然,她的發簪上別著一朵盛開的碧落花,紅艷似火。


「木魚哥哥,你看我美嗎?」佳人含笑道。


我眼神一陣恍惚,彷彿又回到才下山,登上那座馬車的時候。搖搖頭,我狠下心道:「靈兒,我此次來是為了找你將我手中的斷刀開鋒,泥相說…」


佳人臉上的笑緩緩散去,她幽幽道:「木魚哥哥,摘星樓一戰,我哥哥無意擊殺你的師傅,你看,命運就像一條河,我們都是身不由己的魚兒,隨波逐流。」


「木魚大哥,我很想問你,你願意放下所有怨恨,陪我一起在思情崖白首終老嗎?」


我沉默良久。


「對不起。」


佳人沉默,而後忽然一笑,漫山遍野的碧落花彷彿都在此刻黯然失色。


「木魚哥哥,我來為你開鋒斷刀。」


(46)

我輕恩一聲,取下斷刀,遞給靈兒。


她接過斷刀,抬起頭深深看了我一眼,然後握住刀柄,決然插向自己心臟。


刀鋒入體,斷刀彷彿解開了什麼封印,一道道光華自刀身向四周揮灑。


「為什麼!!!」我抱著靈兒,渾身顫抖。


「木魚哥哥,那日你和哥哥去摘星樓之後,泥相託人給我了一個錦囊,告訴我如果摘星樓塌,就打開這個錦囊。」靈兒躺在我的懷中,目光還如往昔一般溫柔。


「那個錦囊里說,世上只有冰髓之體的人,她們的心血才可以解封斷刀。」


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一滴一滴墜在佳人臉上。


「木魚大哥,你看思情崖上的碧落花美不美?」


「好美好美。」


「有我美嗎?」


「沒有,世上只有我的靈兒最美了。」


我抱著她,看了一夜碧落花開,等到雲彩漫過天河,太陰星升起又落,飛星划過夜空,漫山遍野的碧落花,極致綻放後終歸於死寂。


(48)

八月十五,崑崙之巔。


漫天飄舞的雪花,將這座千古神山染得彷彿神仙之境。


天下之人皆翹首以盼,今日天下第一劍道,殺生劍道之主荊十方,將於此四劍合一,羽化登仙。


我一身白衣,緩緩登上這座神山。天下沒有人知道我會來。世上最愛我的和我最愛的人都去了,可能,還有一個人知道我會來。


不過那個人,卻是我命中注定的宿敵。


我一共走兩萬三千七百零一步,等我抬頭時,遠處山巔,荊十方一身青衫,負手而立,已經等我很久了。


他的氣勢跟以前又是不一樣了,臉上滿是溫暖的笑,彷彿看到了久未謀面的朋友,他說:「你來了,陪我一起看看這昆崙山上的雪花吧。」


語氣歡暢而欣喜,彷彿一個孩童。


我知道,這是他殺生劍道大成,返璞歸真,無限制接近當年那位絕世劍仙了。


我輕輕點頭,和他並立兩邊,站在雪地中,看著這漫天飛舞的雪花洋洋洒洒,一塵不染。


(49)

天狗食日,雙月浮空。


三百年一現的異象,終於又再現人間。


四道極致璀璨的劍光從荊十方體內迸發,在無盡高空匯成一點。


天地間,不知何時掛起大風。


千萬萬兆噸積雪被大風捲起,形成一道驚世絕倫的風暴卷。風暴眼中,一把仙劍,終於重現人間。


荊十方手握仙劍,凌空踏步而來。


我緩緩拔刀。

完。

1.本文草草完稿,不過正在籌備出版,重修版會擴充幾倍字數,三怪七道,諸多勢力也會花費筆墨填上,還有結局也會和這個結局不太一樣...至少靈兒預想中是不會死的...

2.有關刀神重修版的進展,我會在我的專欄里通知:不再說的睡前故事 - 知乎專欄

3.刀神的番外,劍道四篇,講述了荊十方挑戰四大劍道的事情:有哪些關於「劍」的故事? - 不再說的回答

4.會繼續在知乎寫故事,歡迎關注我~


很感謝看到這篇文的朋友,謝謝你們一起陪我到這裡。刀神不會完結,這篇我可是準備寫很大的一個系列的。路還長,期待與你們一起走下去,謝謝。


最後,喜歡的點個贊可以嘛


《世事如刀,我來領教》(已完結)

文·房昊

謝邀。

·1 學刀
在我出生那年,江湖上出現了一批刀,揮刀能呼風喚雨。

師父告訴我,那些破爛玩意都不值一提,當年他手裡那把刀,名叫少年,最是意氣風發,刷刷刷三刀就能出火,最擅以少擊眾,以弱勝強。

師父說,能打敗少年刀的,整個江湖只有一把,那把刀叫做歲月,如果你以後踏入江湖,一定要小心。

那一年,我六歲,爛柯山上桃花如夢,我開始跟師父學刀。

師父給我的刀很普通,木柄,圓刃,俗稱殺豬刀。我翻著白眼望向師父,說師父你之前給我吹牛逼,說的可不是這把刀吧?

月白風清里,師父捻須,仙風道骨,喟嘆唏噓,說那把刀為師丟了,否則因果宿命,保你不住。

那時候,我還不明白師父究竟有多強,也就不明白這句保你不住藏著多大的麻煩。

當時我只是睜大著眼,問師父你傳我把殺豬刀,又怎麼保得住我?

師父笑笑,拿著那把殺豬刀,隨意一揮,面前的桃花繽紛,零落如雨,彈指間花落枝枯樹皮剝。

我目瞪口呆。

師父又笑,手中殺豬刀再揮,老樹逢春,枯瘦的桃樹再次舒展,有花香撲鼻,彈指後再有桃花如夢,隨著枝椏一齊復生。

我用力揉了揉眼,看著那一樹桃花,又看了看一地桃花,感覺自己的世界觀被顛覆了。

師父把殺豬刀遞給我,笑著問:「現在呢,你學不學刀?」

我咽了口唾沫,重重點頭,「學!」

·2 往事
六歲之前,我沒有名字,印象里只有落日木屋,婦人憔悴。

六歲之後,我叫做江湖,印象里只有爛柯山林,師父授刀。

名字是師父給我取的,刀也是師父教我練的,我練的很認真,我想當我十六歲下山的時候,江湖這個名字,一定會把天下翻過來。

師父曾經問我,把天下翻過來要做什麼?

那是一個微風輕揚的下午,我抬頭看著天邊飄來飄去的雲,想起倚門的婦人。

「如果天下都知道我的名字,那個男人一定也知道,我很想找到他,有很多事想問他。」

那個男人為什麼拋下我娘,我娘又為什麼老的那樣快,幾年間像是蒼老幾十歲,每次我問這些問題,師父都不回答。

既然師父不想說,就只能我自己去找。

況且,爛柯山裡練刀十年,如果不去見識見識這個天下,我不甘心。

少年心性,翻天覆地,需要理由么?

師父曾經拿過少年刀,當然明白這些,我看見師父悠悠一嘆氣,從屋子裡拿出兩壇酒,遞給了我。

師父說,如果你刀道大成,十六歲下山那年,我會告訴你一些事情。

「如果你能聽進去,就不需要去問你爹了。」

我一拍大腿,說師父牛逼,師父威武,師父你能不能現在先透露一點?

師父拍拍酒罈,說你如果能喝過我,我就告訴你。

那天我眼睛很亮,拼酒的時候吆五喝六,把師父灌得七葷八素,印象里我上躥下跳,嗷嗷叫著說以後一定能名揚天下,給師父掙臉,打敗師父的那傢伙,也一定替師父打回來。

師父就靜靜的看著,嘴角帶著痴痴的笑。

·3 長生與正道
很多年後,我才明白師父那一夜的笑,不是在看我,而是從我身上看到了我娘。

下山那天,師父告訴我,殺你娘的那把刀,就是歲月。

你爹用的刀,也是歲月。

我看了看自己手裡的殺豬刀,問師父,說你傳我的刀,就是歲月?

師父點點頭,說當年擊敗我的人,就是你爹,我們也算不打不相識,從此相知莫逆。那年你剛剛出生,大家都很歡喜,可那年隨著你出世的一把把刀,卻惹血雨腥風不止。

「其中有一把刀,叫做長生,有的是殺人續命的手段,死在那把刀上的人不知凡幾,又有不知多少人因這把刀而死。刀名長生,沒有人能得長生。」

「最後,那把刀落在了皇帝手中。」

師父悠悠嘆了口氣,講那段驚動天下的往事,往事里每把刀都通天徹地,刀決卻只有刀的第一個主人默記在心。

除非,能人刀合一。

我娘用的是相思刀,相思是把飛刀,我娘本是不會武功的,後來我爹出了事,相思入骨,手一揮飛刀離袖,纏綿里例不虛發。

皇帝想長生,比任何人都想長生,長生刀開始發揮效用。

囚犯死了一批又一批,戰俘再也不會放過,天地一片蕭殺,古時連坐殺伐的律法被重新啟用。

每每,都是皇帝親自操刀。

皇帝武功越來越高,操勞過度的身體卻絲毫不見老,天下人人寒心,卻無人敢言。

師父頓了頓,望著我,說的很慢,「不平則鳴,接下來的事情,你一定要記住。」

我咽了口唾沫,重重點頭。

師父告訴我,這麼多把刀里,有一把刀能帶來真正無敵的武功,卻沒有人用,也沒有人搶。

因為那把刀,叫正道。

最後見到那把刀,是在一個破落秀才手裡,秀才人到中年,在小村子裡的私塾教書。無獨有偶,那個小村子裡,恰是我爹和師父棲身所在。

有村子裡的人進城打工,涉刑入罪,朝廷兵馬趕來,以連坐抓捕嫌犯家人。

秀才長吸口氣,抖抖他洗到發白的衣襟,沖孩子們說,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唯其義盡,所以仁至。這句話你們以前不懂,其實你們只需要記住一句話就夠了,所謂仁義,就是做對的事情。哪怕可能有多麼不好的後果,多麼嚴峻的形勢,也絕不能退讓。

什麼是對的事情,犯錯就該受罰,無辜就當保全,殺人便是有罪。

「所以啊,先生要去做一個罪人,承擔這些罪惡了。」

秀才振衣而起,從教室的角落裡拿出一把落了灰的刀,刀身如尺,鋥明瓦亮。

那天,用師父的話來說,他才算是見識了什麼叫武功。

沒有起身帶風,沒有揮手如電,那把如尺的刀只是淡淡的落下,就無人能逃,無人能躲。

正道要打人,誰能躲?

事後,師父問秀才,你這麼牛逼,不怕朝廷的人對這個村子不利?

秀才微微笑著,說我怕,可我必須出手,否則我就不對。

師父告訴我,我爹那個時候眉頭皺得緊,我爹覺得秀才這樣做,也是不對,見死不救不對,陷村子於危難之間也不對。

秀才又笑了,說那簡單啊,把那個不對的人去掉,就沒問題了。這麼多年,我一直不出手,正因為我明白一旦出手,就停不下來了。

據說,當年師父跟我爹都很懵逼,望著秀才隻身上京的背影,很受震動。

爛柯山上,林風悠悠,桃花又落。

師父倒了杯酒,灑在地上,似乎在祭奠什麼人。

我試探著問:那個秀才,死了?

師父點了點頭,又倒上一杯酒,再次灑在了地上。

我心頭一顫,深吸口氣:我爹,也是這麼死的?

師父又點了點頭,嘆氣,說你爹當年以歲月對正道,輸了一籌,當即表示要跟秀才一起上京。你爹說歲月如流,該有正道不亡,我陪你上京,讓這小子留守村子。

「可惜,進京的人死了,守村子的人也沒有守住。」

·4 人心如戲,少年如火
歲月勝得了長生么?

正道勝得了人心么?

京城之外,秀才跟我爹,兩把刀七進七出,路上兵馬倒了一地,秀才只傷不殺,一路走到京城,城門前站著一個乞丐。

那天秀才跟我爹頓住,有乞丐正被城門守衛毒打,秀才嘆了口氣,便要上前。

據說,我爹攔過秀才。

秀才開口,說江流你不用勸我了,我都懂,這個乞丐可能是皇帝派來的人,但我不能不管。

江流是我爹的名字,我爹知道,他勸不回秀才的。

那個乞丐被守衛毒打,滿臉的生無可戀,嘴裡還說些什麼城裡有親眷,當年如何權貴等等等等。秀才一邊拉著守衛,一邊面對著周遭長槍,還要出言安撫乞丐。

乞丐卻怎麼也不見好轉,袖中一把短刀,目中悲痛,眼見要扎入自己心臟。

秀才抓住了乞丐的手,卻發現這乞丐功力高得嚇人,拼力想要自盡,秀才竟被帶前一步。

正此時,一道刀光驟亮半空,像是早在秀才那一步方寸間久候。

尺刀正道,離鞘而出,兩柄刀一錯而過。

秀才踉蹌後退,面無血色。

江流沒有動。

江流的背後,有明黃龍袍,提長生刀,隨風而來。

乞丐臉上的悲痛漸漸消失,正在自盡的短刀也慢慢收起,變得無比像個普通人。

半空出刀的人啪啪啪鼓掌,嘴角滲著血,早被秀才一刀砍飛城門洞里。

但他還在笑著,笑得很開心,他說正道雖強,還是敵不過人心,人心如水,變化無方,哪有那麼多對與錯,我算準你要救他,你輸的不冤。

秀才望著自己胸口的刀傷,不忘那人,只望乞丐。

「我就要死了,如果下次你還要自殺,怕是沒人能救你,你好自為之。」

乞丐身子一顫,呼吸之間平靜下來,「我的刀叫如戲,我是個戲子,抱歉了。」

秀才有些恍然,臉上又浮起笑容,也鼓起了掌,「那就好,那就好……你演的也很好,希望以後能在我墓前再演一場。」

秀才說的很真誠,乞丐不由抬眼向他看過去。

掌聲停了,秀才帶著笑,站在城門外,一動不動。

城門洞里的人心刀客,掙紮起身,裂開嘴笑,說放心,他已經死了,那邊那個傢伙,陛下會親手幹掉的。

「說好的報酬,一分不少,陛下除了生命,什麼都不會吝嗇。」

乞丐望著秀才不倒的屍體,漠然點頭。

那邊,刀光掩映,歲月如流,斷不了長生一氣。

師父說,你爹就是這麼死的,我之所以知道的這麼清楚,是因為那個戲子。

戲子又接了一個任務,跟人心刀客和朝廷兵馬來村子裡斬草除根,他們沒想到會有我,可我不能出手,全村的人都被擒在屋外。

師父的眼裡出現分追憶,很多年以後我明白那裡面有眷戀和愛情,我最後也沒明白師父我爹很我娘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麼,那都是上一輩的事情了。

師父告訴我,好在有我娘。

相思刀出手,纏綿成痴,整個村落的花剎那開放剎那凋零,亂的是人心迷離。

朝廷的兵馬彈指恍惚,戲子終於找到機會,出手叛陣,一舉拿下村外的人馬。

師父也出手了,刀客卻更早把歲月刀丟出去,刀氣縱橫,兜頭向我娘灑過去。

「你娘的傷,就是那時候有的。」

師父沉默了好久,才說出這句話來,他告訴我,刀客跑了,戲子對他說了京城門外的一切,希望他能在秀才立墓之後,去給他演一齣戲。

爛柯山上,靜寂無聲。

我拿著酒杯,有分失神,半晌才笑說,原來我身世這麼凄慘,要跟皇帝作對,怪不得師父你說保我不住。

師父搖頭,說不,你不需要跟皇帝作對。

「因為會死?」

我笑裡帶分譏諷。

「因為老皇帝已經死了。」

師父說的很平靜。

我拿著酒杯的手又顫了一分,看著師父,忽然明白了當年師父看著秀才的心情。

他說他得到消息後,連夜收拾了行禮,拿著那把少年刀,殺透了京城。

有刀少年,名揚天下,少年破人心,少年破長生,殺的金鑾殿上人頭滾滾。

師父重傷浴血,把那幾把刀都丟下了山崖,自己也滾落泥沼中,以為自己一定會死。

誰知道他沒有死,還在泥沼中漸漸養好了傷勢,只可惜等功力恢復,爬出懸崖的時候,我娘還是死了。

那年我六歲,師父帶我上山。

·5 下山
我明白,師父一定有什麼沒告訴我,他從懸崖下面出來之後,也一定又發生了什麼。

師父連皇帝都能殺,卻說如果我碰少年刀,會保我不住,我不明白這是為什麼。

可我沒有問。

因為師父告訴我,我的身世,我的恩仇,都已經了結了,今年下山,他什麼都不會再說。

這年我十六歲,提一把殺豬刀,下了爛柯山。

爛柯山上下來,桃花一路落,師父彷彿每一步里都在蒼老,我到山下的時候,師父已經停在半山腰很久了。

我抬頭,師父的影子很單薄,人似乎都化作了一個小黑點。

我皺眉,有些疑惑,以我現在的功力,不可能看不清師父的。

這座山,這些刀,還有我師父,好像都有太多不能說的事,讓我實在很懷疑師父當年是怎麼用少年刀的。

師父忽然開口。

師父告訴我,下山便是新的人生,我重新給你起一個名字,你想叫什麼?

我想了想,說江湖這個名字很不錯,不必改了吧?

師父的目光悠遠,說改吧,改成你爹的名字,叫江流。他一生沖淡平和,跟手裡那把殺豬刀一樣,歲月如流,什麼都不剩。

「你替你爹,再活一場。」

我揮手離開,將爛柯山拋在身後,望著漫漫長路,嘴角帶笑。

少年踏歌而行,總是一往無前,當年如果我回頭多看幾眼,或許還來得及抓住爛柯山上十六年歲月,或許就不會有那些年的執著與糾結。

無論如何,師父,很高興有爛柯山上十六年,如果有緣,黃泉碧落再相見。

此去江湖,我這把刀光芒萬丈,不會讓你失望,你打了十六年的刀,會把江湖捅個窟窿。

因果宿命,都不值一提。

·6 扶柳客棧
那年江湖不太平,我初入江湖,就聽說有刀名富貴,一串銅錢成刃,盤剝整片江南道。

彼時我正在扶柳鎮的東頭喝茶,老闆娘很年輕,嘟著嘴,愁眉苦臉,跟相熟的客人打鬧,會露出小虎牙來,很可愛。

因為老闆娘很可愛,我在這家客棧多留了七天。

我聽說富貴刀的主人很會做生意,扶柳鎮是南來北往的要道,他沒道理不把客棧收到自己手裡。

閑暇時,我曾經搭訕過老闆娘,老闆娘說她叫丁相思,也只有十六歲,來往的客人除去行商,都是鎮子里的叔伯。

丁相思說,她爸爸出去買酒了,一定會回來的,她要替爸爸看著這家客棧。

丁相思說這句話的時候,很認真,目光堅定閃亮,繼而一笑燦爛,小虎牙彷彿戳在我心口上。

如果我沒有問過這裡那個年輕的沉默小二,一定會把丁相思的話當真。

店小二年紀也不大,二十多歲,這些天悶頭幹活,不發一言,清秀的臉上帶著分跟年紀不符的倔強跟愁苦。

那天我問小二關於老闆娘的事情,小二抬頭看了我一眼,這是我第一次見他放下手裡的活,也是第一次見到他的雙眼。

他的雙眼很亮,很有鋒芒,鋒芒如刀。

刀光只有一瞬,小二的雙眼又黯淡渾濁下來,繼續干店裡的活。

他說老闆娘的父親去隔壁鎮子採購酒水,一去不回,已經有兩年了,老闆娘一直相信她爹會回來,他爹其實已經死了。

「死在時勢刀下。」

我目光凝起,盯著店小二,「你怎麼知道?時勢刀又是什麼樣的刀?」

「一把,你惹不起的刀。」

店小二沒有再說話,漸行漸遠,我望著他的背影,發現自己就算出手也沒有把握留下他。

一股挫敗感,湧上心頭。

我撇了撇嘴,江湖這是要完,一個死跑龍套的店小二都這麼吊,還玩個屁啊。

有個這麼吊的店小二,我本來不用太擔心老闆娘,可偏偏老闆娘那句話出口,我就明白這件事無法善了。

沈萬貫作為富貴刀的主人,不會讓丁相思守住客棧的。

我一呼一吸之間,就決定守著這家客棧。

腰畔的殺豬刀在顫,似乎有些不滿,歲月如流,這些東西本來都該看淡的。

七情六慾斷舍離,才能有一刀歲月撐天地。

我拍了拍腰間殺豬刀,笑了,低聲對它說,不好意思,我寧願平生歲月不負,能不能一刀歲月千年彈指,我不關心。

·7 我叫馬賊,是個少年
我等了七天,沒有等來沈萬貫的人,卻等來了一個少年。

少年臉上有疤,頭髮散亂,眉目不羈,進門看到我便嘿嘿一笑。

彼時我剛剛下山,只有一個姑娘讓我想駐足停留,整座江湖,沒有一個朋友。

我想不到自己第一個朋友,會是這樣一個人,不過很多年後,整座江湖都認為這最荒誕不經一次相逢,也最值得整座江湖刻骨銘心的一次相逢。

很多年後我躺在椅子上曬太陽,聽到這樣的評價,都會很無奈,我沖身旁丁相思翻著白眼,說老婆你也不管管,再這麼傳下去,我就真跟那傻逼傳成斷背了。

那時候丁相思也會嘆氣,說妾身哪敢呢,妾身也就是個幌子,哪敢欺壓正室呢?你們斷袖斷的整座江湖都知道,當年殺去京城,也沒見著帶我啊。

我乾咳兩聲,有些尷尬,又有些溫暖,想起扶柳鎮里初相遇,那小子只說了兩句話。

他說:我叫馬賊,是個少年。

他笑,又說:我知道你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你,可你現在已經認識我了,不如我們交個朋友,你請我吃頓飯怎麼樣?

我一臉懵逼,啞然失笑,沒想到江湖上還有這樣的人。

我摸了摸鼻子,一笑說:「我叫江流,歲月如流,希望我也能一直是個少年。」

頓了頓,我自己都忍不住笑出來,「現在你也認識我了,不如我們交個朋友,你請我吃頓飯怎麼樣?」

馬賊愣了愣,哈哈大笑起來,說我見過不要臉的,沒見過跟我一樣不要臉的。

那頓飯最終我們誰都沒請,丁相思實在看不下去了,囑咐後廚炒個土豆絲,放個花生米,擱在了我倆桌上。

馬賊腆著臉笑,說這位漂亮的小妹妹,能不能再送一壇酒呢?

「一壇?!」

「一壇……吧?」

馬賊瞅了瞅我,我眉頭一揚,說當然一壇!

丁相思白了我倆一眼,說你倆能不能要點臉,小本買賣,賒不起賬,不然等我爹回來不得砍了我?

馬賊還是在笑,說小姑娘你這麼美,又能看店管賬,你爹開心都來不及,怎麼會砍你呢?

丁相思呸了一口,說少來,別以為誇我兩句我就會請你們喝酒!

我眨了眨眼,說難不成……我們罵你兩句就行了?

「……江流你住了七天了,我怎麼就沒發現你是這樣的人?」丁相思瞪了我一眼,抓起一壇酒沖我甩了過來。

馬賊伸手替我攔下,笑嘻嘻的放到桌上,沖丁相思抱拳,說謝謝啦,老闆娘。

我看著馬賊和丁相思,又忍不住一笑。

不知道為什麼,有馬賊的地方,總會熱鬧起來,本來不敢跟老闆娘多說話的我,也漸漸跟老闆娘混熟了。

代價就是,我請馬賊又住了三天,老闆娘又請馬賊吃了三天的飯。

·8 內情
馬賊也是帶刀的。

我見過馬賊的刀,那把刀沒有刀鞘,很普通,一把誰都能拿到的單刀。

我問他,你這把刀有名字么?

馬賊喝著酒,眯縫眼,說有,這把刀有個很奇怪的名字,叫做少年。

我眼前一亮,我就知道師父丟在懸崖下的刀,遲早會重現江湖。

「你帶刀來扶柳鎮,是想幹嘛?待了三天還不走,有事?」

「你待了十天還不走,除了因為老闆娘貌美如花,不也一樣有事?」

馬賊揶揄的看著我,看得我很想給他一刀,我說兒女情長,青春期荷爾蒙爆發,少男少女那點事怎麼了,你這什麼鬼眼神?

馬賊哈哈大笑,說沒什麼沒什麼,的確很正常,的確很正常。不過你有沒有發現,本來你在客棧等的,不該是我。

「扶柳鎮小,往來過客不少,開不出第二家客棧。沈萬貫想買這座客棧,丁相思肯定不會賣,我想幫忙,本以為等七天沈萬貫的人一定會出現。」我瞟了馬賊一眼,說沒想到,來了你這麼個傢伙。

馬賊又笑,說你有沒有想過,我就是沈萬貫的人,生意人講究和氣生財,不會給你鬧起來的機會。

我的手有點僵,笑容也有點僵,沉默半晌之後,嘆出口氣。

「你小子如果是沈萬貫派來的,你就不該配這把少年刀。」我抬眼,目光里滿是笑意,「你如果是沈萬貫的人,這座江湖我不闖也罷。」

馬賊眼睛眯起,說你憑什麼這麼信我?

我揚眉,笑說,憑感覺行不行?

馬賊咦了一聲,很是嫌棄,說你這麼講,很容易讓別人誤會我們有斷袖之癖的。

我敲了敲桌子,神色一凜,「說正事,沈萬貫的人為什麼沒來?」

馬賊喝了口酒,說的漫不經心,「當然是,被我砍了。」

「裡面還有兩把刀,一把涌浪刀,江邊一戰,能掀丈高大浪,搞得我很是狼狽。」馬賊說的風輕雲淡,可說的話里,還有另一把刀,叫做忘情,差點把他命給送在那裡。

我目光凝起,盯著馬賊,說不對,沈萬貫哪怕再想要一個客棧,也不會派這麼兩把刀來。

馬賊笑了,說對啊,所以我進客棧第一件事情,是找你請我吃飯,我差點掛掉,重傷忘情,陣斬涌浪,還不都是因為你?如果沒有你那把殺豬刀在,沈萬貫才不會出手闊綽。

「所以,有誰知道你在客棧,要插手這件事呢?」

馬賊帶笑問著,我腦海中有沉默小二的背影,一閃而過。

·9 天機
沈萬貫還是來了,那天客棧外陰雲成陣,細草隨風偃倒,客棧里的窗戶怎麼關也關不上。

看著丁相思忙前忙後接水關窗,我跟馬賊還在大咧咧喝著好酒。

丁相思丟過來一本賬簿,說你們倆還不過來幫忙,作死啊?

馬賊打了個酒嗝,說老闆娘你放心,我不會白吃你這麼多天的,一會兒如果有麻煩,我幫你擔了。

我扣了扣桌案,提醒馬賊說,你這些天的飯錢都是我出的,要幫,也是幫我。

丁相思站在窗前,叉腰看著我們,說你們別廢話,過來關窗戶!

一隻手,出現在丁相思身前。

那是店小二的手。

店小二的手指纖長,白皙,幹了這麼多天活,卻仍舊像富貴公子,關窗的時候又異常穩定,很適合握刀。

「嘭」得幾聲,所有窗戶都被關起,客棧內靜寂無聲。

跟我們相熟起來的丁相思狠狠瞪過來一眼,接著浮起笑容,想對店小二說聲謝謝,店小二目不斜視,徑直走到櫃檯上,噼里啪啦打起了算盤。

丁相思站在窗前,很是尷尬。

馬賊在偷笑,丁相思最後還是一屁股坐到了我邊上,店裡的氣氛頗有些古怪。

「老闆娘,那店小二究竟是什麼來歷,叫什麼名字?」我盯著打算盤的店小二,低聲問丁相思。

丁相思有分茫然,搖了搖頭,說我也不知道,他來的那天,就帶了個算盤,自稱姓孫,就叫小二。

我跟馬賊面面相覷,很想問孫小二些事情,孫小二先開口了。

「再過三刻,沈萬貫會帶著另外兩把刀過來,如果你們想保住這家客棧,現在就可以走了。」

孫小二頭也不抬,繼續打著算盤,「沈萬貫的目的,從來都不是客棧,也不是江流你手裡殺豬刀。」

我和馬賊持續性面面相覷。

老闆娘反應罕見的一快,頭搖的很堅定,說我不能走,我得等我爹。

孫小二繼續在打算盤,說馬賊,你把前幾天河邊一戰的事情告訴丁相思,讓她走,她只有走了,才能有機會回來。

馬賊不跟我面面相覷了,他盯著孫小二,神情少有的嚴肅,手握上了刀柄。

「你怎麼知道?」

「我是天機。」

撥弄著算盤的手驟然一頓,客棧里門窗緊閉,似有無根之風忽起,算盤裡閃出一道光。

一柄薄如蟬翼的刀。

「天機只一線,我是天機刀,此間事,你們最好離開,否則江湖風波起,我也算不準後事如何。」

孫小二抬頭,目光中又閃出一道光。

「還有兩刻,你不說,我說。」

·10 少年破忘情
那年馬賊跨刀,初入江湖,扶柳鎮江畔,楊柳樹下正小憩。

江畔有船,船頭上站著涌浪刀葉帆雲,一群沈府的護衛正順江而下,要入扶柳鎮。

在葉帆雲身側,還站著一個神色冷漠的人,握著柄斷刀,像是塵世間的一切都不再掛懷。這個人實在狠奇怪,馬賊忍不住看了幾眼。

那人眼珠轉動,迎上馬賊的目光,死氣沉沉里全是殺意。

馬賊撇撇嘴,不再看他,叼著根柳枝,繼續小憩。

「丁先生,此去扶柳鎮,您那個女兒如果插手,我希望您能帶她離開,沈先生這次任務不容有失,想必您也是知道的。」

葉帆雲望著身側的丁先生,微微一笑,又瞟了眼樹下馬賊,說:「所以一切可能節外生枝的事情,最好都不要有。」

丁先生目光掃過葉帆雲,仍舊淡漠,聲音也像是從冰縫中蹦出,「你知不知道,你這句話,本就可能節外生枝。」

葉帆雲一怔,乾笑說道:「丁先生手拿忘情刀,求得是天下大勢里能進能退,不會還在意家裡那個小女兒吧?」

丁先生神情僵硬,像看死人一樣看著葉帆雲,「既然你明白我求的是什麼,就不該拿我女兒來威脅我。我會管好我女兒,也會出手拿下那個人,你如果一心想要搶功,會壞了沈先生的事。」

「丁無憂,你未免太把自己當回事了!」

葉帆雲神色一冷,江面上無風起浪。

小船剎那間如離弦之箭,彈指到了岸前,葉帆雲回頭冷冷一笑,踏浪躍到岸上。

岸上楊柳無人問,春風十里,少年帶刀。

葉帆雲堪堪回過頭來,便見到一張笑臉,緊緊貼著他,幾乎鼻子對上了鼻子。

他下意識退後幾步,一腳踩到水裡,踉蹌一晃,幾乎摔倒。

少年笑得更開心。

丁無憂仍是抱刀不語,死灰色的眸子,更陰冷。

葉帆雲老臉一紅,指著少年的鼻子大罵,說你知不知道我們是什麼人,敢擋老子的路?

少年自然就是馬賊,馬賊嘻嘻笑著,說江南道上,能請得起涌浪刀的,自然只有沈萬貫沈大財主,你不會對你老闆的名聲,這麼不自信吧?

葉帆雲冷笑,說你既然知道我家先生是誰,還敢造次?

馬賊連笑搖頭,說不敢不敢,小子只是想問一件事情,問明白接著就走。

葉帆雲想起馬賊悄無聲息站到自己背後的功夫,回頭看了眼丁無憂,丁無憂抱刀望天,一言不發。

「你問!」葉帆雲皺眉,最終還是手一揮認了個慫,想著老子是為了不節外生枝,乃是為了大勢。

馬賊抱拳,笑道:「剛才小子一不小心,聽到您和船上那位談論扶柳鎮客棧里一位孤女,船上那位既然是她父親,卻一心想著什麼沈先生的大事……二位放心,小子當然不想管沈先生的大事……」

少年頓了一下,又是笑容滿面,「小子只想問問,大事完成之後,那姑娘……會怎麼樣?」

葉帆雲有分不耐,說你既然不想管,問東問西做什麼,那小姑娘自然有她的命數,她爹都不管,我管她做什麼?

馬賊哦了一聲,又笑嘻嘻的看著丁無憂,說她爹,您怎麼看?

丁無憂眼底閃過一絲茫然,片刻沉默,開口的時候語調仍是先前的死寂緩慢,「我過了三十年庸碌生活,她年紀小,不曾體察過白眼嘲諷。我運氣好,遇到了時勢,我要借時勢成事,必須付出代價,拋棄過去。我拿起忘情刀,當年的我就已經死了,我不再是她的父親,你懂不懂?」

馬賊笑嘻嘻的搖頭,說不懂。

丁無憂又說,那我本來不必對你解釋這麼多,你又懂不懂?

馬賊拍掌而笑,說這個我懂,你比姓葉的明白,你是真不想節外生枝,所以你想讓我明白你,讓我不插手這件事,我說的對不對?

丁無憂點頭,說對了一半,剩下那一半,是為了你的性命。

馬賊哈哈大笑,說丁先生你說的都對,可我現在不想走了。

丁無憂不再說話,灰白色的眼上翻望天。

葉帆雲錯愕起來,說你,你什麼意思?

馬賊攤了攤手,說沒什麼意思啊,剛才我就說了,問個明白我就走。但現在,我覺得這事不明白,當然不能走。

「什麼叫明白?」

「明白就是,那姑娘到底會怎麼樣,你們沒有人告訴我,所以我就很不爽。」

馬賊停了下,眯起眼來笑,一字字說:「看你們很不爽。」

葉帆雲怔了下,仰天大笑起來,江南道上,竟然還有人敢當著他們的面,說看他們很不爽,果然是年少無知,徒有輕狂。

「這世上,很多事情不是靠爽不爽來決定的。」

丁無憂目光落下來,手已握上刀柄,氣機鎖定馬賊。

馬賊咧嘴笑,說我不爽,就是這種說法,時勢也好,大勢也罷,沒什麼能讓你甘願不爽。

「我不爽,我拔刀。」

刀名少年,刀出鞘有流光似火,四野茫茫,江風催浪,楊柳剎那揚起。

血與火一齊綻放。

葉帆雲神色大變,已不寄希望屬下能攔住這一刀,運刀成勁,慶幸自己背靠大江,江面上丈高大浪湧起,剎那淹沒了少年如火。

葉帆雲舒了口氣。

背後,陡然傳來拔刀聲,葉帆雲有些怔神,不知道是誰在拔刀,又何必拔刀。難不成那個小子,還能衝過他的浪牆?

就是這一刻,他忽然覺得胸口有點疼,好像被一柄燃火的刀割開了心臟。

馬賊未退,少年有進無退,刀出無回。

他衝破了大浪,帶傷一刀斬殺了葉帆雲,那一刻,大浪傾覆里,他聽見一聲刀鳴。

冷漠,無情,天地色變,少年熱血在那聲刀鳴里顯得如此荒唐可笑。

忘情刀出鞘。

人人皆忘情。

英雄隕落,壯士陪葬,少年在那片刀光中渾渾噩噩,不得寸進。

丁無憂說,這一刀,叫通透,叫放下,你的刀正發出臨終悲鳴,它知道,所謂少年只不過是一種錯覺。

馬賊抿著嘴唇,身上被片片刀光割開,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血在漸漸變冷。

他長吸口氣,明白不能在等。

他收刀,少年刀第一次迴環,那個時候,丁無憂感覺自己已經勝了。

直到刀光逼上馬賊咽喉,丁無憂從馬賊眼裡看見一絲笑容。

馬賊笑,說沒辦法,通透放下,錯覺與否,都不重要,我還是要孤注一擲。

「我這一刀,叫不甘,叫任意氣。」

少年刀上陡然又湧起燎原的火焰,身後,是蒸騰而起的水霧。

那天,扶柳鎮外江畔旁,少年刀出,斬浪破忘情。

·11 爛柯山裡講過的故事
在扶柳鎮的小客棧里,我看見老闆娘瑟瑟發抖的肩,店小二撥弄著算盤,口中一字字說的沉穩明晰,由不得人不信。

我看見馬賊的臉色有些白,他想勉強笑一笑,卻偏偏笑不出,於是我知道,孫小二沒有說錯,孫小二一定是天機。

天機不可泄露,除非他自己就是天機。

可如今天機已經泄露,要來殺他的人絕不會少,沈萬貫是個生意人,如果出的籌碼得當,沈萬貫絕不會吝嗇。

「你既然是天機,手裡一定也有很多籌碼,大可以跟沈萬貫討價還價,何必喊我們走?」我拍了拍馬賊和丁相思的背,出口問他。

孫小二嘆氣,說可惜出價給沈萬貫的人,我無論如何都比不過他的籌碼,你們如果不想連累我,趁現在,快走。

那一瞬,似乎有桃花掠過眼前,恍惚間,我覺得這句話很熟悉。

那是爛柯山上的桃花,我依稀記得師父曾經給我講過一個故事,故事裡有少年跨刀,有少女倔強,也有天機泄露,結局是什麼,眼前遮著桃花,我記不起了。

嘭得聲響,震開了我眼前桃花。

是老闆娘紅著眼,眼裡有淚,拍案咬唇,盯著孫小二和馬賊,緩慢而堅定的搖著頭。

她說我不信,我要等我爹,我要等他回來。

「那你們呢?」孫小二再問,他問話的功夫,我聽見有極細微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錯落在客棧四周,房頂後門。

我知道,這是沈萬貫的人來了。

「現在走,還有機會,你們如果帶著丁相思離開,我自有辦法脫身。」

孫小二不再撥弄算盤,抖抖衣袖,開始擦拭他的刀,「三天後,你們回到扶柳鎮,客棧跟丁相思她爹,都會在這裡,一切都會回到原本的樣子。」

他的語調很平穩,聲音也很冷靜,讓我不得不相信他。

眼前的那朵桃花彷彿凋零下來,我隱約想起師父講的故事,結局是少年們帶著姑娘離開。師父說,初涉江湖的少年面臨是非善惡,總是義無反顧,但面對未知,卻往往茫然。

歲月如流,只有等,是永遠不會錯的。

我感覺到馬賊看向我,丁相思也看向我,我笑了。

師父說的話未必是錯的,可我感覺很不爽,等固然不會錯,但會錯過些什麼,歲月如流,當下的精彩才更加珍貴。

我沖孫小二笑著,說你不是天機么,不如你再算一次,有我們幫你,你要怎麼打?

門外風聲輕嘯,聚的人越來越多,腳步聲也不再遮掩,彷彿一張大網,已籠罩了整個扶柳鎮。

如果我沒有看錯的話,孫小二眼中閃過一絲詫異,他有分失神,似乎感覺什麼事情跟他料想的不太一樣。

片刻後,孫小二才再次開口,他從懷裡掏出一把飛刀,遞給丁相思。

「這把刀叫相思,如果你父親執著太過,成了他人手中之刀……你就想這三年相思,將飛刀出手,或許能破你父親的忘情,能讓你爹真的回來。」

頓了頓,孫小二又望向馬賊,馬賊正笑嘻嘻的看著他。

客棧外風聲更急,似乎有十幾把名刀聚集,其中風雨如晦,水火來侵。

「要殺我的人,是皇帝,皇帝拿了長生刀,殺人續命,我看得出長生刀結局,皇帝問我而我不答。」

「我看到的結局,是長生淡漠,少年熱血,少年破長生。」

「今日你幫我,來日你或許會死。這些話,我不能不說。」

我聽到孫小二的話,瞳孔收縮成針,心跳加快,血脈有一瞬的凝滯。

為什麼,長生刀還是在皇帝手中,長生刀還是要少年去破,師父講過的故事為何跟眼前一幕幕這麼相似?

彼時,我看到孫小二轉過頭來,看著我。

他又露出狐疑的神色,一字字道:「你……剛才本該走的。」

像師父那個故事裡一樣。

我咽了口唾沫,客棧門嘭得一聲,終於經不住風雨,轟然大開。

有一人當先,帶笑入戶。

·12 對陣
「諸位,鄙人沈萬貫,奉密旨,捉拿孫天機。最後問諸君一遍,這事,你們非要管?」

沈萬貫臉上帶著笑,開門見山,沒有一絲拖泥帶水。

我看到他背後還有兩個人,一個神色冷漠,想必就是丁相思的父親,還有一個人似笑非笑,手裡拿著把近乎透明的刀。

後來我知道,那把刀就叫做時勢。

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

隨著馬賊嬉笑怒罵,少年刀彈指出鞘,這場遲到了十天的大戰,再沒有多餘的話語,一觸即發。

客棧在一瞬間化作煙塵,風雨大作,巨山壓頂,十數個絕頂刀客從四面八方湧來。

沈萬貫身後的兩人,也同時竄出,時勢刀身形一晃,彷彿天地皆由它主,憑空出現在馬賊身前。

丁無憂竄出,忘情刀蓄勢在鞘,等著孫小二出手的那一剎拔刀。

四面八方湧來的刀客,每一刀都有風雨之勢,山崩之威,孫小二卻像是早知道每一刀的軌跡,身形輾轉,十幾把刀都從他身側擦過。

腿踢肘撞,無比精準的廢了三個近身的刀客。

洞察天機,八方藏刀。

可天機勝不了富貴,洞察不代表能應對。

富貴能馭人如馭劍,十幾個刀客不要命的狂攻,孫小二隻能拔刀。

丁無憂虎視眈眈,拔刀就意味著要接刀!

我有分恍惚,想起師父的故事裡,那把天機刀算無遺策,從懷裡丟出相思,借時勢刀力,陣斬富貴,脫身而去。

如今相思已轉手,時勢已不再對他出刀,他怎麼躲開這一刀忘情?

我握上殺豬刀的木柄,這一刻,我察覺到有目光凝在我身上,氣機相迫里,有刀意先至。

紙醉金迷,刀意是富貴流轉,天下人執念成財。

我氣息一滯,呼吸有分凝塞,那把銅錢為刃,金玉作柄的富貴刀,終於出鞘!

彼時,天機一線,滌盪刀客如塵。

忘情刀出,刀光如冷月,一抹弧光直奔孫小二後頸。

時勢、富貴,都尚未出手,單單刀意出鞘,我和馬賊便已受重壓。

鉛雲蓋頂,楊柳腰折,天地蕭殺里傳來一聲似遠似近的嘶喊。

「爹!」

那個姑娘孤零零站在荒野里,客棧被大風摧毀,桌椅盡褪,只剩丁相思一個人站在風中。

她等了三年,等來手拿忘情刀的父親。

她等了三年,等來丁無憂一句話。

丁無憂說,這一世你我父女緣分已盡,你好自為之。

丁相思眼裡含著淚,說你就那麼嚮往榮華富貴,嚮往左右天下么?寧願為了那些,太上忘情?

丁無憂沒有回答,刀已逼近孫小二,孫小二天機刀甩後一格,被身前飛雪刀捲起千堆雪,割開胸腹道道血痕。

「哪個男兒,甘心一輩子籍籍無名呢?」

時勢刀的主人笑了,他望著馬賊,指了指丁無憂,「他說的很有道理,你們只要不再出手,沈先生不介意你們借他的勢,少年成名,江湖盡知,豈不美哉?」

「美你麻痹。」馬賊呸了一口,氣勢沒道理的開始瘋漲。

我想起師父說過,少年刀,最擅以弱勝強,以寡擊眾,偏偏沒有道理,憑的是一腔意氣。

我又想起師父講的故事裡,那個落魄的秀才,那柄如尺的正道刀。

於是我也迎著沈萬貫的刀意,再次握刀,「總有些東西,時勢富貴都不能動搖,哪怕太上忘情,也該知道對錯。」

「所以……我們都變成丁無憂的話,一點,一點都不美。」

沈萬貫也握刀,笑著搖頭,說幼稚,你們這些年輕人指天畫地,過些歲月,自己都會覺得上躥下跳,是個傻逼。

我笑著搖頭,說可你看,狂風在吹啊,天風浪浪,海山蒼蒼,我心氣還在,就不能認輸。

我抽刀,彈著刀身,沖沈萬貫笑,說這把刀就是歲月,想殺天機,先過我們歲月少年。

彼時,那些絕頂的刀客紛紛倒下,孫小二身上的傷也越來越多,當我們話已說盡,氣勢紛紛提到頂端的時候,孫小二的面前也只剩下了丁無憂。

·13 落定
很多年後,我想起師父給我講的故事裡,我娘出手相思,飛刀纏綿,迷離的都是人心。

我再沒有見過那次出手,我見到丁相思出手在扶柳鎮的陰雲下面。

三年相思,化作一道流光,像要追回當年的往事。

丁無憂嘆了口氣,說相思,放下吧,風一直吹,誰記得誰?

忘情刀再揮,空中上躥下跳的飛刀轉瞬被磕飛,落到丁相思手中。

丁相思已經不再孤零零站在荒野里,她站在孫小二的身前,雙眸噙淚不落,握著相思刀,說爹,你如果一定要殺他,就先殺了我。

那時候,哪怕我在跟沈萬貫對峙,還是忍不住撇了撇嘴,這句話聽起來,怎麼都像是老闆娘看上了店小二,不惜跟老爹決裂。

後來我問起丁相思,她告訴我跟孫小二無關,她只是不想讓父親繼續錯下去。如果父親為了那些權勢能殺孫小二,也就能殺更多的人,最後徹底不再是她的父親。

她不希望這樣。

我問她,你沒想過如果你爹真的不認你,一刀把你砍死么?

丁相思笑起來,說不會的,我爹如果真是那樣的人,他何必要那麼多理由說服自己,何必要拿忘情刀?

「他拿忘情刀,不就是因為他忘不了情么?」

丁相思沒錯,所以丁無憂走了。

他嘆了口氣,大步走過女兒和孫小二的身旁,走向無邊的荒野。

與此同時,少年刀出鞘,逆著天地同力的時勢燃燒起來,那把近乎透明的時勢刀如地裂,如天崩,風輕雲淡一揮手,就已滅了滔天的火焰。

馬賊身上刀痕立現。

「現在,該我們了。」

沈萬貫笑著,富貴刀出鞘,銅錢一震,我感到心跳便快。

那把刀密不透風,我每出一招,都旋即淹沒在金玉的光芒里。一刀名留青史,被沈萬貫一刀功利權衡所破,那些歲月流轉,帶不走銅幣生輝。

沈萬貫的刀意密不透風,刀刀說的都是富貴。

唯有金錢,可以丈量一切,唯有利益,才是歲月帶不走的。那些信義忠誠,也都是遠古時代,人們為了更好生存而達成的利益共識。

歲月里熠熠生輝的,是不斷翻滾的資產,是灼人眼目的富貴。人人都給自己定了價錢,少年負刀出山,想謀個差事,工錢幾何,便是身價幾許。

想揚名天下,便是許一場天大的富貴。

我身上的刀痕比馬賊更多,隱約能看到馬賊一次次被擊倒,一次次吐血,接著少年刀上綻放更烈的火焰,逆勢而上。

他要求少年快意,要在時勢里翻滾,嘗試單刀挽天。

他還有機會,我卻快撐不住了。

那把殺豬刀不斷在荒野里斬出痕迹,有綠草新芽,枯榮再生,卻斬不斷富貴如流。

嗡得聲響,歲月刀一振而回,我右臂被沈萬貫盪開,胸腹前一馬平川!

富貴刀斬!

那一刻,我看到沈萬貫滿意的笑。

我眼前一亮,忽然明白了。

歲月勝不了富貴,但勝得了沈萬貫!

富貴刀即將臨身的那一刻,我倒轉刀鋒,面向自己,斬出一刀,我身子開始佝僂,變成花甲老人,千鈞一髮間躲開了沈萬貫一刀。

我逆轉歲月,再成少年,身形急退,大口喘著粗氣。

沈萬貫輕咦了一聲,失笑說原來歲月刀還能這麼用,不過以你的功力,出這樣兩刀,怕是再無餘力了。

他說的對,我出這兩刀,的確已經很勉強。

我沖他笑了笑,說不錯,我現在只剩一刀的功夫,不過這一刀,就能殺你。

沈萬貫大笑起來,那邊的馬賊也倒在地上,刀墜一旁,渾身是血,看起來這一次爬都爬不起來。

時勢刀走到他身前,面帶微笑,說到此為止了。

我深吸口氣,沈萬貫笑聲不絕,富貴刀長驅直入。

那邊,傳來馬賊的大喊。

「我不甘心!」

「我沒有錯!」

「我不會輸!」

三聲吶喊,一道刀芒。

時勢刀如流水,刀鋒忽軟忽硬,漫天割出的刀網籠罩而下,那個趴在地上的少年不知從哪裡來的力氣,一把穿透刀光,右臂上白骨森森!

剎那刀光止,白骨森然的手,已握上時勢刀柄!

少年眸中燃著火,時勢刀客的眼中滿是錯愕,不明白這個少年為什麼還能站起身來,還能透過刀光,一把抓住刀柄。

馬賊咧開嘴,笑得猖狂,單臂用力,咔嚓抓斷了刀客握刀的手,一把將時勢刀搶了過來。

時勢刀凝,刀身不再如流水,而是崩的筆直,寧折不彎。

刀意如秋風般狂飆。

刀客驚呼還未出口,便淹沒在秋風般的刀意中。

嗆啷一聲,時勢刀墜地,馬賊大口喘氣,疼得呲牙裂嘴還不忘笑,笑著踹那刀客屍體,說你丫吊啊,有種再吊啊!

秋風散盡之時,一切塵埃落定。

沈萬貫至死也不明白,為什麼明明有碾壓般的優勢,卻忽然被我一刀斬破了胸膛。

我只出了一刀,很簡單的一刀,那是我十歲的時候就練過的。

師父說,這一刀叫百歲如流,富貴冷灰。

財帛富貴不會消亡,可惜財主會死,這一刀,我沒有擋富貴刀,我對著沈萬貫就斬了下去。

沈萬貫慢了,他有絕對的優勢,他不想死,他收刀去擋。

那一刻,他輸了,他的胳膊開始變慢,他的身形開始變慢,歲月如流,他身上的富貴氣一絲絲剝落。

胸前血花綻開,輸就是死。

當夜,我們三個男人七倒八歪,奄奄一息,被一個小姑娘鼓著腮幫子,拖進了客棧下的地窖里。

·14 故事
七日之後,我回了爛柯山。

我有很多事情想不明白,為什麼師父要讓我改名叫做江流,為什麼師父講過的故事一一發生,而我卻做出了不一樣的選擇。

我不明白,所以我帶孫小二回了爛柯山,孫小二是天機,我以為他一定能看出什麼。

那天雲四散,碧空如洗,我們卻什麼都看不見了。

孫小二望著眼前空空如也的荒原,扭頭問我,山呢?

我也想問,山呢?山上的桃花呢?山上的酒和喝酒的師父呢?

我有點懵,所以當時沒有看到孫小二眯起眼睛,嘴角帶笑。

夜裡我們找了片密林,很有些失望的烤些肉來吃,其間我給孫小二講了師父的故事,想問問他有什麼看法。

孫小二淡定的出奇,一邊啃著肉,一邊說我師父講的故事有毛病。

緊接著,我聽到了另一個故事。

故事裡,仍舊有手拿長生刀的皇帝,也仍舊有正道在肩的秀才,可秀才進京的時候,陪秀才一起去的人不是我爹,而是拿著少年刀的人。

少年意氣,當然是拿著少年刀的師父更該跟著秀才進京,我卻一直沒有發現師父故事裡的問題。

「後來少年刀客死了,秀才也死了,朝廷帶著兵馬去村子裡圍攻。他們告訴歲月刀客,只要他交出刀,就不殺他,就放了他。」

孫小二頓了頓,抬頭看著我,目光里很有深意,「所以,他就交刀了。」

我霍然站起,說怎麼可能,他怎麼可能這麼慫?

不管這把刀是在我師父還是在我爹手裡,這兩個人,都不該是這樣的人!

「歲月如流,你發揮不了歲月刀的力量,真正能發揮歲月刀力量的人,一定榮辱看淡,情感看淡,富貴看淡,有什麼不能交刀的?」

「奈何,朝廷反覆,拿了刀還要殺人。你娘相思刀出手,戲子反目,才終於留下你爹的性命,你爹望著你受傷的母親,念及再也不能復生的兄弟,終於丟了歲月,拿起少年。」

「你爹殺入京城,拿著少年刀,殺透八方風雨,殺得金鑾殿上人頭滾滾。可惜他再也救不回他的兄弟和妻子了,所以他想了個辦法,他想改變這一切。」

孫小二嘆了口氣,說我一直不知道為什麼天機紊亂,如果不是你今天帶我看了爛柯山,我還是沒有猜出你爹……或者說你竟是這樣的人。

我有些茫然,還是不明白孫小二的意思。

孫小二看著我笑了,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笑,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這個笑容很熟悉。

「爛柯山上你師父,其實就是你爹,你爹離開京城後,把自己活成了他兄弟的樣子。他接自己兒子上上,告訴他,我叫馬賊,是你爹的兄弟,當年用一把少年刀,刷刷刷三刀出火。」

「你爹像馬賊一樣教你,教你少年意氣,哪怕用的是歲月刀,也提醒你提防歲月,莫侵少年。交代好一切之後,你爹送你下山,讓你改名叫做江流,替他自己去改變過去。」

「你下山的那刻,你爹傾盡功力,把從京城裡帶出來的長生刀、如戲、人心、少年,都以歲月刀決催發。爛柯山毀,世間逆轉,回到他當年初見丁相思和馬賊的那刻。」

「同一片時空里,只能有一個江流,你爹死了,你就是你爹。」

孫小二拍拍手,笑了,說我終於明白了,這次對陛下有威脅的,一樣還是你,不是馬賊。天機紊亂,倒給我添了不少麻煩,藏在扶柳鎮里兩年,我也是蠻佩服我自己的。

山林外,星月幽幽,夜風如水。

我還沒從我就是我爹的論斷中反應過來,就聽見孫小二叫那個皇帝陛下,什麼樣的人會喊皇上陛下呢?

那時候我腦袋有點暈,反應了好久都沒有反應過來。

孫小二看著一臉茫然的我,笑著站起身來,伸出手,說江流,我們提前相見了,上一世里我們見過面……那個時候,我用的刀叫做人心。

·15 命運如刀
我曾經以為,每一個少年都有自己的歸宿,他們掙扎,他們不屈,他們會在暗夜悲風裡高歌,但最後一定會讓那些豪言壯志實現,力挽狂瀾,痛飲不止。

後來我見識過時勢刀,天地同力,又見識過富貴刀,丈量人身。

最後,我見識了人心,少年左衝右突,還是沖不破人心大網。

孫小二笑得儒雅,說我此前不確定你是否對陛下有威脅,所以我沒有動手,如今我確定了你有威脅,敢這麼對你說,一定是在殺你這件事上,有了萬全的把握。

「不如你猜一猜,我的把握來源於哪裡?」

其實孫小二不必說得這樣明白,我也知道留在地窖里的馬賊跟丁相思,一定遇險了。

似乎看出我心中所想,孫小二笑得更滿意,他搖頭,說你猜錯了,馬賊跟丁相思並沒有遇險,他們去京城了。

「我安排陛下去抓忘情刀,以連坐罪捉拿扶柳鎮村民,引秀才持正道出手,跟馬賊攜手入京……如今,想必已殺到金鑾殿了。」

我心底一寒,如墜冰窟,不明白孫不二究竟想要做什麼。

我看見孫不二的眼神里滿是悲憫,猜不透這個男人所求所要,究竟是什麼。

孫不二告訴我了,孫不二說,陛下也好,富貴也罷,都只是人世間一個個身份,一個個棋子,我手上有三把刀,一把天機,一把人心,一把是剛剛撿來的時勢。如果沒有你們,我拿不到時勢,我拿到了時勢,古今天下,再沒有我做不成之事。

「天機,時勢,人心,三把刀能布刀成陣,刀陣名曰命運。」

「從今以後,我便能改寫所有人的命運,用不著像你師父那樣逆轉歲月,自身消亡,也能無愧無悔,不朽於世。」

「我所求的,是不朽,長生也好,富貴也罷,都不如命運如刀。我可以把皇帝的命運改成我的,也可以把沈萬貫的命改成我的,天機在我,人心在我,時勢在我,還有什麼我不能得?」

孫不二笑著,凝視我,說如果一定要說有什麼破綻,那就是……歲月不在我。

「如果你再過些年,功力跟你在爛柯山上彷彿,再次逆轉歲月,我縱然有信心再贏你一次,也不免多分變數。」

「所以,你已經幫我拿了時勢刀,再交出歲月,我就放了你,也放了馬賊,放了正道,放了你的相思姑娘。」

「江流,你看怎麼樣?」

林間的風一直在吹,孫不二的話像風一樣掠過我的耳旁,我吸氣又呼氣,握刀又鬆開,抬頭望著爛柯山的方向,想得到師父的指點。

才發現爛柯山已經消失了。

才想起來師父就是我爹,我爹……就是我自己。

我對我自己說過,行走江湖,一定要提防歲月,倘若歲月不在我手上,或許我就能得一世安穩。

有那麼一瞬間,我明白當年的自己為什麼會交出歲月刀,為什麼會惹得馬賊和相思為我而死。

遠方,似乎有喊殺震天,如墨的天空驟然被半壁火燒雲染紅。

我知道,那是馬賊出刀,殺上金鑾。

「天下人,都等著皇帝身死,但沒有一個人敢殺皇帝,馬賊殺了皇帝,只有我能救他。江流,該是你做決定的時候了。」

孫不二說的很穩,很慢,笑意里儘是成竹在胸,他的確有自信的資本,從扶柳鎮到爛柯山外的密林,他一直算無遺策。

我看著他把三把刀擺出來,划出道道符印,三把刀插在地上,天地間似乎有某種玄機被觸發,妙不可言。

我盯著那名叫命運的刀陣,緩緩抽出歲月。

歲月是把殺豬刀,簡簡單單,樸實無華。我揮刀,密林枯萎,隨風搖落葉,我再揮刀,老樹成灰,灑落天涯。

那三把刀,跟刀陣中央的孫天機,含笑而立,動也不動。

「江流,你還要出手?」

「江流,我饒你一命,是怕天地之間太過寂寞,除了你我,沒人敢逆轉歲月,操控命運,你我敢,便是同道人。放下歲月,我們給整個世界做主,我們便是歲月和命運,無關對錯好壞,我們會給這個世界最公平的運行。」

孫天機從刀陣里伸出手,三把刀浮空環旋,有光芒自孫天機身後綻放,幽若神明。彷彿握住那隻手,就可得解脫,人說西天極樂,莫過於此。

看著那隻手,我忽然很恨我師父,爛柯山上十年,為什麼要教我少年心性,為什麼要教我人之為人,為什麼告訴我少有道契,終與俗違……這一切,究竟有什麼意義?

歲月如流,我看得見英雄們踏過荊棘,死於宿命,我看得見壯士拔劍,最後日落西山,為正道,為天下,為人的對錯是非,尊嚴高貴殉葬。

少年們哪怕名揚天下,哪怕踏入京城,殺得金鑾殿上人頭滾滾,也擋不住兵馬似潮,人心摧拉。

我想,師父一定是明白這些的,所以我上一世拿著歲月刀,沖淡平和,早在扶柳鎮的客棧里,就決定不插手。

所以我會交出歲月刀,所以我會明白少年無用,歲月沖刷,少年就恍若案板上的豬。

我沉默了很久,孫天機也等了我很久。

等我抬起頭來的那一刻,我嘆了口氣。

孫天機也嘆了口氣,說我明白,我本來就不該抱希望,你活了兩世,如果還跟上一世是一樣的人,未免太失敗了。

我橫刀,同樣伸手,凝視著孫天機和他的命運刀陣。

我開口,神情鄭重,「命運如刀,請讓我來領教。」

·0
很多年以後,我聽到有人談論那一戰,說那是江湖上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一戰。

歲月戰命運,命運堅不可摧,歲月逝者如斯,一去不返。

所以那一戰的結果便是平分秋色,孫天機浪跡江湖,依舊想著如何做主天下。而江流和馬賊、丁相思、秀才,則被朝廷追殺,江湖讚譽,浪跡天涯。

馬賊也曾經問過我,那一戰究竟是不是像江湖人所說的,我打了個呵欠,說他們放屁。

我告訴馬賊,我根本沒有用歲月刀決。

或者說,我根本沒有用歲月如流的刀意,我覺得歲月如流,都是放屁。

那一夜,我面對命運,看到我前世交出歲月刀,我明白我永遠不可能戰勝命運了。

除非,我不再是我。

我戰不勝命運,卻能戰勝孫天機,一如我勝不了富貴,卻能勝沈萬貫。

命運如刀,橫斬而來,像那把如尺的正道一樣,避無可避。

所以我迎了上去,歲月刀在空中划出一道軌跡,空氣瀲灧起來,慢慢的,燃起了火。

我不管歲月如流,千古歲月,不如我一刻少年。

歲月刀有毀天滅地的絕技,叫南柯一夢,叫彈指爛斧柯,都是歲月一刀盡千年的功夫。

我把這一刀歲月,千年浮光掠影,盡化作我一瞬少年。

那把火燒得透明,看不出顏色,對著命運刀陣生生斬去,那三把刀凌亂起來。

這不是歲月刀客的命運。

這是少年刀的命運。

三把刀眨眼成陣,命運如刀,隨著孫天機手指一動,迴旋遮擋。

殺豬刀撞入命運陣里,一瞬少年,一瞬歲月,歲月千年,仍是少年。

孫天機的神色變了,一口血噴出口來,身形急退。

有刀光散落陣外,塵土飛揚。

「……不可能,你怎麼破得了命運?」孫天機沉聲喃喃,驚疑不定。

我沒有回答,橫刀而立,風吹起我額前髮絲,我感覺我這個造型出奇的帥。

我咧嘴一笑,說每個人都有命運,但少年沒有命運,少年只有意氣。只有當少年成為某一個人,那個人才有命運,馬賊有命運,我也有命運,但少年本身是沒有命運的。

「如果千年歲月,我只少年,命運如刀,能耐我何?」

「歲月刀,未必只能用歲月如流,歲月如流是刀勢,歲月如流之後剩下的什麼,才是刀意。」

「孫天機,你敗了。」

那天,朝陽初升,江山萬里,有少年提刀,向著不存在的爛柯山拜了三拜。

大笑赴江湖。

暫完。

後續第二彈:http://zhihu.com/question/25313930/answer/103837887《天地逆旅,誰守一室》

本文已授權公眾號腦洞故事板,微博,公眾號謝絕轉載。

(爆照什麼的,反正你們也看不清2333)


「他奶奶的!追他,追小偷!這邊堵他!」

大地震動起來,一班人馬氣勢洶洶從街角殺出,穿拖鞋的大媽,拿擀麵杖的大漢,抄竹竿的大爺。一時間塵土飛揚。

最後面的是一個握殺豬刀的屠戶,他已經上氣不接下氣,嘴巴吭哧吭哧地張成O型,臉上的肥肉隨著跑動一顫一顫,與他猙獰的臉色格格不入。

身邊的高牆忽地躍出了一個矯健的身姿,原來是個與我年齡相仿的少年。

此刻他黝黑的臉露出興奮的神采,從牆頭縱身一跳,期間還不忘瞧眼後邊的動靜,竟是沒心沒肺地傻笑了起來。

他腰間纏了數只鼓鼓囊囊的麻袋,哐當哐當作響。半空中我注意到他背著一把木刀,木材的質地很好,在陽光下反射出一抹滑亮。

「好!好!好身手!」我湊熱鬧似地拍手叫好,大有唯恐天下不亂之勢。

他循聲望來,與我對視。

過了多久多久,這兩個少年還是會躺在離城一個包子鋪的破敗屋頂上,對那次追逐的種種細節津津樂道。

一個瘸腳老頭就懶洋洋靠在躺椅上,悠悠地晃著蒲扇,怎麼也聽不厭這場相遇。

「在牆頭那邊!偷老娘的菜,砍死你!」為首的大媽正裹著做菜的兜布,氣急敗壞地大喊。

落地後他望了望背後,隨後稍稍穩住身形,沖我露出一個謎一樣的微笑。

我的表情有些僵住,舉起的手懸停在半空,有種很不好的預感。

他扭頭大喊:

「就你們這群凡輩還想逮住本大俠!給我聽好了!臨幸你們的是他日的天下第一刀!對了,還有他的小弟。」

「小弟,接住了!」

他解下了纏腰的繩子,抄起幾個麻袋就朝我扔來,出於作為他同行的職業習慣,我一個激靈下意識起身接住。

等我反應過來已經晚了。

「還有同夥!一起抓了!」

「那邊的不是也整天順我們家東西吃的小崽子嗎?原來是小弟!娘咧,今個兒一鍋端了!」

一時衝殺聲更盛。

他經過時還不忘拍拍我的屁股。我深吸了一口氣,牙齒都快咬碎,撒腿就跑。

兩個少年狼狽地鼠竄而逃,身後是一群凶神惡煞的追擊者,這個下午,整座城雞飛狗跳。

縱是離城近來壓抑的局勢,也不妨圍觀的路人此刻露出幸災樂禍的訕笑。

畢竟亂世的離城什麼都缺,唯獨不缺熱鬧。

1.

兩個少年一前一後沒了命地狂奔,不知跑過多少個街角,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個巨大的陰影,那是一堵幾丈的高牆。

跑到死路了,身後的喊殺聲越來越近。

我總算逮到這麼點空隙,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靠...我和你...什麼仇...什...什麼..."

"噓。"他的眼神忽然一凝,整個的人氣勢變得莊重了起來,生生把我那個沒出口的怨字給堵了回去。

人群已經逼到了街角,看著他們吃人般的表情,我在盤算自己活下來的可能性有多大。我本來就有前科,這下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他卻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身後的動靜,只是緩緩抽出背後的刀,靜靜地面對眼前那堵大牆。

氣氛沒來由地沉重了起來,空氣彷彿凝滯了,來人面對這股不明的氣勢也一時止下腳步,不敢靠近。

"難道...這可是幾丈高的牆啊..."我眼珠瞪得滾圓,難以置信地看著一臉肅穆的他。

他高舉木刀,隨後轉身。

難道是傳說中的燕閃刀法,轉身回劈?

"啪嗒。"木刀被扔在地上。

...我還聽說過有種只使刀鞘的刀法,原來如此,看來是個使刀鞘的好手,這下有救了...不對,你怎麼跪下了...

他猛地下跪,隨後整個身體伏在墜地的木刀上,聲音洪亮:

"事先說好!不打臉!不搶刀!"

他轉頭苦兮兮地沖我一笑:"哎,馬有失蹄,小弟你也趕緊地吧。這招叫減少損傷!行走江湖,管用地很!"

我覺得有些惆悵。

"媽的,兔崽子還嚇我們,一天差不多把一條街的餐鋪都偷遍了,給我打!"

我只來得及抱住腦袋,鋪天蓋地的拳腳就砸到我身上,不過偷東西吃也偷慣了,每次挨打都知道護住哪裡,哪裡肉多禁得起打,雖然這滋味還是不好受。

"野狗!敗類!"

"沒人教的東西!"

"不是愛偷東西吃嗎?我踩..吃啊!"

我默不作聲地捂著腦袋,身邊那人挨了打還在殺驢一樣大吼:"說了不打臉的!天下第一刀的臉你也敢打!...還打!哎喲...大哥我錯了。"

......

人群散去,兩個鼻青臉腫的少年靠在那堵不懷好意的牆上,百無聊賴地看天。

我只感覺被揍地全身骨頭都在疼,沒功夫也沒力氣再去和他算賬,我也很奇怪,這麼一頓打下來我的氣也沒來由地消了,可能是這種偷雞摸狗的事我本來就沒少做的緣故,而且身邊那個沒心沒肺的傢伙,看起來還有點意思。

離城是唐國最邊遠的都城,時下諸侯紛爭,天下大亂,王力衰微,自然沒功夫來管這座邊境小城,軍隊、土匪、流寇連連作亂,離城已經是一片人心惶惶,大匹大匹的居民早就選擇了離開這片被遺棄的孤地,離城也成了名副其實的離城。

我是一個孤兒,曾經太平盛世的時候被師父看中,拜他門下學了一身還算過得去的箭術,諸侯揮戈而起時,師父帶了一腔熱血的門人投靠軍隊,卻在一年前唐夏兩國的白河一戰中全軍覆沒,白河一戰也徹底宣告了唐國的沒落,反叛的夏王成為了最強的諸侯。

我怕死,師父也知道我怕死,沒有帶我上戰場。

"喂,你很喜歡那把刀?"

"天下第一的刀客,哪有不愛刀的?"

"為什麼喜歡使刀?"

"當然是痛快!",談及刀時他便神采飛揚起來,"用劍的整天有耍不完的花樣,刀就不一樣,一刀就是一刀,砍出去就沒有收回來的道理。"

"天下第一,然後為一頓飯被人揍成豬頭?"我斜眼看了看他。

"...那也是現在,總有一天所有人都會服我的刀...比起這個,你那兒還剩嗎?"他雙手一攤,腰間已經是空空如也,半點搶來的也沒剩下。

"沒了,他們是真恨我們,都拿回去了。"

我們的肚子很合時宜地同時發出咕咕的聲音。

他忽然猛地吸了吸鼻子。

"喂,你還有力氣走路嗎?"他貪婪地吸著空氣,眼睛鎖定了遠處。

循目望去,居然是一間包子鋪,我自詡熟稔整座離城,卻從來不知道這個地方有件間包子鋪。其實也不奇怪,我要是知道這裡有堵牆,還不至於跟著那個傢伙落在現在這步田地。

可現在我想不了那麼多,騰著熱氣的蒸籠依稀可見,那是間簡陋的石屋,青灰色的牆磚早就已經褪色,屋檐泛白的厲害,應該是長期被蒸饅頭的熱氣熏白的。

那邊好像空無一人。

我感到身體重新煥發出了生機,不自覺邁動起了步子,鼻子也嗅到了游在空氣中若有若無的一絲香氣......

那是我一生中吃過的最好吃的包子。

兩個一身污泥的傢伙就坐在蒸籠下的小木凳上,一口一口往嘴裡塞著肉包,油水在嘴裡攪得滾燙,我們嘴唇已經腫成香腸,卻止不住呲牙咧嘴地吞咽著。

"慢點,吃慢點吧。"耳邊悠悠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

"我靠有人..."我被嚇得身子一顫,沒嚼完的半個包子直接滑進了喉嚨里,臉被憋得通紅。

"是世道不好,可憐的孩子。"一個穿著破舊青布衫的老人佝僂著背,緩緩從屋裡踱步走了出來,看著手忙腳亂的我嘆了口氣,輕輕地幫我拍打後背。

他手上的力道很輕,像是一截枯木敲打在我的身上。

背木刀的傢伙神經也是大條,聽到老者的聲音愣了片刻後,見他也沒有責怪的意思,沒事兒人一樣又啃起饅頭來,看我被嚇噎了還露出幸災樂禍的偷笑。

"老頭兒,多謝,等我將來一天揚名了,好好報答你!"他不要臉又掰了半塊包子丟進嘴裡,夾著剩下的包子作了個輯。

"你會的,吃吧,吃吧。"老人見我緩和下來了,選了個凳子扶牆坐了下來。"都不容易的。"

"老爺爺為什麼在這裡開鋪子呢?"

"我嗎?我是在等人啊。"

"等人?"

"等我兒子出征回來呢。這裡本來是我的家,我做包子,好自己養活自己,不過也沒什麼生意。"

"出征?那是大英雄,給我包子吃的也是大英雄,你們倆了不起!我江執佩服!"

我也趕忙起身道謝:"老爺爺,我們野狗兩條,今天被揍成這樣,沒有這頓饅頭怕是要餓死街頭了。隋南歌絕不忘爺爺救命之恩!"

"叫我老謝就好"他忽然想到什麼,扶牆起身,"吃完了么?進屋吧,我這還有些傷葯,年輕輕輕的,莫要落下病根。"

我注意到江執身體微微抽動了一下,雖然還是堆著一臉的傻笑,卻也沒了之前那副大大咧咧的樣子,扭著身子跟著老謝進屋了。

我只覺得鼻子有些發酸,眼前的佝僂背影讓人安心,心裡霎時化開了什麼東西一般,跟了進去。

屋裡很破,老謝給我們包紮的時候,透過微弱的燭光能看到他棉厚的手掌上一稜稜刀刻似的褶皺,他很專註,有些內陷的眼睛裡射出炯炯的光彩。

原來江執這種人也會有不好意思的時候,他多是從來沒有過這種待遇,現在漲紅了臉,兩隻手不安地扭動著。

"老謝...要不我自己來唄..."

"沒事...別動了,腿這裡你夠不到。"

我有些動容:"老謝,你兒子真幸福。回來以後有那麼好的爹。他是什麼時候出征的?"

老人的手頓了片刻,隨後繼續朝江執的腿肚子抹起了藥酒。

"一年前的白河之戰。"說完後他發了一小會呆,隨後嘆笑一聲。

"應該是回不來了。"

2.

一道圓弧在我眼前一亮,手中的弓彈飛到了空中。

"南歌你這隻菜雞,太嫩了太嫩了!"江執收刀歸鞘,像個痴呆一樣在原地手舞足蹈。

看著半空中下落的弓,我有些無奈:"三十步開外你就贏不了我。"

"你就是只膽小鬼,沒有把握就不出箭,決鬥就是拚命的,你這麼猶猶豫豫怎麼行!說到底還是刀厲害,和我學刀吧!"

我有些頭大,嘴裡嘟囔:"明明水平和我差不多...還這麼狂..."

"吃飯嘍,小南小執。"屋裡傳來呼喚。

"吃飯吃飯!"這傢伙用不完的活力,一溜煙竄進屋子。

"不是吧!又是腌菜!"江執坐在桌前苦著臉。

老謝正在屋角的木桶里舀湯。聞聲雙手一停,"最近是有些揭不開鍋了,米也快沒了,可惜了這包子鋪沒什麼生意..."

"有飯吃你就知足吧,你是忘了以前怎麼過日子的吧?要不再干回本行?這屋裡還能多一份口糧。"

他瞪了我一眼。忽然又像是想到了什麼,鬼鬼祟祟湊到我耳邊。

"陳府下午有大婚,我今天在街上瞎逛的時候,看到好多廚子搬著點心吃食進了他們家後院。我們去弄點兒?"

我心中一動,嘴上卻還在猶豫:"算了吧現在這樣也挺好的......"

"南小弟不是我說你啊,男子漢能不能別那麼扭扭捏捏的樣子,你口水都流下來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一副語重心長的口氣:"老謝也天天吃這些東西,你就不心疼?"

我瞄了一樣拙著身子舀湯的老謝,心裡一酸。咬了咬牙。

"要偷就多偷點!"

他抓著我肩膀的手用力一捏:"必須的!"

......

"膽小鬼,你給我過去點啊!"

"我這兒也沒地了好吧,半邊身體都在外面了!"

這裡是陳府的正門,趕牛車的車夫總感覺有點不對,不過都進了門,便也沒有細想,只管把車上堆著的乾草送到。

"噗~~~~"

兩個人藏在牛車乾草堆下的人頓時臉一黑。

"牛也會放屁?"

"......堅持住!別說話!"

一分鐘後,陳府正院忙裡忙外的所有人聽到一聲悶吼。

牛車上的乾草爆炸般衝天而起,隨著躍出的是兩個面色鐵青的少年,拉車的牛受到驚嚇,竟是發了狂,一邊吼叫一邊滿院亂竄。

"媽的,實在憋不住了,太臭了,我受不了了!"他獲救般地急喘著氣。

"我跟著你就沒遇到過好事,現在怎麼整!"

人群見到驚牛便炸開了鍋,紛紛四散而逃,一時間整個院子像是被掀了個底掉,倒也沒人顧得上這兩個不速之客。

"一不做二不休!走!去後院!"他咽了咽口水,狠聲說道。

混亂中,兩個少年悄悄地矮著身摸牆去往後院...

"快點裝...這個好像也很好吃...哇塞,喂你看那個..."

"你給我輕點!"

我和他蹲著身子在廚房的最後排灶台上,陳府的廚房大而寬敞,而且不止一個,下午是陳府千金大婚,大廚們已經在開始準備一些冷食的點心,緊張有序地作業著,絲毫沒有注意到後面兩個偷偷摸摸的身影。

大嘴是陳府的老廚子了,一身做點心的好手藝在陳府也是小有名氣。老爺吩咐下來要趕製兩百份桂花糕,他方方正正的臉上淌著汗珠,手下卻細緻平穩,切出的面糕不薄不厚,一隻只攤在桌前,功力可見一斑。

右手邊的一顆顆櫻桃整齊排列著,那是他的特色,桂花糕上總會綴一顆櫻桃,增添口感。

還剩十五塊沒有點上櫻桃的桂花糕的時候,只有十三個櫻桃了。他晃了晃眼睛,大概自己一開始就少配了兩個。

又做了一個,嗯,只有十一個了?記性不好了,哎,這年紀...是要找個徒弟了...

他忽然聽到一陣細語。

"櫻桃就不要拿了呀,拿糕!"

"本大俠還沒吃過櫻桃呢,順幾個嘗嘗味道!"

"我都和你說了輕點!"

"你不要用那麼響的聲音和我說輕點好不好!"

話音未落,江執察覺到什麼一般抬起了腦袋。

一個國字臉大叔一臉疑惑地看著兩人,他還沒有反應過來,以為是廚房收了年輕的廚子。

可他看到兩人腰間鼓鼓囊囊的小包就明白了,亂世的離城,偷吃的可比偷用的多。

"抓~小~偷~啊~!"

我嘆了口氣,拉起江執便跑。

江執眼疾手快,被我拖走的時候木刀出鞘,精準地撩落了門帘。幾個大廚臉被蒙住視線不清,跌在地上摔了個狗吃屎。

"走後門,翻牆出去!"我撩了撩袖子,右手赫然是只小彈弓。這是我自製的單手彈弓,大拇指和食指作弓架,鬆開中指便能發射。

府苑的衛士終於也被驚動,從前面擁出,我選准了時機,從口袋裡摸出兩枚準備好的石子,用彈弓擊在一個寬匾掛鉤上,匾額應聲而落,砸在來人面前。

"哇塞,技術活兒,不過還是膽小鬼乾的事!"

"你夸人就好好誇!"

前路不通,我們便左拐進了一條小路,小路盡頭是道矮牆,看來老天爺還是公平的。管他外面是哪裡,先翻出去再說。

一瞬間,我感到整個身體被鎖定了,那是一種突然間的僵硬感。

完全是下意識,我側身向左一避,重重撞在了側面的一根門柱上。

一支羽箭的箭頭沒入了我的右臂,疼地我一呲牙,喪失了平衡摔在地上。

遠處,一個看不清面貌的中年男子緩緩放下手中短弓。緩步走來。

"你快走,把東西帶上。"右肩燒灼般的劇痛,我走不了了。

江執沒有說話,他的頭壓得很低。

"走啊!你在想什麼?一起被抓嗎?你聽我說你如果..."

"那個人。"他的語氣沒有任何感情,我從沒有見到他這樣冰冷的樣子。

"那個人射箭是想殺死你的。"

我心下一凜,其實我中箭的那一刻就作出了這個判斷,若不是我多年練箭造就的直覺,怕是現在已經歸位了。

可我沒想到江執也能敏銳洞察到這點。

他的臉上被陰影覆蓋,看不清他的表情,一時院內所有的嘈雜都被屏蔽,從他的身上散發出一股壓抑和狂暴混雜在一起的氣息,像是要把空氣都凍結。

我忽然又想起初遇時在那個高牆前被一瞬凝固的空氣。

"別,我被抓住也沒有關係,最多只是一頓揍而已,你不要惹事!"

"他動了我的刀。"

那時,我還不明白,世界上有什麼事情是不能原諒的,有什麼事情是比活下來還重要的,不知道他的刀還好好地安在背上,為什麼就有人動了他的刀。

世事紛亂,我只是一條討食的野狗,只要能活下去,怎麼樣都可以。沒有什麼是不可以妥協的,這一箭射不準,就不要射,只要活下去,總能有下一個射箭的機會。我一直這樣告訴自己。

直到我見到了陰影下他的眼睛。忽地想起了他與老謝的一段對話。

"刀這東西啊,就是執念,我聽說人的執念會附在刀上,刀就有了靈魂。那刀就不再是刀了,它會變成人的心愿。"

"老謝你原來那麼有文化啊,我沒見過爹娘,江執這名字是我給自己瞎起的,這起得真是棒啊!"

"呵呵,年紀大了道聽途說的東西總是有很多的。"

執念。

那雙眼睛像是一口沒有底的井,沒有情緒,沒有色彩,沒有感情。拋卻了一切,透過人群鎖在了遠處一個模糊的身影上。

衛士從拐角擁出,擋在男子前向我們衝來。這一幕是如此似曾相識。

可這次,我知道他不會再跪下了。

他緩緩接下木刀,邁出右腳,遂成弓步,身體沉得很低很低,頭幾乎要觸到了地面。

刀鞘在左手,右手握住刀柄。他的整個人成為一條優美的流線。

遠處,那個持弓的男子臉色劇變,不顧形象地向左縱撲而去。

在這之前,一粒石子從身後打中了少年的後頸。

我的右手已經麻木地失去了知覺,為了剛才那一擊我用盡了剩餘的力氣。

"對不起。"我靠在牆上無力地說。

他緩緩倒下,衛兵們迎了上來,把我們制住。

"還給你們,都還給你們,是我們錯了,我們不該偷東西的!"我喊。

"老爺,怎麼說。"

我的頭被叩按在了地上,只能竭力向上轉動著眼珠,發現被他們稱作老爺的人正是方才那個持弓男子。

"綁到後院,打殘了。"他看了一眼倒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少年,神情有些複雜。"剛才瘋牛的動靜也是他們弄出來的,大喜的日子遇到兩條野狗,晦氣。"

"老爺,有一個自稱是小姐的公公的老人求見,我們不確定..."

沒等他把話說完,一個捧著只生鏽鐵盒的老人從他身後挪出,重重一跪。

"老謝!"我失口驚呼。

"陳老爺,這兩個是我孫子,我管教不嚴,我所有家當都在這裡。還請老爺放他們一馬,他們還年輕。"

"是還年輕,一個能躲過我的箭,一個差點把我殺了。不是看在那個小東西算作是救了我一命的份上,我就把他們打死了。"陳老爺冷笑,他的眼睛鎖死了地上的江執,彷彿看著一個巨大的威脅。

"都是很好的孩子...要打便打死我把。我保證他們永遠不踏進陳府半步。"他把額頭死死頂在了地板上,那個又瘦又小的身影就這麼跪在那裡,孤零零的,一陣風好像就能把他吹倒。

"爹爹,今天是我大婚的日子,饒過這兩個孩子吧。"一個面容頗為嬌美的女子走了過來,臉上的妝容還沒抹勻,輕聲地對家主說。

"哎呀你怎麼也來了,去裡屋呆著,快些準備。爹答應你,放過這兩個孩子。"

待少女走遠後,陳老爺凝視著眼前那個枯瘦的老人,神情頗為不甘。

"今天是我女兒大喜的日子,我就放過他們,你也記住你說過的話。"

"我兌現我的諾言,放過孩子。"他陰陰一笑。

"打斷老頭一條腿,放他們三個走。"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昏睡在地的江執,一絲陰狠從他臉上划過。

3.

江執自那以後便變得沉默了,他再沒有那副嘻嘻哈哈的樣子,每天都是一個人靜靜地練刀,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沒有原諒我,這也不重要了。

那以後的幾天我都會無數回想起老謝在我眼前被打斷腿的情景,陳老爺離去後,他又重重磕了一個頭。

我忘不了,他當時還說了一句謝老爺開恩。

老謝的腿瘸了,整天只能躺在床上了。或者就是撐著拐杖坐到我們從城外撿來的躺椅上,他很喜歡這樣,能看到屋外的風景,偶爾會有來買包子的,他就看我和江執忙活的身影。

也許江執原諒不了我,我何嘗能原諒自己呢,那時候的我,感覺所有的血氣都要衝出體外,我想奪過江執的木刀,掙脫開一切,不讓他們打斷老謝的腿。

可我掙脫不開,腦中不斷有一個聲音告訴我,這樣做是對的,這樣大家都能活下來了,我不能不冷靜,那樣會辜負老謝的心意。

"到底是陳府的點心,這個好吃,來嘗嘗看。"

三人之中,老謝反而是像個沒事人一樣,除了身體的不便,對我們依舊如以前那樣,只是看到江執的變化,老人家的眼中始終會閃過一絲黯然。

"我不怪你。"他的刀揮到一半,忽然開口,我正搭弓射箭,成功穿透了一枚綠葉。聞言後放下了弓,也不知道說什麼。

"你那時沒有阻止我,我們都會死的,老謝,你,我,都逃不過。"

"總是有那麼多的不如意,我們做了那麼蠢的事,老謝半句話也沒有說,我倒想他罵罵我們。"

"小南,我想變強,我還是要做天下第一的刀客,我還太弱了。"

他的神情很嚴肅也很認真,我沒有接話,依舊沉默著。

過了很久。

"喂。"

"嗯?"

"教我學刀。"

兩年後,唐國都城昌陽陷落,唐哀帝退位,遂與數十忠臣投井自斷。亂世烽火徹底點燃,昌陽在一月內便三易旗幟,餘下兵守空虛的城池更成了群雄眼中的香餑餑。

離城的街上已經看不到人影了,還留在城內的百姓早已對土匪流寇的侵襲司空見慣,還沒逃走的多是些從小在離城長大的老人,已做好在此老死的準備。

土匪流寇算什麼呢?軍隊攻進來也只是遲早的事。

逃走了又能去哪裡呢?無非也是淪為流寇土匪而已,時代的車輪面前,任何人都會被裹挾進滾滾洪流,身不由己。

"走吧,你們倆,別在這裡陪我這個糟老頭子等死。"老謝晃著蒲扇悠悠看天:"世道越來越差了。"

"老謝你又要趕我們,離了這鋪子咱們吃啥去?"江執笑了笑。

"要走也一起走,老謝,你趕不走我們的。"我揮出一記完美的斜劈,把刀收進了鞘。

常在離城周邊的晃悠土匪都知道,離城有兩個地方去不得。城西一間不起眼的小鋪子搶不得,那裡面有兩個怪物一樣的年輕人。城中的陳府去不得,裡面有家主親手訓練的一支親衛隊,沒有一支正規軍是無法撼動的。

"呵呵...我就不走了,萬一有人回來見到屋子是空的,會傷心。"老人說完嘆了口氣。

"已經兩年了..."我有些傷感。

"保家衛國的都是英雄,老謝,你的兒子和我一樣,都是頂天立地的好漢。"江執啃了饅頭,感覺衣角被扯了扯,一個孩子可憐兮兮地看著自己手裡的饅頭,江執苦笑一聲,把饅頭遞給他。

這裡不知不覺已經成了離城無家可歸的孩子們的聚集地,因戰亂逃亡的父母都把孩子視作累贅,好心的老謝就把他們都收留下來。

"挺好,也挺好。我從小就告訴他可以沒有出息,但是做人一定要有良心有擔當,他為國戰死,我進棺材也能瞑目嘍。"老謝說著說著眼睛又紅了。

"可沒人來報喪,心裡總還是有個念想的啊..."

我和江執都沒有再說話了,暮色已沉,天空是一片黯淡下去的紅色,凝重的餘暉灑在眼前的石階上,像一層層暗紅的皺紋,給人以莫名地滄桑感。

只有幾個孩子舞著樹枝,繞著我練箭的那顆大樹嬉戲,歡笑玩鬧聲不絕於耳。

"嗖!"

弓箭破空的聲音。

我看都不看,抽刀擋在耳前,一聲金屬的脆響過後,羽箭落在了地上。我循目望去,一個面相蠻狠的男子站在遠處的牆頭,似乎有些不服氣,手伸進了背後的箭袋就要取箭。

我並沒有給他機會,碎石從手中彈弓激射而出,打在了來人的眉心上,那人悶哼一聲便栽下牆去。

剛想喘一口氣,耳邊響起了江執的殺聲。回頭一看,他已經與四五個持刀的惡匪對峙起來,我剛想取弓幫忙,耳邊又是三聲尖銳的箭嘯聲,我瞬間判定了左側的兩顆大樹上還有三個弓手。

這是一次有計劃的襲擊,來襲的土匪一定是有組織的,和以往的最多三五成群散匪不同,按照這個陣勢,人數應該有十多個。

"快進去!"孩子顯然是被嚇壞了,哭著蜂擁進了屋子,我擋在他們身前,又用刀格掉兩箭後,把最後一個孩子退了進去,飛快地取下了掛在屋裡的弓箭和箭袋,隨後重重把門一推。"發生什麼事都不要出來!"

我連取三箭,將長弓橫在胸前,箭頭呈扇形排開,低喝一聲便將箭矢爆射而出,半空的箭影倏閃而過,十幾步外樹上的三人沒來得及反應便中箭墜落。

"蹲下!"

江執默契地縮身潛下,一箭瞬間釘入他眼前男子的胸口,他身形不停,與正緩緩倒下的男子錯身而過,回手一記凌厲的半月斬,中刀那人甚至還沒意識到身前的同伴怎麼了,錯愕地看著自己腰間突然冒出的血花,不甘地倒了下去。

"喂,你後面。"

後頸撲來一陣勁風,我下意識一個前沖後轉身,橫弓掩面,兩個肌肉壯實的大漢面對著我,面容相似,應該是同胞的兄弟,他們手上握著鋒利的馬刀。

"裝備很精良嘛,看來是能說話的,你們是什麼人?來了這麼多兄弟,不會只是為了搶幾個包子的吧?"我一邊說著,去弓抽刀,不敢有大意。

兩兄弟卻是理都沒有理我,馬刀裹起刺面的快風迎頭劈來。我從容避過後施展開身形,伺機準備反攻。

江執好像下線了,不知為何沒有見他上來幫忙。

我來不及細想,眼前兩兄弟刀功甚好,動作絲毫不帶花哨,一看便是死人堆里磨鍊出來的殺人刀,配合和默契也相當不賴,一刀後定接有第二刀,不給我喘息的機會,我根本找不到好的機會出刀,只能勉強地躲避著。

他們的刀勢越來越猛,我有些心急,卻仍是找不到空檔,沒有把握遞出手中的刀。躲得越來越勉強。

耳邊傳來一陣嘆息。

一道刀光閃過,那兩人彷彿被點了定穴一般頓在原地,等想舉刀的時候,發現手已經被切斷了。

江執歸刀入鞘,他的臉上有一道淺淺的血槽,左腰的衣服也裂了一道大口,卻沒有見紅。

"膽小鬼,你用了這麼久的刀,還是太膽小了,用刀打架,想得越多死的越快,筆直往前沖就可以了。"

"敢情這小鬼拿我們給朋友練級呢。"一個大漢居然還是幽默的性子,喪失戰鬥力後還很鎮靜地開起了玩笑。

"閉嘴,我們都快死了!"另一個大漢喊道。

"行了,你們是誰,說吧。"江執有些不耐煩。

"我們是謝軍頭的手下。"

"謝軍頭?"

"謝軍頭是我們這百號土匪的老大,是個能從白河之戰中活下來的主,戰敗以後他就在白河一帶做了土匪,我們跟他到現在。你們不認識他也正常,我們是最近才到離城的,聽說老大就是在離城出身的?"

另外一人答道:"好像是有那麼回事兒,今天也算我們點子背,人生地不熟就不該來開葷的,這剛進城就遇到這麼些要命的主..."

我覺得他們的話有些多了,頓時警覺起來。

果然,破空聲。

來不及了,我把刀對著江執背後飛擲出去,只見一道白線如閃電般划過,撞擊在我的飛刀上。

"轉移注意力失敗,慘了。"一個大漢的面色早因失血過多而泛白。

屋頂有一個人影一晃而過,

"保護好老謝,我一定會找到他!"

白河,謝軍頭,土匪,我當然知道他在說什麼,但我有種很不好的預感。那一箭有些熟悉。

"別去!有問題!"

"你在這裡不要動!"他不再解釋,翻牆追逐那個跳下的人影而去。

我伸出了手,彷彿想要抓住什麼。忽然沒來由想到第一次我同他見面,他從集市上縱牆越過的那一刻。

"他回不來了。"

"嗯。"

月亮出來了,兩個大漢望著初初暈開的夜色喃喃自語,不知不覺中手腕處斷面的血已經泊泊流了一地,他們昏死了過去。

4.

江執沒有回來。

"醒了。"老謝往地上扔下一捆暗紅色的繃帶,眉宇間露出喜色。

"老謝你先出去一下吧,我有話得問下他們。"

"好嘞..."他猶豫了一下:"小執還沒有回來..."

我笑了笑:"放心。他們一定有線索。"

門掩上後,我把頭湊近他們耳邊。

"關於謝軍頭的事,在那個老人面前千萬不要提起,否則我會殺死你們。"

兩人初醒,還是懵懵懂懂的一副樣子,下意識點了點頭。隨後一個人像猛地驚醒一般,堪堪反應過來。

"哇,西瓜,我們沒死?"

被叫作西瓜的那人反應更慢,聞言後五秒才忽地坐起:"沒死!是沒死!香蕉,我們還活著呢!"

"你們到底有沒有聽我在說話。"這兩兄弟不打起架來看上去也有些愣頭愣腦的,我有些汗顏。

"你為什麼要救我們?"西瓜歪著腦袋,不解地問。

"門外那老頭是個爛好人,沒有手你們活不下去的。我還有些事要問你們,可能還要拜託你們幫忙去找我的朋友,當然,你們現在離開我也不會攔著。"

"啊!你們不是捕頭嗎?這城裡的捕頭就住這種破地方?"

"誰是捕頭?這座城裡早沒有捕頭了。"

"哇哇哇,香蕉!那個傢伙騙我們!我們被騙啦!"西瓜急的跳腳。

香蕉的反射弧好像特別長,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騙我們,他騙我們!"

"兄弟們都白死了!"西瓜憤怒的聲音里透著哭腔,"一定要回去找他算賬!"

"你們不要急,我也會去找他們算賬,到時候你們把我帶上。你們說被人騙我不知道是什麼意思,我和你們一定是無冤無仇的,能不能先告訴我昨天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們已經沒有手了,你答應幫我們殺了那個騙子,我們就把知道的都告訴你。"

"我答應你們,我說過,我一定會找他算賬。"

"這事得從頭說起,先說結論,夏國的大軍馬上就要打過來了。"

"怎麼回事?"


他點了點頭,擇了一個舒服的姿勢靠在床上,開始把他們的經歷娓娓道來。


謝歸是謝軍頭的名字,白河之戰後,他所在的軍隊全軍覆沒,謝歸則在戰鬥時候被衝鋒過來的戰馬撞暈過去,醒來後他躺在死人堆里,戰鬥已經結束了。他卸下盔甲拖著身體到了一處城鎮才聽說了唐軍戰敗的消息。

恰好一夥土匪洗劫了這座小城,謝歸算是個壯實能幹的漢子,便被土匪收了做個打手。謝歸一開始極為抵觸這樣的生活,卻也身不由己,也沒有勇氣尋死,不多久也習慣了土匪的生活,一次搶劫商隊的時候沒注意到後面有朝廷的軍隊暗中埋伏護衛,土匪團吃了大虧,大小當家盡死。謝歸功夫了得,氣度也不凡,被眾人推上了當家的位置。

被招安是最近的事。

說是招安,其實是被夏國的一個將軍看中了百來號人馬,也可以算作一個編製。每月給了固定的銀錢,外封了一個謝字營的編號。

唐國,準確說是前唐國,已經徹底亂作一鍋粥,離城雖然不是什麼資源豐饒人民富足的地方,戰略位置卻是極好,夏國圖謀已久,近日便準備強攻了。

謝字營昨日派他們這支小隊是來踩腳的,後日便是夏國的千人大軍前來攻城了。

"江執..."我吸了一口氣。"為什麼你們昨天說江執回不來了?"

"我說吧。"香蕉嘆了口氣,接過了話。

"夏國的將軍派我們去和陳無諒,就是陳家家主交涉,我們來城西與你們開打的前一天便有其他弟兄來過了,陳無諒答應夏國進犯的時候放棄守城,五百親衛隊此後為夏國效力。夏國則許諾陳家的封地的不變...."

"五百親兵守城,夏國不一定打得下啊..."西瓜接過了話。

"那為什麼突襲這裡?你們前面還嚷嚷著什麼被騙的,是什麼意思?"

"陳無諒和我們說這裡有兩個捕快,統領城內百來號捕頭,定是不會歸順夏國的,讓我們先除掉,我們現在才知道被騙了,他想借我們的手殺掉你們。"

那根熟悉的箭,原來是他。

"這是私人恩怨,陳無諒恨我們,平日里顧及陳府名聲不好暗中使壞。"我冷笑。"其實何必這麼心急呢,後日攻城...他是怕我們得到消息跑了吧,兩年前的恥辱就永遠洗不掉了。"

我站起身,拍了拍袖口。

"西瓜香蕉,走得動路嗎。"

"走得動,你是要..."

"怕死嗎?"我洒脫一笑。

"我要帶他回家,也幫你的弟兄報仇,就現在,領路。"

城外數里,山腳下。

"就在這上面。"西瓜說完後小心翼翼地瞄了我一眼,"這座山曾經駐紮過離國的邊境軍,我們稍微打理了下,就當做老巢了。夏國的先鋒軍和兩三百號弟兄都在上面了,你真的要上去..."

"小心些,走小道,先探探情況。"

山路間靜悄悄的,一路人闃無人影,唯有蟬鳴不絕。看得出西瓜和香蕉有些不安。

"平日里這會兒是開飯的時候,不該這麼安靜的..."西瓜四處張望著,忽然眼睛一亮,隨後把手背到身後,拉下了臉。

"咳,喂,二子。"

遠處是一個蹲在樹邊的男人,一動也不動。

西瓜"嗯?"了一聲,大步上前,我和香蕉緊隨其後。

那是個醜陋的男子,五官都扭曲在了一起,猥瑣至極,長了一張鼠臉,此刻他的身子縮成了一團,瑟瑟發抖,彷彿聽不到任何聲音。

"喂!二子!"西瓜晃了晃他的肩膀,在他耳邊大喝。

"啊!啊..."二子彷彿從夢中醒轉,他的眼睛瞪得滾圓,嘴巴微張,看著西瓜卻說不出話來。

"死了...都死了..."他抱著頭。

"死了...死了...都在前面..."他不斷重複。

我再也等不下去,心臟如鼓點般急促地跳動,彷彿要離開胸口。一種驚慌鋪天蓋地般籠罩到了我的周身。我飛奔起來。

穿過樹林小道,是一片開闊的平地。

一個熟悉的背影靜靜地跪在那裡,他駐著刀,頭低垂著。

身邊的一具屍體,身上有數不清的箭傷,看到那張臉我便明白他的身份,和老謝太像了。

以兩人為圓心的十丈方圓,沒有一個人。十丈外,歪歪扭扭的屍體倒成一片,屋牆上到處是噴濺的血跡,有數具掛在窗邊的屍體,血從高處沿牆流下,凝固成了暗紅色的粗線。

空氣中瀰漫令人作嘔的血腥味。

江執死了,他仍握著刀。

我哭不出來,我感覺心口被什麼東西堵塞住了,堵得我喘不上氣,四周的景象在快速地旋轉、變化。我又看到那堵他翻閱而出的高牆,喧嘩追逐的人群,看到樹下兩個經年累月的練刀身影。耳朵嗡嗡響著,什麼也聽不到,反覆回蕩著一句天下第一。

西瓜和香蕉也已經趕到,他們愣在原地,回神過來時西瓜一肘擊在被香蕉拖著的二子臉上。二子痛哼一聲,眼睛恢復了一絲清明。

"瓜爺!你們回來了..."他忽然意識到了什麼,嚎啕大哭。

"寨子完了啊!"

他帶著哭腔斷斷續續轉述了昨天的事。

與西瓜香蕉轉述的一樣,山寨由一支小小的聯軍組成,謝歸的人馬,夏國的先鋒軍,陳府的家兵,這幾天的踩點結果已經很明確了,離城和一座空城沒什麼區別,陳家兵是唯一的有生力量了。說是攻城,夏國將軍說不過是進城罷了。

最後一支探風的人回來了,可只剩了陳無諒一個,陳無諒說城裡還有兩個少年功夫了得,主動尋上門說什麼為民除害,十幾號弟兄全軍覆沒。他看起來很不甘心,對將軍說攻城那天定要親自率兵把他們碾成碎片。

"狗屁!是他要借我們手殺他們!弟兄蒙在鼓裡死光了,他倒推得一乾二淨!"西瓜打斷了他,憤憤不平地說。

"讓他說下去。"我茫然地注視前方,聲音如一道飄搖的細線。

二子倒也逐漸鎮靜了下來,能把話說順了。

可是他不知道自己被人跟蹤了,挎著木刀的少年摸黑上了山,他膽子太大了,直直到了大夥眼前,說要找謝歸,我們都以為他是個瘋子。大夥還拿他取樂,那人理都不理,只說要找謝歸。

老大也覺得他有點意思,笑著問他有什麼事。他說了什麼我當時也沒聽清,就看見越說老大的臉色越凝重,那人一開始叫囂得很,說到最後居然朝老大跪了下去,說什麼跟他回去。大夥都在笑,就我看到老大的眼睛其實也紅了。

那人就跪在那裡,頭低低的。大夥開始不耐煩了,夏國的將軍也從屋裡出來,說莫要讓這小子擾了軍氣,他知道了我們的所在,多一事也不如少一事,儘早殺掉。

老大也不知道為什麼,說先把他關起來。那將軍沒說什麼,時間不早,那小子被綁住扔進柴房後這場小風波就算過去了。軍人和大夥就都回房休息。

一切都發生在入夜之後。

當家的居然去了柴房找那個小子,結果給他鬆了綁,兩個人就準備離開屋子。

我就是那個時候被叫醒的,就聽到門外有人喊大當家勾結離城的人,要在大家興兵的時候裡應外合摧毀聯軍。我出門的時候大家就都跑了出來,看見當家的和那個小子在一起。

"那個程將軍!我早看他不是什麼好鳥!我相信老大一定有難言之隱的啊..."二子說到這裡又有些哽咽。

夏國的程將軍原來一早就想從謝歸手裡接過管理土匪的權柄,他不相信外人,一直在等待機會剷除謝歸,那天傍晚他見謝歸的神情不對勁,就多加了兩人入夜後秘密在謝歸的房間監視。這是我事後的推測。

"我跟了老大那麼多年,就沒見他哭過,昨天是第一次。"二子抹了抹眼淚。

老大哭了,他就說了一句,帶我回去。

那個刀客說好。

程將軍當場下令,誅殺叛徒。

那個刀客太強了,沒有兄弟能近到他身邊,我從來沒見過那麼快地刀,根本看不清軌跡。他一路從柴房殺到了這裡。

可那畢竟只是兩個人啊!程將軍一邊指揮一邊下令,殺掉刀客的人直升百夫長。幾十個弓箭手在屋頂樹上就位,明地里有無數不怕死的軍人衝殺,暗地裡還有數不清的刺客。

那把刀揮著揮著就越揮越慢,回過神的時候謝歸已經死在他的身邊,不再動彈。

大家都以為那個刀客死了,將軍揮手下令齊射,可那個時候刀客突然動了一下。

就一下。

"那是一雙什麼樣的眼睛啊...黑得能把人吞掉..."二子又回想起了那種恐懼,身體不住地發抖,西瓜拍了拍他的背,他緩了緩氣才繼續說了下去。

那個刀客最後揮了一刀,揮出了這十丈的圓,所有在裡面的人都被瞬殺了,軍人,土匪,弓手,沒人能反應過來那一刀。

刀客最後說他叫謝執,他最後一句話說,好像要把刀交給什麼小南......

刀客揮完那一刀便再也不動了,陳無諒在很遠的地方射出一箭,被程將軍一刀擋住,說這是一條好漢,他已經死了。剛才那一刀是世間刀術的巔峰,他若在圈裡也避無可避。

"大夥都完了.."

程將軍高呼逆賊已除,若弟兄們信得過他,就由他領兵殺進離城,帶大家吃香喝辣,進了城,做什麼都可以。

最後只留下了幾個人而已,所有的土匪都跟著他下山集合,準備匯入正規軍,進行後日最後的攻城。

"二子,你也是有義氣的人啊!"香蕉聽完後愣了很久,反射弧傳達到了時候,終於放聲大哭:"咱們的家沒了呀!"

西瓜也用手臂抹了抹眼角:"狗日的要不是我不在..."

我緩緩站起了身。

他們三人都頓下了抽噎,見到我有動靜,不敢發出聲音。

"不是要做天下第一的刀客嗎?"

"你江執何曾下跪求人過?"

"不是說等你回來嗎?"

我輕輕解下背後的弓箭,從口袋裡也摸出了彈弓,朝天空拋擲而出,注視著它們落下山崖。

我背起了江執。

我把他的木刀拔起,懸在左腰。

從此,我左手木刀,右手鐵刀。

"背上你們的老大。"我轉身面朝山下。

一顆眼淚從空中滴落,滲入泥土,我堅定地望著北方,那是離城的方向。

"走,我們回家。"

5.

我把江執埋在了城南的土裡,那是夏國大軍來的方向。

見到謝歸屍體的時候,老謝沒有流很多眼淚。

"回來就好。"他輕輕說。

我沒有告訴他謝歸做了土匪,我說,謝歸始終帶著一支游騎,與夏國戰鬥到了最後一刻。

老謝,看起來又老了。

"軍隊這兩天就要進城了,我們恩怨已清,你們走吧。"

香蕉西瓜、二子三人久立在謝歸墳前,一言不發。

"這裡就是老大的家。"西瓜低頭看著自己纏滿繃帶的手,又把眼神睿向在一邊在躺椅上對著墳墓發獃的老人,"老大死前還心念著這裡......"

"蕉爺,瓜爺,我想好了。老大死的時候我膽子小,沒敢衝上去陪著他一起死。"二子似乎沒了初見的那種唯唯諾諾的性子,神情很平淡,他緩緩把一盞黃酒灑落到謝歸墳前,"你們走吧,我沒能守住老大,可想幫他守住——嘶!"

香蕉不等他說完,狠狠用腳蹬了他的屁股,二子一個踉蹌,險些摔了個狗吃屎。

"奶奶個熊的,在我們面前還他媽裝酷?"香蕉咧大了嘴,"誰他媽要走了,別自說自話。"

他又對西瓜無奈笑了笑:"沒了一雙手,好像還被原來的小弟看不起了,真他媽憋屈。"說完他上前一步,把二子拽了起來,拍拍他的肩膀。

"你小子有義氣,話說明白了,現在寨子就剩我們仨,老大的家就是我們的家。老大的爺爺就是我們的爺爺。"

"我們誰都不走!"

西瓜沉默不語,徑直走到二子面前,用肘夾住了剩了一半黃酒的被子,來到謝執的墳頭。

"砍我一雙手,是本事,我西瓜服氣。"他彎下了腰,有些艱難地把杯中酒灑向謝執的墳頭,"那天晚上的一刀我沒看見,可就憑你的膽識和情義,我西瓜佩服。"

他對我洒脫一笑:"何況,我們還有一筆賬,只能靠小哥你幫我們算了。"

看著這三個人,我默默地把手中的酒杯翻轉,黃酒在空中灑落,一連串的水珠里,我彷彿又看到了許多悵然流失的光影。

我提了提左手刀,別過了頭,右手手指併攏向上舉高,不讓他們看到我混著淚水的笑顏。

"多多指教。"

孩子吮著手指,好奇打量著樹下枯坐的少年, 他盤腿坐著,好似睡著了一般,雙手疊在一柄木刀上。

他往那個少年坐的地方湊了湊,用手拂去他肩上的落葉。

"小孩,你叫什麼名字?"

我睜開了眼睛,把隱隱顫鳴的木刀收回腰間。

"我叫唐遙。"他怯生生地往後退了退,"大哥哥你在幹什麼?"

"練刀。"

"坐著也可以練刀嗎?"

"可以的,哥哥在回憶很多很多事情,把它們都記在心裡,永遠也不要忘記,刀就厲害了。"

"刀就厲害了......"那個孩子喃喃自語,他望了一眼我腰間的木刀,神色忽然興奮起來,"我也想練刀,大哥哥可以教我嗎?"

我起了身,大片的樹葉從我身上抖落。

"那不一定。"

"唐遙,你有沒有,拼了命都想守護的東西,無論如何也要完成的願望?"

那個孩子抿緊了嘴唇,低頭沉思了片刻,猶猶豫豫地抬眼,最後鼓起勇氣凝視著我。

"我從小就在離城長大,聽說軍隊要打過來了,可我不想走,我也沒有地方去。我喜歡這裡,想永遠呆在這裡......"

"了不起。"我對他溫柔一笑,摸了摸他的腦袋,"你會成為很厲害的刀客,可我沒有時間了,也許只能教你一刀,也許,就這一刀也教不了你。"

"但是記住你的心愿,不要忘記它,然後揮刀,拚命去揮刀。你終有一天會變得很強。"

孩子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我向屋裡走去,香蕉西瓜面色凝重地看著我,沒有說話。

我對著他們點了點頭,又最後回望了樹下的那個孩子一眼。

"這裡,就拜託你們了。"

6.

網易雲音樂 聽見好時光——True Strength - Epic Music

那一天,我和老謝聊了許多。

聊我沒有遇到他們倆之前的狼狽,聊第一次遇見江執他是如何坑我,聊那一次他本該出刀卻轉身下跪,聊偷糕點的時候那個笨笨的大廚。聊自己的刀,總是被江執笑是膽小鬼的刀。

老謝和我聊門前的柳樹,他出生的時候它還是株小苗。聊謝歸的小時候,總是故作堅強,其實不過是個愛哭鬼。聊他怎麼學會做的饅頭。聊這個亂世,他只想有一個小小的家。

"我已經是一把老骨頭了,半隻腳踏進棺材裡了,小執走了,小歸走了,你也要走嗎?"

門外,西瓜和香蕉陪著孩子玩鬧,孩子們都喜歡這兩個憨傻的大漢,因為怎麼打他們也不疼,怎麼開玩笑他們也不生氣。

不像江執,動不動就吹鬍子瞪眼,擺出一副天下第一刀客的架子。

"老謝,我得走啊。"

"有一刀,我無論如何要讓江執看到。"

門外的嬉鬧聲停了,兩個高高壯壯的大漢,此刻淚流滿面。

我站起了身,拔出了右手邊的鐵刀。

右手一揚,白光閃動,整間屋子回蕩著刀的嗡鳴。

刀插進了屋內的地板。

我重重下跪,連磕了五個響頭。

"在下,謝南歌,謝爺爺兩年養育之恩!"

"替謝執,謝爺爺兩年養育之恩!"

"見刀如見我!"

城外響起了鐵蹄聲。

少年離去的時候,老人扔下了拐杖,爬向屋中的燭台,顫顫巍巍地點下三柱長香,對著燭台長跪不起。

城外。

千人的兵馬悠悠踱來。他們的表情祥和悠哉,準備就這樣進入眼前的空城。

今日的風卻是有些大,城門外的黃沙紛紛揚起,風吹過城頭,隱隱傳出呼嘯的聲音。

一個士兵眨了眨眼睛,隨後用手扶住額頭對著一個方向眯起眼來,露出了疑惑地表情。

風勢小下去的瞬間,他定睛凝視,待塵土的黃幕落回地面,這才相信自己沒有看錯。

而所有隨行兵馬,也都看到了,路的盡頭是一個孤零零的少年。

"呵呵,這一座空城,你要守護什麼東西呢?"陳無諒解下長弓。

"就滿足他吧,程將軍。"看到眼前的人微微點頭,他沉聲傳令。

"全軍衝鋒!殺進離城!"

不知道為什麼,我一點也不著急。

曾經的我,也許正拚命降下城門,嘶聲勸服老謝離去,然後大家都好好地活下去。

可現在,我一點都不急。

衝鋒的大軍已經有些近了,我能看到士兵們錚錚作閃的盔甲,能看到馬蹄揚起的黃土,能看到駿馬賓士間流動的肌肉。

"謝執你說得對,人生還真是有許多不如意啊。有時候活著拚命只想保護一個東西,都保護不了。"

"你當時也像這樣孤獨吧...我感覺好孤獨..."

"你總說我是膽小鬼,說我猶豫,說我想太多,那我也學你一回把。"

我緊了緊刀鞘。

"天大的事,也不過一刀的事。"

我緩慢出腳,第一步。

彷彿閑庭信步一般,我愜意地一腳一腳踩在腳下的土地上,這讓我有種安心的感覺。

前進著,我享受這樣的感覺。

陳無諒看到眼前那個人散步般悠悠走來,他的步頻不變,可似乎越走越快,那是一種詭異的感覺。

彷彿一連串從空中滴落的水滴。

那個由慢至快的刀客逐漸化作一團殘影,然後變成一支激射的裂矢,最後化作了一顆燃燒的流星。

直衝大軍。

他的左手按著刀鞘,右手緊握刀柄,卻不曾出刀。

陳無諒終於明白了,他整個人就是一把刀。

大軍在一瞬被分作兩半,那人絲毫沒有凝滯,陳無諒看到,那人在對自己微笑。他心中一凜,飛快地掏箭搭弓。

那人的右腰被長槍戳穿。

那人的肩膀被弓箭透過。

可他的速度仍舊不減,他也仍沒有出刀。

"喂。膽小鬼。"

"叫我?"左手被一刀切斷,我的意識已經有些模糊。

右手仍死死握住刀柄。

"看來這一刀能像點樣子。"

"我不一定能揮得出呢。"

左腳被砍斷,我用盡右腿的力量奮力一躍。

我想到了謝執那時擋在我身前,始終沒有出鞘的一刀。

於是在空中我彎下了腰,把頭壓得很低。

僅剩的右手握著刀柄,橫在左腰邊。

"我幫你。"

恍然間,彷彿有一隻手同我一起握住刀柄,我能感受到那雙手傳來的沉穩堅實的力量。

刀出鞘。

天地被一聲嗡鳴徹底佔據,那陣嗡鳴彷彿使時間停止了流動。

那一刀,向南。

陳無諒正在估算距離,他有把握在這個距離準確地將箭釘入那個將死刀客的腦門裡。

可他錯了,他只來得及見到一圈圓弧,便感覺身體一輕,自己高高地飛到了半空。

那是一圈寧靜的圓弧,泛著淡淡的白光,他甚至能看到騰飛的細小沙礫,在陽光下微微反射著那陣白芒。

他的眼珠朝下一轉,那個圓弧便開始擴散,伴隨那陣不止的嗡鳴,地上的黃土開始開裂,大片大片的土塊被掀到空中,隨後被攪得粉碎。

以自己無頭濺血的身軀為圓心,氣流在紊亂地狂舞,那道弧光像無刃的鐮刀,所過之處,人仰馬翻。

地面上現出一道百丈的裂壑。

他最後朝上撥轉了眼珠,那是他生命中的最後一幕。

一碧如洗的天空,層雲被徹徹底底整齊分作兩邊,如兩道堆積而起的白色巨浪。

空缺處是一把橫亘天際的刀。

"刀這東西啊,就是執念,我聽說人的執念會附在刀上,刀就有了靈魂。那刀就不再是刀了,它會變成人的心愿。"

城門處,一直躲在牆後偷看戰場的孩子走到了城門正中,猛然下跪。

城西石屋內,燭台上的香斷作兩段,跌落在地。

尾聲。

史書記載。

唐末曾有刀客謝南歌,一刀殺盡千人,世人把那位刀客曠世一刀留下的巨坑稱作刀冢,從此成為千千萬萬刀客磨鍊刀意的聖地。

有一名為唐遙的刀客,自稱謝南歌的弟子,一人一刀無敵於江湖半個甲子。

有野史記載,刀客是城西謝記包子鋪掌柜的孫子,死前曾在屋內留有一刀。夏國第二波軍隊入城後,無人可近此屋半步,進屋者皆被刀意斬成數段。

掌柜收留因戰亂無處可去的孤兒,那間包子鋪成了亂世中一處純凈的桃花源。有傳言說那間石屋的橫樑因年久受潮而斷成兩半,石屋也竟沒有垮塌。

老人之後又安穩生活了四年,在孩童和鮮花的簇擁中安然離世,在生命中的最後幾分鐘,老人從床上爬下,懷抱著那柄屋中刀,流著淚閉上了眼睛。

老人下葬後,刀斷,屋塌。

【刀】

完。

寫作不易,倘若你喜歡我的故事,希望能留下贊同和關注。


感謝。

-


1/
『這一千餘年,我走遍四海列國,只為了摘這朵梨花。』

2/
我遇見她是在三月的洛陽。
那天我著披風,束馬尾,持棍棒。
她身披綵衣,項戴花環,手拎酒壺,賞桃花。
我腳下生風,用出畢生絕學探龍爪。
她回眸一笑。

"誒女俠,疼疼疼,小的錯了小的錯了!」

3/
那天我被那女的牽到桃林偏僻的一處,為了保持我在洛陽城中的威望,一路上愣是再沒喊疼。

臨了她給我扔在了地上,我才發現她身邊還站著個男孩,面紅齒白的,要不是哥們在難分雌雄的乞丐圈混跡這麼久,還真不一定認得出來。

那女的盯著我,開口便問你叫什麼名字?
我心想哥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不假,但好歹得等成了英雄再說阿,這讓人跟條狗一樣牽這麼老遠成什麼了。
於是我頭一抬,「我叫倪秦蝶。」

「嘿師父,您瞅他還叫個女孩名,倪秦蝶。」
那女的還沒說話,旁邊那小老弟倒是先開口了。
嘿,這智商叫什麼師父阿,大羅金仙來也挽救不了阿。

我正偷摸笑著,那女的搖搖頭說:「算了吧,你我終究無緣,還是不收你為徒了。」

聽到這我是真大吃一驚,機智如我也沒想到她有收我為徒的心思阿。
心想哥們雖說是洛陽城內乞丐一霸,菜佣酒保無人不識,但自己幾斤幾兩心裡也清楚的很,不然怎麼會做這些偷雞摸狗的事?

如今遇上這不明來路的女子,手上分明像有那麼兩手功夫,結果卻讓自己態度輕浮錯失了師徒之緣。想到這心裡真多了幾分後悔。

於是我緊接著說:「且慢女俠,其實方才只是行走江湖的外號,在下姓徐,單名一個嬌字。」

「哈哈哈哈,不還是個女孩名字。」旁邊那個智障少年笑的跟朵狗尾巴花一樣。

倒是那女人想了想說:「徐嬌?不錯,以後你就是為師的關門弟子。」

3/
師父叫李梨。

我還記得當初她第一次告訴我她叫什麼名字的時候,我腦海中浮現的是李麗,麗麗,裡脊。

然後那個腦袋瓜子不太靈光的,我師兄,拿著樹枝一筆一划的寫給我看。
李子的李,梨花的梨。

我拜她為師後,她很認真的問我。

「你想學什麼?」
「師父,我想學劍。」

她歪了歪頭。
「為什麼不學刀?」

就是從這句話開始,我終於慢慢感覺到我這個師父跟別人有點不一樣。
畢竟按常理來說,接下來的對話至少是這樣的。

「為什麼學劍?」
「你知道劍的究極奧義嗎?」
「什麼是劍?」
「你的夢想是什麼?」

結果她居然直接跳過了這些。
而且我很清楚,她沒有刀,師兄也沒有刀。

我承認當時我是懵逼了的。
畢竟我還想慷慨激昂的演講來著。
於是我下意識的問一句。

「為什麼學刀?」
「刀好看。」

我不死心。

「刀為什麼好看?」
「刀就是好看。」

我看到師父皺著眉,好像是有點生氣我刨根問底一樣。
說實話,當時我是有點想叛出師門的。

幸好,師父沒勉強我,在路過一片桑樹林的時候,袖口一揮,從此我手中多了一柄木劍。

4/
洛陽城內不乏江湖恩怨,適逢兩人決鬥的時候,往往人山人海,正中間兩人刀槍棍棒你來我往,熱鬧極了。
最厲害的得屬那洛陽城北的張老爺子,乃是江湖數一數二的高手,據說真氣離體,傷人百步之外。
所以四海之內,欲拜其為師的數不勝數,只為求那一本秘籍。

人心不足,全都想要。
當初潦倒洛陽的時候,也曾想拜一人為師,之後苦學武功。
終有一天也能白衣持劍,武林登頂。

所以我拿著木劍比划了好幾個禮拜之後,問師父。
「師父,什麼時候能傳我師門秘籍阿。」

師父老樣子的歪歪頭。
「什麼秘籍?沒有秘籍。」

我聽後差點把木劍掰折了。
「師父您不是騙我吧?我可是您關門弟子阿師父。」

師父笑笑說沒有呀。
你練著練著就厲害了。

我回頭看看師兄,帥氣的臉上掛著無比陽光的傻笑。

那是我最想叛出師門的一次。
也是最後一次。

5/
師兄叫李好看。

我問師兄叫什麼名字的時候,他笑著說:「李好看。」
我搖搖頭挺不好意思的,畢竟人家比我好看多了。

「師兄你別這樣,我知道我好看,誒你回答我呀,你叫什麼名字?」
「李好看。」
「是,我知道我知道。敢問師兄尊姓大名?」
「李好看。」

旁邊師父笑的快背過了氣。

後來知道真相的我問師兄為什麼叫這個名字。
原來師兄也是個孤兒,師父遇見他的時候他還是個嬰兒。
師父見他生的好看,便取名李好看,收其為徒。

我聽了後若有所思,便跑去問師父。

「師父,弟子有一事不明。」
「什麼事?」

「您當初為什麼決定收我為徒?」
「因為好聽。」

「什麼好聽?」

師父依舊歪歪頭。
「徐嬌呀,名字好聽。」


6/
那時我們一直向北走。
一路上絕對說不上歡聲笑語。

「師父,你為什麼叫李梨?」
「梨花好看。」
「嗯 ..」

「師兄,你練的什麼?」
「拳腳功夫拳腳功夫。」
「為什麼不練劍呢,劍多帥。」
「我都叫李好看了,還怕別人不知道我帥嗎。」
「嗯 ..」

「師父,你今年多大啦。」
「五千多歲啦。」
「嗯 ..」

有時候我覺得真是師門不幸,武功看不見多麼高深,智商絕逼已經劃為重災區。

六月一日,晴,宜英年早逝。
登長白山。

世人皆知長白山有雪,有天池。
也盛傳天池有修行千年的蛟龍,風雨不出,只悟天道。
所以昔年的天下第一劍客封劍長白山頂,終年不出。
彷彿這後半生只有那神仙一般的蛟龍才配得上他。

師父領著我倆去天池的時候,恰逢他修補茅屋。
面前的天下第一劍客早已不見了當年風采,手中交錯著幾岔樹枝,布衣白髮。

我心想莫不成師父與他曾有因果纏身?如今要把我送其門下修行?

誒天哪,面前這可是當年的天下第一,格局不知比那洛陽城的老爺子強了多少。

一想從此以後就要師出名門,成為一代少俠,登上人生巔峰,心中不免有些激動。

嘿,等哥們學成了劍,定要回那洛陽城的胭脂樓點他娘的頭牌!

7/
「你們是什麼人?不知老夫清修於此?滾出去!」

誒我去?這他娘的好像有點誤會阿。
我一瞅那老頭兒吹鬍子瞪眼的樣,估計八成是自己想多了,當下就想拉著師父師兄溜之大吉。

結果手還沒伸出去,就聽師父慢悠悠的說道:「聽說你是天下第一劍客是嘛,我這個小徒弟喜歡練劍,是以特地過來向您討一柄劍的。」

我心裡清楚我師父腦子可能有點問題,但根本不清楚問題這麼大,這條老狗明顯不好相處,大家賠個禮道個歉就撤了多好。
如今此話一出,估計今天就是哥們師門清凈之日了。

話雖然是這麼說,當我知道師父來這裡竟是為了向那老狗給我求一柄劍,心中終歸是相當感動。
念及於此,我覺得該挽救還是要挽救一下,畢竟我洛陽城第一金口絕非白叫的。

一聲「老前輩」剛要出口,旁邊那個爹緊跟著搶話了。
「嘿,你這老狗,還不快點把劍交出來!」

媽的,我也只是在心裡想想,你怎麼就直接說出來了呢,我看著旁邊神氣的一比的師兄李好看,無語凝噎。
師門不幸,今日估計是全都交代在這長白山了。

不出我所料,那老狗也是氣極反笑,右手一伸竟招來一柄劍,劍身寒光凜冽,劍柄雕龍畫鳳。

只聽他冷笑一聲說:「劍就在這裡,看你們有沒有命取了!」

8/
剎那間風起雲動,那老狗終究是當初世人眼中神仙一般的人物,單是胸前橫著一柄劍,就像是橫起了一座長白山。
沉重得很。

我頂著山嶽般的氣勢,心想畢竟人生還是要像花一樣燦爛,哥們這朵花還沒開呢就要折了,這怎麼行。

於是我跟個孫子一樣開口說道:「老前輩,山中修行不易,您這功力又已臻化境,如今雖說英雄遲暮,神采當真是遠勝當年阿,今天是我師徒三人不懂規矩,不然今日就此作罷?改日定籌備好酒答謝前輩!」

那老狗輕哼一聲,完全沒有買賬的樣。

只聽他牛逼哄哄的說:「想我縱橫人世間數十春秋,今日又豈能容你們這般放肆?況且你們這幾個小輩,又豈知我此劍何用!」

我一聽,噫,這是有門阿,接下來的套路估計聽這老狗吹吹牛逼就行了。

於是我一拱手說著:「嘿嘿,晚輩不懂事,還望老前輩海涵,只是不知老前輩手中這把神劍究竟是何來歷?」

這老狗估計也是挺長時間沒聽別人恭維他了,見我懂事的很,便接著我說了下去。

「哼,來歷?無非是讓世人封了幾百年的天下第一罷了。只是老夫隱居於此,功名利祿早已不求,只為一天持劍斬蛟龍!」

我聽他這麼一說,約莫這老犢子也是吹牛逼吹上癮了。
正想接著捧他兩句,旁邊師父好死不死的開口了。
「可惜了,劍不好看。」

嘿好嘛,哥們剛在這裝了半天孫子,跟個說相聲似的恭維那個老不死,您又擱這給我鬧妖。

我白眼一翻,心想盡人事聽天命,今日實屬天要亡我。

依舊不出我所料,那老狗手腕一翻,挽了一朵劍花。
「嘿,也罷,今日就先拿你們幾個小輩祭劍!」

正逢雙方說著場面話,我忽然感覺到臉上多了幾滴水一樣。
嘖嘖嘖,難不成這老狗真成了神仙一般,翻手間能呼風喚雨直達天聽了?

我正瞎尋思著,忽然間狂風驟起電閃雷鳴,不見雨雪冰雹。
反而只有那老狗身後的天池如同一池燒沸了的熱水,數十條水柱帶著水汽竄天而起。

9/
我我可去你媽的吧,這仗能打?
我看著那老狗挽了一個劍花竟直接有這般聲勢,雙腿早就嚇的軟了。

想想我不過一介乞丐,終日乞討為生,雖說也曾削木為劍練那麼幾手,但只洛陽的幾個高手就夠我追一輩子的了。

念及於此,我不禁想起了早逝的爹娘,心想兒子估計是不能給您二老報仇了。

怪只怪兒子拜入了一個智障師門,又惹上了一條成了仙一樣的老狗。

我本已經準備去奈何橋會一會十殿閻羅,結果對面卻傳來一個驚慌失措的聲音。

「這..這是怎麼回事?!」
哥們定睛一瞅,那被我奉為神明的老狗也已經轉過了身,看著他身後的天地異象,全身不住的顫抖。

但其手上青筋迸發,卻是握劍握的越發緊了一點。

嘿,原來不是你這條老狗弄出的聲勢!

我鬆了一口氣,望著身邊的師父師兄,那李好看倒是日常的一臉懵逼,反而師父氣定神閑,相比那老狗強了一點。

還好還好,我就說這世界上哪來的妖魔鬼怪得道成仙!

我安了安心,又計划起了自己的逃跑大業,心想此時實乃天助我也,還不趁亂逃跑幹什麼?

好歹哥們也是個行動派,往前數幾個月,那也是洛陽城說一不二的存在。
所以我三步並兩步,直接先拉起懵逼的師兄。

結果沒想到師兄紋絲不動,那白的讓女人嫉妒的手反而拉住了我,另一隻手指著天池,興奮極了。

「師弟,快來看,快看呀。」
「好大一條蛇...不對,是龍...是龍阿!」

我一愣,心想哥們幹啥呢,又折了又聾了的,誰殘疾了?
轉頭一看,嘿,腿又軟了。

只見那後方已有十萬黑雲壓山,漫天的雷嗔電怒。
這一片小天地不知何時,竟然全被一條巨龍盤踞!

10/
我吞了口唾沫,心中是徹底絕望了。
原本面對那老狗與劍就夠嗆了,如今這算什麼?

那龐然大物分明是一條龍的樣子,雄踞天池之上,竟直接覆蓋了近一半的面積。

我盯著那散發滄桑感覺的鱗片,數米長的須子,閃著暗紅光芒的燈籠眼睛,心想哥們算看明白了,這回絕逼不是狗了。

「神...神吶!神仙吶!」
前方那老狗像看見了祖宗了一樣,劍早被丟在了一邊,匍匐在地上不住的磕頭。一點也沒了天下第一的氣概,剛才擱我們眼前那個牛逼閃電吵吵屠龍的立馬不是他了。

想想也是,眼前阿,畢竟是凡人無法抵擋的力量與未知的神秘。

此時我都比那老狗強得多,強行盯著這神話中的生物。

那蛟龍剛剛出來,眼睛正望著我們這邊,不知為什麼,總感覺到它似乎是想對我們有什麼興趣一樣。
我覺得我想法是沒錯的,不然憑什麼千年百年不見您出來一會,媽的哥們一來您就出來了?
餓了?點兩個小菜開胃?

我看了看身邊的師兄,他倒是不負眾望,依舊一臉懵逼。只是此時此景,我竟然感覺到了一絲穩重的感覺。
我搖搖頭,心想哥們快死了怎麼智商還下降了呢,今日雖說將死,但好歹也算是一睹世人千年不得一見的風景了。

我安了安心,已是準備赴死,卻看見師父不驚不懼,輕輕一躍。

竟是縱身到了那蛟龍的頭上。

「你這小蛇,給我滾下去!」

一腳將其踩入了那萬丈天池!

11/
古往今來,於世天下無敵的唯有一位前朝將軍,當年屬實是神仙一般的人物了。

據說將軍年少時已是江湖的頂尖人物。

當朝的宰相本是對江湖人物厭惡的緊。
唯有認識將軍的時候提了一句屍子里的話,說的是虎豹之駒未成文,而有食牛之氣。

皇上聽後,直接任其領兵。
說起來自古大將無不手持長兵,唯有將軍腰間挎一柄三尺青峰,征戰數十年,打磨了一身的磅礴劍意。

之後卸甲於皇城南郊,無數舊部懇請其出山平定天下,將軍置若罔聞,再不提刀光劍影鼓角箏鳴。

後來南國雄起,朝中文武百官聽聞將軍不再領兵,曾聯名上奏欲提兵北上。
唯有當年手下敗將的國主坐南望北,嘆著氣說怎麼打?將軍一劍可當百萬的師。

如此,一人一劍。
生生護了前朝三代國主周全。

如今世人常常惋惜再無緣一睹當年將軍的無敵風采,我現在卻只想說一句。
去他娘的吧。

一劍百萬師?今有一腳踩蛟龍!

周遭立即風平雲靜,陽光明媚的很,身邊師兄不住的鼓掌喝彩:"師父好看!師父好看!」

我看著師父徐徐落下,路過比師兄平時更加懵逼的老狗,手腕一提,地上的劍順勢到了手裡。
聽話極了。

她走到我面前,提著劍轉了一個圈,雕龍畫鳳的劍柄豎在我胸前。

「喏,劍。」
說罷她皺了皺鼻子。
「不好看。」

12/

「師父,您是神仙不?」
「不是呀。」

「師父,師父。」
「恩?」
「您是神仙不?」
「不是呀。」

「師父,剛才是怎麼回事?」
「剛才?我就把它踩下去了阿。」
「恩..為什麼?」
「太丑了。」

「師父,剛才那是條龍吧。」
「不是,就是條老蛇。」
「那內條蛇有點大了阿。」
「恩,再有個三百年就飛升了。」

「師父。」
「恩?」
「您是神仙不?」
「不是呀。」

一路上我嘚比嘚個沒完,但師父一如往常的從不嫌我煩,每個問題都很認真的回答。

但tm為什麼我總感覺到狗屁都沒問出來阿混蛋!

我看著師父專心致志的趕路,不時仰頭抿一口酒。
身邊師兄眼神迷離,不知在尋思什麼。
感覺就像剛才師父踩了一條蚯蚓,只有我自己在大驚小怪。

我搖搖頭,心想別怕,哥們還有個嚇蒙了的老狗陪著我呢。
我不孤獨不孤獨,我見過世面見過世面。

心情一振,加快步伐,數日間已經到了長白山下的一處古鎮。

這座古鎮很奇怪,單名一個劍字。

剛剛進鎮不久,我便看見滿街都是熱火朝天的鐵匠鋪。
而且各個店中刀槍棍棒琳琅滿目,皆有一柄劍懸於店中醒目位置。

我定睛一瞅,好險一口老血沒噴出來。
那些劍,竟與我劍鞘中的那把一模一樣!

好巧不巧,一個老闆提著一把劍探出頭來問我。
「小哥,慕名而來的吧?老英雄同款佩劍,中原最好的鑄造廠打的,五十兩銀子,來一把?」

我鬱悶的看著眼前這個中年禿子,抽出劍直接將那假冒偽劣產品劈成了兩截。
「你看看,是這把劍不?」

只見那中年禿子先楞後怒,緊接著一臉的驚恐。
「天下第一劍!」

滾犢子,你罵誰呢。


13/
江湖中人,江湖生江湖死。
多少名門子弟夭壽豪門,多少寒窗稚子老死江湖。
江湖都不記得。

所以人人生死要搏那江湖上的幾分薄名。

名,自然要美名。
善惡不說,您首先得是千里駿馬,神兵在手,白衫加身。
駿馬需喂上好的精料,神兵需是稀奇古怪的東西打造的。

白衫?無所謂,您拿個被單也行。
嘿,瀟洒極了。

可惜江湖上滿地的白衫駿馬,狗屁兵器。
結果數十年出名的就那麼幾個。

所以成名這種東西,需看諸位機緣。
機會不多,卻也不捉急。
您若抓的住機會,一成也足夠。

哥們這回算抓個穩當極了。

我仰躺在客棧的上房裡,心想哥們這回也算得上是江湖頭等人物了。
恩..頭等肥羊。

自從那日亮劍於古鎮,天下第一劍下山的消息風風火火的傳遍了整個江湖。
短短几天,師父的袖口已經拂飛了十一個人,九男兩女,記得清楚。

最慘的是一個摔成一等殘疾的大俠。

這位面目粗狂的好漢上來端的是彬彬有禮,自報家門說道:「諸位,在下神劍派掌門人上官桃花,特來取劍,還望..」
咻,這位好漢飛出了十來米,摔成了一朵桃花。

我很好奇,問師父。

「師父,你不喜歡桃花嗎?」
「不喜歡。」
「不好看?」
「恩。」

我心情一振,智商算是跟師父保持在同一水平線上了。

這邊我正準備小憩一會,師兄已經在門外敲響了門。

「師弟,師弟,吃飯了。」
「嬌嬌,吃飯了吃飯了。」

我感動極了,師兄您叫的真是親昵。
同時心中佩服那天桃花好漢自報姓名的勇氣。

下了樓,客棧早已人滿為患,我遠遠的看見師父端坐在一張空桌前。
像極了一個等開飯的小孩子。

我正腦補著,耳邊忽然傳來這幾天熟悉無比的台詞。
「就是他!搶劍!」

咻咻咻,三個彪形大漢肩上插著筷子就飛了出去。

我一瞅周邊那些也站了起來的江湖好漢,一個個馬上又坐了下去,低頭塞飯。
可乖了。

我嬉皮笑臉的坐到了師父身邊,道個謝。
「不要謝。」
師父瞅著我一本正經的說。

飯菜上來,師父吃素,不喜香菜。
於是我首先把香菜都挑了出去。

記得我第一次知道師父不吃香菜,而後為師父挑香菜的時候,她曾對著師兄說。
「學學師弟。」
師兄若有所思,然後把裡面的香菜都吃了。

那還是我以為師門有秘籍的時候。
當時我都已經認為秘籍近在咫尺了。

飯桌上師父一如往常的抿著酒,師兄一如往常的吃的樂呵極了。
我在旁邊不知怎的,心裡痒痒。

「師父,您那酒好喝嗎?」
「好喝呀。」
「徒弟也想喝。」
「你不能喝,會醉。」

嘿,我拍了拍瘦弱的胸脯,哥們好歹也是當年的洛陽城第一海量。
「放心吧師父,徒弟有量。」

師父歪著頭想了想,給我倒了一口。

我心想哥們喝酒豈能讓你看扁?一口悶了下去。

嘴角一甜,兩眼一黑,心中立覺不妙。
這啥阿,蒙汗藥吧?

之後恍恍惚惚,依稀記得自己說了不少。

好像說到自己浪跡洛陽的心酸。
說到自己喜歡洛陽,洛陽的桃花總能提醒自己。
提醒自己,雙親死於三月長安,那天桃花正盛。

說到自己嚮往江湖,鮮衣怒馬。
說到自己喜歡師父,喜歡師兄。

然後就是腦袋磕在桌子上的聲音。

14/
我做了一場大夢。

夢裡我回到洛陽,還是那個小乞丐,終日乞討,時而偷雞摸狗,賺得酒樓的幾兩殘酒。

桑落花雕屠蘇酒,苦露杜康竹葉青。嘿,好喝的緊。

然後趁著醉意,撿起來偷偷削的,不知是劍是刀的武器,一招一式練的歡快。
如此一年一年,桃花林謝了又開,小酒鬼也慢慢長大。

直到耳邊傳來一陣聲音。
「不錯,以後你就是為師的關門弟子啦。「
我回頭張望,滿是粉紅的桃花。

再定睛一看,已經是雕花的床。
大夢不覺,嘿哥們醒了。

我心中後怕,心想師父酒實在勁大的很。

「師弟,你醒了.」
床邊忽然傳來師兄的聲音,我側頭一看,他穿束整齊,像是在等我醒來。

我揉了揉腦袋。
「恩..師父呢。」

「師父走了。」
「阿,幹嘛去了?」
「不知道。」
「什麼時候回來阿?」

師兄如同師父上身一般,歪了歪腦袋。
「估計,是不回來了。」

15/

我定了定神。
「師兄您別鬧,您說師父不回來了?」
「恩。」
「她什麼時候走的?」
「七天前吧。」

我去,我醉了多久?

我腦袋一懵,心裡亂的很。
不知道是想師父幹什麼去了,還是想師父為什麼不回來了,還是想哥們怎麼醉了這麼久。

媽的,為什麼一覺醒來感覺整個世界都變了呢。
還是已經完全習慣了師父在身邊的世界?
我該幹什麼我該說什麼?
我是誰?我從何處來?往何處去?
生存?還是毀滅?

媽的,自己在想什麼阿!
我晃了晃腦袋,盯著師兄。
「師兄,你別嚇我,師父真不回來了?」

那李好看點了點頭,指著桌子。
「那是師父給你留的信。」

「你慢慢看吧,師父走的時候我去送的師父,偷偷回來的。」
「給了老闆不少的銀子,讓他不要告訴別人我們還住在這裡。」
「所以那些江湖人士走的都差不多了,過會咱們可以邊吃飯邊想想幹什麼。」
「我昨天發現這客棧的豆漿磨的真是好,一會師弟你也喝一點。」

當然我只聽了前半句,後面全當師兄在自言自語了。

我上前拿起了信,上面字跡清秀。
字數不多。

徒弟,師父走了。
為師知道你什麼都好奇,但這回師父不能告訴你啦。

有什麼不懂的,要多問你師兄。
時機到了,好看也會把一切告訴你的。
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練劍呀,雖然劍不好看。
對了,師門真的沒有什麼秘籍,你不要費心啦。

還有,很重要的事情,為師在你胸口種了一朵梨花。
梨花在身,一如為師在你身邊。
務必好好修行呀。

對了,我雖然不喜歡桃花,但在洛陽城內收你為徒的那天,已經是為師生平見過最美的桃花啦。


所以呢?就這麼走了?
我楞的很。

想起洛陽城手腕被她掰的生疼。
想起師父不厭其煩的解答。
想起師父那天看我問及師兄姓名時的大笑。
想起師父皺起的眉頭與歪歪的腦袋。
想起師父長白山借劍,一腳踩蛟龍。

如此一切,卻已經是過去的風景了。
我終究是什麼都沒留住。

只記得她一遍遍的說。

「刀好看。」
「梨花好看。」
「李好看好看。」

「徐嬌呀,名字好聽。」

我默默把信疊了起來,鄭重收好。

「師弟,你怎麼哭了?」
身邊師兄關心極了,連忙問我。

我搖搖頭,沒回話,轉身將行李打理的整整齊齊。

「師弟,你怎麼了,你怎麼了師弟?」
師兄跟著我身邊繞來繞去,停不住的問。

最後,我看著那把天下第一劍,心中煩悶的緊,抓起來摔的老遠。
緊接著又撿了回來,鋒芒入鞘,繫於腰上。

「嬌嬌,說話呀嬌嬌,你別嚇師兄阿嬌嬌!」
師兄看著我小孩子負氣一樣的舉動,扶著我肩膀對我喊著。

我雙眼通紅的盯著師兄,一字一句說道。
「徐嬌要練刀。」

16/

這行走江湖呀,人人首先得挑個趁手的兵器。
畢竟剛剛練武的話,誰也不能刀槍棍棒他都耍的有模有樣。

所以江湖最忌朝三暮四。
當然,哥們說的是武功門派兵器心法,您要問兒女情長朝三暮四成不成,那您帥您隨便。

當天我與師兄說要練刀的時候,心裡是怕師兄拒絕的。
結果他愣了一下,點點頭。
「練唄。」

「師兄,您不阻止我一下嗎?」
「為什麼要阻止?」
「我這樣任性的換兵器,好嗎。」
「有啥不好的。」
師兄一臉茫然的樣子。

「不是。」我儘力讓師兄明白我的意思。
「主要我這不白白練了幾個月了嗎。」

「不,小師弟,你想多了。」
那李好看意味深長的看著我,說:「你平時怎麼練劍的。」

「瞎比劃。」
「那你準備怎麼練刀?」
「…瞎比劃。」
「那不得了。」

媽的..還不是因為師門連個心法都沒有!
有一招猴子偷桃也行阿?
練著練著就厲害了是什麼意思阿!

我欲哭無淚,背上行囊踏入江湖,從此腰間這把天下第一劍將永不出鞘。

17/
由長白山南下長安有多遠?
不遠,四十二次劫殺罷了。

「師兄,您跟著師父那麼久,為什麼啥也沒學到?」
「別這麼說,你師兄很強的。」
「那為啥你一次都不出手呢?」
「師父說了,師弟你是璞石之才,得多磨難,我只能負責保護你。」
「那師兄為啥你每次跑的比我都快呢。」

某山上的一處草叢裡,我看著走遠了的第四十三幫人,轉過頭很認真的問著師兄。

師兄盯著我正色說:「你看,你跑的不比原來快多了嗎。」

那天走出客棧的時候,沒了師父走在前面,難免有些迷茫。
我看著師兄李好看根本沒有目的的樣子,於是決定南下長安。
報個仇。

當年長安城內一名權臣納妾買房,看中了家中祖傳的宅子,想重金買下。
家父念舊,不肯,多次商議無果後兵馬竟踏進了家中。
那天恰逢我出去貪玩,回家時已僅剩我一人。

從此倒是世間安穩歲月靜好,唯有我的世界兵荒馬亂,苟活於追殺之下。

如今想想今日更是落魄如此,依舊遭人不斷追殺。
我心中不禁對報仇充滿了絕望。
這他媽不給人送殺盡滿門的成就去了嗎,順帶著送了一把劍?

於是一路上我拚命練刀。
恩,劈砍而已。

幸好師兄常常在我耳邊給予我鼓勵。

「師弟,你這一手真是漂亮,虎虎生風遊刃有餘,瀟洒極了。」
前面我氣喘吁吁的劈開擋在面前的灌木。

這一路上風餐露宿披星戴月,疲憊的緊,每逢遇敵,總是不禁唏噓。
想當年哥們也是目睹一腳踩蛟龍的存在。
而如今竟讓一群不入流的江湖子弟攆的狼狽不堪。

所以搶劍的人越多,我越想師父。
想想師父其實從來沒讓我失望,遇見的人越強,師父越是輕描淡寫的解決掉。
而師兄也從來沒讓我失望,來的人越多,跑的越快。

「嬌嬌,你不要氣餒,咱們到長安啦。」
如今我站在高聳入雲般的長安城牆前,聽見師兄開心的說道。

「師兄,您說的對。走吧,報完仇,我領你看盡長安花。」

我看著這座只存在記憶中的長安城,頓時豪氣衝天。
無所謂城中的江湖廟堂爾虞我詐。
眼前畢竟是一座雄城。

可惜正所謂屋漏偏逢連夜雨,大難不死必有後難。
我與師兄剛進長安的時候,已經是三百重兵橫於街巷。
回頭一看,當年的權臣立於身後徐徐關上的城門之前。

18/

「當年賊子,今日拿了神兵也想刺殺聖上?」
那權臣於城門前朗聲說到。

我看那已經顯了老態的狗比,有點無語。

心想難為你還能查到哥們的來歷,哥們雖然是挺想殺你,只是也不急,倒是你領這麼一堆茬子堵我難免有些過分,要不然大家退一步海闊天空緩一緩?

心裡一琢磨估計這狗比也不能答應這麼弱智的要求,於是我靈機一動,喊道:「血口噴人!今日我入長安本是想以武會友,想我一介江湖中人哪裡有想刺殺聖上的心思!」

「是嗎?那就讓你以武會友。」
那狗比哈哈大笑,只見在他身邊一直不見說話的中年男人向前邁了一步。

「早聽聞小友手持神兵,卻不見江湖中人與你一戰,今日白某來領教一下吧。」

我看著這個中年男人,眼前一黑,只見這個人一襲白衣相貌英俊,手中提著一柄血紅的劍。
如果哥們沒猜錯,當今以一柄血蟬劍登頂江湖的天下第一,應該就是眼前這位了。

「江湖人江湖死,沒想到堂堂天下第一如今也入了廟堂。」
我對著那老白臉說道,希望這哥們良心發現,回頭一劍把那老比殺了。
然後最好兵荒馬亂,一群士兵上去再給這老白臉砍死。

可惜天不遂人願,那老白臉微微一笑。
「無他,取劍爾。」
話落已經是劍拔弩張。

他劍指向我,說道:「今日一戰必有生死,兩位小友最好還是留一下名號吧。」

我還沒說話,旁邊那李好看一臉懵逼。
「名號?我也沒什麼名阿。」
緊接著我看他好像是靈機一動的樣子,指著我說:「他叫倪秦蝶。」

我兩眼一黑,心想哥們這師門到底是造了什麼孽。
彷彿是故境重演,那老白臉氣急反笑,一如長白山上的那條老狗。
「既然如此,出手吧!」

我看著不可一世的老白臉,強作鎮定。
心想身後三百重兵把守,前方又有瘋狗一般的天下第一,還能不能有周旋的餘地。

如今最好的,無非是師兄突然變身成師父,一腳一腳全部踩死,瀟洒而去。
如果變不了,那基本就是師兄一如往常的先跑,然後我被亂刀砍死,緊接著師兄被亂刀砍死。
或者今日我狀態奇好,跑在師兄前面,師兄先被亂刀砍死,緊接著我被亂刀砍死。

媽的好慘阿!
我抱著希望的看了眼師兄,這位似乎是完全沒有要變身的樣。

拉倒吧,如此一來既然都是被亂刀砍死了,何不死的悲壯一點。
我提起劍鞘,悲憤的想。

前方的老白臉似乎已經不願再讓我有更多的心理活動,提劍向前。
電光火石間已是劍指我胸口。

可惜我畢竟從沒學過什麼招式,慌亂之下只好緊握手中劍鞘,化劍為刀,用力斜劈下去,妄想擋住天下第一的精妙一劍。

結果當然是沒擋住那柄劍。
只是我前方劈下去的痕迹卻帶出了一股風。
橫卷出去。

轟然巨響下,城牆竟是不復存在。
那風劈開了天下第一,劈開了身後的權臣。
劈開了千年的雄城。

叮的一聲,是那柄沒了去勢的劍摔在地上。
之後萬籟俱寂。
只聽見師兄很開心的在我身邊輕聲說道。
師父,嬌嬌天下第一啦。

19/
童年時,認為皇帝是真龍之子,有天地氣運加身,是凡間任何人不可忤逆的存在。

甚至在流浪洛陽的時候,還常常期盼聖上英明,能將那劣跡斑斑的權臣繩之以法。

而如今我走出皇宮,身後老皇帝躬身送行,不敢高語。

江湖,之所以上不得檯面,無非是即便成了那天下第一,也不過是真氣出體,傷人殺人百步之外。
終究拿那金戈鐵馬手足無措。

所以自古以來,江湖子弟混的好的多是拜相封侯,不濟的也只能囿於民間街巷。
終究翻不過廟堂這座山。

然而那天的一刀,由那坍塌的城牆向外數六千米,都是綿延不絕的刀氣縱橫。
長安城外,不見草木,滿目瘡痍。

所以才有當今的皇帝親臨,威嚴不復,客客氣氣的請我與師兄入了宮。
好生招待一番後,要求那長生。

當時哥們就是一樂,心想哥們還沒弄明白自己怎麼一回事,您倒是先把哥們當成仙人了。
我一搖頭,沒有。
轉身就走。

身後是那無奈的老皇帝領著滿朝的官員躬身相送。

行走在長安城內,依舊變成了泯然眾人,旁邊師兄不住的尋摸一些好吃的。
我一時沒忍住,先開口問了師兄。

「師兄,剛才是怎麼回事?」
「什麼怎麼回事?」

我仔細組織了一下語言。
「我那一刀,怎麼突然有這麼大的威力?」
「很早以前,就有這樣的威力阿。」

「不是,您別鬧,啥是很早以前阿?」
「大概長白山下吧。」

我一時轉不過彎。
「恕我直言阿師兄,那我怎麼沒感覺到?」

師兄意味深長的瞅了瞅我。
「你要是當初敢面對那些搶劍的江湖人士的話,應該就能感覺的早一點。」

我聽了臉一紅,心想去你媽的,當初要不是你先跑那麼快,我能跟著跑嗎?

於是我打個哈哈,說師兄你看這長安城好不好看好不好看。
師兄立即點了點頭。
「好看好看好看。」

我一樂,心想師兄還是這麼好糊弄。
正這麼尋思著,那李好看臉色一正,立即吸引了路邊不少的花季少女。
只看他皺著眉頭,像是想的很艱難的樣子。

「不過來到長安了,我突然想起來一件事。」
「你都決定練刀了,終日拿這柄劍鞘比劃也不像話。」

「師父既然都為你求了一把劍,我這做師兄的,總該也做點正事。」

「你說要練刀,那我就去秦嶺為你做一把刀。」

那李好看像是茅塞頓開的樣子,也沒經我的同意,笑著摸了摸我的頭。
「長安不好看,走吧,師兄領你去看刀。」

於是皇宮盛傳,有仙人曾入長安,只拎劍破雄城。
便出長安。

20/
秦嶺算不上窮山惡水,風景好的很。
那李好看終於顯出了一點本事,撫花踩葉,趕路飛快。
我輕輕鬆鬆跟在後面,百感交集。

往前數兩天,哥們還在被江湖上一些不入流的貨色追殺,如今竟成了神仙一般的存在。

我隱約感到胸前那梨花印記散發的清涼。
心中有了一些猜測。

「師父領我遊歷的時候,途徑秦嶺,好像是說過這裡有世間頂尖的鍛造兵器的材料。」
師兄頭也不回,在我看來像是在奮力回憶著。
「若不是你堅持要練劍,師父一定會來這裡給你做把兵器的。」

我摸了摸腰間不見天日的天下第一劍。
不說話。

路遙未見力竭,師兄停步的時候,早已是深山之中的一處頂峰。

月明星稀,怪石林立。
望眼四周,唯有一株老樹沐浴在月光之下。

那老樹不起眼的很,樹皮斑駁,枝椏散亂。

我指著這顆看上去基本沒幾天活頭了的老樹說。
「哥,您說的是這不?」

只看見師兄點了點頭,說沒錯。
我深吸一口氣,心想不出我所料。
果然他娘的不該抱太大希望。

拿這木頭做成的刀,哥們估計劈柴都費勁。

我這邊正腹誹著,那身邊的師兄深吸一口氣,雙拳緊握。
起風了。

可惜不僅僅起風,只見周圍的沙石此時竟已經全部碎成了飛灰,夜空月光共星光匯聚,較之前明亮的緊。

身邊的師兄如今眼神冷冽,專註無比。
如玉的雙手緊握又鬆開,轉眼之間,卻是將天地的星光都匯聚在了掌心。

我正想張口問哥們你怎麼砍個樹還這麼賣力的時候,已經聽見了一絲泥土鬆動的聲音。
轉頭一看,卻發現那老樹枝椏搖動,如同人的四肢一般。

同時一聲低沉的呻吟從樹榦傳出,那斑駁的樹皮忽然亮了起來。
分明是窮凶極惡的一雙眼睛!

21
我一瞅那老鬼樹根盤起,已經如同人一樣站了起來,頓感不妙。

畢竟哥們現在也是超脫凡間俗人的存在了,怎麼還是給我這麼大壓力呢。
就不能讓我完美的牛逼一次嗎?

我欲哭無淚,前方那老鬼枝椏早已布滿了天空,眼神中分明閃爍著貪婪。
只聽它開口說了兩個字,低沉有力。
「仙氣!」

咻的一下,領著它的一堆樹杈子小弟追了過來。

此時我終於感覺到師門出手乾淨利落的傳統。

電光火石之間,師兄挺身向前,左肩散著萬丈星光,硬扛下了所有的枝椏。
右手抓向那老鬼,直接掏進了樹榦!

「嘻,一分仙氣而已。」
「如願苟活,給我化刀!」

隨後伴著一聲不甘的低鳴。
萬千枝椏不復,連著樹榦,重新凝聚成了一柄簡單至極的黑刀。

只是他又皺了皺眉,反手揮刀,將自己已經在泛著黑氣的左臂斬下。

秦嶺深處,師兄提著刀,一如當初長白山上的師父。

「喏,嬌嬌,刀。」

我楞了半天,問道:「您胳膊?「
那李好看依舊不長心的一笑,「沒事,臉沒事就行。」

我也就跟著他沒心的笑。
眼淚卻終究忍不住,又停不下來。

傻逼師兄,斷了一臂,終究是不好看的阿。

22/
這些日子,我突然感覺自己活的很憋氣。
當初自己拜在師父門下,想的是白衣仗劍,行走江湖。
讓這五湖四海都留下徐嬌這名字的傳說。

結果,哥們這江湖走是走過了。
就是走的有點聊齋。

第一次戰鬥,是長白山頂,師父直接一腳踩蛟龍。
結果師父離去,如同死別,不知何處追尋。

師父走後,我痛下決心,勵志練刀,妄想復仇。
結果仇報的輕鬆的一比,一點沒有阻力。

然後師兄發威,於秦嶺深處力斬老鬼,為我取刀。
結果瞬息之間,胳膊沒了。

哥們最終啥也沒幹,卻成了世人口中的天下第一。
手中握著天下第一劍,與來歷大的很的一柄黑刀。

結果師父跑了,師兄胳膊折了。
還沒法復仇。

我本認為江湖原該是你來我往恩怨情仇。
愛恨皆歌。

結果卻是我如同一個襁褓嬰兒混於師門。
全都是愛。

那天師兄一如既往的摸了摸我的頭,說傻嬌嬌,你哭什麼。
我當時只記得抽泣,也沒顧得回他說你才傻,你個大傻逼。

後來回到長安的時候,入住一座酒肆。
我看見師兄一隻手一邊夾菜一邊喝酒不亦樂乎。
無語凝噎,於是問他。
「師兄,我們到底是什麼門派。」
「你不要騙我。」

師兄夾著花生米的筷子停了一下,又送進了嘴裡,對我說道。
「其實嬌嬌,你還記得長白山下你問過師父什麼嗎?」

我點頭回道。
「記得,我問師父是不是神仙來著。」

師兄也點了點頭,接著我說道。
「沒錯,師父沒騙你,她的確不是神仙。」
「她是妖怪。」

23/

我愣了一下,又強行穩住心神。
因為我看眼前的李好看根本沒有讓我緩一緩的意思。

只看他雙目無神,分明是陷入了回憶。

「五千多年前吧,挺遠的時候了,那時候人人修道,意圖求仙。」
「結果爭鬥過狠,破了天規,天道盛怒之下收了世間的一切仙氣。」

「自此之後,人人求仙無門,求道不成,草木走獸靈智難開,逢劫必死。」
「然而上天留情,最後倒是留了九縷仙氣,以便有緣人憑此修行,得窺當年幾分大道。」

「所以師父是得了這九縷中的一縷嗎?」
我聽得入神,來不及讓師兄說完,打斷他問道。

李好看深深的看了我一眼。
「你還記得那長白山上的老蛇嗎?」

我點點頭,說記得,挺牛逼的。

師兄搖搖頭說:「那老蛇是七百年前機緣巧合得了一縷仙氣,憑著那仙氣,修鍊了七百年方有如今道行。」

我掰著手指頭算了算,沒算明白,也不懂李好看想說什麼。
「那師父呢?她分明是人呀,你怎麼說她是妖怪?」

師兄盯著我看了會,接著說道。
「當年天道撒下仙氣的時候,一縷留給了這片土地,免去此前廝殺留下的戾氣。」

「之後三千五百年,一縷仙氣附在了秦嶺的枯木上,也就是你手中的這柄刀。」

「再數八百年,又一縷仙氣被長白山上的一條小蛇所得,自此九縷仙氣全都明了。」

我搖搖頭,說師兄您是不算錯了,哥們怎麼算都才三縷阿?

我剛問完,只聽師兄嘆了口氣說。
「沒算錯.」
「天道撒下仙氣的當天,就有六縷直接附在了一株梨樹上。」

24/

梨花好看。
我突然想起師父曾經說過的這句話。

所以呢?師兄是想告訴我,師父其實是一顆梨樹?

長白山蛟龍,實屬於世無敵了,也不過撿得一縷仙氣修行了不到千年。
而師父身聚六縷,由五千年前修鍊至今?

「所以呢,師父就是那一株梨樹嗎?」
我實在無法想像師父究竟是身負怎樣的機遇,才能引得六縷仙氣直接附體。

師兄重重的點了一下頭,接著說道。
「可惜當年尚是人人皆可修行之時,所以師父遭人追殺百年,重傷無數,苟活於世。」
「萬幸世間再無仙人,熬了三百年,世上已無師父不敵之人。」

「於是師父游於世間,憑著六縷仙氣得以修行,結果天道所迫,終究無法成仙。」
「而於今百年之前,師父苦壓的渡劫已到。」

「可惜草木走獸即使開了靈智,師兄您說過也是逢劫必死阿,師父又是怎樣活下來的?」

師兄嘆了口氣,徐徐說道。

「世間三千大道八百旁門十萬野狐禪,師父已是參得八八九九。」
「當年她心想渡劫無望,也萬不能丟了這五千年的仙氣。」

「於是她於百年之前收我為徒,百年之後收你為關門弟子。」
「散盡仙氣,只為成就你我二人。」

「不是,什麼意思?什麼叫散盡仙氣?」
我感覺自己已經接近了真相,窮追不捨的問道。

「以自身修行逼出仙氣,周旋於你我身邊。」
「即便無所事事,也有仙氣護身,增長修為。」

「我追隨師父百年,早已得了三縷,剩下一半,本想慢慢傳授於你。」
「結果那日長白山下,蛟龍出,師父怒,天道察覺,劫期已經是不可避免。」

「所以才有你身上的一朵梨花。」
「那是師父剩下的所有仙氣。」

25/

我一愣,眼淚不知怎麼就掉了下來。
「你練著練著就厲害了。」
「梨花在身,一如為師在你身邊。」

原來師門的秘籍,僅僅就是陪伴。

「所以師父其實已經死了?」
我紅著眼睛,一字一句的問。

師兄猶豫了一下,說應該是。
「也許渡劫失敗,也許轉世成人,也許化作了最初的樣子。」
「但師父真的不會回來了。」

「嬌嬌,我明白你難過。」
「但師父跟我說過,她喜歡和我們在一起的日子,也希望我們開心。」

「你師兄阿跟師父一樣,事情想的簡單。」
「我覺得既然師父想讓我過得開心點,我就要過得開心點。」

我搖搖頭。
「師兄,您說的沒錯。」
「但我和你,和師父,都不一樣。」
「你們都是過了百年的仙人,你們什麼事情都看的淡了。」

「你看師父,做事全憑自己的喜好。」
「還有你,胳膊斷了還這麼沒心沒肺的。」

「但我不一樣,我小。」
「我喜歡師父,也喜歡你。師父輕描淡寫的走了,我很難過,你胳膊折了,我也很難過。」

「所以這樣我很不開心。」

「我要去找她。」

26/

我和師兄分別是在那年的長安。
我領他看盡了長安的花。

「師兄,你不跟我走嗎?」

「不走啦,嬌嬌。」
「你已經長大了,當今世上誰也揍不了你了,你一個人師兄也放心。」

「我走累了,也許會回到哪座山上。歇一歇。」
「以後的日子長著呢,你累了也回來找我吧。」

師兄在長安門前送我的那個傍晚,夕陽很大。
他說的對,仙氣在身,日子真的還長。
只是我分明看見夕陽下他的眼睛有些濕潤。

也許這個李好看真的累了。
也許沒有了師父和總會逃跑的嬌嬌。
他真的一步也不想走了。

於是我回頭。
不知道身後的師兄有沒有哭,總之我又開始掉眼淚。
我不怕狼狽,不怕怯弱,不怕沒出息。

因為我知道,在以後數以千年的歲月中。
我不會再哭。

27/

歲月不居,春秋代序。

我還記得在洛陽做小乞丐的時候,最大的夢想無非兩個。

要麼白衣卿相,拜入廟堂,日有公文妙計,夜有紅袖添香。
要麼青鋒駿馬,琴瑟宮商,少年江湖兒郎,暮年子孫滿堂。

結果我拜入一個師門,提刀棄劍,得道求仙。

百年之後,我回到長安。
國未改,人未變。
當年的溝壑也被下令填滿。

只是路旁倒是載滿了桃花。

這一百年,我什麼也沒做,只是將秦嶺走了一遍。
我看過千年的樹,一夜的花。
甚至還有靈智初開的小獸吞吐月光。

但沒有一株梨樹,也沒有一朵梨花。

我身上的那個印記早已消散不見。
那是十年之前的事了。
當時我感覺胸口一涼,心也一涼。

於是心思一轉,提刀向我。
又挽了一朵梨花在胸口。
變成了紅色。

我只是覺得一生太長,怕會遺忘。

我走在長安城內的時候,很巧。
沒有多久,又有人找上了我。
只是這次直接換做了皇帝。

那小皇帝三十左右的年紀,見了我直接深深一拜。
「恭迎仙人回城。」

28/

我入了皇宮,才知宮內多處修繕了我的雕像。
我心下很不是滋味,拂手間便將其都化作了煙灰。

小皇帝對我倒是畢恭畢敬,請茶後對我說道。
「在下心知仙人不悅,但這次請仙人入宮並不求長生,只是有一事相告。」

「當年仙人兩次入城,第二次先祖已經不敢驚擾。只是仙人再度出城那天,同行之人卻有一句話轉交了在下家祖。」

我一聽是與師兄有關,便示意他說下去。

小皇帝頓了頓,像是在回憶一代又一代傳下來的語氣。

「嬌嬌呀,你看這城中的桃花好不好看,以後你再看見就不要想那些不開心的事啦。」
「我想你肯定看見了梨花就會想起師父,以後你看見桃花就多想一想師兄吧。」

「那天仙人的師兄吧,拔盡長安的草木,揮手間種下了滿城桃花。」

我笑了笑,心中想著師兄一隻手邊拔花邊嘮叨的樣子。
開心極了。

所以這次我離開的時候留給那小皇帝一顆秦嶺的神葯。
於凡人倒是能延年益壽,得治百病。

29/

又兩百年,適逢六月,我沐浴著衣,駕雲往天池去。

天池未改,只是周邊多了幾間房屋,有男人女人小孩。
一家三口齊的很。

那家的中年男人看了我,面容和善的招呼我坐下喝一杯茶。

我環顧四周,有茅屋三間,精緻利落。菜地一塊,井然有序。
眼前是茶桌茶具,身後一個十多歲的孩子正練劍。

我問那中年男人為何隱居於此,他慨嘆唏噓。

說的是曾經家祖乃武林中人,名極一時。
晚年封劍歸隱,於此松花釀酒,安度晚年。

後來不知何事,家祖下山領了一名孤兒。
立下家訓:成家與否,當後繼有人,日夜上香,守護此池。

於是人間浮沉,至此已兩百餘年。

我看著中年男人唏噓的樣子,問您家世世如此,難道沒有不想回來的人嗎?

他神色一正。
「家祖說過,人當重恩。」
「甚至之後的家祖有很多依舊沒有結婚,都是領養了孤兒傳承至此。」

「我雖然結了婚,但幸有內人心思細膩,願陪我老死山中。」

我看了一眼那臉上掛著淺笑的中年婦人,搖了搖頭。
感慨萬千,心想難為當年那條老狗了。

男人見我搖頭,不解的問小兄弟你怎麼了?

我一笑,將腰間的一柄劍遞給男人。
「見笑了。「
「當年魯莽多有唐突。今日是來還劍的。」

男人越發不解,正想問些什麼,看了那劍卻全身顫抖起來。
「這..這是..」

我點點頭說沒錯,這就是你家祖曾經的佩劍。

結果沒想到,那男人激動了半天,又把劍遞了回來。
這回換我疑惑了,大兄弟你不是把這劍當成那些假冒偽劣產品了吧?

只聽男人正色對我說道:「小兄弟,我不知道這把劍你是如何得到的,也不知道你如何找來這裡,但我想你也明白它的名聲威力,所以這把劍我不能要。在下實屬受之有愧。」

我聽了好氣又好笑。
「不用了,這柄劍本就是你家的,況且於我根本算不上什麼。」
「我用過最順手的劍,也只不過是一把木劍。」

我看那男人還要說什麼,擺擺手讓他閉嘴。
「你若不要,當我送給小孩子了,當個茶錢。至於你們的家訓,也可以不用理會了。」
「想走便走,想留便留。」

說罷我也不管男人有些生氣的臉色,一步邁到了天池邊上。
「你也出來吧,今天我助你渡劫飛升。」

30/

話音剛落,黑雲驟起。
人間三百年,終於又得見熟悉的面孔。
可惜不好看。

那老蛇與之前沒什麼變化,只是從他的眼睛裡讀出了一些不同的東西。

我擺了擺刀,指著它說不用想啦,當年踩你腦袋瓜子的人沒來呀。
不過當年她踩了你一腳,今天我就送你往上面走一走。

那老蛇深深的看了我一眼,終於眼神堅定,一飛衝天。
衝進了無盡的黑雲之中。

我站在下面,看它困於電閃雷鳴之中,漸漸的就從氣宇軒昂的蛟龍變成了哀嚎的小蛇。
果然當今世上,再無師父那般人物了。

我提起刀,向前一躍。
站在了那老蛇的頭上。

揮刀間有仙氣翻滾,我散著仙氣護著老蛇。
瞬間那無數的雷電如同找到了更準確的目標,一次又一次的轟在我的身上。

於黑雲籠罩之中渾渾噩噩,已經是不知道過了多久。
我只記得手中的刀一次次的劈開雷電,又咬著牙一次次的被雷電劈中。

正當我快無力握刀的時候,只感覺眼前閃過一道金光。
耳邊終於傳來一聲龍鳴。

我低頭一瞅,好嘛。
這老蛇金光閃閃的,換衣服了。

從萬丈雲霄下來,老蛇一低頭,疲憊的我順勢從他頭上滑了下去。

如今你再也不是老蛇啦,我摸了摸它金色的須子想到。
估計以後這天底下最牛逼的就是眼前這哥們了。

畢竟身上仙氣洶湧,邁入了千年不見的仙人之流。

我正感受著仙人的手感,忽然漫天的金光將我包了起來。

瞬間傷勢不見不說,身上分明湧進了如同用不完的仙氣。

我再定睛一瞅,那老龍的大眼睛帶著無盡的欣喜和驕傲。

我一笑,本想說句謝謝道個別,又突然想起當年師父說過的一句話。
「你這老蛇,快滾上去吧!」

只見那老龍一愣,也是損的不行,哼了一口氣將我吹的老遠。
伴著清澈的龍吟,轉身已是入了天際。

我看著天上一閃而逝的金光,心想人世間的面孔又少了一個。

31/

不知道後來那中年男人做出了怎樣的決定,至少在之後的數百年間我再未踏足長白山。
只是有一次思緒來潮,我去了瑤池。

可惜瑤池沒有龍蛇盤踞。
倒遇見了一個有趣的背刀老人。

那老人隱居天山之上,乃是當年的天下第一。
我冒昧造訪,他也毫不生氣,為我倒了一碗濁酒。

我說在下曾經見過一名天下第一,他劍法高超,脾氣不好。隱居長白山,與老前輩相似的緊。

老人笑了笑,說這些後生端的有趣,我退隱不過二十年,他年紀輕輕隱居什麼。

我哈哈一笑,沒有回答,反問面前的老人為何隱居。
那老人精神抖擻,雙眼明亮。

「小夥子,你聽說過仙人嗎?」
我一愣,說聽過阿,仙人的傳說多了去了阿。

那老人玩味的一笑。
「錯了,小夥子,是真的仙人。」

我一愣,心想難不成這老頭見過我的師兄?
不能阿,師兄按理來說應該在哪座深山裡抓兔子呢。

結果從他口中得知。
原來這老頭年輕時偷偷潛入了長安的皇宮,本想偷窺幾本武林秘籍,結果卻發現皇宮的不傳之秘。
那滿城桃花的長安,竟然是當年一名仙人所種!

我聽了心下一笑,問這老頭說那跟你這隱居有啥關係阿。

老態龍鐘的天下第一搖了搖頭。

「小夥子你不懂,老夫曾經也鮮衣怒馬走遍天下。有幾個仇人幾個兄弟,都不是死了就是退隱了。」

「還有那些傾國傾城的姑娘,我倒也想娶妻生子過這一聲,可惜江湖人江湖死,道上的給我一個天下第一的名頭,那女人卻終究不想跟一個背刀的過這一生。」

「所以老夫練了一輩子的刀,無敵於世,臨了也只能與天山白頭。」
「嘿,你說那仙人,我是否能接他的一招?他又是否與我一般寂寞?」

老頭猛灌了一口酒。
「我面前少個知音的人吶。」

我沉默不語,飲盡了這杯酒。

「寂寞就下山吧,江湖也許還有人在等你,還有人在找你。」
「騎驢找驢,難免無趣。」

放下酒杯,我駕雲而去。

我面前,少個知音的人吶。

32/

我找到師兄是在海外的一座島上。
當時的李好看與我所料一點偏差都沒有。

雙眼聚精會神,伏在草叢裡。
咻!
撲住了一隻兔子。

師兄看見我後,向我大力的揮手打招呼。
可憐手上的兔子被搖的草都要吐出來了。

我說師兄您可真是一點沒變,媽的你年年如此,兔子豈不是早就被抓光了?
那李好看摸著腦袋哈哈一笑,說兔子好吃。

回到師兄住的地方,烤了兔子,師兄拿起當年師父的酒壺。
「嬌嬌,現在能喝點了吧?」

我老臉一紅,說能喝能喝能喝。

我倆撕著肉,一如當初師徒三人走過的那些路。

「嬌嬌,怎麼樣,有沒有師父的消息呀?」
「沒,怎麼可能。」

我喝著酒,聽著師兄說他離開長安城後尋了此島。
一住便是數百年。

這數百年間,終日栽花種樹,捉魚捕兔。
偶爾酒喝的多了,就想一想師父,想一想我。

我問師兄你後不後悔師父曾經收你為徒。
師兄想了想說不後悔。

他說如果師父沒收他為徒,他就不會遇見師父,就不會遇見我。
就不會有那麼精彩的一百年。

我點點頭。
學道不成終不悔,此心難冷更難溫。

我們雖然都是被天道放棄過的人。
但我們終究收穫,也活的精彩,活的有趣。

師兄擺擺手,問我這數百年過得怎麼樣。

於是我開始講秦嶺開了靈智的小獸。
講我助天池的老蛇渡劫。
講天山的背刀老人也是天下第一,脾氣好。

師兄聽了笑的很開心。
說師父要是在的話,指定能領著那小獸。
那老蛇肯定開心極了,可惜天界估計早就沒人啦,它還是會寂寞。
那老頭脾氣好也不一定借你刀呢。

嬌嬌,你看這樣多好,你就留在這島上吧。

我搖搖頭,說不行。
我還不累,只是我走的越遠,越想師父。
越想師父,我越不能停下來。

師兄沉默了很久,說好,那你接著去找。
找到了就回來找我。
我好給師父倒酒。

我點點頭。
住了數年後,我離開這座島。
臨走時我將一身的磅礴仙氣分了一半給師兄。
希望他以後抓兔子更容易一點。

33/

千年過去,世上還是沒什麼變化。

依舊還是有許多可愛的人嚮往著江湖,嚮往著愛恨皆歌。
千里駿馬,神兵在手,白衫加身。
嘿,牛逼極了。

年輕的時候阿,認為江湖是刀光劍影,才子佳人,不識人間煙火。
過了年紀才知江湖就是柴米油鹽,相親育子,在煙火氣中熏的眼疼。

後來被埋沒了夢的那些人,也許就是路邊那賣肉的大叔,他手法嫻熟的切下了一片裡脊。
就像在江南霧氣中抽出一柄絕世好刀斬斷了最美好的時光。


我走在修葺了無數次的洛陽城內,人聲鼎沸。
桑落花雕屠蘇酒,苦露杜康竹葉青。
嘖,這次輪到竹葉青了。

認著道,我直接邁進了一家百年老店。
竹葉青一壇,菜上你家那老三樣,不要香菜。
店小二應了一聲,報了菜名就走了。

其實算起來,這不是一家百年老店。
最初回到洛陽喝酒的時候,就記住了這家店。

以後無論是十年來一次,還是百年來一次。
每逢店面不見,我都會找見落魄的那家後人。
贈他菜譜,許他銀兩,重新開店。

既然到了洛陽,當然要喝千年前的酒,吃千年前的菜。
不要香菜。

正喝著酒,聽聞邊上酒桌提及城中趣事。
說的是十年前的老王家不知怎麼長了一株梨樹,每逢夏日乘涼好不痛快。
結果最近逢其大婚,要修屋平地,移了那梨樹。

那兩桌人一個唏噓梨樹的可憐,一個艷羨王家的大婚。
而我問了路,留了銀兩。
走出酒樓。

我每向前走一步,回憶就短一年。
最後停在王家的梨樹下,我想起一千年前在這裡。
一個小乞丐想偷錢買酒喝,被一個女人牢牢抓住。

我突然很想哭。

旁邊的富態男人制止了一幫幫襯的年輕人,對我拱了拱手,說小兄弟有何貴幹。

我看著面前盛開的梨樹,最上方有一朵如同發光一般的梨花。
胸口有太久不見的涼意。

我指著那柱梨樹,說這樹我要了。
那男人臉色一變,為難的說這本是要送給家女做嫁妝的。

可惜我註定不會理會他們。

這一千餘年,我走遍四海列國,只為了摘這朵梨花。

於是我連瞅都沒瞅他們一眼,揮手將他們送的老遠。
緊接著將全身的仙氣都送進了這柱梨樹上。

片刻之後,由那朵梨花散發的光芒籠罩了整棵梨樹。

再消散時,已經化作了一個熟悉女子。

她望向我,歪了歪頭,對我說道。
「噫,你怎麼練刀了。」

我笑了笑。
「刀好看。」


-完-

-6.11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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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木頭的這一刀》

1

天下第一的老劍仙老死後,只留下了李木頭這一個徒弟。

老劍仙從十八歲當上天下第一,一直當到了八十歲無疾而終,都沒人敢來搶這名頭。

沒辦法,他的劍法太高,天底下沒人打得過他,以至於他死後,李木頭輕輕鬆鬆就領走了這名號。

而在這六十二年間,江湖人爭那天下第二的名頭爭得頭破血流,等到李木頭下山的時候,來攔路的已是這些年裡的第二十七號天下第二了。

第二十七號天下第二聽說老劍仙仙去了,心想老天爺總算是開眼了,老子終於要扶正了!他覺也不睡,連夜埋伏在李木頭下山的必經之路上,激動地連握劍的手都在抖。

等到晌午,李木頭終於埋完師傅走到了山腳下。天下第二看了他第一眼,見李木頭還是個毛頭小伙,心裡一喜,想:就算這他從娘胎起就跟著老劍仙練劍,滿打滿算也不過十數年,難道這天下還能出第二個劍仙不成?

這麼一想,看來天下第一的名號唾手可得啊。

天下第二心裡樂了會,又看李木頭第二眼,看見他腰上系著老劍仙那把名傳已久的破爛桃木劍,心裡一緊,想:這小子都敢拿著老劍仙的劍下山了,怕是也得了老東西的幾分真傳,恐怕還是大意不得啊!

天下第二用力捏了捏劍柄,正想再細細地打量一番,探頭出去,正對上李木頭頂著一張面無表情的木頭臉,站在他藏身處的一丈開外,恭恭敬敬地喊了聲「前輩好」。

這他媽就很尷尬了。

天下第二咳嗽兩聲,裝作沒事人一樣地走了出去,捻著鬍鬚,假模假樣地問::「你可是武功天下第一的老劍仙的唯一嫡傳弟子木頭李?」

李木頭老老實實一本正經地答道:「師傅叫我李木頭,前輩。」

天下第二見這李木頭一臉老實木訥,不找點由頭這一架怕是打不起來,於是雞蛋里挑起骨頭,佯作勃然大怒道:「放肆!你師父就這麼教你和前輩說話的嗎?看來我要替你師傅好好教訓一下你這個沒規沒距的小崽子了!」

李木頭點點頭,拉開架勢:「請前輩賜教。」

卧槽這劇本不對啊,這時候你不應該先迂迴兩句,我們扯兩回合再開打嗎?!你不是第一次下山嗎為什麼這麼有底氣啊?!

天下第二心下慌得不行,面上強撐出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淡淡然地問道:「看在你是晚輩的份上,前輩就讓你三招。你是打算用劍仙前輩三十年前創出的那一手誅仙劍?」

「師傅沒教。」

「還是四十年前劍仙前輩改過的那一手龍抬頭?」

「師傅沒教。」

「那劍仙前輩教給了你什麼本事?」

「刀。」李木頭面無波瀾,淡淡回答道,「師傅教會我一刀。」

2

李木頭這人人如其名,從裡到外都是塊木頭。

老劍仙當年把他抱上山,一來是想收個徒弟繼承自己這一手絕世無雙的劍術,二呢則是單純地想養個孩子解解悶玩。

而且主要原因還是第二點。

對,沒錯,就是解解悶玩。

自老劍仙十八歲奪得天下第一的名頭之後,仇人們開始避著他走,朋友們也開始避著他走,就連街頭懶躺著曬太陽的大黃狗,在他出現在街尾的一剎那,也會被他的劍氣驚得一聲慘叫,哀嚎奔走。

這麼些年老劍仙都隱居在山上,偶爾下山採購些食糧,都會攪得村上雞犬不寧,豬牛亂跑。最早村上的還以為是來了什麼妖,差點就收拾東西跟著那幫畜生一起跑了。後來習慣了,就當作是看戲消遣,還賭起了誰家豬跑得快,誰家牛先摔倒。

所以那天老劍仙撿到李木頭,看這娃娃見了自己不哭也不鬧的時候,還以為他終於找到了一個能讓自己的解解悶,順帶教教劍術的好苗子,老臉都笑開了花。

後來在經過了漫長而無聊的共同生活後,老劍仙終於明白,當一個娃娃能面對天下第一劍仙還不哭不鬧的時候,多半是廢……啊不對…多半是塊木頭。

面無表情,不哭不鬧,從來接不上梗還總是瞎說大實話,做事一根筋,根本不知道變通兩字怎麼寫,讓他下山去買點米他就不知道要配點菜!

為什麼現在的生活比以前還要寂寞……

這日子沒法過了!

老劍仙幻想中養娃解悶的幸福生活破滅了,他開始每天思考這小子是不是哪個千年老妖怪變了來耍他的。

所以老劍仙給這娃娃取名叫李木頭。

從裡到外,一塊木頭。

等到李木頭十歲那年,老劍仙開始思考起了另一個問題:這劍術,該怎麼教?

劍客是什麼?是風流,是瀟洒,是無數江湖人心中最瑰麗的一場夢。就連五大三粗的「惡虎」王霸天都曾看著自己的宣花板斧感慨過「要是有來生,用最好的劍,穿最騷的衣裳,去妞最多的地方。不為別的,光想想就他媽爽」。

老劍仙當年仗劍走天涯的時候,也是一身白衣飄飄,倜儻到大半個江湖的姑娘都想嫁他。現在要他教一塊木頭使劍,老劍仙腦補了一下李木頭一板一眼地用出一手誅仙劍,大概就是一個殭屍用力伸手向前撲的畫面。

丟人……太丟人了……

一想到這兒,天下第一的老劍仙就很惆悵。

老劍仙看著面無表情地李木頭,看著手上那一把名動天下的破爛桃木劍,回想起這麼些年的憋悶生活,暢想著未來殭屍舞劍的美好畫面,忽然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

去你媽的劍術,本劍仙不教了還不行嗎!

天下第一一惆悵,就想拖整個江湖一起惆悵。

老劍仙決定跟這江湖開個玩笑。

「李木頭!來!師傅教你一刀!」

3

老劍仙臨終前交代了李木頭很多事。

「李木頭,等會兒我死了,你就在那邊空地上把我挖個坑埋了。也別立什麼碑了,我怕墳給人刨了。」

「嗯。」

「李木頭,你埋完我以後,就帶著我那把桃木劍下山。要是遇到誰想跟你動手,千萬別慫!對了,我教你那一刀練熟了沒?」

「熟了。」

「哈哈哈!那就好那就好!」老劍仙想像著江湖人士見到李木頭出那一刀時的驚愕神情,想像著整個江湖對著李木頭一起惆悵地樣子,不由得開懷大笑,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笑完喘停,老劍仙看著仍是一臉平靜的李木頭,悠悠然嘆口氣:「李木頭,你這番下山走一趟,若是覺著這天下也沒個意思,就回山上。」

李木頭很認真地聽完了,很認真地點了點頭。

天下第一的老劍仙老死後,只留下了一柄劍,一招刀,和一塊木頭。他死的時候既沒有驚天動地,也沒有彩霞長虹,就跟個普通老人一樣,靜靜地合上眼,沒了聲息。

李木頭找了塊空地,把老劍仙埋了,想了想,把平日里用來炒菜的鍋鏟插在了地上。他在老劍仙墳前跪倒到晌午,磕下三個頭,擦了擦眼,帶著那柄破爛桃木劍,下了山。

第二十七號天下第二把他攔住,李木頭看他想動手,於是點點頭,拉開架勢:「請前輩賜教。」

李木頭這人很老實,老劍仙交代什麼他就做什麼,一點都不帶含糊。說埋就埋,說不立碑就不立碑,說不慫就一定不能慫。

天下第二聽李木頭說老劍仙就教了他一刀,差點沒忍住把自己耳朵給揪了。

你扯謊也要有點技術含量啊!咱作戲作全套你先把腰上那柄桃木劍給摘了再說話好不好?

天下第二看著李木頭那張面癱臉,心想果然這人不可貌相,老劍仙教出來的徒弟連撒謊都不帶臉紅的。於是他冷哼一聲,道:「看來小友是不願說真話了,就讓老夫看看你到底得了劍仙前輩的幾分真傳。出劍吧!」

李木頭點點頭,也不解釋,心裡默念著老劍仙教過的口訣,把手搭在了桃木劍的劍鞘上。

要出劍了!天下第二凝神屏息,眼睛一眨不眨,緊緊盯著李木頭的右手。

拇指微翹…是誅仙劍!小指下屈…是龍抬頭!好小子你再裝!還說你不會……等等怎麼他中指突然綳直了?!卧槽他手腕怎麼懸起來了?!

這是哪一劍?!

天下第二心下大驚,一瞬間汗流如注。自當上這第二十七號天下第二以後,他每日每夜唯一做的,就是研究老劍仙的劍招,細細拆解著其中的每一分變化,琢磨著如何才能接招,破招,打到老劍仙,或者李木頭,從而當上天下第一,走向人生巔峰。他給老劍仙的每一招每一式都想了一百零八種不同的解法,就等著有一天當面碰上,一舉拿下。

可李木頭你怎麼不按套路出牌啊!

李木頭的右手保持著律動,一路從劍鞘尾滑向劍柄處,天下第二從中看出了一百零八種不同劍招的起手,還有兩百一十六個動作就連他也分辨不出來是哪一招。

天下第二多年的精心準備全都化作了無用功,他滿滿當當的自信心在一瞬間灰飛煙滅。李木頭的全身氣機緊緊鎖在他身上,天下第二隻覺得像是有一座大山壓在了身上,壓得他全身骨骼咯咯作響。

這一劍,擋不住!

天下第二心裡不可遏制地冒出這個念頭。這一劍至少融合了三百二十四種不同的劍招,變幻莫測,叫人擋無可擋,破無可破。

李木頭的氣勢一點點的攀升到頂峰,天下第二心中的恐懼恐懼也隨之而提升,當李木頭的右手虛握在劍柄上時,他終於綳不住了。

「果然是名師出高徒啊!」天下第二鬆懈了全身防備,大笑高聲道,「我原以為劍仙前輩仙去後,我等凡人再無緣得見那精妙絕倫的仙劍。沒想到小友竟然盡得了前輩真傳!今日得見劍仙神劍,實在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啊!」

李木頭收了手,定定地杵著,繼續不帶表情地望著他。

天下第二心想這小子陰險卑鄙,臉上不動聲色,心裡指不定在想什麼詭計,看來此地不宜久留,還是儘早脫身了好。於是他裝作忽然想起了什麼大事的樣子,推說家裡老婆隔壁家的老母豬今天生下第十八個小崽子,自己作為天下第二有義務也有責任去為那老母豬頒發榮譽勳章,然後運足了全身內力,施展絕世輕功,跑了。

於是在下山的必經之路上,只剩下了李木頭一個人定定地站著。

李木頭這人老實地很,從來不會耍什麼心眼。老劍仙從沒交過他劍法,只教給了他一刀。

他面無表情地回想著老劍仙教給他的那一刀,對比起剛才的動作。

天下第二嚇破膽的時候。

這一刀,才出了一半。

4

天下第二被李木頭半招嚇退的消息傳得比他的輕功還快。

沒辦法,估計之前蹲守在那的高手不止一個天下第二,說不定還有天下第三,天下第四乃至天下前十。每個人都想把李木頭當成軟柿子捏,沒想到這貨人如其名,捏不動。

天下第二原以為自己撿了個大便宜,結果卻是倒了八輩子血霉,吃了個大虧,打落牙還只好和血咽,強撐著一副笑臉逢人便說那李木頭了不得啊,劍仙再世啊,一手破爛桃木劍耍地那叫一個溜啊,還沒出劍呢就換了三百二十四種起手啊,你擋得住你上啊!

沒辦法,見過李木頭那攀升至頂峰的如虹氣勢的都自認擋不下那一招,沒見過的都自認打不過天下第二。於是天下前十結成了統一戰線,開始一起逼逼。

他們發布了集體聲明,昭告所有江湖中人,說那李木頭雖然看起來木訥老實,其實心裡卑鄙無恥,你們看他作為老劍仙的唯一嫡傳弟子,居然說老劍仙沒教他用劍!腰間明明系著那把桃木劍,偏偏說自己只會一招刀法,你特么在逗誰?綜上所述,李木頭此人無恥下流,道德敗壞……

你們逼逼這麼多到底想說啥?

說那李木頭道德敗壞……

你們就說他是不是打敗了天下第二?

是的,可是他道德敗壞……

那他現在是天下第幾了?

…天下第一……

沒辦法,真的沒辦法。

說一千道一萬,李木頭天下第一這名頭也跑不掉。任憑天下第二恨得牙痒痒,任憑天下前十一起逼逼,也改變不了這個既成事實。

天下前十有些惆悵,惆悵李木頭這個道德敗壞的人居然坐穩了天下第一。

天下前十以外的人也有些惆悵,惆悵這麼些年好不容易有下了山的天下第一,居然是個道德敗壞的李木頭。

於是這段時間裡,整個江湖都有些惆悵。

除了李木頭。

他不惆悵,他有些困惑。

老劍仙教他那一刀,給了八字刀訣,前四字「撫劍蓄意」,算是半招。

李木頭當初練這半招的時候,是倒著練的。

老劍仙最先以衝天劍氣每日為他打熬根基,鍛出他蓄勢如崇山般磅礴凝重,如深淵般可怖駭人,再讓他獨自去獵猛虎豺狼,歷生死,養殺意,練得一身氣勢掌控自如,凝而不發,一觸即貫長虹。

饒是這樣,李木頭第一次撫劍時,還是被那劍意刺傷了右手。

這柄破爛桃木劍當年陪老劍仙闖蕩江湖,而後伴他藏鋒山林,這麼些年下來,劍意漫盈如潮。李木頭只有照著老劍仙的指點,以特殊手法撫劍,才能化其劍意為己用。

李木頭生平第一次對人出刀,他不明白為什麼只出了半招,那前輩忽然就開始笑,笑完了說些莫名其妙的話,說完了就跑。

李木頭腦溝回簡單得很,想了會發現不明白的地方還是不明白,索性就不想了,帶著破爛桃木劍,出了山。

5

天下人都有同一個毛病,本事太缺而想得太美。江湖那麼大,不信邪的人自然也多。李木頭出山不過三日,已經被各路前來挑戰的英雄好漢們給攔下不下三十次。

早到的幾位輕功高內功好的,是正兒八經想把李木頭拉下馬的。結果堪堪撐了李木頭半刀,或是被那海潮般的蓄勢嚇到肝膽俱裂,或是被那神乎其技的撫劍驚到張口結舌,總之沒人比天下第二做得更好。

後來的幾位腳力差氣息濁的,也就是想著來撞個運的。,打不過也不丟臉嘛,說出去好歹和天下第一切磋過。若是萬一老天爺開了個腦洞,讓李木頭決鬥過程中被雷給劈死了,自己不就順理成章地取而代之?

事實證明,老天爺是不常開腦洞的。

再往後遇上的,卻是把李木頭當成偶像,專門過來瞻仰天下第一的風采的,有的想摸一摸那柄跟了兩代天下第一的桃木劍,有的想摸一摸李木頭的臉,看看是不是真的木頭做的,一點表情都不會有。

最離譜的是有個姑娘膚白貌美胸大腿長,千里迢迢趕過來,見到李木頭劈頭蓋臉地問:「李木頭你娶我不?」

「不娶。」

「你為什麼不娶我?難道老娘不漂亮嗎?」

「不漂亮。」

老劍仙有次喝完酒賤兮兮地對李木頭說:「李木頭你記住了,紅顏如禍水,誇一個姑娘不漂亮就是對她的最高讚美。嘿,跟你說話呢,李木頭你記住沒?」

「記住了。」

李木頭這人很誠實,有人問他你會啥,他說他會一刀,那人呸了一口,罵他陰險狡猾。有人問他老劍仙教了他啥,他說師傅教了他一刀,那人也呸了一口,罵他欺師滅祖。

那姑娘問他李木頭,你看老娘漂亮嗎。李木頭看了她一眼,很誠實地說,不漂亮。

呸。那姑娘恨恨地罵,李木頭你活該單身一輩子!

李木頭摸摸腦袋,想不通為什麼自己說實話也要被罵。

四周人一臉懵逼,想不通人家姑娘分明膚白貌美胸大腿長,李木頭難道你瞎啊?

老劍仙要是泉下有知,說不定能把閻羅殿的房頂給笑塌了。

李木頭下山的時日越來越長,來找他的人越來越少。有想法有能耐的都被打趴了,有想法沒能耐的也沒等到老天爺開眼,至於沒想法沒能耐來瞻仰偶像的,見了李木頭的面癱臉,見了腰間那把桃木劍,也就心滿意足地走了。

除了那姑娘。

李木頭行走江湖,興之所至,隨性而走,可不論他走到哪,都能撞見那姑娘。姑娘不僅貌美膚白胸大腿長,而且說話直爽,直奔主題,絲毫不拖泥帶水,見面第一句話必是問:「李木頭你娶我不?」

「不娶。」

李木頭在樹上睡覺,那姑娘就在樹下喊:「李木頭你娶我不?」

「不娶。」

李木頭在路旁吃飯,那姑娘就在路上喊:「李木頭你娶我不?」

「不娶。」

李木頭在河裡洗澡,那姑娘就遮住眼睛,在岸上喊:「李木頭你……你到底娶不娶我!」

「不娶。」

「為什麼不娶我?難道我不漂亮嗎?」

「不漂亮。」

李木頭的回答總是很簡練。

呸。那姑娘氣得牙根痒痒,恨不能咬上他兩口:「李木頭你活該…」話說到一半又住了口,憋得自己小臉通紅,一跺腳,轉身跑了。

天下第一的李木頭再遲鈍,也發覺自己好像是說錯了話,怕是得解釋兩聲。可等他從河裡上來,穿好衣裳,姑娘卻早就跑不見了。

哪錯了呢?李木頭想了半天也沒想起來這鍋在老劍仙身上,搖搖頭,不去想了,等著第二天那姑娘來的時候,再問她。

於是第二天李木頭停下腳步,在河邊等著。

可那以往總是主動來找他的那姑娘,這一天,卻沒了影。

6

李木頭下山行走,惆悵的不止江湖,還有武親王。

親王從小把小郡主當男孩子養,教刀兵習武藝,逢年過節讓侍衛保護著去外面見識闖蕩。本意是想她生在戎馬之家,不能養得太過嬌柔,結果三五年下來,倒給她養出了一顆江湖心,半身江湖氣。

等小郡主到了要出嫁的年紀,親王問她可看得上哪家的公子。小郡主挽個劍花,說這富貴門第,皇族世家裡,誰想娶她,都得先問過她手裡這柄劍。

武親王聽完就頭大了。

先不說同輩小年輕里有幾個能握得住刀劍,小郡主那可是師從天下第二,照著老劍仙的劍招一劍一劍地喂出來的。一招誅仙劍使得也有三分火候,就算孤身赴江湖也能闖出一身名堂。就連武親王也不敢說能穩贏她。

親王擦了擦額頭的汗,說閨女你看爹給你找的師傅都是天下第二,爹對你多好,你就不能順著爹的意思降低些要求嗎?

成。小郡主笑靨如花。誰要是打敗了我師傅,我就嫁他。

坑爹吶這是!武親王一口老血險些噴出來。

這下好了,江湖裡能打敗天下第二的除了天下第一還有誰?總不能讓她去山上給老劍仙養老送終吧?

武親王想了想,把血給咽了回去,心說反正也沒人能打敗天下第二,等過兩年閨女長大了,懂事了,想明白了,還愁嫁不出去不成?

武親王拍拍胸口,越想越覺得有理,吃飯開始香了,睡覺開始甜了,就連走起路來都開始呼呼生風了。

結果李木頭一出山,半招就把他的美夢給打碎了。

這下壞了。武親王趕緊跑去小郡主房間,卻只見桌上留了張條子,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老爹我去找我相公啦,很快回來!

家門不幸啊!

武親王看著條子,扶著額頭,很是惆悵。

天要下雨,女兒要嫁人,這做爹的勸也勸不聽,打也打不過,好嘛,現在連人都不見了!武親王覺得自己的人生很是幻滅,這哪像是養了個女兒,簡直是養了個祖奶奶啊,好好的到底是抽了哪門子風才會想起來要教她習武,讓她闖江湖啊,要是從小在家好生看管著,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到現在怕是連孫子都抱上了,哪還來這勞什子煩心事兒!

武親王越想越是一肚子窩火,氣得吹鬍子瞪眼,連夜給天下第二飛鴿傳書,說自己的女兒跟他學劍學野了,現在連爹都不要了。限他三日內把小郡主給帶回來。若是出了什麼差池,王府這口飯以後也就別指望了!

鴿子飛到的時候,天下第二正和其他幾位志同道合的天下前十把酒言歡,一邊痛罵著李木頭為人卑鄙無恥,陰狠毒辣,一邊起草著下一篇聲明,打算讓李木頭從此聲名狼藉,再也無法在江湖上立足。天下第二把信紙展開一看,一臉懵逼,心想親王這人不厚道啊,當初重金重禮好說好話地求他教女兒武藝,現在出了事反而來怪他咯?

天下第十看他忽然一臉懵逼,湊上來想探個究竟。天下第二見他上前,手上運力把信紙搓得粉碎,咳嗽兩聲,招呼大家圍過來,拱著手作了一圈禮,說道:「想來兄弟們也都知道,武親王家的小郡主在我門下學過幾年劍法,也算得上是我的記名弟子。剛才武親王飛鴿傳書,說那李木頭不知使了什麼邪法,竟是把小郡主給拐走了,武親王思來想去,江湖事江湖了,於是托我把小郡主平安無事地帶回去。現在老哥哥有個不情之請,想拉下老臉來,讓各位兄弟搭把手,幫個忙,咱一塊兒把小郡主從李木頭手裡給救出來,不知大家意下如何?」

天下前十們心裡想:打不過就打不過唄,請幫手就請幫手唄,說得這麼大義凜然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要召集六大門派圍攻光明頂呢。

天下前十們嘴上說:「說那麼文縐縐的干球!咱哥幾個什麼交情?上刀山下火海,老哥哥你一句話的事!」「啊對!老哥哥你的徒弟不就是我們幾個的徒弟嘛!你不讓兄弟們去,你看咱手裡的傢伙答應不?!」「嘿!我早看出李木頭這小子心術不正了,耍劍的偏要說自己玩刀,這下好了,老劍仙的老臉算是要給他丟光咯!」

天下第二瞅著這群「過命」交情的大兄弟,心裡罵著這幫老狐狸真他媽能演,臉上裝作十分感動然後擦擦眼淚的樣子,繼續推杯換盞互相敬酒,還不忘讓廚子把那信鴿拿下去烤了,說要讓兄弟們開個葷,也嘗嘗這皇家東西的風味。

媽的,不就吃過幾口皇糧嗎,你這滿滿的優越感是要秀給誰看?沒吃過的那幾位暗自腹誹,然後把那鴿子連皮帶骨,細細地,吃了個精光。

7

小門派的師妹們暗戀著大師兄武藝高強,不羈風流;闖江湖的女俠客愛慕著大佬豪強的行俠仗義,坐鎮一方。而小郡主師從天下第二,練最好的武藝,見最頂尖的高手,她的眼界自是不同凡常。

所以其實小郡主早就打算好了,此生非天下第一不嫁。

這麼些年,小郡主習武練劍,江湖遊歷,養出一顆江湖心,半身江湖氣,嚮往著江湖兒女江湖老,江湖情仇江湖了的快意瀟洒,對那些酒池肉林,金迷紙醉豪門顯貴看不上半點,真真把自己當成了一個江湖中人,仗劍天涯。

於是她一個人千里單騎找上李木頭,憑著一腔豪氣和滿心的少女情懷,問:「李木頭你娶我不?」「你為什麼不娶我?難道老娘不漂亮嗎?」

李木頭回答的很簡潔,很誠懇。

小郡主畢竟也是王府里長大,江湖裡歷練過的,她看這李木頭既不瞎也不傻,三觀端正面無表情,多半是不諳世事之輩卻不似陰險姦猾之徒,心裡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氣的是自己明明膚白貌美胸大腿長,這傢伙偏偏睜著眼睛說瞎話,笑的是這傢伙明明睜著眼睛說瞎話,卻偏偏言語懇切,一本正經。

小郡主這一路上過來,景色沒顧上看,謠言倒聽了不少。有說李木頭在決鬥前給天下第二下了瀉藥的,有說李木頭在比試中劍里藏了暗器的,最離譜的是有人說那李木頭其實是老劍仙劍術通幽,削木化人,再附體其上而成。

跟了天下第二這麼些年,自己師傅對天下第一這個名頭的執念她還是清楚的,若是這其中真有什麼貓膩,天下第二早就第一個跳出來不服了,何必去發那勞什子聲明噁心自己?

話雖是這樣,可畢竟人言可畏,三人成虎,小郡主留字條出王府,攜一劍牽一馬,本就是意氣而行,這一路流言蜚語聽下來,到真見了李木頭的面,心裡還是生出了幾分忐忑。

結果這一氣,一笑,卻是打散了小郡主心頭的絲絲陰霾,讓她對李木頭這塊木頭,而非天下第一這個名號生出了更大的興趣。

所以接下來幾天里,小郡主故意照著三餐飯點「撞見」李木頭,每次都直截了當,問同一句話。李木頭倒也配合,心裡疑惑著這姑娘怎麼老是遇上,臉上還是不做神情,繼續答著一樣的兩字。

「李木頭你活該……」河岸邊的小郡主又急又氣又覺得李木頭這人真是有趣,趕忙把後面半句咽了下去。

要是李木頭真單身一輩子,自己這算什麼呀!小郡主小臉緋紅一片,狠狠磨了磨小虎牙,轉身就跑了,心裡卻想著等明天再來好好教訓這個小子!

結果她才剛跑到大路上,就看見天下第二領著其他幾位天下前十,面帶微笑地朝她圍了過來。

完啦!明天沒法教訓李木頭啦!郡主心裡有點小憂傷。

哎,還沒告訴他我叫什麼呢…

8

被帶回王府這一路上,小郡主倒是安分得緊。沒法子,看著她的這一群大佬論武藝都是江湖前十,論閱歷還是江湖前十,走過的路比她長過的頭髮還長,見過的人比她說過的話還多。小郡主心裡清楚,與其在他們面前耍心眼給自己找罪受,倒不如回了家再尋機會溜出來。自家老爹看管再嚴也就一個人兩隻眼睛兩隻手,還能把她一直綁著不成?

小郡主心裡打定了主意,權當是遊山玩水,等到了家見了武親王,也不管親王一臉的陰雲密布,撲上去抱住他,摟著親王的脖子開始撒嬌:「老爹你別生氣嘛!這次沒能把相公給帶回來,下次一定行!我保證!」

保證你個頭啊!

武親王被她勒得一口氣險些沒喘上來,瞪著眼說:「你還敢有下次?!這次要不是請了你師傅,你是不是就打算跟那野小子私奔了不回來了?!」

小郡主縮了縮腦袋,吐了吐舌頭:「才不是什麼野小子呢!我相公叫李木頭,可是天下第一!」

聽到這一句,一旁站著的幾位年歲頗大的天下前十頓時覺得面子上有些掛不住。天下第二上前咳嗽兩聲,說:「依老夫愚見,李木頭那廝為人陰險狡猾,實非小郡主的良配。若是說到這江湖中青年俊傑,老夫也還算是結識了一些,改日倒可以帶他們給親王過過目,讓小郡主也認識認識。」

天下前十們一邊心裡罵著這老貨好不要臉,一邊附和著說那李木頭何止不是小郡主的良配,簡直是道德敗壞,無恥之尤,好好地劍不耍,騙人說自己是玩刀的,關鍵是連騙人都不肯好好花心思,刀都不打一把,簡直是令腰間的桃木劍蒙羞!蒙羞!

小郡主不服氣地哼了一聲:「我相公不是才出了半招嗎?你們怎麼就肯定那招不是刀招?!」

天下第二啞然失笑。李木頭是只出了半招不假,可光那糅合了三百二十四種劍招的半式撫劍,除了老劍仙還有誰能教得出來?

老劍仙踏劍仙路,舞劍仙劍享劍仙名,怎可能教弟子棄劍練刀?更別說李木頭手裡除了柄桃木劍再沒其他兵器,難道他還能從天上招把刀下來不成?

李木頭用刀?天下第二搖搖頭,這除非是老劍仙開了個玩笑,還得是天大的那種。

小郡主捂住耳朵,氣呼呼地說:「說了半天你們就是不肯信李木頭說的話,等我下次把他找來,出刀給你們看!」

「小祖宗你快饒了我吧!」武親王看著自家女兒,只覺得頭大,「你這離家出走玩得還不夠,非要把自己家也給拆了才高興啊?!」小郡主沖自己老爹吐吐舌頭,裝作生氣不再去搭理。

天下第二見勢不對,打個哈哈上來圓場:「若是真有機會,老夫也的確想和李木頭再切磋一番,領略一下老劍仙前輩的劍招,也算是盡一盡前輩對晚輩的責任。」站在旁邊的天下前十們面上紛紛表達著對天下第二高風亮節的推崇,心裡也紛紛罵著這老貨真不是個東西,輸了就輸了,還擺什麼前輩的譜子,這不就是仗著天下第一不在這兒么,這要是在李木頭面前,你這老貨還敢擺前輩譜子?

正想著,侍衛從正門跑來,傳話道:「有個叫李木頭的在門外,說想見小郡主一面。」

來了!現世報來了!天下前十們看熱鬧不嫌事大。

完了!打臉的來了!天下第二心裡咯噔一聲,忽然就很想給自己一巴掌。

李木頭的後半招能不能招來刀他不知道,但現在他把李木頭招來了,這一招,怕是要見識全了。

9

李木頭這趟下山,挺沒意思的。

先是和一個神神叨叨的老前輩比試了一場,結果刀才出一半老前輩嚇破了膽,說了些胡話跑了。而後是和一群不神神叨叨的老前輩比試了好多場,結果刀次次出到一半,老前輩們個個都嚇破了膽,胡話都來不及說就跑了。再後來是和些求神拜佛的大叔們比試了幾輪,結果刀連一半都沒出滿,大叔們逃得比最快的老前輩還快。

莫名其妙。

李木頭這人特簡單,想不明白的事他從來不想。從他埋完老劍仙下了山開始,發生的事他一件都想不明白,他也就一件都不去想。李木頭只覺得這天下真是無趣,等走完一遭還是聽師傅的,回山上好。

直到小郡主千里單騎,衝進了他的眼裡,還問他:「李木頭,你娶不娶我?」

天下人看李木頭,先是看他的師傅,再是看他的名號,最後視線多半被他腰間的桃木劍給吸走,停不到他臉上。天下人談李木頭,先是談老劍仙,再是談天下第一,最後講到一手融匯了三百多招的撫劍起手,真他娘的帥。

只有小郡主一個人,不問老劍仙的徒弟,不問剛出山的天下第一,不問半招敗了天下第二的絕世高手,也不問佩劍說刀的無恥之徒,而是直截了當地問著他,問那塊懵懵懂懂不諳世事的木頭,問他要不要娶,問在他眼裡,她漂不漂亮。

李木頭想著老劍仙告訴他的話,很老實地回答說不漂亮。李木頭不明白為什麼明明誇了她,姑娘反而恨恨得磨了磨牙,憤憤地說了半句話,紅著臉跑遠了。

李木頭以前從來不會去想他想不明白的事。

這次他想了。

李木頭以往隨性而走,哪都能碰上那姑娘,現在他等在河岸邊上,姑娘卻沒有來。

李木頭走上大路,有人正眉飛色舞,說書一般講那武親王家小郡主偷跑出王府去見天下第一,親王飛鴿傳書,天下前十一齊出動,把她給押了回去。

李木頭想了想,上去問那人,武親王府該去何處尋。

李木頭得了答覆,明了去處,謝過那人。

李木頭往王府的方向去了,那人在身後,仍是眉飛色舞,說書般地講那老劍仙的唯一弟子才剛下山,半招就敗了天下第二。

李木頭鬆了鬆手,握了握拳,心裡想著這後半招,該是要出了。

10

天下前十盡匯王府,李木頭抬頭,卻不見小郡主。

李木頭站在台階下,天下第二居高臨下地望著他,面帶微笑著說:「上次與小友山下一遇,得見老劍仙傳下來的半招仙劍,一償老夫多年夙願,甚是快慰。今日你我再見,也是命里有緣,老夫終是要見全這一招。」

「出劍吧!」天下第二神色肅穆,與氣凝重,像是在命中注定的最後一戰里,對著生死大敵發出的悲嘆。

天下前十紛紛點頭稱讚這個逼裝得著實可以,簡約大方有內涵,李木頭無論怎麼接,都是落了下乘。

結果李木頭面無表情,不接這茬:「前輩,我找小郡主。」天下前十聽著他言下之意倒像是在說我不找你,你別逼逼。

天下第二內息一岔,氣勢一泄,面上聲色不動,冷笑兩聲,接著道:「小友前幾日拐走小郡主的事鬧得江湖盡知,我等幾人歷盡艱苦才為武親王尋回愛女,此刻親王一家久別重逢,正享天倫之樂,難道小友還不能迷途知返嗎?」

李木頭聽他說了一大段,每個字都聽得懂,卻又聽不明白。李木頭抬頭,日頭正曬,王府的匾亮的晃眼,天下第二臉上的神情看不清楚,但想來也不會是什麼好臉色。

李木頭恭恭敬敬又說一遍:「前輩,我找小郡主。」卻只得了幾聲冷笑,就當作是應了他一下。

話好像是說不通了。李木頭把視線慢慢往下移,一層層掃過這十級台階,然後沉默地踏出了一步。

「嗆哴」

天下第二拔出佩劍,直指而下。李木頭低著臉,沒人能看得見他的表情,也沒人知道他只是想找小郡主,解釋一下他說過的話。

「出劍吧。老夫念在你是小輩,讓你一劍。」

李木頭想該說的他也說了,師傅真的只教了他一刀,為什麼沒人信呢?

他沉默著又踏上了一步。

「小友莫非真是執迷不悟?現在老夫還可以讓你先出劍,若是你再上前一步,休說老夫欺你年少!」

李木頭想這天下走到這也是無趣得緊,等會兒見完了小郡主,怕是不用再往下走了。

他看了眼王府的匾,看了眼匾下拔劍而立的天下第二,又看了看邊上杵著的幾位天下前十們,最後說了聲:「我不會劍,師傅只教會了我一刀。」

說著,李木頭右手搭上桃木劍尾,氣勢開始節節攀升,伸出腿,踏上第三級台階。

「出劍吧!」

天下第二清嘯一聲,持劍而下。他吃准了這前半招撫劍蓄勢耗時頗長,只要在李木頭氣勢未成之前逼出他這一招,這一劍就有的破。

李木頭的右手,停在了劍尾不動。他看著天下第二俯衝而下,看著他的眼睛盯著手裡的桃木劍,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出劍吧,心裡只覺得荒唐可笑。

他不會劍。

他只會刀。

老劍仙當年教會他撫劍蓄勢,又對他說:「我天生與劍相親,一身劍氣透體,雖說教你用刀,可舉手投足間總是劍意。你若要出這一招,先得化我的劍意,凝練成刀。」

「出刀啊李木頭!」小郡主掙開武親王,氣喘吁吁跑來,正見李木頭一動不動,站著要挨砍。

好。那就出刀。

李木頭右手從劍尾一路撫到劍柄,沒有劍招,沒有律動,只是簡簡單單地一路地滑到頂,然後手掌張開,桃木劍脫離掌握,系在腰間隨風而盪。

天下第二看著李木頭的手撫劍而上,如行雲流水般賞心悅目,心想這小子莫非是自知來不及出招,自暴自棄了?念頭還沒轉完,天下第二隻覺面前彷彿生生炸開了一座山,沒絲毫地預兆,李木頭的氣勢忽然暴漲,只一瞬間就碾過了上次的極限。

天下第二像是被那山砸中胸口,只覺得煩悶欲死,目光卻瞥見李木頭鬆開桃木劍,緩緩揚起了右手。那柄破爛桃木劍上衝天的駭人劍意此時盡在李木頭一隻右手上,被他化作最精純的「勢」,在掌緣上來迴流轉。

老劍仙想跟江湖開一個玩笑,於是他教李木頭這一刀

老劍仙說:「李木頭!來!師傅教你一刀!」

然後撫劍蓄勢,並指如刀。

出手,山河兩斷。

李木頭右手化刀一斬而下,斬斷天下第二手中的劍,斬斷天下第二前進的勢,斬斷了跟前剩下的七級長階,裂痕一路蜿蜒而上,一刀震的天下前十統統跌坐在地上。

老劍仙教給李木頭一招,前半招撫劍蓄勢,後半招並指如刀。

這一刀,叫做手刀。

10

天下前十們坐在地上,看看相互的狼狽樣子,都很惆悵。

老劍仙當了六十二年的天下第一,臨了教出來個徒弟,又不知要作多少年的天下第一。更可氣的是他自己用劍,教徒弟用刀,教什麼刀不好,偏偏教了招手刀。

玩笑也不是你這麼開的啊?天下前十們哭笑不得,只好就這麼坐著,看著李木頭拾級而上。

武親王看看跌得歪七扭八地天下前十,看看一記手刀劈出的蜿蜒四溢的裂痕,心裡慌得要死,想著女兒果然說話算話,說去找天下第一真把天下第一找來了,說要拆家,還真把家給拆了。

小郡主看李木頭朝自己走上來,一步三跳地跑下去,興奮地滿臉通紅:「李木頭你這一刀好厲害,他們還都不信,這下全被打趴了!」

李木頭在小郡主面前停下,所有人都豎起耳朵聽他一本正經地開口說:「我師傅教我,誇一個姑娘不漂亮是對她的讚美。」

哈?你就要說這個?

天下前十和武親王集體懵逼地看著他倆,心裡罵老劍仙這人怎麼這麼愛開玩笑啊。

「哈,原來是這樣。」小郡主恍然大悟,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那李木頭,我到底漂不漂亮?」

「不漂亮。」

「那你娶不娶我?」

「……」李木頭不說話。

「那這樣吧。」小郡主狡黠地眨眨眼,撲上去一把抱住李木頭的右手不肯放,「你先帶我去那江湖裡走一遭,這個問題我允許你以後再答。」

李木頭想,興許這江湖裡也還有點意思,可能不用那麼急著回山上。

於是他面無表情地臉上,嘴角第一次開始上揚。

「好。」

李木頭笑了笑,輕聲回答。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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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是什麼都不會的灰小悟】


謝邀。
是時候祭出我壓箱底的一篇小說了。

《好多刀》

來自合集《我與世界,格格不入》

牛得一逼的人總有屬於他自己的弱點。

------------------------------------------------------題記

1 深仇

二十年前我拜師學藝,師父本身就是偷工減料出身的地痞,所以沒辦法傳授給我什麼真本事;不過後來師父為了壯聲威,很大膽的去了當時號稱天下第一的武道館踢場。我永遠忘不了師父當時一腳破門而入後那豪氣衝天的吼叫聲:「你們最強的給我出來。」

那是午時時分發生的善良瞬間,大概一炷香的時間之前師父還領著我坐在武道館不遠處的驢肉館大快朵頤,並且吐沫橫飛得和我描述著以後我這個門派大弟子是何等殊榮。申時時分,武道館裡面的好心人把奄奄一息的師父用草席裹了送還給我,囑咐我早點埋掉,不然這個會和門口的驢肉店裡面過期的火燒一樣,發臭。

我在城東頭刨了個坑,琢磨著現在正是春分時節,埋掉師父的話秋天即可大成。

師父彌留之際,口吐鮮血,從懷中摸出了一本一眼看上去就明白肯定是高深莫測類型的武功秘籍,眼神之中表達了復仇的期望。之前我一直聽說我這個師父其實是半道出山,之前是村子裡教書的一個秀才,雖然久未中舉,但是卻真抓實幹大義凜然,看著門口賣豬肉的屠戶摸索出了一套神功,只可惜天妒英才,自己沒有本事學下來。

看了一輩子水滸傳的師父最後平靜的鬆開了雙手,高呼了一句其中的經典台詞:「既生瑜,何生亮?鏘鏘cei!」

這件事告訴了我,學武就該從娃娃抓起,否則就好比我的師父,看了一輩子的梁山好漢,最後才發現自己跑題一樣可悲。

2 習武

師父這本秘籍很厚,共兩百頁;這本秘籍的全程是:「武林刀法之乾坤無限旋轉三百六十五刀一二三四五六七……三百六十三三百六十四三百六十五分體動作詳解。」其中這個題目顯然讓師父煞費苦心,全部都是小豪字體精雕細琢字字工整,統共佔了共一百二十四頁。

我花了六天時間看完了整本書,然後用了一天的時間領悟;俗話說熟能生巧,自從我背熟了刀譜之後就開始勤學苦練聞雞起舞。皇天不負有心人,鐵杵也能磨成針。

半個月之後,我操著一把從驢肉店案板上搶來的菜刀,衝進了武道館,並且成功的在第二百二十二招時一刀劈翻了當初幹掉我師父的當家,成為一代宗師。

我深刻記得那人中刀之際眼睛裡流露出的不可置信,也斷定了自己就是武林奇俠。

只不過,這套刀譜有且只有一個弱點:那就是必須從第一招開始耍,而且一旦開始耍就一定要耍完三百六十五招才能氣運丹田將內力盡收。

所以比武結束還剩下一百多刀,我只能一邊喊著「都他媽閃開」一邊繼續刀光如影,劍氣橫飛地在驢肉店門口繼續了半個時辰。

怪不得師父沒辦法自己練就江湖絕技,這個真心是體力活啊。

不管怎麼說,在我橫刀落馬霸氣環生的將菜刀劈到驢肉店裡之後,周圍的人看我的目光里,已經是畏懼了。

3 比試

武道館覺得這次吃虧吃大了,所以約我來年天下武林盟主大會上再見高下。我欣然應允,直言次年吾將單刀赴會。

回家,洗了個澡,給師父燒了一把焚香,安然睡去。第二天推門見天,門口跪著不下百人,全是來學藝的。

生意和生活,就這麼忽然間紅火了起來。

沒個把月,少林寺的方丈領著四大高僧組團來約見我,張嘴阿彌陀佛閉嘴善哉善哉,話里話外意思都是「施主這套刀法過於兇殘還望雪藏不雪藏就揍你個丫挺的」這些勸善之道。話不投機半句多,我高喝一聲叫徒弟們抬出我剛定做的寶刀,一個虎嘯深山撲了上去。

方丈臉色一沉,嘆道:「施主既然執迷不悟,老衲也只好勉為其難代為懸崖勒馬了!哥幾個!走你!」說罷四大高僧紛紛上前,吆五喝六的就要動手。

這幾個禿驢果然有一套,前一百手我竟然沒有討得絲毫便宜;只不過可能是和尚們平時吃素的緣故,一個時辰左右時我開始漸佔上風。到了第三百一十二手,勝負立判:四個和尚已經紛紛中刀,逐一合掌退下,一邊喘氣一邊說:「善哉,施主果然武藝大成,平僧技不如人……施主你停一下……甘拜下……施主莫要再砍……風……佩服佩……莫要逼人太甚……服……你媽逼你沒完了是吧!!善你媽了個哉的,再來!」

他們開始打第二回合;而對我來說,第一回合還沒結束。

天色擦黑,我放下寶刀,對面方丈一臉痛心:「可惜施主一身武藝卻入迷道,點到為止即可,為何偏偏趕盡殺絕?」四大高僧都躺在地上,血流不止。

幾個和尚連夜走了。

第二天,武林正道協會發表聲明,強烈譴責了我這個卑鄙小人,並且一再強調要在武林大會上和我再一拼高低。

4 狠話

所謂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在聲明發表後的第三天,魔教一干人等不遠千里從京城五環外趕來和我面談,意圖拉攏我共商挺敏感的大事。我本著為國為民的中心思想,一口回絕了這些人的邀約。

結果你懂得,這幾個傢伙念叨著「我特則法克」「有桑奧夫比吃」「卡姆昂卑鄙」「給無憂薩姆卡了圖魯克魯克」,就要動刀動槍比劃比劃。

兩個時辰後,我累得不行,收刀;對方鎩羽而歸,並且留下了唯一一句我能聽懂的狠話:「明年武林大會,必報此仇!」

徒弟們一邊罵罵咧咧轟走了這些不速之客,一邊給我拍手叫好。以他們看來,我算是統一了正邪兩道登上巔峰了;但是在我看來,我算是把該得罪的不該得罪的人都得罪光了。

次日醒來,我才發現昨天我的結論是錯的。原來這個世界上,你還需要得罪的人多了去了。

因為門口又坐著一群不知道是什麼門派的高手,說是來切磋切磋;所謂切磋,在我看來應該是和成親一樣,你情我願,你願意切我願意磋,如此可成也。但是這群人都是霸王硬上弓的類型,你磋不磋他不管,反正他是抱著必須切一下再回去的信念來的,不然無功而返來回的車馬費幫派都不一定能給報銷。

照例,打兩個半時辰,勝,被我砍得七零八落的對面留下一句狠話。

「明年武林大會見!」

5 江湖

每一天都有這樣的一群人來我這裡造訪,大家都是很有素質的等到天亮才來敲門。有的時候來的人多了,幾個門派之間先辦一場淘汰賽,再找我的麻煩。

再後來,我乾脆不打算繼續招徒弟了,反倒是開場收挑戰費過活。主要是每天我都忙著劈人,根本沒時間也沒精力去招呼徒弟們學藝,再這麼白拿學費,我覺得於心不忍。不過,這筆收入確實可觀,足以支撐我整個幫派的運作了。

一而再再而三,我的徒弟們也沒閑著,給江湖上不斷更新著我的檔期:這個月初一是崑崙派,初二是河山派,初三是崑崙駐馬店分舵,初四是七劍派,初五是玉麟山莊,初六是南海劍客(後來這哥們坐船來比武時遭遇大浪,船沉了,我得以休息一天),初七那天呢老鄉們時間比較趕,外加昨天少看了一場,只好勉為其難安排兩場:上午是金剛派,下午是六魂派。

大大小小的社會幫會數不勝數,很多幫會我壓根都沒聽過。我琢磨著這些人心裡不煩嗎?閑著沒事回家種地也好啊,為什麼非要出來比武呢?

徒弟們說,師父,您大義了,這就是江湖啊。

6 揚名

大年三十到大年初七,我們掛出了免戰牌,說是我們三百六十五刀派內部年會,來賓一律不予接待。其實這是多餘的,逢年過節的,一般大家都是回家看看,誰也沒有那份閑著過來和我過招被我砍得七零八落再回家的打算。只不過,這日子距離武林大會算是越來越近了。

而我這邊依舊很忙,今天砍翻了弟弟,明天哥哥就來報仇;哥哥報仇還挺著急,想和預約好了的幫會打個商量加個塞,結果人家不肯,弄得我們家門口一場血戰。

或者是今天砍翻了個哥哥,明天弟弟就來報仇;結果一看時間表,報仇得一個半月以後才有機會,悻悻然回家去等;等到輪到他那天時,這小子趕上成婚大喜,又抽不出時間過來,只得多出車馬費讓我上門劈了他一頓。

大家都說他有面子,因為我這個人很宅,基本不肯出門。這次上門服務順帶送份子錢,足夠讓他因為我這個砍破他下三路的仇人驕傲一輩子了。

後來我立下了規矩:如果兄弟倆都習武的,必須打包一起來和我比劃,反正每個人都是一百刀左右的事情,兩個人來也湊不齊三百多刀,省得以後再耽誤。

當兄弟商業模式啟動之後挑戰的類型發展到一發不可收拾,有什麼父子檔、夫妻檔、叔侄檔等等,都要求挑戰費有所優惠。我本著習武之人錢財乃身外之物的原則,也一一應允。送貨上門的生意,犯不著計較一毫一厘這種小得失。

兩三個月下來,數數手頭的銀子,富可敵國。

7 豐功

朝廷的人很快就找上門來了;幾個錦衣衛很傲然的跟我說了收稅的比例。朝廷的人,我是不打算得罪的,錢很快就用箱子抬了出來。錦衣衛說,甚好,榜樣,下個月武林大會朝廷一定不會讓我這種納稅大戶失望。說罷幾個大哥還非要我耍個一招半式讓他們開眼。

三個時辰過去,不僅我耍累了,幾個錦衣衛大哥也看累了。開始的時候舞舞生風,他們確實目瞪口呆;後來也只能是禮節性的鼓掌和叫好了。礙於剛剛很順利的收了銀子,現在他們也不好意思打斷我,只是以為我乃一介武痴,一時興起多耍了幾百手而已。待我放刀,幾個錦衣衛開開心心的落荒而逃。

這件事後來驚動了皇上;皇上從小就覺得江湖上這些個混混一個一個很屌絲,壓根就不明白稅收取之於民用之於民的大義,所以溝通起來除了派出大批兵馬以外別無他法。可是收一次稅和派大軍壓境的錢都差不多,等於白收。皇上他還是第一次看到這麼合作的江湖人士,要不是礙於自己的身份我估摸著非要和我八拜為交了。

後來下面的大臣們紛紛進諫,說馬上就是江湖上的武林大會了,乾脆擁戴我為盟主,以後專門負責收稅。皇上一聽,大喜,當即下旨,封了我個太平將軍之位。

這幾年來,武林大會無外乎就是這些門派互相展示實力的一個舞台,歷來都是以丐幫的人多勢眾、少林的整齊劃一、武當派的裝備精良所著稱。只不過這一次,幾大門派還沒出發就被我搶了風頭:十萬御林軍簇擁著我出發上路,美其名曰「防刺客」。

皇上這個好意的下馬威確實管用,路過少林寺的時候方丈還以為我是帶著人來尋仇血洗少林了,後悔當初不該招惹我差點自己圓寂去。這個消息不脛而走:你見過誰帶著十萬大軍去比武的?單不說我不覺得自己會輸,就算我萬一萬一萬一輸了,我背後可是藏著可以改寫歷史的兵力。

不過這樣一來倒也是給了各個門派一個台階下:我們不是贏不了耍刀的小子,主要是贏了他容易被滅門;所以權衡之後,這些高手只得忍氣吞聲云云。

8 寂寞

一個月後我到了武林大會的舉辦地,卻沒發現任何武林門派的弟子。在這裡等了小半個月,算算日子都過了五六天了,還是沒人來。

無敵真寂寞。我心裡說道。

回去時我沒走原路,因為這輩子難得可以不花錢出來吃吃喝喝看看風景,就大手一揮改道而前;路上遇上了一群不會說普通話的傢伙,哇啦哇啦的念叨了一堆,我估摸著是比武的,於是我一個鯉魚打挺直接飛身而前——沒辦法,這一年的比武弄得我條件反射罷了。

砍倒了領頭的人,後面的不幹了,結果他們一擁而上——當然了,他們沒想到我後面的人也不懂江湖規矩,明明是單挑,看到他們衝上來之後也一哄而上。

唯一的區別是,他們大概幾百人,我們這邊十萬人。

結果這一撥人剛解決掉,後面又來人了。

就這麼一路打打殺殺,繞了一個大圈子才回到老家,正逢村子裡張燈結綵。聽說皇上安排了某個不知名的傢伙帶著精銳部隊破了久未拿下的西蠻,正在舉國歡慶。

我覺得皇上在後宮百忙之中竟然還能騰出手來處理國家大事,深覺這是明君。

十萬大軍送我回家之後啟程回京,我又重新回到了武館裡生活。弟子們都說,師父厲害,一統江湖了。我說,不是,是他們棄權我撿了便宜,就這。

9 背叛

朝廷高興了,江湖上的人不樂意了。大家現在都叫我「朝廷鷹犬」,覺得我算是墮落得沒邊了。只不過,自從我從外面回來之後,一直都再也沒有人上門挑戰。沒有人挑戰,就沒有收入,你總不能讓我這一代宗師去賣豬肉吧?沒辦法,我只好領著一幫子弟子坐吃山空。

等到朝廷再派人來收稅時,我是真沒錢了。朝廷的人覺得我也是朝廷的人,不好得罪,只好回去稟報,潑了我一身壞水。皇上頓時覺得我是居功自傲(天地良心我有什麼功啊我),並且一度斷定我已富可敵國,看來謀反之心路人皆知。於是乾坤殿上皇上高喝一聲:「愛卿誰可代朕前去平反?」

下面的一群人安靜得如同默哀。

皇上覺得自己丟份了,不肯吃這個啞巴虧,遂親率大軍過來找我。結果此信一出,江湖上的那群傢伙立刻聞風而動,集合了各路好手組成義軍,聲援皇上盛舉。

弟子們聽到了這個消息,半夜裡在家裡收拾收拾細軟,都跑了。第二天早晨起來我才看到凌亂的大堂,以及空無一人的村莊。

我摸了摸床上,還好,秘籍在,刀在。

10 結局

其實我忽然發現我這個人挺弱的;自從我修鍊了這套刀法之後,不僅這套功夫只能按照定好的套路發展一直止不住,而我的人生也一直按照定好的套路發展一直止不住。

我連這些東西都控制不了,怎麼能算一個高手呢?

那天我想著這些東西,御林軍包圍了村子,弓箭高高舉起,瞄準了坐在武館門口的我。

一個人,一把刀,一本書。

皇上朝著素未謀面的我喊道,愛卿何苦!

我忽然覺得有些東西奪走了本該屬於我的一生,給了我一個固定的模板去生活;後悔之餘,卻也知道這怪不得任何人。

於是我將書輕輕拋起,然後一刀劈出——

11 後來

多年之後,太平盛世。

雖然沒有人再記得關於當年一個一統江湖的故事,但是人們都口耳相傳,說當年有一武星下凡,和皇上大軍對峙不落下風;而且當天似乎化紙為雪,六月紛飛四處霎白。

最要命的是,那個人明明身中無數箭羽,卻依舊不肯倒下,直到耍完了三百六十五刀之後,才仰天大笑。

「那個人哭得很傷心。」


【瘋刀傳】

瘋子就是瘋子。

整個唐門的人都知道那個人精神受了刺激,瘋了,成天傻笑。

他曾經是掌門最愛的弟子。掌門說他的天賦在唐門歷史上能稱一二。

在那件事發生之前,他雖然也有點不正常,但沒如此嚴重。

唐門以暗器聞名江湖,龍鬚釘,觀音淚,菩提血,孔雀翎,梨花針。這些名字是所有江湖人的噩夢。唐門弟子從來不正面與人衝突,他們躲在最黑暗隱蔽的地方,看準時機,只一個瞬間,暗器便如暴雨傾瀉,逃無可逃。

可他是個例外。

他總是表情冷漠站到敵人面前,說,我來殺你了,出招吧。

暗器的威力近不如刀槍,遠不如弓弩,唯一厲害之處便是先手奪人,藏形隱招。

假如暴露自己,使敵人提防,與自殺無異。

但他不在乎。

他手法快,力道猛,竟能用暗器初發的蠻勁阻擋住刀避劍突,現如今整個唐門,唯此一人。

曾有師弟觀摩他的戰鬥。他身形閃躲如鬼魅,暗器從袖口甩出,動作快到肉眼難辨。對方使雙斧,火花四濺,噼啪作響,幾招下來由攻轉防,最後眉間一紅,頃刻斃命。

師弟從暗處出來,拍手稱讚,問道,師兄你為何要選擇這種近距離的戰鬥方式?以你的功力,在暗處可以殺他一百次了。

他沒說話,一抬手,幾十隻暗鏢便扎在地上,拂袖而去。

那些暗鏢組成了兩個大字。

好玩!

那時的瘋最多只是這種程度而已,有實力在,只能算是有些囂張。

後來,那件事發生了。

太月教傾巢而出襲擊唐門,那時唐門一半弟子都去往中原協助五大門派抵禦北方蠻族南下。

精英只剩下了他。

他帶領唐門的二等弟子們打了勝仗,全屠太月教。

可是此戰中他最愛的小師妹卻慘死在對方手下。

當時太月教的鳴血八聖圍攻小師妹,他去援助,以二敵八,無奈暗器數量有限,當戰鬥持續許久,暗器消耗殆盡後,他便只能赤手相搏,雖然殺了鳴血八聖,但小師妹也身受重傷,紅顏殞命。

他抱著師妹的屍體嚎啕大哭,六日未進滴米。

之後他便瘋了。成天傻笑。

他不再用暗器,而改用刀。

他說唐門需要近身武器使用者來保衛,他要做唐門刀宗第一人。、

從此他掄起大刀砍人,在血肉四濺里哈哈大笑,笑聲讓人心驚。

有人說他砍人的時候腦中回想起的是那日和八聖的一戰,他在幻想中把八聖砍得稀碎,為師妹報了仇。

有人說他最後一次見師妹就是在這樣的生死瞬間,所以只有在這種刺激下才能再看見師妹。

有人說他只是瘋了,只是很單純很單純的瘋了。

就這樣他瘋了十年,以一人之力創建唐門刀法,開闢了刀宗一脈。

在第十一個年頭,唐門再次遭襲,他帶領刀宗弟子衝上第一線,英勇殺敵,甚至沒讓敵人靠近唐家堡。

在這一戰里他揮舞大刀,邊笑邊戰,守衛住了身後的師門。

掌門設宴慶祝,讓他講祝酒詞。

平常傻笑不止的他突然大哭。

他說,我原本以為暗器只擅遠戰,而刀則可以隨心所欲保護身邊最想保護的人,今一戰,我才想明白,最想保護的人已經沒有了,刀又怎樣,暗器又怎樣,有何用!有何用!有何用!有何用!有何用!有何用……

好好的一場宴會讓他撒潑打滾到不歡而散。

眾人紛紛搖頭竊語。

果然,瘋子就是瘋子。

(完)


感謝評論區朋友的指正,修改了下房租和年齡

關於她為人母以後有沒有疏離父親,我想大概是因為交代得不夠清楚,我並沒有說她後來還是因為虛榮心疏離父親,初中那裡我想更主要的是表現她青春期時的一種狀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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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和女人離了婚,女人分走了所有積蓄與房產,男人凈身出戶拿到了女孩的撫養權。女人說:「你這樣的人太老實,沒出息。」男人笑笑沒有說話,摸了摸身邊女孩的腦袋,那一年,女孩7歲。

男人是個屠夫,一身橫肉,凌晨殺豬,早上賣肉,有人還價,男人把殺豬刀往砧板上一扔,「他奶奶的,愛買不買,老子也要養家!」結帳時,他卻每每少收兩塊錢。

男人在菜市場旁租了一間小房子 ,房子破而舊。男人說:「我們以後就住這裡了。」女孩東張西望,奶聲奶氣地說「好。」大大的眼睛裡滿是好奇。

女孩開始上學,學校就在附近不遠的地方,每天中午和晚上,女孩都會回家吃飯,男人不會做飯,便左手拿著菜譜,右手拿著鍋鏟,嘴裡念念有詞。

有一天,男人在午飯後給女孩切了個西紅柿,拌上白糖,女孩用手拿了一塊塞進嘴裡,眼睛一亮,她說:「好吃,像蘸了雪的太陽!」男人滿意地點點頭,參差不齊的牙齒在他臉上露了出來。從那天起,男人家裡的冰箱里總放著幾個西紅柿。

女孩漸漸長大,她上了初中,她覺得男人的職業卑微而骯髒,在菜市場見到他,她低下頭,裝作沒有看見。女孩在家吃飯的次數越來越少,她對男人說:「你煮的飯太難吃 ,油太多,鹽太少。」男人說:「那至少回來我可以給你做糖拌西紅柿呀。」女孩翻個白眼:「那西紅柿上全是豬肉的味道,噁心死了!」男人的臉漲的通紅,轉身回了房間,那個星期,他沒有和女孩說話。

女孩考上了市裡最好的高中,每周日早上回家一次,下午就回學校。男人要做生意,不能陪女兒,他在早上出門前做一碗糖拌西紅柿,放在冰箱里,又寫一張字跡歪歪扭扭的便條,提醒女孩記得拿出來吃。女孩嘗了一口,發現沒有了以往令人犯噁心的生豬肉的味道。

男人漸漸老了,女孩也早就大學畢業留在省里工作,男人很少打電話給女孩,有人問為什麼,他笑笑:「她忙,我不打擾她。」臉上卻有些自豪的神情。

女孩37歲那年的夏天,她回家辦理手續,卻在半路接到醫院打來的電話,原來,男人在菜市場突發腦溢血進了醫院。女孩匆匆趕到醫院時,男人搶救失敗,已經斷了氣,女孩握住男人發涼的手,泣不成聲,她突然發現小時候一下就能把自己抱起的臂膀變得瘦而乾癟,他的皮膚髮皺,像不新鮮的水果。

男人的後事料理完了,女孩回家整理東西,她打開冰箱,裡面放著一碗糖拌西紅柿,因為放得太久顯得顏色發暗,冰箱外面貼著一張便條,上面寫著「冰箱里有西紅柿,你自己拿出來吃,爸爸中午回來再給你做好吃的,少放油多點鹽。」女孩癱坐在椅子上,一轉頭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男人用來切肉的大菜刀旁邊多了一把小小的水果刀。

女孩再也沒有吃過糖拌西紅柿,那一年,男人63歲。


刻魂師

玄黑色的刀柄上沾著斑斑血跡,刀刃在幽微的燈火下閃著寒涼的白光。

師傅輕聲說:「昆吾刀沾血認主,此後切磋琢磨,我都教不了你了。」

我看了看手上兩道深深的刀口,又望了望我夢寐以求的昆吾刀。

沾滿血的手輕輕覆上刀柄,手掌心兩道深深的血痕,好像也就沒那麼痛了。

我還記得我第一次看到昆吾刀的場景。

那時我剛開始學刻玉不久,怕刻廢了好玉,還不能直接拿玉石練手,天天看些繁瑣的古籍,師傅在刻玉的空閑里就檢查我記得多少——

「《解玉》第六章,講了什麼?」

「定玉形。」

「何為定玉形?」

「玉形不定為朽玉。定玉形,玉由形生骨,方成玉器。」

「何為開玉骨?」

「玉骨不開為死玉。開玉骨,玉器由骨化出,方為良器。」

我聲音拖沓地背著,眼睛不時地瞟向玉架最高一層上面那個漆黑的木匣。

師傅用木尺輕輕敲了一下我的頭。「《昆吾記》最後一章怎麼講。」

我回過神來,清了清嗓子:

「刀魂刻玉魄,匠魂連福禍。

一念成善因,一念留惡果。

刀下無善惡,人間有聖魔。

聖魔兩難分,善惡兩相和。」

「你讀懂了嗎?」

我猶豫地搖搖頭。

師傅轉身取下那個漆黑匣子。

我屏住了呼吸,只見兩把不盈七寸的短刀,刀身白芒流動,冰涼如雪。

「這便是昆吾刀了。」師傅在我耳邊,像是在告訴我,又好像是在喃喃自語。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兩把刀,心裡有一種強烈的感覺,說不上來為什麼,但是我覺得這兩把刀終有一天會是我的。

師傅看著我直勾勾的眼神,只是慈善地笑笑,他說昆吾刀雖然是我的,但是只有讀懂了《昆吾記》里的這段話,才能成為昆吾刀真正的主人,發揮它的真正價值。

我有些不明白,但是師傅講得嚴厲,我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京城多良匠,工巧出蘇郡。

這是流傳在蘇郡的歌謠。

而師傅,則是這蘇郡的能工巧匠里最為出色的一個。

我猜,要不是師傅的身體不好,也許他能承詔入宮,成為玲瓏司數一數二的玉匠。

師傅早年受過傷,他的左腿膝蓋扭曲斷裂,走路的時候總要拄一個拐杖,那半截小腿就在空中飄飄蕩蕩的。

我看著玉器架上那些精巧的玉器,不禁為師傅感到惋惜。

師傅摸著我的頭笑問:「宮裡有什麼好的啊,宮裡的妖魔鬼怪多著咧。」

我撇撇嘴:「不但錦衣玉食,高樓苑宇,給皇家治玉,還能功成名就,譽滿天下!」

師傅只是笑,渾濁的眼神變得晦暗渺遠,好像想起了很遠很遠的事情。

師傅的長相有些嚇人,乾枯如骨,雙眼渾濁,又不常笑,加上那半截飄蕩盪的腿,顯得師傅陰鬱難以接近。所以慕名來作坊里定製玉器的顧客,常常由我去接待。

但是師傅對我始終是和善的。

他不僅把刻玉的技藝盡數傳授與我,還常常給我講些道理。

他最常講的就是要我懂得忍讓寬和,他常叫我要懂的退讓,玉石有靈性,和玉師的脾性緊密相關,要刻出的玉器玉色溫潤,本身也應當懂得退讓寬和,悲喜看淡。

「有些事你以後才會知道,昆吾刀是神器,你作為神器之主,不到退無可退避無可避的地步,不可以有太牽念的事物。」

我想師傅這樣的恬淡性子,也是他厭惡宮城的原因之一吧。

我已經記不清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學習刻玉的,就像我記不起關於我父母的事情,好像出生以來的所有歲月,所有的對話事件,都發生在這個玉器作坊裡面,跟著師傅一起。

日復一日,時光流轉。

我背完了所有的刻玉古籍,刻爛了一把又一把玉刀。

擁有昆吾刀的時間來得比我想像的慢些。

十六歲生日的那天師傅親自持刀,冰涼的刀鋒在我的手掌心划下兩道鮮紅的痕迹。

「昆吾刀,從此就認主了。」師傅看著我的傷口痴痴地微笑,「我總算不負你。」

師傅的渾濁的眼睛裡像是有水,我看著師傅笑得發皺的臉,有些出神。

師傅抬頭叮囑我:「記得昆吾刀所刻的任何玉器,都要刻上你的名字。」

我想起《昆吾記》上昆吾刀刻玉不署名會招致災禍的說法,有些半信半疑。

師傅的聲音打破我的沉思,「還有,你記得,玉石有靈,不敬天地的人,玉不會放過他。」

我諾諾應聲。腦子裡卻想著傳說當中昆吾刀削玉如泥的神奇,想著師傅曾經說昆吾刀一刃定形,渾然天成;兩刃開骨,灼灼有神。

師傅說昆吾認主之後還該有第三刃。第三刃雕琢的玉石不僅工巧通透,而且玉色瑩潤如光,靈氣鮮活。

但是三刃連著刻玉師的精魄,萬萬慎用。

三刃,醒玉魂。

第二天,師傅就不知所蹤。整個蘇郡都遍尋不見。

我很難想像他是怎麼拖著殘疾的左腿,走出了蘇郡,走到誰也找不到的地方去的。

高高的玉架上,昆吾刀的匣子還端正放著。我小心翼翼地取下,匣子里刀鋒寒如霜雪。

昆吾刀解玉如水,削玉如泥。有了它們,我的刻玉手藝更是爐火純青。

玉器作坊的門檻踏破了幾次又修了幾次,終究是越修越高。

至於那醒玉魂的第三刃,我只開過一次。

那時我十七八歲,正是最貪玩的時節。

師傅走了一兩年,我名聲初顯。來找我刻玉的人絡繹不絕。

蘇郡的陽光那麼好,蘇郡的山水都等我去遊玩。

我立下了「玉色不美不治,玉質不佳不治,玉性不好不治」的規矩,生意雖然清淡許多,工價卻一路高漲。

每到春暖花開的時候,我便把作坊門封好,甩手去遊山玩水。

有一天我在野山上踏青,偶然得到塊通體晶瑩的玉塊,方正如琢,細膩天成,頗像昆刀手筆。

我看它玉質瑩潤不可多得,上面隱約的花紋就像是一幅天然的山水畫,便拿來加以刻畫,刻成了一塊山水玉牌。

那塊玉上的花紋那麼鬼斧神工,讓我覺得無論在哪裡刻上名字都是毀了這塊玉。

我原本就對《昆吾記》上玉要署名的說法半信半疑,便開了第三刃。

昆吾三刃醒玉魂。

「嗡——」一陣清脆的玉鳴聲,玉上升起裊裊的青煙。

我驚訝地停下了手中的刀,手卻不自覺地握緊,依舊是冰涼徹骨。

青煙緩緩地聚集,幻化出一個曼妙的女子面龐。

「摸夠了沒有啊,」她聲音懶懶的,好像睡了很久,帶著一股嬌嗔,「非禮勿視非禮勿言非禮無聞,你這都摸了好久了,我可要喊非禮啦。」

嗯?玉魂居然是這麼醒的?裡面藏的居然是個姑娘?這玉少說也有好幾百年歷史了,怎麼這姑娘看起來比我還小?

我獃獃地看著眼前的姑娘,青煙裊娜下,她長眉入鬢,未施粉黛,清如芙蓉脫水,皎如白雲烘月。

原來開三刃是這個後果啊!那我回去把所有的玉器都開一下好了!

姑娘看了看我發愣的樣子,噗嗤一笑,「你不知道昆吾刀刻玉要署名封魂嗎,那樣就算玉魂醒了,也只是給玉器加了幾分靈動的生氣罷了,不會像我這樣冒出來的。」

「不過也沒關係,只是防止玉石靈力過剩,招致災禍罷了,可是我已經不會了。」青煙下面她的臉朦朧不清,看起來有點傷心,「已經有很多人死去了,不會再有了……」

等等,招致災禍?看來《昆吾記》上講的是真的了,這第三刃還不能隨便開的。我有點失望。

「那啥……冒昧了……請問姑娘芳名,如何稱呼?」

「就叫我和氏璧吧。」

「姑娘這是欺我讀書不多。相傳和氏璧被刻為傳國玉璽,遺失在戰亂當中,你若是和氏璧早就被獻進皇宮了,怎麼在這荒郊野外的?」

「和氏璧是一塊完整的玉璧,我是刻成玉璽之後剩的余料,多年流轉,不知怎的就到了這裡。」

「哦原來是廢料。」

「你才是廢料呢!」她的臉因為生氣漲得通紅。

「好好好,你不是廢料。那我總不能叫你和氏璧吧……」我有些無力地抗議著。「這怎麼聽也不是個名字啊……」

「哼!你不信就罷!本姑娘就是堂堂的和氏璧!」

「這樣吧,我叫雲和,你又說自己是和氏璧,那你以後就叫小和好不好?」

「切!我管你叫我什麼!」她小聲地說,眼角卻溢出笑意。

後來在玉器作坊里的幾年時間,都是她伴著我一起度過的。

師傅的性子有些孤僻,不愛講話,十幾年來,玉器作坊里都安靜得有些清冷。

她在了之後,作坊好像突然熱鬧了起來。

她有時候會很吵,在我刻玉的時候問一大堆問題,鬧得我頭疼。

有時候她又很講道理,引經據典侃侃而談,說得我只能發愣。

第三刃自然是不開的了。

按照小和的說法,玉石多多少少都有些靈力,昆吾刀是靈石所化,靈力相撞互相融合,會強化玉石的靈力,給人招來災禍。

刀主的名字可以封印玉石的靈力,然而若是他人的名字,便如同萬禍的靶心,此後災禍頻生。

不過真正的原因是,私心裡我更希望和小和單獨待著。

畢竟,誰知道新開一個玉魂會出來什麼樣的翩翩公子呢?

她常常提起以前的事情,講曾經有哪個貴公子將她視若珍寶隨身攜帶,講哪個信她能帶來好運的人將她供奉在案。

「大公子喜歡把我放在暖閣的書案上陪他讀書,二公子總是要握著我玩,大公子就笑眯眯地看著他,啊我跟你說大公子就是那種溫潤如玉的性格……」

不知道為什麼,聽她講起以前的事我總是暗暗地覺得有些不耐煩。

但是我又實在很喜歡聽她講話。

「也就只有你啊,你怎麼就看不出來我真的是和氏璧呢?」

「啊?」

「你又不聽我講話!我不理你了!」她噘著嘴,佯怒的樣子惹得我發笑。

「小和,我問你,你總說自己是和氏璧,滿腹經綸,學識淵博,你知道什麼叫切磋琢磨嗎?」午後的陽光照得人懶懶的,我歪在床邊和她說話。

除了刻玉的古籍和一些關於昆吾刀的記載之外,我讀過的書屈指可數。但她不一樣,她做過舊時書香人家的玉玩,倘若真是和氏璧,她的一部分還曾經歷過宮裡的爭鬥、戰亂的血腥。

她從浩瀚的歷史裡面走過來,渾身帶著過去一磚一瓦的古舊味道和書卷氣息,青煙氤氳開來,房間里都好像變成了千年前的舊地。

「切,你個玉匠。說起切磋琢磨,你可知道出處?」

我被她反問得啞口無言,她自顧自地說著,彷彿起了興緻:「《詩經》有云:『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就是說形容那些品格也像玉一樣珍貴的人物。所謂『骨曰切,象曰磋,玉曰琢,石曰磨;切磋琢磨,乃成寶器。人之學問知能成就,猶骨象玉石切磋琢磨也。』……」

她拽著大段的古文,我聽得無聊,翻過身背對著她,把被子蒙上頭。

她飄過來掀著我的被子:「睡什麼覺啊,起來嘛,上次我在街西頭看到一家賣胭脂的,顏色可漂亮了!」

「你一個千年前的老玉要什麼胭脂啊!」

小和別的不愛,偏偏對胭脂情有獨鍾。水粉色嫣紅色硃紅色,各種顏色,由淺至深,一應齊全。

「你說什麼!」她一聲怒喝,柳眉倒豎,嚇得我趕緊滾下床,揣上她往街西頭走去。

我小時候聽蘇郡的老人講,數十年前京城有兩個赫赫有名的玉匠,一個刻玉大氣飄逸,人稱玉聖,一個風格詭譎多變,人稱玉魔。當時皇家所有的玉器都由他們來刻,王公子弟以擁有一件他們的玉器為榮,就連書生詩人,都以自己的作品能刻在他們的玉器上為傲。

那時候我想,總有一天我也要做這樣的人,去宮裡享受功名富貴,萬人追捧。

在我長到略一伸手就能夠到最頂層的玉器架時,蘇郡的歌謠加了兩句。

「刻玉絕聖手,橫山一片雲。」

我住的地方便是蘇郡橫山鎮,我的名字叫做雲和。

師傅不信善惡因果、福禍報應。他說刀下沒有善惡,如《昆吾記》中說,是福是禍,是聖是魔,兩相和。

因此便給我取名「和」。

「京城多良匠,工巧出蘇郡。刻玉絕聖手,橫山一片雲。」

我的名聲傳到京城,硃批的聖旨千里迢迢降到我的作坊門口。

我便在這樣的歌謠里應詔入了京。

馬車顛簸了好久,好像把人的骨肉都要顛散。

我悄悄把手伸進衣襟,手心裡一陣冰涼徹骨,我知道那就是她,心裡便安穩了。

玲瓏司里住的都是京城的有名玉匠,四壁都是高高的玉架,玉架上擺滿了或未曾雕琢的或已經完成的玉器,琳琅滿目。

掌事的公公把我領進房間。

早夏的陽光還算不溫不火,透過屋外一片橫枝的竹子,從窗口斜斜的照進來,投下一片陰影。房間裡面明亮又不至於刺眼。

我拿出行李放置好,從懷裡取出胸前佩的玉牌。

連日的奔波勞碌,只怕她要悶壞了。我這樣想著,微微一笑。

門外公公叫著我的名字,我急忙走到門邊。

「貴妃娘娘說想要一支碧玉水仙步搖,要的倒也不急。」公公拂塵一揮,這樣告誡我。

「是。」我低眉頷首。

他剛剛走,小和就冒了出來:「嘿,我們去清涼監看看吧。」

「清涼監?那是哪裡?」

「剛剛在路上我看到有座很小的院落,宮門微掩,感覺裡面一定有什麼有意思的東西,聽邊上的宮人說是禁地呢。」

「禁地你還去。」

「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想去的啊,走嘛走嘛。」

「不去!我要先治這水仙簪子,」

我挑了一塊形狀狹長的玉石。手邊放一張圖紙,隨手畫畫。這一件簪子雖然常規,可要獻給貴妃,總是不敢大意的。

我塗了幾張草稿,不是太過普通就是匠氣太滿,全都作廢了,有些心煩意亂。

小和趴在我旁邊,時不時地把作廢的草稿扒出來看看,也不知她在看些什麼。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突然哼了一聲,嚇了我一跳。

「這玉匠技藝過了幾百年,在我看來竟是不進反退。」

我微微一笑,隨口應道,「怎麼講?還望姑娘指教。」

小和飄過來伏在我的耳邊,「秦漢治玉,古意盎然,所講究的不過是空、飄、細三個字……」

我聽著她的話,眼前一亮。

一個多月後,我按照小和的指點,取法於秦,形制仿漢,做出來的陽紋鏤雕的步搖果真玲成奇巧,流暢飄逸。

我點著一盞微亮的蠟燭仔細地照看著水仙簪成品,花托下的莖枝細如毫髮,接連不斷,燈光照在步搖的墜子上微微一晃,彷彿花葉都在顫巍巍地抖動著。

我滿意地在花葉下簪上一個「和」字,看向放在桌邊的玉牌,此刻她不在外面,想來是躲在玉牌裡面熟睡呢。正這樣想著,玉牌好像發出一聲輕微的玉鳴,彷彿夢中呢喃。

貴妃很喜歡我刻的碧玉水仙簪,皇上龍顏大悅,許我此後可以專為后妃皇上供玉,又封我為玲瓏司主司。

「哈,這下子可真是文王理出的荊玉,伯樂相中的好馬,前途無量了。」

我捧著新授的官封官印,回到房間。書桌上傳來一聲剛起床般的慵懶聲音。

笑意不自覺地在嘴邊溢開。「多謝小和姑娘指點,姑娘有什麼要求,小的萬死不辭。」

小和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油嘴滑舌。」

「不敢不敢,真心實意。」

她歪著腦袋,烏黑的眼珠輕輕一轉,「那,你就帶我去清涼監看看吧。」

我有些犯難。

「大不了你就不進去嘛。你站在清涼監的門口,我自己就可以進去。」她飄過來拽住我的胳膊。

見我還是有些猶豫,她「嘁」了一聲,悠悠飄走,「就知道,一個掌事太監的囑咐就叫你邁不出腿,不指望你了。」

我想了想,好像皇上也並沒有說過我不能去。

「好呀,你給我講講那句『文王理出的荊玉,伯樂相中的好馬』,你講的好,今晚人少些的時候,我就帶你去清涼監。」

小和講的故事,比起隔壁翰林國史院的士子們的之乎者也總是要有意思得多。

「好呀,說話算話,賴皮是小狗。」

她沖我眨了眨眼睛,臉上帶著粉粉的紅暈,好看的緊。我一時看的有些呆住。

「你傻笑什麼?」

「啊沒有沒有。」我急忙收回痴痴的目光,「你講呀,我聽著吶。」

「第二句簡單些,說的是一個名叫伯樂的人,看馬的眼光很准,總是能挑到日行千里的寶馬。」

「嗯,就像我總是能看出好玉一樣。」

小和鄙夷地瞥了我一眼,繼續講下去。

「這第一句呢講的是楚文王,他滅鄧伐鄭,選拔人才不拘一格,又好色昏庸,是一個十分矛盾的人,但是在我看來,他是一個合格的君主。」

「為什麼呀?」

「因為卞和把我獻給他的時候他讓玉匠把我刨出來了呀!」

額……她說的好有道理……

小和看著我一臉不信,大方地笑了笑:「我喜歡他才不是因為這麼膚淺的原因呢!卞和得玉之後先後獻了三次,被刖去雙足,是文王相信了他的話,才有和氏璧的一段佳話。文王后來辯直與佞,選賢與能,甚至可以不分民族,不分等級,對俘虜都能破格提拔,最終才得以逐鹿中原,這樣的功績其實在他對待卞和這件事上就可以管窺一二。」

她後面的話我一個字都沒聽進去。「什麼?你說你喜歡文王?」

她愣了幾秒,無奈地嘆了口氣,「你這什麼重點啊,不是那樣的喜歡啦。」

她歪著頭想了幾秒,「不對!重點都被你帶偏了!」

「這個故事是告訴我們,國君要知人善用,玉匠也要辨識珍寶,」她手指點了點我的鼻子,「所以說,你怎麼就看不出來我是和氏璧這件事呢。」

「你一塊玉想的也真多啊。」我向後仰去,雙手交叉靠到椅子上。

初夏的房間裡面暖洋洋的,照得人發懶。

「也不算是我說的吧,好歹我是傳國玉璽掉下來的一塊,史書什麼的讀了不少,都是書上寫的。」

「那你怎麼想的呀。」我不經意地打了個長長的哈欠。

「我嗎……」她的神情突然嚴肅起來,「當時卞和為了獻玉失去雙足,卻依然堅持,我想,大概就是因為他覺得,為了自己的信仰,就算要血肉性命為代價,也絕對不可以放棄吧。

我閉上眼睛裝睡,心裡卻一個激靈。這小丫頭……

「什麼嘛,這就睡了,我講話很無聊嗎。」

我聽到她嘀嘀咕咕的,努力憋住不讓自己笑出聲來。

旁邊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我好奇地微微睜開一隻眼睛。

她「唰」地撲了上來,「怎麼樣,今晚帶我去清涼監啊!」

嚇我一跳!

天上的雲掩住了月光,清涼監的院子裡面顯得極不明朗。

寥寥幾座矮矮的平房,在陰影裡面隱隱綽綽好像怪物。

我站在門口的磚路上,盛夏的夜晚尤其安靜,天井裡寂靜得我說話都要壓低了聲音。

「這裡好像沒住什麼人嘛。」我輕聲對胸前的玉牌說道。

她不應聲。

四下寂靜得使我有些慌張。「小和?小和!」

我叫著,正準備跨入,她的聲音從遠遠的前面傳來。

「別說話!」她厲聲喝止。聲音嚴厲冷峻,大不似以往。

「你走到前面去了嗎。」我繼續問道。

「我叫你別說話!還有,站那別動。」她的聲音顯得更加渺遠,偌大的院子我不知道要上哪裡去找她,只得按她講的待在原地。

前面遠遠地走過來一個宮人模樣的老嫗。

我緊張地四下張望,卻沒發現什麼藏身之所,心不禁提到了嗓子眼。

她嘻嘻哈哈地走過來,衣衫襤褸,嘴裡神神叨叨不知道在念些什麼。

只怕是個瘋子吧,我心下暗想,稍稍鬆了口氣。

她走過來斜覷了我一眼,突然指著我「咿咿呀呀」地叫起來。

我慌忙對她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她慢慢安靜下來,突然對我微微一笑,輕聲唱起歌來,笑得我脊背發涼。

善與報,

不信因和果。

說甚仙聖魔,

都作人間禍。

那聲音輕飄飄的,卻好像一道符咒,把我定在原地不得動彈。

「好了,我們走吧。」不知過了多久,小和的聲音又出現在我身邊。

我回過神來,那宮女已經不知去向。

我低頭看向小和,青煙匯聚的她在夜色裡面顯得極不明朗,我努力睜大了雙眼,她的面容蒼白虛弱。

我一驚,急忙拿出玉牌,玉牌紅光一閃,小和就消失在了夜色裡面。我匆匆往回走。

遠遠地傳來人聲,幾束火把把幽深的巷子盡頭照得明亮如同白晝。

「雲大人,這清涼監不能隨意來,還是跟我們去見見皇上吧。」領頭的公公陪著笑。

小和已經沒有聲音了,許是回到了玉牌裡面。

「雲大人,請。」領頭的太監躬身一拜,我咽了咽口水,跟著他們走向御書房。

十一

我在御書房的門外站了許久,直至清晨的露水把我的鞋面沾濕,遠處的鳥兒飛過皇宮上空帶來第一聲啼叫,天際泛出一絲幽微的光。

裡面一個中氣十足的男聲傳出:「帶進來吧。」

我有些緊張,低著頭步進書房。

我正想著皇上要是問起來,該編一個什麼借口。

總不能說自己的玉佩鬧著讓我帶她去的吧。

這理由怎麼聽都是把皇上當智障。

那可能就是欺君加大不敬之罪了!

我低著頭腦子飛速地轉動著,皇上卻突然溫和地開口:「這位可就是那鼎鼎大名的『橫山一片雲』?」

我伏拜下去,「正是。」

「朕向來喜愛玉玩,所以登基以來就建造了玲瓏司,希望能聚集五湖四海的有名玉師。上次那個水仙簪刻的不錯,朕只下了道賞賜的旨意,雲愛卿有什麼想要的,儘管提出來。」

我有些驚訝地抬起頭,案後的那人眉目溫和沉穩,突然讓我定下了心神。

「多謝皇上厚愛,雲和昨晚淺夏無眠,出來散散心,不曾想誤入了禁地,皇上不怪罪已經是天大的恩寵了。」

「啊這件事啊,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那清涼監里有一套上好的茶盞,玉器上佳,可惜沒法使用,這才叫人封在清涼監里,倒給你惹了麻煩。」

我心下驚奇當朝的皇帝竟然是這樣可親的一個人,暗暗舒了一口氣。

他身邊的大太監魏公公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取來了那套茶盞。果然玉質瑩潤如珠,月白色泛著一點點溫和的黃,茶盞上花紋靈動。

只是這樣精巧的玉器,我看著卻又說不出地覺得心中難受。

「這是二十年前玉魔手筆,不知雲愛卿可聽過?」

我恍然大悟,人說玉魔刻玉詭譎靈巧,莫不就是這一分奇怪的說不出的感覺?

我急忙應聲:「果真好玉好工。」

皇上卻突然將整套玉盞撥砸下地,盤裂杯散,發出一聲巨大的聲響。

「陳年舊物竟叫我差點失去一個巧奪天工的玉匠,要它何用!」

我有些吃驚,愣愣地看著這一切,不知如何回應。

一片碎玉跳動到我跟前,聲音比正常的玉碎脆些,雖然表面溫潤但並不通透,我看了半天竟認不出這是什麼玉。

我伸出手撫上那塊碎玉,心裡沒來由地生出一絲失落感。

「雲大人只怕昨晚一宿沒睡吧,老奴帶大人回去吧。」皇上身邊的公公走下來向我做了一揖。

我急忙告辭。皇上卻突然叫住我。

「雲愛卿帶的那塊玉牌,可有什麼來處?」

我低下頭,昨晚小和回來的時候忘記把玉牌塞回衣服里了,此刻正在衣服的外層,閃著柔和的光澤。

我諾諾回道:「沒什麼特別的來由,偶然間得了一塊好玉,興之所至刻成了玉牌而已。」

皇上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十二

關上玲瓏司的房門,我長長地舒出一口氣。

心裡那份毫無來由的失落感像是逐漸瀰漫開來的氣味,變得濃郁厚重,心上像被掏了一個大洞,有些喘不過氣。

我躺在床榻上輾轉反覆,無數的問題就像成群的蜜蜂一樣繞著我的腦袋,吵得我不得安寧。

小和到底看到了什麼,為什麼不讓我進去,那個瘋顛顛的宮女又是誰,為什麼會沖我唱那樣的歌,今日雖然逃過一劫但皇上的表現卻頗有些蹊蹺……

手習慣性地摸上了胸前的玉牌,也不知小和昨晚遇到了什麼,怎麼這大半天了還不出來。一點都不像她那鬧騰的性子。

我舉起玉牌,燈光下玉牌顏色有些失真,泛著一點點猩紅。

困意沉沉襲來。

醒來時候已是傍晚,一睜眼,小和就趴在我的枕邊,忽閃著大眼睛盯著我。

她看起來還是有些虛弱,青白的臉龐,眉頭微蹙。

見我醒過來,她劈頭蓋臉就是一句:「你怎麼樣?」

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這話應該我問你啊!

「你見過皇上了?」

我點了點頭。

「你知道了什麼?」

「啊?我什麼也不知道啊。」

她杏眼圓睜,盯我看了一會兒,又嘆了口氣:「只怕,皇上不會輕易放過你的……」

我急忙解釋道,「皇上是個很和善的人,你沒有見到……」

她打斷我,「你知道什麼!今晚你再跟我去一趟清涼監,我有東西給你看。」

「是要看那個玉盞嗎?皇上把它砸了。」

「砸了?!」她瞪大了眼睛,「你說什麼?砸了?!」

我點點頭。

「那裡面有你叔父!」

茶盞?叔父?這都什麼跟什麼亂七八糟的!

她見我一臉茫然的樣子,坐到我的床頭來。

「你可知昆吾刀取材於何地?」

我極力地搜索著小時候的記憶:「《拾遺記》記載,昔黃帝伐蚩尤,陳兵昆吾山,掘深百丈,無泉水而有火星。山中多赤色石頭,鍊石為銅,銅色青利。煉為刀劍,削玉如泥。」

她點點頭說道,「所謂『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切磋由昆刀完成,為你師傅所說的一刃,琢由吾刀完成,為第二刃,磨使玉器光澤瑩潤,晶瑩剔透,需認主之後共同完成,為第三刃。但是從來都沒有人跟你說過,這切磋琢磨,只能對玉使用。」

我屏住呼吸,她的面色愈蒼,好像我的呼吸重了一點她就會被吹散一樣。

「換句話說,對人,也是可以的。」

我驚恐地睜大了眼睛。

「白虹切玉,紫氣鐫魂。昆吾刀沾血認主,是神器也是兇器。你現在看到的昆吾刀總是芒如霜雪,是因為你心心念念都是琢玉這一件事,倘若刀主有半點惡念,則化為紫鋒。」

「我曾在一本志怪的異物集中讀到過,昆吾刀的一刃定玉形,兩刃開玉骨,三刃醒玉魂,在人的身上就變成了,一刃解人肉,兩刃拆人骨,三刃磨人魂。玉所作的為玉器,人所化的為人器。那時候我還不信,如今看來竟是真的。」

她越說越快,越說聲音越小,聲音迴響在我耳邊就如同五雷轟頂。

「我原以為清涼監同它的名字一樣是一處冷宮一樣的居所,然而我錯了。」

「所謂清涼,大約是指血涼心寒;所謂監,大約是說那裡是看管人器的牢獄。」

「而我昨天在正殿里,看到了被製成一套梅花紋的玉白色茶盞,我感應到裡面封著魂魄,所以才耗盡我的精神去開了魂。裡面果真藏著一個人的幾分精魄。」

她的顏色還在漸漸變淡。她的嘴唇飛快地翕動著,好像害怕再不說完就會又一次封進玉牌沉睡不醒。

「他是數十年前赫赫有名的玉聖,也是你的叔父,雲良。」

十三

我難以置信地搖了搖頭。

「不,皇上說他喜愛玉器,敬重刻玉師,這才不治我的罪。照你這麼說,他應該趁這個機會殺了我才是啊。」

「自古至今,收買人心的例子還少嗎?劉玄德摔阿斗,曹操讓甄姬,自己的孩子和心上人尚能割讓,一套茶盞又有什麼可惜的?」

「更何況,趁你還沒發現茶盞里藏著你叔父的魂魄,將它打碎,你從此無從對證,滅口和收買人心,一舉兩得啊!」

我無力地擺擺手,想說出點什麼反駁,可搜腸刮肚卻什麼都想不出來。

她激動得臉頰通紅,原本就虛弱的身子劇烈地抖動著,急的她咳了幾句。

「現在連茶盞都被摔碎了,你要麼信我,要麼信皇上,你自己選吧。」

「小和,皇上與我叔父無冤無仇,為何要殺他,更遑論把人封進茶盞這樣荒謬的事情了。」

「你就是不信我,我不管你了!」她最後一點氣息都消失在空中。

天色漸漸黑了,我在黑夜裡面靜靜地坐著。

一夜過去,曾經藏在心頭的疑問不僅一個沒有解決,反而愈加撲朔迷離了起來,脹得我腦仁疼。

最令我駭然的是小和說的清涼監里那件玉盞。

將人拆肉刻骨,化作茶盞,到底要怎樣殘忍的人、怎樣堅硬的心志才能做到。

我總覺得那個玉盞里藏著什麼我不知道也無法承受的事情,我本能的想要逃避。

什麼都不去想,什麼都不要信。

那種空洞感再次襲來,我的呼吸變得粗重而艱難,眼前的世界從四周向中間迅速地被黑暗吞噬。

第二天我被窗外的人聲吵醒。

我走到窗邊,玲瓏司的門口走進來好些宮人,為首的那個正是那日在書房見的皇上的大太監魏公公,手裡還高舉著一份明黃的聖旨。

一紙硃批降到玲瓏司。

十四

我捧著聖旨伏在地上,宣旨的太監已經走了很久,腿上卻好像有千斤重一般難以起身。

小和擔心地飄過來,「沒事吧。」

我抬起頭,她的臉就在我跟前。

我第一次那麼認真地看著她的面龐,她五官精緻,寬額長眼,眼角眉梢泛著一點粉紅,雖算不得絕美,卻帶著三分英氣。

這是我第一次感覺到不舍。心裡空落落的,好像被剜去了一大塊記憶。

皇上降下一道聖旨,明裡暗裡地拿著清涼監的事情做挾,要我獻上小和。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的道理我怎麼會不懂。若是普通女子,再怎麼貌如天仙只怕也不會引起皇上興趣,偏偏她是讀過無數書簡史冊、知曉無數帝王故事的通透女子。

只怕隔牆有耳,我們在玲瓏司的對話不知道被誰聽了去,報告給皇上。她跟我講的許多事,任意一件拿出來,就足夠皇上想要得到她了。

小和睜著水靈靈的眼睛看著我,手拂過我的臉頰。

我第一次生髮出想抱她的想法,想緊緊抱住她,山崩地裂也不鬆手,海枯石爛也不分離。

殿前的公公來請走小和的時候,她躲進了玉牌裡面。

大紅的絹帕托著她,精美的匣子裝著她,就那麼走了。我甚至都沒來得及與她告別。

我記得她笑得那麼燦爛,飄過來吻了吻我的額頭,「雲和,答應我,即使我走了,也不要變。」

也很難說有沒有變。我依然是那個行動自由的御用玉匠,綾羅玉玩,賞賜不斷。

然而一切又好像不一樣了。

我緊閉門窗,拉上布簾,在房間里呆坐了整整一日,也許是兩日,也許更久。

我不知白天黑夜,那種被剜去最在意的東西的巨大空洞感吞噬著我,讓我不得動彈,無法思考。

魏公公再次來時,是請我二進御書房的。

我想大概是因為最近獻上的玉器再沒有呼之欲出的靈動,再沒有蓬勃盎然的生意。

我的精,我的靈,都寄給了一塊山水玉牌。

小和不在,雲和不為雲和。

我推開書房的門,那人華冠盛服,背對我仰望著殿前的飛龍圖景。

我微微頷首,「參見陛下。」

聽到聲音,他轉過來面對我。微風吹起我的衣角。

他也不惱,只是笑著說:「人說雲主司心氣高傲。果然如此。才第二次召見竟然已不跪不叩了。」

「皇上找我來,只怕不是要聽一句『萬歲』。」

他連聲道好,拍著我的肩膀,「今日召見其實是有求於你,只要你答應,要什麼賞賜儘管開口。」

「微臣惶恐,百死莫辭。」

「昆吾刀可是你的?」

「是。」

「昆吾刀刻骨鐫魂你可曾聽說過?」

「是。」

「還請雲主司幫我刻十二件人器出來。」聲音平淡,話落卻如同驚雷。

我驀地抬頭,撞上一雙凜然深遠的眸子,帶著不可拒絕的冰涼殺意。

寒意逐漸爬上後背。「是……」

「若刻出,任何賞賜,朕都絕不猶豫。」

我踏出殿門,仰起頭,寒冬未至,皇城的陽光已經凜冽蒼白。

我記得剛來到京城的時候,皇宮高牆黛瓦,粉壁彤磚。住進來才數月,宮牆卻變得好像蒙了灰一樣毫無生氣。

我想起蘇郡的陽光,好像永遠都明媚如花。

十五

將近四更,孤月殘照,四下無聲,好像墳地一樣陰冷寂靜。

我的面前昆吾刀橫斜地擺放著,裝昆吾刀的漆黑木匣散成幾塊。

燈火如豆,照出木匣裡面刻的深深字跡。

那是師傅臨走前留給我的書信,被隱蔽地藏在木匣里,等我發現的那天。

我就著昏暗的燈光讀完了那些字跡,深秋的風吹過來,冷得我打了一個寒顫。

門外傳來叩叩的兩聲敲門聲。我起身去開門,門外站著一位老邁的宮女,幽幽地盯著我。

我仔細地端詳了一會兒,竟覺得有些面熟。

她的喉嚨里發出低低的嘶吼聲,嗓音沙啞,突然衝破出一聲冷笑,比面容更顯老態。

我突然想起那天那個瘋瘋癲癲的老宮人。

那天晚上月色極不清朗,沒能看清楚長相。難道,竟是她嗎?

她的目光越過我的肩頭,落到我身後桌上散落的木片上。

感覺站在門口也不是太好,我將她讓進了房間,轉身把那匣子收好,尷尬地沖她一笑:「剛剛刻玉時候失手打翻了。」

她也不應我,定定地看著我說:「二十年前的舊事,雲主司看來都清楚了。」

我收拾木匣的手一頓,「您不是瘋……對不起,莫非您也是舊人?」

她直勾勾地盯著我的眼睛,看得我一陣發憷,突然她開口說道:「你和你的叔父,長得很像。」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拉開一把椅子請她坐下。「師傅說,我叔父惹惱了皇上,因而獲罪,所為何事?」

她抬眼盯我看了一眼,「你可知皇上的皇位如何得來?」

我茫然地搖搖頭,我只隱約聽過爭奪帝位的事情,先朝發生了什麼我不感興趣,也不知道這與叔父和師傅有什麼關係。

「清涼監原是舊太子居處。為了奪位,什麼陰鷙的招數使不出呢。所以皇上登基後一直對那裡忌憚有加,用了很多方法去驅邪避禍。不知道鬼魅魍魎,是在清涼監,還是人心。」她嘆了口氣。我的心裡也一陣波瀾。

「後來他聽說玉器能夠擋災消禍,便建了玲瓏司。再後來你叔父與玉魔一同入宮,後面的事你該知道了。」

我點點頭,師傅都在木匣子上寫得很詳細,玉魔玉聖酒後閑聊時講起了昆吾刀的神奇,結果皇上便要求叔父鑄人器以鎮清涼監。

「這要他鑄的那人,」老婦頓了一頓,像是回憶起了什麼久遠的事情,「就是我。」

我有些不知道說什麼,局促地拉了拉罩在身上的袍子。

老婦笑了笑,繼續說:「我本來是前朝太子的寵姬,舊人都死得差不多了,皇上大約覺得還不夠慘,便寵幸了我,為了防止我自盡,還把我一直監禁起來。」

她說的淡然,好像是一件不關自己的小事。我卻聽得陣陣寒意。

「雲良性子執拗,講話也直,不但死活不肯還出言頂撞,觸怒了龍顏,皇上盛怒之下便以抗旨之名要玉魔將雲良刻成人器。」

「玉魔自然是不答應的。我到現在都記得……我看著他們綁住玉魔,看著那把小小的木槌如何一下一下敲碎他的膝蓋骨。我聽到他撕裂心肺的怒吼,也看過他多少次因為疼痛暈倒在汗和血的黏液里。」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沉,表情越來越扭曲和怪誕,講著講著開始不可遏制地癲笑起來。

膝蓋骨上彷彿似真似幻地出現一陣鈍痛感,我禁不住閉上了眼睛。腦海里浮現出師傅一瘸一拐的身影。

所以師傅總是說對不起我,那句「我不負你」,大約是終究完成了我叔父的託付。

我全身開始止不住地戰慄。

「玉魔受刑其實早就奄奄一息、唯求一死,只是玉魔就算身死,你叔父也無從脫罪。當時你年幼無人照料。生死之際玉聖用昆吾刀刻魂蝕骨,把自己的一部分魂魄化進玉魔的身體里,鑄成了你師傅,懇求他應詔鑄人,唯一的條件是代為照顧好自己的侄兒。」

「玉魔答應了,從此他的魂魄大半為玉聖,外形卻是殘疾,聽說後來玉魔把玉聖刻成茶盞之後,便帶著小雲和偷偷離開了皇宮。」

說甚善與報,不信因和果。

說甚仙聖魔,都作人間禍。

我回憶起那天的歌,原來是她在向我暗示著什麼。師傅不信因果善報,大約也是因為這件事吧。

至於師傅的不知所蹤,我想我也有了答案。

什麼玉聖玉魔功成名就,最後的宿命竟是那樣的凄慘,我不由得長嗟。

刀下無善惡,人間有聖魔;聖魔兩難分,善惡兩相和。

這《昆吳記》上的句子原該是記載刀的用法的,如今聽起來卻像是一句悲讖。

一陣風吹過來。臉上一片涼意,我抬手一抹,滿是淚水。

十六

「所以他為什麼還敢召我入宮,就不怕我發現二十多年前的舊事找他報仇嗎!」聲音撕裂我的肺,撕裂我的嗓子,劃破了空氣。

她的笑聲越來越放肆,她站起來在房間里四處走著,聲音既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又像是在激動地唱著走音的歌。

「京城裡什麼樣的能工巧匠沒有,你再出名,也不會非你不可。你會入宮,只是因為你是雲家的後人。」

我愣住了,「昆吾刀……」

刻人骨鐫人魂鑄人器,在他的眼中,這才是昆吾刀的價值所在。

山河君 如玉色

生死誼 皆飛沫

何所謂 聚離合

何所謂 空消磨

因和果

仙聖魔

她又哼起縹緲的歌,「嘭」一聲撞開門,大笑著跑了出去。遠處傳來了幾聲宮女避讓的尖叫。

留我一人在房間里,彷彿萬鈞雷電把我全身劈了個通透。

就算我刻玉技藝平庸,就算我不曾學習刻玉,只要我是昆吾刀主,終究會被召進宮中,這一劫,我躲不過。

我仰天哈哈大笑起來。

可笑我曾經那樣期盼能在這皇城裡功成名就,可笑我曾經以為我這如步青雲的地位都是我刻玉所得,卻是步步都走在二十多年的一場算計裡面。

天邊已經微亮,拉開玲瓏司的大門,寒冬將至,竹枝枯黃。北風裹挾著刺骨的涼意朝我襲來。

天色慘白,就好像那片跳動的破碎的梅花紋白色茶盞。

我終於知道為何我當初認不出那玉,為何茶盞碎裂的聲音脆如干骨,為什麼那樣玉白的色澤卻毫無光彩。

並非那玉器里蓄著叔父的魂魄,而是那茶盞明明就是叔父的骨骼。

恍惚中,那塊破碎的骨片幻化成叔父的樣子,幻化成師傅的樣子,幻化成小和的樣子,一遍一遍在我眼前浮現。

皇城豈可戀,功名如浮雲。

我想起師傅那聲苦笑,果然這皇城巍峨高偉,宮牆深深,住的卻都是妖魔鬼怪。

想起我功名富貴的願望,才半年過去,如今卻只剩帶著小和一起離開這裡,回到蘇郡,此後天涯渺遠,山間水上,四海為家。

十七

不知道昏睡了幾日,我搖搖晃晃地從床上爬起。

夜愈發的深了。窗外朔風肅肅,吹得桌案上的燈火跳動,明晦不清。

竹子在風裡面發出瑟瑟的聲響,枯黃的葉子打著旋兒落到地上。

我聽著這大自然里萬物有聲,看著眼前的場景,覺得自己一定是出現了幻覺——

小和站在桌案前,收拾著桌上的玉屑和打碎的木片,發出輕微的響聲。

京城不知何時下了第一場雪。月光傾瀉在房間里,伴著桌上的燈火,周身都閃著紅光。

她抬頭沖我微微一笑,臉上泛起了紅暈,和周身的紅光輝映著,好像一幅絕美的畫。

我看得如痴如醉。

誒?等等!

小和!

我連滾帶爬地從床上跳起來。心裡像有千百句話要對她講,她卻先開了口。

「我都知道的。等做完一切要做的事,我們就回蘇郡,好不好。」

「你就在我面前,哪還有什麼要做的事。」我勉強地笑了笑,迎上去。

「你沒有,我有。」

「小和可以為你放下一切去遊山玩水,但和氏璧有她的使命。」

小和的聲音還在空蕩蕩的房間裡面響著。

「你拿你的精魄開三刃醒玉魂,所以有了帶著你的人格的小和;可和氏璧,有自己的玉魂。得和氏璧者得天下,你是小和的創造者也是一切,可和氏璧的主人,只能是天下之主。」

『為了自己的信仰,就算要血肉性命為代價,也絕對不可以放棄。』還記得我說的這句話嗎?」

窗外寒風裹挾著乾澀的雪,朝我的身上撲過來,我全身發燙。鼻頭一陣酸苦感,我微眯上眼,卻是再也流不出一滴淚來。

太多的君主為了得這天下前赴後繼,坑殺、屠戮、滅門,再多的人命也在所不惜。

我想起玉魂剛醒的那日她突如其來的感傷——「已經有太多的人因為我死去,不會再有了。」突然好像知道了什麼。大約得壁得天下的謠言起的那日,就註定這天下不會安寧。

關於天下、關於野心、關於無休止的殺戮,太多的生命為之付出代價。卻要歸因於玉石?

如此荒謬,我們卻奉之為真理。

我有點想笑,喉嚨里卻乾澀地發出了咔咔的兩聲咳嗽。房間里突然安靜下來,我和她相對著,穿窗而過的風裡彌散著一絲尷尬。

她終於又緩緩開口:「幾百多年過去了,我幾乎要放棄了,可是我終於找到了。」

「什麼。」

我的語氣里已經沒有期待。這不是我認識的那個會纏著我帶她去逛胭脂鋪的小和,這是得之得天下的和氏璧。

「你,昆吾主,刻魂師。」

「昆吾刀其實是刻魂刀,醒魂一刃,連著刀主的精魄,其實是借刀主的精魄賦予玉器生命,所以你把小和喚醒的那日,我便一直在等這天。」

「所以你不是小和,你是誰。」

「我一開始就告訴你了,我是和氏璧。」

十八

我並非真的不信小和的身份,只是和氏璧還是消失掉的好。爭端,伐斷,血腥,這些東西我不會參與,也不願看到。

與其說是不信,不如說是不承認。

我不信天下是安定還是紛爭皆由一塊玉決定,然而小和說的話卻讓我的骨子裡都冒出一陣陣寒氣。

「傳國玉璽並非失傳,而是陪葬煉了血玉,你可以認為是人格和玉格,人格來源於你自己,玉格來源於血玉。

「『銷鋒鏑,鑄以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血玉煉成之時由十二個含有魂魄的人器去獻祭金人,十二金人陣開,王氣匯聚,成天下主,受命於天,既壽永昌。

「你刻的玉在後來越來越看不出靈氣,並非是你技藝退步,更不是因為沒了我的指點,而是昆吾刀太久沒有飲血噬魂了。」

我逼迫著震驚到麻木的腦子思考她說的話,突然得出了一個可怕的事實——

我愛上的那個小和,其實是我自己的魂魄的一部分,是我把自己的精魄刻入玉牌賦予了小和生命。

而眼前的這個,才是真正的和氏璧。

她的眼睛裡一片猩紅。「血玉將成,刻魂師出,我不可以放棄這個機會。」

我站在窗前,寬大的袍子罩在我身上,衣袂隨著冬夜的寒風飄蕩。

我還能說什麼呢。

我以為二十年前的舊事已經是源頭,卻不知這灰暗的真相黯淡到千年之前。

我是刻魂師,我叔父也是,也許我的祖先們都是。從血玉入葬的那一刻起,就註定了雲家會走到今天這一日。

「所以你發現我是刻魂師,便一步步告訴我昆吾刀刻魂的秘密,引我去清涼監,告訴我關於叔父的事情,就只是在等我這刻魂師出是嘛?」

她沉默了,不會兒又加了一句,「只有那宮女和你師傅留的信件在意料之外。」

她說這話時周身的紅光越來越盛,我想起她因為害羞而粉紅的臉,因為激動而通紅的臉,因為燈光而散發的紅暈……

其實一切早就有預兆,是我一直在逃避和忽視。

她的話和她周身的紅光都指向了一個事實:血玉已成,人器獻祭,魂陣將開。

十九

「你怎麼出來的,皇上應該不會放你出來才對。」我大口地呼吸著,把所有的寒意都鼓進胸腔,卻還是冷卻不了心裡的震驚。

「我告訴他,放置十二件帶有人的魂魄的玉器在中宮位置,可以定四海,平天下。」

「天下得失,人心向背,豈是一塊玉可以決定的。這樣的事,他居然也信。」

「他當然會信,也不由得他不信。」

一晃神,那個曾經敲打過師傅膝蓋的木槌好像也落到我的骨骼上。

「玉當然決定不了人心,但是玉靈一旦醒來,惡蠱橫行,獎懲福禍都掌握在殿上坐的那人手中,人心雖不在我,你覺得這天下可算是在我?」

「一個可以敲骨鑄人的皇上,得了這樣任決生死的大權,會有什麼後果,你想過嗎。」我的聲音低沉到幾乎聽不見。

「血玉的玉靈靈力太強了,倘若血玉靈醒時沒有魂魄去獻祭,後果不堪設想。是天下兵燹,還是生靈塗炭,任誰都反抗不了。已經有太多的人為和氏璧死去,倘若12個人的魂魄可以換得天下安寧,為什麼不去做呢。」

她頓了頓,「天下生靈的性命,和12個無辜者的性命,我如何選擇,你如何選擇?」

「雲和,這是我的命。」

她幾乎是咬著嘴唇說出這樣的話來的。

我嘴裡呼出一口白氣,手指死死地摳住窗欞,幾乎站立不穩。

最怕的不是沒有選擇的無奈,而是你清楚地知道無論如何選擇都是錯的的絕望。

「我知道了……」

二十

血融入白雪其實是有聲音的,就像屋檐的水剛剛開始結冰,曾經的信念崩塌,人心剛剛開始變硬。

司門緊閉,窗外傳來叮鈴哐啷的鐐銬聲,一個男聲高聲呵斥著,「走吧,胡言亂語的瘋婆子,早該叫你死了!」

那鐐銬聲的節奏緩慢而老邁。我凝神靜聽,好像又聽到了那宮女的歌聲,夾雜著癲狂的笑。

山河君 如玉色

生死誼 皆飛沫

何所謂 聚離合

何所謂 空消磨

因和果

仙聖魔

我也忍不住合著那詭異的笑聲大笑起來。

我知道明天開始,接下來的很久很久我都會被困在這個房間里,直到我刻出12件人器。

已經是深夜了,我轉頭看過去,桌上放著那塊血色深染氤氳的和氏璧。那個容貌熟悉卻又十分陌生的小和眉長入鬢、粉黛紅唇,面容妖冶,趴在桌上睡著。

身後玲瓏司的玉架,滿牆璞玉,瑟瑟低鳴。

心血已涼,如同飲冰半生。

我隨意地擺弄著昆吾刀,我對命運猶有不甘,可我沒有選擇。

咔噠一聲,手沒拿穩,昆吾刀劃破我的手心,隱隱顯出兩行小字:

刀下無善惡,人間有聖魔。

聖魔兩難分,善惡兩相和。

我默默念了幾遍,這是《昆吾記》的最後一篇。

我突然想起第一次看到昆吾刀的時候,師傅曾說只有真正讀懂了這句話,才能發揮昆吾刀的真正價值。

直到現在我才悟的明白。

我一直為了自己所以為的善而在做一個懦弱的逃避者,師傅教給我希望我謹記的卻根本不是善惡。

善惡本為庸常,報應都是虛妄。

既然居高位者本身就是錯的,既然我如何選都要有人犧牲,既然我早就信仰崩塌、心死血涼,為何不教這宮城、這帝位,都翻天覆地!

退無可退,當有以承擔。

區區玉師,何以承擔。以匠魂,以匠心。

聖魔不分,善惡相合,就讓這世上的善世上的惡都由我終結;世上的聖世上的魔都由我來做!

睡得太久的人,終究還是會被痛醒。

我想起我叔父,想起了玉魔玉聖魂魄合一的師傅,想起我從小就開始背的那些句子。

聖魔相合,我為其後。他們做得到的,我也做得到。

牙齒差互,咯咯一響。

說著善與報,不信因和果。

說甚仙聖魔,都作人間禍。

誰說我是善?誰說我是惡?誰說福有因?誰說惡有果?

既然這世道天不酬善,我便要傷我的,都得到報應;殘害無辜的,都化為泡影;荼毒生靈的,都災禍纏身。

窗外一片漆黑,我的眼前卻是一片清明。

刀魂化玉,匠魂連魄。

翻掌,昆吾刀現。

一道紫芒從刀下蔓延開來,從我的手臂上流出,迅速充斥了整個房間,直貫雲霄。

紫氣干星,漫天霞彩。

我的手臂上血跡斑斑,醒魂刃開,我把我的魂魄鐫刻入滿牆的玉石,那滿牆玉魂今夜皆醒。

而我旦夕白髮,形同枯骨。

血順著刀柄緩緩流下,我看著手上滿滿的皺紋,轉身看向桌案上的和氏璧牌。

她周身的紅光像血一樣熾烈,交融在昆吾刀的紫峰的光芒中,顯得說不出來的妖冶。

只這一次,神器須作兇器。

我高高地舉起昆吾刀,紫芒炸裂,手起刀落。

二十一

第二天宮人們打開房門,會看到桌案上一塊通透純白的玉璧,斷成兩截,玉璧下一灘液體艷紅如同血水。滿牆的璞玉都好像一夜之間有了生氣,說不出的靈動飄逸,閃爍著動人的光澤。每一塊玉璧上都刻著當今聖上的名諱。

雲和不知所蹤,只有一位老人蒼蒼白髮,手臂上布滿了刀傷,血流了滿地,兩把黑色的短刀散在一邊,上面的血跡早已暗紅凝固。

老人痴痴看著那斷成兩截的玉璧,笑聲長長地拖著,卻是像哭一樣。

滿牆風動,遍地一人。

後來,民間說新的玉聖雲和觸怒龍顏,被賜死玲瓏司。

後來,傳說玲瓏司詭事頻出,皇上飽受折磨,不得已封司解禍,無數玉匠從宮中散出。

後來,聽說皇宮裡如同受了巫蠱,陰鷙詭冷,災禍連連。

後來,黨爭成患,朝政腐敗,物議如沸,舊皇自盡在陵山前的樹上,新皇登基。

春天,蘇郡的陽光正好。

我回到橫山,回到那間玉器作坊。作坊里的玉架空空蕩蕩,我放上滿身傷痕的黑色木匣。

我緩緩打開,裡面一對長約七寸的玄色短刀,白芒隱隱,霜雪長鳴。

--------強--------行--------H---------E--------

身體里一個嬌憨的聲音緩緩蘇醒:「你什麼時候帶我去街西頭那家胭脂鋪子?」

我正要開口,卻不小心嗆住,扶著木架劇烈咳嗽起來。

她嗔怪道:「化了那麼多魂魄去刻玉咒,怎麼也不知好好保養。要不是我急中生智,想到借昆吾刀化魂與你相和,也不知你能不能支撐到現在……」

她不停地講著,聲音那麼鮮活跳躍,我幾乎都能想像出她皺著眉頭噘著嘴的樣子,不禁會心一笑。

「小和。」

「嗯?」

「我們回來了。」

…………………………………………
大約是完結了吧

【這裡依舊是戰戰兢兢的曉醬】


(一)

據說釋心師兄皈依佛門前是個刀客。

刀,怒斬雪翼雕。

師兄的刀斬不了雕,但並不妨礙他豪邁沖雲霄。

師兄喜歡坐在寺門外的石墩上眺望遠方,一坐就是幾個時辰。

為什麼說他豪邁,因為他專挑念經的時候眺望,常常被罰蹲馬步,可他從來不在乎。

山下有什麼?

年幼的我試過坐在那冰涼的石墩上遠望,卻什麼也看不到。

方丈收了釋心的刀,說佛門清凈。

「為何佛門就不可以用刀。」師兄問道。

「出家人慈悲為懷,習武本就是為強身健體,而刀劍無眼,傷人。」方丈說道。

「那你怎麼解釋少林梅花刀?」師兄反問道。

方丈沉默,將師兄趕到寺門外,說好好反省一夜。

其實師兄說的對,少林原本可以用刀。但朝廷有令,徵收天下所有刀劍,於是少林也就沒了刀。

一夜後我早起開門倒垃圾。

師兄坐在石墩上紋絲不動,猶如一尊佛像。

「師兄,在看什麼?」我問道。

師兄沒有說話。

「師兄,你還在生方丈的氣嗎?」我又說道。

師兄依舊不語。


當一個人沉默時有兩種意思,一種意思是他不知道該怎麼和你說,另一種意思是他不想同你說話。

我生怕多嘴得罪了師兄,趕忙上前,卻不小心抬手碰到了他。

師兄身子一歪,直直地倒在地上。

深秋的夜很冷,師兄涼了。

(二)

我端著薑湯,喂在床上哆哆嗦嗦的師兄。

「你要實在冷,敲門進來便是。」方丈懊惱道:「現在這樣子,難道是我的不對?」

「刀呢?」師兄嘴唇發白。

「融了。」方丈說道。

師兄聽後竟淚流不止。

我沒有見過師兄的刀,但能令他念念不忘,想來定非凡品。

「你可知錯?」方丈問道。

「釋心何錯之有?」師兄反問道。

「佛曰:放下屠刀。」

「我的刀屠了誰?」

「你為何執著於一把刀。」方丈慍怒道:「你可知將刀留在寺內會引來多大的麻煩?」

「為什麼不能留?」師兄問道。

「朝廷的事……」

「朝廷……」師兄喃喃自語。

「既然你這麼喜歡刀。」方丈說道:「以後就去香積廚吧。」

(三)

師兄被安排在香積廚打下手,負責切菜。

這是個閑職,對師兄來說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至少他坐在石墩上的時間比以前多了。

我閑來會找師兄們聊天,但我年齡太小,其他師兄都不和我玩,只有釋心師兄願意同我講話。

「師兄,你整日里坐在這裡,是在看什麼?」我問道。

「家。」師兄說道。

「家?」我好奇的問道。

我是個孤兒,十二年前被方丈從寺門口撿回,不知家為何物。

「那裡。」師兄的手指向遠方。

「能看到嗎,前面那座山腳下,我的家。」

我極目望去只看到層巒疊嶂。

「你看不到。」師兄說道:「那裡沒有你的牽掛,所以這山會擋你,這樹會擋你,你什麼也看不見。」

「要是我兒子還活著,應和你一般大。」師兄說道。

「師兄有孩子?」我問道,從未聽他提起。

「夭折了,很久以前的事了。」師兄看著我,眼神里沒有一絲情緒。

「所以你才出家嗎?」我說道。

方丈給師兄取名叫做釋心,應該是想讓他學著放下。

「算是吧。」師兄轉過頭看向遠處,不再說話。

(四)

自那之後又過了幾年,我的身體如雨後竹筍,轉眼間已高出釋心師兄半頭,而師兄許是多年伏案切菜的緣故,背駝了不少。

朝廷的禁刀令越來越嚴。

半個月前,官兵來到寺里收走了切菜的刀。

寺院這種與世無爭的地方尚且如此,更別提民間,據說事到如今農戶家的鋤具都是按比例統一配發的。

師兄再次丟了刀,大家戲謔道看來以後只能吃手撕白菜了。

白菜是朝廷賞的,因為皇上下個月要來寺里。可能是覺得面黃肌瘦的和尚有損大國形象吧,又特地加了一些米。


其實有白菜吃就已經很不錯了,這些年災禍不斷,朝廷又重稅,我們這種大寺院每天的伙食只有一碗米湯和些許的醬菜,而這些東西在災民眼裡都算得上是珍饈。


師兄愈發消沉,每天只顧用手撕菜,不在同任何人講話。

我已經許久沒有在石墩上見過師兄了,他每天做完飯就把自己關在柴房裡,也不知在做些什麼。

又有人說見到師兄在用石頭砸石頭玩,自言自語,一會大哭,一會大笑。

寺里的人都說師兄已經瘋了,我想倒不至於,不過是沒有了刀,難道一個人丟了刀就會瘋掉嗎?

大師兄說你當時年幼,有所不知,你可知他為何要出家?

我說莫不是因為兒子夭折。

「狗屁夭折!」大師兄不屑道:「他居然有臉對你這樣說,當時朝廷頒布禁刀令已半年有餘,他頂風作案,將刀偷藏家中,小孩哪裡知道什麼法,看著威風便拿著出去玩耍,被巡街官兵按律斬於鬧事,妻子受不了打擊,投河自盡了。」

「當年進入寺里後他居然又帶著刀,要不是方丈發現及時,怕我們整個寺都得跟著倒霉。」大師兄說道。

「現在他連菜刀都沒了,一個刀痴,一個為了刀可以妻離子散的人,到了現在,你說他應不應該瘋掉?」大師兄嗤笑道,彷彿師兄的一切不幸都是自找的。

(五)

我恍惚著敲開釋心師兄的門,他看到是我,開門放我進去。

我看到桌子上的木刀和磨石,粗糙爛制。

「師兄,你這是……」我問道。

「玩,玩。」他笑著說道。

「師兄你莫要做傻事。」我說道。

「什麼傻事?」他依舊笑著說道。

「明天皇上就要來了啊,太好了。」他大聲說道。

他已經瘋了。

「師兄,你這樣誰也殺不了。」我說道。

「我?」他聽聞指著自己說道:「我殺人?我當然誰都殺不了,可我只想殺我自己啊。」

「師兄,這木刀……」我說道。

「別動!」他像守護珍寶似得撲上去,一把抱住木刀。

「這是我給乾兒的禮物。」他說道。

「禮物?」我說道。

「乾兒最喜歡刀了,可是朝廷不讓帶刀,所以我給乾兒做了木刀,可是你說說,為什麼木刀也犯法?」他自言自語道,淚流了下來。

「為什麼木刀也犯法?」他重複道。

「你說,他們到底在怕什麼?鐵刀已經收了,可為什麼連木刀也怕?」

他一遍又一遍的說著。

「師兄……」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所以我偷藏刀入寺,我在等他們來,我要報仇。」

他目露凶光。

「可是,刀被發現啦!」他突然大聲說道。

「不見了,什麼都沒了,菜刀也沒了。」他上前死死地抓著我的肩膀道:「你說,我拿什麼報仇?」

他的力氣很大,我奮力甩開他跑了出去。

(六)

其實那天師兄還說了很多事,我卻都忘了。

皇上來的那天,金甲侍衛層層疊疊,讓師兄的復仇行動成了一個笑話。

提著木刀衝去的師兄甚至連皇上的臉都沒有看見就被無數侍衛亂刀砍死。

因為師兄瘋掉的事人盡皆知,又或許是因為一個拿著木刀的刺客實在過於搞笑,皇上並沒有追究寺里其他人的錯,只說將師兄的屍體丟到山下喂狗就好。

群臣跪拜說皇恩浩蕩。

方丈和師兄們滿臉感激,這讓皇上很享受。

皇上走後,我和師兄們遵從旨意將釋心的屍體順著山扔下。

回來的時候,我坐在那塊石墩上,遠處的山依舊雲霧繚繞。

我想師兄每天是懷著一顆怎樣的心情坐在這裡的,我看著遠處重山,想起師兄的話。

「你在那裡沒有牽掛,所以山會擋你,樹會擋你,你什麼也看不見。」

可我卻是看見了,我看見家裡的男人被官府強行抓去做苦力,我看見皇宮貴族們在鐘鳴鼎食,我看見無數的災民在山底哀嚎,他們費力地張開嘴說,救救我的孩子吧,已經好幾天沒有吃東西了,他們說救救我們吧,哪怕給一口湯。

天色暗了下來,什麼又都看不見,我起身離開,關上了寺門。


【刀】

江冷湖是刀客。
姜壺暖是個廚子。

江冷湖和師父練了十年刀,趟地滾手,劈砍削挑。
姜壺暖跟師父做了十年菜,川魯淮粵,煎炒烹炸。


姜壺暖要下江南開店,臨走時,師傅送他一把菜刀,黝黑厚重,木柄摩挲的發亮。

「知道這是什麼嗎?」

「刀。」

「做菜的刀。」

姜壺暖回身跪下給師父磕了個頭,拍拍褲腳,拿著刀下江南開店。


江冷湖的師父也問。

「知道這是什麼嗎?」

「刀」

「殺人的刀。」

輕薄鋒銳,削鐵如泥。
江冷湖一言不發,舉起帶血的刀,下山刀挑各門各派。

【約】

之後的五年,江冷湖在武林中風頭正勁,為救一個官家小姐,誅殺十二連環塢的老四。

姜壺暖開了家店,一手紅燒獅子頭遠近聞名。

冬至那天,姜壺暖對面又開了一家店,獅子頭風味與他家別無二致。
姜壺暖打發兩個夥計回家,轉身下廚開始吊一爐芙蓉湯。

臘月初一,江冷湖坐在了姜壺暖的對面。

「你有事求我?」江冷湖喝著芙蓉湯。

「是。」姜壺暖搓了搓手,局促不安的看著他。

江冷湖沒有抬頭,只是專註的吃著那碗老湯。

「因為一道獅子頭?」

「就因為一道獅子頭。」姜暖壺顯得更不安。

「他們就要殺我。」姜暖壺說。

「湯是好湯。」江冷湖說。

「我就學這一手。」

江冷湖說完這兩句話,將碗輕柔的放在案板上,起身出門。


臘月初四,一把火毀了對街的店面,老闆一家連帶他新招進來的兩個小徒弟都死在火里,屍骸無從辨認。
此後,紅燒獅子頭和清水芙蓉湯譽滿江南。

年三十,姜壺暖裹在隆冬的暖和被窩裡,突然就笑了出來。

江冷湖有個好師父。
七歲那年,江冷湖被師父一眼看中,帶上了山。
師父說他這雙手天生就是拿刀的。
說著,遞給他一把廚刀。

姜暖壺也有個好師父。
師父搓了搓他的手,說:好,這隻拿刀的手,萬中無一。
所以,他拿起了刀。
殺人的刀。


三月初七,江冷湖又坐在了姜壺暖的灶台邊。
這次,他在嚼一道過油蹄髈。


「聽說,十二連環塢倒了。」姜壺暖湊近了問。

「倒了。」

姜壺暖遞過一盅酒來。

「酒就免了,壞了蹄髈的味兒。」

姜壺暖訕訕的喝了手裡那盅酒。

「十二連環塢……是水寨啊。」

「是。」

「這菜還成?」

「成。」


隔天夜裡,兩個大箱子被丟進姜壺暖的廚房。
箱子里是白花花的銀子。
姜壺暖用這筆錢買下了江南最大最氣派的酒樓。

酒樓人來人往,姜壺暖站在酒樓頂層,又一次笑出了聲。

那年小姜壺暖七歲,從小江冷湖手裡換了刀。

「弟,你那把刀給哥好不?」

換了刀後的姜壺暖也如今日一樣笑的開心極了。

姜壺暖記得師父手起刀落,地上父母的頭顱骨碌碌亂轉。
他不想死,不管是被師父殺還是被別人殺都不願意。

換刀後的清晨,姜壺暖躲在山坡後面,盯著弟弟和師父學刀法。
他看見師父和弟弟說了幾句話,距離太遠,聽不真切。
回去時,他的背已經濕透。

好在,現在的他絕對不會死。

誰會苦心孤詣的去殺一個廚子呢?

【橋】

江冷湖此時正蜷縮在橋下。
往日,他是殺人的那個。
今晚,他要去救一個人,一個女人。

江冷湖練刀法的第一天,師父對他說:你不是這塊料。
江冷湖說:我是。

江冷湖為了用好這柄刀,每天都會揮砍幾千次,終於他的刀越來越快,快的自己也看不清刀的軌跡。

終於,師父對他說。

「你出師了。」

江冷湖在心裡默念——殺人的刀。

回身割開了師父的喉管。


就像現在割開面前幾個人的喉嚨一樣。

江冷湖打了個呼哨,夜色里幾騎輕騎奔來。
他縱身上馬,奔至橋邊的大宅子,大門輕輕巧巧的向兩側打開,馬上的他縱身一躍,立在院子中央。

突然,燈火通明。


【後】


姜壺暖最近無心打理生意。
因為江湖傳聞。

江冷湖遭人背叛,死裡逃生。
有人說他為了一個女人,還說他逃掉的時候割裂了袖子,也有人說,他丟了只手。

姜壺暖搓了搓自己的臉。
不胖,不瘦,剛剛好。

他知道,江冷湖正坐在酒樓的地窖里。
那裡有一張床,一張桌子,一台爐灶。

還有江冷湖帶回來的一個女人。

「下山後,你我就再也不相識。」

「我幫你一次,你教我一道菜。你幫我,我就把刀法還給你。」

「好。」

姜壺暖的菜式被他學了七七八八,他的刀法,姜壺暖卻只學了一式——藏下江冷湖的報酬。


姜壺暖端出一碟繪南北,一捻禿黃油,小半碗珍珠羹。

「剩下三樣菜,今天一起教給你。」

「你要什麼?」

「她。」姜壺暖指向床邊的女人。

江冷湖愣住了。

「讓她嫁給我。」姜壺暖說。

江冷湖的手捏住了刀把。

「非要她不可?」

「是。」

「我這把刀,千中無一。」

「非萬中無一,配不上我用刀的天賦。」

「我的人頭,值七千六百兩黃金。」

「我不缺錢。」


江冷湖站起身,獨臂的袖子蕩來蕩去。

「我嫁。」

女人突然開口。

女人長的很白凈,沖著姜壺暖說話,眼睛卻望向江冷湖。

「我帶你走。」江冷湖說。

「走的不是她,是你。」姜壺暖淡淡的看著他。

姜壺暖說完話,端著飯菜起身,不疾不徐的走回房間。


那三盤菜,江冷湖沒動筷子。
姜壺暖坐下,拿過筷子往嘴裡遞。
他吃的很緩慢,細細的咀嚼著禿黃油在口腔化開的觸感。

菜已經端出來,江冷湖拒絕不了。

吃過後姜壺暖又拍了拍自己的臉頰。
不胖,不瘦,剛剛好。


八月十一,江南姜老闆大婚。
白手起家的姜老闆直至今日,已成江南巨賈。官府也送來賀禮,酒樓更是聲名大噪。

當日夜裡, 姜壺暖和江冷湖相對而坐。

「她嫁給我,此為其一。」姜壺暖說道。

江冷湖捏著刀把,死死的盯著他。

「第二,你精通刀法,我要你在我胳膊上用相同的手法砍相同的一刀。」

江冷湖低下頭,手卻捏的更緊。
刀光一閃,姜壺暖的半條臂膀摔在地上。

姜壺暖哀嚎了一聲,滾落到地上。
姜壺暖哆嗦著從灶台下面挖出草木灰敷在斷臂上,牙齒叼著布條緊緊紮好胳膊。

姜壺暖面色蒼白,抖個不停。

他抬起頭,看著江冷湖。

「最後一點。」

姜壺暖的冷汗直流,像是回到了換刀的那天。

「從今日起,你是姜壺暖,我是江冷湖。」

姜壺暖說罷,抓起江冷湖的刀,奪門而逃。

「你心軟了。」女人說。

「沒有。」

「我就知道,不是你放手,沒人能拿走你的刀。」

女人摟著江冷湖的腰。

【終】


大婚之後的姜老闆沒再出過門,專心熬在酒樓,口味也確實越來越好。

九月初二,江冷湖於杭州城外遭人圍攻,死無全屍。

據說,江冷湖死時狂笑不止,卻一直用著同一式刀法。


1
二狗是個刀客。

冷血的刀客。

據說他的刀,沾的血可以染紅一個小學的紅領巾。

二狗在他的地盤裡,已無人能擋。

沒錯,二狗的地盤,就在城西豬肉市場,二狗的刀,就是那把自帶光環的殺豬刀,玄鐵刀柄,烏木刀把,寒鋼刀刃。

「刀不重要,重要的是用刀的人。」二狗登頂城西江湖霸主地位時曾說過。

「只要我的刀還在,城西豬肉市場,就一定在。」用刀的人都是這麼霸氣。

江湖人士都說,這麼好一個人才,在豬肉市場里埋沒了,可惜,真可惜。

二狗不以為然,他對各路江湖朋友說:「江湖是非多,日子不好過,二狗小時候窮苦日子過得多,現在沒有大志向,更提不起爭霸之心,只願偏安一方,過好自己日子,賣好自己豬肉,管好自己老婆。」

江湖人士紛紛嘆息。畢竟人各有志,強求不得。

但是樹大招風。

各路江湖人士都要來領教領教二狗的殺豬刀。

然後各路江湖人士都明白了江湖險惡這個道理。

沒辦法,二狗就是這麼無敵。一手殺豬十三式,沒人能讓二狗出到第六式。

「真他媽寂寞。」二狗曾經說。

2
城西老城區是個好地方,離市區倒近不遠,治安還好,交通也便利,往外走能達還未被開發的郊區,風景秀麗,往裡奔能到市中心,方便容易。

地產商老闆譚富貴是個精明的人,看到了城西老城區這塊寶地的價值,他的規劃很簡單,推了舊屋爛房,蓋個大商場大醫院大學校大別墅區,打造城西新風尚。宣傳語都想好了:大自然遺留的珍珠,譚富貴無私的禮物。

「就這樣整!」老闆譚富貴已經看到了自己與王健林一較高下的未來。

「這樣可不好整。」合伙人王斌打破了老闆譚富貴的幻想。

「此話怎講?」譚富貴也知道天下沒有好整的地,只有累死的牛這個道理。

「城西江湖水很深。」

「哦?」

「城西菜場潑婦李淑芬,老居民區釘子戶趙不動,街心花園算命老狗劉半仙,郵局快遞王三炮,橫街烈女楊小蠻,濱河公園舞后張大媽,都是硬茬。」

「怎麼江湖人士金盆洗手了都往城西那邊走?」

「那兒風水好,江湖上的人都信這個。」王斌抬了抬眼鏡,「所以那兒是個好地方啊。」

「所以我們必須得整啊。」譚富貴摸爬滾打這麼多年,可不是被嚇出來的。

「王斌,問題大不大?」譚富貴有譚富貴的辦法。

「如果只有上面那些人的話,問題不大。」王斌想了半分鐘,說道。

「是誰把問題搞大了?」譚富貴皺眉。

「城西豬肉市場,刀客蔣二狗。」

3
「蔣二狗?江湖何時有這號人物?」譚富貴不解。

「因為他根本就沒入過江湖。」王斌氣定神閑,如一個說書先生,「但江湖上,流傳的都是他的傳說。他用刀的傳說。」

「戰力幾何?」譚富貴聽得出來,這個二狗,不簡單。

「爆表。」王斌慎重地想了想,說出倆字。

「沒入過江湖哪來他的傳說,沒混過場合哪能戰力爆表?」譚富貴很不解。

「老闆你先聽聽他的傳說故事,我只給你講標題,內容自己想。」王斌清了清喉嚨,把自己腦子裡關於二狗的信息都理了理,說道:「大戰國內戰力最強的關西城管第一大隊,勝,從此關西城管一蹶不振,大戰東北金鏈子F4組合,勝,從此F4改名東北TFmens,有一個被殺豬刀砍得死活不願意再出道,大戰疆南切糕二兄弟,慘勝,二兄弟立誓不踏入城西半步,大戰廣東雞頭聯盟,勝,砍得失足少女春心蕩漾,大戰變異人種金剛狼,勝,金剛狼被砍得跪在地上用蹩腳的川普大喊社會主義就是好,大戰職業醫鬧世家,勝,砍得醫鬧全家集體上少林寺出家,從此吃素,大戰少林寺十二銅人,勝,十二個銅人有八個還俗,現在在二狗的豬肉店打工,大戰……」

「別他媽說了。」譚富貴額頭已布滿冷汗。

「挑戰刀客二狗的人,都敗了。」王斌嘆氣。

「這些只是傳說而已,只能信五分。」譚富貴強行讓自己鎮定下來。

「只要有一分是真的,就不好對付。」

「用計如何?」譚富貴是個智商不低的商人,也是個不折不扣的小人。

商場無君子,江湖無故人。說的就是譚富貴。

「什麼計?」王斌跟著譚富貴混,看中的就是這個胖子獨到的眼光和不低的智商。

「美人計?」譚富貴歪著腦袋,瞎出主意。

「二狗在外猛如虎,回家看見老婆毛大妞慫如狗。典型的妻管嚴,美人計,我覺得他看都不敢看美人,不是不想,是我覺得他真不敢。」

「有錢能使鬼推磨,要不咱多出點兒安置費?」

「二狗現在可是城西的面子,他可不能因為幾個錢就把自己身後的那群老百姓給賣了,再說二狗又不缺錢,城西豬肉市場都是他壟斷了的,還有他是個刀客,有血有肉有情有義的刀客,能為了錢丟了城西的面子加上玷污刀客這倆字?我覺得多半行不通。」

「要不咱們叫江湖上的關北強拆特遣隊出馬,搞個暗度陳倉?」

「剛才忘了跟你講,釘子戶趙不動曾經請二狗出馬,砍翻了嶺北強拆特種雪豹大隊,特種大隊被砍得全體南下學習園林藝術。」

「卧槽,這他媽怎麼太牛逼了吧,老子商海闖蕩這麼多年,沒聽說過這號人物啊。」譚富貴很鬱悶,一種說不出口的鬱悶。

「蔣二狗太低調了這人,只要跟城西沒關係的事兒他都不管,那些傳說基本上都是江湖上的人閑得蛋疼,非要去城西豬肉市場挑戰他才搞出來的。」

「這樣不行,那樣也不行,到底要鬧哪樣!」譚富貴從商以來很少著急,但這次不得不急。

這次,關乎的可是他未來能否挑戰王健林的關鍵戰役。

「難道要請他出馬?」譚富貴一字一字說出來。

王斌沉默,手裡的檔案在這一瞬被捏得起了皺褶。

「不急,他出馬的話,後果不是我們能控制的。」王斌沉默了三分鐘後,說道,「明天我先去探個口風,看情況再做定奪。」

「好,王斌,靠你了,你放心,公司有我,我會照顧好弟妹的。」

「去你大爺。」

4
城西確實是個好地方,王斌站在西嶺上,俯瞰整個城西。

可惜了,這麼好的地方不做房地產,真可惜了。王斌心裡想。然後王斌出發,進入城西。

此時王斌已喬裝打扮了一番,一個禿頭,一副圓框墨鏡,馬褂青衫,一雙老北京布鞋,右手摺扇,左手茶缸,一步三歪,整個一解放前封建社會老地主,就差身後跟倆姨太太了。

王斌先逛了逛,看到了城西菜湯潑婦李淑芬,看到了算命老狗劉半仙,看到了橫街烈女楊小蠻,簡單評價了戰力之後,對這些個人物,王斌都嗤之以鼻。

「江湖上的小嘍啰而已,不足為慮。」

王斌心裡這樣想著,不知不覺就逛到了城西豬肉市場,他抬頭,頭皮一陣發麻,感覺剛做的禿頭造型都是一陣顫抖。他看到了六個字,六個鎏金大字:

二狗豬肉市場。

「真他媽狂,這二狗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王斌對整個城西戰力評估了之後,也覺得這個刀客二狗,不過是江湖上吹捧出來的人物而已,王斌覺得這個二狗跟那些個三炮,小蠻戰鬥力差不了哪兒去。

王斌也有低估對手的時候。

王斌理了理禿頭上為數不多的頭髮,整理好心情,恢復了氣勢,大步踏入豬肉市場。

豬肉市場還是挺熱鬧的,裡面攤販眾多,每人都拿著剔骨刀,殺豬刀在切肉做生意,據說這些攤販有一半是為了來偷學刀客二狗的刀法的,另外一半是正兒八經做生意的,反正只要交錢,擺個攤賣豬肉問題不大。

整個市場跟其他市場沒什麼不一樣。

王斌正納悶找不到二狗的時候,突然,他看到了市場最裡面的商鋪,這個攤兒跟其他豬肉攤顯然有區別,除開面積大之外,招牌也不平凡,一個毛家豬肉的牌匾,立在門楣上,熠熠生輝,店裡用低音炮最大音量放著時下紅火的社會搖和倍兒爽,多年混跡江湖的直覺告訴王斌,這就是刀客蔣二狗的老巢。

豬肉攤兒後面站著八個光頭,光頭們上身赤裸,穿著統一的大褲衩,每人手裡拿著剔骨刀,殺豬刀,菜刀不同的刀,在忙著割肉剔骨做生意,王斌知道,這八個光頭就是當年少林寺的看家十二銅人之八,而後面,一個老爺椅上,一個胖子翹著二郎腿,抱著個平板電腦在玩爐石傳說。

難道那個胖子就是二狗?王斌心裡琢磨,這個二狗怎麼跟傳說不一樣啊,傳說中二狗不是氣勢如虹,霸氣側漏,肌肉爆棚,一個眼神拯救萬千失足少女的刀客嗎?怎麼這個胖子這麼猥瑣?還玩兒爐石傳說?江湖上那些傳說是不是都是假的?

王斌心裡很忐忑。恰好低音炮這時候切歌也切到了忐忑。

不管了,媽的,是深是淺,一試便知!王斌下定主意要探個虛假。

王斌最近在讀水滸傳,他準備來個魯智深的橋段。

王斌跨著大方步走過去,走到攤兒前,說:「來兩斤臊子,只要五花肉的精瘦肉,回家我包餛飩用。」

「好嘞~」一個光頭笑著點點頭,也沒問五花肉怎麼弄精瘦肉這個常識問題,直接就上刀,「您等著,馬上給您弄好。」

光頭手起刀落,一手殺豬刀耍得跟個蝴蝶刀一樣,不過三秒,五花肉被砍得肥是肥,瘦是瘦。「卧槽,這他媽店裡和尚學徒都這個技術,他本人得多牛逼?」王斌心裡一陣唏噓。

「您等著,我給你您送絞肉機絞了去。」光頭用塑料口袋把精瘦肉一裝,就準備拿去絞。

「別,我喜歡手工剁的餡兒。」王斌墨鏡下的眼神獃滯,他已經開始虛了,但是逼得裝足,況且王斌還要跟著富貴走向人生巔峰呢,不能現在就慫。

光頭斜著眼,看了看王斌,心裡多半想丫的這人有病吧?不過光頭態度很好,畢竟少林寺武僧,心理承受能力強。

「好嘞,我給您剁。」

一分鐘後。「再給我來一斤白臊子,這次要全部肥肉。」王斌已經冷靜了下來。

「好嘞~」和尚多半忍著,畢竟顧客是上帝。

兩分鐘後。

「再給我來三斤……」王斌正準備沿著小說劇情走呢,肩膀被人拍了拍,王斌回過頭,看見那胖子眼睛盯著平板電腦玩兒遊戲,嘴裡說:

「哥們兒,水滸看多了還是咋滴?找茬能換個方式不?」

胖子手一划,爐石傳說最後一個隨從擊殺了對手。

5
「我買肉而已,哪兒找茬了?」王斌現在一點兒都不怕二狗,因為他沒覺得面前這個胖子有一點兒威脅。

「你當我智障呢,還是當我們這攤兒里人都是智障呢?」胖子沒正眼瞧過王斌,直接在平板上點了個再來一局。

王斌墨鏡里的眼睛一眯,心道這二狗不好對付,心智很老成,這時候我該直接亮出身份,這樣我才不能丟面子。王斌心裡嘀咕了一陣,喉嚨加大音量直接說,「我就是來找茬的怎麼著?」

四周買肉的顧客見狀不對,開始下意識遠離肉攤。「有病吧?」胖子放下平板,看著王斌,笑了起來,「虎子,給打一頓扔到市場外面去,別妨礙生意。」

只見那八個光頭放下手裡的活計,一人提著把殺豬刀就圍了過來。

「卧槽,虎子不是一個人嘛,你們八個怎麼搞的,卧槽!以多欺少不成?」王斌急眼了。

「我們還俗後都叫虎子。」八個光頭說道。

「我日,二狗,你他媽真是慫,只會以多欺少,還是江湖上混的嘛,江湖規矩懂不懂!」王斌看著圍過來的八個電燈泡,廝聲裂肺地喊著。

「等等。」那個胖子手一招,八個光頭停止了包圍之勢,「你是來跟我姐夫比武的?不早說,我姐夫讓我看著攤兒,他有事出去了。」

「等等,什麼你姐夫?什麼比武?」

「我姐夫就是蔣二狗啊,我是他舅子,我放假過來幫他照看攤子呢,沒錯,我姐夫就是殺豬刀刀客二狗,他出去的時候叮囑我讓我對江湖人士有點兒禮貌,兄弟,我真不是以多欺少,我還以為你是來找茬的小混混呢,見諒見諒昂。」

「卧槽,我還以為你就是二狗呢!」

「我水果刀都不會使,殺豬刀就更不會了。我沒我姐夫厲害。」

「那你是幹啥的,放假不去旅遊跑來給你姐夫看店。」

「我是在讀大學生,社會主義未來的花朵。」

「草!刀客蔣二狗呢!我這次來就是來跟他比一比刀法的!」王斌要是這時候說不是來比武的是來拆遷搞房地產的話,多半得被幾百把殺豬刀砍死。

「我姐夫有點兒事出去了,要不您先跟虎子練練手?」胖子笑著看向八個光頭。

王斌打了個寒顫。

「我……我是來挑戰……戰二狗的,阿貓阿狗啥的能讓我動手?」要是條件允許,王斌絕逼會尿褲子,「看來二狗也是忙,算了,等我先回去一趟,擇日再登門拜訪。」

王斌恨不得立刻馬上就現在離開城西豬肉市場。

「成,晚上我跟我姐夫說一聲,讓他準備準備。」

「讓他磨好殺豬刀!」臨走之前,王斌也不忘裝逼。

「好嘞~」

王斌踉踉蹌蹌著走出豬肉市場,他現在耳里還繚繞著豬肉店裡低音炮傳來的青春修鍊手冊。

「這首歌,給你快樂,你會不會愛上我。」

6.
「王斌,你幹啥,別哭啊。」譚富貴在秘書辦公室撩妹的時候,看見王斌哭著就跑進辦公室了。

「富貴,城西之地太兇險,我們還是撤吧。」王斌抹了把眼淚,一臉看破紅塵。

「難道……城西有那麼難拿下?」譚富貴攥緊了拳頭,哽咽著說道。

「富貴,我被砍哭其實沒什麼,但我摸清了二狗的底細,傳說不假,少林十二銅人有八個還俗了在他那兒打工。」

「你被砍了?」譚富貴吼道,城西可以不要,跟自己拼江山的兄弟不能沒了。

王斌當然沒被砍,他跑得比啥都快,蔣二狗用的是殺豬刀又不是小李飛刀,再說王斌連二狗面都沒見到,誰會砍他,但王斌咽不下這口氣,被一個大學生嚇跑,傳出去很丟人的,他要出氣,只有讓譚富貴出手,才有戲,不然他戰鬥力為負根本沒勝算,但怎麼才能讓譚富貴出手呢?王斌思前想後,只有演一出苦情戲,加上城西之地的誘惑,才有機會讓富貴出手。

「沒有,我跑得快,但是城西那幫孫子追我追了八條街,我都被追哭了,媽的,就跟小學被欺負了一樣,邊哭邊跑邊哭邊跑,路邊的保潔大媽都看不下去了,哎,不說了。」

「草,我們怎麼也要把場子找回來!」譚富貴臉上肥肉顫抖,怒吼道。

「富貴,別……城西二狗確實名不虛傳……」

「我倆啥時候這麼慫過?草,大不了把他也請出山,搶塊地盤而已,順便給你出氣!」譚富貴很果斷,「不,給你找場子最重要,順便拿下城西!」

「老子摸爬滾打這麼多年,會怕一個殺豬匠?」譚富貴心裡嘀咕。

「那咱啥時候過去?」王斌見事已至此,繼續和稀泥。

「不急,我們先集結一下我們的勢力,這次把所有人都叫上。」

「所有人?」

「對,所有人,不然出了紕漏咋整,打不過二狗,但老子氣勢要足。媽的。」譚富貴一副天氣唯我獨尊的霸氣散發出來。

「好,那我現在就去聯繫。」

「別忘了聯繫總公司的小鳳仙,幾天沒見,怪想她的。」

「富貴,你主要是想聯繫她吧?」

「我主要是想領教領教二狗的刀,拿下城西這塊地,你能不能嚴肅點兒?」

譚富貴靠在辦公椅上,心裡想著小鳳仙的大白腿說道。

7.
一周之後。譚富貴辦公室。

「王斌,都聯繫到哪些兄弟啊,介紹介紹。」譚富貴滿臉堆笑,給各個江湖能人異士發著香煙。

「富貴,這位,陝北鍵盤俠,一手鍵鼠暗器使得出神入化,偷襲蔣二狗不行,但騷擾他還是可以的。同時他還能散播輿論抹黑城西。」

「這位,石庄球迷協會副會長,剛從英國深造回來,深受英國足球流氓影響,一聲戰吼,為友方加攻擊力百分之二十,目前他一個人能撂倒敵方球迷三百人。」

「別看這位小青年長得帥,他可是縱橫秋名山三十年的老司機,一口番號咒語,定能擾亂整個戰局,團控敵方。」

「這姑娘,看著一般,實則是魔都網紅兼主播,一手水軍腦殘粉通靈術,在江湖上讓人聞風喪膽。」

「這位胡茬大叔,乃韓國女團粉絲團團長,也是一員大將,雖然功夫不行,但頭腦清晰,智力觀察力超群,在舞台能三百六十度觀察女星何時走光,在江湖能三百六十度觀察敵方破綻,讓他統領全局,一個字,穩。」

「這位少俠,乃是新東方烹飪學校新一屆學生會會長,一手菜刀刀功也水不到哪兒去,另外他還精通廚房十六刀具,三十八暗器。」

「這可是東北大名鼎鼎的麻辣小龍俠,用暗器的大師,他用手裡的麻辣小龍蝦當暗器,說用小龍蝦扇你耳光,就用小龍蝦扇你耳光,絕不會含糊。」

「還有這位少年,吳德市現任青少年組扛把子,一套撩妹裝逼拳使得爐火純青,更不提他手下的打手混混了。」

「最後這位大娘,是城南罵街協會榮譽長老,據說她的嘴,年輕時候讓人慾仙欲死,現在退休了又能讓人生不如死。」

「嗯?什麼欲仙欲死?」譚富貴轉頭看向王斌。

「你他媽別看我,江湖上傳言而已。」

「就這些了?」

「這些是我這麼多年在江湖攢下的全部人脈了,你在商海混,不懂江湖苦。」

「他們一齊出馬,夠了吧?」譚富貴看著這些能人異士,心想一個小小城西,能阻我最強大的富貴拆遷加強連?

「他們擺平城西那些小嘍啰沒問題,但是二狗的話還得他出馬。」王斌心裡盤算了一下雙方戰力。

「我已經聯繫他了,他前天從日本趕過來,估計現在快到了。」

「有了他,我們的勝算起碼有八成。」

「呵,一個城西刀客蔣二狗,他不是沒敗過么?這次我就讓他敗一次!」譚富貴看著窗外陰沉的天氣,沉聲吼道,兩眼發出精光,一股王霸之氣由丹田發出,然後充滿整個辦公室。

「富貴,你褲子拉鏈壞了。」

「草,老子剛才一吼褲腰帶沒堅持住。」

8
該來的還是要來的。

據說今天的城西二狗豬肉市場,很少見的閉市了。

市場內的低音炮也不放流行音樂了,此時此刻,低音炮放著名曲《十面埋伏》。

《十面埋伏》DJ版。

二狗也不是傻逼,雖然沒在江湖上混,但人脈還是有的,何況城西還是自己主場,城西的江湖上要有個風吹草動,二狗還是能聞得到的。

二狗此時在下棋。牛逼人物出場前都會是在下棋。

下棋的對手,是他老婆的弟弟,那個玩爐石傳說的胖子。

他們兩個在對弈,用圍棋棋盤下著五子棋對弈。

「姐夫,你輸了。」胖子一臉興奮,興奮不是因為他贏了這盤棋,是因為他能看到那傳說中的殺豬刀法。

「我已經贏膩歪了,輸一局棋,也沒啥。」二狗一臉輕鬆,彷彿自己這個人生贏家不在乎一些輸贏。

「姐夫,有魄力,我今天都聽虎子說了,說是江湖上有人來搶地盤?」

二狗沒說話,左手撿著棋子,收拾著棋盤,右手往凳子底下一順,變戲法一樣變出一把殺豬刀。

二狗的殺豬刀。

玄鐵刀柄,烏木刀把,寒鋼刀刃。

二狗揚起自己的殺豬刀,說:「當年這把殺豬刀陪著你姐夫奠定了地位,如今這把刀也要陪著你姐夫守好這地位,你放心,你姐夫,是個刀客,是個未嘗敗績的刀客。」

「我聽說這次來的人很多,你為啥給虎子放假,還不讓淑芬姨,小蠻姐,三炮哥來幫你啊。」

「哈哈。」二狗把刀背在背後,竟然自顧自地笑了,「弟娃,你還小不懂。」

「我不懂你給我講啊。」胖子一臉崇拜。

「我要是給你講會很丟面子的,按照劇本不都是要留點兒懸念留點兒彩蛋給圍觀群眾嗎?」二狗很無奈,他好久都沒碰上過來挑戰他的對手了,所以他想把逼裝足。

「你不給我講我就不帶你英雄聯盟上分了,我還給我姐說那天晚上我們兩個沒有喝醉,只是跑出去上網上通宵去了。」

「卧槽,哪有你這麼威脅姐夫的!」二狗註定裝不了這個逼了,「我給你講我給你講,你別給你姐告狀,媽的,講完了你帶我上黃金昂!」

「行行行。別墨跡。」胖子自顧自點上一支精白沙,正襟危坐。

「哎,你想聽啥吧。」二狗從口袋抓了把瓜子,放在圍棋盤上,問道。

「啥叫我不懂啊,憑啥別人來幫你你還不樂意啊,你給我講講唄。」

二狗磕著瓜子,說:「弟娃,這個問題,你得知道什麼是刀客,知道了什麼是刀客,你就懂了。」

「那啥是刀客?」

「我跟我師父學刀的時候,我師父說刀,不是百兵之首,也不是裝逼利器,刀,只是平常生活中在平常不過的一件事物。」二狗磕著瓜子,兩眼望著那把殺豬刀,似乎在追憶著什麼。

「刀,是最平常不過的,你想想看,菜刀,殺豬刀,西瓜刀,割玻璃那刀,鐮刀,指甲刀,這些多稀鬆平常,這些多上不了檔次上不了檯面。」

「那些武俠小說里啥屠龍寶刀,啥九環鋼刀,都是虛的,真正的刀,在生活中,你看哪個混混砍人不是用西瓜刀,而是提個青龍偃月刀的?又不是拍電影。劍鉤叉戟那些的話,更是跟平時日常生活沒屁大關係。你總不能拿個方天畫戟在廚房切菜吧。」

「所以,當初我師父讓我練刀的時候,只給了我三個選擇,殺豬刀,西瓜刀,鐮刀。而且他讓我發誓永不入江湖,我師父說,刀客,不是為江湖存在的,是為生活存在的。我當初選了殺豬刀,所以成了殺豬匠。我當時要選西瓜刀的話,多半現在在賣水果,我當初要選鐮刀的話,多半現在是個農民。而且我遵循我師父的教導,沒入過半步江湖。」

「姐夫,跑題了。」胖子掐滅煙蒂,也開始嗑起瓜子。

「你別打岔,反正你要知道刀,是最親近生活的武器,而刀客,則是生活里最普通的人。」

胖子看了看自己姐夫蔣二狗,標準小平頭,蒙雞雞精送的圍腰,上半身赤裸,下半身花褲衩,長筒膠鞋,小白臉一個,肌肉也沒有,也沒啥紋身,乍一看還真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

「確實,你繼續扯,我聽著呢。」

「雖然刀客是最普通的人,但是刀客是有靈魂的,不屈的靈魂,刀客是有氣概的,王者的氣概,刀客是有氣場的,唯我獨尊的氣場,刀,講究霸氣,殺豬刀,更是霸氣中有殺戮,霸氣藏都藏不住,貼姨媽巾都沒用,得側漏。」

「我怎麼看不出來你有那氣場?你這麼猥瑣還沒我霸氣,我講真。」

「你個小逼崽子咋說話呢?」二狗一陣唏噓,「我只是平時隱藏得深不暴露自己好不,罷了,等會兒有群渣渣過來找事兒的時候讓你看看就成了。」

「那也可以,不過你還是沒給我說你為啥不要別人幫你的原因啊。」

「你真是蠢,一個刀客,一個真正融入生活的刀客,靠著朋友鄰舍的推崇,掌管一帶市場,不是因為你使刀使得好,是你為人好,沒江湖氣,沒架子,再加上你會一些殺豬刀法,別人才讓你管,而身為刀客,你維護的不是你江湖上的地位,也不是青樓里的花魁,更不是自己的豬肉攤兒,你維護的是你小心翼翼經營的生活,維護的是自己炕頭上的老婆,是整個鄰里天天逛的城西豬肉市場,是最簡單的生活。」

「而保護這些東西,身為刀客,是不能讓別人幫你的,這是刀客的尊嚴,一個霸氣側漏的刀客怎能讓鄰里拿著鍋碗瓢盆跟在你身後?刀客不是孤獨的,但刀客是獨自面對苦難的。更何況我二狗是個男人,是個未嘗敗績的絕世刀客。」

「劍客隨心所欲,隨波逐流,求的是清心和武藝的精進,刀客不能,刀客要穩,才能揮刀致命,刀客要紮實,不能像劍客那樣秀,不能像劍客那樣飄。你看我玩兒英雄聯盟玩兒蠻王多穩,哪像那些浪逼劍聖。」

「姐夫,你又跑題了。」

「你他媽……你聽懂我意思沒有!」二狗講了一大通,自己也心累。

「懂了一些……不明覺厲,反正很叼就成,反正你讓別人幫你的話你就會很沒面子對吧?那樣對不起你刀客的身份是不?」胖子智商不低,應該聽得懂,畢竟是當代大學生。

「差不多就是那個意思。」二狗很欣慰。

「姐夫,我有個問題。」

「你說。」

「你師父太牛逼了吧,不僅領悟了刀的真諦,還教了你殺豬十三式,他是誰啊?」

「你不知道?」二狗露出很驚訝的表情。

「我怎麼可能知道……」胖子很不解。

「哎,我師父還是太低調了,想當年他可是刀帝啊。」

「別墨跡,你師父是誰啊?」

「他姓毛。」二狗望著自家豬肉攤牌匾,說道。

「姓毛?卧槽,劇情沒這麼狗血吧!」胖子也順著二狗眼神望向牌匾,一陣思考,推算出令人咋舌的答案。

「沒錯,就是你猜的那樣,我師父就是你姐的爹,我的岳父。」

「我日,怪不得你是個妻管嚴!」

「不是我怕你姐,是我真的怕被我師父砍。」

二狗雙眼竟淚光閃爍。

9
「媽的,不等了,我們先頭部隊先過去!」譚富貴看了看時間,已經下午三點了,等不及了。

「富貴,再等等,反正不急。」王斌在一旁說道。

「不行,媽的,再過會兒太陽就出來了,你哪見過江湖上打架在大太陽底下打的,不都是下雨的天氣,流血的人嗎?!」

「你小說看多了吧,大兄弟,誰說江湖恩怨非要陰天才解決。」王斌看著犯中二病的譚富貴,很無語。


「反正我心裡毛躁得很,現在就過去,媽的,早完事早心安,走,出發!」

譚富貴大手一揮,也沒問王斌意見,領著加強拆遷連隊,一路向西。

半刻鐘後。

「前面就是城西區了,蔣二狗就在裡面豬肉市場,此次事成之後,我富貴必有重謝!」譚富貴鼓舞了一下士氣,他是知道空頭支票的重要性的。

進入城西區,一切都是那麼平靜,三炮照常在送EMS,算命老狗劉半仙照常在擺攤,趙不動依舊在搭訕楊小蠻,一切跟往常沒什麼兩樣。

平靜得讓譚富貴心裡一陣莫名慌張。

「走!直接去豬肉市場。」譚富貴要擒賊先擒王!

於是隊伍直奔豬肉市場。

站在豬肉市場門前,發現豬肉市場捲簾門緊閉,譚富貴正準備砸門,韓國女團粉絲團團長阻止了富貴,制定了作戰計劃,他先讓吳德扛把子叫小混混砸門,不求效果,只要聲勢,砸門的同時鍵盤俠開始網路抹黑,魔都主播用通靈術召喚腦殘粉轉發鍵盤俠的消息,加大力度,砸爛捲簾門之後,先讓罵街協會和球迷副會長一齊開罵,增強己方氣勢的同時,削弱敵方戰力,之後鍵盤俠,麻辣小龍俠輔助攻擊,魔都主播用不穿內衣褲走光計,吳德扛把子用撩妹拳主攻,老司機掌控全場節奏,時不時用番號咒語控場,新東方學生會長,副攻,這是一場刀客的對決。

計劃指定完畢,執行計劃。

「哐哐哐……」一陣激烈的打砸聲響起。

室內。毛家豬肉攤前。

二狗抹了一把淚光,整個人氣場開始變足了起來。

「弟娃,你不是要看看你姐夫這個刀客是怎樣霸氣的嗎?你坐在這裡看好了。」二狗把殺豬刀別在大褲衩上,鬆了松圍腰,大步走向殺豬攤前,拿出了事先準備好的高腳杯和女兒紅。

「卧槽,姐夫你真他媽帥。」

二狗把女兒紅倒進高腳杯,學著國產凌凌漆周星馳那樣作沉思狀,說:「弟娃,你隨時看著節奏切換音樂,你從現在起就是我們豬肉市場的御用DJ。」

胖子激動地點點頭,跑到低音炮前,用平板電腦連上自己的網易雲音樂號,想都沒想,點了一首《普通disco》。

「普通的disco我們普通的搖,旁邊普通的人在普通的瞧~」

二狗隨著節奏擺動著身軀。

10
「哐……」捲簾門被砸爛了。

按照計劃,下面該罵街大娘和足球流氓出場,飆垃圾話,同時老司機開始開車。

「我……」罵街大娘和足球流氓只說了一個主語,就停了下來,因為他們看見了一個無敵的男子,風度翩翩,瀟洒異常,蒙雞雞精,放心的雞精大圍腰,海南地攤花褲衩,粉色悶騷長筒膠鞋,刀客二狗臉上的從容淡定,他手裡的高腳杯,還有他胯下露出來的烏木刀把。這是何等氣度,這是何等從容。

這,是一個無敵的男人。

一切的一切都讓罵街大娘和足球流氓對自己的判斷深信不疑。

二狗放下杯子,捋了捋頭髮,自身霸氣開始溢出來,很明顯看得出來二狗在憋,憋著不讓霸氣暴走,可還是側漏了……哎,沒辦法,這就是刀客,而後,二狗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

「打嘴炮的不配讓我拔刀。尤其是我的殺豬刀。」

一句話,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夾雜著些許側漏的霸氣,回蕩在整個豬肉市場。

此時此刻,市場鴉雀無聲,唯一有的是DJ胖子放出的「普通的靈魂在普通的燃燒。」

三秒之後,罵街大娘和足球流氓空血,老司機油都加不起來,富貴方計劃第一步,完敗,敗得體無完膚。

秒殺,殺豬刀還未出鞘,自身霸氣瞬殺兩將。

「太強……」足球流氓昏死之前說了倆字。

罵街大娘直接被眩暈,估計以後退休要開始學啞語了得。

老司機頭皮發麻,扛把子怒目而視。

團長抖得跟個篩糠一樣,鍵盤俠小龍俠躲在最後,沒感受到豬肉市場的激烈戰況。

學生會長不自覺地握緊手裡的菜刀,今天,他的菜刀不能慫。

魔都主播說了句:「好霸氣的男人……」,然後進入了失足少年花痴狀態,戰鬥力減半。

「城西蔣二狗,果然名不虛傳!」譚富貴心裡嘆道。

「卧槽,姐夫這霸氣太猛了吧,姐夫這事兒完了我帶你上鑽石!」胖子不知不覺調大了低音炮音量。

全場寂靜,沒人敢出大氣,焦點,在豬肉攤前,主角二狗,品著女兒紅裝著逼。

「這個逼我裝得差不多了。」二狗心裡想,於是放下了酒杯,開始下一個裝逼:「你們是一起來啊,還是一個一個來啊?」

二狗說這句話的時候,刻意放出了一些霸氣,瞬間,扛把子的狗腿子被團滅,鍵盤俠鍵盤失靈,麻辣小龍蝦變成了上好佳蝦條,老司機的發動機瞬間熄火,魔都主播,已徹底淪陷。在絕對的霸氣和實力面前,暗器咒語走光計,都是紙老虎。

唯一鎮定的,只有三人,扛把子,學生會長,譚富貴。

此時背景音樂切成了high way to hell. by AC/DC。低音炮終於來了個真正牛逼的音樂了。

真正牛逼的劇情也開始了。

「操他媽,你霸氣壓得老子越死,老子越強!」扛把子首先承受不住這個壓力,加速,助跑,出拳。

「傻逼,老子當年當扛把子的時候你還裹尿布呢。」二狗對這樣的愣頭青嗤之以鼻,然後二狗手握住刀把,把刀拔了出來,「虐你我的殺豬刀刀鞘都不用出。」

扛把子也不是白來的,他那一套撩妹拳確實霸道,招招致命,腿腿生風,可惜,可惜他的對手是二狗,刀客蔣二狗。

只見二狗左手拿著未出鞘的殺豬刀,右手端著高腳杯,面對來勢洶洶的撩妹拳,不慌不忙,一招殺豬十三式第三式花剜豬蹄接第五式狠撬豬腦,一秒鐘,扛把子被打得四肢無力加輕微腦震蕩,還好未出刀鞘,還好用的是刀背。

二狗有自信,這次打擊會讓這個中學扛把子變得沒自信,從此他會好好學習不再當扛把子的。

「老司機!小龍俠!鍵盤俠!快用暗器支援!」粉絲團團長大叫,「草泥馬,鍵盤俠人呢?!」

老司機沒有停頓,一陣番號咒語開始脫口而出,二狗一臉鎮定,默默聽著咒語,竟然沒一點兒被影響的感覺。老司機一直念一直念,念得七竅流血,念得神經恍惚,二狗只是靠在豬肉攤旁,默默品著女兒紅。

三分鐘後,老司機倒下了,倒下之前,他望著二狗問:「為什麼我的咒語影響不到你?我要死個明白。」

「你的番號三分鐘就念完了,從你的語速來看,最多有兩個T的資源飆了十年的車。」二狗飲盡杯中酒,「我弟娃,移動硬碟有五個,一個硬碟一個T的資源,百度雲盤,360雲盤115雲盤無所不能,而且他的資源不重複,他才是個真正的老司機,你還太年輕了。」

「噗……」老司機噴出一口老血,暈厥過去,二狗覺得少林寺又多了一個潛心修行的弟子。

「小龍俠!」譚富貴著急大喊。

「夜市一條街是我供肉。」二狗還沒等小龍俠動手,說了句話。

小龍俠默默看著二狗,最終變成了軟腳蝦,默默退出豬肉市場。

不戰而退人之兵。二狗做到了。

「該你了,刀客小子。」二狗轉過身子,看著新東方學生會會長,說道。同時,二狗終於拔刀了。

「這是刀客對刀客的尊重。」後來二狗解釋過。

「在下胡一刀,因為我的菜刀,砍什麼都是一刀。」學生會會長很冷靜。

「在下蔣二狗,因為賤名好養活。」二狗輕描淡寫。

「我承認,刀法,我不如你。」胡一刀還是有自知之明的。

「有覺悟就好。」二狗也不想傷害一個菜刀客。

「但刀功說不準。」

「哦?怎麼說。」

「此次我也不再幫譚富貴,我胡一刀只想與二狗就刀功切磋一二。」

「如何切磋?」二狗豈有不接招的道理。

「豬蹄,誰能最快挑出蹄筋誰贏。」胡一刀很沉著。

「好。」二狗很淡行,「你輸了。」

胡一刀剛拿好菜刀,挑好豬蹄,才發現二狗,已經挑出蹄筋了……這不是秒殺,這是瞬殺。

「我輸了。」胡一刀好歹也是個刀客,哪有賴賬耍賴的道理,刀客,要有刀客的尊嚴!

此時低音炮響起了寡婦王二娘的前奏。

魔都主播呢?已經在拜託自己的水友到處求二狗微信號了。她不知道二狗是不用微信的,不是他不想,是他老婆不準。

「沒幾斤幾兩,就不要打城西的主意。」二狗看著目瞪口呆的譚富貴,戲謔道。

「我……」譚富貴看著市場內己方的滿地狼藉和二狗的氣定神閑,一臉懵逼,語塞了起來。

「我的斤兩足嗎?」

正在譚富貴懵逼的時候,捲簾門外走進來一個孤獨的身影,夕陽把這個身影拉得老長,宛如末日俠客一般。

「草,真會挑時間來,這逼裝的我服。」二狗心裡想。

11.
「套馬的漢子,威武雄壯~」DJ小胖又切歌了,這次是套馬杆!

整個豬肉市場一陣沉寂,夕陽透過天窗,斜照著兩人,和癱坐在地上的譚富貴,胖子在低音炮前,夕陽照不到。

乍一看,只見進來的是個東瀛浪子,像孫猴子扛著金箍棒一樣,這個東瀛浪子扛了把武士刀,武士服,木屐,長發小辮,無一不顯示出自身的牛逼。

胖子一看不對,馬上切歌,日本悲傷系列民樂。

「日本的刀客?」二狗先開口了,他感覺到遇到了對手。

「我是中國人。」那個扛著武士刀的人回了一句。

「嗯?」二狗聽到這個聲音感到不對,「麻麻魚?」

那個東瀛武士身子明顯震了一下,冷靜之後,說道,「我現在已經不是麻麻魚了,我是麻七佐助郎。」

「草,勞資是二狗啊!」

「我們現在是對手,你是刀客,請不要失態。」麻七佐助郎一臉嚴肅。

二狗也意識到自己的問題,神色嚴肅起來:「我不知道你為啥會這樣,麻麻魚,但是既然你這樣說了,我會把你當一個刀客對待,我有感覺,你會讓我用出完整的殺豬十三式的。」

「二狗君,我不跟你比刀法,那沒用,我從霸氣感受得到,咱倆刀法五五開,斗下去只是個兩敗俱傷而已。」

「那如何分出高下?」二狗疑惑。

「刀道,刀的真諦,我們論道,我會證明你的刀道是偽道的。」

「那行,咱倆也好久沒聊聊了。」二狗變戲法一般變出兩個新高腳杯,倒滿了兩杯女兒紅。

譚富貴已經挪動著他的身子挪到了胖子身邊。

「胖哥,我跟王健林是好朋友,您看能不能讓我……」

「給老子滾,媽的,別影響我看世界刀客大戰。」

12
「二狗兄,好久不見。」麻麻魚先開口。

「確實,快二十年了吧。當年你走了一點兒消息都沒有。」二狗獨自一飲而盡,「沒想到你也成為了刀客。」

「機緣巧合。」麻麻魚望著杯中女兒紅,沒憋住,問了一句:「我父親可好?」

「走了,很安詳,他知道你能幹出大事,沒什麼牽掛,這壇酒,是你父親自己釀的。臨走前給了我。我算他半個兒子。」二狗獨自斟滿,唏噓道。

「謝了,兄弟,我是個不孝子。」麻麻魚很愧疚,身為刀客,他用袖子擦了擦眼角。

「他看到你現在這樣會很高興的。麻麻魚。」

麻麻魚沒有理睬二狗,抹乾眼淚,眼角射出一絲精芒,身上刀客的霸氣顯露出來,說道:「好了,敘舊就到這裡了,現在論道吧,兄弟,你的刀道,是不行的。」

二狗也嚴肅起來:「你們武士刀走的是什麼路?」

「極。」

「我們殺豬刀呢?」

「零。」

「如何講?」

「武士刀走的是終極,斬愛情斬親情斬兄弟情,追求的是極致的傷害,一刀斃命。」

「有道理,怪不得你離家這麼多年不回。」

「你們殺豬刀,走的是圓滑,零,親生活親現實親俠義,需要的是地氣之力,鄰舍朋友的加持。」

「這是我們殺豬刀一脈必須要這樣做的。沒有守護市場的責任感和壓力,哪來我刀客的霸氣?」

「我們武士刀一脈照樣有霸氣。修自身煞氣為霸氣,不露則已,一露驚人。你們殺豬刀,則不然,霸氣里沒煞氣鎮不住對手,霸氣里全是市井氣息,有失刀客風範。」

「哈哈哈,那麻兄你給我講講刀客風範幾何?」

「不動則已,一動,驚天下。」

「非也。」

「二狗那你來說。」

「刀客風範,不在乎氣勢大小,不在乎霸氣純正與否,刀客風範,是父親用水果刀削蘋果給愛人,是母親用菜刀烹飪美食,是小逼崽子揮舞蝴蝶刀擊退流氓保衛自己的女神,是醫師手術刀拯救蒼生,正如我每日用殺豬刀殺豬割肉一樣,我的風範,不過是肉攤前下刀穩准狠討個生活罷了。」

「……」

「麻兄,如果你刀之極道是對的,那你對在哪兒?你能亂砍人嗎?你不知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嗎?殺人是犯法的,我不否認你的極道戰鬥力爆表,但是有何卵用呢?你砍死我你明天就得被城西憤怒群眾搞死你知道不。」

「我師父曾經跟我說過,比刀更重要的,是用刀的人。」

「我師父曾經還跟我說過,比用刀的人更重要的,是你周圍一顆顆跳動的人心。」


終於寫完了我的個乖乖

簡直是要了我老命

看完了別吝嗇自己的點贊感謝和收藏。我很累的。

另外最後結尾是接著我曾經一篇文兒寫的,算是個彩蛋吧。想知道彩蛋就去我的回答找咯,不是我懶不想複製過來,我是蠢不知道怎麼複製。

傳送門來了- -看不懂結尾的 去看這個回答
編輯於 2016-04-25
么么噠!


我叫喬十一,是一個煅刀師。

我煅過無數刀,
菜刀,劈柴刀,屠牛刀,斬人刀,劊子手快刀,捕頭嚇人專用刀,掌門逼格必備刀,甚至是殺鬼的妖刀……

沒有煅不到,只有想不到。


以後,我大概還會煅無數刀。

可我在江湖上一點也不出名,可以說,完全沒有人認識我。

這是江湖的尿性,

當你煅了一柄好刀之後,你會名聲大振,人刀合一,
而當你煅了一千柄好刀之後,肯定不會有人記得你。


什麼「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誰敢不從…」

哈哈哈哈哈真是天大的笑話,滿滿的中二感。

這是世人的迷途,
他們總是會在一件冷冰冰的東西上傾注太多的熱情,情感,與理想。

比如刀,有人想要屠龍刀是想要稱霸武林;
還比如皇位,有人想要皇位是想要整個天下。

那個人,是我哥哥,
或者說,皇兄。

我已多年不用這個稱呼,就像沒人知道唐門一十二位刀客的一十二把彎刀都是我鍛造的一樣,
也沒有人知道,我是當今皇帝的親生弟弟。

他叫喬一,
我叫喬十一。

我是多餘的那個一,
這個天下不會二主,皇冠下也不會有兩個王座,

從我出生的那天起,先皇就給我起名「十一」,
意為,無二。

哈哈哈哈哈他個大老粗,
起名字像抓兩捆草料一樣。

我並沒有很大的理想,也沒有什麼驚天的想法。
我在洛陽城外的一個刀鋪里煅刀,
距離小河一百步,
距離洛陽半個時辰,
距離帝都,數百公里。

我覺得世界很大,

於是很多年前皇兄對我說,「十一,你去洛陽吧,你去隱姓埋名吧,我不殺你。」

我說,「ok,fine,正合我意。」

可皇兄不像我,他傻,他遠在帝都,卻以為世界很小,不過彈丸。

快有十年了吧,
我跟隨皇兄的股肱之臣來到這洛陽城的郊外,
這位股肱乃是皇兄繼位前最大的謀臣與幹將,
現在隨我一同流放,
也算是皇兄的一箭雙鵰,

小時候帝師對我們兄弟二人說,要成為一名合格的君王,
首先要滅掉自己最大的敵人,

其次,要滅掉自己最大的盟友。

看來皇兄是合格了。


謀臣起初一直奉著聖命觀察著我的企圖,我的一言一行,可我一直在煅刀,
後來謀臣反應過來自己的仕途也隨我斷送,又在勸我返回帝都去,可我還是在煅刀,

現在啊,
我快有一年多沒見到這位股肱了,他也變成一個市儈的老傢伙了,而我,還在煅刀。

多美好!


然而我在江湖上也並不是完全的籍籍無名,

所有人都不知道我煅刀,

但有些人知道我的另外一個身份:刀手。

拿人錢財,替人報仇報冤。

三百兩白銀一個普通人,
五百兩白銀一個官宦家人,
八百兩白銀一個江湖武士,
至於其他……視情況而論。

別說我漫天開價,沒辦法,繁華盛世,人的命就變得很值錢,

都值過我這個二皇子的一條賤命。


而且,這也的確是我的主要生活來源。

我的武功很好,
從小我就喜歡習武。
當我還在皇宮的時候,禁衛軍就是我無窮的寶藏,他們每個人都是我的師傅,每個人也都是我的敵人。

後來我把他們都打敗了,然後我就離開了。

而在我練武的那些年裡,
皇兄一直在跟隨帝師,學天子之道,習帝王之術。

不過對於離開,我真的很開心,
皇兄說,他不殺我了,讓我隱姓埋名吧。
禁衛軍大都統說,外面,才是更大的江湖,你會遇到更多更高的高手。

我既保住了命,又保住了生存下去的意義與目的。

以上這兩個東西,在外人看來或許唾手可及,或許與生俱來,

可對我,對一個皇帝的次子來說,命與意義,每一樣都求之不得。


——————————

作為煅刀師,我煅過很多刀;
作為刀手,我殺過很多人。

我記得幾個很好玩的事情,

有一次,一個人出一千兩黃金要征西大將軍的項上人頭,
看管我的謀臣對我說,「你不要接,萬一對方是敵國的人,你就成了皇族和整個國家的千古罪人了啊。」

我問謀臣,「皇家可以負我,我卻不能負皇家?」

謀臣搖頭,「可以。別人可以,但你不可以。因為你不會讓自己可以。
你還有心。」

我無言。

不過後來我還是殺了征西大將軍,
因為可笑的是,買他命的人根本不是什麼敵國之人,而是將軍的先鋒。
將軍在先鋒大戰之時睡了先鋒的女人,
先鋒大勝而歸,將軍賜先鋒黃金萬兩,


而先鋒把黃金給了我,
買了將軍的命。


那是一個幽靜的長夜,

我閃入將軍帳內的時候,他正在喝酒。

他看到我,先是意外,然後是武將慣性的警惕,按劍而起,最後看我一直在低笑,絲毫沒有行動的跡象,又是一臉疑惑,一臉懵逼。

呵,我當然要笑。

因為他到死,也猜不透我的來意。

「來投奔我,還是來讓我投奔你?」

「讓我庇護你,還是王要殺你?」

「你莫不是要起義?」

都不是。我笑著回答他。

「哦?」將軍起了興趣,「吶王爺難道是來我這裡掏酒喝?」

「別…別別別…」,我扶額擺手,「你們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講話總是這樣,文縐縐,繞個十八彎。」

「我來殺你。」我接著又說道。

「哈哈哈哈,不是我說大話,王爺你還殺不了我。我們征戰在外之人,整日於閻王嘴裡搶食,一身硬本領早已練就,不是宮中的禁衛軍。」

「我也不是昔日打敗禁衛軍時候的我了。」

那時我注意到了將軍營帳里掛著一把刀,
腰刀,鋥亮而鋒利,刀柄很簡單,卻透著寒意。

我把它取下墊了墊,在手上繞了繞。

「好刀,長三尺二寸,重一斤十兩,柄長三寸。」

「王爺好眼力。」

「為將軍煅這把刀的時候,
足足粹了我一個月的露水,露水性寒,透骨,
性寒才有殺氣,透骨才能攝魂。

將軍的先鋒找到我來讓我煅這把刀的時候,
特別提醒我的,此乃將軍佩刀,
意不在殺戮,在殺氣。」

將軍已經目瞪口呆了,

良久他才結巴地問我,難道就是那個隱世的煅刀師。

那段時間我閑著無聊真的嘗了兩口他的酒,
不好喝,
沒有洛陽南城的桃花塢里釀的石釀春香。

我說沒錯我就是那個煅刀師,
之前煅刀收了你三百兩白銀,
這次取你項上人頭又有黃金千兩,將軍還真是很照顧我喬某人的生意。」

他嘆氣,問我為何要殺他,
是不是我投奔了敵國,韜光養晦。意圖反擊皇兄,
他說我這是背國背家背祖。

我說,白冼啊,你想得太複雜了,

我現在只是一個煅刀人,和一個刀手罷了,

國與家,
從我生下來的時候就與我互相拋棄了。

「昔日御前護駕統領白冼,現如今混得不錯啊。」

我沒有給他再說話的機會,
用我為他煅的刀,割破了他的咽喉。

「此刀粹四十九天露水製成,性寒,透骨,給你掛在帳里連風都吹不到,可惜了。」


之後先鋒代任為征西將軍,
與敵國的戰事還在繼續,勝的勝,敗的敗。

白冼這輩子都沒參透這個道理,

這世事與人,
乃是世事左右人,而非人左右世事。

我認命,所以我能殺他,
他不信命,所以被我所殺。

但其實他也不是被我所殺,而是被自己的先鋒所殺。

至於將軍睡了他的女人,
的確如此,

不過這也是先鋒的計策之一,
用來讓將軍高興,用來讓自己出征大勝,
用來得到千兩黃金的賞賜,得到將軍的人頭錢。

謀臣提醒我,應該早就看出這一點。

我說我的確早就看出,

可,那又與我何干?
—————————

這樣的故事還有很多,

大概是因為我煅的刀實在太多太多了,

造成了這樣俏皮的尷尬,
我偶爾會遇到,用自己煅的刀解決掉自己目標的情況。

我為他煅刀,又用刀為他送命。

有屠戶,有員外,有鏢師,有掌門人,有白臉小生,還有黑臉的判官。

謀臣問我,這世上還有我殺不了的人?

我搖頭說,沒有。

謀臣笑笑,你自己,可以嗎?

我也笑笑,可以,但條件不是黃金白銀,而是一個我非死不可的理由。

謀臣道,看來這世上的確沒有你殺不了的人了。


————————


不過那天我和謀臣都猜錯了,

我遇到一個棘手的單子,單子里是一個我真的殺不了的人。


那天,刀鋪里來了一位女子,
清秀,犀利,眼神並不婉轉,身段卻很纖長。

我說,姑娘我們這裡賣刀,不賣手帕與胭脂。

她冷道,「我並不買刀。」

我說,哈哈哈哈我自然知道你不買刀。

她卻說,「我來買命。」

「買命?」

「我知道你是個刀手。」

「哦?那就直說了吧,買誰的命,出金銀多少。」

「我買一個人的命,報酬是這天下所有的金銀。」

我哈哈大笑,我說姑娘你雖唇紅,卻不像喝了酒的,但怎麼說起酒話來了。

那姑娘還是一臉正色,「我並沒有說酒話,

我要買當今皇帝之命。」


。。。

我說,他我殺不了,因為我沒法告訴你我究竟應該收多少錢。

「我說了,全天下所有的金銀,土地,地位,和所有。」

「不夠。」我搖頭。

「你還要什麼?」

「要你。」我笑著看她。

「好。」
她頂著我的目光,撞了回去,倒讓我顯得心虛。


………

(抱歉最近太忙太累,
這篇回答寫在下班後的地鐵里,

沒更完,因為到站了或者我困了。。

會繼續更的。。。)

—————【5/16 更新如下】—————


其實以上的對話只不過是我給她開的一個俏皮的玩笑。

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去要誰,要去擁有誰。

擁有一個人的代價太大,
且不說我要承載她的命運,
她怎麼能承受得住我的命運呢?

一個被遺棄被流放或許以後還會被殺掉的皇子。

想做回一個普通人?別做夢了。

那就煅刀吧,
刀比我自己還要冷。

我跟那個女子講,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想殺皇帝喬一。

女子答道,她也是其中之一。

我問她,「你是誰?」

她沒有笑,冷著臉回答我,「你們刀手,需要知道買家姓甚名誰才肯動手嘛?」

這倒不是。我哈哈笑,「只不過你要殺的人有點特殊。」

「有什麼特殊?」

「他是當朝皇帝。」

「既然如此,那你也很特殊。喬一必須由你所殺,換了其他刀手一概不行。」

「哦?卻是為何?」

接下來她說了一句在我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的話,
她說這是王座上兄弟相殘的自古真理,喬一必須由他的親弟弟殺死。
她果然知道我的名字與來歷,還有我那老掉牙的身世。

這個世界上有些人,你不知道她是誰,或者你只知道她的某一面是誰,
但你能隱隱地感覺到,她就是很特別。

這個女人對我來說是這樣的存在。

我對憐兒也是這樣的存在。


說到憐兒,哈,她是我在鶯歌坊結識的一位女子,風塵中人。

她總說我很特別,也總說我很普通。
她說我一定有另一面是她未可知,別人也未可知,這個世界上少有人知道的。

我問她為何,
她說我有一張只在陰暗中才能舒展開來的臉。

我說你錯了憐兒,我這張臉,只有當有你在的黑暗裡才能舒展,否則,我眉頭會瑣得更緊。

她問我為什麼,我說沒什麼,習慣了。

有一次我對她說,你這名字有點討巧般的香艷,不好,換個名字罷。

憐兒笑了,說,「你終於也有一個跟其他恩客一樣的癖好,喜歡給人亂起名字。」

我笑著說,那你到底有多少名字?
憐兒躲開了我的話題,反問我是不是也有別的名字。

我正發愣,她用指尖點了一下我的肩膀,說,「你給我起的名字呢?告訴我吧。」

「幽草。」我答道,「獨憐幽草澗邊生,不用憐字,改用幽草。」


那天下午幽草為我撫了兩個時辰的琴,
我說我聽不懂,她說沒關係。


一、

「我的刀,快過時間,斬斷生死,只有在空中翻滾的頭顱,才能看清這把刀的形狀。要想看清這把刀的軌跡,那是下輩子的事。」

這些話,是師傅喝醉後對我吹過的牛逼。

「呸,也不怕喝死你,啥牛都敢吹」我在心裡嘀咕。

師傅是江湖第一刀,準確點說,是江湖第一快刀,再準確點,是自封的江湖第一快刀。

哪個名滿江湖的刀客會在這鳥不拉屎的老林子過活?喝最劣的酒,罵最野的狗。我特么會連個小師妹都沒有?

最野的狗,是野狗老黃。

我負責打酒,做飯,洗我和師傅的內褲,練刀是副業。

師傅,負責吃,喝,睡。

而老黃,負責逮魚,攆兔子,以及在發情期交配。

連老黃都比我過的好。

我問師傅,既然你是江湖第一刀,為啥不出去掙點錢,給人耍點花活,既不用喝這一文錢半斤的劣酒,也能讓我和老黃過的好點,沒準我還能有個小師妹。再也不用看發情的老黃和母狗雙宿雙飛的時候流哈喇子了。

每當我這麼問的時候,師傅總是勃然大怒,說這是屁話,刀客豈能為斗米折腰!我看了看他那把從我記事就沒拔出的破刀,不太想揭穿他。畢竟,他還是救過我的命,要不是他把我撿了回來,我可能早就讓這山裡的大蟲吃了。

「刀客,要有一往無前,捨我其誰的霸氣,這就叫做刀意,刀意好練難收,我藏刀十餘年,怎可輕易出刀?」破天荒的,那天師傅竟然解釋了一句。我撇了撇嘴,還扯什麼刀意。

我當然知道刀意是什麼,八歲的時候,師傅遞給了我一根大棒子,要我把他從山下偷來的大鵝殺了,而且不能閉眼。在僵持了半個時辰之後,我舉起棒子,狠狠的砸了下去,隨後師傅的慘叫差點把正在和母狗享受魚水之歡的老黃嚇萎了。拄了兩個月拐杖的師傅再也沒提過刀意這回事。不過代價是從那以後從做飯到洗內褲,所有的活記都是我的了。

從此以後,師傅只是讓我拿斧頭砍樹,用拿刀的姿勢拿斧頭,用揮刀的速度砍樹,能砍多快砍多快,能砍多久砍多久,那時候,我對師傅還是滿懷感激的,怎麼著也算是為了讓我練刀煞費苦心。

直到我知道他一直拿我砍倒的樹換酒喝。老黃日的。

老黃突然打了個噴嚏,抬頭看了看我,目光里有點不解,有點老狗賣萌的意思。說實話,作為一隻狗,老黃的生命線有點過長了,從我記事起老黃就在發情,交配,攆兔子,現在我都十六了,老黃還能發情,交配,而且最近我發現老黃連母兔子都不放過了,「這貨上輩子一定是個不舉的老王八,這輩子要補回來」,我摸了摸老黃的狗頭,拿起了斧頭,準備砍樹。

我不喜歡殺生,但我喜歡練刀,拿斧頭砍樹就是練刀,砍樹讓我心靜,從八歲到十六,我砍了數不清的樹,砍壞了無數把斧頭,砍樹的速度也越來越快。聽說月亮上有個叫吳剛的,也砍了無數的樹,我想那傢伙真孬,要是嫦娥在我身邊的話,老子早就把月亮上的樹全砍光了。

我喜歡在師傅喝醉後聽師傅講江湖,江是不是特別大的河?湖是不是大到看不見邊的水泊?江和湖加在一起,那得多大啊?

師傅打個酒嗝,說江湖確實大,但裡面的不是魚蝦而是人,「人?那人在江湖裡不是會死的很快嗎?」我有點疑惑。

師傅不說話了,我看見他的眼睛裡有東西在閃,跟了他這麼多年,我突然明白,那就是刀意,師傅沒騙我,他真是一個刀客。

二、

師傅藏了十幾年的刀意,還是藏不住。

藏不住的,還有我從未見過他拔出的那把破刀。

來的人很多,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多人,多到圍住師傅的破茅屋好幾層。他們來的原因,是為了師傅,更是為了那把刀。

「古有惡蛟,興風作浪,為害一方,各方豪傑皆束手無策,忽一日,一遊俠兒聞訊前來,手持巨刃,與惡蛟大戰數日,斬惡蛟於刀下,恐惡蛟陰魂不散,留巨刃於此,鎮守惡蛟。名曰鎮蛟。就是我手裡這把」。

師傅得意的拍了拍他手裡破刀,我一臉不信。

「但它現在不叫鎮蛟」

「那叫啥?」

「春風酒」

「噗哧」,我沒憋住笑,還春風酒,要不是我砍樹換錢,你連山下的農家燒都喝不起了。

「顏丙燕!帶著鎮蛟藏了十幾年,今天逃不掉了吧」

說話的人,他身後的字我認得,師傅教過我認字,是「點蒼」。

原來這個鬍子拉碴,整日只會往嘴裡灌農家燒的糟老頭的名字這麼好聽。

「刀叫春風酒」

「哼,還妄圖給鎮蛟改名,二十年前,你偷走老國丈進獻給天子的鎮蛟,叛出鎮遠鏢局,鎮遠鏢局因你滿門皆斬,更引得天子大怒,派兵清洗江湖大小門派,整個江湖都受你連累,如今四大門派高手皆在此,你的刀再快,又能如何,交出鎮蛟,自刎於此,給江湖一個交代,如若不然」

「不然如何」

師傅打斷了他的話,隨後說到:

「春風酒豈是你想見就能見的,見過春風酒的,早都投胎了」

「狂妄至極,我倒要看看你這個曾經的江湖第一刀有幾斤幾兩」

出手的是個年輕人,比我大不了多少,但他的劍,太慢。

比我砍樹還要慢。

師傅出刀了,我從沒見過這個樣子的他,背突然綳的筆直,老臉上的褶子也沒了,屬於中年人的疲態突然不見,整個人彷彿是一把巨刃,鋒利的讓人不敢直視。

刀意養十幾年,一旦出刀,便是洪水決堤,惡蛟出海。

「我的刀,快過時間,斬斷生死,只有在空中翻滾的頭顱,才能看清這把刀的形狀。要想看清這把刀的軌跡,是下輩子的事。」

醉酒的刀客不吹牛,年輕人在空中翻滾的頭顱還瞪大了眼睛等著師傅出刀。

千岩拱列,魔影縱橫,風雷意氣崢嶸。

這死老頭哪裡是藏刀意,分明是養了十幾年的霸氣。

「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嶽掩赤城;

天台四萬八千丈,對此欲倒東南傾。」

遇神殺神,遇佛滅佛,無人敢擋。

鮮衣怒馬,負刀而行的顏丙燕在對酒當歌,好不痛快。

一個在江湖還有傳說的人,又怎麼可能會讓江湖忘了他。

刀客的刀,屠蛟龍,斬生死,斷白駒。卻,防不了小人。

出手的是唐三,唐門第一人。用的是觀音淚。在刀客身後。

既然進了江湖,就沒人能出的來。

三、

那天我去山下打酒,回來的時候看見師傅茅屋全是人,我從沒見過那麼多人,有點害怕,就藏在樹後,看見了一切。

我只知道那天看見師傅倒下後,大腦一片空白。

只記得有很多人都在喊「鎮蛟呢?鎮蛟呢?不可能,鎮蛟怎麼會是一把破斧頭!」

師傅拿的當然是斧頭

因為鎮蛟在我手上,老黃叼給我的,這刀這麼重,難為這條老狗了。

我想叫住老黃,一心只想下山復仇,可老黃頭都不回的就跑了,看樣子是又要攆兔子去了,步態有點慢,氣息有點重,舌頭吐的老長。這條上輩子肯定是王八轉世的老狗終於顯出老態了,我搖了搖頭,拿刀下山。

突然怔住,老黃去的方向,是刀客的茅屋的方向。

四、

今年,我十八。

江湖上發生了兩件大事。

四大門派江湖除名,唐門雞犬不留。

江湖上出現了一名出刀奇快無比的刀客,見過他出刀的人,都死了。

兩件事是因果關係。

五、

鬧市裡,一名說書人在說書,只有寥寥幾人在聽:

「話說當年的江湖第一刀客,年紀輕輕就做了鎮遠鏢局總鏢頭,在江湖上人人敬仰,正是意氣風發,馬踏長安之時,卻遇見了玉笛娘,這英雄哪有不愛美人的?顏丙燕雖說是英雄少年,但卻出身低微,苦於周身上下沒有和玉笛娘登對的寶物,恰巧老國丈把進獻給天子的鎮蛟寶刀交給鎮遠鏢局走這趟鏢,玉笛娘的玉笛喚為夜雨燈,顏丙燕便私劫了鎮蛟寶刀,改名為春風酒。不料卻惹了大禍,鎮蛟寶刀乃是天子為鎮壓南方水災特意請來的,這下龍顏大怒。下令將鎮遠鏢局滿門皆斬,更是將玉笛娘下到官窯,玉笛娘不堪此辱,投河自盡。顏丙燕刀法天下第一,殺出重圍,從此不知所蹤。

唉,真乃紅顏禍水啊」

我投出幾枚銅錢,轉身走了,也不知老黃那條老狗入土了沒?

罷了,江湖無趣,上山找老黃攆攆兔子,砍砍樹也好。

只是,砍下的樹,給誰換錢買酒呢。

「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

—完—


(一)

鐵匠拿木勺子在鍋里颳了半天,盛上來大半碗粥。

「叫爹」,鐵匠說。

「爹……」,小虎屏著呼吸,粥香讓他頭腦發昏。

鐵匠點點頭,把碗推給他。

從此小虎便是鐵匠的兒子。

鐵匠掄大鎚,他掄小錘,鋪子里的聲音從「當、當、當……」變成「叮、當、叮、當……」。

有一次,小虎從鐵匠的床下翻出一柄七尺長刀,刀身已銹得變了形。

他用雙手吃力地揮舞了兩下,露出笑容。

還沒待小虎繼續把玩,鐵匠便雙目如炬地站在了他身後。

小虎一臉窘迫,要把刀塞回床底。

鐵匠說:「拿出來就別放回去,熔了吧」。

小虎沒有扔進熔爐,他把刀埋在了後院的老榆樹下。

自此,他鎚子下敲著燒紅的犁耙、鋤頭、鍋底,滿腦子卻想的是那把長刀。

「爹,你會用刀嗎?」,趁鐵匠喝醉了酒,小虎小心翼翼地問。

「不會。」鐵匠打了個嗝,睡著了。


(二)

十八歲那年,小虎自己打了一把刀,左放右藏還是被鐵匠發現了。

他看到鐵匠的手揚起來,「啪」一個巴掌,抽得他眼冒金星。

「誰讓你造刀的?」,鐵匠問。

小虎捂著臉,搖了搖頭:「我自己想造。」

「居然還有血槽」,鐵匠仔細端詳著刀身,嗤笑道:「真他媽長進,你要殺誰?」

「胡老九!」,小虎咬牙。

鐵匠一怔:「為什麼?」

「他逼你造刀劍,一個子兒也不給,還罵你」,小虎紅了眼。

「他賒賬,不是不給」,鐵匠嘆了口氣,蹲下把刀摔進了熔爐:「再讓我知道你造刀,不用你送命,老子先掐死你。」

小虎不再造刀,只不過他造的鋤頭可以挖掉人腦袋,鍋底磨的能映出人像。

鐵匠看的直搖頭。

胡老九照例帶著人馬下山劫掠,只不過這次,他借醉殺了一個孩子。

那孩子的腦袋骨碌碌滾到鐵匠鋪門前,小虎用布包起來,還給了孩子的家人。

「我來買刀」,小虎站在鐵匠面前,沉聲道。

「不賣」,鐵匠瞥了他一眼:「你也沒錢。」

「他賒得,我賒不得?」,小虎冷笑道,轉身便走。

等他背著磨好的鋤頭爬上山匪的營寨,發現胡老九一行人早已橫死當場,屍體尚溫。

「這叫惡人自有惡人磨」,鐵匠用毛巾擦了擦臉,看著小虎鬱悶的樣子很滿意。


(三)

殺了胡老九的英雄現身了,那是個青年公子哥兒,騎著高頭大馬,由官兵護衛著從街市走過。

小虎跟著人們一起去圍觀,卻一會兒就回來了。

「怎麼不去湊熱鬧?」鐵匠問。

「那是個騙子」,小虎說:「胡老九是被刀砍死的,那人用的卻是劍。」

「嗯……「鐵匠突然沉了臉:「你,還是背著我造了刀。」

「什麼?」,小虎眼神躲閃著。

鐵匠冷笑一聲,「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偷著做什麼,那把埋在後院的刀已經被我熔了。」

小虎鼻子一酸,有些不敢相信,「我打了這麼多年,那把刀……」

鐵匠大吼道:「不聽老子的就滾!誰讓你沒爹沒娘!」

小虎怔一下,頹然進了卧房。

是夜,小虎從床上爬起來,盛了滿滿一大碗粥放在堂屋的桌子上。

他對著房門再三跪拜,然後離開。


(四)

三年過去,小虎在城裡開了鋪子,只造刀。

他閑時和人結交,一日被友人邀去聽書喝茶。

「上回說那賊人罪大惡極,殺了地方官便隱姓埋名,」說書人展開了香扇,開始搖頭晃腦:

「可咱這位公子哥兒也不是白吃俸祿,領了差事便去尋那賊人,一尋便是五年,終於皇天不負有心人吶,在一個匪寨里發現了蛛絲馬跡。」

「那賊人做了山匪?」有人高聲問道。

「這倒不是,可這群山匪不知怎的被滅了口,公子哥兒一查屍首,看出是那賊人的刀法,便悄摸聲兒地通知官府起兵包圍了這村子。」

「那沒跑!」聽眾叫道。

說書人一攤手:「那賊人著實兇悍,一柄七尺長刀耍的虎虎生威,殺出一條血路直奔山頂。」

「逃了?」

「逃什麼呀!天羅地網,怎麼個逃法?」說書人大笑:「幾十號官兵吶,殺了三天三夜,那賊人天生神力,殺起人來那是砍瓜切菜,刀刃砍卷了便棍子似的砸,砸的官兵腦殼迸裂,直到咱們公子哥說一句:『你兒子已經跑遠了』,你猜怎的——那賊人的刀還挑著人頭,當即便跪下了,腸子流了一地。」

「啊?」

「諸位有所不知,那賊人隱姓埋名做了一鐵匠,為山匪造刀,又不遭鄰里待見,想來是孤苦難忍,便尋了個沒爹娘的孩子作兒子」,說書人嘆了口氣。

眾人唏噓。

「你這是胡說,通篇胡說!」,小虎同行的友人高聲笑罵道。

「諸位爺,演義歸演義,但這賊人臨死前最後一句話是真的,不是胡說」,說書人笑了笑。

客座上,小虎屏住了呼吸。

「那賊人說:『好刀』。」


寫過一篇《鐮刀》的小說,文字、情節都很樸實,文章3200字,現貼於下:

婚禮開始時,起了一些風,院子里颳了一層灰塵。不過陽光還是很好,門前掛著的鞭炮點燃了,啪啦啦,一直響,鞭炮聲在廳子里回蕩,很清脆。房子是新建的,牆上的石灰很潔白,像羽毛。

金蓮穿著大紅色的衣裙,捂著耳朵,看著紅色的鞭炮一個個在空中裂開,爆炸。空氣中有煙味、火藥味。鞭炮聲停了,院子里的人都一個個都走上前來。鄉里鄉親,親戚朋友,擠滿了一屋子,開了十幾台的桌子。廚房忙都忙不過來了,幫忙的女人們進進出出,手裡的盤子碟子左閃右閃,放在這張桌子上落在了那張桌子上。

空氣中開始冒起啤酒的氣泡了。

金蓮看著男人一桌一桌地去敬酒,他笑得幾乎連眼睛都看不見了。男人的臉紅彤彤的,像水果盤上的蘋果。金蓮記得他喝了很多酒,有白酒也有啤酒,走起來路來都像跳舞,手舞足蹈的。從這桌子走到另外一桌子時,男人吐了,喉嚨里湧出許多穢物來。他醉得可厲害,幾乎要摔下去了。

一個男人把他給托住了,攙扶著進了廁所。

金蓮知道他,他是男人的弟弟。來接她的時候,站在男人的身後,咬著捲煙,臉上的褶子擠在一起。金蓮從摩托車上下來,男人搓了搓手,老繭摩擦的聲音很乾燥。男人嘿嘿地笑了幾聲,不說話。弟弟倒是大方,踩了煙,咧著嘴叫了一聲,嫂子。

其實,男人並不老,過幾個月才滿三十周歲。不過,這個村子算年齡都是算虛歲的,一過三十還未娶老婆,打光棍的命運基本上算是定了。男人命好,在三十歲的時候找到了一個女人。

村子裡的人都說,武家老大命好,命真好。

武大爺可不怎麼想,現在村子裡的男人娶個老婆可越來越難了。建個房子,裝個修,還有酒宴,花光了積蓄不說,還欠了一筆債。

村民拿著酒走向金蓮,他們說了許多話,聲音很大。金蓮聽不懂,雲山霧水的,這裡話跟她家哪裡差別太大了。他們嘰里咕嚕地說了一大堆,不過金蓮猜他們是在向她祝福——或者是向她吹噓武大。他們跟她碰杯了,酒灑出來了,打濕了金蓮的裙擺。酒精開始沿著裙子爬到她的喉嚨里。後來,又有許多聲音,金蓮想,他們在起鬨,不知道為了什麼事情。

有鬍子扎到她的臉了,金蓮看見了武大,他在沖著她笑。

武家兄弟在林場里工作,是個伐木工人。林場離家有二十里路,摩托車也就是半個小時的車程。武大在結婚的時候花了好幾千買了一輛八成新的摩托車,馬力很足,渦輪聲很純。每天早上武大騎著它駛向林場,晚上——金蓮看到村口亮起了一盞車燈時,就知道武大回來了。那時候就可以開飯了。

金蓮剛到這個村子時,飯菜口味淡薄,吃不慣。不過,現在這個已經不成問題了。武大可以吃一些辣椒,金蓮也不像在家鄉時那樣,口味也不知不覺中變淡薄了。總得來說,金蓮對這個地方還算滿意。飯菜不少,能吃飽,不餓。


十月初的一天,風有些緊了,金蓮還在溪里洗衣服,就隱隱約約地聽見熟悉的摩托聲從村口急速地迫近。摩托車停下來了,金蓮就聽見武二在喊,金蓮,金蓮。

金蓮站起來說,我在這裡,在洗衣服。

武二開著額摩托車過來了,他說,金蓮,快上車,快上車。

金蓮說,什麼事情這麼急?

武二說,我哥被木材砸了,吐了好多血。

金蓮跳上車,武二身上有新鮮的木材的味道,跟武大身上的味道是一樣的。金蓮熟悉這種味道。武二抓了離合器,進了一檔,摩托車像飛一樣地出去了。金蓮洗衣服時,洗得身上直冒熱汗,把外套脫掉了。摩托車的速度飛快,金蓮幾乎看不清路邊的景色。風像刀子一樣迎面出來,金蓮覺得冷,冷得她直發抖。

金蓮小心翼翼地挪了一下身子,抱住了武二。

金蓮說,今天怎麼這麼冷呢?

金蓮趕到鎮中心醫院時,武大已經咽氣了。污血像辣椒醬一樣粘在武大的頭髮上,手腳都折斷了。金蓮趴在武大的身上,嚎啕大哭起來。武大對她是真心的好,金蓮這是知道的,有什麼好東西帶給她。武大是生怕她逃跑,都說買來的老婆靠不住,會卷了男人的錢跑了。金蓮確實是想過逃跑,是剛結婚的那段時間,吃不慣喝不慣,別人說什麼也聽不懂。金蓮憋得慌。不過,金蓮有時候想想,命運對她總算不錯。她聽說有些女人被買到山旮旯里去,嫁給了老頭兒,敢逃跑就打,往死里打,打到認命為止。

武二咬著捲煙站在一旁,看著金蓮哭的快要昏厥過去了。他丟掉了捲煙,走過去拉起金蓮,說,金蓮,我哥他已經……

武二自己也覺得很悲傷。

武二說,金蓮,別哭了。

金蓮問,我怎麼就這麼背呢?

武二說,被木材砸了。

金蓮問,怎麼會這樣?

武二說,車上的木材滾了下來,我哥站在下面,就砸了。

金蓮說,我以後可怎麼辦啊?

金蓮又哭了。


葬禮開始時,刮著風。天空是陰沉的,門前放著兩個大大的花圈。棺材擺在大廳中央,油漆是新漆的,還有味道。嗩吶手們早早就到了,天蒙蒙亮就開始吹,嗩吶的聲音不間斷,嗚嗚嗚,聲音像風,像馬,像牛。

武二在忙裡忙外,武大爺感冒了一場,身子虛,在屋子裡躺著。院子里擠滿人了,男人們抽著煙,小心翼翼地談著。他們不悲傷,金蓮想。女人們進了屋子來安慰金蓮,她們越說金蓮越傷心。金蓮想,我怎麼就這麼命苦呢?

金蓮趴在床上哭了,女人們去勸,沒有效果,漸漸地也就放棄了,拖過小桌子,玩起撲克來了。守靈通宵,時間可漫長著呢。金蓮哭著哭著,就累了,眯著眼睛,迷迷糊糊的。後來,有人推了推她,說,金蓮,到時間了。金蓮睜開眼睛,牆上的掛鐘已經指向五點鐘了。

外面的鞭炮已經響了,啪啪啪,爆炸的火光閃進了大廳里來。武二跟幾個男人開始抬棺了,金蓮看著篾繩繞緊了棺材,忽然覺得很悲傷。她抱過武大,他的皮膚雖然粗糙,但吃力緊。陰陽先生說,屬虎的,屬猴的迴避。他說了很多話,金蓮聽不太懂,他的嗓子有點尖,聲音聽起來很滑稽。

金蓮跟著抬棺隊伍上山去了,風又過來,金蓮的眼淚流出來了。

一路上的紙錢、黃紙,飄飄舞舞的。到了山上,放了一串鞭炮,棺材下葬了。

金蓮哭著說,以後我可怎麼辦啊?

金蓮不想走,不想回到家鄉去,哪裡窮,吃不飽,經常挨餓。


屋子裡坐滿了武家的親戚朋友。武大已經下葬好幾天的。他們是來勸金蓮的。武二坐在一旁,咬著煙,他嘴裡吐出濃煙。屋子裡充滿的煙草的味道。

武大爺說,金蓮,你以後怎麼打算啊?

他們說,跟武二一起過。

武大爺說,哥哥死了,弟弟娶嫂子。

他們說,跟武二一起過,武二身體好。

武大爺說,這是我們的規矩,老祖宗留下來的。

他們說,跟武二一起過,武二身體好,長相好。

武大爺說,老祖宗留下來的,是傳統,哥哥死了,弟弟照顧哥哥的女人,我們村的傳統,風俗習慣。

他們說,跟武二一起過,武二身體好,長相好,人也老實。

武大爺說,新房還是你的。

武二扔掉煙,踩扁了煙蒂,說,嫂子,我們一起過日子唄。

屋子空蕩蕩的,親戚朋友們早就走了,只剩下他們兩個了。金蓮問,他們呢?

武二說,回去睡覺了。

武二抱住了金蓮。他聞到金蓮身上的味道。武二說,我哥真有福氣。


武二穿著武大留下來的衣服,騎著武大的摩托車去林場上班。晚上,武二從林場里回來,金蓮已經在桌子上擺好了飯菜。武二把摩托車開進家裡,下了車,坐在桌子前,用筷子翻了翻菜,上面都是辣椒。

武二一丟筷子,說,怎麼都有辣椒啊,怎麼吃?

武二說,這菜怎麼這麼咸?

武二說,嫂子,我的酒呢?

金蓮說,你不是不喝酒嗎?

武二說,嫂子,我的酒呢?

武二說,這麼多辣椒怎麼吃啊?

金蓮說,這次我沒放辣椒。

武二說,嫂子,我的酒呢?

武二說,這菜這麼咸怎麼吃啊?

金蓮說,這次沒有怎麼放鹽。

武二說,嫂子,我的酒呢?

武二說,這菜這麼多辣椒怎麼吃啊?

金蓮把武二的衣服收拾好,送回武大爺家。武大爺問,你們這是怎麼了?金蓮沒有回答,就朝家裡走去了。武二回到家比平時晚了好一會兒,他從摩托車上爬下來,匆匆地扒了幾口飯,就去洗澡了。

武二說,嫂子,我的衣服呢。

金蓮說,我送回你爸家了。

武二一巴掌打在金蓮的臉上,說,臭女人,你知道我們家為了娶你花了多少錢嗎?

金蓮說,我們不適合。

武二說,你這個臭婊子,看我怎麼教訓你。

武二把金蓮摁在牆上,踢了幾腳,打了幾拳。

金蓮說,我不想跟你過。

武二跳來跳去——摩托車地護架上插著一把鐮刀,黑身白刃——武二跳過去,抽出鐮刀,跳過來,一刀砍在金蓮的背上。金蓮叫喚起來了。金蓮說,很痛。

武二累了,靠在牆上穿著粗氣。白色的牆上潑了好大一盆血。金蓮軟趴趴地躺在地上,鐮刀吃進了她的脖子。武二朝金蓮吐了一口唾沫,賤人!


——武大在車尾朝武二喊道,老弟,繩子綁好了沒有?


我是一把刀。

人們都叫我見血封喉,談我色變,但這似乎是很久以後的事兒了。

很久很久以前,我還只是一把普通的刀,或者說,即將是。

灼熱的空氣里,我被刀匠用鐵燒紅不厭其煩地打著,再猛的浸入刺骨的冷水中,一遍又一遍。他們似乎稱這個過程為錘鍊淬火,還被人冠以磨礪出寶刀的美譽,我卻只感到冰火兩重天的難受。

我以為我,大概是就這麼廢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甚至覺得意志遊離之時,刀匠將我舉起來喃喃說著:「不錯,是個好胚子。」

於是,我就被這麼送進了一家看上去氣派十足的店裡。店主是個很奇怪的人,平時總是翻著古籍,或是把玩著各類古董。店內有一股難以言喻的異香,無數奇珍異寶珍藏於此,也有看上去不太好相處的兵器們。這兒並非生意興隆,反而略顯冷清。然而來者總是和店主一樣奇奇怪怪的人,也帶來和他們一樣奇奇怪怪的東西,或是揮霍千金來換走買走我身邊的刀劍們,簡直高深莫測。

這天,店裡來了個年過半百卻氣宇軒昂的黑衣俠客,腰身別著一把看上去頗有地位的寶刀,可這男人卻有著和身份極不相稱的長美髯。他一進來就看到了我,不由分說就把我買下了,我以為和其他刀劍一樣,我是被知音慧眼識上了。直到我看到作為交易的好像是個石頭。

什麼?石頭?一個平凡不過的雨花石?

我的身價就只有區區一個石頭,這對當初被評價為「好胚子」的我來說彷彿是晴天霹靂。我心裡一萬個希望店主這時候可以反悔,發現我的價值是多麼巨大,一顆石頭和我相比半點意義都沒有。然而,店主喜出望外,立刻收下了石頭,將我用金縷絲細緻包好給了那男人。

我想我,真的有可能廢了。

說來也甚是奇妙,待裹在金縷絲被中的我聞到長生谷特有的汲憂草香,卻是濃郁過平日的百倍時,我便知道我到了長生谷。而這美髯公,多半是江湖傳說中行蹤難覓的長生穀穀主,寧不厭。

寧不厭,行走江湖幾十年,落了個懸壺濟世的美名,我聽店鋪的夥計說過。

可這樣一個醫者,要我一把刀做什麼?難道要偷偷將我入葯三分,成攻心之毒,全毒刀之名嗎?分明是名聲這樣好一位寬厚醫俠,倒不像是做的出這般勾當的。

「楚兒,這是把好刀,為父贈予你。醫者應仁心,而今醫界泥沙俱下,世人一葉障目,不辨是非,你既對刀法興味濃厚,且天資過人,為父將引你師從江湖名俊伏木,棄杏林而從武林罷。」

話語間,寧不厭將我遞予寧楚兒。透過薄若蟬翼的金縷絲,我彷彿感受到來自少年的炙熱目光,不太大的手將我緊緊環住,安定而又熱切。

「楚兒謝過父親大人。」

於是,我就這麼跟著了寧楚兒這小孩兒。說他是小孩兒,偏偏又是一個時而稚嫩時而成熟束髮歲數。他老是越過瑤山的邐迤山路,待至山頂,便舉起我,用灼熱的眼光端詳著陽光下這鋒利的金色,再與我共舞。可他又是那麼地專註,以至於眼睛裡也閃爍著金色。

數日後。

寧不厭帶著寧楚兒去了萬仞閣,也就是那個江湖名俊伏木的居地。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伏木,看上去年紀很輕,生得也好生俊俏,一襲白衣,看著就不像是習武之人。我心裡暗想,現在的俠客都好這口?

「伏木兄,楚兒以後就交與你照顧,請務必嚴加管教。」寧不厭行禮委託。

「喲,兄台您行這禮可真是折煞我。不就是小楚兒嗎,好說好說。」

這就是所謂江湖名俊?嚇得我虎軀一震。

——————————未完,先填個腦洞,客官老爺點個贊走唄?


這是原答案:
有一把刀,它叫:歲月。

看著高贊答案都是故事,我從未寫過小說,也三年之久沒有看過小說了。
劣人不才,也試著寫個故事,也許會太監或者更慢。


那麼,開始吧。

——————————————


「阿爹,我們還要在這裡待多久,孩兒好冷。」稚嫩的女聲打破了黑夜的寧靜,地上的柴火堆僅剩零星。
一旁的父親無言,他靜靜盤坐在那裡,手裡握著一把短刀,月光襯托之下,竟不見一絲肅殺。其實,他們從日月交替的時候開始,在這座山上已經呆了三個時辰了。

女孩見父親不理她,走上前去,跟父親撒起嬌來「我親親的阿爹,玉兒冷,想回家去了,想喝阿娘準備的薑湯。」

父親依舊不言。

玉兒也只好退回一旁,蜷縮身體,瑟瑟發抖,地上的柴火堆已然熄滅。

「玉兒,時候到了。」

聽到父親的呼喚,玉兒蹦了起來,心中自然早就想離開這個地方了,多一刻也不想呆了。父親睜開雙眼,劍眉冷瞳有著藏不住的溫柔,這是他唯一的女兒。

他右手摸著女孩的頭,把手中的短刀交給了女兒,說到:「你一個人害怕嗎?」

「不怕,就是很冷啊。阿爹,我們可以走了嗎?」

「你忘了我們是在等靈么。」

「玉兒當然記得,可是,可是那個什麼靈還是沒有出來啊。玉兒冷,就想回家。」

玉兒握著手中的刀,這是父親答應給她的生日禮物,她自己也不解,為何自己的禮物會是一把刀。

「時候已經到了,今晚就是靈出現的
時候。但是,靈出現有兩個條件。一是見靈者必須單獨。二是見靈者必須在孩時。(孩時。一個根本存在於一日十二個時辰中的時候,也就是第十三時辰。)現在已經是孩時,為父要離開你一會兒。這樣,才能讓你看到靈啊。」

玉兒心裡明白,這是每個將要習武必經之路,其實她並不喜歡習武,她喜歡那些縹緲的詩歌,喜歡舞蹈,喜歡女孩該做的事,可是她身不由己。她是父親的單傳,一個應該是男孩的孩子,在出生那一天卻是一個女孩,家長制下,唯有父親和母親的力保才使她存活下來。

玉兒乖巧的點頭,抬頭看向父親,精緻的五官,在月光下更顯美麗。

「那麼,為父就離開了。你一個人在這裡不要害怕,我就在不遠處注視你。玉兒很乖,肯定能遇到靈的。」

父親又在一旁升起火堆,周圍的空氣溫暖了起來。

「包裹里,有你阿娘準備的披風,穿上吧。」

玉兒還來不及回答,隨即父親就消失在黑夜中。此時的玉兒早就欲哭無淚,有衣服能早點拿出來么,讓孩兒挨凍那麼久,阿爹也是傻啊。玉兒取出包裹中的披風,靜靜地坐在那裡,看著火堆出了神。

「咦,一個人類的女孩子。」

隨著聲音,從火堆裡邊突然跳出來一個火…孩子。是的,一個火人,不大不小。玉兒以為自己是睡著了做的夢,揉了揉眼,順便捏了自己的臉。

不等玉兒發問,火人就已經開口了:「你是在等我嗎,孩子。」

孩子?玉兒一頭黑線。

「你不也是孩子嗎?看起來你只有巴掌那麼大,你反而應該叫我姐姐啊。」

火人聽到這話,拖著自己的下巴,喃喃道:「也是啊,你比我體型大。但是!你在我眼中,還是一個孩子。我可是一隻五百年的靈!」

玉兒這才又想起,自己來這兒是為了什麼。玉兒抬起頭問到:「誒?原來你就是靈啊…你是什麼樣的靈啊。」

「………」火人一陣無言。

「火靈看不出來嗎。我從火里蹦出來見你,還幻化成火人的模樣。笨啊笨。」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你是可以附在什麼上的靈。是刀嗎?」玉兒邊說邊晃自己的手裡的短刀。

火人看了一眼刀,不屑地說:「刀不是武器的上品,不符合我的身份。我,要付在劍上,你有帶劍嗎?」

玉兒看著這個自我感覺良好的火靈,不禁捂嘴笑了起來:「哈哈,你真的是五百年的靈嗎,感覺像是一個小弟弟啊。姐姐我沒有帶劍來,只有這把阿爹送給我的短刀。」

說罷,玉兒抽出短刀,火花如艷,月光素寒,一把出鞘的刀,一個握刀的女孩,一個看痴了的火人。

一小會兒過後,玉兒見火人不說話了,發話問到:「誒,你倒是說話呀。這刀有那麼好看么?都看入神了。」

火人這才回過神來:「咳咳,我只是看你看入神,沒想到居然是個小美人。

玉兒又黑了一頭線「現在該討論的是要不要附在這把刀上,而不是我長相啊,笨。」

火人沒有馬上回她的話,只是又思考起來,正當玉兒打算再次發問時,火人開口說「你要明白,和一個靈交易,是要拿出足夠的代價。」

玉兒眨眼,看著眼前火人一臉嚴肅。於是回道:「是怎樣的代價呢。會不會傷害到阿娘阿爹?」

「不會。我肯定會跟著你,護你家人周全的。」

玉兒一臉歡喜:「那好,什麼樣的代價都可以,就是不能傷及阿爹阿娘。」

「那麼現在來締約吧。」

「等等,你還沒有說有什麼代價呢!」

「這個締約之後才能知曉,笨。」

「你才笨!締約吧。需要我做什麼嗎?」

「不用,握住你手中的刀就行,雖然我不是很喜歡它。」

玉兒緊握著出鞘的短刀,說到:「嗯,好的好的,你開始吧。」

話語甫落,一段長長的咒語從火人口中念出,這是玉兒聞所未聞的語言。隨著咒語,一把刀,兩個人,三才盡動,四方納氣,五星結陣通六識,七辰八卦環太虛,九締十約為寒兵。一瞬兵成。

「嗯?成了嗎?我的代價是什麼呀。」

「當然成了,我出手,能有不成的道理。代價嘛,就是你的血。每個月第一天的孩時,用血供奉這刀就行。另外,你會在成年後快速衰老。」

玉兒驚訝:「血就可以了嗎?…為什麼還會快速衰老,這不是偷我的歲月嗎。小弟弟挺有心眼啊。」

未等火人反駁,玉兒又說到:「既然如此,你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或者我給你取一個?」

火人藏在刀中,喃喃念著:「名字,多久沒有向別人提起了。我自己都忘了,你給我取一個吧。」

玉兒手拖下巴,思考了一會兒,「就叫你飲歲吧。飲盡歲月的長河,還有我的生命。」

「俗。大寫的俗,我不喜歡。」

「這可輪不到你評論,我樂意這麼叫。」

「……好吧,那你叫什麼名字呢?」

「玉傾歡。」

「天啊,更俗。」

「你信不信我把你扔水裡去?」

「你不敢!玉俗氣。」


—————— end (第一章算是碼晚,花了一個兩個半小時。各位看官暫時到這裡。從行文上看,我覺得冗雜,而且手機排版不方便。要是更文的話,我會從簡更,減少視覺疲勞。本人醫學生,時間不多,有空再更。再見~~)


一 人頭


謝半仙走在臨安城的街上,天色鐵青,雨要開始下。蒙古族的貴婦額前頂著梳成桃狀的髮髻,從遠處來。她穿紅色長袍,後面有兩個婢女拉著袍角。路上的漢人閃到一邊,低著頭,做買賣的也不吆喝了。蒙人卻不用顧這些,他們照舊走,也說也笑。大元朝尖頂圓座的廟宇落下陰影,蓋住半條街。半仙這個時候想起十年前,臨安還是國都,並沒有這些醜陋的東西。也就十年,蒙古男人一批一批地南下,建造白色的廟宇,睡漢族的女人,烤肉喝酒,通宵達旦,他們就像蝗蟲,一點一地點蠶食臨安。

天沒有黑透,謝半仙找到一個酒肆,坐在角落裡喝酒。酒算不得好,有些酸。在大元朝,漢人喝不到好酒,有錢也不行。半仙拿手指蘸酒,在酒桌上寫道:

青龍捲水過臨安。

他坐著,發了很久的呆,直到有人走到他身邊,說,人來了。

於是謝半仙起來,隨這人進入一處民宿,這時候天黑透了。屋裡有三個人,見到先生來,就跪到地上。

起來吧,我為的是前朝的官,拜我是為何?

眾人起來,半仙問,東西帶來了?

為首的從懷裡掏出錦盒,打開,裡面是一把一尺見長的短刀,刀柄鑲嵌寶石,刀鞘是西域琺琅的紋案。半仙看了一眼,說:君直來遲了。他轉頭問:還有多少人知道太祖信物的事?

東街的王漢發現的,拿到我的當鋪,我懷疑是真的,便收下來。可見,天不亡我大宋。

天不亡我大宋,謝君直囁嚅,又說,趙盤,坊間可有傳聞嗎?

還沒有,侍郎大人。

昨夜我夢見青龍捲水過臨安,旁邊是一隻四腳踩火的麒麟,我數年夜觀天象,得知幼主尚在。今日來此,有東來紫氣圍繞。可見,我大宋國脈尚存。

謝半仙又說:趙盤,你還記得崖山吧?

大人,怎麼敢忘。

你記得就好。

謝半仙起身,說,我先走了,免得惹人耳目,信物你好好留著,切記放好,以後要行的事,皆需考它。

趙盤直起身,將短刀細細包起來,捧在懷裡,眾人散去,他坐了很久,直到妻子王氏站在門口。

你們真的要拿著那個東西去反朝廷?

趙盤沒有接話。

你們真的要造反?妻子又問。

什麼叫造反?大宋才是龍脈,蒙古人連漢字都寫不了,我們只是要把失去的奪回來。

你這樣做,全家都會沒命。

命,我們的命是丞相給的,那些從崖山跳下去的人,他們有沒有想過他們的命。我們本該同他們一起,葬身那夜的崖山。

大女兒卓娜也從房間出來,她站在母親的身邊。

去把二弟叫醒,三弟也抱過來。

趙盤雙手緊攥著放刀的錦盒,妻子與三個子女都在他的面前。妻子接過襁褓,對著還在熟睡的小兒子說,相公,我們還沒給他取名。


翌日,謝半仙的攤前站著八個蒙兵,一個領頭的說,先生,還請到臨安府里小坐。

算命先生知道出事了,他站起來,雙手靠著伸到前面。

先生玩笑了,只是請先生去府上攀談。領頭的說,還請上轎,知府大人還在府里等著。

我能走,謝君直慢慢收著東西,身邊的市販竊竊私語,斜著眼看他。

先生還是上轎吧。

你要麼打死我,再扔上轎子,要麼讓我走。謝君直站起來,跟在蒙兵的後面,街上的人不敢正眼看,他們停下手裡的活,彎著腰站著,內心戚戚。

知府大人早就在府前相迎。他是個漢人,但是穿著蒙人的衣服。謝君直覺得他的樣貌有些眼熟,但怎麼也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做了一個深深的揖,知府說:侍郎大人,好久不見。

我們見過?

知府大人笑了笑,快進到廳房小敘。我準備了你喜歡的龍井。謝君直穿過他的府邸,入到廳房,知府退了僕人,先拿起茶來喝了一口。

今年的新茶,侍郎大人品一品。

謝君直聞到茶香,但沒有動眼前的杯子。

什麼話,說吧。

知府站起來,手背在身後,在廳房裡踱了幾圈步,才緩緩地說:侍郎大人是聰明人,也豪爽。我需赤誠以待,這麼說吧,蒙人好騎射,打得了天下,卻治不了民。現在朝廷文官十有六七是漢人,但群龍無首,缺的是像侍郎大人這樣韜略天下,心懷國家的雄才。

國家,國家在崖山就亡了。

差矣,侍郎大人。那是大宋,大宋亡了,可這國家沒亡。有一天我在宮裡見到天子可汗,你他穿著漢服,學著用筷子進膳。那時候我想,蒙古人入主中原,殺戮我們,征服我們,到最後,還不是一樣變成我們?舉刀槍棍劍,喊還我大宋是一種勇士,我敬佩之,可是要流血,要身亡。但還有一種勇士,看著奴顏婢色,實是以潛移默化中影響蒙古人,保的是中華四千年之道統,這更是一種勇士。

可我年紀老邁,彎不了腰,給你大元朝的主子鞠躬磕頭。謝君直站起來,聞著茶香,想上次喝到這麼好的茶,還是在前朝做侍郎的時候。

「你說的中華,在崖山之後,就沒有了。」

大人再留一步,我還有些東西要獻上。

一個兵丁拿著托盤進來,托盤上面放著一個錦盒。

謝半仙看了一眼,跪在地上,對著鏡盒磕了三個頭。

還沒有完,侍郎大人。

蒙兵魚貫而入,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五個,各自手裡都持楠木托盤,並用紅布蓋著。

侍郎大人,猜一猜,他們是做了大宋叛徒之後被我砍了頭,還是你說的,那是一群勇士?

猜一猜啊,侍郎大人。

知府拿起今年的新茶,撮一口,滿嘴留香。

謝君直閉上眼睛。

大人,這鏡盒裡的東西,它蘸的血,是這個的千倍萬倍,誰是壯士,誰是叛黨,取決於誰有權拿筆在史書上寫。

知府把茶放到桌上,說:明日我們一同去上都吧。

謝君直在牢房裡睡了一覺,第二日就戴上枷鎖,被塞到大紅的轎子里,走一個半月,上大都去朝見當朝天子。轎子先是從衙門抬出來,上了鬧市,轎夫去備路上的乾糧,謝君直閉上眼,用耳朵去聽這個朝代:先是有一等人的蒙人貴族走過去,所有的聲音都靜下來,大約過一盞茶時間,聲音漸漸起來,先是有漢人小聲地嬉笑,然後是叫賣與吆喝,一浪接著一浪,最後是街角說書人敲手裡的竹板:求姐姐張開腿兒,讓弟弟瞅一眼兒也么哥。

眾人笑聲四起。

好像這樣子聽,這個朝代也沒什麼不好。

轎夫回來了,謝君直敲了敲窗,拿出碎銀遞於轎夫說,早前我欠這街上狗肉鋪子的王四水三錢銀子,此去不知何時能歸,求哥哥待會路過的時候幫我還了這錢。


劫狗

狗販四水回到家中,發現自己的一條狗不見了。那狗叫做阿蠻,體長五尺,北方的種,是看家護院的烈狗。平日四水惜之如命,如今狗舍空空如也,只剩自己呆立於前。

院子里共二十三條狗,只有阿蠻沒了。

王四水罵一聲,坐在院前門檻上想對策。天要黑了,兒子王日丙還未回家,他走進廳房,八仙桌的一角壓著一封信。

「若要贖狗,午時城北舊橋交金三兩。」

一條 狗就值半錢銀子,四水知道壞事了。管宵禁的蒙古兵要出來巡邏了,四水趁著天光,穿過坊市,在白笛堂的後門找到了站著聽曲的王日丙。他不說話,就站著等。直到唱曲的吹著嗩吶唱道:「蒙漢一家子親,」四水才進人群里,拍了拍兒子的肩膀。日丙回過神,爺倆一前一後走在路上,並不說話,直到進了門,兒子才問:阿蠻呢?

給人綁走了,贖銀三兩金子。四水喝了一口水,看了一眼空蕩蕩的狗舍。

三兩金子?一隻狗?

你先不急,坐著,我去熱飯來吃,總是要吃飯的。四水起身,兒子跟著進了廚房。

以後少聽那樣的曲子,蒙是蒙,漢是漢。

日丙點頭,昨夜我又發夢了。

一樣的夢?

是。

再給爹說說吧。

我夢見日頭在我面前,大而且亮,我睜不開眼。然後天忽然開了,日頭升到我頭上,就在大約五六尺的地方,我不覺得熱,因為開始有風,風越來越大,一隻青龍從遠處來,盤旋在天。它捲起很高的水柱,落下去又飛起來。我就那麼看著,不惶恐也不驚訝。

四水臉上有片刻安寧:你早點歇息。明日去鋪子幫點忙吧,我要出去了結阿蠻的事。

日丙吃完,起身進入卧房。四水看著他的身影,身體忽然乏力得很,彷彿這數十年的勞累都在這個時候落在他的肩上。他拿了盆子裝水,看著銅鏡里自己想起很多過往的事。兒子熄了燭火,但四水知道他沒睡。

翌日午時,剛下了雨,王四水上了舊橋,兩個穿著襖子的蒙古人拿著大布袋子,從遠處過來。四水低著頭作揖,不說話,將金子舉過頭頂遞上去。他們拿了,正當要走,袋子里的狗叫起來。四水聽到聲音,於是說:壯士留步,這不是我的狗。

兩個蒙人一愣,又接著走。

壯士留步,這不是我的狗。

一個蒙人停在橋頭,說:說是你的,就是你的,別不識好歹。

四水聽了口音,知道他是漢人。

兄弟,這不是我的狗,你拿我的金子,該還我我的狗。四水拽那人的衣襟。

你放手,那人轉身,一腳踹在四水的肚子上。

四水倒地,又起來,抓住他的衣襟。

求你還我的狗。

你要再叫,小心我弄死你兒子。我知道你們住哪裡。

四水聽到這話,如同失了魂魄,坐在地上的水窪里。正午赤日炎炎,一個轎夫拿了三錢銀子站在他的身邊說:總算找到你了。東街算命的謝半仙要還你的三錢銀子。

四水接過銀子,小心別在腰間,他站起來,好像有另一個自己,忽然從遠處回來,投在這蒼老的肉身里。四水先細緻拍去身上的泥,命里的定數在這個時候忽然豁然。那兩個人還沒有走遠,他抽出自己蘸滿水的腰帶,沿著街跟了上去。

在一個酒館門口,四水見到那兩個人,和其餘五六個人圍在桌子邊上,酒已經上了,他的兒子日丙也坐在其中。

一個蒙人站起來,用怪異的的腔調說:你滾出去。

四水盯著自己的兒子,像一棵樹。

聽見了嗎,你這個四等人,滾出這裡。

四水盯著自己的兒子。

蒙人站起來,朝四水走過來,手裡抓著一把朴刀。四水不動,將手裡的腰帶晃動,有水甩出來。那人提刀揮起來,上前一步,那腰帶就像一條棍子一樣甩在他的頭上,發出一聲沉悶的響,刀先是掉到地上,接著蒙人像一根爛根的木頭緩緩倒地。

綁狗的男子貓著腰已經從側面上去了,四水一甩腕,腰帶長了眼睛,打在他的肩膀上。其他四五個人也圍上來,有人掇了板凳,有人拿了刀。四水退兩步,到一個桌子邊,上面的銅鍋里的湯菜冒著熱氣,四水往側邊輕輕地動了一下腕,腰帶就纏在那鍋的把手上,再一甩,滾燙的湯就朝著他們灑去。有三個人躲那熱湯,往後退了,四水極快地回腕,銅鍋就打在另外兩個退後不及的漢人頭上,發出如同暮鈡的聲響。

那三個人知道沒有勝算,轉身正要跑。四水箭步上來,用腰帶打他們的腰眼,那兩人身子忽然就軟了,倒在地上。一個已經跑遠了,四水回一眼看了桌子上的一個扁口碗碟,腰帶就順過去,碟子飛起來,打在七八丈外的那人的腦袋上。

幾個食客呆著看,也就一剎那功夫,七八個人就已經躺在地上,有些哼哼唧唧,有些連聲音都出不了。四水轉頭,彼時蕭殺的氣氛在身上瞬時沒了,臉上儘是勞累,失落與痛楚。

日丙從椅子上緩緩站起來,想要說些什麼。四水臉上泛出苦澀的笑,跪在兒子的前面,磕了三個頭,起來,將腰帶重新束上,轉身頭也不回地穿過街市與人群,跑進林子里。


夜訪

日丙翻上牆頭,十六歲的姑娘卓娜站在下面,一臉焦急。家裡沒有人,卓娜的弟弟和妹妹跟著娘親回了老家,爹夜晚都是睡在當鋪里。日丙從牆上下,四下無人,他跟在卓娜丰韻的屁股後面,一進門就著急忙慌地要抱上去。卓娜把他推開,坐在床沿,說,我好像有了。

日丙楞了一下,問,有了什麼?

我懷上了你的孩子啦。卓娜要哭出來。

日丙又楞了一下,顯然還沒有明白這事有多大。

你說話!卓娜揪著日丙的衣襟。

那我喊我爹來提親,對,我喊我爹來提親。日丙說著,走到卓娜身邊,把她擁入懷中。

卓娜嗚嗚哭起來,說,我爹會打死我的。

日丙想了一回自己和爹住的兩間茅草房,不知道怎麼回應了。

日丙,你倒是說話呀。卓娜抬頭,淚眼漣漣地看他。

我們私奔吧。卓娜又說。

好,我去弄錢,我們私奔。日丙把卓娜抱在懷裡。

日丙,我怕得要死。卓娜嗚嗚地說。

沒事,我們先私奔,生完孩子再回來,說不准你爹看在孩子份上,就不氣了,這樣我也能娶你。

卓娜又哭起來。

日丙從牆上翻下,走在街上,想著錢的事,心意煩亂。有個蒙古的貴族走過來,路上的漢人紛紛散開。日丙閃在旁邊,低著頭,心裡有無名業火。爹要明天才能回家,他每年這時候都會離家幾天。日丙想起自己的爹,記得小時候一次病得厲害,賣狗肉的爹請了全臨安最好的大夫來看,三天一次,持續了半年。在記憶中,爹似乎從來就沒擔心過錢。

日丙順著這個想下去,又記起鄰里說的風言風語,決定先回家試試,他翻了箱櫃,一無所獲,又不願就此放棄,於是下到東街,找到兩個好友,說了這事。一個問:你爹平時最在意什麼東西,我們可以擄去,再要些銀兩。

日丙脫口出:阿蠻,就是那條狗。

這三人就同行,走在路上,日丙又將這事想了一回,的確是,爹對大狗阿蠻有著弔詭的感情。喂肉給它,喜歡坐在籠子邊上看阿蠻吃東西,偶爾還會同它私語。三人進門,阿蠻見了生,就吠起來。日丙上去喝住,又用布袋套住了阿蠻的頭,兩個人拽著狗鏈,正要離開,阿蠻忽然就地滾起來,布袋掉了,阿蠻露出牙齒,咬了一個人的腿,另一個人嚇了一跳,撿了一根燒火棍就甩了下去,阿蠻跳起來,正要再斗,被咬的那人已經抽出了刀子。

血留了一地,三個人面面相覷。被咬的那人說,倒不如先賣到肉鋪去,換點酒錢。今夜去哪裡擄一條狗來,再做明日的打算。二人稱是,於是被咬的那人寫了封信放在桌上,背著死狗去了肉鋪。

待到天黑,日丙又爬上牆頭,去見卓娜。卓娜心緒要穩一些了,日丙說,我明日拿到銀子,就盤算著走,往南走,聽說有一個地方,從不下雪,有海,沒有蒙人。

二人親昵了一會,天剛黑,院門忽然開,卓娜的爹回來了,後面還跟了兩個人。日丙嚇了一跳,正要盤算著怎麼樣離開,門又開了,卓娜的娘抱著三弟,牽著二弟也回來。

這是什麼情況?前一剎那還靜著的屋子一下子全是梭梭嗶嗶的人聲。日丙被堵在房間里,不敢出聲,卓娜抓著他的手,院外又有人來,是個須鬢飄逸,道士打扮的算命先生。

那幾個人說了一會話,算命先生先走了,接著是另外兩個人。有腳步聲來,卓娜的娘敲了門說,女兒,你來一下。

日丙嚇了一個大跳,卓娜瞪著眼睛指著窗戶,要他找著機會就跑。月光太亮,日丙壯起膽子貓著腰從房裡出去,爬上一棵樹,順著伸展的枝椏小心地走,猶如一隻貓。在要跳出紅牆的時候,日丙看到了樹杈上的另一個人。

兩個人都嚇了一跳,這人穿著黑衣,看樣子是蒙人。日丙想要叫出來,但好像又不應該叫。二人面面相覷,日丙先靜下心來,抱了拳,這人懂了,先讓到一邊,日丙跳下去,那人也跳下去。但他走得很快,很快就消沒在日丙的視野里。大約走了二里路,前面響起了吵雜的腳步聲,日丙躲在牆角,看見那個人領著約摸二十個兵,原路折返。

崖山

祥興二年,二月六日癸未,夜,南國飄雪。

太傅張世傑閉目坐於席上,靜不下心。耳邊儘是蒙賊從北邊傳來的吶喊,船身太晃,今日是大水,也不知幼主與太后是否還受得住這般顛簸。左丞相的侍從來請,他就下了席子,一個人從船上出來,跟在侍從的後面,穿過船與船之間的跳板,侍從走得很快,他漸漸落到後頭,天濕冷得很,有幾個兵簇擁著睡,張世傑想起兒子阿蠻被蒙軍擒的前一晚,也是這樣和幾個同他一般大的兵簇擁著睡。他今年好像十五,或者十六,想到這兒,張世傑吐一口氣,兒子在敵船上的喊叫至今如芒在背。

到了帳船,左相陸秀夫退了眾人,太傅入座,喝了一口茶,兩個人坐了好一會,直到丞相站起來,說,阿蠻是個英雄。

太傅沒有說話,從帷布望出去,能見到蒙人甲船的燈火。

我們撐不了多久了。

丞相點頭,太傅作何打算?

世傑聽丞相調遣。

護住龍脈,保大宋一線生機,軍隊可以覆滅,但幼主必須活著從這裡出去。

有何高見?

你帶幼主走,我已經託人找了一個六七歲的孩子。丞相頓了一下,又說:你今夜就準備突圍,大宋余脈,在此一舉。

張世傑還要說些什麼,卻不知道怎麼開口。兩個太監進來,一個背著已經睡熟了的幼主趙昺,一個手中拿著錦盒。太傅將幼主抱在手中,拿過錦盒,與丞相做了一個深揖,轉身出了船。丞相看著他們走遠,緩緩地跪下去,對著虛掩的門嗑了個頭,平靜一如那只是某個普通的早朝。

有大風起了,落著雪的甲板很滑,太傅抱著幼主,手裡拿著錦盒 ,小心翼翼地走,猶如天下所有的財寶與擔子都在自己的身上。他到了船上,穿上素人的衣裳,將錦盒裡的東西拿出來,用布裹在自己的胸前。眾兵士都準備好了,左將軍穿著太傅的衣裳出來,有幾個和他相熟的兵看見了,就笑起來。將軍也笑,說,這衣裳太大,又是長袖又是下擺,穿著不慣。太傅看著也覺得好笑,蘇劉義的老娘與妻兒也在後面,手裡拿著些吃食,遞上去時,老娘就哭起來,兒女還小,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是愣著。有人拿了幾壇酒來,一群人分著喝,有人嘟嚷一句,天這般冷,熱了更好。太傅聽著了,就抱著一壇酒到船邊的爐頭,加了柴火熱起來,酒碗不夠,幾個人就輪著喝一碗熱酒。時候要到了,素衣太傅下到艙底,船借著風勢,駛得很疾,太傅將手放在腰間的劍柄,想起年少時,還是個小校,攻打安東洲,手執雙刀砍殺叛賊,真是酣暢。

頭船已經和蒙軍交火了,火光四起,滿耳都是兵器碰著兵器的聲音,張世傑把劍拿到手上,坐在幼主身邊,一炷香的功夫之後,船顛簸得格外厲害,幾聲巨物撞擊的鈍響傳來,還有巨木緩緩斷裂帶的聲音,張世傑覺得壞事了,他站起來要衝上甲板,一個親信的兵從上面衝下來,說,大人快走。

張世傑抱著幼主,跟著這兵,下到艙底,坐上一隻扁舟,從艦船的左側滑入海中,延綿的山如同巨獸的背脊,在夜裡起伏,若隱若現。那兵拼了命將扁舟划出幾里,直到確認沒有蒙人追來。才稍稍放低了速度。 太傅回頭看,那船緩緩地沒入海底,火光一點一點堙沒,浪濤洶湧,海上冒出升騰的煙。

上了灘,太傅抱著幼主爬上一處山坡,回頭看時,蒙軍已經順著他們出來的水路,殺了進去。火光衝天,迎著風傳來了蒙人沉悶的廝殺聲,漢人們喊了些什麼,之後就跳到冰涼的海里,發出噗通的聲響,跳海的人越來越多,成片成片的聲音順著風傳過來。蒙人開始燒船,幾十里內的天空亮如白晝,有難聞的燒糊味從那地方傳來,太傅放下幼主,跪在地上,對著那地方磕起頭來。

太傅連夜跋涉,往北走,要去舊都臨安。路途兇險,平日里他們深夜趕路,化成蒙人的模樣,不敢騎馬,只是買了一隻大犬護著,免得路上遇到野獸。到了臨安,幼主患了傷寒,昏睡了兩天,醒來時太傅同幼主說,你得了癔症,做了一場大夢。你叫日丙,我是你爹,我叫四水。

我叫四水,你叫日丙。我們好好過生活。

臨安還是亂,蒙人時不時就踹門而入,抓一些前朝的官,主要是抄家,搶金銀珠寶。有一天四水夢見一隻麒麟銜著那錦盒從東門的台上下來,飛進自己的家中,他醒來的時候,從南方帶回來的大狗正蹲在他的床邊。那天夜裡下了大雨,雷聲轟隆。四水把那把刀拿在手上,細細摩挲,他抽出來,刀在夜裡閃著寒光。太祖帶著它征戰南北,打下江山,如此卻落到如此田地。四水喝了幾口酒,用赤麻葉熬的葯將大狗迷昏,拿刀切開大狗的肚腩,將太祖的信物放入,又細緻縫好。餘下的幾天,四水都呆在狗圈旁照料它。那狗恢復得很快,沒多久就行走自如。四水特意去鐵鋪打了一條大鐵鏈子和項圈,套進去的時候囁嚅道:阿蠻,就叫你阿蠻吧。

日丙漸漸長大,四水在東街盤下了一個狗肉鋪子,第二年臨中秋的時候,有人說臨安來了一個算命先生,人稱半仙。這天清晨,四水正擺著攤子,那個算命先生就走上來,街道沒什麼人,半仙手裡拿著一片狗肉說,太傅,這些年苦了你。

四水將手裡的大骨甩在案板上,邊剁邊說,侍郎,別來無恙。

幼主可好

好。

大宋有太傅這樣的人,是大幸。

活著才是大幸,四水說著,有蒙人的兵從遠處走過來。

這塊狗肉怎麼賣?

半仙指著案頭最大的那塊狗肉問。

三錢銀子。四水停下刀,像是在招呼客人。

那咱們打個賭,誰在這世道活得久,誰就贏這三錢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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