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哪些令人感動到崩淚的腦洞故事?

看了各類開腦洞的故事,發現有一類特別深刻,在腦洞大開的同時,融入令人抹淚的情節,又呼其妙又為其傷,不覺已淚目,印象極為深刻,讀來令人回味。有哪些非常感人的腦洞故事

類似問題:有哪些令人感覺全身發涼的腦洞故事?


我到的時候,愛因斯坦、馮諾伊曼和玻爾正在一起鬥地主,山羊鬍老頭剛甩完一個王炸。

他注意到我。

「你好。」愛因斯坦笑眯眯地攏著牌:「咋死的?」

我:空難。

玻爾:這屆數學不行呀,這第幾個空難來的了,到底能不能飛?

馮諾伊曼:空氣動力學的問題,難道不是你們物理界沒落了?

我: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你們能說中文,但飛機是讓鳥撞了。

愛因斯坦:哦,鳥撞了,生物學垃圾。

隨後我身邊變戲法一樣憑空出現一人,我書上見過他,克里克,生物學家。

克里克:你們造的板不夠牢,路線計算不精密,意思是鳥還不能飛了?你們考慮過鳥的感受嗎?

我:我生前搞科研,所以進的天堂就是這種版本?

「天堂?」

愛因斯坦捋了捋山羊鬍。

「這裡是夢世界。」

1

有一種說法,人的死亡分為三個階段,心臟的跳動意味著生理上的死亡,葬禮的結束意味著社會意義上的死亡。

而最後一次死亡,是被世界上的最後一個人遺忘。

「怎麼定義為被遺忘呢,就是當最後一個記得你的人對你的思念減弱到連夢也不會夢見你了,當一個人在夢世界消失,便成就真正意義上的死亡。」

愛因斯坦攤了攤手:「沒辦法,記住我們這群老東西的人太多了,每次有人夢見我們都得現身說法,在對一群屁孩子講題。」

玻爾也攤手:「中國的孩子夢見我們的次數榮居第一,都他媽幾十年了,中文怎麼也說溜了。」

薛定諤:「如果你不想見糟老頭子,左轉能見到不少女偉人,右轉直走見見孔子和釋伽牟尼也不錯。」

他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

「頭幾個星期會比較忙,慢慢就閑了,普通人過個幾年就能投胎了。」

我正還想再問,忽感眼前畫面一閃而過。

反應過來時,自己在一片曠野中,眼前站著一個熟悉的面影。

是與我從小到大處大的一個舊友。

他回到童年時的樣子,拿著長桿,在一顆大樹下對我招手。

「喂,春造,快來看,這裡有個好大的馬蜂窩!」

不知為何,我眼睛一酸。

2

我算是明白了他們所說的忙是什麼意思。

這幾天我出現在無數人的夢境里,快樂的,悲傷的,不少都是當事人同我的回憶。

就我知道而言,若有人同時夢到我,我便能同時出現在那些人的夢中。我能夠自由地同他們進行一切交流,甚至可以改變夢境的進程。

「但有一條,是夢世界的死律。」那天愛因斯坦對我豎了豎拇指。

「夢世界不可以對現實產生任何影響,所以任何以你意志擾動過的夢境,當事人醒來後便會瞬間遺忘。」

我問:「為什麼會有夢世界呢?」

愛因斯坦答:「從用物理學角度出發,道理很簡單,世界上絕對不允許有憑空存在的東西,不允許無中生有。」

玻爾接話補充:「有人思念你,夢見你,你就理所當然應該存在。不再有人思念你,你被所有人遺忘,就會消失。」

3

我兒子今年九歲。

現在,我在他的夢裡。

漆黑的房間里,他縮在一個角落中,隱約好像能聽到摺紙的聲音。

在他眼前的木門咯咯作響,他呼吸急促,身體因害怕抖個不停。

是個噩夢。

看得出木門後那個披頭散髮的白衣女鬼正準備嚇唬他。雖然察覺到我的存在後,她有點尷尬。

她看著我,我看著她。

我舉起一塊「前方高能」的牌子,把牌子從木門後伸出。

女鬼一動不動看我做完這一系列動作,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消失了。

那年,我兒子九歲。我看清了,房間的地板上,隨處可見手摺的白色紙飛機。

「老爸,你知道嗎?我聽說折滿一萬架紙飛機,在空難中失蹤的親人就能回來。」

「現在好了,你終於回來了。」

他衝到我的懷中,抱頭痛哭。

4

在一些被夢的場景里我得知了,失事的飛機殘骸始終未被找尋到。

機組人員和乘客均下落不明,但這下落不明的背後,大多數人對結果早已心知肚明。唯獨寥寥數人,他們期待著奇蹟。

我兒子便是其中一個。

已經幾年過去了,夢見我的人越來越少,甚至我的妻子,我也已經許久沒有被她夢見。他們都已經接受了我死去的事實。

只剩我的兒子。

因為他,我成為夢世界中一個久散不去的幽靈,始終等待他夢境的徵召。

我見證著夢裡他形象的不斷變化,他長高了,稚嫩的小臉如今變得稜角分明,瘦削而堅毅。他在不同的夢中都會對我講不同的故事。

他考上了一所很棒的大學。

他喜歡的女孩對他表白了。

他被一家跨國公司錄取。

他孜孜不倦地對夢中的我講述這一切。

他每次都會抱住我,老爸,你回來了,我等你夠久了。

我每次都會回答他,這是你的夢,醒來以後你就會忘記我說了什麼,但兒子,老爸已經死了。

那架飛機,你再也找不到了。

但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在夢裡抱住我,告訴我,我回來了。

屋裡的純白色的紙飛機,疊得越來越多。

5

幾年過去了。

航空公司放棄了對那架失事飛機的搜尋。

兒子重複著對我日復一日的等待,每天我都會準時出現在他的夢境中,歲月沒有在他臉上留下明顯的痕迹,他變得平靜而淡然,變得成熟。

成熟的標誌之一,就是他不怕那個女鬼了,儘管他仍經常夢見那個漆黑的小屋,但現在他一般選擇和女鬼玩你拍一我拍一。

不需要舉牌子的我輕鬆很多,在一邊給他們做裁判就可以了。

我也知道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但我什麼都做不了。

愛因斯坦他們最近變得行蹤不定起來,偶爾幾次見到他們,也都是聚在一起拿著圖紙討論些什麼,只是偶爾會對我還沒有消失這件事顯得驚訝。

我就這樣流浪在虛無而漫長的時光中,旁觀著我兒子的一生。

6

他成為了一家企業的總裁,不斷動用私人的力量保持對飛機的搜尋。

他先是被人好言相勸,再是在旁人眼中不可理喻,最後被所有人嘲笑。

他在夢裡會卸下所有心防在我面前大哭,委屈地一如十幾年前那個孩子,一遍又一遍問我為什麼這麼久才回來。

而我,只能是一個孤獨的觀察者。

漫長時光中,我就這樣見證著他的恩愛歡喜。

有一天,我知道他結婚了,他把姑娘帶來夢裡,問我好不好看。

有一天,我知道我有孫女了,圓圓胖胖,和他小時候一模一樣。

夢境散去後,我可以一個人高興地樂上一整天。

時光飛逝。

有一天,他苦笑著對我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他捨不得。

有一天,他因為決策失誤導致公司破產,眾叛親離,端酒喝得酩酊大醉。

終於有一天,他像丟了魂一樣來到我面前,哭著對我跪下。

手裡舉著他母親沉甸甸的遺像。

「爸,除了你,我已經什麼都沒了。」

「回來了,就不要再走了......」

我沉默了很久很久,隨後點頭。

「你還有我。」

「爸哪兒都不去,就在這裡陪你。」

隨後我看到他嘴角的鬍渣,看到他鬢上微白的頭髮,我輕輕擁住他,再沒說話。

太久了。

已經,過了太久了......

7

這一天還是到了。

他們沒有再鬥地主。

古往今來所有的偉人們聚在了一個地方,在他們正中,愛因斯坦握著一支按鈕。

「確定嗎?」有人問。

愛因斯坦久久凝視著按鈕,忽然笑了。

「我們是時代的幽靈。」

「幽靈,就該去幽靈該去的地方。」

「太久了,太久了......」愛因斯坦忽然肅穆起來:「我們該走了。」

「死了就是死了,沒什麼可貪戀的。科技、歷史面前,有無數前人殞身,就會有那無數孩子前赴後繼,生生不息。」

那些人輕笑著點頭。

「有多久了,日復一日採集夢世界的數據,然後是建模,計算。艾薩克先生,亞里士多德先生,我無比榮幸能夠以這樣的形式與你們合作。沒有你們的智慧,我們會永遠困在這裡。」

一邊的蛋卷頭男子擺了擺手。

「趕緊特么開吧,幾百年了,幾億顆蘋果樹,每個人夢的樹還都不帶重的,你說我搗騰出萬有引力圖個啥?」

愛因斯坦笑著點頭,隨後面向所有人,抄起話筒。

廣播在整個夢世界迴響。

「通知所有夢世界的人類,這個消息可能有些突然,夢世界的毀滅裝置已經被我們完成,我此刻握著啟動它的按鈕。」

「我,阿爾伯特愛因斯坦,代表科學團隊宣布,夢世界將在兩分鐘後毀滅,屆時,一切物質與能量都會永遠消失,祝賀與我們擁有同樣苦惱的朋友,你們將從漫長的囚禁中解脫。祝賀新來的朋友,你們將提前解脫。」

「此次毀滅是吾輩一心所求,是活久的幾個老頭子們的私慾,不會因為任何個人意志而動搖,倘若有人不滿......」

愛因斯坦調皮得吐了吐舌頭。

「來打我唄!「

那一刻,我不想打他,我只想奪過他手中的按鈕。

所以我用盡全力,向他衝去。

與此同時,伴隨愛因斯坦狡黠的一笑,按鈕被啟動。

正中,出現了兩分鐘的倒計時。

8

天空中開始如矩陣般破碎,火紅色的強光像蛛網,迅疾地像每個方向滲透。

大地開始龜裂,無數細碎的石塊升騰而起。

世界的碎片向天空的一處彙集而去,形成一扇橫亘於空的巨大石門。

「停下!」我對愛因斯坦嘶吼。

「毀滅一旦開始,便無法阻止。」

愛因斯坦輕輕將按鈕拋向空中。

「現在,它已經開始了。」

天空的裂片開始向大地墜落,拖著血紅色的火光密密麻麻散開。

「先生,為什麼會想要留下呢,這裡的一切儘是虛無,沒有人知道我們的存在,夢醒之後,一切都會消逝而去。」

「因為有人需要我。」

「你已經死了,先生。」

「我死了,但我不想連他夢見我的時候,我都不在那裡。」

「夢鏡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先生。」

「只要還有一個人思念我,它就是有意義的。」

他們都對我搖頭,隨後緘默不語,望著腳下被石門吸引而去的土地,露出嚮往而解脫的神采。

不能死,我還不能死。

9

我奮力地奔跑,身後的路不斷崩塌,被漆黑的石門吸引而去,我只能朝著尚未崩毀的地方奔跑。

大地和天空的碎片變幻出了無數的夢境,一幀幀畫面在我面前跳躍閃動,那是無數陌生人陌生的夢。

折躍的火光,夢世界的碎片,如稜鏡般不斷在眼前閃爍的夢。

刺耳的轟鳴不斷在耳邊響起,我只能用盡全力不斷地奔跑。

眼前由夢編織成的場景開始不斷變幻,幾秒後,我發現自己身處一架飛機中。

警報燈發出的紅光映滿眼眶,尖叫聲和廣播聲不絕於耳,望向窗外,機翼拖曳著滾滾濃煙,向空中那扇石門墜去。

這是我最後乘坐的失事飛機現場。

我慘笑。

沒想到還要再死一次。

或許這就是所謂的末路了。

兒子,抱歉,老爸不能再陪你一會兒了。

身邊的一切都安靜了下來,過往種種回憶在腦中走馬觀花般閃過,我知道,一切都快要結束了。

我閉上了眼睛。

「爸!」

誰?誰在叫我?

「爸!不要走!不要留下我一個人!」

在哪裡......你在哪裡......?

我猛睜開眼睛,飛機在猛烈地晃動,喧雜的聲音再度湧入耳中,我卻瘋狂在找尋剛才腦海中聲音的源頭。

看到了,那是一個熟悉的房間,在燃燒的機艙中閃爍,那裡疊滿了白色的紙飛機,數都數不清。

房間的盡頭,兒子正對我伸手。

我艱難地站起身,在顛簸失控的機艙中朝那裡艱難地邁去。

等一下,再等我一下......

「你瘋了嗎!走進那裡,夢世界消失的那一刻,你就會被永遠困在那裡!」

旁邊的座椅上,那個乘客不知何時變成了愛因斯坦。

「這樣不好嗎?到門的那一邊,你這一生就會結束。所有留在夢世界的生命去向一個全新的起點,一切都會迎來全新的開始。」

「走進那個房間,時間和空間都會永恆地靜止在那裡,那只是一個夢,是沒有任何意義的虛無縹緲的存在,只是一個虛數的集合體!」

我扶著椅子,堅定地朝那處一步一步走去。

「那樣的話,也沒有關係。」

「我沒能陪伴我的兒子長大。」

「起碼,讓我在那裡陪他度過一生。」

我又向前猛跨一步,已經很近了。

「爸!快回來!我不許你死!」

離代表終結的大門越來越近,房間在眼前逐漸變得虛幻起來。

我夠去的手被一陣更加劇烈的顛簸偏開,整個人摔倒在地。

我緩緩地爬,卻感覺那個房間離我越來越遠。

「已經來不及了。」愛因斯坦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他的臉卻隱入永恆的黑暗。

大門被關閉,飛機跌入了其中。

周遭的一切都暗了下來。

一切都歸於靜謐。

堆著紙飛機的房間離我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爸!我不許你死!」

我的精神開始恍惚,無數喧雜的聲音湧入腦海。

「爸,聽說折一萬個紙飛機,就能實現願望。」

「春造,這裡有個好大的馬蜂窩,快點過來!」

「你要相信他,永遠在這裡等著他。媽媽已經等不到了。但媽知道,你的爸爸啊,只是一時半會兒迷路了,他總有一天會回來的。」

「你好,這裡的紙飛機不清理一下的話,可能會妨礙到清潔人員......」

「患者的大腦始終判定自己已經死了,希望您可以做好心理準備。」

我喘息著,在黑暗中緩緩挺直身體。

無限的漆黑中,我吼叫著奔跑。

怎能留你一人......

我怎能留你一人!

我怒吼著扒開門沿,我也不清楚自己究竟為什麼會有那麼大的力氣。

先是一絲微光透進,隨後整座天空被我分作兩邊。

我向那個房間伸出手臂。

崩毀的世界裡充斥著我的吼聲。

「兒子,我回來了!」

那一刻,那隻手被重重接過,我眼前一黑,整個身體從門內被拉出。

10

「張春造先生,你的眼睛還不能適應光線,我們做了遮光處理,並且你一時應該還恢復不了對身體的掌控,這是正常的,請不要驚慌。」

「我謹代表所有醫護人員對你表示敬意,您完成了人類史上的兩個奇蹟。」

「三十多年前的空難,您是唯一一個倖存者,沒人知道您是如何活下來的,但您被發現的時候確實還保有生命體征。」

「而之後您進入了植物人狀態,整整三十年,您居然醒過來了......這註定又是醫學史上的奇蹟......」

「身為接手您的第三個負責醫生,我還有很多話想對您說,但在此之前,我必須把時間讓給一個人。」他的聲音有些哽咽:「他整整守了您三十年。」

我感覺自己的手正被輕柔地握住。

它在劇烈地顫抖。

我聽到了許多人離開房間的腳步聲,混雜著類似腳踩過厚厚紙張的聲音,隨後聽到了房門被關上的聲音。

無限靜謐,無限沉默。

只有那隻手,難抑顫抖。

忘了有多久,隔去三十年,我再度聽到這雙手的主人發出的聲音。

幾行濁淚從我眼中滾滾湧出。

「老爸,歡迎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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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希望喜歡這篇故事的人能關注我,不暗示,明搶,多謝嘞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媽喜歡在地上滾我,我說不清她怎麼會有這種愛好。那年我媽二十九,這個神奇的女人,每天下午,都會來到操場,把她兩歲的兒子攤在地上,用手一推,然後她兒子咕嚕咕嚕的滾出去。


這時,她就朝我喊:Run,葉小白,run!


她的兒子滾了沒多遠,停了下來,萬般無奈的看著這個女人。


我媽喜歡在地上滾我,大概也有我的原因。我患了一種病,無法行走。


小時候,醫生對我媽說:死不了,但是平時多運動,否則身上長蘑菇。


我媽開心的說:兒子,你辛苦一點,咱們可以天天吃蘑菇湯了。


這當然是玩笑話,我媽還是謹遵醫囑的。那是千禧年,我媽買不起那些昂貴的運動器材,於是經常,她雙手舉著我,在客廳里這頭跑到那頭。


她大聲說,兒子加油啊,快跑完八百米啦!——


結果我老娘那幾年身材越來越好。單位里的那些阿姨,剛生完孩子的,普遍身材發福。她們向她討教,我媽擺擺手,說:把我兒子當鉛球練的。


於是那些阿姨們瘋狂的愛上了我。她們也舉著我在單位奔跑,氣喘吁吁,一邊不忘誇我:加油,今天又跑完八百米啦!——


而那時的我已經四歲了,我伸出雙手,咿呀的學著超人。那時天空時高時低,時光忽遠忽近。我雖一生都只能是個癱瘓,可在那幾年,我堅信自己是一個超人。


被抱在臂彎里的超人。



今年是我的二十五歲生日了。


我的病情不斷惡化,醫生說,是骨癌。什麼時候脖子能轉動了,就還有一線生機。


少年時代,尚且還能動一動,坐上輪椅,也和別人一起享受了九年義務教育。每天我在放學路上,我媽就背著我的書包,一路唱歌,一邊活力四射的推著我回家。


她看見我的老師,道了聲,老師好。她看見班上的班草,快樂的喊了聲,帥哥放學啊。


老師同學們向她投來疑惑的目光。


我說:媽,晚上我們吃什麼?


她低下頭,很認真很認真的對我說:叫姐姐。


這個活力四射的寡婦推著我來到放學的坡道上。


我說:親媽,你放過我吧。


我親媽——不,我親姐姐,她摸摸我的腦袋,溫柔的說:你一定可以的。


她鬆開手。我坐著輪椅,嗚哇亂叫的飛流直下三百米,她跟在我身後,一邊跑一邊大喊:run,葉小白,run。


後來,我在平緩的地方停了下來,兩眼直愣愣的瞪著天空,然而這並不是因為天空有多美麗,而是我他媽的完全被嚇傻了。


我媽氣喘吁吁的跑上來,問我,怎麼樣?這次腎上腺素分泌的多不多?


我仰望天空,像個二百五似的說:媽,我心好累啊,你能不能去福利院換個兒子?



大學畢業後,癌細胞擴散,擴散到了胸部。


我在工作崗位報道才兩天,被我媽接回了家。


當時我躺在在火車上,斜著眼睛,看著窗外的景色,想念自己早夭職場生涯,還有對我橫眉冷豎的女上司。


我媽給我削了個蘋果,她問我:吃嗎?


我張開嘴巴。


她把蘋果塞到了自己的嘴裡。


我深吸一口冷氣,差點沒給我媽當場氣死。


她一邊吃蘋果,一邊摸著我的頭髮。


她說:兒子,真好。


我說:什麼真好?


她說:才上崗就休年假,真好。


我說:嗯。


我突然笑出了聲。


她說:怎麼了?


我說:我剛剛想到的,以後同事說起我,他們就可以說,那一年葉小白敬業奉獻,燃燒自己,最後光榮死在了這個試用期崗位上。


說完,我就忍不住又笑了。


我媽拍了下我的手:閉嘴,亂說話。


過了一會,她也笑了,她支著下巴看著我,說:真好。


我說:嗯?又真好?


她說:你回家了,真好。



這半年來,我的病情愈重,只能卧在床上,全靠那個可愛的女人抱住我的腦袋,喂我吃點流食。


那個的女人可愛依舊,臉上卻悄悄有了皺紋。她揮舞掃把幹家務的時候還是那麼活力四射,只可惜,不知何時開始,她彎了的腰難以直起。畢竟已經年近五十,癱瘓的超人總不能永遠被她舉著振翅高飛,這可真叫人感到無力。


有一天,我對她說:放棄我吧。


她拍拍我的臉,說:美國有句古話,生活就像一塊巧克力。


我說:這破電影你都看了二十年了。還沒完啊。


她說:一直沒看結局。


我說:結局是......


她說:不許劇透,劇透給雷劈。


我說:媽你別這樣……


她說:不許劇透,劇透的人沒小雞雞。


我說:媽你別這樣啊……


她固執的說:不許劇透,不許劇透。


我說:不劇透,我們不劇透了。


她抹了抹眼睛,說:不說這個了,我給你講故事吧。


於是她給我說起了那個故事,那個很遙遠的小紅帽和狼外婆的故事。


她的聲音很溫和呀,五月的風吹過家裡的陽台,吹皺窗帘,吹拂她可愛依舊的臉龐。


我緩緩的閉上眼睛,那一天的午後,我就那麼安靜的死掉了。


屍體涼了多少天了?長出蟲子了沒有?


數不清了。骨頭裡很痛,但我沒法發出聲音。


原來死掉是這種狀態么?像是困在衣櫃里動彈不得。


再後來,周圍的景象慢慢有了顏色,我看見了森林,看見了懶洋洋的動物趴在地上午睡。


我心想,八成是投胎成功了。


而這一世的我也終於能奔跑了,我喜極而泣,從山的這頭跑到那頭,肆意的歡呼雀躍。後來,我更喜極而泣的發現,我這一路狂奔,居然是四腳著地跑過來的。


媽,我投胎成畜生了。


森林裡的小動物們告訴我,我是一匹狼。


它們說,在遙遠的森林邊上,住著小紅帽,住著小紅帽的後媽,還有後媽的魔鏡。森林裡還住著小紅帽的外婆。至於我,它們說,我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傳說當中那個掉在地上摔了個狗吃屎的天使。



那是個晴天的午後,小紅帽的後媽在家裡梳妝打扮。


她問魔鏡:魔鏡啊魔鏡,請問誰才是這個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魔鏡說:哪個肥婆,安敢在此饒舌?


後媽高高舉起鎚子,說:老娘砸你個四元八次方程組。


魔鏡趕緊說:別別別,本來最美的女人是你,現在最美的女人變成是小紅帽她外婆了。


後媽很生氣,命令小紅帽去給外婆送一大籃子的高熱量高脂肪的蛋糕。


於是小紅帽帶著蛋糕,在森林裡懵懵懂懂的走著。


她路過一棵樹,看見樹底下趴著一隻大灰狼,四腳朝天,睡得滿嘴的哈喇子。


她蹲下來,戳破它的鼻涕泡。


大灰狼嘟嘟囔囔的翻了個身。


她搖搖大灰狼,說:醒醒醒醒,別睡了,獵人該來了。


我睜開眼睛,看見那個戴著紅色帽子的小姑娘。


她說:你為什麼睡在這,你不抓小兔子吃嗎?


我不說話,只是搖晃腦袋。


她說:你護送我去找外婆吧,我的蛋糕分你吃。


我爬起來,活動了一下身體。好吧,她算是找對人了,投胎後,我在這片森林裡生活了很久,雖然對地形依然不是很熟,但是沒關係,為了甜食,我可以假裝很熟。


一路上,小紅帽告訴我,最近森林裡不太平,經常有獵人打小動物吃。連她養的小兔子都被獵人抓走了。


而我幫她打跑眼鏡蛇,小狐狸,豺狼虎豹之類圖謀不軌的動物。


她摸摸我的頭,誇我:你真厲害。


我興高采烈的搖晃尾巴。


她說:別那麼快驕傲呀,碰到獵人有你好受的。


我朝她亮出我的獠牙。


她一塊蛋糕塞到我的嘴裡。


她拍拍胸口,說:我的天,你牙口真好,嚇到我了。


我委屈的吃著蛋糕。



我們沿著森林裡的小路一直往裡走。


沿途有許多千瘡百孔的小動物,死了有很久了。小紅帽讓我小心點避開它們,她難過的說,都是被獵人們給打死的。


有時她會停下來,轉過身問我:大尾巴狼,你從哪裡來?


我好像想起了很多往事,可惜都記不清了,記憶似乎只能停留在上一頓午飯里。我頭痛了一會,放棄了思考,追著一隻蝴蝶跑遠了。她嘆了口氣,拿出一塊蛋糕,喊了聲,喂,你吃不吃啊?


我又屁顛顛跑回來。


她蹲了下來,摸了摸我的頭,說:你真的想不起來了嗎?


我茫然。


她說:沒事的,跟我走吧。


我跟在她身後,不知為何,心裡感覺很安心。小紅帽的臉色有些憂愁,大概是終於發現,她的蛋糕早已經被我一個人吃光了。


那個下午,我們來到了外婆家。那是一座矮矮的木屋,搖椅上躺著一位和藹的老奶奶。


外婆說:呀,這不是小紅帽嗎?


小紅帽舉起手中的籃子,說:外婆,我給你帶了點心……雖然一口都沒剩了。


外婆開心的抱起我,說:小紅帽,你來就來,還帶什麼狗肉呀。晚上吃佛跳牆?


我嚇得尿了,小紅帽趕緊解釋。外婆笑呵呵的去廚房裡給我們煮飯。


那個下午我和小紅帽就在外婆家裡,聽外婆說起那些遙遠的故事,吃著外婆家的米飯。


外婆說小紅帽是一個可愛的女人,外婆說小紅帽睡覺的時候怕黑,外婆說,小紅帽的媽媽死得早。外婆說,大概是童年陰影,小紅帽的愛人後來出了車禍,撇下母子兩人走了,小紅帽什麼都不要,只想把好好孩子撫養大。


我聽著那些關於小紅帽的故事,趴在地上,慢吞吞快要睡著。


門突然被兩個獵人推開了。


一個獵人粗礦的說:看我發現了什麼?兩個可憐的女人,還有一隻可怕的狼。


另一個獵人說:狼剝了皮,做件狼皮襖。


那女人呢?


你丫是不是變態,穿人皮襖也太嚇人了吧?


槍身發出兩聲脆響,他們的獵槍上了膛。


我從瞌睡中猛然驚醒,我站起來,朝他們露出了獠牙。


一聲槍響,我朝獵人們撲了過去,咬住其中一個的胳膊。扭打到屋外,獵人反手一肘,打在我的胸口上。


胸口一陣劇痛,剎那間彷彿被手術刀穿透了氣管。我摔了出去,胸口流血不止,原來子彈射中了胸口,而那一記肘擊,讓整個胸口徹底的爛開了。


獵槍頂住了我的腦袋。


我閉上眼睛。


這時,小紅帽沖了出來,她抱住獵人的胳膊,大聲朝我喊:葉小白。


我茫然的睜開眼睛,她的聲音是如此的耳熟,我似乎聽過了很多年。


那是誰的聲音,又是在聲嘶力竭的呼喊我名字?


我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影重疊在小紅帽身上,氣喘吁吁,站在原地,鼓足了力氣的朝我喊著。


run,葉小白,run!


我爬起來,茫然的望著她。


run,葉小白,run!


我猶豫的走了兩步,終於回過頭,往前一瘸一拐的跑著。她重複著那句話,run,葉小白,run。我越跑越快。


老樹向我打來,名為癌症的獵槍向我打來,車禍里走失的爸爸向我打來,還有那些紅紅綠綠的藥丸,斑斑點點烙刻在我身上的刺痛全都向我打來。


我咆哮著撞開它們,渾身是血,腳下仍死死的往前狂奔。


森林和老屋都消失了,周圍的景色不斷倒退,漸漸收縮成我身後的一個小點。


我用盡我一生都沒能發出過的力氣跑著,面前出現一塊喋喋不休的魔鏡,在鏡子上,我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一個小男孩,跌跌撞撞的跑著,他摔倒,又爬起,來不及拍掉臉上的泥。


Run,葉小白,run!


那個女人的聲音聲嘶力竭的喊著,從身後傳來。


那個小男孩低下頭,狠狠朝鏡面當頭撞去。我看見他撞破了鏡片,撞碎重重的夢境。破碎的鏡片里倒映那個在他床頭忙碌的女人,深夜裡,那個女人困頓睡去,他掙扎的從床上爬起,無數次跌倒在地上,大汗淋漓,咬死牙齦反反覆復往那個可以讓他的意志自由行走的方向爬去。


二十五年的疾病纏身和生死掙扎,我已經不能辨認那個男孩臉上的表情。


……



夕陽還沒來臨的那個下午,陽台上吹著風,吹皺窗帘,吹拂過我的臉。


我睜開眼睛,樓外白雲低垂,樹上的鳥兒剛剛回到家,嘴裡叼著覓來的食。


那個女人坐在我床頭邊,講著遙遠的故事。遙遠的山腳下,住著外婆,住著小紅帽,住著一隻搖頭晃腦的大尾巴狼。


我轉過頭,看著她。


我說:我剛剛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她說:什麼夢?


我說:夢見你帶我去外婆家,夢見你喊我的名字。


她溫柔的抱著我的腦袋,她說:葉小白,歡迎你回到人間。


我望著她的臉。恍如二十五年前,我們第一次見面的那個下午,她把我捧在手心,那時的我不過巴掌大小,我的臉上還流著眼淚,內心卻有如天使般寧靜。


她對包在接生布里的我說:你是我的兒子。


那個帶我來到人間的嗓音如此溫柔。


那是神的聲音嗎?


我伸出手抹了抹她臉上掉下的淚。


我說:媽,我好餓。



等等,那森林裡的後媽是誰?


我病好的差不多的時候,又回單位報了到。淅淅瀝瀝的雨天,那個對我橫眉冷豎的女上司來迎接我。


我勉強能下地走路,拄著一副巨難看的拐杖。


她說:葉小白,你他媽怎麼還沒病死?


我說:我更好奇你怎麼還沒開除我?你就說,你是不是腦袋有病吧?


她說:你完了,你別想辭職了,在這裡干到死吧。


我說:賠死你啊,白痴。


我們一邊罵著嘴炮,一邊往公司外走。女上司冷冷的沒有攙扶我,不過還是好心的給我打著傘。我老娘在公司外等我們,她上來接過我,和女上司道了聲謝。


這時候,女上司倒是可愛點了,她甜甜的說:阿姨。


我老娘應了一聲。


春雨時節,我和老娘慢慢往回走著。


老娘說:是個好姑娘,就是總覺得看不順眼。


我說:怎麼了?


老娘說:女人見到兒媳婦後的那種直覺。


我說:她人挺好的。媽你別誤會,就是一領導。


老娘問我,你和她都說什麼了?


我疑惑的說:沒說什麼啊,那死肥婆說……


我說到這裡,愣了愣。

—end


生病是虛構的。


一些細節是真實的。


感謝老娘那幾年,


一把屎一把尿的把我養大。


——


我是葉小白,寫小說的壞青年,在流浪的大尾巴狼。

已出版《你的怪獸男友》。

是一本有趣的書。

講故事的公眾號:葉小白


1.

  我死了四年了。

  我是個鬼,講真,做鬼和我想像中不太一樣。

  人死後可以選擇投胎做人或在陰間做鬼。而陰間完全就是個翻版的人間。有銀行,有警局,有商業中心,有菜市場,甚至有學校……唯一不同的是——陰間的居民是鬼。

  陰間之所以這樣繁盛的原因,據說是因為人口爆炸,人間的容量不夠,所以放點鬼在陰間緩緩。

  因此陰間四處可見這樣的標語:

  不如做鬼!做人不如做鬼!投胎不如做鬼!讓自己覺得舒服,是每個鬼的天賦!

  陰間這麼大,你值得看看!

  馬面說:如果你現在還在嘲笑別人做鬼!五年後你就會後悔!

  馬面還說:「十幾個人在做鬼,你看不起他們;幾百個人在做鬼,你不理解他們;成千上萬的人在做鬼,你心動了;所有人都在做鬼,你想加入,對不起,陰間已經沒有你的空間了!2016,再不做鬼就晚了!」

  ……

  不過,鬼在陰間生活也需要錢,錢的來源一是人間親友燒的紙,二是鬼是在陰間工作的工資。

  不幸的是,我的父母不信鬼神,不封建迷信,早就把「燒紙」這一老祖宗的傳統丟到九霄雲外。再者,我一直流連在人間,不能在陰間工作。

  所以我是個窮鬼,一個真窮鬼。唯一的收入是每個月冥府發的低保。

  而我流連人間,是因為留戀一個人。

  2.

  鬼雖能在人間四處飄蕩,卻不能碰觸到人間的任何東西,人看不見鬼的身影,也聽不到鬼的聲音。

  簡而言之,人不可能意識到鬼的存在,鬼也不能對人和人間產生任何影響。

  但總有些心術不正的鬼不甘寂寞。

  比如我女朋友就非常招鬼。

  她長得挺好看,所以身邊總是一堆色鬼偷窺她,這讓我勃然大怒。

  每次我抓著一個色鬼就是一通猛打,揍得對方鬼牙遍地,鬼臉開花。

  偶爾也有幾個色鬼不服,指著我威脅道:「你無緣無故打鬼!小心我找冥警抓你!」

  我輪著膀子攥緊拳頭大步逼向他們:「你偷窺我女朋友我還不打你?你丟不丟鬼臉?看我不打得你懷疑鬼生!」

  漸漸地,也就沒鬼敢靠近她身邊。但我擔心我一走那些色鬼就會捲土重來,便一直待在她身邊。

  我生不能與她偕老,死也要護她安好。

  3.

  我的女朋友是個標準的野蠻女友。平時總喜歡打我,我能胖揍這麼多鬼,不得不感謝她平時對我的「照顧」與「鍛煉」。

  她一直是個堅強的女人,我認識她7年,和她在一起5年,從沒見她流過淚。

  而就在我死後的短短几天,我便看見她對著我們的合照流過無數次淚,有時甚至哭得幾近暈厥。

  那時我就告訴自己:除了幫她趕走色鬼,我還得為她做點什麼。而四年後,我終於能實現這個目標了。

  冥府每個月會給沒有收入的鬼發一千萬冥幣的低保,這數字聽著挺大,其實錢並不多,因為人間的冥幣廠造紙錢造得太狠,面值動不動就上億,陰間早就通貨膨脹得不像話了。我的低保一直沒用,四年來積少成多,才總算買得起一項陰間為思念人間親友的鬼開發的特殊服務——鬼書。

  鬼書,顧名思義,就是鬼也能書寫的一套本子和筆,而且在上書寫的字,能被一個特定的人看到。

  陰間為了便於管理眾鬼,會給每個鬼派發手機,發一些做鬼大法好、黃泉路堵了、孟婆湯有毒、忘川水質嚴重污染之類的簡訊。我拿出手機打開「陰寶」APP——一個陰間的網上購物商城,購買了鬼書。

  購買成功後彈出一個頁面:請綁定您要與之溝通的人。

  我輸入了女朋友的名字和身份證號。只見手機中射出一道耀眼的白光,直衝進熟睡中的她的天靈蓋,霎時,那道白光又衝進她床頭的日記本和圓珠筆,只一瞬,白光散去,一切又歸於平靜。

  我走到她床前,拿起本子和筆,這一剎那,我的手不可抑制地顫抖。這個日記本,這支筆,就是我在人間唯二能碰觸和控制的東西。

  第二天清晨,在她睜開朦朧睡眼之際,我拿著本子正對著她,本子上有我龍飛鳳舞兩個大字——你好。

  從她的視角來看,是本子無視重力懸在了空中,上面還莫名其妙地多了兩個字,不知道她會不會被嚇到尖叫。

  「啪」得一聲脆響,她一手把本子給拂開,翻了個身再度閉眼睡覺。我的乖乖唉!這玩意兒可是我攢了四年的辛苦錢啊!我心疼地撿起掉落在地上的本子。

  一秒,兩秒,三秒……她終於意識到不對勁,翻身睜眼一臉震驚地看著再度懸空的本子。

  我瞧她的神情,暗暗告誡自己:這次要干點正事了。自我死後,她一直沉浸在悲傷中,這次我要當她的人生導師,指引她走出憂鬱走向未來走入陽光。我拚命地搜索自己腦中的勵志陽光正能量語錄,開始奮筆疾書。

  在她眼中,圓珠筆自己在懸空的本子上翻飛舞動,接著便浮現出一行行字跡。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現在的時光才是最好的時光。

  ——放下從前,活在當下。Tomorrow is another day。

  ——生活不僅有宅和憂傷,還有詩和遠方。

  ——做一個有夢想的人,永遠年輕,永遠熱血,永遠心懷希望。

  ……

  她盯著那些我寫下的字,靜默良久,若有所思。

  我欣慰地笑了,不枉我摳破頭皮想出那麼多直觸心靈的優美句子,總算是有點成效。然後我就看見她朱唇微啟:「你有病吧?」

  嗚呼!看來猛葯還下得不夠。我又開始寫:年輕人,聽我這個過來人一句勸……

  「你是誰啊?」

  我寫到一半就被她的問題無情打斷。於是我決定撒一個謊,一個有格調有深度的謊。

  ——我是筆仙。

  我面不紅心不跳地寫到。

  「哦,你是圓珠筆精啊。」

  喂!不要面不改色地誤解我的話啊!好吧,好男不跟女朋友斗,我姑且先順著她。

  ——你就不害怕嗎?圓珠筆成精了唉!

  「你成精又能怎樣?你能傷害到我嗎?」——好吧,似乎不能。

  「傷害不到我的東西,我為什麼要害怕?」——好吧,女俠威武。

  「你沒成精前是我的筆,成精後就是我的精。」——好吧,女俠有理。

  「你本是我一直寫日記的筆,這麼多年我也一直將你放在床頭,那你一定對我的生活習性愛好等等了如指掌吧?」——是的,女俠英明。

  「從現在起,你就是我的隨身管家,每天提醒我喝水吃飯買東西……我忘了的事,你要替我記住。」——是的,小人遵命。

  咦?不是要當人生導師嗎?怎麼不知不覺就成了免費管家了?管它的,她開心就好。

  就這樣,在我呆在她身邊的第四年,我終於融入了她的生活。

  我終於讓她意識到了我的存在,雖然是以圓珠筆精的身份。

  可這樣的生活沒有持續多久。

  4.

  那是七夕,她晚上回家時貪路近,拐進了一個小巷子,我埋頭寫字也就沒注意到。

  她遇上了幾個流氓,他們用粗鄙的語言調戲她。我聞言大怒地衝過去給了為首的一記猛拳,在我的手如空氣般穿過流氓的身體時,我才意識到——哦,我是鬼。

  他們迅速地靠近她,她機靈地轉身就跑,卻還是被抓住,他們將她按在暗巷的牆上,對她動手動腳。她拚命地反抗,拚命地大叫。

  我將本子重重地摔在流氓頭上,我要打爆他的頭!我將筆使勁刺入流氓的眼睛,我要戳穿他的眼睛!

  然而,無濟於事,無濟於事。

  本子和筆只有我和她能看見和碰觸,對於其他人而言就只是空氣。

  即使我能為她趕走一千個一萬個色鬼,然而對於人,我毫無辦法。

  毫無。

  那一瞬,我從半年多來與她一起鬥嘴玩鬧的快樂中清醒過來,再一次意識到了自己身為鬼的無能為力。

  正當我陷入絕望之時,兩道刺眼的手電筒射入暗巷,「你們在幹什麼?」一聲洪亮的怒吼穿雲破石,兩個警察揮舞地警棍奔過來。

  這幾個流氓許是第一次犯事,一慫,就一溜煙跑了。

  我不敢想像,如果不是兩個偶然路過的警察,事情會是怎樣的後果。

  辦完一切,回到家後她已經是滿身疲憊。

  我在本子上寫——對不起,我什麼都沒能幫到你,作為管家,我失責我混蛋!

  她卻笑了:「你有什麼失責的?我又沒給你工資。」她居然反過來安慰我:「我看見你拚命打那些流氓了,圓珠筆精,不要自責。」

  她的善解人意卻讓我更加自責。我陷入沉默,不知該寫些什麼。

  她開口打破沉默,聲音似有感傷:「今天是七夕,有情人本該相聚在一起。」

  連牛郎織女都鵲橋相會了,我們為什麼卻是這樣呢?

  我們明明近在咫尺,卻如隔千里。

  她看不見我,聽不見我,觸碰不到我,感覺不到我。

  連一個對視都奢侈。

  我沉重地寫——是啊,今天是七夕,外面都成雙成對的,你那麼漂亮,怎麼不找個男朋友呢?

  她只是看著她手腕上我曾經送給她的情侶手鏈,說:「我男朋友不知道跑哪兒去了,我找不到他了。」

  我突然眼底發酸,可是鬼魂,連落淚的權利都沒有。

  「你說我男朋友在哪兒?在想些什麼?」

  這些日子,她從未提有關男朋友的問題,我想讓她漸漸忘了我,也從來不提及這方面的事。面對她這麼突然的問題,我有些不知所措,稍加思索後,我還是鄭重地寫下——我不知道你男朋友在哪兒。不過我猜,他也許在想:要是有人給他燒點紙就好了。

  「是嗎?」她有些蒼涼地笑了,接著說:「以前,我最喜歡和我男朋友這樣牽著手。」

  她伸出手,張開五指,然後將五指彎曲。

  那是曾經兩個人的十指緊扣。

  「我們扣住十指後,我會說——我抓住你了,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哪兒都別想跑。」

  好,我不跑,哪兒都不跑。

  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我伸出手,攤開那幻影般的手掌扣住她空蕩蕩的五指。

  一虛一實,一生一死,緊扣十指。

  5.

  中元節那天,我手機滴滴滴響了,我打開一看,是中國冥行發的簡訊——

  您尾號XXXX的賬戶七月十五收到親友燒的紙,合計冥幣(MB)7400000000000000.00元,活期餘額7400000000000000.00元。[中國冥行]

  謝天謝地謝女朋友!她竟然還記得我的話,居然在鬼節給我燒紙,還一燒就是筆巨款。

  我一個窮鬼,終於體會到做大款的感覺。我馬不停蹄奔赴冥府,去「陰間對人間辦事處」購買「託夢」服務。「託夢」屬於高階服務,必須按照正規程序辦理,不像「鬼書」只要在網上商城購買就行了。

  我排完老長的隊,填完一堆的資料,蓋完一堆的章,終於買到兩次一小時「託夢」服務。

  待我重返人間時,已是第二天的晚上九點。我的父母已經入睡,女朋友還醒著,於是我先入父母之夢,感謝他們的養育之恩,訴說我對他們的思念之情和抱歉……

  我回到女朋友家時,她還醒著,她目不轉睛地盯著日記本。

  上面有一行她寫的字——你在嗎?

  不知她什麼時候寫的,難道她一直在等我?

  我連忙操起圓珠筆回應她——我在。

  「這麼晚了,你不睡覺啊?」她笑著說。

  ——圓珠筆是不用睡覺的。

  你不安眠,我又怎能入睡?

  「陪我聊聊天吧。」

  ——嗯,你說。

  想盡量,多聽聽你的聲音。

  ……

  「我的男朋友,我很喜歡他。」她想了想,又補充道,「以前是,現在也是。」

  ——我知道。

  她還喜歡我,我還喜歡她。

  可是又能怎樣?我除了幫她趕趕色鬼,什麼都不能為她做,連幫她擦眼淚都做不到,更別說保護她給她幸福。

  心靈相通終究抵不過陰陽相隔。

  我寧願你別再喜歡我了。

  別再喜歡一個無法帶給你幸福的死人。

  「今天說了好多話,我去睡了,晚安。」

  ——晚安。

  夢裡見。

  6.

  在她的夢境中,她看見了我,她拚命地向我跑來。我見她眼中閃爍的淚花與她激動的神情,以為她要給我來個愛的親親溫柔的抱抱,以訴相思之情。

  誰料迎接我的是她的拳頭,她一拳捶在我的心口:「臭小子!你特么這麼久了跑哪兒去了?」

  她打著打著便開始哽咽,手上的力氣也越來越小。

  她紅著眼眶不停地問我:「你跑哪兒去了啊?你跑哪兒去了?你跑哪兒去了?你跑哪兒去了……」

  我一直在你身邊啊。

  可我怎麼說得出口,我抬手扶著她靠在我胸口的頭。

  我說:「忘了我吧。」

  她聞言停住哭泣,不可置信地抬起頭看著我,好看的眼中全是震驚。

  但她什麼也沒說。

  我也什麼也沒說,主要是不知道說什麼,更重要的是——怕說錯話被打。

  良久,她吸了吸鼻子,抹了抹眼睛,緩緩開口,聲音還有一絲顫抖:「對不起,我不該老是打你。」

  可我多想天天被你打,我知道,你的架勢很足,力道卻很輕。你打在我身上的拳頭從來都不痛。我感受著你的身體觸碰著我,常趁你不備拉你入懷中。

  打著打著就抱在一起。

  天知道那些日子我是多麼快樂。

  「我不在意。」

  我不在意你打我,我在意的是你。

  ……

  之後我們什麼也沒說,把道別的時間留給擁抱。

  讓這個夢結束於一個擁抱。

  一個結實而溫柔的擁抱。

  7.

  自那晚夢裡相擁後,她變得開朗許多。她開始走出家,走出她的小圈子,結識新的朋友。

  她認識了一個男人。這男人青年才俊,大帥哥一個。最重要的是他陽氣十足,和我父母一樣,是鬼無法靠近的體質。連我這種有種資歷的老鬼也最多能靠近10米,那些新鬼,遠遠看著他都繞道走。

  我在十米開外,看著他們約會,吃飯,談笑。他對她很好,和他在一起時,她真得蠻開心。

  直到有一天,我看見他單膝跪地,掏出一枚鑽戒,而她喜極而泣地點頭。那枚戒指便套上了她的無名指。

  她喜歡他,他也喜歡她,他能保護她。

  挺好。

  我,鬼齡五年,決定不做鬼了。

  投胎吧,再世為人吧。

  也許在某個輪迴,我還能遇見你。

  8.

  「他已經走了。」

  英俊的「未婚夫」對她說:「如你所願,他終於放下你,不再流連人間,投胎去了。」

  她聽罷一言不發,摸出筆在一個本子上寫道——你在嗎?

  良久,圓珠筆沒有任何動靜,本子上也沒浮現任何字跡。

  這一次,沒有出現「我在。」

  她取下無名指的鑽戒,歸還給「未婚夫」,說:「謝謝你,酬金我轉帳給你。」

  七月十五,中元節。她在本子上問:你在嗎?久久沒有回應後,她確定男友不在。於是她獨身一人出門,找到了一名知曉鬼事的大師。

  大師說鬼沒有輪迴。

  大師說做鬼超過五年,就不能再選擇投胎做人。

  大師說鬼雖不會死,卻會灰飛煙滅。鬼一到七八十的年齡,就會消失,這世上再沒有這個鬼,天上人間陰間都沒有,每個角落都沒有。


  七月十六,她對他說:「我的男朋友,我很喜歡他。以前是,現在也是。」

  這是最後的告白,也是提前的告別。

  「我怎麼可能認不出你呢?」她輕翻日記本,紙張一頁頁掠過,密密麻麻的字跡像一條條小蛇,最後停留在他第一次寫的那頁。她撫摸著那兩個歪歪扭扭的大字——你好,笑了:「這麼丑的字除了你還有誰?」

  我的男朋友,我很喜歡他。以前是,現在也是。


  以後也是。


《床底下的小怪獸》

昨天晚上,我發現自己床下藏著一隻小怪獸。

當時是凌晨兩點半,我正躺在床上跟失眠進行拉鋸戰,突然感覺有個毛茸茸的東西在我腳上摩擦了一下。

我一開始還以為是腳碰到了毯子,過了幾秒才反應過來,因為公寓的空調壞了,盛夏酷熱讓我早就把毯子踢到了床下。而且那個毛茸茸的觸感並沒有馬上消失,相反的,它還在持續地碰我的腳,一下又一下,挺執著的樣子。

於是我翻身坐起,迅速打開房間燈,一把扣住那個正在摸我的東西。

正好與它四目相對。

請原諒我的詞窮,沒法用更豐富精準的語句來描述它的外貌,只能使用一個不太靠譜的比喻:它很像一隻肩膀上長著大熊掌的變形灰色考拉,圓滾滾的那種。

腦袋上還頂著我的毯子。

那傢伙大概沒想到自己會被逮個正著,表情明顯有點懵,獃獃盯著我看了會兒才想起來掙扎,極力想要把被我扣住的那隻「大熊掌」從我手中掙脫開來,四肢都用上了。

然而它的力氣還不如一隻貓大。

沒多久它就力乏了,開始想別的招,對著我齜牙咧嘴,四肢亂舞,竭力想要做出兇惡的樣子。

有點丑乖丑乖的。

就是腦子似乎不太好使。

過了好一會兒,它才發現以上恐嚇行為對我通通無效,於是鼓起腮幫子氣呼呼地抗議:嘿,你怎麼都不害怕!

我忍不住笑出聲來,鬆開手,拉過毯子,關燈睡覺。

***

第二天早上我按點醒來,睡眼惺忪地下床去洗漱,卻被地板上的某物絆了下腳。我低頭,發現昨天半夜那個小傢伙還在,四肢大張躺在公寓地板上睡得正香。

原來不是因為失眠產生的幻覺啊。我抓抓後腦勺,伸腳輕輕踢了它,它不僅沒醒,反而一轉身四肢攀住我的小腿,繼續睡的呼呼的,甩都甩不掉。

這傢伙還挺沉。這是我走到洗手間洗臉刷牙時的感慨。

麵包機里傳出的香味將那小傢伙弄醒了,它倒是不認生,四肢並用躍上廚房吧台,麻利地給烤麵包片抹上黃油開吃,頗有點無師自通的意思。我也取了片麵包站在一邊咬,順手給它倒了杯牛奶。

你是來幹什麼的?我發現它肩膀上那個「大熊掌」比起昨晚上好像小了很多,搭在脖子上像條毛乎乎的圍巾。

小傢伙光顧著吃喝了,沒什麼戒心,問什麼答什麼,很快我便弄明白,它是只專門負責夜裡躲在床底下嚇唬人的小怪獸。

只不過通常床上躺的該是小孩子。

而不是像我這種成年人。

我想起自己小時候確實偶爾聽別的小孩神秘兮兮地提起過,晚上獨自睡覺時不敢將腳露在被子外面,怕有什麼怪東西來抓。當時我還不太明白,沒想到過了這麼多年才知道答案。

可惜它來的實在太晚,現在長得再奇怪的毛絨玩具對我也沒有威懾力了。

無意間瞄了眼手機,猛然發現時間已經不夠我發散思維了,趕緊抓了包往門外沖,甚至沒來得及跟那個還忙著啃蘋果的小傢伙道個別。

等我下班回來,它應該已經不見了吧。這是我關上房門前的最後一個念頭。

***

晚上加完班回到公寓又是將近半夜,空調還是壞的,房間里簡直熱的要命,我徑直拉開冰箱門,想找瓶冰啤酒喝,卻發現冷藏室里蜷著一團毛茸茸的東西。

看著挺眼熟。

我將那團毛茸茸的東西掏出來,果然是昨晚出現的小怪獸。小傢伙被我拎在半空甩了甩,醒了,表情還很不滿意:外面好熱!

你還沒走?我有點驚訝,把它放下,發現之前存儲在冰箱里的水果餅乾都沒了。

幸好啤酒還在。

沒嚇到你之前我不能離開。小傢伙還挺有職業道德。

我拉開啤酒罐拉環,猛灌了一口,好奇問道:誰派你來嚇我的?

小怪獸抱緊了肩膀上的「大熊掌」(我發現了,那玩意兒能自己變大變小),閉緊嘴巴搖搖頭,看樣子是不打算告訴我了。

於是我換了個問題:那你嚇我有什麼用呢?

因為……它仰頭望著我,皺著小眉頭思考了好一會兒,又傻乎乎地笑了。我就是要嚇你啊。

我覺得這傢伙傻的挺可愛的。

***

之後它算是在我公寓里住下了。

我冰箱里的食物消耗的很快,內壁沾上的毛也越來越多。

我覺得自己該儘快找房東把空調修好,又擔心她來了會認為我違反租約,擅自養了寵物。

對,寵物,說的就是那隻小怪獸。

當然這麼說對它可能稍微有點不公平,畢竟人家也不是存心賴在我這兒,還是很努力地想要完成自己的工作任務——嚇唬我。

但無論它怎麼折騰,像是利用燈光在牆壁上投出巨大的陰影,躲在沙發底下偷偷撓我的腳心,或者半夜發出奇怪的咯吱聲(讓我知道它又在偷吃我儲存的速食麵),看起除了治好我的失眠之外都沒什麼效果。

它好像挺泄氣的。

為什麼你都不害怕?它耷拉著頭問道。

於是我跟它聊了聊自己可憐的薪水,高漲的房租,催婚的父母,還有暴躁症+強迫症晚期的老闆。

它嚇的臉都青了。

看來小孩子的世界裡確實不會有這些可怕的東西。

***

自從那天被我嚇唬之後,那傢伙就好像徹底放棄了身為一隻小怪獸的自我修養,安心呆在我公寓里該吃吃,該睡睡。我經常加班回去之後會看見一個肚皮撐的渾圓的小傢伙趴在地板上打小呼嚕。

這倒是讓我鬆了口氣,以往偷偷養的寵物總是逃的逃,病的病,總之不能長久。

其實我趴在床底下看過,地板上只有一層厚厚的塵埃和幾隻乾癟的蟑螂屍體,沒有任何像是通道的東西。按照小怪獸的說法,只有讓我真正害怕之後,通道才會打開。

我會慢慢想辦法的啦。它抱著一大牙西瓜吭哧吭哧地啃完,再將西瓜子噗噗噗地一口氣吐到我給它準備的小不鏽鋼盤子里,心滿意足地拍了拍肚子。總有一天嚇到你。

好吧,現在我有點懷疑它是來混吃混喝的了。

我也提醒過它會不會一開始來的時候就搞錯了地址,但小怪獸堅稱即使是錯的任務也要完成了才能回去。

真是僵化教條的工作體制。

再後來我又有了新的思路,猜測這可能是場奇妙的巧遇,既然我遇到了常人所不能遇見的小怪獸,那它就應當具有某些特殊的魔法,可以幫我實現非凡的願望。

比如讓我公寓的破空調自動修好之類的。

魔法?我有的啊。小怪獸一邊信誓旦旦地回答,一邊舉起了自己肩膀上的那根玩意兒。我可以把它變大。

就只是這樣而已。

我放棄了。

***

不過就當它是位同住的夥伴,其實也沒什麼不好。

我曾以為自己已經忘了那種下班回家有人等,吃飯說話有人聽,上床睡覺有人抱的感覺了。

原來並沒有。

哪怕對方只是只來歷不明的小怪獸呢。

我們還是可以在全城臨時停電的晚上,一起汗涔涔地坐在高層公寓的小陽台上,一邊爭搶整串葡萄里最大的那顆,一邊仰望夏季的星空。沒有了都市霓虹的干擾,終於看得清銀河的走向,甚至是間或的流星痕迹。

夏夜的風拂過,潮濕的熱度里,又彷彿藏著幾分清涼。

讓我輕鬆的像個身處故鄉的孩子那樣。

你是我見過的最勇敢的人。小怪獸吃掉了最後一顆葡萄,突然望向我說道。

我笑了:可我也只是個普通人罷了。

***

我承認,和小怪獸住在一起的時光挺美好的。

但它終於還是會有離開的一天。

我在看見它總是苦著臉,連早餐時的煎蛋都少吃了兩個時就發現了。

你想到嚇唬我的方法了。我說。

它很不情願地點點頭。

可是我不想嚇唬你了。它連說話都帶上了哭腔。

但你的夢想不是當一隻最嚇人的小怪獸嗎?我伸手摸摸它的頭。為了夢想,這不算什麼。

它放下盤子撲了過來,四肢並用抱緊我,眼淚簌簌地往下落。

嘿,別難過。我低聲安慰道。再把你最厲害的魔法變給我看看。

它肩膀上的那隻「大熊掌」慢慢變大,真的很大,大到可以把我整個蓋住,像是一床溫柔的被子蓋在身上。

那感覺不是燥熱,是溫暖。

這回我離開公寓之前,有記得道別。

***

這一天依然加班到很晚。

而回到公寓,站在門外掏鑰匙時,居然有了一絲猶豫,停了很久。

公寓里,床上,地板上,冰箱里,哪兒都沒有了小怪獸。

像是從來沒有存在過。

我走到床邊趴下,床下地板上那層厚厚的灰燼還在,上面寫著歪歪扭扭的兩個字:再見。

我幾乎可以想像的出那個小傢伙慢慢鑽進床下通道的樣子。

它是真的。

不是我的幻覺。

從冰箱里取了罐啤酒站在陽台上喝,時間雖然已過半夜,面前這座不夜城的燈光依然耀眼。而每一盞燈光背後,或許也代表著一個和我相似的人吧。

快樂總是會讓我們變得怯懦,讓原本已因習慣而被壓制的恐懼重新湧上心頭。

對孤獨的恐懼。

果然……我灌了一大口啤酒,對著經過的風笑道。小怪獸,再見。

身後傳來咔咔的聲響,我回頭,發現已經壞掉很久的空調突然自己重新開始運作。

雖然這一年的夏季,馬上就要結束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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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結
1、
我天生一具陰陽身,半人半鬼。

左半身肌膚青綠如玉,右半身軀幹猩紅似血。

二十年前的大雪夜,戲班班主老唐把我撿了回來。

據他說,當時我躺在小巷的角落奄奄一息,半邊身子凍的發青,另一半身子卻滾燙灼人,可奇特的是,我竟然安安靜靜,連小聲抽泣都不曾有過。

他膝下無子嗣,又見我著實可憐,索性把我抱回家中悉心照養。

這一晃,就是二十年。

而我的身子像是得了某種怪病,每逢子時,必定會受冷熱交替之苦,夜夜輾轉難眠。

老唐接連為我請了幾個郎中,卻始終醫治無果。

他將我視為己出,心急如焚之下,輕信了江湖騙子的妄言,任其用匕首給我放血治病,惹得我嚎啕大哭。

老唐說起這件事的時候,我還小,於是懵懂的問他後來如何。

他轉頭看向家門前的乾涸小溪,河床龜裂,魚骨遍地,毫無一絲生機。

我忍不住好奇心,連連追問。

老唐忽而面露懼色,看著我的眼睛說:

「物子,我本是不信邪之人,可你哭的時候,讓我想起來一句話。」

他頓了頓,眼神里有種莫名的情緒在蕩漾。

「泣鬼神。」

2、
老唐從不許我哭。

他每日總是竭盡全力的逗我笑,興許是心力交瘁所致,老唐要比尋常人蒼老太多,時年他五十餘歲,卻頭髮花白,面容憔悴的不成樣子。

我也總是發獃痴想,究竟我的父母是何人,又為何忍心要將我拋棄?

我想不通,百般不得其解,倒是老唐,愈發仁慈的像是親生父親。

自幼年起,老唐便教我學唱戲,且不像其他班主一樣嚴厲,反而處處包容,耐心指點。

待我學有所成後,憑藉陰陽身的特質,有時甚至不用化妝也可登台。

方圓十里的百姓都知道,戲班有一面相奇特的武生,演起妖來惟妙惟肖,一顰一笑間,儘是渾然天成的邪魅。

我有時入戲太深,將戲中人物情感全然融於血脈之中,惹得心思悵然,忍不住要流淚,老唐都會在台上臨場加詞,不是怒喝,便是大笑,目的簡單明確。

我不能哭。

可有一次,興許是奔走心間的憂愁太過濃郁,我在唱出一段詞後,竟控制不住的流出眼淚,老唐見狀再想阻止,卻還是遲了。

台下看官剎那間神情相反。

左邊哄堂大笑如罕逢人間喜事,右邊嚎啕大哭如家中親友早喪。

眾人迥然不同的反應,令我茫然失措。

我又轉頭看向老唐,他跪在舞台上,口中念叨著生平所犯的大小過錯。

如有罪之人幡然醒悟般,老淚縱橫。

自那時起,我才明白老唐為何不讓我哭。

他怕我,更怕他自己。

3、
我叫物子。

用老唐的話說,按照他們老家的風俗,叫物子的人好養活,饑荒的時候能得老天爺眷顧,輕易餓不死。

我自然是不信的,老天爺要收誰,便好似何時颳風下雨,全憑他一人說了算。

凡人起再大的名諱,做再多的善事,能得到的卻不曾有失去的多,這其中人力使然,天命亦不可違。

二十歲這年,我隨戲班離開鄉鎮,去往北方州郡巡演。

戲班內還有一名丫頭,出身與我相仿,也是一名孤兒。

她叫素衣,取自「素衣染盡天香,玉酒添成國色」之意,模樣伶俐,又正是天真爛漫的年紀,所以甚得班中上下寵愛,人人見了,恨不能極盡溢美稱讚。

但只有我知道,她一直想登台,想唱一回大青衣。

可老唐卻從不教她唱戲,只讓她忙活班中瑣事。

端茶倒水,與看官插科打諢,素衣倒是頗為嫻熟,但不曾穿過一次青衣褶子。

一場戲結束,看客紛紛離場,她經常獨自在角落悶悶不樂,我總是喜歡在此時與她說笑。

這天,素衣一如往常的在後院發獃,我湊過去笑問:「想不想唱兩聲?」

素衣瞪大清澈的眼睛,好似一汪灌滿喜悅的柔池,卻小心翼翼的說:「若是讓唐班主聽見了。。?」

我擺擺手,義氣說:「我替你一併擔下來,你就說想不想唱?」

她歪著小腦袋想了想,又撇著嘴說:「罷了,沒有戲服穿,算不得真正的大青衣。」

話說完,她懊惱著離開,留給我一個沮喪的背影。

我嘆口氣,還是想不通老唐的意思。

正要抬腳離開,雙肩忽然一沉,空蕩的後園中,莫名颳起凜冽寒風。

我的整個身軀隨即冷熱驟起,令我的肌膚寸寸酸麻不堪。

二十年來第一次,病症不在午夜發作,而是轉移到了白天。

我咬著牙翻滾在地,忍住襲遍全身的苦楚,口中發出不受控制的嗚咽。

片刻後,汗水濕透了衣衫,我踉蹌著站起身來,卻被眼前的景象震懾當場。

栽滿院中的老樹,以我為中心,分形而立。

左邊枝繁葉茂,如沐春風。

右邊枯萎凋零,死氣盎然。

我蹣跚著走近,不遠處的樹木竟也漸漸迭生異象。

我怔怔的看著一紅一綠的雙手,心中驚駭萬分。

莫非,我生而陰陽身,不止能牽動人的喜怒哀樂。

還能使萬物復甦,生靈消亡?

4、
那天,我暈倒在後院中。

等我再醒來,病發的消息已傳遍戲班上下。

老唐擔憂心切,當下顧不得多想,便連夜帶我去清河城投醫。

清河城是北方大城,千門萬戶,極土木之盛,繁華鼎食。

偌大的城內有一郎中,號「解然先生」,聽聞坊間的販夫走卒說起,先生不僅能解怪病奇症,連生辰八字也可一測,且准。

依照事先打聽的規矩,老唐備好一枚金錠,攙著身上半冷半熱的我在門外候著,下人通報過後,急忙將我們迎進屋。

門堂擺設甚是簡潔,一張書桌之外,竟再無其他。

我整顆頭顱燒的發矇,眼前虛晃,依稀看到貌若儒生的中年人走近,他見到我的模樣後乍一愣,隨即口中念念有詞,如誦經綸般古意晦澀。

我聽不懂他的奇怪言語,只聽見扶著我的老唐在耳邊不停呼喊:「物子,你可要撐住啊!」

我咧開嘴沖他一笑,心說老唐你莫急,我還撐得住。

心念到了口中,卻變成胡話吐出,我哈著舌頭,愈發覺得眼前天旋地轉,冷熱纏身下輕飄的好似踩在風裡。

解然先生放下掐指,背手站在我面前,他的雙眼映出褶褶神采,竟奪了屋內些許燭光的明亮,直視著我說:「他,我治不了。」

老唐立馬急了,連帶著聲調也變成哭腔:「先,先生,我求您救救這苦命小兒啊,他,他可萬萬不能死啊!」

「你又如何得知他一定會死?」

「他身上冷熱交替至極,若是常人,恐怕早就。。」

解然先生卻笑著反問:「既然你知他不是常人,又何苦來找我?」

老唐怔住,張大嘴呆愣片刻,又從懷中摸索出金錠。

解然先生見狀,急忙推擋著老唐說:「唐班主,你不必如此,我雖救不了他,但也能指點一二。」

聽聞此言,老唐收斂失態的神色,拱手說:「多謝先生,還望不吝賜教!」

「出了清河城往北走,有一座界山,從北面吹來的寒風受山壁阻擋,因此清河城才不會落雪,你將他背往山頂,先讓酷寒冷風吹去他右身燥熱,略有好轉後,再回此處,屆時我為他備好滾燙熱水,看能否洗盡左身冰冷,眼下我也沒有好法子,你若無異見,姑且只能一試。」

我剛要大罵這人比那江湖騙子還不靠譜,誰知老唐竟攥緊了我的手,只說了一個字:「好。」

他當真是老糊塗了。

出了門去,下人用馬車將我和老唐送至山腳下。

我由老唐扶著,恍惚中抬頭望去,只見界山之上冰凍千尺,壁立千仞,似非人力所能攀爬。

我吐出一口濁氣,儘力捋直了舌頭說:「老唐,咱們回去吧,那解然先生必定是騙子,哪有這般給人瞧病的。。」

一旁的家丁清了清嗓子,調轉馬頭原路返回。

老唐面無表情,沉聲說:「物子,撐住。」

我苦笑著點頭,整個人被他背在了身上。

他雙肩單薄,踏在風裡搖搖欲墜,腳力卻不減,背著我一路艱難向上。

寒風凜冽,我聽著老唐愈發粗重的喘息聲,有氣無力的勸阻說:「老唐,要不你歇歇吧,我覺得確有幾分好轉了。。。咳咳。。。」

他咬著牙說:「傻物子!」

「老唐,你執意要對我好,日後可讓我如何回報。。。」

「給我把戲唱好了,比啥都強。。呼。。呼。。。」

「可我,可我自覺唱的還不錯啊,那崑腔信手拈來,黃梅戲又得你真傳,前幾日還被看客們誇讚快入純青。。」

「物子,唱戲如做人,傲骨可以有,但不能有傲氣,咱們戲子。。」

「咱們戲子渴不飲盜泉水,熱不息惡木蔭,你常教我的,我都倒背如流了。。。」

老唐嗤笑一聲,沒再言語,腰卻彎的更低了。

我又忍不住問:「老唐,為何你不讓素衣唱戲,她嗓子不錯,書上不是都說女子聲若銀鈴悅耳,脆脆如蟬鳴,素衣可一點兒也不差啊。。」

誰知老唐嘆氣說:「她不是戲子的命,我老早就求人給她算過,前半輩子當丫鬟,日後享不盡的是清福。」

「老唐,這麼多年了,我一直想問你。。」

「嗯?」

「你為何如此厚待我?自己捨不得吃穿,給我買好衣裳,好鞋子,到底為何啊。。。」

「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老唐忽然止住了步子,他渾身顫抖的厲害,雙鬢花白沾染風霜。

一瞬間,他彷彿蒼老了十歲。

我心疼的哽咽說:「老唐,咱們不去山頂了,我這病不治了,咱們回家,回梨園,我唱一出黃梅戲給你聽,好不好?」

「物子,別哭。。。」

老唐扯著嘴角,眼皮聳拉,臉上儘是強撐的執拗。

話音方落,他失去重心,猛然摔倒,我側滾撞向冰冷的山壁。

我看見老唐蜷縮在崎嶇的山道上,雙眼緊閉,面色蒼白,毫無一絲血色。

我掙扎著爬過去,強忍住淚水,緊握住老唐斑駁的左手。

「老唐,我話還沒有說完,你醒醒啊。。」

他的手冰涼徹骨,再無溫熱。

我終是哭出了聲,忍不住淚流滿面。

山壁的縫隙之中,剎那綻放出朵朵白蓮。

另一側,岩石龜裂,枯樹化為粒粒粉塵,如素湍一樣徐徐飛過。

我將左身貼近老唐,看著他漸漸面露紅潤,輕聲呢喃:

「老唐,你可還記得,我十二歲那年的生辰,你做了一盤辣椒炒雞蛋,端上桌以後,你讓我把雞蛋吃凈,辣椒留給你,你說喜歡吃辣椒。」

「我當時就覺得鼻子一酸。」

「你又去伙房炒菜了,我卻沒聽你的,把辣椒全挑吃了。」

「其實啊,我也喜歡吃辣椒,不喜歡吃雞蛋。」

5、
山巒上寒風嗚咽,似哪家的孩童哭不停休。

我拭去眼角凍潔的淚滴,病症竟漸漸好轉,遂費力將老唐背在身上,搖晃著向山下行去。

沿途我忍不住胡思亂想,既然我的陰陽身能奪天地造化,使萬物復甦,又能讓生靈消亡。

若世上有誰與我結怨,我大可不必動手,只面朝仇人落淚,頃刻間便能奪其性命。

若誰家有傷殘死難者,得我左身相助,傷痛立時痊癒,殘肢補全,死而復生豈不輕易可得?

我搖搖頭,試圖讓自己保持幾分清醒。

想來老唐一心教我唱戲,教我如何做人,便是對此有深深顧慮。

他怕我心術不正,怕我走上邪門歪道,過不好這一生是小事,若是為禍一方,免不了會淪為千夫所指的妖孽。

恍惚中,我只覺背上的老唐,又沉重了幾分。

清河城我暫且是不想回了,那解然先生在我印象里,只比江湖騙子差了些油嘴滑舌,行徑看似古怪深奧,其實本質殊途同歸,不過是披著一層玄妙的外衣狐假虎威,還險些害了我和老唐的性命。

我跺著步子,繞到城外小路。

大霧瀰漫,入眼皆是朦朧,令我恍若隔世。

舉步維艱的回到戲班後,我將老唐放在床上,守在他枕邊沉沉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我睜開眼,發現躺在自己的屋裡,趴在床邊的人,卻變成了素衣。

我坐起身,輕喚她的名字:「素衣,素衣,醒醒。」

她揉著惺忪睡眼,滿臉呆懵的看著我:「嗯。。」

我對此忍俊不禁,笑著說:「天太冷了,你這麼睡,也不怕著涼。」

「哦。。」她輕輕點頭,下意識的打了個哈欠。

素衣自幼就有個小毛病,起床之後必定要呆愣片刻,才能醒轉過來,好像遲遲不肯離開美夢似的。

「啊!物子你醒啦?!」

果然。。

她瞪大清澈的雙眼,臉上驚喜交加。

我無奈的搖搖頭,說:「我還以為等吃過了晌午飯再躺回來,你才會發覺我已經醒了。」

她略顯羞怯的理著眉邊亂髮,不再言語。

我想到老唐,於是脫口而出問:「老唐如何了?」

素衣指了指隔壁,寬慰說:「放心吧,已經請了郎中給他看過,只是體力透支嚴重,靜養幾日即可恢復。」

我點點頭,長舒一口氣,只覺心中無比踏實。

素衣站在我面前,忽然扭捏起來,我看著她欲言又止的模樣,很是哭笑不得,便問:「你怎麼了?」

誰知她低下頭,原本大大咧咧的性子悄然無蹤,竟是換了一副小心翼翼的神情,試探著問我:「物子,我想趁此空當,你能不能把青衣褶子給我拿來,我去唱兩嗓子,行么?」

話說完,她又瞄向隔壁老唐的房間。

我不禁愕然,這「趁人之危」,趁的當真是與眾不同。

素衣見我沒回答,以為自己說錯了話,又急忙改口說:「你若不願意,我也不勉強你,旁人都說我唱出來沒什麼分量,連我這想唱大青衣的夢,都輕飄飄的好似沒有著落。」

我微笑著起身,伸出雙手緊握住素衣單薄的肩膀,看著她的眼睛,輕聲說:「素衣,在我眼裡,你的夢千斤重,萬斤重。」

她微微錯愕,眼神卻綻放異彩。

我鬆開手,轉身走向門外,拍了拍肩膀,頭也不回的對她說:

「我幫你撐著便是。」

6、
「海島冰輪初轉騰~
見玉兔,玉兔又早東升~
那冰輪離海島,乾坤分外明~
皓月當空,恰便似嫦娥離月宮~
奴似嫦娥離月宮,好一似嫦娥下九重~」

「好!」

我站在院中奮勁鼓掌,為素衣賣力吆喝。

她收住嗓子,莞爾一笑。

那勾起的嘴角,好似在妝容上漾開的秋心。

我呆呆傻傻的看著她,耳畔餘音,久久不絕。

平心而論,素衣唱曲自然稍欠火候,腔調里總是少了些惆悵的韻味,一曲《貴妃醉酒》若非經歷過世間人事,唱出來反而多了幾許稚嫩,我有心指點她,卻看她滿臉雀躍的樣子,不忍挫了她的銳氣。

於是我笑著問她:「感覺如何?」

她抖著水袖,微微躬腰施了個萬福,靦腆著說:「心裡很微妙。」

我愣了愣,饒有興緻的追問:「哦?怎麼說?」

「似滿足中帶著一絲竊喜,又在竊喜中生出幾分忐忑,一直擔心唐班主會忽然醒來呵斥我,直到曲終我才安下心來,此刻很滿足。」

她說完,又羞怯的低下頭去,由我幫她描眉勾勒出的貴妃神韻,一顰一笑間婉約動人,渾然天成。

我又問:「那你想不想上台一試?」

素衣聞言目露渴望,又抿著嘴角說:「當然想,但是。。。罷了,我再練練吧,有機會再說。」

「也好。」

我沖她笑笑,轉身走進老唐的房間。

屋內燃有凝神的檀香,老唐仰面安睡,面容平和。

我嘆口氣,心疼這老傢伙一把年紀了還不惜命,慢慢坐在他身邊,回憶那些陳年舊事。

往年時,到了冬初,老唐總會給我買件新襖,今年也不例外。

他說別人家的孩子過冬有件像樣的衣裳,旁人看了都會稱讚家鏡殷實,我出去門,便代表著戲班的臉面,身上若破破爛爛,再加上面容奇特,免不了會被人說道。

若是穿的好點兒,自然就少聽到些閑話。

可老唐也知道,我鼓起勇氣出門的次數,屈指可數。

不是用面紗蒙住臉,便是趁唱戲之後還未卸妝,到鎮上買一串糖葫蘆過過嘴癮,囫圇吞棗的吃完,又趕緊灰溜溜的跑回去。

因為我心知半紅半綠的面相,若要讓世人坦然接受,還為時尚早。

見老唐無事,我收斂心緒起身返回房中,素衣又不知道跑去哪裡忙活,院中冷冷清清,寒風掃過,又聽聞一陣枯葉飛卷的細響。

深冬了,馬上就要到春節,班裡會舉行一場慶年大戲。

我這般想著,不知不覺睡意沉沉,眼皮開合間,身上卻忽然驟起冷熱。

左身毫無徵兆的冰涼徹骨,右身隨即如墜深深火海。

我剎那間清醒,咬著牙在床上翻滾,這動作不知在夜裡輾轉過多少次,可都沒有此刻劇烈。

那是一種奔走在內臟之中的火熱與陰寒,連帶著一口無法言明的悶氣堵住我的喉嚨,令我只能嗚咽著發不出任何聲音。

掙扎中,我將牙齒咬碎,雙耳口鼻中竟流出股股溫熱,我顫抖著雙手摸去,不由的心中悚然。

竟是猩紅的鮮血,從我的口鼻眼耳中不斷湧出。

我內心惶恐萬分,可無論我如何撫摸身軀,都無濟於事。

血順著我的臉頰,手臂,身軀,一絲一絲的緩緩流淌,染紅了床榻下的地面。

我親眼所見,那一灘泥土如同活了一樣,竟充滿靈性的瘋狂扭動。

似乎有什麼東西,欲掙脫牢籠,破土而出。

7、
我一直想不通陰陽身的病發緣由。

人生而體魄脆弱,遇寒風會著涼,遇酷熱會中暑,皆是遵循常理而生的自然法則。

但從未聽說過無緣無故渾身冷熱交替,甚至在流淚時讓周遭迭生異象的奇症。

我忍不住想,或許這是天賦異稟?

是老天爺將降大任於私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體膚云云?

可笑。

我物子不過活了二十年,卻要忍受常人半輩子所承受之痛。

無父無母也就罷了,此番又無端降痛於我,老天你當真毫無悲憫?!

我被強烈的怨氣沖昏了頭腦,跌跌撞撞著起身沖向門外。

滿地枯葉化作粉塵,在我的右側隨風舒捲,緩緩湮沒。

而左側的老樹彷彿如沐春風,綻放千朵萬朵海棠花,開的滿庭芬芳。

以我為中心,方寸數丈之內的景象愈發奇異。

我左腳踩下,顆顆小草在凍土中萌芽而出。

右腳踏前,還未落地,便引得土地寸寸龜裂,門框紛紛崩斷,炸裂之聲接連四起。

我腳步凌亂的邁出梨園,回頭望去,不禁心如石墜。

整座梨園後門,左側完好無損,甚至在斑駁門板中生出幾枝鮮嫩花蕾。

而門欄右側如同用斧子齊齊削平,空空蕩蕩,一旁的圍牆頃刻間變成斷壁殘垣。

我喘著粗氣,身上如背山嶽。

僅存的意識中,有一個聲音在指引我逃離。

我只想遠遠的逃開,逃到一個荒涼無人的地方,避免傷及無辜。

「物子!!」

是素衣,她在我身後急切的呼喊。

我不想讓她看到我七竅流血的慘狀,咬著牙對她大吼:「不要靠近我!!」

「你是不是又病發了?!」

她聲音發顫,我不用回頭看,便知她嚇得不成樣子。

燥熱和寒冷在我的陰陽身上一刻未消,甚至愈發猛烈。

肌膚中的血管根根蠕動,彈蹦如簧,令我心亂如麻。

兩股絕不相容的力量,又在體內互相交織,碰撞,毫不妥協。

我忍受著一切的苦痛,像個卑微的空洞軀殼,雙手緊緊抱頭,跪倒在地。

遠處的道路盡頭,在此時忽然響起一陣訟念,直抵心間。

「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

如心動,則人妄動,傷其身痛其骨,於是體會世間諸般痛苦。


佛曰: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字字珠璣,回蕩在我紊亂的思緒中。

我忽而靜下心來,閉上雙眼,盤腿而坐。

心心念念重複著: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為電,應作如是觀。」

再睜眼,遍體通透。

8、
病痛來的快,去的也快。

我渾身如沐浴在朝陽中,倍感溫暖。

這是一種極為舒貼的感覺,好似早先少年時洗完澡,老唐雙手握著棉被將我緊緊裹在懷裡。

我沉浸其中捨不得回神,不知不覺間,面前多了一人站立。

「阿彌陀佛。」

聽到佛語,我顫魏著起身,素衣連忙跑來,將我穩穩扶住。

只瞧一襲麻衣,自上到下滿是顏色各異的布塊,已然縫補多次,襤褸不堪。

我抬頭打量,見是一名面容溫和的老邁僧人,他臉上笑出了褶子,尤其是眼角處層層疊疊的魚尾紋,更顯出幾分得道高僧的意味。

「多謝大師救命之恩。」我彎腰行禮,恭聲說:「敢問大師法號,小生這廂有禮了。」

他伸出手將我拖起,又雙掌合十說:「施主言重了,若問法號,且先聽老僧一言,許能寥以寬慰。」

「願聞其詳。」

僧人盯著我的眼睛,微微一笑,語調忽而抑揚頓挫:

「風裡來,雨里去,縱是千帆過盡,嘿嘿,無趣,無趣。

披袈裟,搗木魚,蒼生不明佛理,哈哈,可惜,可惜。」

我怔怔愣住,全然不解其所要表述的意思,於是驚訝發問:「所以,大師您的法號?」

僧人再次雙掌合十,微微頷首說:「老僧法號可惜,承蒙百姓錯愛,人送諢名可惜和尚。」

這下倒是我失敬了,可聽聞此言當真如他所說,心中陰霾一掃而空,竟自然而然的生出幾分樂意。

「原來是可惜大師,小生名為物子,這位是素衣姑娘。」我微笑著引薦完,素衣躬腰施了個萬福,又生怕我會暈倒,急忙緊摟住我的手臂。

可惜大師沖素衣點頭示意後,伸出右手貼在我的額頭上,良久,他驚疑著說:「施主體魄異於常人,當屬世間罕見!」

我點頭稱是:「沒錯,物子天生陰陽身,每日都要受冷熱交替之苦,大師若有妙法可解,還望不吝賜教。」

可惜大師抿了下嘴唇,輕聲問我:「賜教談不上,還請施主詳說病症,興許我能指點一二。」

於是我將如何發病,幾時發病,甚至連發病後的種種異象,都一五一十的和盤托出。

聽完我的敘述,可惜大師漸漸面露凝重,雙掌合十說:「依照老僧看來,施主的陰陽身,應該不是病症。」

我愣了一愣,隨即脫口而出問:「敢問大師,此話何解?」

「老僧有一辦法,施主若信得過我,一試便知。」

我想也沒想便應允下來,可惜大師從懷中摸出一把小刀,伸手將我右邊的袖子擼起,露出半截猩紅小臂。

素衣見狀剛想出言打斷,卻被我用眼神攔住,我沖她搖搖頭示意無妨,見我心意已決,她撇撇嘴,無奈之下只好作罷。

「施主,老僧需為你引流出一些鮮血,望你莫要見怪。」

我咽了口唾沫,忍著心中莫名升起的恐慌,強裝鎮定的點點頭。

可惜大師隨之揮動小刀,在我的右臂上劃開一道小口,再用五指狠狠掐住我的筋脈,使緩緩湧出的猩紅鮮血流向地面。

很快,鮮血染紅了我腳下的一灘泥土,等到約莫能站進一人雙腳,可惜大師這才鬆手,取出一塊布條幫我包紮妥當後,又沉聲對我說:「施主,煩請你此刻想些不愉快的事情,盡量哭出淚來。」

我當即大驚失色,顫聲問:「大師,倘若我哭了,周遭可是要發生異象啊!」

可惜大師後退一步,站在我的左側,搖頭輕笑說:「別怕,我自能應付。」

我略作思索著點點頭,讓素衣遠離後,開始回憶起不愉快的傷心往事。

想來也怪,這可惜大師所用的方法,竟與那曾經矇混老唐的江湖騙子如出一轍,我也不知是怎麼了,看著他篤定的眼神,竟不忍說出心中疑慮,只好放下雜念,一心想哭。

許久許久之後。。。

「大師,我哭不出。。。」

我無可奈何的撇嘴,還是沒有辦法積攢悲傷情緒,因為人每天都是奔著開心去的,哪有不遇愁事說哭就哭的道理。

我雖為戲子,但在台上與台下,完全是兩種截然相反的狀態,台上有聲樂,有戲詞,有老唐與我對唱,有時想不哭都難。

可在台下,除去我的陰陽身奇症不說,我的心性與尋常人並無二致,甚至我自認比很多人心腸要軟,尤其表現在對待素衣想唱大青衣這件事上,更是比老唐不知軟了幾許。

但令我始料不及的是,素衣卻在此時朝我呼喊:「物子,要不我陪你唱幾段?」

我頓感錯愕,遲疑的說:「這,這行嗎?」

「有什麼行與不行的,說罷,你想唱什麼?」她挽起長發,僅以素麵朝天,勾起嘴角笑望著我。

我低下頭,看著自己滲入地下的血液,沒來由的心頭一顫,盡量平靜的說:「既然我身懷奇症,那張生也是病身,就來一曲《西廂記》,可好?」

素衣莞爾一笑:「好。」

我拉開架子,與她對視。

那人兒眉眼帶笑,目光中滿是化不開的脈脈柔情。

我見風兒好似也被打動,繞著她的一襲綾羅翩翩起舞。

只此一瞬,我心心念念,全是與素衣自幼為伴的浮光掠影。

不知不覺間,兩行熱淚,奪眶而出。

可惜大師見狀,連忙大聲呼喊:「施主,快將青綠左身朝向那灘血土!」

我僵硬的轉動身子,死死咬住嘴唇。

素衣滿臉擔憂,白嫩雙手緊握成拳,恨不得撲過來。

我親眼所見,受能讓萬物復甦的左身驅使,那灘血土好似活了一般,竟開始向上劇烈掙扎。

下一刻,兩隻猩紅手臂從泥濘中撐地而起,又硬生生擠出一顆濕漉漉的猩紅腦袋,繼而是整個身軀破土而出。

我頓感悚然入骨,全身血液彷彿在一瞬間倒行逆施。

因為面前的猩紅之人,竟與我的長相一模一樣,分毫不差。

他雙手緊緊捂住赤裸的下身,正滿臉怯懦的打量著我,眼珠如墨,毫無神采可言。

我看著他,強忍住心中驚駭,轉頭問向可惜大師:「他,他是我?」

可惜大師輕輕點頭,慢步走到我身旁,嘆氣說:「看來老僧猜的沒錯。」

恍惚中,我突然明白了什麼,不禁失聲發問:「如,如此說來,我不是人,只是一灘血土?」

「不。」可惜大師搖頭,直視著我的眼睛說:「施主是人,但卻是旁人用老僧所用之法,將陰陽兩灘血土合二為一所生。」

話至此,他忽而雙掌合十,閉上雙眼,輕聲訟念:

「阿彌陀佛,善哉。」

9、
下雪了。

不知為何,每當看到雪花簌簌而落,我都會感到彷徨。

往年如此,今年亦然。

猩紅之人於落雪的剎那間,化作涓涓血水,緩緩歸於塵土。

寒風凜冽,好似他的哭聲,縈縈繞繞,一如他的不舍。

可惜大師誦念經綸為其超度,臉上的褶子微微舒展,似乎見多了生離死別,對活物的突然消逝,心境平和依舊不起波瀾。

我不懂他們出家人的佛心如何慈悲,也不去想剛來到俗世,便就此消散的血人苦不苦。

世間那麼多苦命的人 ,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自然也不少。

只是望著漸漸凝結的血滴,我為何心中又滿是惆悵呢?

莫非平日里我與素衣說笑也好,與老唐拌嘴也罷,都是在苦難之餘尋求安慰?

此刻見到另一個自己湮滅,方如大夢初醒。

原來,我竟是如此心智脆弱的人。

我佯裝堅強的活在世上,沒爹娘疼愛,又得了一副奇怪至極的病軀,若不是會些唱戲的本事,還不知會淪落到哪裡去,恐怕早就受盡了世人冷眼,苟活在無人問津的清冷角落。

幸好,有素衣,還有老唐。

我這般想著,不知不覺,碎雪落滿雙肩。

素衣躲在我的身後瑟瑟發抖,她怕極了,於是指著地面,怯生生的問我:「物子,他,他這是死了嗎?」

我遲疑的說:「應該是死了吧。」

素衣又問:「那,那他到底是人嗎?」

我想說是,可話到嘴邊卻無語凝噎。

是人嗎?

我不知道。

因為他是用我的鮮血凝結而成,除去頭髮凌亂不堪,諸如面貌,四肢,肌膚,都與我別無二致。

我看著他,就像在看著我自己。

而他來到這個世上的第一眼,也是在看我。

我成了他觸之不及的夢,他成了我永遠無法理解的虛無。

只一瞬,我好似參透了生死。

我蹲下身,揉了揉發紅的眼睛,用雙手捧起那攤凍結的血土,對素衣輕聲說:

「素衣,我明白老唐因何要為我取名物子了。」

素衣雙手緊捏在一起,滿臉懵懂的望著我,問:「為何?」

可惜大師停止誦念,想必是超度完成,也向我投來疑惑的目光。

我搓碎掌心的粗糲紅泥,看著顆顆沙粒從指間徐徐飄散。

「老唐是想提醒我只是個『物』。物能用,能始終如一,而人則不同,人受磨難境遇所影響,心性可變,可好可壞,但物,為人所用,更為心所使,若心智堅定,善良,則能為善,反之亦然。」

素衣搖搖頭,甚是不解的追問:「我還是不懂,到底什麼意思?」

我抬頭看向可惜大師,他慈眉微笑著,臉上儘是讚許。

於是我繼續說:「打比方,一把刀,能宰牛殺羊,亦能傷人取命,全憑你心中所想,如何用它。同理,我的身子便像一把刀,但卻是一把雙刃刀,若善用,即是陽物,若惡用,則是陰物。倘若交織使用,也可成。」

「所以?」素衣瞪大了清澈的雙眸,好似領會了我的意思。

我拍著手起身,微笑著對她說:「所以我陽物陰物都不做,從今以後我要做好物,做個好物子。」

可惜大師哈哈大笑,又連忙雙手合十說:「施主善莫大焉。」

我剛要還禮,誰知素衣咬著嘴唇,雙眼中儘是遮掩不住的擔憂,吞吞吐吐的問:「物子,你不會是病糊塗了吧?」

我勾起嘴角,打趣著反問:「人生在世,糊塗點兒不好嗎?要那麼清醒作甚?」

素衣撇撇嘴,白我一眼,轉身走回院中,還不忘長嘆一聲:

「傻物子。。」

10、
大雪接連下了三天,直到河水結了三尺之冰才偃旗息鼓。

可惜大師執意要離開,我挽留不得,索性與他就此拜別。

回到廂房,我見素衣坐在門前捏著針線,而她雙膝之上,正是我去界山時被山壁劃破的棉衣。

我凝望著她認真的模樣,心中倍感溫暖,於是哈哈乾笑著走近,而素衣只是抬頭瞥了我一眼,便繼續低頭做活。

細若遊絲的棉線於她指間揉揉弄弄,再輕輕一別,便靈巧的穿針而過。

我看著她動作熟稔,不由豎起大拇指,稱讚說:「素衣姑娘果然心靈手巧!」

她靦腆一笑,好似被掀起了紅蓋頭的小娘子,手下卻不停,一針兩針的細心縫紉。

「物子,你瞅瞅你這料子,上等的皮毛圍成領,當真是讓我羨慕的緊呢,也不知唐班主。。」

我清清嗓子打斷她的碎碎念,豪氣說:「你若喜歡,哪天我也給你買一件兒,這些年沒怎麼花銷,銀子可都讓我好生攢著,咱有的是錢。」

素衣忽然抬頭,疑惑著問我:「你攢那麼多銀子做什麼?」

我想也沒想,脫口而出說:「娶媳婦兒唄~」

她愣了一愣,又低下頭去,「傻樣。。」

話一出口,我也被自己逗樂,不禁搖頭苦笑。

我不再打擾素衣幫我縫衣,正要抬腳離開,她卻喊住我說:「物子,要不咱們進趟城吧?」

我呆在原地,瞪大眼反問:「進城幹啥?」

「我手裡這點兒料子不夠給你用的,你這棉衣上的口子太多了,一塊兩塊的碎布,怕是補不上。」她攤開手,滿臉無可奈何。

於我而言,進不進城是種抉擇,一時間心裡有些發慌。

素衣興許是看出了我的顧慮,便從懷中摸出一塊面紗,走上前來遞給我說:「昨夜替你織的新面紗,你戴上試試。」

我接過後系在臉上,略微有些癢,這感覺讓我既熟悉,又生分。

於是我僵硬的堆出個笑臉兒,說:「挺好的。」

素衣踮起腳尖,伸出雙手幫我理著面紗的邊角,看著她溫柔的目光,竟讓我心中漸漸安穩許多,似乎這面紗戴與不戴,再沒那麼重要。

不多時,我與素衣來至清河城。

今兒個好像是慶祝節日,市井之中尤其熱鬧喧嘩。

素衣在我身旁瞧的興起,對一切事物都倍感新鮮,她本就是生性爛漫的女子,接連幾日都在梨園忙活班中瑣事,可把她悶的不輕。


眼下好似出籠的百靈鳥,當真是撒了歡兒。


我叫不住她,索性跟在身後,與她一起逛游鬧市。


此處聚集了五湖四海的江湖藝人,奇裝異服往來不絕,熱鬧非凡。


有來自天竺的耍蛇人,白鬍絡腮,僅憑手中一桿莫力長笛,便能讓毒蛇翩翩起舞。


也可見中原奇技,諸如托鼎、尋幢、吞劍、吐火等百戲,引得路人紛紛駐足觀賞,喝彩之聲不絕於耳。


我流連其中,竟忘了素衣的存在,再尋她時,卻樂從心起。


只見小丫頭站在綾羅綢緞的攤位前,面露歡喜卻又猶豫不決,掌柜的大娘眉眼帶笑,問:「小姑娘,喜歡嗎?」


素衣輕輕點頭,搓著一匹青布不忍撒手。


我湊過去,背著手問她:「當真喜歡?」


素衣說羞怯就羞怯,一張小臉兒紅通通的,不知是天冷所致,還是突發燥熱,連帶著聲音都小了許多:「嗯。。。」


我伸手入懷,摸出一枚碎銀遞給大娘,轉而對素衣說:「送你了!」


素衣忽而轉頭看我,瞪大了流光溢彩的雙眼,好似得到了夢寐以求的寶貝,將青布捂在懷裡聞了又聞。


我對她搖頭苦笑,打趣說:「出息。」


豈料素衣低下頭,溫婉一笑說:「你送的,都喜歡。」


聽聞此言,我愣住,腦海之中一片空白。


「小夥子,人姑娘走遠了。」大娘眯著昏花的雙眼,悠悠的提醒我。


我回過神來,再尋素衣的身影,她抱著一匹布只顧低頭疾走。


好似害怕這身後人潮洶湧,要將她吞沒似的。


我急忙快步跟上,卻被半道截出的一人攔住去路。


「小兄弟,別來無恙啊。」


解然先生捋著鬍鬚,笑眯眯的看著我。


他一雙寒光乍現的眸子,說不出的別有深意。


11、

解然先生說有要事,邀我去往府邸詳談,我本意是拒絕的。


誰知他面色凝重,只對我說了五個字:「唐班主有難。」


我立即尋來素衣,和她一併前往。


解然府中。


「小兄弟,我就開門見山的問了,唐班主統共昏迷了幾日?」


解然先生捏著鬍鬚,抬頭打量一棵朽木。


我略作沉思,說:「自從離開界山,到如今已有七日,有問題么?」


解然先生輕輕點頭,沉吟說:「昨日我算到你會來至清河城,便在半路將你攔了下來,若有唐突,望你莫要怪罪。」


我擺手說先生大可直言不諱,不必掖著藏著。


他長舒一口氣,莊重的看著我,問:「你是否為唐班主請過郎中,他說唐班主只是勞累過度,不日即可蘇醒?」


聽聞此言,我悚然一驚,轉頭望向素衣,見她也是一臉詫異,忙點頭說:「確是如此。」


雖然我對解然先生印象非好,但他說的句句屬實,讓我無從反駁。


豈料解然先生面色忽然凝重,嘆口氣,說:「既然如此,我就直說了,依照天理命數,那日在界山上,唐班主其實陽壽已盡,但你。。」


他話留半句,卻在我心中掀起驚濤駭浪,於是我遲疑的問:「先生的意思是,因為我的陰陽身,為老唐逆天改命,奪了命理造化?」


他不可否認的點頭,臉色愈發難看。


我再望向素衣,她已經害怕的渾身顫抖,抱著一匹青布,緩緩靠在我的背上,我不禁捫心自問,為何要相信解然先生?


可無論如何考量,他全然沒有矇騙我的必要。


「如此說來,老唐會怎樣?」我咽了口唾沫,一想到老唐安詳的面容,心裡就忍不住發慌。


解然先生掐指點算一番,眯眼說:「後事如何,我竟也不得而知,可欺騙上蒼,是要被降天譴的,這話你應該明白。」


「我明白,倘若這一切確實如先生所言,我又該怎麼做?」


我前踏一步,與解然先生面對面,但從他凝神的眼睛裡,我卻看不出絲毫破綻。


他說:「想來我與小兄弟也算有緣,且那日唐班主捨生救你,也令我大為感動,眼下確實有一辦法,就看小兄弟你願不願意去做了。」


我點點頭:「但說無妨。」


解然先生轉過身,揪著一枝枯葉,娓娓道來:「君城中有一魔物,身以大地為基,石為之骨,木為之脈,草為之毛,土為之肉,以淬火灼足七千七百四十九年,成也。」


我皺起眉頭,連忙追問:「然?」


「然此物有陰陽兩面,東為陽,西為陰,上下方正各三寸,形似牆壁。」


他頓了一頓,嗓中似被異物噎住。


「故稱其為,牆妖。」


話說完,我慌忙抱緊素衣,她最聽不得邪物傳說,眼下更是被嚇的六神無主。


「然而,此妖並非常妖,吸食日月精粹,於七日後的子時半刻,必會化為人軀,其立於陰陽夾縫之中生存,所以內里肺腑不在三界五行之內,屆時你可取其心,喂於唐班主服下,即可避過天劫。」


解然先生面色憔悴,好似說完這番話,耗盡了他畢生力氣。


我卻沒想明白,妖乃妖物,倘若人吃了妖心,人與妖又有何分別?


「我知你心中所想,顧慮繁多,但眼下只有這一個法子,牆妖的出現,如同肉體之毒瘤,由天地之間的戾氣所化,其能不順應天意而生,便有與上蒼抗衡的力量,取其心令其消融,也算善事一樁,我說這些,信與不信,皆由你一人抉擇。」


解然先生慢慢走向房內,留給我一道莫名的沉重背影。


我又問:「那如何取心?」


「牆妖喜聽哀樂,找一人面朝它清唱,可令其放鬆戒備,屆時以鈍刀鑿牆,便可取心。」


話說完,解然先生已走回房中,下人當即前來送客。


我不知解然先生為何要幫我,更不知老唐是否真如他所說,已經瀕臨劫難。


我只想立刻飛奔到老唐身邊,去看看他安睡的樣子。


想罷,我拉起素衣,與解然先生匆忙告別,逃也似的奪門而去。


再度回到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素衣卻鬆開我的手,怯懦的問:「物子,若解然先生所言非虛,你當真會去尋那牆妖么?」


我頓覺頭大,雙手掐腰站在原地,搖頭咧嘴說:「我不知道。但看他並無惡意,咱們還是先回梨園再說吧。」


素衣一切都聽我的,她抱緊了懷中青布,長呼一口氣,鼓著嘴說:「那好吧,咱們快些回去。」


正要抬腳離開,我用餘光瞥見附近有一鞋攤,慌忙拉著素衣跑過去。


素衣滿臉驚疑,任由我拉著手,卻問:「怎麼了物子?」


我站在攤位前,翻看著做工精緻的棉靴,頭也不抬的對她說:「老唐的鞋子已經破了許久,我老早就想幫他買一雙,你也快試試,天冷了,我給你們都換雙厚實的棉鞋,不凍腳。」


豈料素衣半晌沒動靜,我疑惑的轉頭看她。


她抱著布,站在摩肩擦踵的人群中,竟哭成了淚人兒。


我趕緊放下手中的鞋子,用雙手捧起她的水潤臉蛋兒,急聲問:「怎麼哭了?挑好鞋子咱們快走。」


素衣抿著嘴唇,哽咽著說:「物子。。我。。」


「怎麼了?」


她忽而抬起婆娑的淚眼,目光中散發出從未有過的清亮,好似落滿星辰。


我呆在原地,只見她笑出眼淚,柔聲呢喃:


「小女子年方二八,正青春苦無人嫁。」


「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


「為何得此厚愛,身穿直裰?」


「此生若唱大青衣,願為你。」


「唱與妖鬼聽。」

12、
再回梨園,已是黃昏。

我抱著新買的棉靴,與素衣駐足在後院中。

滿地的積雪無人清掃,被夕陽烘上一層淡淡的紅暈,彷彿一張潑染硃砂的宣紙。

寒風吹過,捲起縷縷白碎,如凌亂的筆,勾勒出幾分難言的冷清。

可這幅凍人的畫作,卻由不得我靜心賞閱。

我將棉靴遞給素衣,走上前輕手推門。

「吱呀~」

房中寂靜,落針可聞。

光線朦朧,虛虛晃晃,映亮了幾分老唐的臉。

只此一瞬,便令我心如石墜。

老唐依舊神情平和,但好似被一場大夢耗幹了氣血。

他整個人瘦骨嶙峋,腮頰深陷,斑駁手掌上滿是零零點點的黑斑,與平時健朗的他相比,簡直判若兩人。

「嘭!」

布匹砸地的悶聲從我身後傳來,素衣亦步亦趨的走近,已然抽泣不止。

我不管不顧的撲到床邊,緊緊握住老唐的手。

離得近了我才看真切,原來他的下半身正在慢慢消融。

蓋在他身上的被褥,不知何時已經掀開,露出纖細恍如竹竿的雙腿。

我手足無措的望著老唐,他忽然喏動嘴角,悠悠的睜開雙眼。

「來,來了。。?」

他慘笑,嗓音如同粗石磨礪,沙啞而又失真。

我哽咽著問:「老唐,怎,怎麼會這樣?」

「物子,別哭。」老唐臉上堆起層層疊疊的褶子,下身的肌膚在迅速化開,有如身處滾沸的熱湯之中。

素衣嚶嚶低泣著,跪在我身旁,花容失色。

我瞪大了雙眼,看著老唐急聲說:「我馬上去找郎中!」

豈料老唐眯起渾濁的雙眼,扯動嘴角說:「不,不必了。。。物子,你且聽我說。。。」

他頓了頓,吐出一口濁氣,艱難的轉過頭望著我和素衣,「你們倆,都是由我看著長大的,若論命苦,誰也比不過誰。」

素衣卻搖頭,揉著發紅的雙眼,說:「班主,你快別說了,我知道,我都知道!」

「你不知道的,那年我撿到你的時候,你就總愛哭,這一晃眼二十年了,你還是這麼愛哭,以後啊,少哭,讓物子護著你。」

老唐呼著氣,面色漸漸平靜,似乎想到了許多樂事,緊皺的眉頭也微微舒展。

我強忍住淚水,想哭哭不得,卻在此時,耳畔驟起解然先生的話音。

寥寥兩字,如洪呂大鐘,鳴徹心間。

「天譴。」

莫非這就是天譴?

我不願相信。

世上那麼多的惡人,那麼多的惡事,老天爺不去管,我只是一介凡夫俗子,更管不了許多。

可老唐是好人啊。

他養育我,教我唱戲,教我做人,教我識遍這世間萬物。

水要喝熱的,飯菜要吃熱的,冬天穿的厚實才不會冷。

這些,都是他所教。

我咬著牙,對素衣說:「素衣,去收拾行囊。」

素衣拭去臉上的清淚,只點頭說:「好。」

待她離開,我緩緩起身,站在老唐身側。

我說:「老唐,我要救你。」

他不出聲,氣息愈發微弱。

我低頭凝視他的慘白面容,任由一滴晶瑩眼淚,無聲墜落。

房中右側,青瓷桌椅盡數碎裂,剎那間一片狼藉。

而我的左側,老唐的身軀緩緩復原,卻有另一種無形的力量,在讓他迅速衰老。

下一刻,他咳出一口黑血,氣色略有好轉。

我連忙用被子將他裹住,又把他整個人背起。

他渾身輕飄飄的,好似沒有任何分量。

我忍住心中悲切,跌跌撞撞的走出廂房。

素衣已經收拾妥當,站在門前等著我。

「去哪兒?」她問。

「君城,救老唐。」

「好。」

我背著老唐,素衣跟在我身邊,默然前行。

面向漸漸隱於天際的夕陽,二十年光陰,恍若過眼而退。

我心心念念,儘是書中所著的兩句哲語。

往而不可追者,年也。

去而不可得見者,親也。

13、
「君城屬清河以西,為雙江交匯之所,更是連通中原咽喉的戰略要地。

古時,曾有大軍壓境,長驅直入三百里兵臨城下,不料卻遭受重創,無功而返。

據說領頭的大將剛牽馬進城,便被一道妖牆嚇破了膽,與胯下駿馬雙雙暴斃。」

我打斷馬夫的侃侃而談,擺擺手說:「老人家,你且快些,我們有病人,怠慢不得。」

他搖著韁繩,呵呵一笑,打緊說:「得嘞,官人您放心,天黑之前,必能讓您看見君城的牌匾!」

「如此最好。」

說話間,我掀開馬車帘子,往裡瞄了一眼萎靡的老唐,素衣坐在他身邊昏昏欲睡,連日奔波勞碌後,整個人也顯得憔悴不堪。

「就快到了,再堅持一會兒。」我寬慰著素衣,她沖我笑笑,說:「無妨,等進了君城,快些找到牆。。」

我當即揮手打斷她,同時用眼神示意她馬夫還在。

一路行來,我已聽多了牆妖惑世的說法,對此也頗有深深的忌憚,所以更不能讓旁人知曉此行的目的。

為了救老唐,我不願再去深思後果。

確切來說是誰阻我,都無法動搖我救老唐的決心。

隨著顛簸過一段泥濘,雪路盡頭依稀可見一座雄偉城池。

披甲重兵一字排開,手持大戟立於城頭,似兩三人無法近身的威赫陣仗。

遙遙望去,城門下販夫走卒往來不絕,繁華鼎盛中又不缺森嚴戒備,果然不負咽喉之名。

我心中一沉,輕拍素衣的肩膀,低聲說:「素衣,醒醒。」

她緩緩睜開睡眼,滿臉呆懵的望著我:「嗯?」

「一會兒進了城,安頓好老唐以後,我獨自去尋那牆妖。」

「嗯。。。」

不多時,馬車行至城門下,我向守城的將士交了文牒,並未遇到阻攔便被放行。

城中繁榮,令我始料不及。

豈止人多,說的誇張些,簡直是無從落腳。

馬夫返回後,留我背著老唐,和素衣站在城門處一籌莫展。

待我們費力找到客棧歇腳,又安頓好老唐,已是天光如墨,月懸當空。

我幫老唐理好被褥,正要出門去打探牆妖。

素衣卻抓住我的衣袖,柔聲呼喊:「物子。」

「嗯?」我轉頭與她對視,耐心等待她的下文。

她從懷中摸出一枚荷包,遞給我說:「我連夜縫的,你戴在身上,能保平安。」

我剛想說不用,素衣卻將精緻荷包推到我面前,「你拿著。」

「素衣,你知道我從來不信老天那一套的。。」

誰知她忽然低下頭,細聲念叨說:「戲班中的老嬤嬤曾告訴我,男子出門在外,為他綉個荷包,能得上天眷顧,可避禍事。」

對此我無奈苦笑,只好將荷包收下,素衣立馬綻露喜悅,望向我的眼神中,儘是藏不住的脈脈溫柔。

出了門後,我摸著懷裡的荷包,只覺得月色分外柔和,不復清冷。

卻在此時,燈火通明的長街忽然洶洶大亂。

我呆愣望過去,見人潮如龍,竟紛紛推搡著湧向城外。

霎時間雞飛狗跳,人人自危。

更有人聲嘶力竭的驚吼:

「牆妖活了!活了活了,它活了!!」

等我回過神來,偌大的君城已再無喧囂。

寒風舒捲,徒留一片死寂。

14、
站在空蕩的街道中央,我竟產生了一種錯覺。

好似這滿城落荒而逃的人,是因為我而逃。

他們之中,想必很多人並未見到牆妖的真正面目,僅是以訛傳訛,便將絕望和恐懼感染給了每個人。

四周寂靜,彷彿憑空而起一座鬼城。

我轉身走上客棧二樓,輕輕敲開了房門。

素衣心有餘悸的望著我,她並未趁亂離開,更未被瘋狂的人群所嚇到。

我不知此時此刻她的勇氣因何而起,只是看到老唐的一瞬間,我心中竟然無比踏實。

人去城空,如九霄之上的仙人手筆,助我為老唐取妖心。

而素衣的沉默,更像是另一種無言的支持。

她總是在需要安靜的時候,給予我意想不到的安慰。

我背起老唐,他的身軀無時無刻不在消融,好似初春的雪,悄然流逝。

命力在他身上,成了可望而不可求的奢侈。

老唐囁喏著乾裂的嘴唇,虛弱的睜開雙眼,我能透過他的眼神,看到一種期許。

年過半百的老唐,好似在親口對我說:「物子,咱們回家吧。」

我用眼神拒絕了他,無論如何,我心意已決,哪怕是老唐也無法阻攔。

我要救他,要讓老天爺睜開那雙模糊的眼,看看這天下間行盡善事的人,是如何得到善終。

尋著凌亂不堪的足跡,我找到了令滿城百姓惶惶不安的牆妖。

原來,它竟是透明的。

像一面鏡子,內里緩緩流動著猶如實質的鮮血。

我站在牆妖的面前,全然不知所措,素衣躲在我的身後,緊緊握住了我的手。

只此一瞬,我的內心猛然抖動不停,彷彿被某種神秘的力量所牽引。

我鬆開老唐,將他交給素衣照料,蹣跚著靠近那面流動的牆壁。

「物子!」素衣在身後喊我,她的聲線發顫,我忍不住回頭望去。

皎潔月光照在她的身上,渲染出從未有過的單薄。

我想起早先少年時,素衣也曾是這般嬌弱,她和我一樣,也是在無人問津的角落奄奄一息,遇見了宅心仁厚的老唐。

她是幸運的,起碼比我幸運。

因為她不用忍受冷熱交替之苦,她每天可以睡個好覺,做個好夢。

我這般想著,不知不覺站到牆妖的面前。

近在咫尺。

我甚至能夠感受到一股熱浪撲面而來,那股熟悉的灼熱,與猩紅右身每日所受之痛毫無分別。

這一刻,我好像懂了。

我來自哪裡,我為何會被人遺棄,又為何會來到這裡。

宿命中,一切早已有了安排。

我直直盯著紅色的牆體,似乎被帶入了某種幻境。

我聽到嚶嚶的低語,在一個昏暗的角落傳來,好像是個嬰兒。

還有一個佝僂的背影,他彎下腰,小心翼翼的將嬰兒抱起,緊緊捂在懷裡,用手指戳他青紅相間的小臉蛋兒。

我感覺整個人懸在空中,面前儘是朦朧的景象。

最終,所有的浮光掠影化成一張和藹的臉。

那是老唐。

他正抱頭跪在地上,身旁還有個似曾相識的人,一身武生扮相,靜默的臉上畫滿油彩。

而老唐的口中,似乎在念叨著什麼。

我仔細聽,用心聽,他竟然在懺悔,伴隨著此起彼伏的哄堂大笑聲,還有歇斯底里的哭喊聲。

老唐像一個背負孽債的罪人,細數著生平所犯大小過錯。

我感覺這副場景無比熟悉。

那個武生,是我。

那個抱頭跪在地上懺悔的人,是。。

一瞬間,我如遭雷擊,渾身無力,竟和老唐面對面而跪,他的身影愈發渺小,跪在我的面前就像一個殘燈將滅的暮年老人。

我的內心被一股莫名情緒抽離的乾乾淨淨,什麼也沒剩下。

這二十年來,一直被我遺忘的,被我刻意避開的,被我所不願想起的念頭。

奔走心間,浩如汪洋大海,席捲我記憶的每一寸土地。

那張慈祥的臉,再無此刻清晰。

我轉過身,淚流滿面。

面朝窩在素衣懷裡,僅剩半條性命,也要喊我回家的老唐。

失聲喊道:

「爹。」

15、
——君城夜無雪,有子取妖心

當我從幻境中跌落塵世,恍若做了一場大夢。

我失魂落魄的倒在地上,渾身無力,於是掙扎著爬到老唐身邊。

他雙眸無神,遍體冰涼,似被縈繞而起的寒風,捲走了所剩無幾的壽歲。

我凝望著他的昏花老眼,虛弱說:「爹,我馬上救你。」

他抿起嘴角,沖我笑著搖頭。

那暗淡的瞳孔,好似灌滿了萬千欣喜,濃到化不開。

我拭去眼角乾涸的淚痕,費力喏動嘴唇,沙啞著對素衣說:「素衣,你且先回去,算算時辰,此刻正是牆妖幻化人形之時。。」

話未說完,不料素衣卻婉爾一笑,輕聲問我:「物子,你可還記得,我在清河城時,曾對你說過什麼嗎?」

我當即錯愕,竟是真的記不起了。

等我想起時,素衣已然起身。

她緩緩走向綻放璀璨紅芒的牆妖,背影決絕而執拗。

那妖祟開始瘋狂扭動,似要突破陰陽束縛,來至這紛紛擾擾的塵世間,惑亂蒼生。

我拼盡全身的力氣,雙手死死扣進凍土,聲嘶力竭的大喊:「素衣,你回來!你別過去!」

她頭也不回,只是一步一步的向前走。

一襲綾羅隨風曼舞,好似下落凡塵的瑤池仙子。

「物子,你曾說我的夢千斤重,萬斤重。還說你會幫我撐著。」她又裝作惆悵的樣子,心疼的說:「可我怎麼忍心,讓你為我受苦呢。」

話說完,素衣停在原地。

她回眸一笑,卻有幾分不舍:

「物子,你個傻物子。」

我幾乎將牙齒咬碎,哽咽著呼喊:「素衣,你回來。。你快回來啊!」

她輕輕搖頭,將綾羅褪去。

只見一襲青衣,隨風垂落。

「你送我的,我很喜歡。」素衣摘掉發簪,揮灑三千如瀑青絲,「物子,我從不會騙你的,所以那日我在清河城對你說的話,今日便會應允。」

我恨不得衝上去,將她擄回來,卻只能從喉嚨里發出嘶啞的嗚咽:「素衣,你回來吧,讓我去,這本該就由我去啊。。」

「物子,你可別忘了,唐班主也是我的父親。」

她轉過身,面朝老唐,微微施了個萬福。

老唐緊緊閉上雙眼,不忍再看,他咬破了乾裂的雙唇,神情無比悲切。

我的視線愈發模糊,只能在渾噩中一遍遍細聲呢喃:「回來,你快回來。。」

素衣再無回應。

只聽一聲婉轉清唱,剎那間響徹星空。

「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山無陵,江水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我痴痴傻傻的聽完,不禁悲從心起。

歌聲漸息,只見牆妖內里紅光流轉,忽而顯出晶瑩肺腑。

素衣抬起纖細手掌,緩緩伸向蓬勃跳動的一顆妖心。

她神情冷靜,只輕輕一摘,便將牆妖心臟順利握在掌中,那妖祟頃刻間流光暗淡,再無生息。

我心中一驚,恍然覺得是自己多慮了,於是長舒一口氣,對素衣說:「快,拿了就趕快回來。」

素衣微笑著點點頭,似乎也沒想到這妖心竟然輕易可得。

她緊皺著黛眉,將手輕輕抽出,同時面朝我轉過身來。

我癱軟在老唐身邊,看著素衣慢慢走近,心中的一顆大石終於徐徐落下。

「嘣!」

只聽一聲悶響,素衣突然僵化一般,站在原地,將妖心高高舉起。

我看著她凝固在臉上的笑,腦海之中一片空白。

下一刻。

一支通體猩紅的粗壯手臂,將素衣的胸口無情洞穿。

那一襲青衣,剎那間被噴涌而出的鮮血染紅。

我瞪大雙眼,像傻了一樣。

而素衣,好似一朵含苞待放的青蓮,還未完全綻放,便就此枯萎凋零。

我發了瘋的想要衝過去,渾身上下卻輕飄飄的再無一絲力氣。

素衣倒在地上,沾滿鮮血的右手,依然保持著前伸的動作,可那張清秀的臉蛋兒卻迅速蒼白。

我聲嘶力竭的哭喊:「素衣!!」

她笑著流出眼淚,滿懷不舍的望著我,輕輕呢喃:

「傻物子。」

尾聲、

「誒,您瞅瞅,這可是我家物子給我買的新棉靴,您瞅瞅這上等的料子,多厚實。」

「喲,老唐,物子懂事兒了,知道孝敬人,你以後可就跟著享清福吧!」

「不敢,不敢,哈哈哈哈。」

我躺在床上,聽著梨園中傳來老唐爽朗的笑聲,面朝窗外靜靜發獃。

又是一年春節時。

枯枝生出新芽,開的滿庭翠綠。

一縷微風吹過,惹得樹葉沙沙作響。

我揉了揉懷中的荷包,閉上雙眼,安然睡去。

夢中,我看見身著綾羅錦緞的素衣,款款向我走來。

待到近前,她柔聲叫我:物子~

我撓著頭,傻笑反問:素衣,怎麼了?

素衣聽了這話,卻笑彎了腰,如何都止不住。

許久,她嘆口氣,對我說:

物子,你啊。

黃粱一夢二十年。

依舊是不懂愛。

也不懂情。

————————完——————

評論區各位的疑惑我都看到了,寫這篇的時候正好趕上很多事情,最近又忙著交稿,而等更的人實在太多,所以一心想著倉促完結,實屬抱歉,跟一些朋友討論過後,我決定會在最近忙完後對文章結尾進行修改,將沒有講明白的地方都逐一完善,謝謝大家的支持。

謝謝。
——————————————

總算完結了,謝謝大家支持,感激不盡。

早安。


長文,已完。

看見未來的鳥

文/芥末

1.

「這世界上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它只能夠一直飛,飛累了就睡在風裡,這種鳥一輩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死亡的時候。」

第一次逛音像店的時候,我在一張盜版碟片的封面上看到了這句話。小鎮上沒什麼可娛樂的地方,也不知哪天開始,一放學我就喜歡逛音像店。

但由於沒什麼零花錢,我從來只是看不會租。雖然看不了裡面的片子,但我依舊喜歡觀賞那些色彩各異的封面。很多時候,那些封面上都是同一個演員,換一份裝扮,換一個名字,於是就有了另一段人生。我很羨慕他們,能夠擁有豐富多彩的人生。

而我,可能一輩子也離不開這裡。

我覺得自己是一隻無根鳥。我媽說你就是一隻土雞,永遠別想著飛上枝頭變鳳凰。

我覺得土雞實在太難聽,就當做是無根鳥吧。不知道自己屬於哪裡,也不知道自己該去往哪裡。

如果花上一輩子去飛,就能離開這裡。那麼,我願意花上一輩子去飛,用死亡換來落地前的那一秒。

可是我沒有翅膀,所以我不能花上一輩子去飛。

如果我能看見遙遠的未來,找到我落腳的地方。那麼,我願意花光所有力氣跑向那裡,換來一刻自由。

可是我看不到。我只能看到五秒。

五秒後,租碟店的老闆就趕我出去。責怪我從來不租碟,只會圍著架子轉,影響別的客人。但他是個好人,他會給我五分鐘的時間把一排排碟片封面從頭看到尾。

我在他從櫃檯站起來之前離開了店。

可是就算你能看到五秒的未來,你也改變不了任何事。

相反,那些你無法逃避的痛苦反而會提前五秒來到。

比如,一到夜晚,他就醉醺醺地闖入我的房間,撕扯我的衣服,扒開我的褲子。

我反抗,他就一拳打在我身上。

如果我有翅膀,我會用儘力氣飛到我死前的那一秒。

如果我能看到落腳的地方,我會用儘力氣跑向那裡。

然而,我連推開他的力氣都沒有。

任他如一條熟練的蟒蛇,纏繞我。

攥緊我。

進入我。

你看到了絕望,可你什麼也做不了。

他推開了門。

我對我親生父親沒什麼太大印象。我媽說,這些全都要怪我的出生。

我一出生,他就大喊這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醜陋這麼骯髒的嬰兒,於是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那個人用離開換來了我眼前的魔鬼,我那欲求不滿的繼父。

蟒蛇抓住了我,扼緊了我的咽喉,榨取著我的體液,噬咬著我的未來,殺死了我的人生。

我的手,我的腳一動不能動,冷血動物的體溫傳遞給我,我感到渾身發涼,像是被拖進冬日的池塘里。

所以我想,即便我有翅膀,我也飛不起來。我渾身上下濕淋淋的,只感到沉重。

他在我身上完成最後的抽搐。等他喘完令人作嘔的氣息,便從我身上起來,一聲不吭地帶上門離開。

而這時候,我還沒有完全得救。冷血動物的氣息還殘留在房間里,衣物像是凍住了,凌亂地結在一邊。

我手腳冒著寒氣,鼻子里吐出涼絲絲的氣體,肌膚如同沾滿了寒霜。我抱緊自己,手指嵌入肌膚,迫切地想要把這層冰冷的表皮扒下來。可是這套皮囊,無論再怎麼冰冷,再怎麼骯髒,也無法像脫衣服一樣脫下。

這就是我生活的地方, 一個偏遠的小鎮,一個我至死,也無法逃離的地方。從我八歲起就開始忍受繼父的性侵害,沒人可以幫助我。

2.

陳心怡是音像店老闆的女兒,跟我同一個班,同一天值日。我倒完垃圾回教室,推開門,一個黑板擦落在我頭上,揚起一陣粉筆灰。幾個揮舞著掃帚的男生大笑起來,陳心怡跑過來大喝一聲,「你們不準欺負蔡小苗!」說完便把搗亂的男生趕跑了。

陳心怡不知道我原來是可以躲掉黑板擦的。她過來,幫我拍掉頭髮上的粉筆灰。

她說蔡小苗,你怎麼總是低頭走路,這種的,你稍微抬頭看一下就躲掉了。

我說陳心怡,你不要管我。躲掉沒用的。

陳心怡問:「為什麼?」

我說:「你躲掉第一次,他們越想欺負你第二次。你越躲,他們就越欺負你。讓他們欺負欺負,等他們覺得沒勁了,就不會欺負你了。你幫我,他們下次還會欺負我的。」

陳心怡鼓起腮幫子,「不可以,那也不能被欺負。他們來欺負你一百次,那你就打他們一百次,反正不可以被欺負。」

我說:「打不過的,他們都是最會打架的男生,打不過的。」

陳心怡說:「你一個人打當然打不過,我幫你打。誰欺負你,都打得過。」

我抬頭瞄瞄陳心怡,她的臉圓圓的,鼻子兩側分布著小雀斑。她那麼開朗,一定很討老師歡喜,所以她當然不怕。但是我不一樣,我不會討老師歡喜,我的衣服皺皺的,顏色像是脫了漆的牆皮。而陳心怡的衣服就很亮很鮮艷,所以陳心怡跟我不一樣。

陳心怡雙眼發亮地跟我說,「以後誰欺負你,你就告訴我,我幫你打他。」

我傻傻地盯著陳心怡,不知道怎麼拒絕。粉筆灰落進了領子里,陳心怡順手翻開了我的衣領。我一陣激靈,連忙捂住了領子。

我說:「陳心怡,我打掃完了,我要先走了。」然後匆忙離開了教室。

我的鎖骨下面青一塊紫一塊的,我怕是陳心怡看到了,不知怎麼的就很難受,像是身體里最醜陋最骯髒的部分被人看到了。然後一想到她說要保護我,我就感到更難過了。我爸爸拋棄了我,我媽媽厭惡著我,我的第二個爸爸把我當做玩具。我最親的人都沒有保護我,陳心怡她肯定也是隨便說說的。

放學的時候,我路過音像店,我很想看看裡面有沒有什麼新的碟片。但一想,陳心怡這個時候可能也快回來了,就決定不去了。本來我跟陳心怡不是很熟,但是她跟我說話後,我就不知怎麼地很怕再見到她。

可我又不想回家,於是就在附近的公園裡坐下。野狗正朝著夕陽汪汪亂叫,五秒鐘後,麻雀就會從樹梢上群散而起,從我頭頂上划過,拉下稀屎。我能感受到五秒後,鳥屎落到我脖子里的怪異感,於是我挪了挪位子。

「哎呀!」

五秒後,我聽到背後傳來一聲驚呼。回頭看,原來是陳心怡在我身後,手摸著頭髮沾著黏黏的液體。我一時窘迫,好像是我在陳心怡頭上拉了稀屎。

陳心怡在我背後喊,「蔡小苗你等下。」

我停下腳步,「抱歉。」

「你跟我道歉什麼,蔡小苗,你今天怎麼不去看碟片?」

「我……不去了。」

「爸爸說,每天放學都有個女生過來看碟片,但是卻不租碟子。是你吧,走,我帶你去,我爸爸就不會趕你走了。」

陳心怡說著就拉著我進了音像店,音像店老闆從櫃檯前抬起頭,招呼了一句,「哎喲,今天怎麼想到來店裡看你爹了?」

陳心怡擠了個鬼臉,問我想看哪一張。我窘迫地站著。

陳心怡說,「沒事,你想看就帶回家去看。」

我搖了搖頭。

「不要擔心,老闆不敢拿你怎麼樣?」

「我家不能看。」

「沒有播放機?」

「不是,被我媽摔壞了。」我說,「我差不過該走了。」

「不要走。」陳心怡拉住我的手,「到我家去看吧。」

陳心怡家有好聞的氣味,暖洋洋的。兩個人,蹲坐在沙發上,看著一部看不懂的電影。我可能根本沒看,只是一心想著怎麼跟陳心怡說話。

「蔡小苗,蔡小苗。」陳心怡突然開口,「十分鐘了。」

「嗯,電影放了十分鐘了。」

「不不不,我們一起看了十分鐘的電影,所以我們已經是十分鐘的朋友了。」陳心怡說著咧開嘴,露出大缺牙笑。

我說十分鐘了,我該走了。她拉住了我的手,說,沒事你可以再呆一會兒,等我媽媽回來做飯。我一會兒向你家裡打電話,說你就在我家吃飯。

每次我說要走,陳心怡就拉住我的手說,再呆一會兒吧。廚房裡傳來菜香,我坐在茶几前做作業。阿姨對我說,看你這麼瘦,多吃點。我盯著眼前的飯菜,不知怎麼地眼淚就掉了下來。

阿姨急忙問,「怎麼了,是飯菜不好吃嗎?想家了嘛?」

我搖搖頭,我要怎麼說我在家裡從來沒吃過熱氣騰騰的白米飯。冰冷的剩飯加徘徊不走的蒼蠅,早上被我偷偷藏起來的白饅頭沾上泡麵袋裡省下的醬包。我要怎麼說,陳心怡你讓我走吧,因為你多留我一秒,我怕是回去後再也忍受不了那樣的生活了。

阿姨擦乾淨桌子說,「小苗,等下讓心怡爸爸送你回家吧。」

「媽,要不讓蔡小苗今晚睡家裡吧?」

阿姨敲了下陳心怡的腦瓜子,「就顧著自己開心,你也不先問問人家同不同意。」

「蔡小苗不說那就是答應了。」陳心怡說。

「臭丫頭別搗蛋,先打電話問問。先去放熱水洗個澡吧。」阿姨溫柔地說。

我腦迴路如同中斷了一般,只剩下陳心怡和阿姨現在說的話和五秒後說的話來回跳躍,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尋找一個插話拒絕的機會。蔡小苗,你跟我一起洗吧。這句話突然蹦到我腦中。

「蔡小苗你怎麼了?臉怎麼那麼紅?」陳心怡問。

「我沒事。阿姨,我要先回去了。」我說著立刻站起身,慌張地收拾好書包。

「小苗你別急呀,孩子他爸,快點,送小苗回去!」阿姨催著說。

陳心怡開口:「蔡小苗,要不你跟我……」

「不用了,」我打斷,「我要回去了。」

3.

我有時覺得自己是牲口。

「你還有臉回來啊!」

有時覺得什麼都不是。

「小孩子嘛,偶爾出去玩玩,不打緊的。」他躺在沙發上,吊著二郎腿,人字拖掛在腳趾上晃來晃去,手裡擦拭著一串佛珠。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是在用身體換取他廉價的保護。

「你還有臉說?贏幾個臭錢了不起了?!」

人字拖在他腳上停止了晃動,那個男人瞪著我媽。手裡的佛珠被他擦得岑亮岑亮,這是他的幸運符,每次出門前,他都會細心地擦拭,然後戴在手上。贏了錢,就是這串佛珠招來的福運,輸了錢,就是因為我們招來了晦氣。

我們的身體無論多廉價,歸根結底還是看他的心情,他手裡漸漸停止了動作。我偷偷躲進了卧室,門外傳來杯盤的破碎聲,隨後是我媽竭力被抑制住的尖叫。我有時會想,為什麼我媽不離開那個人。有時又明白了一點,即便她離開了那個男人,等待的也不過是兩個結局:一是沒人再會要一個離異兩次的臭娘們,我們活活餓死;二是她不過是再找另一個怪物代替他,然後給我們另一種形式的傷害。

一個臭娘們,和一個骯髒的小臭蟲,能飛到哪裡去呢。我們不過是在惡臭的下水道里來回打轉,而外面的陽光永遠跟我們無緣。

想到這裡,我就會故意將盤子掉落在地上,將盛滿酒精的杯子打翻。等待我媽媽找到一個理由,將她所有的悲痛全都發泄到我身上。我想只有這樣,我才能忍住不把剪刀一下下往我腿上割。

我需要用肉體上的痛苦,來忘卻那些回蕩在我腦子裡哭號,即便它帶來的,是另一份煎熬。

這樣一個奇特的夜晚,像是劃清了一條清晰的分界線。陳心怡像是早晨從窗帘里溜進來的一條細微的光,我整夜都在想,是不是只要拉開那層烏黑的窗帘我就能看到光明了。

陽光刷剌剌灑進來,那麼亮,那麼美。

你望向窗外,突然就看到了從玻璃中反射出來的自己。

陳心怡是一道耀眼的光。

而你,只是一條蟲。

4.

我開始故意躲著陳心怡,五秒預知的能力雖然不能讓你改變未來,但足以讓你逃避,我最擅長的逃避。只要稍微集中精神,我就能預測出會在哪個轉角碰見陳心怡,我不用接觸她,只要留意著她的一舉一動,她什麼時候上衛生間什麼時候走出教室交作業我都能清清楚楚。雖然對我的大腦有很大的負擔,但是我只要加快腳步,迅速走過她出現的走廊,我就能安全地錯過她。

我預見到一放學,陳心怡就會直衝沖地向我奔來。所以最後一堂課沒上完,我就慌慌張張地開始收拾課桌,鈴聲一響,我就頭也不扭地跑了。

路上,我總感覺有人跟著我。我四下張望,留意著是不是陳心怡追上來了。

突然有人揪了一下我的辮子。

「不要!」我大喊一聲,蹲下身子。背後感覺毛茸茸的有什麼在扭動。

一個男生對我做了個鬼臉,剛準備跑遠,橫路飛來一隻鞋子,扔在他臉上。

「方浩!你又欺負蔡小苗!」陳心怡喊道。

方浩爬起來喊著陳心怡母老虎陳心怡母老虎,然後踉踉蹌蹌跑遠了。

「蔡小苗,你沒事吧?」陳心怡問。

他扔了一條毛毛蟲在我衣服里,我縮著身子一動都不敢動。

「來,我幫你把蟲子拿出來。」陳心怡說著伸出了手。

「我討厭你!不要碰我!」

陳心怡愣了一下,繼續把手伸進我的後領,「沒關係的沒關係的。」

她細心地捻起毛蟲,沒有觸碰我的肌膚。

她說,「蔡小苗沒事的沒事的,你不用一直躲著我。你可以什麼也不說,但是啊,我從以前就覺得你有一種神奇的能力,好像知道馬上要發生什麼似的,你會躲開人群突然喧鬧的地方,躲開老師會經過的樓道,又好像知道老師會問什麼問題,知道老師會望向哪裡,低下頭躲避視線。你好像知道我走的每一個方向,會和你偶遇的地點。昨天也是,你好像知道麻雀會飛起來拉下屎一樣提前躲開了。我覺得你真奇怪,黑板擦都躲不開,鳥屎卻躲開了。你是不是真的什麼都知道呀?」

「怎……怎麼會呢?我什麼都不知道。」

陳心怡把我扶起來,說,「對不起呀蔡小苗,昨天明明說了誰欺負你我就幫你打回去,結果還是讓他給跑了。」

她跳著一隻腳,撿起鞋子穿上。

我想著陳心怡手指的溫度,要不是我那聲喊叫,陳心怡的手指會順著我的肌膚緩緩往上爬,掠過我渾身是傷的後背。她的手指柔軟溫和,不像魔鬼的手指,如同一座粗糙的山峰要把你壓垮。

我說我要先回家了,就告別了陳心怡。我不希望她跟我一起走,我們身上的味道不一樣。我是小臭蟲,她是散發著花香的小蜜蜂。臭蟲吸引來的只能是蒼蠅蚊子等等害蟲,我想,這就是男生們揪著我不放的原因,他們嫌惡我的身體太醜陋,所以喜歡用五顏六色的粉筆灰撒在我身上。他們偷走我的鉛筆,在我的文具盒裡藏進蟲子。他們甚至偷偷用火柴燒焦我的頭髮。

而這一切有誰知道呢?陳心怡像只勤勞的小蜜蜂一樣飛來飛去,低下頭瞄見躲在臭水溝里的我,但是有什麼用呢?小臭蟲是永遠不能飛上天空的,我只能將頭埋進淤泥里,躲在又黑又臭的地方,好讓她不再看見我。這樣我就能感覺好受點。

我想成為一隻無根鳥,用盡我這一生去飛翔。但是我不是。

我想看到更遙遠的未來,用盡所有力氣去逃跑。但是我看不到。

五秒預知的能力改變不了任何事情,只能允許你短暫的躲避。

陳心怡對我喊:「蔡小苗——不要怕——只要鼓起勇氣——沒什麼事不能改變的——」

5.

我回到家時,我媽帶著她腫脹的臉開了門。她將我拽進門,不停地踹著我的屁股。我摔在地上,仰望著她的臉,不規律啟闔的唇部,口水噴濺在我臉上。

「小白眼狼,供你吃供你穿!不回家你上哪裡舒服去了?!」

「沒良心的小賤貨!」

「看我不打死你!打死你好!打死你就不用浪費錢在你身上了!!」

房間里,那個男人躺在沙發上呼呼大睡,瀰漫不去的酒氣。那串佛珠被他緊緊攥在手裡,我想他一定是沾了太多晦氣,所以我媽才被扇成了豬頭。這晦氣傳著傳著,最後肯定是來自我身上。我抱著頭,蜷縮在地上。這種感覺很奇妙,現在以及五秒後的景象會疊加到一起,我能看到我媽落腳的每一個位置,然後正確地伸出手,收起膝蓋做好保護。我想在她眼裡,我肯定是個打不死的小東西,所以她才能毫不留情地將所有委屈釋放到我身上。

等我媽打累了,我就拖著書包爬進卧室。

夜晚的時候,那個男人就會摸進我的房間爬到我身上。他在我身上蠕動,我卻想著數學作業還沒做完。手腕上的佛珠在我面前來回晃,我心裡數著那剩下的幾道題。

他從我身下下來後,我就去做作業了。

這是我的日常,什麼也無法改變。

6.

鼓起勇氣能改變什麼呢?勇氣只屬於活在陽光下的人。而我的勇氣只會讓折磨來得變本加厲。

水杯中搖曳著渾濁的液體,摻著粉筆灰。我望向周圍,幾個男生默契地別過腦袋,低下頭竊笑。

陳心怡拍了下課桌站了起來,教室里頓時一片寂靜,陳心怡徑直走到方浩跟前。

陳心怡說:「不要再欺負蔡小苗了。」

她說到我的名字時,我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好像我的名字不值得被響亮地喊出來,只配被默默哀悼。所有人望向陳心怡,然後又齊刷刷望向我。

「你哪隻眼睛看見我欺負她了?」方浩反駁。

「方浩我告訴你,你們要是再被我抓到,我就去告訴老師!」

「臭三八你不要多管閑事,你去問蔡小苗,我們什麼時候欺負她了?對吧!蔡小苗!」

方浩轉過頭望向我,「我們沒有欺負你吧,蔡小苗?」

我縮起脖子,低下頭。幾千人的目光火辣辣地投向我,我感覺體內被塞進了上百根木炭,漸漸燒焦了我的肌膚,我怕我腐朽的表皮一點點脫落,露出醜陋的內里。我很怕,我的秘密要被所有人全部洞穿。

上課鈴聲響了,所有人回到位子。我遲遲不敢抬起頭,他們站起來只需要一聲「起立」,而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有臉站得起來。

中午的時候,我拿著冰涼的飯盒想找一個沒人的地方吃飯。

化學室里沒什麼人,隱隱散發著藥劑刺鼻的氣味,我在這裡卻莫名感到心安,像是找到了本該屬於我的地方。我在酸腐的空氣里扒拉著白米飯和鹹菜,回想著陳心怡家裡暖洋洋的香氣,吃著吃著鼻子莫名發酸。我抿緊嘴,強行將開始發硬的米飯咽下喉嚨。

這時一段畫面閃進我的腦海,我匆忙站起身尋找一個可以藏身的地方。可是還沒來得及,化學室的門就被一腳踢開。

方浩帶著幾個男生走了進來。

「蔡小苗你以為躲這裡我就找不到了嘛!」他過來,一把拉住我的衣角。

「蔡小苗你向老師告狀了?」 幾個男生將我包圍。

我拚命搖頭,扯著我自己的衣角。一個男生伸出手揪我的小辮子,我捂著頭躲閃,反而讓他更加興緻盎然,揚起了嘴角笑。他揪掉了我的橡皮筋,頭髮散作一團。「瞧這醜樣。」他們露出不以為然的笑聲。

「最近你好像跟陳心怡蠻要好的嘛。」

「老師要是過來找你,知道怎麼講嗎?」方浩輕輕踹了我一腳。

我揪著衣角,低著頭不說話。

「這個膽小鬼,不敢亂講的。」

「你要是亂講,我就半夜跑到你家裡,打的你爸媽都不認識。」

不知道為什麼他講到這裡,我竟覺得有點好笑。

「陳心怡這個十三點,再管閑事就扯爛她的臭嘴巴。」

「不要欺負陳心怡。」沒經過我同意,這句話就從我嘴中說了出來。

「你說什麼?」

我搖搖頭,退了幾步。

「你說什麼?」方浩又問,幾個人向我逼了過來。我縮著身體,不再說話。我不害怕,只是儘力不讓自己真正的樣子被他們看到。比起不知會何時來到的折磨,這群小孩子的威脅又算什麼呢。而我的淡然讓他們更加憤怒。

「蔡小苗——」隨著一聲輕亮的喊聲,化學室門被應聲打開,光進來了,陳心怡出現在我們面前。

「我就知道你們會找蔡小苗!」陳心怡推開男生,過來拉住我的手。男生擋著我們不讓我們走。

「方浩我告訴你們!你再這樣我告老師去!」

「你告呀,我爸爸是警察你忘了嘛?上次你爸店被撬多虧了誰你忘了嘛?」

「哼,我們不理他,蔡小苗我們去告訴老師!」陳心怡拉著我的手。

幾個男生怎麼會這麼容易放我們走呢?他們從輕輕的推搡開始變本加厲地對我們動手動腳,陳心怡真的太生氣了,用力推了方浩一下。方浩的腦袋撞在門把手上,發出咕咚一聲脆響。整個房間安靜了,方浩捂著後腦勺,忿恨地抬起頭。

我想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什麼,就是一門心思地想讓我們畏懼他。終於,他從我躲避的眼神中找到了讓我畏懼他的方法,他扯著我的衣服,我越叫,他扯得越起勁。我想,他根本意識不到自己究竟在做什麼,一隻被惹毛了的小狼狗,直到我的衣服後過肩被撕開一個大口子,他豎起的毛才頓時塌了下來。

我的叫聲回蕩在化學室。

陳心怡立刻從背後抱住我,瞪著方浩。

「不是,不是我做的。」方浩戰戰兢兢地說,「我從來沒打過蔡小苗,我以前只是嚇唬她的。」

我想,他們在這麼大的時候從來沒受過這麼凄厲的傷痕,也未曾知曉要怎麼做才能把這樣的傷痕施加給別人,以及留下這些傷痕究竟是什麼目的。

如果他們問,我會說,這些傷痕沒有任何目的,只是有些人心中藏了太多的慾望和痛苦。這些傷痕不是為了要讓你的成績提高,也不是為了報復,這些傷痕僅僅是傷痕,它們的存在沒有任何意義。所以它們讓你變得醜陋,讓你自己的存在,也變得沒意義了起來。

「陳心怡,真的不是我做的……真的……」

「你們走吧。」陳心怡說。

「你會告訴老師嗎?」方浩問。

我花了很長時間,從腦子的空白中平復下我的心情。我說:「我不會告訴任何人,請你們也不要說出去。」

陳心怡神色複雜地看著我。

終於,學校里不再有人欺負我,男孩子看我的眼色也變成一種我難以理解的奇怪。有時候,他們會避著我走開,我頓時清凈了許多。我會想,這是陳心怡的功勞嗎?這是我想換來的結果嗎?

陳心怡從來不問是誰欺負了我,她只會不停地問我要不要去她家玩。我想,她知道些什麼呢?我弄不懂她,但後來想想,這個邏輯又變得很簡單,如果讓我受傷的人不在學校,那他肯定存在在一個別人看不見的地方。

她只要小心地將我藏藏好,就是保護好我了。因為無論她問我什麼,我也不會說的。

我說了,我會獲得什麼呢? 我能忘掉所有的痛苦嗎?這些傷痕會像不存在過一樣全部褪去嗎?

不會。

我只會失去所有。

7.

那個男人這幾天很暴躁,不知從哪天開始,他手上換了跟金鏈子。他說,原來那串佛珠的運氣被我們壞的差不多了,所以最近這幾天他總是在外面尋找,希望沾一點福氣回來。儘管他還是會醉醺醺地回來,但是身上確實是多了東西,比如脖子里的幾個紅唇印,比如眼圈上的烏青塊。然而儘管他為我們做了這麼多,也無法改變他依然在輸錢的事實。

終於有一天,他忍無可忍,掀翻了他擺腳的茶几。

他吼著:「臭娘們!你他媽把我那串佛珠藏哪裡去了?!」

然後我媽就不服氣地吼回去:「會不會說人話?!誰要你那臭珠子了?你自己沾花惹草把那玩意兒丟哪兒了你自己不知道?!你怎麼不把那話兒也丟了呢?!」

於是那個男人就一個巴掌過去,「你他媽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就是想讓我把錢輸光,然後找個理由跟我離婚好讓自己傍個大款是不是,我他媽的告訴你,你這輩子也別想!」

陳心怡跟我說,只要鼓起勇氣,沒有什麼是不能改變的。所以我會想,自己是不是真的能改變眼前的一切,只要那個男人不去賭錢輸錢,我媽媽也不用挨那麼多揍,這所有循環著的痛苦是否就真的能改變一點。

所以他在我身上喘息時,我不再一片茫然,我會讓自己冷靜下來好好思考。是啊,這一切必須要以某種方式結束。

那串佛珠在我眼前一晃一晃,好礙眼。我恨它,它是所有罪惡的源頭。

或許沒有了它,我繼父就不會那麼輕易地去賭錢,我生母就不用挨那麼多打,我也不用忍受如此多的屈辱。

然而我錯了。

他在尋找各種各樣的理由去淡化他自己的罪惡,一個腐爛到了骨子裡的怪物。無論我做什麼,都是改變不了他的。

我躲在房間里瑟瑟發抖,恐怖的畫面在我腦子裡回閃,看不透徹。我從未有過這樣的直覺,我知道五秒後的事情會真真切切地發生,然而現在似乎五分鐘、十分鐘後的畫面忽閃了進來。

我感到害怕。

——是我摘走了佛珠,藏在了外面的大樹下面。

我聽到了一聲慘叫,我媽倒在摔碎的茶几角上,腦子磕了個大洞,血水流淌一片。可能只是我的錯覺,可能這一切都將發生——五分鐘後——三分鐘後,隨著時間流淌,不好的預感愈加強烈。

我衝出了門,那個男人正攥著媽媽的衣領,我媽嘴角流著血。那個男人正拎著我媽往地上推,我衝過去一把推開了他。

我媽摔在地上,兩個人同時愣住了。

我扯破嗓子喊:「你走!你走!我們不需要你!」

男人的臉在抽搐,他一言不發,從茶几上拿起了一個杯子。

我媽二話不說,一把抓過我,「小苗你幹嘛!傻了嘛!」

男人抬起了手,我大喊:「媽媽當心!」然後一下抱住媽媽的頭,玻璃杯從我們頭頂擦過。

「你再躲!」男人又抄起了煙灰缸。

我能準確預測出,物品摔落的位置,然後拉著媽媽躲過去。

扔了好幾次後,男人愣住了,「你知道我要把東西摔哪兒?」

我緊緊抱著媽媽,不說話。

男人走過來,一腳踩在我媽背上,「一個臭娘們!一個小騷娘們!全愛犯賤是不是!看我今晚怎麼收拾你們!」

我突然大喊,「別打我媽媽!我可以幫你贏錢!我可以幫你贏錢!」

男人憤怒的臉上露出一絲困惑。

8.

我一直想,等我長大後,大人的世界會是什麼樣的?

我無法想像,因為我的腦子被這裡煙霧蒙蔽了,他們嚷嚷的嘴裡吐出酒臭。

於是我就覺得大人的世界充滿了髒亂和惡臭。

「買大買小!」莊家喊。

我把推了我一把,問,「大還是小?」

我做了個手勢。

「大!哎呀老李,今晚運氣不錯啊!」

男人拉過我,親了我一口,「真是我的小福星!」

他的胡茬刺痛著我的臉,我忍受著這裡的惡臭,沒有一秒不想著逃離。

後來的幾天一放學,我就被拉著去賭場。他甚至勸我別去念書了,跟著他有的是錢賺,念什麼學啊。

我求了他很久,看在我為他賭錢的份兒上,他才允許我去學校。

我的腦子裡有兩顆骰子在轉,轉的我頭大。整堂課,我都趴在桌子上睡覺,被老師點名批評了好幾次。

「蔡小苗,你這幾天怎麼精神不太好呀?」一放學,陳心怡就屁顛顛地跑來問我。

我沒有力氣搭理她了。

「跟我來,我有樣東西給你看!」

陳心怡說她撿到了一隻小鳥,她偷偷帶我去藏小鳥的那片小木叢。是只小燕子,腿折了。

我問陳心怡,它還能飛嗎?

陳心怡說,等它傷好了,肯定就能飛起來的。

她在小鳥的腿上綁著根小木枝,燕子用兩顆烏黑的小眼珠望著我。

我問它,你能飛嗎?

它抬起腦袋望望天空,然後又看看我。它的眼睛那麼乾淨,我頓時把一切煩惱都忘了。我伸出手想要摸摸它,它倏地就跳上了我的手背,一蹬腿,搖搖晃晃地飛了起來。

陳心怡說,小鳥等一下,不要飛不要飛,傷會越來越重的。

而我知道秋天來了,如果它再不飛走,可能就再也找不到它的隊伍了。

於是我跟著它跑了出去。它跟我不一樣,它有一雙翅膀,可以飛得很遠。如果我有這麼一雙翅膀,一定會用盡我所有力氣去飛,飛到所有人找不到我的地方,飛到一個我可以重新開始的地方,在那裡,沒有人知道我經受過什麼,沒有人看得到我的骯髒和醜陋。我到底想要什麼呢?我想要的,不過是一段再普通不過的生活。而這裡,我什麼都沒有。

「快飛啊——」

我扯開嗓子喊。

「飛高點,飛遠點,不要停——

「離開這裡,找到你的同伴——

「秋天要來了,飛到溫暖的地方去,千萬別停下——」

我跟著小鳥跑了許久,直到跑不動了才停下腳步。陳心怡跟在我身後,她望著向遠方飛去的鳥,然後跟我說,「是啊,秋天了,再不飛就來不及了。」

陳心怡扯了扯我的衣袖,「蔡小苗,我們回家吧,回我家吧。」

陳心怡家裡沒有人,她說爸爸媽媽去看望生病的外婆了,所以她要一個人在家住幾天。

她說:「太好了,蔡小苗,這樣你就可以呆久一點了。」

我也不明白為什麼這次,我那麼輕易就答應了陳心怡來她家。她將爸爸媽媽早就準備好的豐盛大餐熱了熱,端上桌,然後從收放整齊的碟片里翻出了一部動畫片插入播放機。

普普通通的生活……我心想著,夾起小口的飯菜往嘴裡塞,卻什麼味道也嘗不出來。

浴室里傳來嘩嘩的熱水聲,我預見到,陳心怡踩著拖鞋啪嗒啪嗒從浴室里出來,要我和她一起洗澡。

我獃獃地望著浴室門口,過去的一幕幕在我腦中翻轉,為什麼我能看到未來,卻什麼也改變不了?我曾看到我繼父那巨大的臟物撕裂我的身體,我曾看到鮮血從我身體裡面汩汩流出,我曾看到我生母的腳正中在我的小腹嗆出噁心的酸水,我曾看到掀起的玻璃碎片在房間里亂舞……為什麼這一切的一切會在我的眼中連續發生兩遍?

我看到現在,陳心怡走出浴室門口,水氣在她身後瀰漫。陳心怡對我露出燦爛的微笑。

陳心怡笑著跟我說:「蔡小苗,熱水放好了,跟我一起洗吧。」

我搓著我骯髒的衣角,雙眼無神地望著她。為什麼在我暗無天日的生活中,陳心怡你要出現呢?

我什麼我能預見未來卻什麼也改變不了?為什麼你什麼也預見不到卻能看透我的內心?

為什麼啊?

這一切到底都是為什麼?

9.

陳心怡小心擦拭著我的後背,這是我第一次將傷口展現在外人面前,如此一覽無餘的將我可恥的部分骯髒的部分展現出來。

「蔡小苗,你別害怕,我誰也不會說出去的。」

她擠干毛巾,水滴落入浴缸。燙熱的毛巾敷在我的傷口上。

「痛嗎?」陳心怡問。

「不痛。你……什麼時候發現的?」我問。

「對不起呀蔡小苗,我早就發現了,也忘了是哪一天。我無意中看到你裙子下面,大腿上青了很大一塊,後來我就再也沒有見你穿過裙子。」

我也想穿漂亮的裙子啊,但是不可以,再好看的裙子,套在醜陋的身體上,也是醜陋的。

「對不起蔡小苗,對不起……」陳心怡說著說著抽泣了起來。

「為什麼……要跟我道歉?」我問。

「如果我早一點跟你說話,和你做好朋友,你是不是就不用受那麼多苦了?」她從背後抱住我,頭抵在後背上,眼淚流淌下來,我感到背部有兩道印記熱熱的,遠比水溫還要燙。

我的心突然變得很平靜,我無時不刻都在厭惡自己,仇恨自己,可是唯獨在這一刻這一秒,在這裡,牆壁上起了幾條不顯眼的裂縫,牆角里還有淡淡的青黴,幾年沒有更換過的燈泡照出昏暗的光,可是唯獨在這裡,在陳心怡家小小的浴室中,我是感到平和的。水略過我的肌膚,有一瞬間,我覺得,這裡的水,似乎真的能將我的身體洗乾淨。

「本來說要是有誰欺負你,我都幫你打回去。看來我食言了呢,蔡小苗,欺負你的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是個怪物。」我說,「陳心怡,你為什麼要跟我做朋友?」

「嗯?我為什麼不能跟你做朋友呢?」

「沒人願意跟我做朋友的,我那麼小,那麼丑,怎麼會有人想跟我做朋友呢?」

「不,你不醜,你一點也不醜。你不要一直低著頭,我爸爸說人的眼睛長在前面,就是要往前看的,蔡小苗,你似乎可以看到更遠的地方,所以,你要抬頭看,看看天上。我知道,你藏著很多秘密,你跟我們所有人不一樣,但是你不醜……我喜歡你,蔡小苗,我想跟你做朋友。」

我抹了把眼淚,我問,「朋友,是不是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對方?」

蔡小苗搖了搖頭,說,「不是的,朋友,是要將信任交給對方。所以蔡小苗,我相信你,相信你有一天可以跟我一樣開心地笑呀。」

我說,「陳心怡,你相不相信,我可以看見未來。」

陳心怡擦乾眼淚,輕輕一笑,說,「我相信呀,我一直覺得,你好像什麼都知道,只是一直把自己藏了起來。」

我說,「我可以看到五秒後發生的事情,如果我長大一點,我可以去賭博贏好多錢,但是現在的我改變不了任何事情。」

陳心怡說,「你11歲,我也11歲,我們加在一起就是個大人了,所以我幫你,我們就可以改變很多事情。」

「這樣吧,」陳心怡興奮地從浴缸里站起來,拉著我光溜溜地跑進她卧室,「你看,這就是我房間,不管什麼時候,你都可以來找我,在我窗口敲三下,我就出來找你啦!」

陳心怡房間的窗戶跟我的窗戶不一樣,太陽已經沉到地平線下面了,但還是感覺暖暖的,好像有另一個大太陽就在房間裡面。而我的房間是一個冷凍室,每一寸角落都留著冷血動物攀爬過的痕迹,陽光照進來了,你還是覺得冷。

10.

「你他媽跑哪兒去了?!」男人質問道,「我今晚輸了多少錢發你知道嘛?!」

男人的兩眼通紅,失去了理智,手裡的白酒瓶晃蕩。我媽在他腳下,已經被揍得鼻青臉腫。

他一用力,要將我整個人都拽起來。

「別!別動她!」我媽突然一把摟住我,把我藏在身體下面。

「不行了不行了……這個男人瘋了……」我媽在我耳邊輕輕念叨,「小苗,你快跑!你快跑!媽對不起你,你還小,不能毀在這男人手上!」

她一把將我推了出去,「跑快點——跑遠點——不要停——

「離開這裡——找你朋友去——

「這家已經沒救了,這裡不屬於你,千萬別停啊——」

我知道,這世界上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它只能夠一直飛。

我想成為一隻無根鳥,用盡我這一生去飛翔。

我想看到更遙遠的未來,用盡所有力氣去逃跑。

陳心怡跟我講,只要鼓起勇氣,沒有什麼是不能改變的。我和她,可以改變很多事情。

我頭也不會地跑了出去,留下背後男人的吼聲,「小娘們你跑到哪兒我都會把你拽出來!你看我怎麼弄死你!」我媽抱著他的腿,被打的失去了意識。

我跑得氣喘吁吁,一直跑,跑到了陳心怡家外面,跑到陳心怡窗口,握緊拳頭,錘在窗戶上。

一下。

夜已經很深了。

兩下。

陳心怡一定睡了吧。

三下。

我會不會打擾到她呢?

我靜靜地等著。陳心怡拉開窗帘,擠著惺忪的睡眼。

燈亮了。

我躲進了陳心怡家裡,陳心怡問我,怎麼了?

我哆哆嗦嗦地說有人在追我,有人要殺了我,我媽已經快被打死了。

陳心怡慌忙問,是誰是誰?

我說,他是個怪物,是個怪物,我們要好好躲起來,不要被他發現了。

陳心怡說,「蔡小苗你不要怕,我會保護你的。」

陳心怡熄了燈,我們悄悄地躲在被窩裡。

很多年後,我才明白,身在危機中的人會出現一定程度的預感能力。我不是什麼臭蟲,我是只長期身處險境的小鳥,只是翅膀被毒蛇狠狠咬住了。

那頭怪獸現在就在外面,我能聞到長年徘徊不散的酒氣在房子外面周旋。我能聽到他會撞擊大門,悶悶的聲響傳進房間,然後他大罵一聲,將手中的白酒灑在門前,用打火機點燃。

我都預感到了。

我攥緊了被子,我說,「陳心怡,我們不能呆在這裡。」

陳心怡問,「怎麼了?這裡會很安全的,他進不來的。」

我說,「不,他會燒了這裡,我們會被燒死在這裡,我都預感到了。我們要逃,一定要逃出去。」

陳心怡猶豫了一會兒,說,「蔡小苗,我相信你。我們逃到小山上去,小山上都是密林,我們躲起來,不要讓他找到。」

我小心地將陳心怡推到窗外,然後自己翻出窗口,落地時撲通一聲跌進了灌木叢。

我聽到大門口酒瓶子破碎的聲音,我說陳心怡我們趕快跑,他發現了。

小山上又黑又暗,背後是怪物暴躁的叫嚷與折斷樹枝的聲音。我們不能往山頂上跑,山頂上沒有路,被他追上來我們就跑不掉了。我們要躲在林子里,忍著蚊子的叮咬,然後用我的能力躲避怪物的追蹤。

我們躲在大樹後面,大氣不敢喘。黑暗中我閉上眼睛,傾聽著風吹草動,捕捉著略過的人影。

「他會走右邊,我們躲那裡。」我輕聲說,拉著陳心怡的手悄悄往草叢裡鑽。

陳心怡的手心汗涔涔的,我抓的緊緊的,生怕它一不小心就會溜走。我拚命回想,在我的記憶里尋找這樣的時刻,在我那怪物來我們家之前,我媽媽帶著更加幼小的我,在我們那麼又破又小的房子里玩躲貓貓,媽媽是大老虎,我是小貓咪,她一抓住我,就把壓在身下撓我痒痒。

我試圖回想,歲月是如何將我媽摧殘成現在這副模樣的,可是怎麼也回想不起來。

我一直張望著那無法躲避的五秒未來,將許許多多美好的瞬間都遺忘了。

山林里黑黑的,靜靜的。

我們手拉著手,蔡小苗的手拉著陳心怡的手,我一定要將這一刻緊緊地烙印在我腦海里,不去唾棄過去,也不再懼怕將來。

兩隻小小鳥在黑暗的山林里,躲避著大蟒蛇,尋找一絲光亮。我笑著說,陳心怡,你不要怕,我們會躲過去的。

我要鼓起勇氣,我要保護好陳心怡。

11.

在我死亡的十年間,我一直在那片黑山林里尋找,我記得我一直都是緊緊握著陳心怡的手,可是這隻手,究竟是怎麼鬆開的呢?我在黑山林里盲目的躲藏、搜尋,陳心怡不見了,怪物也不見了。

過了好久好久,也沒等到天亮。我從黑山林中往外望,陳心怡的家就在山下面,我似乎聞到了溫暖的飯菜香,窗外透出微弱的光。我突然感到很欣慰,心裡想著,真好呀,陳心怡終於脫險了,不用跟我一起躲著那隻大怪物啦。

同時,心裡又有點難過。難過自己再也不能去那個房子里和陳心怡一起吃香香的飯菜,再也不能和陳心怡一起看看不懂的電影,再也不能喝陳心怡一起縮在小小的浴缸里。

我知道,這世界上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它只能夠一直飛,飛累了就睡在風裡,這種鳥一輩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死亡的時候。我想是時候了,我飛得累了,我想是時候落地了。

蔡小苗——

突然我聽到陳心怡在往黑山林裡面喊。

蔡小苗——

加油呀——

繼續飛呀——

不要停——

你要從黑暗裡面飛出來呀——

我在外面等你——

我一直在等你——

你聽到了嘛——

我想對陳心怡說謝謝你呀,我聽到了,可是我現在很累了。張開嘴,聲音卻怎麼也無法傳出去。

我想著,有一句話,我一定要跟陳心怡講。

所以我不能停在這裡,我要用盡這一生去飛,我要花光所有力氣去奔跑,我要看到更遙遠的未來。

終於,我找到了黑山林的出口,我跑呀跑呀,陽光終於照進來了。

12.

「蔡小苗蔡小苗!太好了,你終於醒來了!」十年後的陳心怡抱著我說。

「怎麼了,陳心怡,你怎麼哭了?」我問。

「我知道你肯定會醒過來的!」陳心怡擦掉鼻涕說。

「陳心怡,黑山林里發生了什麼?我什麼也不記得了。」我說。

陳心怡抹乾眼淚,「你忘了嗎?你救了我呀。」

我渾身僵硬,陳心怡枕起我的後腦勺,一邊給我削著蘋果,一邊對我細細講來。

那一夜我們躲藏在黑山林里,一陣風吹來,整片山林嘩嘩作響。秋天來了,葉子一片片被吹落了下來,亂了我的感官。我頓時看不到了也聽不清了,陳心怡拉了拉我的手,我頓時不知該要往哪裡走,五秒後的事件中全都黑茫茫嘩啦啦一片。

突然我睜開眼,大喊一聲:「陳心怡快跑!」

怪物從紛亂的樹葉中穿出來,正好撞上了我們,露出了獠牙。我推了陳心怡一把,讓她回頭跑。我們往山頂上拚命奔跑。

路越來越少,我對陳心怡說,「山頂上沒有路了,我們跑不了了!」

我的心臟突突地跳,我厭惡自己到頭來還是什麼也改變不了,我厭惡自己讓陳心怡也陷入了危險。

我跑不動了,陳心怡就抓緊我的手,她說,「蔡小苗,別放棄!」

她拉著我跑到山頂,撿起了一個粗樹枝,揮了揮,然後擋在我面前。

陳心怡說,「蔡小苗,還記得嗎?我說過,誰欺負你我都幫你打回去的。我不會讓他抓住你的!」

我說,「沒用的,陳心怡,快跑!你快跑!」

陳心怡撲上去,樹枝被怪物拽住,那頭怪物輕而易舉就將陳心怡拎了起來。我也撲了上去,抓著他衣角喊,放開她放開她!怪物又輕而易舉地拽起了我。

他拎著我和陳心怡,搖搖晃晃地來到山角邊上。小山不高,但是山下堆滿了頑石,淺淺的河流從頑石堆中淌過。

我們往下墜落

半空中

我抓住你的手

在怪物面前

我知道我們不是飛鳥

以前我總是想要一個人飛

離開這又黑又髒的枯巢

現在

我只想握著你的手

我啟闔著雙唇

而你在尖叫

我看著你

而你在害怕

有句話我想對你講

可是這樣下去

你永遠聽不到

五秒後,我們跌進死寂的河流,被頑石扣成碎片。我會想如果我不去搭理陳心怡,這一切會不會都不會發生,我做我的小臭蟲,陳心怡做她的小蜜蜂。即便我看到了未來,我真的自始至終都不能改變一件事嗎?

不是這樣的。

不應該是這樣。

我拚命蹬著腿,擺脫怪物的束縛,竭盡全力咬住他的另一隻手。我聽到怪物的一聲慘叫,陳心怡跌倒在地上,怪物拽著我踉踉蹌蹌地跌下了山角。

真好,陳心怡獲救了。

我握著陳心怡的手,說,「真好,你什麼事也沒有。」

我問陳心怡,後來呢,發生了什麼?

陳心怡說,「後來,我就對著山下一直喊。喊到嗓子都啞了,都沒聽到你的回聲。反倒是山路上有人找上來了,你猜是誰?」

「誰?」

「是方浩的爸爸,方浩爸爸看到方浩最近表現有點奇怪,覺得他肯定有事兒,就揍了那小子一頓,那小子才哆哆嗦嗦將欺負你的事情說了出來。於是方浩爸爸當下就帶著方浩大晚上跑到你家賠禮道歉,看到你家一團糟的樣子就找過來了咯。」

「那……我媽?」

「你媽沒事,這幾年她一直在工作,把賺到的錢都寄了過來。我讓爸爸取得了你的撫養權,你媽媽覺得自己一直沒臉見你,但偶爾也會來看看。你繼父當場就摔死了,還好你身子骨輕,沒死,就是睡太久了。」

陳心怡說了很多,我靜靜地聽著,她還拿出了我們小學的畢業照,指著上面的人一個個讓我猜。

「可惜,你不在上面。」陳心怡說。

我伸出手,堵住她的嘴。

我說,「陳心怡,有句話我一直想跟你講。」

「什麼?」

「那一天,我說我討厭你,對不起,我不是當真的。」

「什麼時候的事兒,我都忘了。」

「我喜歡你,謝謝你和我做朋友。」

風吹擺著窗帘,光照了進來,陳心怡笑得跟小時候一模一樣,真好。

13.

如果真要說陳心怡跟小時候有什麼區別,那就是她現在戴上了厚厚的眼鏡。這幾天她一直坐在案頭忙活在那一堆的文件紙里。

我問她在做什麼?

她總是跟我賣關子,說秘密。

我說告訴我吧。

她說你不是有預知未來的能力嗎?你說,我在做什麼。

我說,我醒來後就再也看不見未來了,一秒也不行。

陳心怡細心地整理好所有文件,你睡過去之後我就一直在想,你就生活在我們之中啊,為什麼發生了這種事沒有一個人知道。你可以看見未來,但是我只能回望過去,去想這一切為什麼會發生?

小時候我喜歡受人關注,我想要討人喜歡,所以蔡小苗我想讓你也喜歡我,我想要改變你好讓自己有更多的成就感。但是最後,蔡小苗,是你救下了我,是你改變了我。

我成年之後一直在關注這方面的新聞,我不想讓你的事情在更多人身上發生,所以很早我就去做了實習記者,做了公益講師,你猜猜是關於哪方面的?

別賣關子了。我說。

關於兒童保護,我提前畢了業,然後奔跑各地,去搜集兒童侵害的新聞。蔡小苗,如果你康復了,願意跟我一起出去走走嗎?

我笑了笑,點點頭。

我還記得這世界上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它只能夠一直飛,飛累了就睡在風裡,這種鳥一輩子只能下地一次……不過飛到了盡頭我才發現,這種鳥落腳的地方會重新生根,支撐起殘破不堪的身體。

我要堅強地活在現在。


李老師在四中教了三十年的書,從第一年開始就是八班的班主任,到了第三十年,愣是沒教出過一個重點高中的學生,倒不是老李的教書水平是多麼的天怒人怨,實在是形勢比人強。

八班是整個四中最差的一個班級,沒有之一。畢竟是初中,還在九年義務教育之內,無論是你想不想念書,都得在這學校里走一遭。偏偏四中所在的學區魚龍混雜,這種混日子的垃圾生出奇的多,這對於一直想提高自己重點高中升學率的四中來說可謂是一大根扎在肉里的刺。

還是扎在腳底板,碰一下就癢,不碰就難受的那種。

這種一臭一盆湯的老鼠屎偏偏如此之多,都夠湊成一盤菜了,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就把他們湊成一個班,也就是八班,而老李身為學校為數不多骨頭又硬的男老師,自然成了定海神針,佑得全校平安。

老李這個人,學歷不高,水平一般。照理來說,在八班這樣的班級,就算是個天才老師都要喟然長嘆無力回天。可老李這麼一個死犟脾氣,硬是三十年不改,該他管的學生一個不放。
若是電影中,應該就是學生一片幡然悔悟,努力學習考上重點高中,讓火箭班自愧弗如的勵志故事了,可偏偏這是現實,所以老李教了三十年,別說重點高中,連個念高中的都沒幾個。可以這麼說,全城的小混混沒有沒被老李揍過的。


「小王,你在這幹嘛!」
老李在校門口抓住一個黃毛,怒目而視。

「呦,這不是李老師嗎,我都畢業兩年了,你還想管我?」黃毛斜著眼睛,叼著跟煙,挑釁的說道。

「別以為老子不知道,你個臭小子來這和初中生要錢的吧,老子教了三十年的書,這種事看多了,老子教你一天,就教你一輩子,今兒我在這,你看你能弄到一分錢?」
老李努力的挺起自己的老腰,口水噴出八十里,彷彿怒目金剛。

若不是腦袋上為數不多的幾根毛不爭氣的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真是氣勢十足。

「他媽的,老李頭,別他媽給臉不要臉,老子叫你聲李老師是抬舉你,今兒老子就在這把你廢了能怎麼樣」
黃毛揪著老李的領子,居高臨下的瞪著老李,一臉瘋狗的模樣。

老李反倒冷靜了下來,眼睛眨都不眨一下,「我告訴你,小王,我教書三十年,你去打聽打聽,我老李什麼時候在教學生上服過軟,你今天要麼打死我,要麼老子就教教你什麼叫做人。」

黃毛狠狠地瞪著老李,因為太過用力,眼裡血絲崩起;
老李一臉平靜的看著黃毛,因為年歲太大,眼裡渾濁不清,唯有那幾根銀髮,還在隨風飄蕩。

「他媽的」黃毛鬆開了老李的領子,罵罵咧咧轉身而去「真他媽晦氣」

第二天黃毛想越生氣,他堂堂葬愛家族大司馬,就被一個糟老頭子嚇回去了?

這場子非得找回來。

正走到校園門口,卻聽到幾個初中生在高聲笑著交談
「你聽說了嗎那個地中海」
「就教八班那個矮禿胖?」
「對對對,聽說咱們城的老大,虎爺接了個拆遷工程,拆的地中海以前一個窮學生家,這傻逼硬要去攔,結果被人打斷了腿,哈哈哈你說這傻逼是不是傻」

「啪」

正在大笑的初中生捂著嘴巴看著面前的黃毛,不知所措

「看你麻痹,把錢都拿出來」

這一天晚上,所有的髮廊和遊戲廳里都空無一人。
虎爺被人從家裡抓了出來扔在路上,愣愣的問著眼前的人群「你們是誰?」
「葬愛家族,嗤笑家族,專壹家族,愚戀家族……」一陣嘈雜的聲響,突然一個黃毛擠到了他的眼前,「一群八班裡的垃圾罷了」

身後一片黑壓壓的沉寂。

全城的殺馬特都擠在一條小小的街上,彷彿整個城市廢棄的霓虹都被擺到了一起,瞬間燃亮,在道路上開出了一朵絢爛的花。

虎爺的家被人搶了,虎爺被打斷了雙腿扔在了街上,從此不知所蹤。坊間傳聞,虎爺是做壞事太多糟了報應,被鬼索了命,據目擊者稱,當晚看到整條街被索命鬼圍了個水泄不通,每個鬼腦袋上都燒著奇形怪狀的火,五顏六色。


謝邀

(全文完)

微博@是喵大人


《我是龍》


我稱王的那一天,下了好大的雪。

大雪荼蘼,一連下了七天。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見到雪。

曾經有人跟我說那會是很美的景色。

天與地與山與水,上下一白。

的確是很美。

可惜那人已不在我身邊。

——楔子


我是龍。

我十五歲了,在龍族十六歲就是成年。

龍族的人在成年之前樣貌與人類無異。

到了成年的那一天,他們走進烈焰之中,浴火化龍。


我無比期待這一天的到來。因為,幾乎所有人都看不起我,他們說我是廢物,不是真龍。也許是因為我不會御風,也許是我不能在海里呆太久。「龍是上天入海無所不能的,不是你這樣」他們說。


幾乎所有人都不喜歡我,包括龍族的王。

我的父母在上一次龍族與人類的戰爭中戰死了。王將我帶回王宮,與王族的孩子們一起撫養。


他對我很好,可是我知道他不喜歡我。大概,他也覺得我是個廢物吧。

王很少和我說話,有時候我發現他看我的眼神很複雜,好像有悲傷,又好像有厭惡。


所以,我一直很希望趕快長大。到了成年的那一天,我也能像父輩們一樣,在烈焰中,浴火化龍,扶搖直上九重天。證明我也是真龍。


當然,我期盼成年還有別的原因。到了那一天,龍族會挑選出一位勇士。那是經過重重考驗,萬里挑一的勇士。王會實現他的一個願望。那是至上的榮譽。


我想成為勇士,不是為了至上的榮譽。

而是為了未雪。


未雪是王的女兒,也是唯一一個從不嘲笑我也不討厭我的王族。我們自幼一起長大,親密無間。


與我渴望趕緊化龍不一樣,未雪對化龍的事漠不關心。她對我說,她最大的願望是看一場雪。


「可是,龍的國度不會下雪。」我說

龍的國度只有長夏,漫漫長夏。

「傳說,在森林的盡頭是人類的國度,那裡一年有四季,春起風,夏落雨,秋結露,冬飄雪。」

她說著,眼睛亮亮的,好像有萬盞星辰在她眼中墜落,碎了一地。她一直都對人類的國度有極大的興趣。


「我們去人類的國度看雪吧?」她一臉神往。

「龍族與人類的國度有結界,我們過不去。」我搖頭道。

自從上次龍族與人類大戰結束後,龍族用魔法建了結界,人不能進來,龍不能過去。除非是王的特許,但那是不可能的事。

她的眸子暗了暗。

我不忍壞了她的興緻,便問道「雪是什麼樣子呢?」

「大概就像瓊花飄落的樣子吧」她指著不遠處的瓊樹道。

在龍的國度,到處都有瓊樹。到了開花的時節,便是大片大片的純白。


「我給你看下雪好不好?」她興奮的說

不等我回答,她伸出手,抓住一把風,向瓊樹撒去。她永遠都能輕鬆的駕馭風,而我怎麼努力都不行。


風繞她的指尖而過,飛向瓊樹,吹落瓊花千萬朵。

「是不是很美?」花瓣隨著風,繞著她飛過。她回過頭嫣然一笑。

「下雪,會是很美的景色」她看著停在指尖上的花瓣,輕聲說。

「是啊,很美。」

她沒有看我,我沒有看花。


當時我下定決心,不管再困難,我一定要成為勇士,請王答應我的願望。


我要送她一場雪。


距離成年的那一天,越來越近了。

我做了很大努力,可是能力還是很弱。

那天晚上,我去找龍婆婆。

她是龍之國的大祭司,也是除了未雪之外,唯一不討厭我的人。

我和未雪從小就喜歡到她的神殿里玩。

只是龍婆婆有時候很奇怪,她總是叫我

「殿下」

我雖然和王族的孩子一起長大,可我根本不是什麼王子。

「婆婆,你能看到以後的事情,對不對?」

「殿下,你想知道什麼?」

「我能成為勇士么?」

龍婆婆不答,她走到神殿中央,殿中央燃著火,那是龍焰,萬年不滅。

「火會告訴我們一切」她看著龍焰說

可是我什麼都沒看到,只有火。

「婆婆,你看到我的未來了么?我能成為勇士么?」我急切的問

她慢慢看向我,一字一頓:「不,殿下。你永遠無法成為龍族的勇士。」

這話好似一盆冰水從頭澆下來。

我像被凍住了,僵在那。

她頓了頓道:「但你會成為王,殿下。」


我?一個連御風都不行的龍,會成為王?

「那未雪呢?」我急切的問道

如果我是龍族的王,未雪會是王后吧。

她看向龍焰,緩緩道:「小公主會嫁給一位人類王子。」

我會成為龍族的王,而她會成為人類王后。我搖了搖頭,一個字也不想信。


「殿下不相信我?」她的臉上浮出一絲笑。

我不想信,可是不得不信。因為我知道,大祭司的預言是從來不會錯的,她預言到了上一次戰爭。也是她建了結界。


「有辦法改變么?讓我做什麼都可以。我不想未雪嫁給人類。」

她搖了搖頭,「改寫後的命運未必是你真正想要的」

「幫幫我吧,我知道你肯定有辦法」我祈求道。

她盯著我看了良久「你也許會後悔的,殿下。」

「我絕不後悔!」

「好吧,我需要你的血」

「龍的血有魔法?」我問道

她搖搖頭又點點頭

「你的有。」


從神殿出來時,皓月當空。我心情很好,未雪不用嫁給人類了。一連好幾天,我臉上的掛著笑,收都收不住。笑的未雪莫名其妙。直到有一天,我笑不出來了。


有一個人類少年闖了進來。



未雪說,她是在森林裡發現他的。

他稱自己是牧羊的少年,在森林裡迷了路。他說他走了好幾天又累又餓。後來就暈過去了,未雪把他帶了回來。


「牧羊?」我看著床上昏睡的少年,雖然穿著簡陋的衣服,但有種難掩的尊貴氣質。

「他長的真好看。」未雪嘆道。

好看個屁,我不置可否的哼了一聲。

「他不能在這裡久留,他是人類,我們快去稟告王,把他送回去。」我對未雪說

好像聽到我們說話,少年睫毛微顫,睜開了眼睛。


他好看的眼睛脈脈的注視著未雪

「是你救了我?」

未雪的臉紅了紅,點了點頭。

他們就這樣脈脈的注視著對方。

「行了,既然他醒了,我這就去稟告王。送他回家。」我趕緊打斷他們。

「讓他再留幾天吧?我想聽人類的故事。」

未雪扯住我的袖子,央求道。

「別耽誤人家放羊,人家著急回家呢。」我說

「我不急,我願意為這位可愛的小姐講故事」少年笑道。

你不急,我急。我氣的臉皮抽了抽。

「讓他再留幾天吧,好不好?」

未雪可憐巴巴的看著我。

我向來不忍心讓她失望,「好吧,但只能幾天。」


從那天起,未雪天天去找他聽故事。

我當然也去,不是為了故事。只是盯著那個人類。他讓我覺得很不安。

少年很擅長說故事,他說起人類的山河,四季,集市,城邦,當然說的最多的是人類的王宮。

「王宮是由漢白玉堆砌而成。屋頂上鋪著琉璃瓦。王族們穿著金絲銀線織成的衣服,那些衣服比花瓣還柔軟……」

未雪聽著很神往。

「你對王族的生活了解的還挺多。」我冷冷的說。

他怔了一下,避開了我的視線。「我也是道聽途說罷了。放羊時無聊喜歡聽別人聊天。」

放羊?放羊時誤闖過了結界?只有未雪才會信吧。

這個人肯定有問題,我懷疑他是人類派來的姦細。


趁未雪和他出去散步時,我溜進他的房間。我記得他來的時候還帶著個破包裹。

我把包裹翻出來,小心的打開。半本破書,我打開翻了翻,人類的字我看不懂。不過這破書有點眼熟。好像在龍婆婆的神殿也有這樣的半本。


再翻翻,還有放羊的鞭子。半塊吃剩的乾糧。

我有點失望。難道他真的只是個放羊的少年?

等一下,乾糧裡面好像有東西。

我把它扳開,是一把匕首。

一把非常精美的匕首。

我認得它。

小時候我在神廟裡看各種書,有本關於兵器的書里記載過它。

這是用寒冰鐵製成的,非常稀有。只有人類的王族才能擁有。

而它的功用,書中也寫了。

只有兩個字——屠龍。



窗外響起了腳步聲,我趕緊把匕首收到袖中,包裹放回去。

未雪和少年說笑著走了進來。

「你看我們采了好多花」未雪把一束藍色的花遞到我面前。


這是龍尾花,長在懸崖峭壁上,上是蒼穹,下是萬丈深淵。只有龍才能上去摘到。如果是不會飛的人類爬上去,肯定會摔得粉身碎骨。


「是他為我摘的,沒想到人類也這麼勇敢。」未雪看著少年,目光柔柔的。


「你這飛檐走壁的本事,也是放羊時學的?」我皮笑肉不笑道。


少年眼裡閃過一絲慌亂,但隨即鎮定。

「我何曾會飛檐走壁,只是未雪喜歡的花,就算粉身碎骨我也要為她摘下。」

說完,深情款款的看著未雪。


我雞皮疙瘩掉了一地。此人甚為狡猾,甚為狡猾。


「你倒是說說,這把匕首從何而來,不會也是你放羊時撿的吧。」我懶得跟他繞圈子,抽出匕首,抵在他脖子上。

「你若敢說半句假話,我就割了你的喉嚨。」我把刀貼著他的皮膚左右虛晃了兩下。


「你這是幹什麼?」未雪驚叫道。

「他根本不是什麼牧羊人,他是人類派來的姦細,這把屠龍的匕首就是從他包里搜出來的。」

「放羊人,你倒是解釋解釋,你帶著屠龍的匕首,處心積慮的混進來,是為了什麼?」我冷笑道。


未雪驚愕的看著我們。刀緊緊抵在少年脖子上,他卻絲毫不懼。反而對未雪笑了笑,笑的雲淡風輕。


「未雪,我確實騙了你。我不是牧羊人。」

他從容不迫道。

「我是人類的王子,現任王儲,未來的王。我從小聽著龍的傳說長大,一直對龍的國度很嚮往,傳說森林深處是龍的國度,我踏遍千山萬水,只為找到這裡。」


「你來這裡幹什麼?」我把架在他脖子上的刀緊了緊。

他看也不看我一眼,向未雪走近了一步,刀貼著他的皮膚划出了血痕,他毫不在意。

「我踏遍千山萬水來這裡,為了娶你為妻。」他好看的眼睛看入她的眼底。


「這把匕首,只有王族有。曾經它確實是用來屠龍,但現在它是件信物,我想把它送給你,不僅是象徵兩族和平,還有我對你的感情。我本想過段時間再告訴你我的心意,誰知道讓你們誤會了。」他無奈的笑了笑。


娶你大爺,鬼話連篇。「你怎麼證明你不是姦細?」我沒好氣道。


「我沒有任何辦法證明。」他看著未雪,低聲道「預言家曾跟我說,我會在天與地的盡頭遇見我的王妃,她有世上最清澈的眼。我原是不信命的,直到見到你,我才信了。」

他的聲音極好聽,充滿了蠱惑性。

「未雪,你相信我么?」他淺笑道。他一笑起來恍若風拂過三千花樹,落花如雪。


信你個大頭鬼,這種鬼話騙三歲小孩差不多,未雪是單純,又不是蠢。

可是,我錯了,錯的離譜。


未雪的眼裡好似有三千瓊花在一瞬間盛開。

瓊花疏影里的人,卻不是我。

「我相信你」她聲音很輕,卻很清晰。

我手一抖,匕首鐺啷一聲掉在了地上。


王坐在高高的王座上,我從沒見過他的神色像今天這樣冷。


「你是說你要娶龍族的公主?」他撫摸著座下火獸的長毛,眼也不抬一下。


「是,我是人類的王儲,我代表人類的王,請求與龍族聯姻。」少年不卑不亢


「你還不是王,就算是,你也沒資格請求任何事。」王淡淡道,依舊不看他。


「我們兩族彼此為敵千年,每次交戰,生靈塗炭。我來是為了和平,希望兩族聯姻能放下以前的仇恨。」少年說著呈上了那把匕首。


「未雪是我唯一的女兒,也是王位的合法繼承人。而你,據我所知,你可不是唯一的王子。你想把我的女兒當做登上王位的墊腳石?」王把玩著匕首,語氣冰冷,一如匕首閃著的冷光。


「我是真心喜歡未雪,為了她,就是讓我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辭。」少年正色道


「好一個上刀山下火海。」王終於抬起頭,盯著少年的眼睛,似笑非笑。「我就成全你。」


王撫摸火獸的手一緊,火獸吃痛的嗚了一聲,向少年顯出獠牙,步步逼近。 它噴出烈焰,繞著少年成了一個圈,把他困在當中。少年腳下的地面迅速塌陷,墜落下去。


「不!」未雪要衝過去,卻被侍衛攔住。剛才的地面出現一個規則的洞,形成了一個看台。從上向下看,少年掉到了僅有三根鐵鏈組成的橋上,而橋下,是熊熊火海。鐵鏈顫巍巍的左右搖晃,人根本無法再這樣的橋上直立,只要稍不小心,就會墜入火海。大殿的上空垂下一個沙漏,「計時開始,只要你能在沙漏完前,活著走完這鎖鏈,我就答應你。」


這樣的鐵鏈,若想活著走完,只能緊緊抓著鐵鏈一點點匍匐前進,可是這樣的話,十幾個沙漏的沙都要漏完了,更何況,只要力氣少有鬆懈就有掉下去的可能。在場的王孫貴族們無不露出幸災樂禍的表情,誰都想娶龍族的公主,誰都巴不得這個礙事的人類少年快點死。我看向未雪,她眼睛眨都不眨的盯著鐵鏈,眉頭緊蹙,手指不安的絞在一起。而兩旁的侍衛緊緊抓住她,生怕她跳下去。


少年面對火海沒有慌亂,出乎意料的是,他好像控制住了鐵索,鐵索竟然不再左右搖晃了。他慢慢的從中間一條鐵索上站了起來,不疾不徐的向前走,如履平地。


全場嘩然,未雪眉頭微展,眼中無限欣喜。按他的速度,是一定能在沙全漏完前走完了。我看向王,他不動聲色。


當少年走到一半的時候,火海中突然出現萬千刀劍,徑直向上射去。少年為了躲開刀劍,身形晃動,幾次險些栽下去。所有人都屏氣凝神的看著這驚險的一幕。這條路走的異常艱難,他雖然躲開了大多數,但仍有大量擦傷,衣服上漸漸血跡斑斑。離終點還有十米了,但因為力氣消耗殆盡,他只能緊緊抓著鐵索一點點向前艱難的匍匐。突然,一隻劍自下向他扎來,而現在,他已經沒有任何力氣躲了。


我和其他人一樣幸災樂禍的笑著想,這下在哪扎個窟窿呢。

可是我看到了未雪滿面淚痕的臉,我笑不出來了。「不要!」未雪拼勁全力掙脫開侍衛,要往下跳。

幾乎是同時,我搶在她前面跳了下去。不能讓她受傷,這是我跳下來時唯一的念頭。當劍在我身上扎了個窟窿,我才意識到我瘋了,竟然去救這個人類,這個可能圖謀不軌的人類。才替他擋了一隻劍,第二隻就要到了,看來今日要被紮成刺蝟了,我苦笑。


「停」王一揮手,刀劍收了回去,火焰變低了。少年沾滿血的手,顫抖著抓著鐵索爬到了終點,沙漏里的沙剛好漏完。而我身上還扎著劍,已經沒有力氣往前爬了。「把他們拖上來。」王的聲音充滿了厭惡。


我有氣無力的趴在大殿上,疼痛使我意識模糊。「你沒事吧!」我看見未雪朝我跑過來。「沒事。」我勉強擠出一絲笑,她卻徑直越過我,奔向我身後的少年。我勉強回過頭,看見她撲在少年的懷裡抽泣不已。「只是一點小傷,沒關係的。」少年軟語安慰道。

夕陽照進大殿,餘暉籠罩著滿身血污卻依舊俊美的少年,和他懷裡抽泣不止的少女。夕陽給這一對璧人染上了溫柔的金色,他們注視著彼此,天地好像只有他們兩人。

大殿里一片死寂,王孫貴族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都向我投來埋怨的眼神。


「既然你通過了考驗,我便答應你。你可以娶未雪,不過她不會以公主的身份嫁給你。」王冷冷道。

「未雪,如果你執意嫁給人類,你便沒有資格化龍,不再是我龍族的一員,更不是我的女兒。你跟他走後,永遠不能再踏入龍的國土半步!
我給你三天時間考慮。」王揮一揮手,王孫貴族們紛紛行禮告退。

侍衛簇擁著王,走下王座。王經過我,停了一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我聽見他說,只是有些模糊了,我的聽力開始模糊,視線也開始模糊,我只看得見夕陽下,相擁的那對璧人。

她沒有看我,一眼也沒有。



我半死不活的躺著了三天,龍婆婆派人送了葯來。龍族的靈藥有治癒的奇效,身上的傷很快就好了,可我依舊半死不活的挺在床上。我知道我在等人,她一天不來,我就一天好不了。

可是三天了,她一直沒出現。


終於第四天的黃昏,她來了,來向我告別。


「你是說你要放棄化龍,放棄公主的身份,永遠留在人類的國度?」

「是啊,我們明天一早就要走了,我是來和你告別,你的傷好了么?」未雪關切道。

「不要走好不好?我不希望你走。」我的語氣近乎祈求

「我也捨不得你啊,你是我最好的朋友。除了父親以外,你是我最親的人啦。可是,我沒有選擇的餘地。」她嘆氣道。


「你當然有,只不過比起你父親,我,和整個龍族,你選了他。」我低聲道

「是,我願意為他放棄一切。我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喜歡上他的,也許是他為我走刀山火海的時候,也許是他為我去峭壁摘花,也許是第一次,在森林裡見到他,這一切就註定了吧。

你沒有喜歡過人,是不會懂的。」她看著窗外的雲,眼神溫柔。

「是啊,我不會懂的。」我苦笑道。


「不過你放心,你永遠是我最好的朋友。就算我在另一個國度,就算我們永遠不能相見,我也會天天為父親,為你,為整個龍族祈福的。」

她從脖子上取下一條項鏈,帶在我脖子上。這是她從小就一直戴著的項鏈。「希望它能保佑你永遠平安。」

此刻,我有千言萬語想說。我想說我從小就喜歡你了,我想說我此生所有的願望的都與你有關,我想說我也願意為你去懸崖上摘龍尾花,願意為你走一遍火海刀山。

可這一切,都沒有意義了。


我很清楚她會怎樣回答,她會說這都是很好的,可你不是他。


我看著未雪,千言萬語只剩下兩個字

「保重」

她的身影漸漸消失在長廊深處,像一朵模糊了的花。

我無力的躺下去。感覺像墜下深淵,一點點下墜。


這天晚上剛好是龍族的節日,龍族的貴族們舉辦了晚會為未雪送行,所有年輕的貴族都去了,我推說生病在床上挺著。


整個城堡都空蕩蕩的,王的房間亮著光,祭祀的神殿門緊閉。大概只有他們和我沒有去了。

我看著窗外的火光,想著晚會一定很熱鬧,突然一陣敲門聲響起。


俊美的人類少年站在門口,月光下的他更讓人自慚形穢。「出來聊聊吧."



我們來到了高塔上,這裡可以俯瞰整個城市,下面人頭攢動,都是狂歡的人。

「你其實很喜歡她吧?」少年說。

「她一直嚮往人類的國度,成為人類的王后,對她也許會是很好的選擇。」我淡淡道

「誰說她會成為王后?」少年輕蔑的掃了我一眼。

「什麼意思?」我愣了愣

「龍族除名的公主,怎麼有資格做我的王后。看在她對我一往情深的份上,我會考慮賞她個侍妾的名分。」少年漫不經心的笑道。

「你說什麼?」我怒火中燒,一把扯住他。

「你又能把我怎麼樣?廢物。」少年笑著吐出最後兩個字。

我徹底被激怒了,一拳揮向他的俊臉。他輕易的接住了,我聽見自己骨頭被幾近碾碎的聲音。

「別想著告訴其他人了,沒人會相信你的」他臉上的笑意更深了。

「我要殺了你!」我咬牙切齒向他撲去。我們在高塔上扭打在一起。

「快看,有人在高塔上打架。」塔下狂歡的人漸漸停了下來,聚集在下面。


「你們在幹什麼快停下來!」突然有人把我們扯開,是未離。他是龍族的貴族子弟之一,從小就以欺負我為樂。

「這是未雪以後的丈夫,人類未來的王,豈能容你這個小野種欺侮?」他惡狠狠的推開我。

「我不是野種,我的父母是為了龍族戰死的,和他們人類的戰爭!」

我一拳打過去,未離一個踉蹌險些栽倒。

「好啊,你越髮長進了。連我都敢打」他冷笑道。

「你讓開」我一字一頓。我要狠狠教訓那個人類,一定。

地上的沙慢慢浮起來,凝聚成團,聚到未離手中,他在控制風。

滿天的沙向我撒來,我眼睛一暗。只覺得背後被狠命一擊,正中上次的傷口上。

我失去了知覺。

醒來後,已是第二天。門口很吵,我一打開門,門口聚滿了人。遠遠的,我看見未雪在哭。人們用異樣的眼神看著我。怎麼回事?

「你被捕了。」人群中,侍衛們涌過來。把我拷上。

「因為打架?」

「不,因為謀殺。」



「就是他殺了駙馬!」

我被押著跪到王的面前。

「有人說你殺了那個人類,是真的嗎?」王的聲音聽不出情緒。

「就是他,昨天我親眼見到的。」還沒等我回答,未離搶著喊道

「昨晚,他在高台上和那個人類打架,很多人都看到了。他打不過人家,就把那個人類推到高台上的龍焰里燒死了。」

「胡說八道!既然你親眼看到我把他推到火里,那你當時為什麼不阻止我?」我憤怒道

「你是承認你謀殺他了?」王發話了。

「我沒有謀殺任何人!」

「那麼,這個從火里撿出來的東西,是你的吧?」王把一串項鏈丟在我面前。

這是未雪之前給我的項鏈。

「昨晚許多人都見到你們打架,後來他就被燒死了,成了一堆灰,而火里是你的項鏈,你怎麼解釋?」

「我是被誣陷的,我沒有,那個人類是姦細...」我開始語無倫次了

「姦細?這就是你謀殺他的理由?」王嗤笑了一聲。

在座的貴族們哄堂大笑,他們在笑話我謀殺也不編個好點的借口。

那個人類為未雪上刀山下火海,所有人都覺得他情深義重。


「我再問你一遍,你是不是謀殺了那個人類。如果你誠實的承認了,我可以減輕一些處罰。」

我看著在座的貴族們,他們用看殺人犯的眼神鄙夷的看著我。

「他就是嫉妒那個人類要娶公主,才謀殺的。」未離又嚷道

貴族們開始交頭接耳的議論,眼神像一把把刀要把我凌遲。

「我沒有謀殺他!他真的是姦細!」

王從王座上走下來,看著我,眼神複雜。

「我過去一直覺得雖然你是個廢物,但還算誠實。看來我錯了,你太讓我失望了。」

「我真的沒有!」我情急之下去抓他的袖子,侍衛綁住了我,我動彈不得。

「以謀殺罪押入大牢。」王冷冷的下了命令。


我聽見滿座人的竊竊私語,嘲諷我沒有自知之明,比不過別人就用下三濫的手段謀殺。

我不在乎他們,他們可以不信我,王也可以不信我,我只關心一個人。

「未雪,你相信我么?真的不是我!」我看向王座下的她。

可是,她只是眼淚婆娑的看著我,一句話也不說。

原來她也覺得我是殺人犯,朝昔相處了十五年的人,也覺得我殺了她心愛的未婚夫。


我被押入了地牢。陰暗潮濕,沒有窗子。

獄卒把認罪書推到我面前「王說了,看在你父母的面子上,只要你認罪,就寬大處理。你快簽吧。」

「我不簽,我真的沒有殺人!」

「人證物證具在,你再抵賴就別怪我動刑了。」

我搖搖頭:「我沒做的事,就是打死我也不會認的!」

那天我被打的皮開肉綻,衣服被血浸濕了,黏在身上。


獄卒走了,一滴水也沒留給我。

他臨走時說:「你好好想想吧,如果不認罪,明天還是要挨打。」

我倒在冰冷的地上,痛的幾乎暈過去。

我突然想起祭祀婆婆的話,她說你會後悔的。

未雪註定要嫁給人類王子,而我改了命。

這大概就是懲罰。

可是,我沒有殺他,兇手到底是誰呢?


昨天晚上,在城堡里的只有四個人,我,祭祀,王和未離。

最有可能的當然是未離,他與我打鬥的時候,控制了風,一片風沙走石,高台下的人自然看不清。

他把我打暈之後,可以把那個王子推到火中去。

當然也可能是王,他恨人類,恨不得殺之而後快。他完全可以殺了之後拿我這個廢物當替罪羊。

還有祭祀,命運已被我改變。也許,她為了遵照改後的命運行事。


疼痛漸漸使我意識模糊,我無法再思考了。



我被關在獄中,隔三差五的拷打。

不管他們怎麼打我餓我渴我,我就是抵死不簽認罪書。

就這樣,我在發霉的地牢里活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獄中沒有窗子,我看不到天,也不知道時間。

我每天懷著唯一一絲希望,希望未雪會來看我。

可我千盼萬盼,盼來的卻是她要嫁給未離的消息。


成年儀式上,未離是龍族最新選出的勇士,按慣例,王要答應勇士的一個願望。

未離的願望是娶小公主為妻。

我在獄中,像廢物一樣。

未離來看我,春風得意:「你就安心的再呆段時間,等我和公主成婚時,大赦天下,你這個殺人犯也可以出來了。」

我被打的一點力氣也沒有,可還是爬到欄杆邊,緊緊攥住他的衣袖。

「人是不是你殺的?你嫁禍給我!」我咬牙切齒,嗓音嘶啞。

「你有病吧,我哪像你這麼不知死活,竟敢殺一位王子。」他嫌棄的把我的手一點點扳開。

「不過,我也得多謝你。」他笑道

「不是你殺了那個礙眼的人類,我怎麼有機會娶公主呢,說到底你可是我們的媒人啊。」

我氣的想去掐死他,可手上一點力氣也沒有。

我趴在地上,像狗一樣。

他看著我狼狽的樣子,大笑起來 :「你好好認罪把,說不定出來還能喝我們的喜酒!」

他轉身離去,笑聲在陰暗的牢房裡回蕩,久久不息。


我開始發高燒,一會熱一會冷。

我想我大概是要死了,我突然就很恨。

我沒害過任何人,為何老天要這樣折磨我。

讓我無父無母,從小被欺凌,讓我是個廢物,一無是處。

我在乎的只有一個人,她也離開了我。

我是龍族的人,我唯一的心愿只是化龍罷了。

為何這樣為難我。


我昏昏沉沉的躺著不知多少天,也沒人來管我的死活。

直到有一天,我迷迷糊糊聽見一個女子的聲音

「殿下。」是祭祀婆婆。

我掙扎著起來,她焦急的看著我

「殿下,快逃命去吧,人類派來了使臣,要龍族交出他們的王子,否則就開戰。」

「大臣們都建議將你處死為人類王子償命,來平息人類的怒火。」

我打了一個冷戰:「那王的意思呢?」

祭祀看了看我,眼神複雜:「處死。」


遠遠的有侍衛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沒時間了」祭祀婆婆握住我的手

「你聽好,我現在要把你送到一千里之外去,你會看到一個枯井,一直向東走,不要回頭!」

「放走了我,你怎麼辦!」我不希望我再連累任何人了。

她蒼老的臉上浮出一絲悲戚的笑意:「天已經決定好了一切,殿下。」

侍衛們的腳步停在了牢房門口:「奇怪,鎖怎麼打不開?」

祭祀婆婆念起了咒語,一陣狂風大作,我閉緊了眼睛。


等風停的時候,我睜開眼,面前是枯井。

我向前走沒有回頭。

有一堆火燃燒著,那大概是其他孩子化龍留下的。

我慢慢走進火里,這是我等了十五年的事情,浴火化龍。

我想我終於可以化成龍了。像父輩們那樣,直上九重天。

我在火里燃燒著,從清晨一直到日落。

可我在火里站了整整一天,沒有化成龍。

(上篇完)


下篇

十一


我按祭祀的指示一直向東走,我知道最東邊是龍用魔法建起的長城,有祭祀的結界,用來抵禦人類。那裡山勢險峻,氣候惡劣。駐守的人大多是囚犯,被發配到那裡。

我明白祭祀的用意,我逃到這窮山惡水的犯人堆里,沒有人會發覺。

我不能飛,只能步行,不敢走大道,只能在夜裡走泥濘的小路。沒有乾淨的水,就喝渾濁的雨水將就一下。飢餓難忍,風餐露宿,終於,一連走了十幾天,到了山腳下。

山勢陡峭,有一條崎嶇的山路通向山頂的城堡。我在監牢里被嚴刑拷打了一個多月,又長途跋涉了那麼遠,已經精疲力竭,要登上這山頂難比登天。


但我沒有退路了,我是死刑犯,身後就是追兵,登上這陡峭的山是唯一的生路。我艱難的蹣跚著一級一級向上爬。老天也許是誠心與我作對,天突然下起漂泊大雨,石階變得異常濕滑。我只能手腳並用一點點往上爬,我的指甲里滿是泥土,衣服全部濕盡貼在受傷的皮膚上,疼痛已使我麻木。

山勢嚴峻,大雨沖刷著我的臉,我的視線開始模糊,突然,我一腳踩空了,從石梯上咕嚕嚕滾了下去。我滾到了泥地里,尖銳的石頭將我劃得到處是傷。


我跪在大雨里,滿臉血污,像瘋子一樣大笑起來,笑著笑著便哭了出來。我慢慢的重新爬向石梯。

我要活下去,我沒有做錯任何事,老天想讓我死,我偏不!


我數著台階數,手腳並用的匍匐著。一級兩級三級,我的手腳漸漸被磨得血肉模糊,終於,我跌跌爬爬的爬到了城堡門口。

我用盡了最後的力氣敲門,門開了,我暈了過去。


我醒來時,在一個又臟又破的房間里,堆滿了雜物。我有種恍惚,感覺自己還沒逃出監獄。

有幾個凶神惡煞的人看著我。

「你醒了?犯了什麼事逃過來的?」一個刀疤臉開口了。

我看著這些面露凶光的人,不禁打了冷戰。

「我是無辜的,我被人誣陷了。」

這些人愣了愣,隨即哄堂大笑起來。

「這裡所有人都是無辜的。」他們嘲笑道


「肅靜」一個駝背的老人打斷了他們。

「我不管你以前怎樣的罪大惡極,到了這裡,只要你宣誓用餘生守衛邊境,你的罪孽將洗凈。」

駝背老人看上去很蒼老了,我猜他大概有兩百歲的年紀。

他說起話來顫巍巍的,但有種不可抗拒的威嚴。

所有人都安靜了。


他用鷹一樣的眼神盯著我,「孩子,你願意用你的餘生守衛龍族的邊境嗎?」

我不願意,我生為龍族,嘗盡了苦。

但此刻,我沒有別的選擇,我得活下去。

「我願意。」我違心的說。


老人丟給我一件舊麻衣。「希望你謹記你的誓言,從今天到你生命的終結。」

「都去幹活吧,人渣們。」他一揮手,這些滿臉兇相的人聽話的起身,各自忙活去了。

我艱難的換上麻衣,在王宮裡長大,我還從沒穿過這樣粗糙的衣服。麻衣讓我受傷的皮膚更加疼痛難忍。我的身上全是血污,也沒法洗澡,我只能祈禱傷口不要潰爛。


終於挨到了吃飯的時間,我實在是太餓了,在路上東躲西藏,飢腸轆轆,沒吃過一次飽飯。

大家圍成一個圓桌坐下,每人發了一個饅頭。在王宮裡,我是絕對不會吃這樣簡陋的食物,但是現在,這在我看來就是山珍海味。


我幾乎是顫抖著要把饅頭塞到嘴裡,這時,一隻手把我的饅頭打翻在地。

「新來的,你懂不懂規矩?」那個只有一隻獨眼的壯漢盯著我。

「抱歉,我真的太餓了。」我的腸子好像都要攪到了一起。

「想吃是吧?」獨眼笑了,一腳踏上了饅頭。

滿堂鬨笑起來。

"你要吃,就吃吧。」他把饅頭踢過來,像踢給狗一樣。

我求助的看向其他人,他們都看笑話一樣看著我。

極度的飢餓讓我放下了尊嚴。

我默默的蹲下來,把他踩過的饅頭揀起來塞到嘴裡。

屋子裡爆發出鬨笑聲。

「真是個孬種!」

我面無表情的咀嚼著

我要活下去,我一定要活下去。


十二


我以為我逃出了監獄,但現在才發現,我不過是換了另一個。

這些惡棍吃准了我是個軟弱無能的廢物,把我當奴隸一樣使喚,什麼重活累活都讓我來做。

我不敢反抗,我打不過他們,只能默默的忍受著。

尤其是那個獨眼,他看上去是這些人里的頭,他不僅讓我替他幹活,還總是出言侮辱。

我無法在桌上吃完一頓飯,每次都像狗一樣蹲在地上吃。

終於,我實在忍受不了了,我去找駝背老人,希望他能幫我。


他面無表情的聽完我的哭訴,冷冷的說:「這裡不是你的城堡,貴族小少爺。沒有奶媽會在你受委屈時給你唱童謠。「

我愣住了:「可是他們怎麼能這樣侮辱別人呢,這不道德。」

他用鷹一樣的眼睛盯著我,嗤笑了一聲:「小少爺,狼會在意羊的想法嗎?」

我依然獃獃的看著他

他的聲音蒼老卻雄厚:「森林裡沒有道德,只有強者。」

「你是想當任人宰割的羊還是狼,完全取決於你自己。」


我從他的房間里出來,在月下站了很久。

從小到大,我一直被別人欺負,我知道我打不過他們,所以一味忍讓。

我總是求助別人,從前是未雪在保護我,後來是祭祀來救我。

我從沒有自己去抗爭過。

獨眼說的一點都沒錯,我就是個孬種。

但我不會一直是。


第二天開飯,我在擺盤子時把餐刀藏進了袖子里。

像以往一樣,獨眼笑著走過來,要把我的飯倒在地上。

「我警告你不要這樣做。」我制止了他

獨眼詫異的看了我一下,把我的盤子打翻在地,哈哈大笑:「那我偏要這樣,你能把我怎樣呢,孬種?」

所有人都看熱鬧似的看著我們,這是每天唯一的娛樂。

獨眼挑釁的看著我:「狗,快點把地上的飯吃乾淨了,不然明天的飯就別想吃。」

我走到他近前,抽出餐刀,狠命的往他放在餐桌上的手上扎去。

我用了所有力氣,一刀下去,把他的手釘在桌上。

獨眼猝不及防,發出一聲慘叫。

所有人都吃了一驚。

「我警告過你,這就是後果。」我緊緊握著餐刀不鬆手。

「快把他拉開,你這狗東西!」獨眼痛苦的慘叫著。

我順勢扯住他的衣領:「你聽好,下一次,刀扎的就不是手,是你僅存的眼睛!。」

獨眼疼的齜牙咧嘴,嘴裡不停的罵著。

其他人過來把我們分開。我回頭時看到駝背老人站在不遠處。

他依舊沒有表情,我恍惚看到他微微點了一下頭。


我以為獨眼他們一定會來報復我,所以把餐刀隨身帶著。

睡覺時就壓在枕頭下。

可奇怪的是他們再也沒來找過我的麻煩。

我開始不用乾重活,也可以正常的吃飯。


直到有一天,我幹完活,坐在樹下休息。

獨眼和其他幾個人圍了過來。

我慌忙握緊衣袖裡的刀,隨時準備和他們拚命。

獨眼走過來,把一個東西擲給我。

是一壺酒。

「小鬼」他們笑了,依舊是凶神惡煞的模樣。

「你也沒我們想的那麼慫。」


十三


我沒想到日子竟好過了起來。獨眼他們再也不欺負我了。

和他們相處時間久了,也漸漸成為了朋友。

說來可笑,從小到大,貴族們都看不起我,除了未雪我也沒有別的朋友。

看得起我,願意做我朋友的竟然是這些惡棍。


我漸漸覺得這樣的日子也沒什麼不好,在這世上最窮凶極惡的人中,再也沒有鄙夷和冤屈。

直到我們收到警報,人類大軍將至。

起初,我沒覺得有什麼大不了,龍族與人類的國度有結界,除了極少數人也許能僥倖進出,大部分人類是無法越過結界的。

也正因為如此,駐守在這裡的人少之又少。

可是我們收到了其他城堡的求救信,他們說人類找到了破除結界的方法

大軍逼近,攻破一個又一個關卡。

我們也派去了很多人手增援,但他們都沒有回來。


當人類的軍隊已到了城下,我才知道戰爭無法避免了。

「城堡現在有多少人?」

「五十八個。」

「敵軍有多少?」

「一千。「

一片死寂。

我們都知道城堡地勢險要,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更清楚這是最重要的關卡,一旦失守,後果不堪設想。

「我們能守住嗎?」說實話,我很害怕,我是個怕死的人。

駝背老人看了看我:「龍族永不向人類低頭。」


我們發出了求援信,但來不及等到援軍了。

大戰的前一天晚上,我和大家躺著一起,他們都已睡熟了,只有我反反覆復無法入眠。

我才十六歲,還沒有變成龍,但我明天就要死了。

我看著窗外的月色,突然想未雪現在又在做什麼呢?

她大概已經嫁給未離了吧,我死了,她會不會難過呢?


有人拍了拍我,是獨眼。

「害怕嗎?」我點點頭。

他坐起身:「你知道我這隻眼睛是怎麼瞎的嗎?」

我沒料到他會說這個,瞎不瞎咱們明天都要死了,有什麼分別。

獨眼眯著他僅剩的那一隻眼:「我那時候,大概和你一般大吧,我眼睛可好看了,多少小姑娘喜歡我。「

我看著他這張老氣橫秋的臉不信的直搖頭。

他並不管我,自顧自的說了下去:「雖然很多姑娘喜歡我,可是我只喜歡小唯一個,我們約好了,化龍之後就娶她。」他好像陷入回憶往事的美好中,兇狠的臉都溫柔起來。

「那後來呢?」我不禁好奇起來。

他看著窗外的月色,沉下了臉:「後來就是戰爭,人類與龍族的戰爭。」

我預感到接下來的話不會好,便不再發問。

他卻繼續說了下去:「小唯死了,他們把她的皮扒了下來,回去賣,她的骨頭被他們做成了笛子。」

他的聲音低了下去:「我那時太弱小了,沒法保護她,我的眼睛也被他們挖走了。」

他那僅存的眼睛含著淚水:「我當時就發誓,永遠不要讓這種事情再發生第二次。」

「小鬼,明天我們都要死了,死其實不可怕,當你無法保護你最珍視的東西,那才是最可怕的。」


獨眼睡去了,我更加難以入眠。如果戰爭再次發生,又會有多少龍像小唯一樣被扒皮抽筋呢。


破曉時分,人類就開始了攻城獨眼他們紛紛化成巨龍與他們爭鬥。

龍即可上天又可噴出龍焰,人類死傷慘重。但是敵眾我寡,一天下來戰勢就發生了轉變。

到了黃昏時分,龍已所剩無幾。

我站在混亂的人群中間砍殺著,身上沾滿了人的血,龍的血。

我看見獨眼被人們一擁而上,按在地上,他的身上插滿了箭。

他裂開嘴對我笑了笑,然後他的頭被人們剁了下來。

人類高舉著龍的頭顱,歡呼著。獨眼那渾濁的一隻眼還倔強的睜著,死不瞑目。


駝背老人已經很老了,老的不能變成龍了。

他被紮成了刺蝟,死後化成了龍形。

人們歡呼著「我們屠盡了所有的龍!"

「你們沒有!「我依舊拿著斧子亂砍亂劈。

「滾遠點,小鬼。」

「除非你們從我屍體上踏過去。」我發過誓言,守護龍族的邊境到生命的終結。

當初,是騙人的,現在是真的。

我是龍,因龍族而生,為龍族而死。


我緊緊握著斧子,攔在路中間。

刀劍劈頭蓋臉的砍下來,我始終站著,龍是不會向人類低頭的。

直到我的眼睛被血模糊了視線,我身體已經千瘡百孔,我栽倒在了地上。

他們踩著我走了過去。

「王子殿下果然英明,這下我們裡應外合,一舉拿下龍族。」我聽見他們說。

他還沒死!那個人類王子沒有死,他還躲在王宮裡!

我要站起來,我要去告訴王,可我的意識開始消散了。

疼痛漸漸麻木。

我覺得周身的肌肉都開始撕裂。


轟然一聲巨響,人們轉過身,看見屍體中出現一條巨龍,噴出烈焰,直上九重天。

我突然想起神殿里書上這樣寫:凡龍浴火,真龍浴血。


十四


我飛過村落,飛過森林,飛過集鎮。

我聽見人們在三五成群的討論王宮裡的怪事。

「今天公主的婚禮上,突然出現了一個人類王子搶婚,聲稱新郎之前為了娶公主謀害自己,結果自己沒有死成..."

我很清楚了,那個人類為什麼要在走之前故意挑釁我,為什麼要選在高台上。

他本來想通過控制未雪來執行他的計劃,但王准許了他的求婚,並讓他趕緊走,為了留下來他自編自導了這場戲

他故意激怒我,讓所有人看到我們爭鬥,然後製造假死。所有人都以為他被謀殺了,他自然可以躲起來繼續他的計劃。

那麼王呢?我開始有很不好的預感。

果然,我聽到了王病重的消息。

「王都沒有來參加公主的婚禮,公主毫不猶豫的走向了那個人類王子,讓新郎很沒面子。真是奇怪的事啊。」

我絲毫不敢停歇,一直飛回了王宮。


王宮裡一片混亂,貴族們都在嘰嘰喳喳的討論公主婚禮的鬧劇。

我徑直飛到王的寢宮。

門外零星的幾個侍衛在打瞌睡。

我來不及通報,直接化成人形,從窗戶翻了進去。

屋子裡沒有人,我發現地上有血跡一直延伸到地下的密室。

我敲了很久的門,王沒有回應。

我只得破門而入,王倒在地上,已化成龍形。

我知道龍族的人死之前都會化成龍形。

他的胸口插著寒冰鐵製成的匕首,那個人類帶來的匕首。


「你回來了,我一直在等你。」他虛弱的說

我走過去,跪在他面前,我想說的很多卻一下堵住了,不知道說什麼

「你不用開口,我沒多少時間了,我要說的每一句,你都記清楚。」王看著我一字一頓

「你是我的兒子,也是龍族未來的王。」

「未雪才是孤兒,她的父母在上次大戰中犧牲了。」

這句話簡直晴天霹靂一般,我張了張嘴,半個字也說不出。

「龍族的王座叫什麼?」他問道

「荊棘王座。」這是三歲小孩都知道的事,我不知道他說這個有什麼意義。

「你知道是什麼意思嗎?"

我搖搖頭

「通往王座的路鋪滿荊棘,你必須踩著荊棘走過去,直到鮮血淋漓。「

「每一任的王都一樣,上天不會無故給你加冕,要得到王座,必須以血淚來換。」


「我知道你恨我,我小時候也恨自己的父親,恨他為什麼嫌棄我,為什麼不認我。

可這就是龍族千百年來的傳統,每一任的王都要經歷世間百苦,經歷比常人百倍的苦難。

鄙視,冤屈,背叛,死亡,這是每一任王都要經歷的劫難,就是父親也沒有辦法改變。」


「我不恨你了。」我輕聲說

我從前又恨又怨,恨老天對我不公平。

但我現在明白了,我註定要成為王,而我所受的苦難將為我加冕。

「你很像你母親。」他慢慢閉上眼,喘口氣接著說:「真龍出世,其母必死。「

「每次看到你,我就會難過。」

我跪在他面前,心裡五味繁雜。

「你母親很愛你。」他停了停

「我也是。」

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我只能看見他嘴在開合

「什麼?」我湊了過去

「告訴你個秘密。」他氣若遊絲

「我小的時候,也不會御風。」

他微笑著慢慢合上了眼睛。

「父親!」我大聲喊他,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原來我一直有父親,他愛自己的兒子,但必須冷漠疏離。

我大聲的喊著,一遍又一遍,但他已經聽不見了。


我跪在他冰冷的身體前面,失聲痛哭。

這時門開了,未雪和侍衛們站在門外,看見我跪著,而王的身上插著匕首。

「他謀殺了陛下。」有人喊道

未雪難以置信的看著我:"我知道父王之前冤枉了你,我也冤枉了你,是我對不起你,可你怎麼能殺了他!「

我站起來,把寒冰鐵的匕首從王的心臟上拔出來。

「你自己看看,是那個人類殺了他!」

未雪用異常失望的眼神看著我,從袖子里拿出一把匕首,寒冰鐵的,和我手上的一模一樣。

「他給我的,我一直帶在身邊。」


人類王族每人只會有一把寒冰鐵匕首,這是怎麼回事?難道有其他王子?


十五


「把他押下去!」未雪發話了

「等一等,你沒有權利這樣做。」

「我當然有,我是王儲,我將繼承王位。」她看著我,眼神冰冷。

她認定了我謀殺了王。

「你還不是王,我要求公平爭奪王位。」我一字一頓的說

在龍族,王死之後,王儲有權繼承王位,當然如果有人在比武中擊敗了王儲,就可以獲得王位的資格。「

她吃了一驚,沒料到一向是廢物的我會要求比武。


「我不會手下留情的。」她冷冷道

「我也不會。」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我贏了未雪。

審判的貴族不情願的承認了我擁有王位繼承權。

「把那個人類帶上來。」我命令道

人類王子被押了上來。

我吩咐侍衛把他綁在柱子上

「點火。」

「你幹什麼!你瘋了嗎!」未雪驚叫著要衝過來

「把公主帶下去,沒有我的允許,她不許踏出寢宮半步。」侍衛們綁住了她。

「我恨你!你要是殺了他,我恨你一輩子!」

我沒有理會她的哭喊,未雪被拖了下去,哭聲好像還縈繞在這裡。


「你的軍隊會收到你的骨灰。」我冷冷的看著他

他笑了,一如既往的雲淡風清

「說不定是你的。」他說

我沒有廢話,親自點上了火。

熊熊火焰中,他依舊笑著看我。

我木然的看著他燃燒,我以為他會慘叫,可他沒有

可怕的事發生了

他的身體在火中變換,最終變成了龍!


十六


我躺在神殿里,祭祀婆婆為我上藥。

他變成龍之後和我打鬥,在空中將寒冰鐵扎入了我的身體。

我真是搞不清楚,人類王族一人一把,他怎麼會有三把匕首。

如今,三把寒冰鐵都放在神殿內。

而他的大軍已經長驅直入。

「對不起。」未雪輕聲說

我搖搖頭,大禍已成,我們都有份。

責任在我,我不該任性的改命。


我命鑄劍師將三把寒冰鐵融後,打造成劍。

既然他也是龍,寒冰鐵應該能殺死他。

「不夠的,殿下。」祭祀說

「那還需要什麼?」我急切的問

她看看周圍的人,我示意他們退下。


只有我們兩個人了。

「要鑄劍,需要有人以身祭劍。」她緩緩說

「我可以嗎?」為了龍族,我願意祭劍。

她搖搖頭:「祭劍需要至純的血,你是要成為王的人,戾氣太重。」

「龍族只有一人最合適。」她盯著我

「未雪。」


「不行。」我斷然拒絕

「她是無辜的,我不能犧牲無辜的生命。」

「那麼敢問殿下,龍族千萬的子民就不無辜嗎?」

「一旦人類攻破都成,會發生什麼,殿下應該很清楚。」

我想起了獨眼,想起了守衛邊境而死的其他龍。

「沒有別的辦法了嗎?」我頹然坐到地上


她遞過半本破書,我想起了從那人類包里也搜出過半本。

「神造了世界,原本世上龍和人是和平共處的,後來大家知道世上的寶藏和秘密都被記錄在一本書里,龍和人都想得到那本書,後來分化成了兩族,不斷交戰。神很憤怒,就把書撕成兩半,一半歸人類,一半歸龍族。」

「如果兩半合二為一,就能統治兩族,那個人類王子想找的是這半本。他的確知道了一些秘密,可是知道的不完全。結界需要至純的血建立。龍族的結界因未雪而存在,而他們註定要互相吸引,所以他能找到結界的入口。」

「但他不知道的是,至純的血也可以殺死他。」


我的腦子都要炸開了。

「不行,我不能殺她。我做不到。」我知道這是上天給我安排的最後一個劫

逼我在她和天下人中選。可我做不到。

「你沒有多少時間了,殿下。」她嘆了口氣,悠悠道。


兵臨城下,我和未雪還有祭祀站在城門上看

那王子騎著白馬,他看著未雪,語氣溫柔:「未雪,只要你開城投降,你還是我的王妃。從今以後,我們一起統治龍族和人類兩國。」

未雪沒有回答他,她看向祭祀:"婆婆,你那天晚上說的是真的嗎?」

原來她都知道。

祭祀點了點頭

「那就動手吧。」她對我說

她的眼睛依舊清澈,但已不再是那個喜歡花的少女。

她是龍。


我親手殺了她,我的青梅竹馬。

她的血蜿蜒在地上綻成綺麗的花。

「為了龍族,一定殺死他。」她臨死前對我說。


我知道她有多喜歡那個人類,就算他騙了她。

我知道即使這樣她還是喜歡他,但為了龍族,我們都要做出犧牲。


我變成了龍,那人類王子也變成了龍

在空中,我把寒冰劍插入他的心臟。

他墜落下去,一會變成龍一會變成人,最後化成人形栽倒在地上。


「為什麼呢?」我問他

我不明白他這樣優秀的人,從小過著錦衣玉食的日子,當人類的王不好嗎,為什麼千里迢迢來攻打別的國家。

「你知道為什麼我會有三把匕首嗎?」他的白衣沾滿了血,依舊笑的雲淡風輕。

「人類的王子每人都會有一把。」我說

「可我沒資格有。」他凄楚的笑著:「我的母親是龍,我的父親卻是人。他們叫我野種。」

「我有三個哥哥,他們每人都有一把。我也想要啊,可他們說野種不配!」

「我從小就很刻苦,我比所有人類王子都要優秀,我以為這樣,他們就會看得起我。」

「可他們沒有,他們害怕我,嫉妒我,他們說我是怪物,怪物才會御風。他們看不起我。」他嘲諷的笑了。

「沒關係啊,我把他們都殺了。」他說這句話時英俊的臉顯得分外可怖。

「我以為這樣父王就一定會傳位給我了。可他竟然要把我趕出宮去。他說除非你把龍族攻打下來,我才會認你。我知道他是故意刁難我,他以為我做不到。"

他合上了眼睛。

「我差點就贏了。」


我把沾滿血的劍插進土裡

我聽見山呼萬歲的聲音,天空開始飄雪了。

未雪死後,結界破除,所以氣候也開始變換。

原來,她才是漫漫長夏存在的原因。


主將已死,人類的軍隊潰不成軍。

我在長城以東見了人類的王。

他很蒼老了,這場戰爭讓他失去了所有的孩子。

我們以血盟誓,簽訂了契約,百年之內不再開戰。


尾聲


我登上了荊棘王座,成為了龍族的王。

我站在城樓上,獨自看龍族的山河遼闊,天地浩大。

雪寂寂的下,像極了十六歲那年的瓊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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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寫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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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生就是書生,姓甚名誰並不重要,是個孤兒。

書生少年意氣,考科舉,要金榜題名,可惜,屢屢不中。

書生有個娘子,姓甚名誰也不重要,也是個孤兒。

娘子每日操勞,織織補補,換來銀兩供書生安心讀書。

書生又一次從家出門去趕考的那天,娘子淚眼婆娑的送行。

娘子說,若非這社會下不允女子四處奔波,她真想陪書生一起去長安趕考。

書生也擦了一把眼淚。

書生說:娘子請安心在家等候,我絕不會有異心,不管怎樣,此生都只鍾情於你一人,再無其它可能。

書生說完就走了,他心中發誓,這次一定要風風光光的回來,帶娘子享盡榮華富貴。

很可惜,他又落榜了。

落魄的書生漫步在長安的大街上,心中思緒萬千。

這次還沒考上的話,下一次就沒有來京的差旅費了。

書生不甘心,而且,現在回去,未免也太丟人了吧?

他思前顧後,找到個郵差,這郵差叫做李然,也曾是和他一起科舉過的朋友,只是現如今已放棄了,每日辛勞,只為供養家中的病母;書生托他送封信給自己娘子:

娘子親啟

為夫又落榜了,痛定思痛下,為夫仍然不甘心,還想再考最後一次。

但為夫實在是有些不太好意思,每每花費娘子血汗錢趕考,卻屢屢不中。

所以為夫今年就不回家了,在京備考,幹些雜活得以維生,再考最後一次。若還是不中,我才甘信此生與功名無緣。

娘子好生照顧自己,切莫感染風疾,食不果腹。

愛你的夫醬。

書生在長安周圍轉了轉,在城外找了個破廟,住了進去。

書生擦乾淨廟裡原本破舊的案台,用來當做書桌,他撿來一些稻草,堆在一起,這就成了他臨時的床。

書生躺在稻草上,陽光從屋頂瓦片的縫隙中射到他的臉上,他竟覺得有些舒服,但又覺得這舒適對不起自己的娘子,於是又起身看起書來。

一看就看到了傍晚,書生掏出兜里的乾糧,所剩不多,再一看銀錢,也甚少。

書生開始琢磨著生計。

書生在第六次落榜的時候,其實就有些氣餒了。

當時他開始質疑起了自己的天分,書生想,自己可能行文功力可能確實有限。

所以他當時琢磨著,能不能從其它方面上另闢蹊徑,他琢磨著好看的書法也許能為自己的文章加分,所以他之後開始練了很長時間的書法,眼下,也算是派上了一定的用場。

第二日,書生清早起來,將宣紙攤開,細心研墨,臨摹了幾份名家的作品,自我感覺十分滿意,隨後來到市集,將字擺開,開始叫賣。

半天過去了,書生都快被太陽曬暈,一副字也還沒賣出去,在叫賣的時候,書生還碰上了那個李然,李然見他賣字,愣了愣,嘆了口氣,說道:「哎,沒什麼生意的,我當初落榜,之後也練習過很長時間的模仿筆跡的本事,想賣字為生,後來實在沒什麼生意,就撤了。」

書生不甘心,那李然看書生不聽勸,也就罷了,書生四處打量了一番,發現在自己不遠處還有不少人也在賣字。書生有些焦慮,家裡有閑錢的人來買字的人本就不多,再加上這個市場這麼飽和,書生覺得自己很難有出路了。

日上三桿,書生更加焦灼,他冥思苦想,終於想到了一個辦法。

他將書法攤挪到了菜市場的豬肉攤旁邊,要知道,能吃得起肉的人家裡一般也買得起字。

果然,生意變好了,買字的人多了好多。

旁邊賣豬肉的大叔正吃著老婆送過來的飯,看到了書生,罵了一聲神經病。

書生不以為意,他正手忙腳亂,他的腦海里現在全是白花花的銀子。

書生嘗到了甜頭,每天都去豬肉攤旁邊賣字。

其他賣字的人看了也紛紛效仿,但是因為大眾對書生先入為主的印象再加上書生的字確實寫的不錯,所以書生的生意仍然不錯。

如此一段時間,娘子的信來了。

夫君親啟

夫君,信已收到。

雖然我很想你,但是我還是支持你的一切決定。

所以還請夫君不要挂念家中,好好備考。

還請不用擔心妾身,妾身會好好照顧自己,等你金榜題名歸來。

倒是夫君,還請好好照顧自己,苦讀之時,不要過於勞累自己,如若支撐不住,可隨時歸來。

我聽說,長安城外,亂的很,夫君還請注意安全。

另,前幾日有件事著實時打趣的很。

妾身前日從市集里買回幾隻小雞,其中一隻面向長得和夫君竟有幾分相似。

愛你的娘子。

再底下,還有娘子繪的一副小雞的畫像,書生一看,確實是有那麼一些像。

書生拿著信,想回破廟裡寫回信。

可惜,長安城外實在是亂得很,書生歸來時,發現破廟被一群乞丐佔了。

其中一個乞丐正睡在自己的稻草床上。

書生憤憤不平:你怎麼睡在我的床上。

乞丐譏笑道:「房子有房契,馬有馬契,而這草床乃天地之間無名之物,怎麼就成了你的東西了?難不成你還有這草床契不成?」

書生一時啞口無言,一眾乞丐放肆大笑了起來,又補充道:你這書生,放著好好的狀元府不住,來和我們乞丐搶這破廟作甚?

乞丐們又大笑起來,書生自覺羞愧難當,又寡不敵眾,被迫離去。

書生在更遠的城郊轉了轉,走遍了所有偏僻的角落,才在傍晚時分找到一個更破的小廟,屋檐也是破的,不知道為什麼,書生走進去的時候總感覺有一股陰森森的氣息傳來。

書生搬到這破廟的第一天就出了事。

深夜,月色晦暗不明,鴉雀亂飛。

書生點著蠟,正在苦讀。

書生忽覺額頭傳來一陣陣的瘙癢,抬頭一看,有青絲三千垂於額際,不時觸碰。

書生抬頭,只見一女子正飄在他身旁,正盯著他。

女子長發飄飄,貌美非常,但卻面色慘白,正輕飄飄的飄在空中,是女鬼無疑。

書生嚇得摔在地上,咋咋呼呼的一叫:「有鬼啊。」

書生心裡一涼,沒想到剛搬到一個新廟就遇上女鬼。

那女鬼逼上前來,書生向後爬去,直至退無可退,貼上牆壁。

女鬼慢慢貼近,書生嚇得閉上眼,汗水直流,內衣完全浸濕。

書生此時心中想起了佛祖,想起了還等待自己的娘子,正覺得自己死局已定時,耳邊卻突然傳來一陣笑聲。

書生睜開眼,眼見那女鬼正掩嘴偷笑。

書生感覺有些丟臉,惱了:你這女鬼,要殺就殺,大丈夫能殺不能辱,你取笑別人作甚?

女鬼收起笑容,一臉羞愧,點了點頭。

女鬼於是又欺上前,面露凶狀,書生嚇得倉惶大叫:不要殺我。

女鬼又哈哈大笑了起來。

「真可愛。」

這下書生卻是不敢廢話了,心裡嘀咕道: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書生故作鎮定問道:你到底想幹什麼?

女鬼輕撫頭髮,搔首弄姿道:長夜漫漫,我好生寂寞,我們來歡好一番吧。

書生呆住了,好半響才回過神來:不行。

書生此後又堅定的重複了一遍:絕對不行,此事萬萬不可。

女鬼:為什麼?

書生:「我可有娘子了,我還要回去照顧她的。」

「那又何妨,難道她長得比我漂亮不成?」

此刻的書生腦海中思緒萬千,他想起了諸多秀才高中後拋妻棄子再不還鄉的故事,他連忙搖了搖頭,自己可不要成為那樣的人。

「反正不行。」

女鬼嬌笑一聲:可是我看上你了,怎麼辦?

書生這時嘴一撇道:你這謊言太拙劣了,你無非是想吸取我的陽氣。

女鬼面露獠牙,道:若是我用強怎麼辦?

書生一駭,信掉了出來。

書生正要撿,信飄了起來,飛到了女鬼手上。

女鬼打開信看了看,說道:喲,這就是你娘子給你寫的信?

書生著急了:「你還我。」

書生惱了,連忙將信搶回。

書生有些生氣也有些害怕,他背對女鬼開始看書。慢慢的,他的心境竟然漸漸變得平和了起來,不再覺得害怕。女鬼許是寂寞久了,對書生似乎也沒加害之心,一心只想逗趣著書生,她變換各種性感服飾在書生面前晃來晃去,書生看書。她試著找書生聊天,書生看書。

女鬼終於氣餒,癱睡在書生的床上,不再動彈。

這時候,書生忽然掉過頭來和女鬼說道:你們女鬼是不是神通廣大,能探知很多東西?

女鬼見書生終於和自己說話,高興的連忙道,是啊。

書生賊賊的笑了笑:那你能不能告訴我一些和我娘子有關的東西。

女鬼的眼珠子轉了轉,鬼靈精怪的說道:你陪我睡覺我就告訴你。

書生翻了個白眼,繼續看書,不再說話。

終於一夜無話。

第二天一早,書生醒來的時候,女鬼已經不見了,書生估摸著鬼白天應當是不能出來的。

書生照例去賣字,末了,他又買了一些京城特產。

他又去找了找其它的破廟,沒有找到,再加上那女鬼似乎沒有害他的心思,他就又住了回去。

晚上,他決定回一封信給他娘子,想第二天連同特產委託李然一同郵寄回去。

娘子親啟

娘子畫工著實了得,活物躍然紙上,那小雞也確實和為夫有幾分相似,也好,正好得以讓娘子睹物思人。

得了娘子的支持,為夫才終於放下心來。

為夫向來崇尚勞逸結合,另,為夫,近來在集市上賣字,生意紅火,吃穿倒是不愁,所以娘子還請不用為我擔心。

為夫前幾日聽聞這京城有一特產,香甜可口,故買了讓娘子嘗嘗鮮,如若娘子喜歡,為夫日後定期寄一些回來。

另,京城這幾日酷熱無比,不知家鄉是否一樣炎熱,如若是,娘子還請做好避暑工作,不要中暑;家裡的燭台也早破舊,蠟燭容易滑落,該更換,以免娘子晚上工作疲累時不慎引發意外;娘子去年心心慕慕的衣服,首飾,也可買之——

娘子過去受苦了,現不要為我考試而省錢,為夫銀兩足夠。

愛你的夫醬

之後,書生又工工整整的用書法在另一張宣紙上寫了幾個大字: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連帶一點碎銀,也一併塞入了信封里。

書生寫完信,環視四周,發現女鬼並未出現,才松下一口氣。

「怎麼了,在找我?」

熟悉的聲音又出現,書生下意識一抖,信差點掉到地上,隨後又連忙護住信。

書生往聲源望去,那女鬼正穿著裙子在書生正上方的房樑上懸腿而坐,書生的視線角度正好探入那裙內無盡幽深的誘惑之中。

儘管書生並未看到什麼,他仍覺得面紅舌燥,連忙轉開視線。

那女鬼看書生這般模樣,嬌笑了起來,隨後問道:怎麼樣,今天有改變主意了嗎?要和我歡好了嗎?

書生這時才緩過神來,決定充耳不聞,繼續看書。

書生將書翻開,女鬼又環繞到他身邊,嬌聲道:你就不能看我一眼嗎?你娘子有那麼好嗎?再說了,這裡又沒其他人,你幹什麼也不會有人知道的哦。

女鬼末了又補充道:我保證不會吸你的陽氣。

書生開始大聲朗誦,來正其心智:類君子之有道,入暗室而不欺。

那女鬼見書生這模樣,也開始慢慢悠悠念道:夫為樂,為樂當及時。

書生聽後反倒突然又對女鬼有些好奇了起來。

「你這女鬼,怎麼也讀過書?」

那女鬼又飄到房樑上坐著,說道:「怎麼,這有什麼奇怪的?」

書生又說道:你既然讀過書,應該知道,做出這麼輕佻的行為,實乃背禮,更何況,我還是有婦之夫,你這行為,更是背德。

那女鬼笑了一聲:我才不管什麼背德不背德,背禮不背禮,我現在只在乎我做事有沒有背己,有沒有遵循自己的心意,所以相比於那些凡規教條,我更想和我喜歡的人在一起。

書生一時啞口無言,書上可沒寫過這麼一句話,可他又隱隱覺得這句話似乎有些道理。

那女鬼看書生一副沉思模樣,又湊上前說道:怎麼樣,是不是喜歡上我了?那不如就從了我吧?不要再回去了。

書生臉一紅,說道:那你可想多了。

書生又翻起書來看著:不過你這歪門邪說也卻是有一定的道理。

那女鬼倒也不氣餒,繼續和書生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

書生一邊看書,兩人一邊慢慢聊著,竟又聊到天邊魚肚白。

女鬼說:我得走了,我白天不能出來。

書生擺擺手,也實在控制不住睡意,終於濃濃睡去。

書生一直睡到日上三桿才醒來。

書生將信聯同特產,再夾了一點碎銀,一同郵寄了回去,之後繼續賣字。

每天晚上,書生看書不久,女鬼總會出現,和書生聊天,並試圖睡服書生。

書生不為所動,不過對於女鬼的印象倒是慢慢改觀了。

如此反覆,日子慢慢過去,破廟旁的幾株野桃樹上的花也開了。

書生讀書之餘,看著外面的桃花,迫切的等待著娘子的回信。

他常去詢問郵差,可每次得到的卻總是沒有回信的回答。

直到發出上一封信的差不多一個月後,書生才收到了娘子的回信。

書生興沖沖的將信帶回去,當夜,他將信打開。

夫君親啟

特產已收到,果真是香甜可口,妾身很喜歡。

得知夫君衣食無憂,妾身才放下心來;至於其它,妾身會注意的。

近日忙,回信稍慢,還望夫君見諒。

娘子。

看完信,書生皺了皺眉。信有點短。

現在又不是換季時節,百姓不需要添置衣物,娘子怎麼突然忙了起來?

更何況,寫封信也花不了多少時間吧?

這個理由有些敷衍,書生想。

看完後,書生一直在思索,書生提筆,寫回信:

娘子親啟

收到娘子來信為夫非常開心,上次的特產,聽聞娘子喜歡,為夫也仿若心頭甘甜可口。

娘子每日忙,實在是讓為夫心疼卻又憂傷,心疼的是娘子辛苦,所以還請娘子好生照顧身體。憂的是娘子來信變慢了。

因為為夫每日苦讀之餘,唯一期盼的便是娘子的來信,才得以一掃每日寂寥。

所以為夫還是希望娘子在辛勞之餘,能多來幾封信的好。

近日夫君居處附近的桃花開了,芬芳艷麗,為夫每次賞花時總在想,若是娘子能在身旁就好了,但天各一方,這在目前註定是空想,為夫只能以此激勵自己,來年高中,再攜娘子共賞桃花。

愛你的夫醬

深夜,書生正強忍瞌睡看著書,他正讀道:

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

恍惚間,他彷如真的看到書中走出一個美人來。

他揉了揉眼,再看去,確實是有一個美人從書中慢慢鑽出來。

書生仔細一看,這人的長相——這分明就是那個女鬼。

女鬼俏皮道:顏如玉來啦,公子有何吩咐?

書生又好氣又好笑。

書生道:那就請你回去吧。

女鬼撇了撇嘴:概不退貨。

書生覺得好笑,暗笑一聲,繼續看書。

女鬼也搬來一個破椅子,就坐在書生對面,用手撐著下巴,若有所思的看著書生。

女鬼雙眼越看越亮,仿若閃著光,書生被這熾熱的眼光看得有些不自在,但仍強作鎮定。

「對面的書生看過來~」

書生的耳旁傳來了歌聲,書生裝作沒聽到。

「你對面的鮮花在等你采~」

書生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

書生搖了搖頭,說道:

「你到底為什麼喜歡我啊?」

女鬼沉思了一會,之後嬉笑著答道:「女鬼自古以來就愛書生呀。」

書生有些被這個邏輯打敗了,又問道:

「那你也應該找個厲害的書生啊,我感覺我好像不夠優秀啊?」

「對啊,你確實不優秀啊。」

對?書生有些錯愕,他本來還以為能套幾句被誇的話出來。

女鬼又補充道:「但是鮮花愛牛糞啊。」

書生白了女鬼一眼,雖然被損了,但是白天的悲傷情緒倒是被緩解了一些。

書生轉頭繼續看書,孜孜不倦。

「功名就這麼重要嗎?」女鬼問道。

書生思緒被打斷,他回想起,上次自己剛在家和妻子就著鹹菜啃完饅頭。之後去鄉里的一個舉人家裡借書的時候,看到舉人和他夫人大魚大肉,一旁還有侍女按摩的時候的觸動。當時他就想,自己以後也一定要讓妻子過上這樣的生活。

「你不懂。」書生說。

書生繼續看書,女鬼也不再糾結這個問題。

兩人有一遭沒一遭的聊著,又是一夜過去。

第二日,書生連同特產和些許銀錢委託郵差一同寄回給娘子。

女鬼和書生的關係越來越融洽。

女鬼在書生眼中似乎也變得可愛了一些。

女鬼的目標仍然是睡了書生,可書生仍矢志不移。

日子一天天過去,直到那天書生接到了又一封信。

這次這封信來的倒是比較快,書生深夜才開啟它,看的時候女鬼就飄在他身旁。

夫君親啟

是妾身思慮不周,讓夫君受思念之苦了。

妾身以後也定當儘快回信。

我也相信夫君會高中,到時候與妾身共賞桃花。

愛你的娘子。

仍然很短。

信的第一句話讓書生有些不舒服。

讓他受思念之苦?難道她不是一樣嗎?

書生看完信,陷入了困擾,

書生開始思考該怎麼寫回信。

他寫了幾句,又劃掉。

如此反覆。

書生仍在思索,時間慢慢過去,他有點煩。

這時候女鬼咬了咬牙,半認真的說道:

「還寫什麼回信,興許,她喜歡上別人了呢?」

「不可能。」

書生的面色變差,女鬼看了眼書生,繼續試探性的說道:

「那可不一定,你想啊,比如什麼白衣大俠經過救了他啊?然後她芳心暗許之類的呢?你上次不是問我能否探知到你娘子嗎?如果我告訴你我探知到的就是這些呢?」

書生的臉色一變。

「我看呀,你還是別管她了。」

書生的面色變得更加陰冷,女鬼繼續說道:

「從了我吧。」

書生終於發作,臉色漲紅,彷彿要把所有的不快發泄到女鬼身上:

「我看你也讀過不少的書,大多時候也算是通情達理,但怎會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的不知廉恥?」

書生的語氣繼續咄咄逼人。

「我娘子她知書達理,與我相處極為融洽有共鳴,她聰敏可愛又惹人喜愛,在我眼中恍若那天上那浩瀚的星辰一般;她賢良淑德做事也落落大方,這幾年也任勞任怨,一心只為供我趕考;即使我屢戰屢敗,她也從沒嫌棄過我,她在我眼中如此的明亮可人,所以她絕不可能做出這種事,所以我也只會喜歡我娘子,這輩子都不可能喜歡你。」

書生停頓了一下,開始一字一句的說話。

「你—聽—懂—了—嗎?」

女鬼望著書生,眼睛慢慢的紅了,眼中充滿了淚水。

書生忽然覺得自己的話似乎說重了,但是他覺得這樣是最好的處理方式。

為了避免讓自己心軟,他扭過頭去,道:你走吧,難道還要我再重複一遍嗎?

過了許久,書生回過頭,女鬼消失不見了,就像從未出現過一般。

書生嘆了口氣,回到書桌邊準備繼續看書。

書生突然愣住了,他發現書桌上原本空白的宣紙上突然出現了幾個大字:

我愛你。

接下來的幾天里,書生在夜裡再未見過女鬼的身影。

書生長吁了一口氣,可不知怎的。沒有女鬼聊天的夜裡,他又覺得有些寂寥。

悵然若失。

長安城果然還是不太平。

書生也畢竟是書生,沒有防範意識。

書生的生意好,自然遲早是要被有心之人盯上。

書生又一次賣字歸來的時候,意外就發生了:有幾個匪徒緊跟在他的身後。

在書生將當日銀錢連同往日積蓄存到一起的時候,那幾個匪徒跳了出來。

「喲,小子,」

那賊人掄起大棒,就要錘來。

另一賊人也持刀前刺,陽光透過殘瓦,通過刀身盡數反射到書生的眼中,書生被光刺的閉上了眼。

書生心覺自己命不久矣,耳邊卻突然傳來賊人的慘叫。

書生睜開眼,正看到賊人向後仰天飛去,再一看,其他賊人也都是面帶驚慌,書生轉頭一看,才發現是女鬼出來了。

書生感激的看了她一眼,忙躲到她身後。

書生突然發現女鬼身子正在輕微的抖動,再仔細一看,她身上正在輕微的冒煙。

書生這才想到,女鬼白天是不能出來的,否則會對身體造成巨大的損傷。

書生有些心驚,想來,女鬼應該是在故作聲勢。

那幾個賊人開始逃跑。

那賊人頭子走的時候,不小心踢到了地上的匕首。

刀上反射的陽光轉了轉向,照射到了女鬼的身上。

女鬼身上發出滋的一聲,身子一抖,險些摔落到地上。

那賊人頭子見狀,恍然大悟,頓住了腳步。

女鬼強撐身子站在書生面前:怎麼,你們還不跑?是要我殺了你們不成?

那賊人頭子卻突然戲謔的笑了:那我倒是希望你能殺掉我。

他拿起刀,怡然自得的轉動了起來,光芒迴轉閃爍間,女鬼被灼的不停的顫抖冒煙,藏在其後書生甚至能感覺到從女鬼身上傳來一陣陣的熱浪。

賊人向同夥示意,讓他們向書生髮起攻擊,自己來應付女鬼。

另幾人這才反應了過來,提著把刀就向書生攻了過來,書生忙倉促逃竄,卻不由得的有些腿軟,沒跑幾步就摔在了地上。

另一側,女鬼被光照著奄奄一息,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看著書生被追捕。

歹徒向書生腹部刺去,書生一偏身子,匕首隻劃中了肩膀,這時另一把匕首又刺來,劃傷了書生的背部,這時,又一把匕首又向書生的腹部刺了過來。

女鬼仍在受制,全身發出滋滋的聲響,動彈不得,只是此刻,女鬼卻突然雙眼圓睜,發出一聲凌厲的慘叫,身上一下冒出大量的白煙。

她像是燃燒了生機一般,獲得了巨大的能量,隨後一下沖了出去。

她再不像書生平時所見的那般溫順無害,她最先奪走的是那把正刺向書生腹部的匕首,那把匕首被反向刺入了那賊人的腹部,賊人頭子楞了,他又用匕首反射陽光到女鬼身上,只是,這次卻不能控制住女鬼,另幾個歹徒見狀嚇得手抖了起來,女鬼盯著他們,語氣凌厲:

「誰准你們碰他了?」

他們的匕首被奪,然後也帶著他們走向了黃泉路。

最後,女鬼轉向了那個賊人頭子,原先還叫囂著讓女鬼來殺掉他的賊人頭子,此刻卻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女鬼饒命,大俠饒命。」

女鬼面色陰冷。

「你既尋死,那我便如你所願。」

最後一把匕首,也準確的刺入了賊人頭子的眉心。

所有的歹徒都斃命,女鬼強大的氣場霎時間蕩然無存,奄奄一息摔落在地上。

女鬼姣好的面容再也無法維持,在此刻變回了她自己生前臨死時的模樣,滿臉都是燒傷後的痂痕,看起來著實可怖。

可書生卻毫不在意,甚至於,在他心裡,此刻的女鬼,比之前的模樣要好看的多。

書生抱著懷中的女鬼,面色悲戚。

「那天說的話,對不起。」

女鬼笑了笑,搖了搖頭,突然又面色一緊。

書生著急的問道:「你身上是不是很痛?」

女鬼原本慘白的臉色在此刻變得更加的蒼白,她握住書生的手。

「我不痛啊。」

書生的手抖了抖。

「這有什麼好痛的,生老病死,人生常事,我早已體驗過一次了。」

書生的眼眶濕了。

「你這謊言太拙劣了,太拙劣了。」

書生的眼淚流了下來。

「你若不痛,為何渾身抖動不止。」

女鬼強擠出一絲笑容。

「我這次真的沒騙你,我身上確實不覺得痛,我痛的是——」

女鬼的身影正隨著她的話漸漸消散,逐漸化為霧氣,書生的眼淚流了出來。

「今後怕是再也見不到你了。」

女鬼的身子終是化成了一團如這句話一般虛無縹緲的霧氣,隨風飄去。

書生嚎啕大哭,哭了許久,復又止住。

書生的心中出現了一桿秤,左邊是女鬼,右邊是妻子,這桿秤猶如汪洋大船搖擺不定。

書生沉默不言,坐了良久,到天黑,復又天明。

「來生予你。」

書生說。

秋往春來。

書生與妻子繼續保持通信,書生也仍會按時郵寄一些東西回去。

妻子自從那次被書生指責後寫信也再沒那樣過,之前的異狀彷彿書生的錯覺。

一切都回歸現狀,似乎一切都從沒發生過,又似乎一切都發生過,就像此時蔚藍天空上那一絲半縷薄雲,難尋蹤跡。

書生正捧著幾卷詩書站在大街中間。

這是書生剛從名家大賢那裡借來的名跡,書生覺得自己看了它對於科舉肯定有大大的裨益,他早已對此夢寐以求了好久。

書生謹慎的看了看大街左右,彷彿覺得會有人來搶了他的似的,將它夾在自己的衣服內層。

旁邊賣豬肉的大叔見狀罵罵咧咧道:「神經病。」

書生不以為意,見四下無人後,才開始將書逃出來邊走邊讀。

書生看的很認真,等他再回過神的時候,才發現自己走錯道了,迷路了,他走到了衚衕堆里。

書生在衚衕里亂轉,盲目的在裡面轉了幾圈,還是沒找到出口,但是他卻看到了另一個人,是郵差李然,他正側對著自己坐在一個桌子前。

書生緩緩靠近,正要打招呼,卻被眼前所看到的畫面愣住了。

郵差正一邊吃著自己給妻子準備的小吃食,一邊在模仿書生娘子的筆跡寫著信:

「你在幹什麼?」

郵差被嚇了一大跳,抬起頭來,看到書生才明白了。

郵差求饒道:「饒命。」

書生怒不可遏:

「你還敢說饒命?」

書生停頓了一下。

「怪不得我從去年底開始就覺得信有些反常,原來一直都是你在寫信,你居然為了這些吃食做出如此苟且之事,你真是枉為讀書人。」

郵差試圖辯解道:

「這事可不能全怪我,不是我不想送,她可早就因為家中出現意外而死了。你想,人在這種死無對證的情況下,哪有不貪的?再加上我家最近的情況你也不是我不知道,我母親她——」

郵差還在嘟囔著,可書生已經聽不見了。

書生的身子一抖,夾住的書鬆了,掉在了地上的水坑裡,書生一腳從書上踏過,揪住郵差的衣領,面紅目赤的道:

「她——她死了?你——你可不要胡說,大不了,大不了這些東西我不找你算賬就是——」

「我真沒騙你,我那日去送信親眼所見她的屍體,所以——所以我才這麼做的。"

「我不信,你肯定是為了逃脫責任才在撒謊。」

郵差又重複了一遍:「我真的沒騙你。」

書生這下才如遭雷擊,他原本宏大的氣勢突然頹了,他如同一灘軟泥一般癱倒在地上,好一會才回過神來,他爬起身,眼神渙散的問道:

「她怎麼死的?」

「被火燒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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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做過最偉大的想像,是親眼目睹一群亂世中的少年。

湖南夜裡下著大雨,十七歲的彭德懷仰天嘶吼,他不願做苦工,卻無路可走;此去兩千三百里,湖北黃岡回龍山,瘦弱的林彪正靜心練字,院內書聲琅琅。

太平洋風和日麗,葉劍英在船頭眺望遠方,眼中滿是迷惘。這是他第一次出門,不知道未來將會怎樣;而在山西,比他小四歲的徐向前沒有時間迷惘,光是怎麼活下去,他已經用盡全力了。

滇川戰場硝煙瀰漫,朱德灰頭土臉地跑回蔡鍔身邊,還沒彙報戰情,川軍又發起新一輪猛攻;在他們背後,剛打下豐都的劉伯承被一槍射穿顱頂,右眼當場爆裂,從此與失明和頭痛相伴。

四川前線轟轟烈烈,後方也不甘寂寞。咬牙切齒的賀龍舉起菜刀,準備豁出生死,大幹一場。出身將門的陳賡對這世道忍無可忍,把筆一摔決定投軍,還天下太平。

北洋軍節節敗退,袁世凱死後分為皖系、直系、奉系,彼此之間虎視眈眈。鄧小平其年尚幼,羅榮恆在讀私塾,陳毅剛上中學,他們還不懂這是暴風雨前的寧靜,單純為停戰而歡呼。

社會動蕩不安,志士心急如焚。念學堂的聶榮臻博覽群書、關心時事,愛讀《進化論》、《天演論》和《新青年》。與他志趣相投者有:南開中學周恩來、保定軍校葉挺、第一師範毛澤東。

他們在黑暗中摸索,被現實所嘲笑。民主共和已然失敗,君主立憲更無可能,各省獨立是權宜之計,我們中華民族該何去何從?

時間會給出答案。

次年八月,孫中山宣布護法,南北開戰,各省軍隊急劇擴張。彭德懷加入湘軍,與陳賡同屬第六團;朱德凝視地圖,上面的重慶被塗成黑色;劉伯承推開沙盤,他要親自去前線視察;賀龍把送來的密信捲成香煙,吞雲吐霧後,該上戰場了。

國家動亂至此,我輩皆是罪人。葉劍英決定去考雲南講武堂,收到通知書後,他不顧一切毅然回國;葉挺化悲憤為動力,埋頭苦讀軍書;毛澤東日夜煎熬,他不知道還有什麼辦法能讓中國停止戰亂,走向富強?

每個人都像熱鍋上的螞蟻,大家倉惶奔逃,卻找不到出口。

直到十一月七日,俄國爆發革命,共產主義席捲全球,億萬人的命運就此改變。

十年後,南京城。

夕陽西下,蔣介石於廳後散步,他神色冷峻,與之前在工會時判若兩人。不久一封密令傳至上海,杜月笙收到後微微一笑,把刀插在削好的梨上。當晚青幫傾巢出動,活埋上海工會委員長,突襲工人糾察隊,成功引發衝突,為國民黨右派找到鎮壓中共的理由。

密令廣傳四方:已克複的各省一致實行清黨。共產黨一時間成眾矢之的,白色恐怖在國內蔓延,中共主要創始人之一李大釗在北京被捕,二十天後絞殺。腥風血雨撲面而來,在這生死存亡關頭,中共高層卻陷入可怕的矛盾和迷茫中。

兩位共產國際代表爭吵不休,總部又命令他們保持克制,在國共友好的基礎上開展土地革命。但國民黨顯然不在乎這個基礎,於是中共不斷妥協退讓,主動解散軍隊上交武器聽任調遣,直到國民黨左右兩派達成共識——合作清黨,這才徹底死心,決定暴動。

即便如此,共產國際對中共仍然心有疑慮,斯大林在起義的六天前,發來電報說:如毫無勝利的機會,則可不舉行南昌暴動。張國燾收到後急忙趕赴組織,宣布暫停行動後全黨皆驚,李立三當場否決,譚平山破口大罵,周恩來一掌拍裂桌子,明確表示:我們已經退無可退,暴力革命勢在必行。

南昌城外夜幕低垂,周恩來停下筆,輕聲嘆氣。他記得國共北伐時,那生死相依無往不利的場景。但再妥協下去,同志們心懷怨憤不說,國民黨會放過他們嗎?事已至此,唯有暴動!

這時朱德在城內大宴賓客,葉挺在外面發號施令,賀龍翻看著地圖,劉伯承在旁邊修改作戰計劃,聶榮臻正率領援軍往這趕,攻下南昌只是時間問題。

八月一日凌晨兩點,槍聲響起,雙方激戰至明,全殲守軍。次日援軍到達,賀龍任總指揮,劉伯承任參謀長,葉挺任敵前總指揮兼軍長,聶榮臻任黨代表,周恩來書記,朱德是副軍長。

南昌起義轟動全國,它向世人宣告:那個曾在四一二屠殺中妥協求和的共產黨,已然舉起刀槍,走上武裝革命的路線。

國共徹底決裂,許多在國民政府任職的共產黨員不得不在兩黨間做出選擇,徐向前徹夜思索,第二天前往武漢投奔組織。陳毅得知起義消息後,星夜追趕,被周恩來任命為團指導員。

四面八方的共產黨員向中央靠攏,但實力與國民黨相比還太弱小,於是他們決議前往廣東爭取外援,將來伺機而動。

計劃很好,不幸的是敵我懸殊生活艱苦,部隊對局勢持悲觀態度,起義時兩萬多人,還沒出江西只剩一萬三。等趕到廣東,又在三河壩兵分兩路,主力直奔潮汕,留下朱德、陳毅堅守陣地,阻擊追趕的敵軍。

由於敵眾我寡,加上中共當時主打宣傳,對作戰還停留在正面戰場硬打硬沖,即使葉挺強烈反對,也不能改變大多數人的想法,主力軍一戰即潰。

留守的朱德得知消息後,帶領余部轉戰粵贛湘邊境。部隊人心惶惶,林彪多次想跑,發現外面比紅軍還危險,就回來了。朱德和陳毅再三整編隊伍,戰力和革命熱情不斷提升。

為挽回局勢,葉劍英在廣州響應中央起義,葉挺聶榮臻在旁協助,無奈寡不敵眾,次日即敗。

同樣是響應起義,毛澤東發現長沙很難打下後,當機立斷去往農村,途中對軍隊進行改編,主要內容有:黨指揮槍、支部建連上、官兵平等、三大紀律……

第二年初春,井岡山風雲際會。朱德與毛澤東雙手緊握,陳毅和羅榮恆相視一笑,粟裕仔細觀察周邊環境,尋淮州好奇地看著黃克誠眼鏡,林彪在後面悶不做聲,突然猛地抬頭望天,就在那一瞬,他彷彿聽到:有風起於青萍之末,其聲獵獵。

那是一九二八年四月,彭德懷剛加入共產黨,年底便率軍上山。周恩來和陳賡在上海做地下工作,葉挺被無端指責後決定退黨出國,賀龍回到湘西組織軍民起義,聶榮臻就任廣東省軍委書記,葉劍英和劉伯承前往蘇聯學習,徐向前在東江打游擊。

至此,星星之火,遍布全國。

很多很多年後,那些少年一個個死去。他們哭過笑過怒過哀過,也神化魔化平民化過。當最後一位開國元勛合上雙眼,他彷彿又回到了很多很多年前,那時飛機在天上轟炸,部隊在後面追殺,大家邊打邊逃,可每個人都在笑。

他們微笑著。


不算感動到讓人崩淚,但是算是我所有故事中最受人歡迎的一個故事吧。

是關於一隻蚊子的。


蚊帳里飛進了一隻蚊子。

我揚起手想拍死她,她用細腳捂住了頭,「別…別打我!我孩子還沒出生啊…」

我的手頓住了。

她怯生生地放下腳,「你不殺我了?」

我放下手。「不殺了,滾吧。」

她鬆了口氣,又試探著說,「我可以…吸你的血嗎?」

我又揚起了手。

「別別別…」她的聲音帶上了哭腔。「我不咬你還不行嗎…」

我這才收回了手,面無表情地坐回去擦槍。

「你在幹什麼?」過了會兒,她又好奇地說。

「擦槍,明天要用。」

蚊子歪了歪頭,「槍是什麼?」

「人類的嘴器,和你們一樣,是用來傷害人的。」

「你明天要去傷害別人?」蚊子搖搖頭。「這可不好,我傷害人是因為我不這樣就活不下去,你是個人類啊,不這樣也能活,何必要傷害別人呢…」

我不說話,將槍放到枕邊,躺下。「別吵了,我要睡了。你要是不走就乖乖待著,敢咬我就打死你。」

她不說話了,我沒管她,慢慢睡著。

2
當我第二天再一次在蚊帳里看到她時,我有點後悔我的那句話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對不起啊,過幾天我要產卵了,寶寶這兩天老踢我。我老是睡不好,但是在你蚊帳上睡覺我倒是睡得挺香。」

「……」

「你放心。」她把腳一隻一隻的勾在蚊帳上。「我不佔你多少位置,也不咬你,而且我不會發出聲音的。晚安。」

「……」我深吸了一口氣,關燈躺下
「對了,忘了問你。」蚊子忽然又說。「你今天傷害別人,順利嗎?」

「嗯。」我閉著眼睛。「我一槍爆了他的頭。」

「啊,真巧,我今天也咬到別人的臉了。」

「嗯。」

「不過差點被人打死。」她又鬱悶地說。

「我也是。」我摸了摸小腹剛處理完的傷口。

「生活真不容易。不過,總得活著啊。」

「是啊。」我輕聲說。

「不過吧,等我產卵了,應該負擔會減輕很多。」她開心地說。「你說孩子們要叫什麼名字?」

「翠花,狗蛋,鐵柱。」

這個晚上,我疼的睡不著,聽那傢伙扯了一晚上淡。她從她在水裡認識的青梅竹馬初戀蚊子,說到她現在孩子的父親。
「真的好帥。」她放下兩隻腳作捧心狀。「我初戀就因為我蛻皮後腿不夠長就不喜歡我了,他卻一直在我身邊。你也是,一直單身像什麼樣子。女蚊啊,還是找個知冷知熱能疼人的好…」

「再秀恩愛打死你。」我迷迷糊糊地說。

「切,你個…咦?你體溫怎麼那麼高?」

估計是發燒了吧。腦子一片迷糊,我索性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下午了。

我是被嗡嗡聲吵醒的。

「你是不是死了?別啊,我還想介紹我老公給你認識呢!」

「我要生了,你別嚇我啊!」

「別,你別死啊,你死了我以後晚上住哪?」

「你再不起來,我就咬你了!我真的咬你了!」

「起來吧,我好餓啊!」

「好餓你怎麼不去找吃的?」我開口,嗓子沙啞。

「你醒了!!」蚊子飛過來。「你不醒,我怎麼放心放你一個人在這兒?」

「說得好像你在這有卵用一樣。」我嗤之以鼻,心底卻有點酸。

我起身喝水,蚊子趴在旁邊。「你為什麼忽然病了?」

「受傷了唄。」

「你怎麼這麼沒用。」蚊子嘲笑我。「我去咬人都沒有被人傷到,你是不是傻?」

「再吵打死你。」

3
因為這天蚊子沒吸到血,所以她的卵排不出來。

她摸摸空空的肚子,「沒事。明天再去找吃的也行。」

雖然受傷了,我仍有任務在身。我停下收拾狙擊槍的手,想了想,伸出胳膊。「你咬我吧。」

「啊??」

「不咬拉倒。」我心底也有些彆扭,伸胳膊給蚊子咬,這舉動怎麼看都有點傻逼。

蚊子繞著我的胳膊轉了兩圈,想了想,還是沒下嘴。

「算了,兔子不吃窩邊草。」她飛起來。「你今晚又要忙吧。沒事,我今晚也去找吃的。你要安全回來啊。」

心中不知哪裡被撥動了一下,我終於笑了笑。
「嗯,你也小心。」
蚊子大呼小叫。「哇,第一次看你笑誒!」
我背上槍。「行了行了,回來給你笑個夠。」

有傷在身,我這次任務進行得無比艱難。刺殺險些失敗,最終,我咬咬牙,正面給了那人一槍。

正中腦門。

我也挨了他一槍。槍傷在右臂,我苦笑,右手恐怕是廢了。

也好。

幹完這票我就洗手不幹了。這次的傭金應該夠我買一個大房子,好好住一段時間。

對了,大房子里要有個池子,給蚊子產卵。

「對啊,你說得對。」我低聲道。「我是個人類,不用傷害別人也可以活的下去。」

我捂著受傷的手臂跌跌撞撞地回到了我的出租屋裡。

「蚊子,我回來了。」

沒有嗡嗡聲應我。應該是在找吃的吧。我清理著傷口,對自己說。

我想等她回來,告訴她我金盆洗手了。想與她討論,買個什麼大房子好。想讓她帶我去見她老公,想給她找可以產卵的池子。

我想告訴她,我決定真正去當一個人類,堂堂正正地活著,不傷害任何人地,活著。

……

可是,我沒能等到。

我等了兩天。

她沒有回來。

我打著繃帶,賣掉了我所有的槍支。我拿著那筆錢,想了很久。

最終,我買下了我的出租屋。

我仍然每天睡在那個蚊帳里。我開始去找工作,也開始如她所勸的,去和男孩子約會。

我知道,她不會來了。

我願意你遇見了你的初戀,帶著你的卵和他私奔了;我願意你生完了寶寶,和你先生搬家了;我甚至願意,你找到了一處更好的人家住下了。那裡有大水池,有柔軟的蚊帳,有吃齋念佛,不忍殺生的溫柔女主人。

只要,你平安就好。

可是如果你平安,怎會招呼不打一聲就走呢。

尾聲

一個月後的一天,我躺在床上,蚊帳里飛進來一隻蚊子。

我習慣性的揚起手,想了想,又放下了。

「你不殺我了?」

「嗯。」

「那我也不咬你了。」那隻小蚊子用腳勾住蚊帳,向我揮揮腳。

「你好呀,我叫翠花。」


是的,第十次,周云云知道她又回來了,回到了那無限循壞里的高三。
每一次,在高考成績發布的那一天,她就會回到高三的九月3號重新來過。
所以在周遭同學看來,她還是和之前暑假補課時一樣,只有她自己知道,不一樣了。
不一樣了,周云云趴在桌子上,雙臂交叉,將臉深深地埋了下去,直到上課鈴聲響起她都渾然不覺。
數學老師腋下夾著一套卷子,握著保溫水杯信步走進教室上了講台,將卷子往講桌上一擱,清了清嗓子連「上課」、「同學們好」之類的開場白都省了,直接就道:「把昨天下課後發的卷子拿出來,簡單的就不講了,著重講講後面兩道大題。」
甚至看也不看一下講台下的同學們,就開始念選擇題的答案,問會不會做,只要下面有個聲音說「不會」就講解幾句,在黑板上板書推理。
同學們也早已習慣這種模式。
窗外陽光掃過,一排排的眼鏡反光印亮了在黑板上方「只要讀不死就往死里讀」的橫幅。
還有二十分鐘就要下課時,就只剩下最後一道大題,數學老師擰開水杯喝了口水,說道:「整張卷子就最後這道大題的第三小問有一定難度,2班一個做對答案的都沒有,你們班呢?」
「先不論對錯,做了的,舉個手,我看一下。」
數學老師用手指頂了一下眼鏡,尖銳犀利的目光向底下一掃,就見中間的二排的課代表一根獨苗舉起了手,還不時擾頭,怯生生地。
其餘人都審題,不時在草稿紙上寫寫停停。
「嘖、」數學老師搖著頭,突然餘光一瞥發現左邊第一排靠窗的位置居然有個人趴在桌上睡覺。
班上的座位是按每月大考的成績排名自主選擇的,左右兩邊第一排最邊上顯然不是個好位置,因為看黑板時有一半都處於反光里看不真切,這種位置一般都是留給沒得選的同學的。
數學老師氣不打一處來,冷眉冷眼道:「有的人,成績差,做不來題,還不曉得努力!」
睡覺的人的同桌趕緊用手肘碰碰她,哪知對方動了兩下轉過頭繼續睡。
「陳茵茵,把人叫醒!」數學老師臉色很是難看。
陳茵茵得令,只好加大搖晃力度,加上聲音:「云云,云云快醒醒!」
周云云這才不情不願地抬起頭來,還打了個呵欠。瞟了眼她空白的試卷陳茵茵都替她捏把汗,偷偷打量數學老師的臉色,果然老師臉上已經開始發青。
「周云云同學,請問課堂上是睡覺的地方嗎?」數學老師語氣不善,「還是你認為沒必要聽我的課?卷子上的題都會做?」
周云云沒有說話,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數學老師徹底被激怒了,大聲命令道:「把卷子拿上來給我看看!」
陳茵茵倒吸一口氣,她是知道她同桌一道題也沒做的,深知某人要倒大霉了。
周云云站了起來,她說:「零蛋。」
眾人皆是不解,數學老師舉起手裡的黑板擦就要擲去,卻又突然頓住,改口道:「你說什麼?」
「最後一道大題第三問答案是零。」 她說。
數學老師的表情像吞了蒼蠅一樣,也正是這個表情正好印證了周云云的答案,底下沸騰了。
數學老師在短暫的語塞後,篤定道:「你是不是偷我放辦公室抽屜里的答案了?」
這是個陳述句,而幾乎所有同學都認為這個可能性最大,畢竟周云云同學的成績在班上總是倒數幾位上,數學頂多能考個一百二三,怎麼可能做得出連常常數學考滿分的課代表都不敢確定的題目呢?
一定是因為她有答案!
面對種種質疑的目光,周云云本人卻面不改色,走到講台上就開始板書,正是那到題目的解題過程。
因為第三小問里還牽扯低一二小問的答案,她將整個大題的解題過程流利地書寫在了黑板上,期間位置不夠還擦了老師上道題的解題,最後正好寫滿黑板。
將剩下的一小截粉筆頭丟進粉筆盒,周云云回到位置上。
教室死一樣地安靜,十分詭異。
數學老師又是一聲乾咳,不知如何收場時下課鈴聲響了,他一聲「下課了」就收拾起卷子拿起水杯幾步出了教室。
幾秒鐘後,教室炸開了將周云云的位置圍得水泄不通。
「周云云,深藏不露,你行啊!」
「這道題我是一點頭緒也沒有,太厲害了你!」
「聽說老師昨天整個晚自習都在琢磨這道題呢!」
「平時怎麼沒看出來……」
「…………」
周云云只說了一句:「我之前做過這道題,一模一樣。」
是的,做過九遍了。
同學們這才恍然大悟,隨便誇幾句就回到位置上為下一堂做準備了,只有課代表沒有走。
數學課代表是一個高高瘦瘦的男孩子,留著利落的寸發卻總油膩膩的,戴一副厚得跟瓶底兒似的的眼睛,斯斯文文的樣子,平時也不大說話,屬於埋頭做題型,成績能穩定在年級前三。
他沒有被周云云那一句話給打發,只見他眼神冷峻,語氣不平道:「周云云同學你確定你的答案是正確的?我算了一個晚自習得出的答案是1。」
「就是0,」周云云懶得跟他啰嗦,「你最開始選擇的解題方法就錯了,應該用代入而不是替換。」
數學課代表站著思考了半晌,又問:「這套卷子是學校數學教研室出的題,這學期是首印,請問周云云同學是怎麼在別的地方做過一模一樣的?」
周云云聳聳肩,「誰知道呢,或許是在夢裡。」
數學課代表敗興而歸。
周云云哂笑,她撐著頭望向窗外,倒希望是一場夢,別說平時的測試題了,連來年的高考試卷她都做過九次了。
她記得有一次,大概是第五次重回高三,她憑記憶徹底還原了高考題目,查閱各種資料得到正確答案,最後輕輕鬆鬆地考了745,那5分大概是語文和英語試卷上扣的,畢竟作文得滿分不太容易。
是謂省理科狀元,甩榜眼整整55分,成為歷來最高分的狀元。
可那又怎樣,新聞記者都還沒到家門口,她頭一痛身子一軟又回到了高三開學那天第二堂英語課上。
於是第六次她努力磨礪作文,因為知道題目,只需要不斷精進語言,最後考了748,依舊沒有達到滿分。
她幾乎固執地認為考到滿分就能破除這循環的「魔咒」,終於在第九次也就是上一次她考了滿分750,想必是有史以來第一個滿分,還未向外公布,當局就提前聯繫她,調查她是否作弊。
周云云的家境一般,父母都是工人,更沒有什麼關係足以弄到高考試卷。她的成績是從高三開始突然好轉,回回年級第一,在此之前不過六百三四十分。
他們甚至調出了周云云所在考場的監考錄像,全程一幀一幀地檢查都沒有發現絲毫作弊的現象,反而每堂考試都還剩了很多時間用以檢查,那種速度比抄答案還快,就像是提前已經將答案熟記於心了一樣。
當局又對周云云進行了智商測試,由於以往缺少了這一環節,她艱難地做完測試,測試結果顯示她的智商95分屬於正常偏低水平。
之後的事情周云云是不知道了,一陣熟悉的頭痛把她帶回了頭年的9月3號的數學課前夕,望著腋下夾著試卷,端著水杯的數學老師走進教室,語氣、手勢都一模一樣,說的話就像台詞一樣她都能倒背如流了。
周云云從小學到初中,初中再到高中,每每都能夠剛好考進重點,又剛好擠進快班,屬於「鳳尾」那一類。她不屬於聰明的孩子,父母又沒有足夠的金錢和精力去培養她,一切只能靠自己的勤奮和刻苦去彌補。
笨鳥先飛,她幾乎把所有的時間花來學習,相信只要努力一定能改變命運!
可現在她開始有些懷疑了,對於她來說這九年她一刻也沒放棄過,但不放棄又能怎樣呢?在這魔咒下一切努力都是徒勞的。
她似乎感到自己被一彎死水淹沒,悄無聲息地漫過她的脖頸、口鼻、頭頂,直至她伸長了的手臂以及那無助而垂下又僵直的指尖。
微風都吹不起一絲的漪淪,只有絕望。
之後的一個月多,周云云每天都渾渾噩噩,只思考一個問題那就是如何打破魔咒,如何衝出那彎死水,全然沒再花心思在學習上,也正是這樣她第一次發現了除開聽課做卷子之外的事。
比如同桌陳茵茵的抽屜里永遠有一本小說,隔幾天就會換,什麼饒雪漫、桐華、辛夷塢以及一些周云云連聽都沒聽過的作者,比如什麼大風,什麼桂圓。
「你很喜歡看小說嗎?」周云云問她。
陳茵茵像是被抓現行的小偷一樣,趕緊用一本題冊將小說封面遮住,同時壓低聲音祈求道:「云云,這是我跟朋友借的,你可千萬別跟別人說!」
要論以往,周云云一定會大義炳然地說:「都高三了,怎麼還看這些沒邊際的書?耽擱了學習可怎麼辦?」
而現在,周云云嘆了口氣,慢慢說道:「真羨慕你,還有項自己的愛好。」
「什麼愛好啊,就是隨便看看。」陳茵茵敷衍幾句,拿出卷子開始刷題。
對於那些做過九次的題,周云云是真的厭倦了,打算再去和周公探討一下打破魔咒的時,手肘不小心碰掉了陳茵茵桌上的一摞書本卷子。
「不好意思。」周云云俯身去撿,無意間發現其間有一冊封面純黑的硬面抄本子,她鬼使神差地翻開,就見扉頁上用馬克筆書有兩個大字「無果」。
周云云趁陳茵茵正埋頭算題,暗自扣下了黑本子,將其他書本碼好放回對方桌上。
整整一個晚自習,周云云都在翻看那黑本子,裡面的內容原來是抄寫的小說,「無果」是小說的名字。
除了語文課本上的名著節選和《高考滿分作文大全》,周云云從來沒有看過其他「雜文」,一時看入了迷。
「哎呀!你怎麼能隨便拿我的東西!」陳茵茵一聲驚叫將周云云拉回現實,回過神時就見陳茵茵氣紅了臉,死死地抱著黑本子。
周云云乾笑兩聲,說:「我一時好奇,對不起。」
陳茵茵已經氣得說不出話來,嘴唇都在發顫。
周云云又道:「你是抄的哪位作家的小說?真好看!我都想去買一本了。」
聽她這麼一說,陳茵茵眼睛頓時睜得老大,也忘了「不告而取是為竊」這回事,急切追問:「真的嗎?你真的覺得好看?」
周云云小雞啄米似的點頭,真誠地說:「真的很好看,我覺得比電視上放的電視劇還好看,我都看得入迷了!」
陳茵茵臉愈發紅了,只是神情轉怒為喜,她問:「那你說,哪裡好看,說具體一點?」
「唔……」周云云略一思索,便道,「寫得很美,形容詞和比喻句用得太妙了!」
「嗯嗯!還有呢?還有呢?從內容上來講呢?」陳茵茵也忘了還有道題沒做的事,欣喜地追問著。
周云云眼裡氤氳著濃霧,她說:「很真實,女主暗戀男主那麼多年,從學生時代到職場怎麼也說不出口,男主眼裡只有他的學業事業,從來都沒注意到女主……插敘的手法寫得很好,我都把自己代入進去了。」
陳茵茵雙眼的光芒熠熠生輝,星河燦爛。
周云云捧著臉問:「後面呢?女主角會鼓起勇氣告白嗎?」
陳茵茵傻笑幾聲,「會是會,她在中學的時候曾給男主寫過一封情書,細節我還沒想好。」
周云云「哦哦」兩聲,一回味,發現不對的地方,一把抓住陳茵茵的胳膊,「你說什麼?具體你還沒想好?這是你寫的呀?」
「噓——」陳茵茵左右張望,壓低聲音道,「云云小聲一點,要是被別人知道了會笑話我的。」
「怎麼會呢?你寫得很好啊!」
陳茵茵收起了臉上的笑容,她搖頭說:「你不知道,大人都會覺得這不是正經事。他們不懂,也沒空去弄懂。」
周云云點頭,深有體會。
她想起了上初三的時候想要一雙輪滑鞋的事來,那個時候周云云暗戀隔壁班上的男生,男生學習成績一般,長得很秀氣,但穿上輪滑鞋就像變了個人,囂張又叛逆。
當時初中的好些輪滑愛好者常常穿一身黑組在一起刷街,是讓老師很頭疼的一伙人,周云云也不太喜歡他們,尤其是從他們跟前走過時總會有人起鬨吹口哨,餘光掃過黑壓壓一片有些駭人。
所以她喜歡那個男生並不是因為他滑輪滑很帥,而是在一次放學回家的時候她看見男生用火腿腸喂流浪小貓……那個畫面深深地印在了周云云的腦海里,要是用陳茵茵的文筆來描繪的話就是——夕陽斜照的巷口,男生蹲下身,在他周圍是幾隻毛色各異的流浪貓「喵喵」地叫著,男生白皙修長的手指撫摸著小貓的腦袋,餘暉下將他的髮絲渲染成了溫暖的橘色。
大致就是這樣一幅畫,心悸就是那麼一刻,周云云喜歡上了那個男生,開始打聽他的一切,得知男生最大的愛好就是輪滑,最重要的是男生和周云云樓上那家的李希是鐵哥們。他倆是那伙子的「領軍」人物。
誰的青春沒幹過幾件傻事,為了接近男生,周云云開始每天等李希一起上學,要知道上了五年級後她就再沒有和李希一起玩耍了。
李希從小就是班上最調皮的學生,曠課,開小差,抄作業,甚至和老師頂嘴,周云云的媽媽也叫她別和李希混一堆,還給她講了稻草和白菜、大閘蟹綁一起的價值觀,周云云雖然覺得稻草就算和大閘蟹綁一起也還是稻草,但為了不惹媽媽生氣她也斷絕了和李希的來往。
上了中學的李希倒像是變了個人,從討人厭的壞小孩變成了翩翩少年,擔任籃球隊隊長率領校隊在市裡奪魁,還是輪滑組的老大,有好多女生暗戀他,據說每隔幾周就會換一個女朋友。
這些花邊新聞,周云云是不怎麼注意的。只是為了接近暗戀的男生而每天早上吃飯慢一點,然後裝作碰巧在樓道遇到剛好走下來的李希。
「早。」她主動向他打招呼。
李希吹個口哨,算是回應。兩人一前一後向學校走去,在十分鐘的路程里,話也不多。而長此以往的「碰巧」讓李希心生警覺。
「周云云,你不會喜歡上我了吧?」李希瞥了眼向她打招呼的女生,女生穿著笨笨的校服,扎了個馬尾,連劉海都沒有一縷,樸素得不能再樸素了。
「鬼扯!」周云云氣惱地回了一句,先一步下樓。
李希跟在後頭,滿不在乎地說:「那你怎麼連續幾周都在門口等我?」
「我……」周云云停了下來,手捏緊又鬆開,如此反覆再三後,心一橫,回頭說,「李希,你教我輪滑吧?」
這個回答似乎出乎了對方的意料,李希盯著她白凈乖巧的臉看了好一會兒才說:「好啊,不過你先買雙輪滑鞋,我再教你。」
周云云想了想胡亂應答一聲,就大步走遠了。
放學時,周云云專門去店裡看了輪滑鞋的價格,她雖然存了點零花錢,但遠遠不夠。
周云云從小就屬於「別人家的孩子多懂事」這類,從七歲開始家務活全包,也不會耍性子要這要那。
她事先在腦海中演練了幾十種應答,各種曲徑通幽,但話到嘴邊卻還是變成了開門見山。
「媽媽,你可以給我買一雙輪滑鞋嗎?」
「什麼?」
「買一雙輪滑……」她聲音越來越小。
媽媽也沒問原因,直接否定:「買什麼輪滑鞋?女孩子家家的就老老實實地在家看書做作業。下學期就要考高中了,還整天都想著玩,怎麼這麼不懂事?爸爸媽媽掙錢多不容易,供你吃供你住還供你讀書,你就是這麼報答的?」
周云云不說話了,她低著頭默默地收了碗筷拿去廚房洗。
我就知道,就知道……
眼淚不停地往充滿洗碟精泡沫的池子里掉,她想她在幹什麼呀?太不懂事了,為了這種虛無縹緲的感情就對父母提出要求,他們養我多不容易……
大顆大顆的淚珠子往下落,她不敢哭出聲,那樣只會招來更多的謾罵,就像七歲那年吵著要去學音樂一樣。媽媽說音樂是富家子弟的消遣,他們窮人只有努力讀書這條唯一的出路。
只有讀書才是唯一的出路。
這成了周云云的信條。
後來幾天周云云沒有再等李希,甚至故意比以前更早,就是為了躲他。俗語有云: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這天周云云一推門出去就見李希站在樓道口,看樣子是在等她,
周云云裝作沒看見,直徑朝下走,被李希一把拽住。
「周云云,你還想不想學輪滑?」
她搖頭,「不想了。」
「阿姨不給買鞋嗎?」李希說,「我幫你向朋友借了雙,你不用買了。」
周云云有一絲動搖,但只有一絲,立馬恢復了。她掙脫了李希的手,說道:「我不學了。」
「為什麼?」
「因為我要讀書。」
說完這句她就跑了下去,就這樣結束了暗戀這場成功的啞劇。
思緒再次收回,正值高三的周云云苦笑不已,她已經忘記了那個男生的名字,忘記了他的樣貌,也不知道他後來怎麼樣。
而李希,不論這九次周云云如何地變動,他都一樣,憑體育考到了國內最好的體育學院。
現在想來周云云或多或少是羨慕李希的,青春時代該玩的都玩了,打籃球,玩輪滑,學武術,談戀愛,還擁有一大群鐵哥們好朋友,最後考到北京的體院。
比起來,她也挺失敗的不是嗎?全身心投入讀書這條路,結果就考了五百多一點,連一本都上不了。她連一周唯一一節體育課也在看書,缺乏運動導致她開始發胖,肥腰、粗腿;再由於熬夜看書,臉上黯淡無光,黑眼圈和粉刺一天比一天多。
她還沒談過戀愛,連真正的朋友也沒有,無非一些討論學習的泛泛之交,還暗自較勁。
「真失敗!」她再次感慨。
於是這周星期天下午的假期她沒有再和以往一樣待在教室刷題背書,而是出去走走,不知不自覺來到了二中門口,這裡奶茶很便宜,以前她也會來這裡點兩杯,一杯立即喝,一杯帶回去晚上喝了補充能量繼續熬夜。
而現在,她不會熬夜了,所以一杯就夠了。
「老闆,來杯燒仙草。」
兩個聲音同時發出,周云云一愣,轉頭看去,頓時傻眼。
是那個男生!
第二章

這麼久不見,他脫去了那絲秀氣長了個子變得挺拔了,寸頭替代了碎發,看上去顯得成熟了很多。
周云云低著頭,付了錢,端了自己的那杯燒仙草,找了個位置坐下。
而那男生則坐到了旁邊的那桌,那裡有個女生在等他,似乎還在抱怨他太慢。
周云云托著下巴打量那個女生。女生留著一刀齊劉海,很嬌小,真要說漂亮也不是很漂亮,只是皮膚很好,很白很光滑,就真的像白瓷一樣,五官倒是一般,周云云覺得還沒上初中時的她好看。
只是現在的她卻是怎麼也比不了的了——皮膚暗黃,還有黑頭,還有粉刺,還很胖。
沒來由地,她不想在繼續待下去,捧著燒仙草就往外走,而迎面又來了個熟人。
「周云云?你怎麼在這裡?」
不是別個,正是李希。
周云云手一抖,燒仙草掉在了地上,灑了一地。男生那一桌似乎注意到了這邊,走過來跟李希打招呼。
周云云自己拿過一旁的掃帚撮箕清掃了。
那邊李希捧著點的東西走過來,將一杯燒仙草遞給周云云,說道:「諾,賠你的。」
周云云沒有接,只是低著頭說:「我已經喝不下了,你自己喝吧。」
李希自討了沒趣,塞到男生手裡:「夏立,拿去給你女票,女生愛喝這玩意兒。」
周云云這才記起男生名字叫做夏立。
夏立的女朋友聽了這話走過來,嘟著嘴說:「你們就喜歡欺負我,這個吃多了會長胖的!」
說著眼神瞟到靜默一旁的周云云。
周云云徹底地一刻也不想多待,說了聲「我有事,先走了。」就大步向外走去。
夏立的女朋友還在問:「李哥,她是誰呀?沒見過。」
李希道:「我鄰居家的學霸,在一中的火箭班。」
「難怪。」
夏立女朋友最後這兩個字還是落入了周云云的耳里,她加緊腳步走得更快,而有人比她還快。
李希攔了她的去路。
「待會兒和一中有場球賽,你要不要去看看?」
周云云本能地想要拒絕,抬頭卻看到天邊的一片雲,她似乎就是為了尋求改變才來的,於是拒絕的話到嘴邊又改成「好」。
一中和二中的友誼賽在二中的體育館舉行,周云云找了個不起眼地角落,從頭到尾,只看見二中把一中壓得死死的,其間李希更是像打了雞血,滿場瘋跑,一個人都進了十來顆球。
最後一二中以28:62的比分結束。
周云云起身就要走,哪知正擦汗的李希直徑走到她面前,得意地說:「怎麼樣?」
她聽見周遭的紛紛揣測之聲,她盡量維持鎮定道:「你很厲害。」
這句話絕對是真心的,而在李希看來卻是敷衍,再次自討沒趣。
「時間不早了,我走了。」
周云云說著就繞過李希往場外走,直到走到體育館外她才知道李希還在後面跟著她。
「有事嗎?」她問。
李希說:「周云云,是不是打從心底里你就瞧不起我?」
周云云懵了,她沒想到這個處處完勝她的人會說出這種話。
「怎麼這樣問?」她說。
李希抄著手道:「不是嗎?平時見面了招呼都不打一個,看都不看我一眼。」
周云云想了想,似乎他說得也有道理,在第十次重生高三之前她確實不大瞧得起他,甚至得知他提前被北京的體院錄取都不屑一顧。在那時的她看來只有正兒八經地高考才是王道,什麼保送啊、預科啊、藝體生啊、提前批次啊都是歪門邪道。
而現在,她已經不知道怎樣才是正道了,反正她腳下的是足球場外的跑道,一圈又一圈。
「不,是我最近有點不在狀態,」周云云說,「我只是很羨慕你,真的,不像我活得這麼失敗。」
這會兒輪到李希發愣了,他說:「你是要考北大清華的,怎麼這麼說?」
北大清華……
是了,每次市裡能考上北大清華的都出自一中火箭班,自從周云云進了那個火箭班後,她父母逢人便講她是要上北大清華的,還有老家的爺爺更是傳得隔壁村都知道。
真好笑,她想。
「哪裡那麼好考?」周云云說著就真的笑了,「李希,其實我不想讀書了。」
「啊?」李希徹底傻眼了,彷彿聽到了天方夜譚一樣。
周云云換了個說法,她說:「如果你的生命還剩下一年,你是繼續讀高三參加高考呢,還是好好享受生活?」
李希笑道:「我一直都在享受生活呀!是你把高考看得太重了。」
「可能是吧,」周云云嘆了口氣,「李希,你教我享受生活吧。」
「這話聽著好耳熟,」李希聳聳肩,「你認真的?」
周云云知道他說的是「輪滑事件」,便重重地點頭,「這次是真的,不騙你。」
李希越想越不對勁,問到:「你不會得了癌症吧?」
正常的周云云是絕不會說出剛才那種話來。
周云云白了他一眼:「你想多了,我又不是苦情劇的女主角。最近壓力有點大,想放鬆一下,」
「好吧,」李希似悟非悟地點頭,「這一周你回去好好回顧一下,把你這十七年想要的東西寫下來。」
周云云得了任務,回到學校後也不再思考打破魔咒的方法而是像李希說的那樣,然後她第一個寫下的是「音樂」。
周云云很喜歡唱歌,上不論是幼稚園還是小學,她一直都是領唱的文娛委員,老師說她很有天賦,推薦她去朋友的一家音樂培訓機構系統地學習。
那家培訓機構周云云是知道的,就在回家的路途中一家冰淇淋店的二樓,每次路過都能看到裡面飄出一個一個比冰淇淋更有吸引力的音符。
周云云滿懷希望地回到家裡,興緻勃勃地告訴了媽媽,卻得到一陣數落,她不依,在地上打滾,媽媽就用鐵衣架打她。
從那以後她再也不敢提這件事了,連帶著再也沒光顧過那家冰淇淋店。
再後來,她看到李希和單元樓其他小朋友在小區樓下玩輪滑,她在樓上陽台上搭個凳子趴在欄杆上眼巴巴地瞧著,但她相信媽媽說的「就知道玩兒,長大了沒什麼出息。」
可是現實卻是李希到哪兒都能吃得開,不像她,每次都默默退到一邊,恨不得變成透明人。
於是乎,周云云在紙上陸續地寫上「漂亮裙子」和「學會滑冰」,想了想,還是把「漂亮裙子」給劃掉,加上一則「結交朋友」。
第二周,她把清單拿給李希看時,惹來對方捧腹大笑。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轉過臉,「別笑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從來都只有看著你們玩的份。」
「你這願望清單也太簡單了些,」李希眼珠一轉,嘿然笑道,「怎麼沒有『談一場戀愛』,你們女生不都喜歡討論這個?」
周云云臉紅得不行,氣惱道:「我就不,你管得著?」
李希舉手投降,「管不著,管不著。」
之後,兩人就願望清單商榷了一番,李希問:「你這個『音樂』是什麼意思?學一門樂器?還是別的什麼?」
周云云神色一黯,搖頭慢慢地說:「我也不知道,學樂器是不可能了,我家裡人肯定不同意。就想……學唱歌吧,學點樂理知識。」
李希「哦」了一聲,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說:「我記得你小時候唱歌挺好聽的,不管什麼歌聽一遍就會唱,老師都說你天賦好。」
天賦好又有什麼用?周云云在心裡苦笑。
「這樣好了,」李希拍拍她的肩頭,「我哥們兒女朋友是學音樂的,我介紹你們認識認識,加個QQ什麼的,不懂的可以問她。」
周云云還來不及作答,就聽李希繼續說:「放心,那丫頭是個熱心腸,人很好。」
她一時找不出話來拒絕了,於是跟著李希稀里糊塗地進了二中圖書館,到了夏立和她女朋友面前。
「李哥,你剛剛打電話說找我什麼事呀?」女孩眼裡含笑,整張小臉顯得很有生氣活潑。
李希把周云云拉到面前,說道:「這丫頭喜歡唱歌,你是學音樂的,可以交個朋友。」
女孩立馬瞭然道:「哦~我記得李哥說過你是一中火箭班的。」
周云云不敢抬頭看人,只是點頭。
女孩笑著伸過手,落落大方道:「你好,我叫林師語。」
林師語,名字真美。
周云云和她握手,輕聲道:「我叫周云云,白雲的雲。」
是的,白雲的雲,天邊的雲,自在的雲。
林師語很少跟周云云這類文靜內向的女生來往,一時不知道怎麼接下去,轉頭想到李希說她想學唱歌,於是提議道:「我們去唱歌吧!」
這是周云云第一次進KTV,十分不適應,林師語還叫上了她音樂班的同學,十來個人包了一個大間。
周云云坐在沙發的一個角落兀自嗑瓜子吃零食,看著他們爭先點歌,搶麥克風 ,有好幾首周云云都會唱,她用連自己都聽不清的音量跟唱著,直到坐過來一個人她才閉上嘴巴。
因為那個人是夏立。
他問:「你怎麼不去唱歌?」
周云云默不作聲地放下手裡的瓜子,這才說:「不喜歡這種場合。」
夏立笑:「我也不太喜歡,師語愛熱鬧只好由著她。」
周云云「嗯」了一聲,以為話題就此終結,哪知對方再次開口:「你和李希是在交往嗎?」
周云云差點把剛吞進去的瓜子仁給咳出來,當即答道:「沒有的事!」
末了,又補一句:「怎麼會這麼認為?太荒誕了!」
「荒誕嗎?」夏立不像是在開玩笑的樣子,「認識李希也不是一兩天的事了,看得出他對你的事很上心。」
「上心只因為是鄰居的關係,」周云云都訝於能同夏立說這麼多話,「我認識他也不是一兩天了,小學的時候李希還追過我們班文藝委員呢,他一向喜歡多才多藝開朗活潑的女孩子。」
夏立笑著搖了搖頭,像是突然來了興緻般說:「我倒是想起了,李希初中的時候喜歡隔壁班一個女生,名字不知道,長得挺清純的,他手機壁紙是偷怕的她看書的照片,後面我們兄弟伙見那女生路過都起鬨,哈哈。」
「那他怎麼不去追呀?有李希追不到的女生嗎?」在周云云的印象里初中時代的李希是很受歡迎的,身邊不乏一些偷抹大人口紅的美女。
「說是那女生要考一中,不想打擾她。」夏立說著點燃了一根煙,周云云完全被他吞吐的煙霧吸引了,沒注意他說的話,她沒想到夏立還會抽煙……那個給流浪貓喂火腿腸的男生會抽煙。
之前聽他們閑聊,從中還推斷出夏立和林師語兩人已經在校外同居了。
這就是人不可貌相嗎?
周云云默默地端著瓜子盤坐到了一邊去,她本以為第一次進KTV就會以傻坐結束,哪知林師語突然拉起她非要跟她合唱,並用麥克風喊話:「大家掌聲歡迎來自一中火箭班的超級學霸,我們的朋友周云云大美女!」
在歡呼中,周云云並沒有得到被讚美的喜悅,反而那「學霸」和「美女」的字眼極其刺耳。
麥克風被塞到了周云云手中,大屏幕上放著的是一首英文歌&,在喧鬧中,她只感覺咽喉上附了只水蛭一點點吸干她的血液,再注入到臉上,漲得通紅。
她的嘴唇顫動,一個音節也發不出來。
將麥克風放到茶几上,她在滿場肅靜式的注目中出去了。
周云云找到廁所,坐在馬桶上,眼淚不爭氣地往下滑。
為什麼偏偏是這首歌呢?關於這首歌她有太多的回憶,是她最初的有關夢想的起源。
她深呼吸幾次,擦掉眼淚,努力調整好狀態,對著鏡子牽強地笑了笑。
周云云走出廁所就看到李希背靠著牆,似乎在等他。
這一幕是何其地眼熟,還沒等周云云有任何動作和言行,李希就道:「你又要逃跑了嗎,周云云?」
「我果然不太適合,」周云云沒有站在他面前,低聲說道,「謝謝你肯花時間陪我胡鬧,我該回去了。」
「回去讀書?」他問。
「沒辦法,」她說,「除了讀書,我什麼都不會。」
確切地說,她連書都讀不好。
李希一言不發,拽住她的手腕就往前走。
「我不要去那裡!」周云云試圖掙脫。
「不去那兒,我帶你去另一個地方。」
李希帶周云云去的是溜冰場,他親自替她調好芭扣,系好綁帶。周云云看著他頭頂的旋,嗤地一聲笑了起來。
李希抬起頭,「笑什麼?」
「我想起你初二的時候燙了個爆炸頭,周一升旗儀式上被校長點名批評,哈哈哈……」
李希倒並未置氣,「儘管笑,等會兒就笑不出了!」
「等會兒」就是在周云云站起後,她死死地抓著李希的胳膊,兩腿顫抖,「你你你,你可千萬別鬆手!」
「好好好,打死都不鬆手!」
李希領著周云云才走兩步,「啪嘰」摔個底朝天還拉了個人墊底。
最後,李希拽她起來,叫她先學會原地踏步,再學向前走,到下午五點的時候已經能勉強獨立行走了。
「李希,李希,你快看,我能自己走了!」
周云云嘴角揚得高高的,欣喜之餘兩胳膊上下晃,像是雛鳥學飛一樣。
李希在後面不緊不慢地跟著,像是被她感染一樣也笑了起來,嘴上說道:「不錯,還不算太笨。」
「我可聰明了呢!」
周云云難得俏皮地回了一句,清風拂面,她感覺在滑行中變成了一片薄雲,頂上就是作底色的天空藍,她從來沒有這般自在過。
回到學校時,周云云還沒來得及跟陳茵茵講了今天的輪滑經歷。手裡就被塞了個本子,陳茵茵興奮得眉飛色舞:「今天一下午我又寫了好幾頁,你快看看,快看看。」
「噢,好啊!」周云云反應過來,攤開讀了起來,將「李希對我那麼好是不是喜歡我」拋之腦後。
陳茵茵一個下午寫了十二頁紙,一頁紙大概有五百來個字,加起來就有五六千字。
真了不起,周云云想。
見周云云翻完了,陳茵茵趕緊湊過來迫切問道:「怎麼樣?怎麼樣?」
「怎麼能這樣!」周云云皺著眉頭,「那封情書居然就這樣被塵封到男主的刷過的試卷里去了,他不知道女主喜歡他,女主又以為被拒絕了,怎麼可以這樣?」
「是呀,年輕的時候,男主一心只想奮鬥他的事業,等終於有所成就時才發現身邊一個貼心人都沒有,又被家裡逼婚不停地相親……」陳茵茵轉著手裡的鋼筆,表情帶著周云云前所未過的深沉,「這個時候,男主才回憶自己的往昔,無意間翻到了那封粉色情書,他才知道曾經有一個他喜歡過的人也喜歡他,而在他桌上還放著一封結婚的請柬……」
「是女主給他的?」
陳茵茵點頭道:「對,他去參加了女主的婚禮,才發現新郎是一個遠不及他優秀的普通男人,而女主笑容是那麼地燦爛。」
「女主會逃婚嗎?他們會在一起對不對?」周云云迫不及待地問。
「我寫的不是童話,是生活,生活中沒有所謂的圓滿。」陳茵茵嘴角上揚,「就是要把有價值的東西撕給人看。」
周云云聽得不是很明白,卻覺得有什麼東西牽動了她的心弦,於是她對陳茵茵說:「你以後一定能成為一個大作家!」
陳茵茵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哪裡那麼容易,我寫的這些只能隨便看看登不了大雅之堂。」
「你要有信心,你想,你現在才十七歲就能寫出這麼好的小說,以後只會越來越好的!」
陳茵茵突然抱住了她,低聲說道:「云云謝謝你,我一直覺得自己偷著寫這些東西都是見不得光的,經常寫一行遮一行,就是怕被別人看到……」
「你知道嗎,云云?」陳茵茵的聲音都有些哽咽了,「我的夢想就是希望自己寫的小說能受歡迎,我想做一個小說家,很多時候我就是靠這個執念才能支撐著走下去……」
最後一句聲音已經低得周云云快聽不見了,她拍著陳茵茵的背說:「有夢想很好,不像我,什麼也沒有,不只想著掙錢,連怎麼掙都不知道,所以就只有死讀書。」
「沒有,云云你人很好。」陳茵茵偷偷擦了眼淚,囁嚅道:「真的謝謝你。其實,其實這個小說是我暑假的時候開寫的,上高三了,已經打算放棄了的。」
她深吸幾口氣說:「我決定暫時不寫了,不是放棄而是拼了老命地考進北大中文系!」
周云云記得以往九次能達到北大分數線班上就三四個人,而陳茵茵不在名單之中,她想了想,說:「你有沒有聽過這樣一個故事?就是兩個兄弟家住八十層,有一天電梯出了故障,兩兄弟只好背著包爬樓梯。剛開始他們朝氣蓬勃很有精神,接過爬呀爬越來越累,終於到了第二十層的時候,他們商量了一下把背包擱下,以後來取。然後兩兄弟一身輕鬆地繼續向上,漸漸地又累了起來,走走停停終於他們到了八十層來到家門口,一切似乎都圓滿的時候他們才發現開門的鑰匙還在二十樓那個被丟下的背包里。」
「怎麼這樣?」陳茵茵怒目圓睜,「他們怎麼能丟下自己的夢想?」
周云云愣了,心裡百般不是滋味。
為什麼陳茵茵第一反應就是「夢想」?因為她心中有夢。
當時周云云看到這個故事時體會就是——1到80樓代表著人生,如果在20樓即年輕的時候選擇了輕鬆,老來就會吃苦。
而這故事真正的寓意卻是像陳茵茵說的那樣,夢想。
他們懷揣著夢想朝氣勃勃地出發,後來發現夢想和現實相悖,便當做包袱丟掉,然而到了他們人生頂峰時才發現真正缺失的東西就是年少時放棄的夢想。
——這就是明年高考的語文作文題目。
想來她第一次高考失常,沒緊扣題意的作文一定扣了不少分。
上一次高考,周云云用標準又不乏新意的議論文論證了「夢想」的重要性,短短九百一十三個字,她花了一年去琢磨雕刻,終於得了滿分。
可那又怎樣?
她還是不知道什麼是夢想。
有關音樂的也不能算,那已經被掐死在萌芽中,扼殺在搖籃里了。
她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夢想。
硬要說,也有,她以往的夢想是不想讓含辛茹苦的父母失望,考上清華北大,讓媽媽娘家人面前揚眉吐氣。
周云云的媽媽最常說的就是後悔跟了周治平那個沒出息的男人,她本就是城裡的小姐,上高中那會兒跟周治平私奔到了這個小城鎮,從此跟娘家斷絕了一切往來。
後來,周云云大了些,她媽媽才跟娘家關係和緩了一些。
記憶最深刻的是有一次是周云云上小學五年級,媽媽的小妹,也就是周云云的三姨,開著寶馬來看她二姐。媽媽硬著頭皮帶三姨一家去大酒店吃了一頓,等三姨走後,媽媽就開始哭,邊哭邊數落,恰巧那次周云云數學沒考好,她媽媽掐著她的胳膊,惡狠狠地說:「考這麼點分,周云云,你怎麼不去死?」
她只有哭喊著保證下一次一定考好,再也不貪玩了。
從那以後,周云云不再和小夥伴一起玩耍,因為她笨,要花更多的時間才能趕上班上的進度,又要花更多更多的時間去超過那些聰明的同學。
而現在,只要「魔咒」存在,不管她如何努力似乎都沒了意義。

第三章

兩天月假,周云云回到家裡,媽媽見到她的第一句話就是:「怎麼回來了?現在時間這麼緊張,就該好好留在學校複習!」
本來周云云想用「我帶了書回來」來寬慰媽媽,到嘴邊又改成:「媽媽,我想家了。」
媽媽一怔,隨即道:「回來也好,我去給你買點排骨燉點核桃補補腦。」又問:「帶書了嗎?」
周云云趕緊從書包里摸出一摞書本,「帶了的,帶了的。」
媽媽也沒再多說什麼,換鞋出門買菜去了。
周云云放下手中的書,溜到樓上李希家門前按了門鈴,開門的正是李希,見到周云云顯得有些詫異:「你怎麼回來了?」
「怎麼?有哪條校規家規上寫著『周云云月假不得回家』?」周云云笑道。
李希也是一笑,閃身讓道,周云云穿上自帶的鞋套走了進去。
她都不記得上次來他家世什麼時候了,感覺是上輩子的事。
李希家裡大致格局與周云云家不差,只是相比她家那些繁冗的窗帘和金花壁紙,李希家裝潢就簡約多了,最大的不同還是他家有好些植物盆栽,尤其是陽台上,在小區門口都能看見上面花團錦簇。
李希的媽媽是一個溫柔賢淑的女子,在一處離家很近的街道轉角開了一家鮮花店,小時候打那裡經過,李希媽媽總會折一隻花朵插在周云云頭上,還誇著「真漂亮,人比花嬌」之類的話。
曾經幾度,周云云想像過要是李希媽媽是她的媽媽,或者她媽媽能像李希媽媽那樣對她溫柔地笑誇誇她,該多好。
「阿姨沒在家嗎?」周云云坐在沙發上,看著李希泡茶。
「感恩節要到了,花店生意比較忙。」他說著將泡好的茶推到她面前。
周云云瞅著手中的白瓷蓮花釉的茶杯,想著自家的玻璃杯暗自悻悻。如果選擇的話,她會像李希媽媽一樣,開一家喜歡的花店,閑來研究茶藝、制香。
而不是像她媽媽一樣,整天忙碌奔波……周云云突然發現自己不就是和自己媽媽一樣?
她啄了口茶水,微苦,咽下後又有些回甜。
「真好喝!」
「好喝,就多喝點,」李希笑道,「你不會就是來找我喝茶的吧?」
周云云搖頭道:「我就是來看看你在不在,還以為你會留學校打籃球呢!」
李希道:「月假當然要回家。」
周云云道:「我真想生你這麼一個兒子。」
李希大笑,「我倒想生你這麼一個女兒。」
兩人你一言我一句談笑了會兒,周云云就起身告辭了,還沒走到自家門口就碰上了買菜歸來的媽媽。
媽媽見周云云從上面下來,臉色頓時就不好了。
「你個小沒良心的,還不來幫忙提菜?」
周云云趕緊走上前接過媽媽手中的菜籃子,媽媽掏鑰匙開門,一進去,門還沒關,就開始質問了。
「周云云,你剛剛哪兒去了?」
周云云知道她要是實話實說又得挨罵,只好扯謊:「我看天快黑了,去樓頂看看有沒收的衣服。」
媽媽倒也相信了,畢竟是她一手調教出來的好女兒。
不過還是補了一句:「你也是個大姑娘了,要懂得避嫌,不要隨隨便便的。」
周云云早已經習慣了母親的說話方式,隨口應承「知道了」。
排骨湯端上桌面時,爸爸也剛好回家,見到女兒在家顯得很高興,沒洗手就坐上桌問這問那。
無非就是學習上的事情,末了還會加上鼓舞的話,比如「爸爸小時候沒好好讀書吃了文化的虧,你千萬要努力,我女兒這麼棒,考個好大學絕對沒問題!」。
周云云早就習慣了父母一個紅臉一個白臉的事。
媽媽就是嚴厲地要求她,爸爸就是殷切地希望她。
白天,父母都去上班了,周云云去找李希,按了幾次門鈴都沒有人應,想來是去花店幫忙去了。
周云云在家看了一天的電視,當然是在做完家務的前提下。
第二天,爸爸帶周云云去鄉下老家吃酒席,說是哪個親戚八十大壽。
他們一早就下去,提著水果先去了爺爺家,周云云很不喜歡去爺爺家,不是因為爺爺對她不好,而是對她太好了。
這不,趁爸爸上樓的空,趕緊往周云云兜里塞錢。
「爺爺,我不能收!」周云云想還回去,爺爺使勁地塞並說,「雲兒聽話,拿著,非要惹爺爺生氣嗎?」
周云云無奈,只好不再推辭。
爺爺已經年過七旬,鄉土情節嚴重不願住城裡去,就跟著大伯住,爸爸每個月也會來看他給些贍養費。
大伯的兩個兒子都「不爭氣」,讀到初中就輟學出去打工,或者說整個村裡外出打工風十分盛行,以至於大學生還比較稀奇。
對於周云云這樣一中火箭班的「未來之星」全村都十分看好。
就像爺爺常對她說的:「雲兒,爺爺現在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到你考上大學。」
或者說:「我還要多吃兩碗飯,要親眼看到雲兒考上大學才肯死!」
他口中的「大學」,不是北大就是清華。
甚至固執地認為「大學畢業包分配,當縣委書記」。
所以,不管是以前還是現在,周云云都特別不喜歡到爺爺家去。
而到了吃酒席的時候,七大姑八大姨更是指著她說「大學生」「女狀元」之類或恭維或諷刺的話。
等終於回到學校的時候,周云云才鬆了一口氣。
若不是她已經經歷過了九次高考,一定會喘不過氣來。
第四章

而後,周云云每周日會跟李希去學滑冰。
到寒假補課的時候,周云云已經能自己在溜冰場自由滑行了,穿上溜冰鞋的她總喜歡張開雙臂,那一刻感覺自己好像在飛。
這一天,由於李希有事,周云云一個人來到了溜冰場,這裡的老闆已經認識她了,就笑著問:「妹妹,怎麼沒跟你男朋友一起?」
「男朋友?」周云云知道老闆說的是李希,立馬紅了臉,擺手道,「不是的,他不是我男朋友。」
「有什麼不好意思的?」老闆笑意更濃,「我看那小夥子人不錯,要抓緊別被人搶走啊!」
「誰會搶他啊?我才不怕呢!」周云云都沒發現自己順口就應了,見老闆不說話只是盯著她身後笑,她回過頭就看見了李希也正看著她,還在笑。
周云云只覺得兩靨滾燙,吃吃問道:「你不是說有事來不了嗎?」
李希說:「事辦完就來了。」
周云云「哦」了一聲,彎腰系綁帶,用長發遮住緋紅的臉。
「云云。」
「嗯?」
「周云云。」
「什麼事?」
「你今天真好看。」
周云云只當李希笑她,悶悶地向前滑遠了。或許她自己都沒有發現,這半年來,她每天下午放學後去操場跑步,好好上體育課,認真用洗面奶洗臉,做好保濕。現在的她已經不算胖了,臉上雖然還有幾顆粉刺,但皮膚卻細白了起來。
關鍵是,她整個人都煥發了生機般,不似從前那「活死人」。
李希幾下趕上周云云,倒滑著跟她講話:「我記得臘月二十是你的生日,成年禮打算怎麼過?」
周云云回想之前的九次,都因為在學校補課,九次里有五次爸爸媽媽都忘了她的生日,還是第二天想起了給班主任打電話,代祝一聲生日快樂。
順帶一提,周云云是有手機的,但每周日晚上班主任都會統一收上去,第二周周日放假前再發下來。
一周就只能用半天,總計六個半小時。
「不過了,」周云云對李希說,「那天在補課,放假之後再說吧。」
李希說:「那怎麼行?十八歲的生日一定要過的,那天之後你就成年了。」
「成年了又怎樣?有差別嗎?還不是要讀書,還不要聽大人的話,還不是要用家裡的錢。」周云云是笑著說的,「真要說起來,我身份證上是12月20號,上個月就滿十八了。」
「你就不想跟朋友們一起熱鬧一下?」李希問。
朋友?要不是因為她成了陳茵茵的書迷,說不定她連一個真正的朋友都沒有。在火箭班裡幾乎人人都是自己埋頭刷題,偶爾討論一下,但處於人人懷揣著學習秘籍不願分享的狀態。
畢竟,全班五十名同學,第一名和最後一名也不過相差不了多少。前頭的不想被超越,後面的拚命地追趕。
哪裡來的友誼?或許有,但周云云還沒發現有比她和陳茵茵關係更好的存在。
李希似乎看出了周云云的顧慮,於是似開玩笑地說:「這樣好不好,那天晚上——估計你剛好下晚自習的時間,我在你們學校側門旁邊的花壇那裡等你?」
周云云也只當個玩笑聽聽。


第五章

很快就到了農曆的臘月二十,周云云自己都忘了這天是她的生日,最後下了晚自習,回到寢室打了熱水準備洗臉的時候,她聽見室友在問。
「還有幾天過年呀?」
「我看看……今天居然都臘月二十了!」
周云云猛地想起今天是她的生日這檔子事,想來爸爸媽媽也像她一樣搞忘了,如果沒搞忘的話中午會給她送滿滿一食盒吃的過來。
周云云倒也沒覺得有什麼,兌好熱水,開始洗臉,潔面泡沫都抹到了臉上時,她沒來由地想起了那天李希說的話。
「他不會真在那裡等我吧?」
不會的,開玩笑的話,誰當真誰是傻子。
所以當周云云穿著呢子大衣,裹著圍巾站在夜風中見花壇旁邊空空如也的時候就在心裡把自己狠狠地罵了一通。
周云云,你個傻子,大白痴,蠢貨,二百五……這麼罵著,她突然想到了一個詞——自作多情。
自作多情還好,知道自己自作多情就不好了,非常不好,還很難過。
周云云發現自己好像哭了,她用圍巾擦了眼淚,打算往回走,突然一個人影從花壇里躥了出來。
周云云嚇得一叫,立馬被對方捂住了嘴巴。
「云云,是我。」
是李希。
周云云點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李希鬆開手發現手上有些水漬。
「周云云,你哭了?」
「沒有,我沒有。」周云云重複了兩遍。
李希問:「你以為我沒來?」
周云云不說話了。
「好了,我在呢。」李希揉揉她的頭,把她拉到花壇一邊,那裡正擺著一個小小的生日蛋糕,上面插了幾支蠟燭,已經被風吹熄了,還剩一根獨苗。
「這可惡的風。」李希掏出打火機邊點邊說,「你一來我就看到了,這蠟燭點燃了又被吹滅,點燃了又被吹滅……」
「嗤——」周云云被逗笑了,蹲下來,仔細看小蛋糕,那是哆啦A夢腦袋的圖案,十分可愛。
「嘿,你怎麼知道我喜歡哆啦A夢?」她問。
李希一邊護著蠟燭不被風吹著,一邊點燃最後一根。
「哦,我看你晾樓頂上的被套是這個。」
「瞎貓撞上死耗子!」周云云笑著說。
李希總算點好了所有被吹滅的蠟燭,兩手護住說:「好了,小公主,快許願吧,一會兒又該被風給滅了。」
周云云雙手合十作祈禱狀,眼睛剛閉上又睜開,「還沒唱生日歌呢!」
「我五音不全,唱歌就是害命,你自己唱!」
周云云不依,「哪兒有生日歌給自己唱的?是要我唱『祝我生日快樂』還是『Happy Birthday to me』?」
「麻煩!」
雖然這麼說,李希還是清了清嗓子,輕聲唱:「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祝你永遠快樂……」
誠如他自己所言,果真五音不全,聽得周云云肚子都笑痛了。
所以,她許願的時候除了「破除魔咒」外,還附加了一句「也祝這傢伙永遠快樂吧!」
結果還沒來得及她親自動口,風就幫她吹熄了生日蠟燭。
視野一下陷入了黑暗,周云云覺得有什麼暖軟的東西貼在了她的唇上,她打開手電筒就見李希扣了一團奶油往她臉上抹。
「我剛洗的臉!」周云云以牙還牙直接上手抓奶油往她臉上蹭,哪知對方一躲,一個奶油手印蓋在了他黑外套上。
周云云大笑,就在李希要把整塊蛋糕蓋她臉上時,不遠處傳來一聲呵斥:「誰在哪兒?」
周云云聽出這事學校最凶的那個保安的聲音,心裡大叫不好,就聽見李希說「快把手電筒關了!」 ,她這才照做,由李希牽著往一邊遛走。
走遠了還能聽見保安發現殘留的蛋糕時的怒吼。
直到快到女生宿舍樓下,周云云還驚魂未定。
李希將手裡提著的一個大盒子遞給她。
「生日快樂,周云云!」
周云云接過來覺得東西蠻重,黑燈瞎火地也看不清是什麼,只好問:「這不會是生日禮物吧?」
「廢話!」
周云云鼻子發堵說不出話來,這是她收到的第一份生日禮物。
以往的生日,和爸爸媽媽一起過,燒幾個好菜,晚上再吃生日蛋糕——自然是真的吃,要是在家敢向今天這樣浪費的話一定會被罵死的。
所以,這真是她收到的第一份生日禮物。
「你,你怎麼回去呀?」她一時連「謝謝」都忘了說。
李希笑道:「這你就不用操心了,隨便在那個走讀的朋友家裡蹭一晚上還是可以的。」
周云云這才記起她有一群兄弟伙的事情。
「你翻圍牆進來的?」
「不然嘞。」
「不怕摔死啊?」
「摔不死。」
周云云知道說不過他,眼看宿管阿姨就要關大門了,她才想起了。
「李希,謝謝你!」
「說這些幹嘛。」
「真的!」周云云認認真真地說,「這半年要是沒有你,我不知道活成什麼樣子。謝謝你在我最丑的時候沒有裝作不認識我。」
李希笑了,「一直以來,都是你在裝作不認識我好嗎?」
「對不起,」周云云信誓旦旦地說,「我保證以後絕對不會了!」
如果,還有第十一次重來的話,我依舊會去二中門口的奶茶店,只為等到你,然後說:「噢,你也在這裡。」
「姑且信你一次,」李希掛著笑,「好了,快進去吧。」
周云云「嗯」了一聲,剛轉過身,又聽見他說。
「周云云,高考過後,我們在一起吧!」
周云云怔住了,即便再遲鈍,她也明白了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你不用急著回復我,」李希話里有幾分小心翼翼,「高考後再說,剩下的半年我也不會再出現在你面前給你造成困擾,好嗎?」
周云云再次「嗯」了一聲,埋頭衝進了宿舍大門。
李希用指頭沾了點胸前手印上的奶油放進嘴裡,甜甜的。
周云云回到寢室,已經熄燈了,其他室友正打著檯燈看書刷題,她推門進來眼皮都沒有抬一下。
周云云也顧不得那麼多,她的心臟狂跳不已,那種感覺是她從未體會過的,說不出來,甜得發慌。
她小心打開檯燈,小心地拆開禮物盒,裡面躺著一雙嶄新的輪滑鞋,上面還有一張卡片寫著:上帝沒有給我們一雙翅膀,我們用輪子來飛翔。
「一般不都送泰迪熊什麼的嗎?」周云云心裡這麼嘀咕著,揚起的嘴角再也放不下了。

第六章

後來的半年,李希真的再也沒出現過,周云云只能從他媽媽的口裡聽說他一月份的藝體聯考體育類全省第一。
「真厲害!」周云云說。
李希媽媽微笑道:「那孩子放月假回來都帶著書在看呢,以前可不這樣,看來高考在即多少還是會努力。」
見周云云若有所思的模樣,李希媽媽又道:「云云才是厲害呢,一定能考上北京的大學。」
周云云多想說你兒子還會被保送到北京的體院去呢!九次沒有一次例外!
於是她問:「阿姨想讓李希在哪裡上大學呢?」
李希媽媽說:「我倒想讓他就在省會念書,不過希希有自個兒的主意,去北京也好,長長見識。」
原來是李希自己想去北京的,周云云想想覺得也對,男孩子念大學就應該走遠一些。
就連她,或者說她的家人都希望或者認定她考上北京的那兩所大學,最好還能是兩所大學來爭她,這樣媽媽他們就更有面子了。

第七章

不管周云云覺得日子過得多麼漫長,高考還是來臨了。
高考前一天放了半天假,她坐車回家,這一次媽媽沒有罵她該留在學校看書,而是小心翼翼地說:「雲兒,回來啦?」
天知道,媽媽幾乎從沒有叫過她「雲兒」,周云云受寵若驚地進了屋。
媽媽接過她的書包,給她找來拖鞋,就差點給她穿上。
「想吃點什麼,媽媽給你做?」媽媽臉上堆著笑容。
「隨便,」周云云話一脫口又改成,「聽你的,媽媽。」
「那我給你燉雞湯,你爸爸昨天下鄉專門買的土雞。」媽媽說著就捆上圍裙,「你看會兒電視,媽媽做好了給你端過來!」
周云云愣了半會兒,以往九次放的這半天假她都在學校刷錯題本(雖然高考題目沒變,但周云云怕出現變數,平時也認真聽課),所以這種女皇般的待遇還是第一次享受。
周云云剛看了兩集電視劇,這邊雞湯就端上餐桌了,她關了電視坐上餐桌。
媽媽親自給她乘了一碗,把大雞腿夾在了她的碗里,「趕快吃,吃了媽媽送你去學校。」
周云云只好悶聲啃著雞腿,媽媽還在那念叨:「雲兒,明天考試千萬不要緊張,就當平時的模擬考試一樣,不用太在意。」
關鍵不在於我在不在意,而是你在不在意。周云云想。
後面媽媽還在說著一些如何擺正心態,克服緊張的話,周云云本不想插話,但她突然想到了「魔咒」。
如果魔咒還在,過不了多久她就又會來一次高三。
於是她問她媽:「媽媽,如果我考砸了怎麼辦?」
「盡說些喪氣話!」媽媽的臉立馬變了,「你就這麼想,能考好嗎?人往高處走,你怎麼不想你要是考個省狀元呢?」
周云云想說她考過好多次省狀元了,只要她想,她還可以再考個750的滿分出來。
「媽媽,你生我下來就是為了給你掙面子嗎?」她終於把藏在內心深處的話說了出來。
媽媽將手裡的湯勺一擱,怒道:「爸爸媽媽一天累死累活是為了誰?對你嚴厲還不是為了你好?難道你要媽媽像你姑姑她們那樣對你放任不管?你看你那幾個堂哥哪個不是在工地上搬磚!」
「等你長大了就知道感謝媽媽了,真是太不懂事了!」
「我已經長大了,我滿十八歲了!」周云云放下碗,「你口口聲聲說是為了我好,你從來都不問我到底想要什麼,到底喜歡什麼?」
「我那麼想學音樂,你一句話就否決了我……」這也許是周云云永遠無法釋懷的事情,因為她那夢想的種子剛發芽就被掐斷了。
媽媽聽她提這事更生氣了,「學音樂?學屁樂!你以為你是誰?韓紅還是李宇春?」
「我是周云云!」
吼完這句,摔門而去。

第八章

再次跨進家門,是高考結束後,大伯開長安拉她在學校的生活用品和書回來。媽媽似乎早就往了之前的口角,和聲氣語,滿含期許問道:「雲兒,考得怎麼樣?」
周云云只說:「成績出來就知道了。」

第九章

第二天,周云云拎洗好的在學校用過的床單卻樓頂晾,陽光正好,她踮起腳費力地將床單晾到繩索上,突然旁邊多了雙手接了過去,幾下就理好了。
她轉頭,臉一紅。
「李希,你怎麼上來了?」
李希笑著說:「我一直在這裡。」
「噢。」
周云云望著他,半年不見,李希消瘦了好多,眼底的烏青是她最常見的長期熬夜的結果。
「這半年你都幹嘛去了呀?」周云云見他凸起的顴骨有些心疼。
李希咧嘴一笑,仍舊是光彩奪目的少年,說:「體驗了半年你的生活,真不是人過的。」
周云云早就從李希母親口中探聽了他的近況,也算是明知故問,她突然想起了吃飯時還在背單詞的陳茵茵,也是突然變得拚命起來,最後一次模擬考到了年級第三名。
從考場出來後,陳茵茵就說:「云云,我已經盡了我最大的努力,不管能不能進理想的高校,我都要去追逐我的夢想了!」
真好…
周云云很羨慕她,擁有夢想的她。
「發什麼呆?」李希大手掌壓在了她頭頂,「考慮好了嗎?」
「什麼?」她下意識的問。
頭頂的手指一僵,幾個呼吸間才傳來李希故作鎮定的聲音:「高考結束後和我在一起的事情。」
她呼吸一滯,手指絞在了一起,然後漸漸鬆開,抬頭看著他漆黑的眼睛,她說:「我想好了。」
李希屏息以待。
周云云卻沒有後話,直接去抱他。
李希凝重的表情鬆懈下來,他回抱著她,聲調微顫。
「不許再騙我!」
周云云臉埋在他的胸口,說:「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李希深吸一口氣,開始娓娓道來:「你說過以後天天都唱歌給我聽,結果第二天就忘了;你說周六到我家來玩,我捧出所有的玩具等了你一天;你說你喜歡滿天星,我從店裡偷偷帶來學校給你你又不要了……」
「你說要我教你輪滑,好不容易給你弄了一雙來你又說不學了;你說……」
如此種種,有理有據,罄竹難書。
這時,周云云才想起了一些她早已忘卻的事。
比如那時,媽媽拒絕了她學音樂的請求後,她跑到樓頂去哭被李希看到了。
「周云云,你哭什麼?」
「我媽媽……不準……我學音樂……」
「可是你還是可以唱歌呀,你唱歌那麼好聽……」
「對,不讓我學我還可以唱歌。李希,以後我天天唱給你聽好不好?」
「好啊!」
記憶收回,周云云不好意思地吐吐舌頭,「我當時太傷心了,說的什麼睡一覺起來就全忘了。」
「那你怎麼補償我?」李希問。
周云云笑著說:「我以後天天唱給你聽好不好?」
「從今天起。」李希一臉不容商量的表情。
周云云哼唧兩聲,妥協了。
「When I was just a little girl , I asked my mother :』What will I be ?Will I be pretty ? Will I be rich ?』 」
她的歌聲如清泉般叮咚,又如那日李希沏的茶有絲絲回甜縈繞於心。
「Que sera , sera whatever will be ,will be .The future』s not ours to see...」
這首歌名叫《Whatever will be》,正是那天KTV里不知道誰替她點的歌,其實呢……她很久很久以前就會唱這首歌了,一個在她家借宿的流浪歌手教她的。
她不知道這首英文歌唱的什麼,只是喜歡,單純的喜歡。
她也不知道的是恰巧被一個叫做「李希」的小男孩聽到了,男孩以為是天使的聲音,後來才知道,原來天使住在他家樓下。
她的名字叫做周云云,白雲的雲。

第九章
兩人靠著,看著天邊的白雲一點點被染上緋色。
李希說:「成績下來後,我們填同一所學校吧。」
「你不是被保送北京的體院了嗎?」周云云不解。
李希笑著說:「我拒絕了,去參加了高考。」
周云云身體突然止不住地微顫,十分艱難地問他為什麼。
「你說呢,傻雲?」
因為想和你一起看長河落日,白雲悠悠。

第十章
高考成績出來的那一天。
李希敲開她的門,聲音冰冷:「周云云,你為什麼……考了零分?」
是的,周云云在第九次考了滿分後,第十次避開了所有的正確答案成為全科參考得零分的首例。
她的作文是零分作文,連選擇題佔大塊頭的英語也是零分。
「恭喜你了,」她對他慘然一笑,「好沒道理,准你逆襲為狀元,就不准我考個零分?」
那天她摔門而去時就想好了,她要考個零分,她想知道家人會不會把她趕出家門,反正可以重來不是嗎?
她只是想要報復一次,哪怕一次……
而現在看到李希布滿血絲的雙眼,她後悔了。
但這絲後悔很快就淹沒在那熟悉的頭痛里,她知道,她又要回去了。
視線開始模糊,她往後倒了下去,聽到李希急切的呼喊。
「云云,周云云!」
然而睜開眼卻並沒有那熟悉的課堂,沒有筆尖在試卷上滑動的沙沙聲,沒有數學老師不標準的普通話。
視線是模糊的,碎裂的,她只能辨出是李希的臉,聽著他拚命喊著她的名字,他在哭,她想替他擦乾眼淚卻發現手怎麼也動不了。
同時濃郁的血腥味充斥她的嗅覺,不知是天上的雨水還是李希的淚水滴在了她的臉上,但很快就感覺不到了……

第十一章
她記起了,一切的開始。
最初,
那是一個下午,她正在廚房幫媽媽準備晚飯,爸爸去接鄉下的爺爺來吃晚飯,爺爺從不進城,這一次例外就是為了今晚出成績,他能第一時間知道,見證女狀元的誕生。
突然,門鈴響了。
周云云去開門,正是李希,她還詫異不怎麼來往的鄰居怎麼來了。
「周云云,可以查成績了,你考得怎麼樣?」
「可以查了嗎?」她還以為要到晚上,於是搖頭說,「我不知道,怎麼查?在網上嗎?」
李希說:「去我家查吧,電腦開著呢,你把准考證帶上。」
她趕緊換鞋,並說:「我背得考號。」
她跟著他上了樓,進了他家門,到了他的房間。
電腦果然開著,他坐下來進入了高考成績查詢的網頁,對她說:「念准考證號。」
她一字一頓念給他聽,還確認了兩遍,然後背過身去,深呼吸道:「李希,怎麼樣?上了六百八沒有?」
在考場上她特別緊張,但遠遠比不上此時此刻,這些天她甚至不敢去對答案。
李希卻不答應她的話,沉默了很久,才說:「你自己看好了。」
這是什麼意思……?
她太陽筋突突跳起,迴轉過身,彎著腰臉湊近屏幕,上面顯示著數字——514。
她恨不得把眼睛都貼在液晶屏上,核對了一遍又一遍旁邊的准考證號和一寸的照片, 照片上那個滿臉痘痘的醜女是誰呀?
為什麼她的名字叫周云云?
李希小心地問她:「你還好吧?」
若不是她暗黃的皮膚和痘痘,他一定會發現她的臉色差到了極點。
「沒事,」她說著望了眼窗外,「唔……好像快下雨了,我去收床單。」
她慢慢走了出去,走上了樓頂,將收下的床單折好放在樓梯口,然後爬上欄杆,背對著樓底,張開雙臂,往後一倒,迎向了滅亡前最後的飛翔。
沒有一絲猶豫,就像媽媽說的:考這麼點分數,周云云,你怎麼不去死?
掉下那一刻她竟然聽見了李希大叫的一聲:「周云云,別——」

第十二章

就像現在一樣,在周云云最後的意識里,在她呼吸停止後,在她沒有心跳時,還能聽見那真真切切的……
「周云云,你別死啊!」
「周云云,你醒醒……我叫了救護車了……」
「周云云,你看著我,看著我!」
「周云云……」
「你還不知道,我喜歡你。」

第十三章


我知道
謝謝你
一如既往地喜歡我。
如果能重新來過,我一定……
End
——白尋安《白雲散》

本文原創,請勿轉載!


【墨鬼】

一.

武功尚未練成,世間已無江湖。

墨鬼行在雨中,踏著裹滿青苔的石頭路,一步步朝山下去,腳底每一落都沉穩矯健。褲腿半卷,小腿上的肌肉輪廓分明,像刀刻成。

墨鬼遍體通黑,雨水打在身上,緊貼皮膚,墨汁一般。

停步,回首望去來路,不見岫雲觀。

他心想,父母當年跟著通商艦隊,從西洋木骨都束來大明時,會不會也如這樣不舍地回望故土,卻只見海天茫茫,波濤漫漫。


二.

年幼時,墨鬼曾問父母,木骨都束是個怎樣的國境?

父母說,那裡山紅土黃,久晴不雨,歷歲無糧,卻多我族類,膚皆炭色,不若明國人。

墨鬼想,在那裡,自己一定不會成為目光聚點。

六歲時,父母雙雙染病身亡,商隊友人將他們的遺體放進一條瘦木船里,推入大海,隨波遠去。

墨鬼立在海崖邊,默默祈禱。小船啊,你一定要穿過洶湧澎拜的浪濤,安安穩穩,早日到達那片貧瘠彼岸,不雨故土。

那夜,繁星滿天,像祖先們的眼睛。


三.

富商劉子安收養了墨鬼,將他帶回位於雁州的自家府邸,當做家僕,也教他念書識字。

墨鬼每次出門都會被形形色色的人包圍住,他們伸手觸摸墨鬼的皮膚,然後細看指尖,面露訝異,說,這竟當真不是用墨水塗上的?

墨鬼並不害怕,他早就習慣了,從記事開始,自己和父母的黑皮膚就始終是所有人關注的焦點。

在這些人中,也不乏一些市井遊俠,惡霸少年。他們血氣方剛,無從傾瀉,直把欺辱別人當做英雄氣概。

墨鬼墨鬼,你根本不是人,和豬狗畜生無甚區別,嘻嘻。

墨鬼墨鬼,你黑黝黝像炭,我看肯定是以前著過火。

墨鬼墨鬼,聽說你是吃泥巴長大的,所以才這般漆黑,可是如此?

墨鬼墨鬼。墨鬼墨鬼。

他從不爭辯,安靜的像塊石頭。

後來,那些人不再欺負墨鬼了。因為他們發現,安靜的石頭已經長成了黑色巨岩。

才十三歲的墨鬼,身高比那些少年多出近一尺。肌肉虯生,結實健壯,活生生的怒目金剛。

墨鬼也發現,自己是避免不了被人矚目的宿命了。因為自己實在太高大,太強壯了。小時候尚能壓低頭顱,快步經過人群,而現在,他就是人海中的巨艦,仿如當年從木骨都束回大明的那艘。


四.

劉府上上下下似乎都對墨鬼有所成見。下人們甚至傳言,他是劉老爺跟巡海夜叉族交易過來的,是魔類,還會繼續長下去,直到長成一座山,一腳就能踏平雁州城。

在這種眾人唯恐避之不及的氛圍中,墨鬼慶幸自己還有阿盈這個朋友。

阿盈是劉府丫鬟,年齡雖跟墨鬼相仿,可在墨鬼面前簡直就是只弱小的羔羊。

阿盈面部天生有塊巴掌大的黑色胎記。她說,墨鬼啊,其實你跟我是一樣的,只不過你的胎記全身都是。

墨鬼聽了非常開心,這是他第一次聽到有人說,你跟我是一樣的。

墨鬼力氣驚人,一人抵得上三四個僕人,飯量自然也大,有時吃不飽,阿盈就將自己的飯菜分他一半。

阿盈說,我不餓,你吃。墨鬼說,好。說完便狼吞虎咽。

阿盈看著他的吃相,眼睛彎成新月。

墨鬼平常會幫阿盈做工。他說,我力氣大,不累,你身子弱,該歇息。

阿盈小聲說,墨鬼,我覺得,你的心,比他們都白。

五.

端午節前,阿盈從西市採購回布匹,經過一僻靜小巷時被幾個聲音吼住。

喲呵,這不劉府的阿盈嗎?

遊俠少年們的盛火是混沌無序的熔岩,灼傷每個可能的目標。

他們總共七人,將阿盈圍住。

帶頭的惡少說,阿盈啊,聽說你跟那個黑夜叉很要好呀。

阿盈說,關你們什麼事?

惡少說,那你就是夜叉婆。

其他人大笑。

阿盈羞得臉紅,急忙想走。

他們攔住她,推揉著。

阿盈摔倒在地,哭了起來。

惡少們譏笑著,說,你就是夜叉婆,臉上的胎記就是證明,來,讓我們看看你身上是不是也有。

他們動手去扯阿盈的衣服。

這時一個黑色的龐然大物突然出現,拽住其中一個惡少的領子,向後一扯,惡少摔了出去。

眾人連忙退後幾步,定睛細看。

是墨鬼!

惡少們咬牙切齒,揮起拳頭,沖向墨鬼。

拳腳輪番打來,墨鬼雖然孔武強壯,但經不住人多勢眾,招架甚是困難。漸漸他被逼到牆角,衣服上鮮血和泥土交雜。

怒火越來越大,他看準時機,掄起重拳,打在帶頭惡少的太陽穴上,惡少連氣都沒吭就昏死過去。

其他人一驚,紛紛停手,圍在倒地惡少的身邊,架起他癱軟的身體,試探起氣息來。

恐懼的表情從其中一個惡少臉上蔓延開,他五官扭曲,渾身顫抖。

他喊,大哥被打死了!

這句話如驚雷炸裂,惡少們連滾帶爬,嘶叫著逃開了。

墨鬼站在牆角,喘著粗氣。

阿盈走過去,用剛買的布匹擦掉了墨鬼臉和脖頸上的血。

墨鬼看著她,突然笑了,說,你沒事,真好。


六.

劉子安花重金擺平了墨鬼的官司,但雁州城的人對墨鬼偏見徒增。

喂,看到沒,那個就是一拳能打死人的墨鬼,看外表根本就不是人類,某天肯定會變成吃人的魔神……

傳言越來越多。

越來越重。

終於,劉子安不得不把墨鬼送出雁州城。

八十里外,雲落山,岫雲觀。

墨鬼穿上道袍的那一瞬間,他知道自己的人生再次改變了。

隆鳴道長鶴髮童顏,精神矍鑠,盤坐在三清殿前,手握拂塵,笑嘻嘻看著他。

墨鬼說,師父,我既然到了這裡,就一定遵守道律,你……先給我起個名號吧?

道長說,你不是有墨鬼這個名字么,就沿用它怎樣?

墨鬼想了一下,說,我不喜歡這個名字,它有個鬼字。

道長哈哈大笑,說,鬼亦何惡,人亦何善,有時鬼勝於人,人不如鬼,你的名字不用改,就叫墨鬼,萬物皆自然,名字也是一樣。

墨鬼面露窘色,說,既然師父這麼講,那我就不改名字了,以後望師父多多教誨,能讓我悔過以往,修心明性。

道長說,你想悔什麼過往?

墨鬼說,我……打死了人。

道長說,我知道啊,聽說了,那人該死,你做得對呀。

墨鬼不知再如何接話,一臉迷惘。

道長說,打死該打死的,拯救該拯救的,一切皆是自然。

他從蒲墊上一躍而起,落到墨鬼面前,道袍無風自鼓。

來,我教你打架。


七.

除了師父外,岫雲觀共有道士三十三人,每日寅時三刻準時起床,跑去山頂,最後一名將被罰清掃廁間。

墨鬼雖然年齡最幼,但個頭最大,壯得像一堵牆,而且腳力非凡,每次都是前幾名到達山頂。

清晨的雲落山霧氣縱橫,薄靄瀰漫,奇松異石都隱沒了身形,只有鳥鳴回蕩。

站在山頂,彷彿置身蓬萊雲境。

從山頂返回時,霧靄散去,遠遠就能看到青牆黑瓦的岫雲觀。

道觀門前有一副平仄不齊的奇怪對聯,八個字:

信客退去 香火不靈

別處的佛廟道宇講的都是自己多麼靈驗,偏偏這裡如此荒謬。

儘管如此,卻仍然有人前來拜供,他們認為道觀這麼寫只是幌子,為的是篩掉心不誠的人。

墨鬼問師父,到底為什麼要寫這八個字?

師父咽了口茶,眯上眼睛。

我跟你講個故事。

很久以前有個少年跟著父母來上香火,回去的路上遭遇盜賊,父母被殺,他滾落山崖,所幸命大,只傷未死。他返回道觀,見到我們都哭訴一遍,說神仙為何如此待我?最熱血的道士對他說,你且在這裡等我。說完便出了觀門,三天後回來,手中提著盜賊的頭顱。之後,道觀門前就掛上了這八個字。

墨鬼不是太懂,直撓頭。

道長睜開眼睛,說,香火不靈,但人心很靈,有時人就是神仙,做你認為神仙該做的事,是為正義。

故事裡的道士是你。

不,少年是我。


八.

春花冬雪,年復一年,墨鬼的骨骼還在生長,肌肉越來越結實。

岫雲觀這一武派的招數有個特點,重守大於重攻。其中守的最高奧義叫鐵杵功,練成之後立在地上,屏氣凝神,即可刀槍不入。

如降魔之杵。

墨鬼天資異於常人,對武學精通飛快。

道長說,照這樣的速度下去,你二十歲時我就沒什麼能教你的了,到那時,你就下山,去江湖裡看看。

墨鬼問,什麼叫江湖?

道長說,江湖就是一群人在制定的規矩里比來比去,爭個排名,論個大小。

墨鬼問,什麼規矩?

道長說,義,江湖裡混,首先要義。

墨鬼說,好,師父,那我誓要就做個有義的人,請師父多多培養。

道長說,這好辦,墨鬼你看,你武學進度比師兄弟們都好,所以為了讓他們能趕上你的進度,增加練功時間,以後的廁間,就都你打掃了。

墨鬼目瞪口呆。


九.

墨鬼想阿盈,有時想到輾轉反側。大概她已經嫁人了吧?過的幸福么?會有小孩子了嗎?如此種種。

這種思念很煎熬,可他停不下來。

剛來道觀第一年的時候,他就曾暗自發誓,不練成絕世功夫,就不下山。

發過的誓,不能動搖。

阿盈,我們不是一個族類,今世無緣,但等我練成武功,就下山看你,做你的護衛,不讓你受欺負。

墨鬼忍受著最艱苦的訓練,由此得來的結果是,掌越出越快,拳越砸越狠,步越扎越穩。

他劈最硬的岩石,岩石裂成粉齏。

他推最高的巨樹,巨樹轟然倒下。

他在大雨中拳出如龍,雨滴沿著拳風,橫著飛去。

他像根鐵杵扎在大地上,虎豹熊羆都傷不了他。

我要練成最強的功夫,我要下山報答劉子安老爺,我要保護阿盈,我不會再被人嘲弄,我要昂著頭,頂著天,我就是雁州城的傲氣。

他問,師父,功夫怎麼才算練成?

師父說,功夫說到底就是打架,當你能成十人敵的時候就差不多算練成了,之後每加一個人都比之前的難度成倍增加。

墨鬼說,十人敵不夠,我要百人敵,千人敵,萬人敵。

師父哈哈大笑,說,那你要成為神仙才行。

墨鬼問,怎麼才能成為神仙?

師父說,以前告訴過你,自己悟。

墨鬼想了很久,終於想起來,師父說過,人可以做神仙該做的事,神仙該做的事,是正義。

十.

十八歲那年,一次切磋,十個師兄弟圍著墨鬼,招招都狠,墨鬼用鐵杵功防禦,不動分毫,看準時機,一掌推出,再回到防守姿態。

就推了十掌,師兄弟們的肋骨加起來斷了三十根。

隆鳴道長在一旁捻須點頭。

墨鬼說,師父,你看,我已會十人敵。

十一.

墨鬼二十歲時,上山供拜的信客突然增多,他們進門便拜,拜神像,拜古樹,拜石頭,就像是飢不擇食的野犬。

從他們口中聽說,天下亡了。

山海關被打開,北方的野蠻人長驅直入,燒殺掠搶。

墨鬼問,那皇帝不管嗎?堂堂大明不管嗎?

他們說,在此之前,流寇就攻破了北京城,勵精圖治的崇禎皇帝在景山上自殺了。

崇禎皇帝死了,大明的魂就死了。

沒規矩了,天下沒規矩了。

他們嚎哭著下跪,念著崇禎皇帝的名號,對著北京城的方向叩拜,頭破血流。

墨鬼還不能理解這意味著什麼,他只知道師父說過,江湖就是大家定個規矩,在這裡面爭個一二,現在連天下都沒規矩了,沒規矩,就沒江湖。

入夜,墨鬼夢到了信客口中扎著辮子的野蠻人,他們攻破雁州城,殺了劉子安老爺,殺了阿盈,殺了劉府的上上下下,整個雁州城都成了一片血海。

驚醒,大汗淋漓。


十二.

幾天後,有個滿臉橫肉的漢子來到岫雲觀,他手持一柄長刀,說來切磋。

師父對他說,我岫雲一派的功夫,已經好久沒跟人爭個高下了,這次能遇見英雄你,真是榮幸。

橫肉漢子說,這位老先生,我口齒木訥,就用這長刀講話吧,你年長,我讓你十招。

師父擺手說,英雄啊,你真會開玩笑,拳怕少壯,我老骨頭一把,你一碰我就散了,墨鬼,你來跟這位英雄過過招。

躲在柱子後的墨鬼走了出來,拱手作揖。

橫肉漢子神色一驚,旋即恢復。面對這個高出自己兩頭多的龐然大物,佯作鎮定。

墨鬼說,你來砍我,我打你肋骨。

他說這句話時臉上完全沒有挑釁的表情,彷彿這是理所當然,沒有差錯的事情。

橫肉漢子鼻孔里嗤嗤出氣,太陽穴青筋暴起,掄起長刀朝墨鬼砍去。

墨鬼閉上眼睛,繃緊身上肌肉,長刀砍在他胸口,硬生生硌了回去。

橫肉漢子向後趔趄幾步,長刀刀刃竟然捲曲了。他大吼一聲,扔掉長刃,舉起拳頭朝墨鬼衝來。

拳頭紛亂落在墨鬼身上,卻無法傷他分毫。

橫肉漢子收起拳頭,腳步平挪,想尋找墨鬼弱點。

這時墨鬼猛睜開眼,爆呵一聲,掌風送出,打在橫肉漢子肋部。

橫肉漢子身子直直飛出數丈,砸在地上。

鮮血竄到他嘴裡,一下咳了出來,將身前的地面染紅。

說打你肋骨,就打你肋骨。

墨鬼走到他面前,伸出手,想將他拉起。

橫肉漢子羞愧難當,將墨鬼的手撥開。他自己艱難站起來,搖搖晃晃,撿起長刀,走出了道觀。

墨鬼說,師父,你看我現在的實力是幾人敵?

師父說,二十人敵。

墨鬼長吁,說,武功進展緩慢,這千人敵萬人敵難道只是空想?

師父說,不,不是空想,你只須等一個機會。


十三.

香客變多,除了帶來了香火錢,還有瘟疫。

大概是年老的緣故,師父首先患病,卧床不起。

他將墨鬼叫到面前,說,你下山去吧,這裡已滿是瘟疫,留戀不得。

墨鬼說,可我捨不得你。

師父說,我這把老骨頭,你即便再怎麼不舍也只能撐個七八年光景,更何況今次一病,怕是命不久矣。

墨鬼說,我下山該去做什麼?

師父說,正義。

墨鬼走出師父的房間,盤坐在台階上,腦海里浮現出一幕幕過往畫面。

他想起自己練功摔傷了腿,師父半夜親自為他熬藥療傷。

他想起曾經某個香客看見他,嚇得趔趄倒地,直呼夜叉,師父對那位香客說,我這徒兒不是夜叉,是巨靈神。

他想起師父對眾師兄弟說,墨鬼在這裡是我們的福分,天塌下來,這個大塊頭先頂著。

他想起第一次見面時,師父對他說,來,我教你打架。那時,他以為師父是個神仙。

可是神仙,怎麼會死呢?

他想著想著便淚流滿面。回頭去看師父的房間。

已是油盡燈滅。


十四.

墨鬼在雨中下山,向雁州城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看到有百姓的屍體橫陳,被剜心挖肺。有因焚燒而坍塌的客棧,黑糊,潮濕,焦炭被雨水沖刷,融進土壤。有毀棄的馬車,有凌散的行李。

越走越心驚。

臨近雁州城界,他看到一把長刀立在路邊,尾柄插入泥土,刀刃上掛著一顆頭顱。

正是道觀里和自己決鬥的橫肉漢子。

墨鬼加快步伐,疾走如飛,他預感到劉子安老爺和盈兒需要他,一刻也不能耽擱。

雁州城外,流民圍城。

他們從北方的城市一路南下,每經過一個地方就有更多人加入。

野蠻人屠城的傳言在難民隊伍里被不斷說起。殘肢,斷臂,被鮮血染紅的牌坊。這些故事一遍遍渲染,加深了內心的恐懼。

揚州十日,嘉定三屠。

八旗鐵蹄映冷月,踏遍江南兒女血。

大家都會死。都會死。

這裡胎動著從未有過的恐懼。

流民的手臂齊齊伸向城門方向,竭力乞求。哀嚎聲越過雁州城牆,在上空回蕩著。

墨鬼低著腰擠進流民群,沒人再對他的膚色有關注了,所有人都只想著活命,而活命只有一個方法。

進城。

流民們用肉身撞擊著城門,城牆上的年輕守衛戰慄不止。

終於,將領還是下令開了城門。

流民湧入,像渾濁的泥流。

墨鬼也混在其中,被人們裹挾著向前流去。他看到兩邊凋敝的民舍和雁州城裡人們驚恐的眼神。

有流民腳下絆倒,根本來不及叫喊就被後面湧上的人群踩踏成肉泥。流民潮向民舍區移去,飢餓驅使他們挨家挨戶敲門,哀求,甚至掠奪。

在這裡,墨鬼看不到正義。

他擺脫了流民潮,憑著記憶找到了兒時生活過的劉府,那裡卻大門緊閉。

扣了門環許久,裡面也沒有人應門。

墨鬼向大門左側走了幾步,手扶著牆壁,指頭一扣,腳下用力,一躍而起,登著高牆,翻了過去。

劉府里的陳設造景幾乎沒有變化,楹聯牌匾也都如回憶中。只不過沒有了往昔的人氣。

墨鬼喊,有人嗎?

靜默,空幽。

他朝府內走去,桌椅上有一層輕薄的塵灰,證明府里的人離去並沒有幾日。

在堂屋裡,他看到了十幾個大箱子。

打開。裡面全是金銀珠寶。

中間的箱子上有一封信。信是劉子安老爺寫的,內容大意是他把畢生財產都留在這裡,希望攻城軍看在這些錢財的份上,勿傷害百姓。

墨鬼想,劉子安老爺和阿盈他們應該是離開雁州去往閩地尋找海商朋友了。或許他們能逃去海上,避免這場天下的劫難。

看來,今生再見未可知。

墨鬼又來到後院,他看到自己當年親手栽下的小樹已經長高,蔭可納涼了。

他坐在樹下,忽然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做什麼了。

山下沒有了江湖,沒有了正義。

就連家人也沒有了。


十五.

墨鬼這幾日一直待在劉府,他把劉府的每個房間都逛了個遍。

年幼時候,他覺得劉府很大。現在看來,即便加上當時的禁地,也並沒有記憶中誇張。

每一處地方,他都能想起這裡自己和阿盈曾說過什麼話,做過什麼事。

恍惚中他覺得自己變成了兒時的模樣,看著兒時的阿盈站在自己面前,微微淺笑。那是最幸福的往事。

廚房裡還有幾缸米,這幾日墨鬼除了自己吃,還將做好的米飯送出去給街道上的難民。

可跟難民的數量相比,這些米飯簡直是杯水車薪。

他晚上會翻出牆去,在夜色掩護中探聽消息。

難民們說白天聽到了城外的戰鼓聲。

孩童說父母日夜哭泣,是否是因為沒糖吃?

守衛說城在人存,城失人亡,今次一戰,來世再見。

森森陰風從天空垂著吹下,收掉一身黏汗。

十六.

不消幾日,米缸已經見底。

陽光和煦的午後,墨鬼把劉府的角角落落都清掃乾淨。以前這就是他的工作。他無比懷念這裡的點滴時光。這裡的一花一草,一桌一椅,透光的窗欞,著漆的木柱,都像是許久不見的老朋友。

現在,是時候跟這些老朋友道別了。

墨鬼換上新衣服,將部分口糧打包進行李,來到門口,再次回望舊宅,感慨萬千。

憑他的功夫,在混亂中完全可以溜出城去,但他不知道接下去要去哪裡。也許會往南走吧,幸運的話還可能遇見劉子安老爺和阿盈。

正想著,門外一陣騷動,緊接著轉成了撞擊聲。

伴隨著慘叫,劉府的大門一顫一顫。

墨鬼皺眉,渾身肌肉緊張起來。他略一思索,跨步向前,打開門栓。

幾個人驚慌衝進來,身上全是鮮血。

他們叫著,殺人啦,殺人啦。

墨鬼將其中一個拎了起來詢問。

那人看到墨鬼的樣子更加驚恐,結結巴巴不知所云。墨鬼將他鬆開,走出劉府,來到街上。

瞬間,他明白了。

城已被攻破。

人們從城門的方向朝這邊逃來。

墨鬼秉著面孔,逆著人流向城門方向走去,像條逆浪的巨鯨。

轉入小巷。他看到了傳說中的野蠻人。

他們額前的頭髮光禿,後腦勺拖著長辮子,表情惡狠。

他們總共七人,面前橫陳著幾具屍體。一個雁州孩子在向其中一人哭求,那人嘴角冷笑,舉起刀,欲將那孩子身首分離。

住手!

墨鬼大吼一聲。

那些人轉頭看到墨鬼,皆是一驚。

孩子趁機掙脫逃開。

墨鬼踏步朝他們走去,攥緊拳頭,指甲摳進掌心。

他記得,年幼時自己曾在這裡迎戰惡霸少年,也是七人。冥冥中的天意。

一個野蠻人掄起刀朝他砍來,墨鬼屏氣,身體一緊,刀砍在他脖頸上,竟斷成兩截。

墨鬼使出全力,一拳桶在那人心窩。拳風貫穿野蠻人的身體,撕裂開了後背的衣服。那人向後滑了數丈遠,地面留下一道深痕。

墨鬼的暴怒沒有消減分毫,他腳下蓄力,猛蹬地面,瞬間便移躥到了那些野蠻人面前。

雙拳擊出,打在兩個野蠻人的面門上,他們的五官都深深凹在了血肉中。

其他人紛紛轉身便逃,口中嚷嚷著蠻族語。

墨鬼跨步追出,抓到一個人的領子,向後一扯,那人摔倒在地,墨鬼舉起拳頭,狠狠砸下。腦漿迸裂。

剩餘的三人逃出了小巷,遇見了正在向這邊進發的一支百餘人的部隊。

他們喊,不好了!有惡鬼!有惡鬼!

他們向身後指去。

墨鬼的巨大身軀從小巷拐出來,漆黑的面孔混雜血跡,如魔如神。

惡鬼!惡鬼!

那幾個野蠻人叫喊著摔倒在地,恐慌的情緒一下傳染到了整隻部隊。

墨鬼沒有猶豫,朝他們沖了過來。部隊前方的幾個刀劍兵下意識豎起武器,墨鬼使出鐵杵功,只憑著慣性前沖,他們的兵器將墨鬼身上的衣服砍成襤褸,但遇見降魔之杵化作的肉身後,便紛紛折斷。墨鬼兩隻手各扼住一個刀劍兵的脖子,十指緊收,那兩個刀劍兵的脖子像紙張一般軟掉,舌頭和眼珠爆出,七竅流血。

整隻部隊都恐慌起來,在戰爭中他們沒有怕過誰,這般神力也並不是第一次看見,可卻是第一次親眼見到威猛高大的魔神。墨鬼的突然降臨讓他們的心理防線徹底崩壞。

惡鬼!惡鬼!

百餘人的隊伍竟一下潰散。

墨鬼繼續向前走去,他似乎突然知道了正義的含義。

做神仙做的事情,殺惡人,救蒼生。

師父,我已會百人敵。


十七.

墨鬼緊跟在潰逃的野蠻人後面。他知道如果對方回頭攻來,自己肯定敵不過這百人。

但他不能停下,他要讓野蠻人遠離平民。他知道自己不能恐懼,也不許恐懼。

尖叫著逃命的野蠻人來到了臨近城門的一條大道上,遇見了在這裡整飭的蠻族先頭軍隊。

將近千人,黑壓壓,像粘稠的粥。

野蠻人指著身後,喊著,惡鬼!惡鬼!

蠻族將軍身著一身華麗的甲胄,向墨鬼來的方向看去。

墨鬼迎著太陽的光芒走來,索性扯掉上身的衣物,黑色的肌膚是雁州城最後的勇氣。

他目光怒視前方,剛毅而決絕。

蠻族軍人手握兵刃,前排的戰馬倒換著後腿,打了一串響鼻。

所有人看著他,那又怎樣,從小到大,他始終是目光的中心。

蠻族將軍用蹩腳的漢話呵斥道,停下!

墨鬼不理會,繼續走。

蠻族將軍高舉起手臂,後排的弓箭手拉開硬弓,將軍臉色一沉,手臂揮下,亂箭射出。

墨鬼停下腳步,繃緊肌肉。

紛亂箭雨打在他身上,箭鏃撞上鋼鐵般的肌膚,根本扎不進去,摔落在地。

所有的野蠻人都不敢相信眼前這一幕。

小巷逃出的那三個野蠻人喊著,他真是惡鬼!是惡鬼!

墨鬼氣沉丹田,爆出一聲巨吼,聲若洪雷

這氣勢讓前排的幾匹戰馬受到了驚嚇,嘶鳴起來,抬起前蹄,扭動著馬身,向後退著,韁繩都拉不住。

士兵們也為這異像而膽戰,不經意間全都退了數步。

師父,他們這些「人」,還不如我這「鬼」。

師父,可惜你沒看到這撼動千軍的神跡。

師父,我已會千人敵。


十八.

蠻族將領突然不知所措。

他眼前的這個生物,膚黑如炭,孔武偉岸,刀槍不入,肯定不是人類。

他將一個懂漢話人的蠻人拉到面前,交待數句,懂漢話的蠻人不停頷首,然後走出陣來。

在陣前他對著墨鬼喊話,問,來者是何方神聖?

墨鬼疑惑,沒有回答。

那人繼續喊道,如有冒犯多多見諒,有何要求,請儘管開口。

墨鬼明白了。

原來自己被他們當成了神仙。

師父說過,百人敵,千人敵,萬人敵,要成為神仙才可以。

如今他們把我當做了神仙,但,接下來該怎麼辦?

偽裝下去?不,這絕非長久之計,一旦他們發現了我是凡人之軀,一擁而上,憑我的鐵杵功,難以招架。

我該怎麼做?

我該怎麼做?

懂漢話的蠻人見墨鬼沒有回答,又將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

軍隊從最初的震驚中恢復,他們看著身邊人數眾多的同袍,又重新獲得勇氣,握緊了兵刃。

墨鬼根本沒有時間多想了。

師父,一人之力,怎樣阻擋千軍萬馬?

一旦他們戳穿了我的身份,整個雁州城依然難逃屠城劫難。

我不能後退,也不能迎戰。

我該怎麼做?

墨鬼閉上雙眼,思緒飛速掠過。

我必須成為神仙。我必須擺脫凡人軀殼。我必須讓他們相信。必須。

時間不允許耽擱。

目前能想到的,只有一個辦法。

只有一個。

永遠成為神仙的辦法,就是捨棄我現在的生命。

師父,徒兒愚笨,時間緊迫,唯有如此。

他睜開眼睛,睥睨著這群野蠻人,開口,依舊聲若洪雷:

爾等蠻夷且聽!我乃雁州之守護靈。雁州眾生,皆我護佑。爾等入城無妨,毋傷百姓,如違此律,我必化作雷電火石,將爾等亟殺殆盡,投入黃泉,屍骨不存!

墨鬼言畢,高昂著頭顱。

懂漢話的蠻人大受震懾,竟跪倒在地,叩頭長拜。

墨鬼長吸一口氣,將剛才運起的功力從脈絡中褪去,附身撿起一支箭鏃。

眼前浮現出阿盈的笑臉,甜的就像雲落山崖壁上摘取到的蜂蜜。

墨鬼一笑,隨即收斂,他用箭鏃對準自己的脖頸,毅然划過。

鮮血從動脈噴薄,像血泉湧出,順著黑色的身軀淌下。

趁著意識還未喪失,他把全身的氣力凝結成最高強度的鐵杵功,將身體最後一次變得堅硬如鐵。

他知道,任憑二十人也挪動不了。

鮮血在腳下匯成河,他卻如石雕般巋然不動,直視前方,目光冷峻而威嚴,像尊魔神。


《雁州見聞錄》載:順治二年八月,清軍陷雁州,於城內遇不動明王顯法相,身如玄鐵,立數十日不倒。清軍經城而過,未有搶掠,亦無揚州、嘉定事。


師父,我已會萬人敵。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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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大家對《墨鬼》的喜愛。大家的評論我都用心看了,感謝!

如果喜歡我的故事,可以移步這幾個答案:

如何寫一個反俗套的穿越故事? - 小巫先生的回答 - 知乎【我們的世界】

有哪些令人感覺全身發涼的腦洞故事? - 小巫先生的回答 - 知乎【寫給詭異社會】

從西遊記你又能衍生出哪些故事呢? - 小巫先生的回答 - 知乎【怨的舍利子】

魔獸世界對你來說有什麼樣的回憶? - 小巫先生的回答 - 知乎【艾澤拉斯的星空下】

有哪些令人感覺很「燃」的故事? - 小巫先生的回答 - 知乎【序劫眾生】(連載)

有沒有什麼奇詭的故事或者腦洞? - 小巫先生的回答 - 知乎【縫肢者】

希望大家能喜歡。

我會持續輸出好故事的。

嗯。


有點長,不過是個很美很感人的故事。

這是去世的安房直子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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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兒子,住在很遠的地方喲。如果坐火車,要坐好幾個小時吧?聽說那個村子,有一條美麗的河流過,開滿了野玫瑰,那是一個心情舒暢的地方喲。」

「咦,老奶奶,您還沒去過那裡嗎?「

「是啊,一次也沒有去過。兒子在當地娶了一個好媳婦,都有三個孩子了。工作也應該做得不錯。兒子倒是常常來信,『媽媽,來我們家,和我們一起生活吧』,可是我不願意讓孩子照顧。所以,趁著身子骨還硬朗、還做得動,想一個人在這裡再做一陣子喲。」

這個老奶奶,在山谷的小村裡開了一間雜貨店。

狹窄的店堂里,堆滿了手紙、化妝品、牙刷、掃帚以及筆記本、鉛筆什麼的。老奶奶常和來店裡買東西的村人們、來送貨的批發商老伯說起那遙遠村子的兒子的事。一開始,聽了這話的人,還會嗯嗯地點頭,說:

「有個好兒子多好啊!」就回家了。

可從過去就認識老奶奶的人,心裡就會想:

(又來了!)

村裡的人們全都知道。這個老奶奶,連一個兒子也沒有!豈止這樣,老奶奶從來就是一個人生活。

儘管這樣,誰也沒有去打斷老奶奶的話。因為每當說起幻想中的兒子、孫子的時候,老奶奶的臉蛋就會變成了玫瑰色,一雙眼睛閃閃發光。連聲調也跟著年輕、清脆起來了。

「最大的那個,是個女孩呀,已經十二歲了喲。眼睛圓溜溜的,那可是一個可愛的孩子喲。」

這樣的話,說了一遍又一遍,不知不覺地,老奶奶的眼睛就彷彿真的能看到孫女的模樣了。連那孩子的聲音都能夠聽到了。

一天,老奶奶為孫女買了一塊夏天穿的和服的布料。一邊用這塊白地兒上飛舞著一隻只大大小小的蝴蝶的料子縫著長袖子和服,一個與自己小的時候一模一樣、梳著辮子的女孩,一邊清清楚楚地浮現在了老奶奶的眼前。

可是,有一天,一個這樣的女孩,真的就突然來到了老奶奶的身邊。

是初春的一個黃昏。一個拿著包袱、十二歲上下的少女,嘎吱一聲,推開了老奶奶的店門,冷不防叫道:

「奶奶好!」

一邊守著店,一邊縫著和服的老奶奶,猛地一抬頭:

「噯呀!」

老奶奶叫了起來。店門口,真的站著一個笑盈盈的女孩,和自己想的一樣,眼睛圓溜溜的,梳著辮子。

「你是……」

老奶奶摘下眼鏡,細細地打量起女孩來。於是,女孩就一口氣這樣說道:

「我是從野玫瑰村來的,是爸爸派我來的。我的名字叫千枝。」

「啊啊,千枝……」

老奶奶重重地點了點頭。

是嗎?孫女的名字是叫千枝啊……老奶奶高興得眼淚突然要流出來了。

「你來得正好啊。來來,到這裡來。我正在給你縫夏天穿的和服哪。就要好了,快上來試一試。」

可女孩搖了搖頭:

「今天來不及了。今天晚上一定要趕回去。」

女孩說。然後,她就把抱著的包袱,舉到了擱著筆記本的架子上,輕輕地解開了。

「呀,到底拿什麼來了?」

老奶奶穿上木屐,下到店堂,朝女孩的身邊走去。然後,偷偷地瞥了一眼,包袱皮里裝的是一堆雪白的四方形的肥皂。

「這是我爸爸做的肥皂。放在奶奶的店裡試著賣一賣行嗎?」

「啊,是啊!」

老奶奶忘了的事,又記了起來。

「你們的爸爸,是做肥皂的啊。店名大概是叫……對了對了,是叫野玫瑰堂吧?」

梳辮子的女孩高興地點點頭:

「是。野玫瑰堂的肥皂,又香、泡沫又多,誰都說好。所以,爸爸說了,從今年開始要多做一些,到處賣一賣。所以,首先想放在奶奶的店裡賣一賣……」

「啊,是嗎?行啊。我會多多地賣的。那樣的話,早點拿來不是更好嗎?」

老奶奶眯起眼睛,點了好幾次頭,伸手從包袱皮里拿出一塊肥皂。肥皂發出一股淡淡的花的香味。是真正的玫瑰的香味。老奶奶閉上了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於是,那個盛開著爛漫的紅玫瑰、白玫瑰的遙遠的村子,就浮現在了眼前。

「正好是二十塊肥皂。」

女孩說。老奶奶點點頭,問:

「一塊賣多少錢好呢?」

想不到,女孩說出了一個便宜得讓人吃驚的價錢。

「那樣的價錢……你爸爸不是干不下去了嗎?」

女孩笑了:

「爸爸說了,這就已經賺得足夠多了。過一星期,我來收錢,拜託了。」

女孩倉促鞠了一躬,就要走:

「今晚還急著要回去。」

老奶奶慌了神。

「就要回去了嗎?怎麼有點像外人似的。上來待一會兒該有多好啊,喝一杯茶該有多好啊。」

女孩把包袱皮疊了起來:

「過一星期,我還會再來。」

說完,就匆匆地出了店。

女孩走了以後,老奶奶把野玫瑰堂的肥皂,擺到了店裡最顯眼的地方。然後就想,顧客怎麼還不早點來呀。老奶奶忍不住要和人說話了。

——今天,孫女來過了呀。說名字叫千枝,那可是個可愛的孩子呀。下星期還會再來的……

這些話積攢在心裡,老奶奶一個人到什麼時候也總是笑呵呵的。

野玫瑰堂的肥皂,好賣極了。

村裡人一進店,老奶奶還什麼也沒說,目光就已經被那美麗的肥皂吸引住了,買了一塊又一塊。

「這肥皂,有一股好聞的味道啊。」

「用這肥皂洗臉洗手,皮膚光滑得不得了。喏,就像這樣。」

買了肥皂的人們,這樣說道。於是,新的顧客就一個接著一個到老奶奶的店裡來了,二十塊肥皂,不出三天就賣光了。老奶奶高興死了。

「這樣的話,多放一些該有多好。從下回開始,讓他們放三十、五十塊吧。」

老奶奶盼著女孩再來的日子。夏天的單和服早就縫好了,還縫上了名字,僅有的那一間房間,也打掃得乾乾淨淨了。而且,還到附近的農民家裡,買了三合小豆,三合糯米,老奶奶要做豆沙糯米糰子。

從那天起,六天過去了,孫女終於要來的前一天的晚上,老奶奶在後院的井邊洗起了小豆。一粒粒紅紅的、鮮亮的上等的小豆。老奶奶把它們裝進木桶里,咔嚓咔嚓,正一心一意地搓洗著,身後有誰在喚她:

「奶奶,您打算做什麼呢?」

老奶奶猛地一回頭:

「噯呀!」

她叫了起來,差一點跌倒在地上。

「嚇了我一大跳。」

她說。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在老奶奶的身後,除了上次的那個孫女,還站著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和一個五歲左右的男孩,他們全都用圓溜溜的眼睛,盯住了老奶奶的手。三個孩子七嘴八舌地問道:

「奶奶,您是在洗小豆吧?聽聲音就知道了。」

「做什麼呢?」

「做什麼呢?」

老奶奶閉上了一隻眼睛,回答道:

「糯、米、團、子。」

「可我萬萬也沒有想到你們今天會來呀。這可怎麼辦呢?小豆不用水泡上一個晚上,就煮不爛,糯米吧,這會兒也是剛淘出來呀。不到明天,吃不上好吃的豆沙糯米糰子呀。」

聽了這話,男孩子們噘起了嘴巴。最大的女孩千枝,也是一臉的失望,不過,她很快就又恢復過來了,這樣說道:

「沒關係。我們是來替爸爸送新的肥皂的,馬上就要趕回去。」

老奶奶急了。抱著小豆的木桶就站了起來:

「唉唉,可別這樣說,快上來。好不容易三個人一起來了,今天晚上就睡在這裡。喏喏,這邊。」

一邊把孫兒往店裡領,老奶奶這個高興呀:

「一次就來了三個孫兒……天底下怎麼會有這麼好的事……」

老奶奶的臉蛋,像喝了酒一樣地燙,熱乎乎的。

「爸爸還好吧?」

讓孩子們在店裡面的房間坐成一排,老奶奶問。三個人點點頭,老奶奶這回又問:

「媽媽還好吧?」

三個人又一起點了點頭。

「是嗎?那就好……」

老奶奶心裡是真的高興。

「爸爸現在還喜歡吃豆沙糯米糰子嗎?」

聽老奶奶這麼一問,三個人快樂地互相看了一眼,回答道:

「爸爸喜歡吃年糕小豆湯,媽媽喜歡吃豆沙包,我們最喜歡吃豆沙糯米糰子!」

「哎呀哎呀,是嗎?」

老奶奶一邊樂,一邊把裝著小豆的木桶拎到了廚房裡。然後,又想,早知如此,早點把小豆、糯米泡到水裡該有多好啊——

就在這時,緊貼身後傳來了千枝的聲音:

「奶奶,我用魔法,讓小豆和糯米立刻就軟下來吧。」

老奶奶回頭一看,只見千枝從兜里掏出來一枚小小的紅玫瑰的花瓣,讓它浮在了小豆的木桶里。接著,又掏出一枚白色的花瓣,這一回,浮在了裝著糯米的鍋子里。然後,她閉上了眼睛,嘟嘟囔囔地念完了咒語,說:

「這下就行了。」

「什麼什麼?」

老奶奶往桶里一看,怪了,明明才丟進去的花瓣,消失了,小豆也好,糯米也好,看上去飽飽地鼓了起來。儘管如此,老奶奶還是不放心:

「就這樣馬上煮,行嗎?糯米馬上就煮,行嗎?」

千枝點點頭,就開始麻利地往灶里添起火來了。於是,老奶奶也生起炭爐,煮起小豆來了。老奶奶在煮得軟乎乎的小豆里,加足了砂糖,做成了好吃的豆餡。而用擂杵敲打煮得喧騰騰的米,則是三個孫兒的活了。

窗子外面,天早就漆黑一片了,老奶奶的家裡點起了橘色的電燈。把搗碎了的糯米,做成糯米丸子,再把它們用小豆餡裹起來,一個接一個地往大盤子里放時,老奶奶突然熱淚盈眶了。這麼熱鬧、這麼快樂的晚上,已經是幾十年沒有過了的吧?老奶奶記起來了,還是老奶奶的爸爸媽媽活著、老奶奶的姐姐們也都活著的從前的日子,也是在這間廚房裡,熱熱鬧鬧地做過豆沙糯米糰子。

用餐盤把豆沙糯米糰子的盤子端了過來,煮了茶,老奶奶和三個孩子吃起了豆沙糯米糰子。

「好吃嗎?」

「甜嗎?」

當孫兒們一口一個地吃著的時候,老奶奶眯著眼睛,這樣問道。孩子們只是嗯嗯地點頭,到底吃了多少個豆沙糯米糰子呢?三個人的肚子不知不覺地鼓了起來。眼皮一沉,沒一會兒,最小的那個當場就躺下睡著了,中間的那個孩子也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老奶奶哈哈地笑了。

「哎呀哎呀,吃飽了,就困了呀。」

可是,只有最大的千枝強忍著睡意,一邊拍打著弟弟們的屁股,一邊一遍又一遍地說道:

「可不能睡覺啊。今天晚上不回去可不行。天一亮,可就壞事了!」

千枝快要哭出來了。

「不行,不行喲!如果睡著了,咒語就要失靈了喲。」

可是,一邊這樣說,千枝的眼皮也沉了下來。老奶奶慈愛地看著她的樣子,說:

「沒事兒喲,沒事兒喲,從那麼老遠地方來的,不累才怪呢。好了好了,睡吧!」

老奶奶拿來被褥,讓三個孩子睡下了。然後,自己也一骨碌躺下了,沒多久,就呼呼地睡著了。

不過,第二天早上睜眼一看,吃了一驚。三個孩子的被窩空了,空空的被窩裡,散落著一大把茶色的短毛。

果然……老奶奶想。

(怪不得會使出那麼可愛的魔法,把小豆、糯米變得軟乎乎的呢……那些孩子們,原來是狗獾啊……)

黎明的山路上,三隻結伴而歸的小狗獾的身影,浮現在老奶奶的眼前。於是,老奶奶的胸口又變得暖烘烘的了。

「再來喲!我才不在乎你們是不是狗獾呢……你們讓我那麼開心!你們就是我的孫兒喲!」

一邊這樣自言自語,老奶奶一邊又把昨天晚上小狗獾們拿來的新肥皂,擺到了店裡。然後,在紙上寫上「有野玫瑰堂的肥皂」幾個大字,貼到了玻璃門上。

當有顧客上門的時候,老奶奶就會說起住在遙遠的村子、做肥皂的兒子的事。然後,又盼起那些孩子們來送新肥皂的日子了。

可是,這回是怎麼了呢?一個星期過去了,十天過去了,不,半個月都過去了,那些狗獾的孩子們也沒來。山上小小的嫩葉,不知不覺地濃綠繁茂起來了,預告著夏天已經不遠了。

「到底出了什麼事兒呢……」

一到黃昏,老奶奶就會站在店的前面,眺望著遠方。貼在店玻璃門上那張寫著「有野玫瑰堂的肥皂」的紙,已經快要脫落了,在風中晃動著。老奶奶店裡的野玫瑰堂的肥皂,一塊都沒有了,全賣光了。真想給那些孩子們寫一封信啊,老奶奶想。

——再多拿一些野玫瑰堂的肥皂來吧,我這裡,有多少能賣掉多少啊。還有,銷售額一分也沒有給你們,不來取,我可犯愁了。對了,還有一件事,就是千枝夏天穿的和服已經做好了喲——就這樣寫。

一天傍晚。

老奶奶仍然站在店的前面,瞅著遠方的山。她聽到身後響起了村裡的孩子們炸窩般的笑聲。

孩子們在吹肥皂泡。一串串肥皂泡,從他們手上拿著的麥秸前頭冒了出來,隨風飄去。孩子們追趕著肥皂泡,一邊嬉笑,一邊跑著。

「嗬呀!」

老奶奶眯起眼睛。

「多好看的肥皂泡啊……」

肥皂泡一個個全都是淡淡的玫瑰色。見老奶奶出神了,一個孩子說:

「這是用野玫瑰堂肥皂兌的肥皂水呀!」

「看呀,就是用那香香的、美麗的肥皂……」

老奶奶戴上眼鏡,凝視著孩子們拿在手上的瓶子。

「呀,是嗎?是野玫瑰堂的肥皂……」

老奶奶喜形於色了。

「嘿,也借我吹一下。」

老奶奶從身邊的一個小小的孩子手裡奪過瓶子和麥秸,自己也把麥秸輕輕地插到了瓶子里,然後,用嘴吹了起來。

透明的、小小的肥皂泡,從麥秸的尖頭冒了出來,它被染上了一層淡淡的玫瑰色。

(哎呀,是野紅玫瑰的顏色啊!)

老奶奶這麼一想,野玫瑰顏色的肥皂泡,從麥秸的前頭一個接著一個地冒了出來。老奶奶著魔了一般,不停地吹著肥皂泡。

從麥秸前頭冒出來的肥皂泡,乘著風,向山的方向流去。最不可思議的是,肥皂泡一個都沒有裂開。所以,它們越來越多,綿綿不斷地、綿綿不斷地流去。盯住它們看的時候,突然,在肥皂泡消失的地方,老奶奶好像聽到有誰在喊她。

「咦?是誰呢?等一下喲,我這就來。」

這樣自言自語著,老奶奶在肥皂泡的後面追去,跑了起來。老奶奶就那麼拿著麥秸和肥皂水的瓶子,張開雙手,不停地跑著。

「老奶奶,把麥秸還給我呀,把瓶子還給我呀!」

那個一邊哭、一邊追的孩子的聲音,漸漸地小了下去,有一聲沒一聲的,聽不見了,可老奶奶還在不停地跑著。黃昏的田間小道上,成群的肥皂泡越來越紅、越來越暗,閃爍著光芒。老奶奶的腿,快得簡直像奔跑在山裡的鹿一樣了。不論怎麼跑,就是不累。

追著肥皂泡,老奶奶穿過村盡頭的橋,飛快地往陡峭的山道上爬去。

就這樣,跑了有多遠呢?

不知不覺地,老奶奶來到了一片有條小河流過的平原。

「哎呀!」

老奶奶突然像做夢一般。明明已經跑了三五里路了,可四下里仍然還是一片暮色,河裡映著一片溫柔的紅雲。

「天還沒黑呀……」

老奶奶被風吹著,眺望著遠方。直到這時,她才發現,這裡有好多野玫瑰樹,開滿了紅色的小花。

「啊啊,我說怎麼這麼好聞呢?這地方,天是玫瑰色的,地也是玫瑰色的啊。我像是終於來到了兒子、孫子們住的地方了啊。」

老奶奶正這樣一個人嘟噥著,稍前一點的地方,響起了這樣的歌聲:

「滴溜溜圓的圓當中

一朵紅色的玫瑰花

野玫瑰豆沙包好吃啊」

仔細一看,茂盛的草叢後面,架著一座小小的木橋。那上面,坐著三隻小狗獾。

「哎呀哎呀,在這裡哪!」

老奶奶的心快活起來了。好像丟了的東西,總算又找回來了似的。

「你們在這裡唱歌哪!」

老奶奶向狗獾那裡走去。

「總算又見面了……」

然而,小狗獾們一瞧見老奶奶,都不好意思地耷拉下了腦袋。每一隻狗獾的膝頭上,都放著一個豆沙包。白白的豆沙包可愛極了,每一個豆沙包的正當中,都沾著一塊鹽腌的野紅玫瑰。

「啊啊,這就是野玫瑰豆沙包吧?是你們的媽媽做的吧?」

狗獾們還是耷拉著腦袋。老奶奶也並排坐到了橋上。然後,低聲說:

「用不著不好意思啊。我早就知道你們是狗獾了。可是,我根本就不在乎。」

然後,老奶奶對那隻最大的小狗獾說:

「千枝,你夏天的和服,已經做好了呀。長長的袖子,可漂亮的和服呢。下回,一定要來取呀。」

叫千枝的小狗獾高興地點了點頭,把膝頭上的豆沙包,分了一半給老奶奶。

豆沙包帶著一股淡淡的野玫瑰的味道。老奶奶輕輕地將它放到嘴裡,嚼著豆粒,味道真是好極了。一邊吃豆沙包,一邊問:

「你們的家在哪?」

於是,小狗獾千枝就朝河下游的茅草叢一指。啊啊,老奶奶想,那草里果然就是狗獾的家和肥皂工場啊。這時,草叢裡冒出來一條好似霧靄的紫煙來。

「啊,那就是肥皂工場的煙吧?」

聽老奶奶這樣一說,三隻狗獾高興地點點頭。老奶奶一隻一隻地慈愛地摸著小狗獾的頭:

「要是再不來了,我可就犯愁了。因為村裡的人們都想要野玫瑰堂的肥皂。對你們爸爸說一聲,多多生產肥皂,多多送來。喂,一定喲。一定要來喲!」

三隻小狗獾一齊小聲地畢恭畢敬地答道:

「一定去。」

這時,漫天的紅霞,早已變成了淡紫色。茅草叢裡像是亮起了一盞燈,老奶奶直起了身。

「啊,天已經黑了,回家去吧。我也要趕快回家了。」

狗獾千枝站起來,跑到河邊,突然從草叢裡拿出來一盞燈籠。然後,就像變魔法似的,一下子就把那盞燈籠點著了,拿到了老奶奶這裡。

燈籠的火,也是野玫瑰的顏色。

「你可真細心啊。」

老奶奶接過燈籠,回山道去了。老奶奶在河邊昏暗的路上大步流星地走著。許是不可思議的燈籠的緣故吧,老奶奶絕對不會迷路。而且,怎麼走、怎麼走也不累。

「我終於去了兒子的村子呀。開滿了野玫瑰,好漂亮的一個地方呀。在橋上,遇到了三個孫兒……回來的時候,給了我這盞燈籠呀。野玫瑰堂的肥皂,從下個星期開始,就會大批到貨了……」

老奶奶一邊一個人這樣高興地說著,一邊在漆黑的路上急匆匆地走著。然後,半夜裡準確無誤地回到了家裡。


另一篇因為篇幅太長,就不貼在這篇了,喜歡的可以去看看https://www.zhihu.com/question/51974238/answer/157566764?utm_source=wechat_sessionutm_medium=socialfrom=singlemessage

忘川里的水鬼

「我問孟婆為何你容顏不變?她說,有情易老;無情,便不會。」

在虛無和悲傷之間

我寧願選擇悲傷


1.

我是忘川里的一隻水鬼。


自從我擁有身為一隻水鬼的記憶起,就天天看著孟婆在忘川旁邊的孟婆莊裡,為黃泉路上過往的鬼們熬湯。


她很少親自露面。大部分時候,她坐在堂室之內,半卷的珠簾遮著她的臉,面前一台玉案,上面沒有書籍,沒有筆墨,而是擺著一碗一碗的孟婆湯。


有時候她面前的珠簾會捲起來,讓我能看清她的容顏。孟婆其實長得很美,美得和陰間的景色不搭配,而且我在這裡生活了不知多少年,都絲毫不見她老去。


我坐在孟婆庄的階前休息時,曾經問過她為什麼她容顏不變。


「有情易老。」孟婆面上含著淡淡的笑,低頭飲了一口玉案上的湯,繼續道,「無情,便不會。」


我常看到她喝自己做的湯,一口一口地連碗底的渣滓也飲盡。我常笑她信不過自己的手藝,所以總要嘗嘗看火候夠不夠,用料足不足,免得喝湯的鬼忘得不夠徹底。然而每次我這麼說,她都只是對著我發笑,什麼也不反駁。


後來又一次,她對我說:「我也有想要忘記的事情啊。」


我才明白,她喝湯,是因為心裡有想忘而忘不掉的東西。我知道她的湯是唯獨對她自己不起作用的,哪怕喝一千碗也什麼都不會遺忘,所以她這麼做只是徒勞,或許只是想尋求一個心裡的安慰罷了。


沒有鬼來喝湯的時候,她就對著窗外奔流不息的忘川水出神。我覺得她的樣子很寂寞,像那些在奈何橋邊無論如何都不肯去輪迴轉世的人一樣,盲目而執著。幸好我也很寂寞,忘川水裡找不到其他的水鬼,所以我時常坐在孟婆庄的階前歇腳,趁機陪她打打趣。


有時候我會慶幸忘川里沒有其他水鬼,因為我怕日子久了,養出許多情敵來。


沒錯。我,一個無名的水鬼,愛上了孟婆。

2.

有一天,我再從忘川水裡冒出頭來,準備找孟婆消磨時間的時候,正看到有隻身形彪悍的鬼站在孟婆庄的門前,氣勢洶洶的樣子。


我走近了才知道,這隻鬼本是來喝湯準備去輪迴投胎的,結果他到了這裡,覺得孟婆坐在珠簾後面,不肯露面,是對他的不尊重,所以才在這裡鬧事。


也不知道他是哪裡來的鬼,有那麼大力氣,連牛頭馬面的鎖鏈都壓制不住他。眼見著他掀翻了孟婆面前的玉案,一時間碗碎四濺,將孟婆湯撒得到處都是。我急得要命,可是憑我那一點點的小本領,任何忙都幫不上。


這隻鬼仍大聲地叫嚷著:「孟婆你出來給我道歉,不然我就不去投胎了,我在這兒把你這孟婆庄給拆了!」


我急中生智,跑到跟前,湊在他耳邊道:「你看,我是只水鬼。你要是再鬧,一會兒你過奈何橋的時候,我就從水底下伸出手來,把你拖到忘川河底下去,溺死你,讓你想投胎都投不了。」


說完我還刻意瞪大了眼睛張大了嘴,做出一副溺死的糟糕樣子嚇唬他。他側過頭來看了看我,果然被我唬住了,趕忙表示自己不會再鬧了。


我得意地看向孟婆,半開玩笑地對她道:「要不你乾脆就雇了我吧,以後要是再有鬼跟你鬧事,我就替你解決掉!」


孟婆的臉色依然很不好看,她愣愣地望著我,像是沒有反應過來。


「沒事……」我剛開口想要安慰,卻又被她揮手打斷了。


她的面色鐵青,眼睛裡像是沉著無數冰塊一樣冰冷而沉寂,望著我,半響,才突然硬著聲道:「掉進忘川里,是不會溺死的。」


說完,她便轉身進了堂室內,將珠簾放下來,不再理我了。


我愣在原地,完全不明白她為什麼生氣。

3.

隔天我再來,看到孟婆坐在玉案的後面,捲起了擋在面前的珠簾。


她抬起眼,看見我一如往常地默默在她的階前坐下來,便揚手喚我過去在她對面坐下。

我趕緊擺手拒絕。


我時刻不會忘記我是一隻水鬼,從我的身上不停會有水珠滴下來。無論我走到哪裡,都會在身後留下一道蜿蜒的水跡。如果我過去,必定會弄髒孟婆庄的地板。


孟婆看出我的遲疑,卻堅持喚我過去。我只好應聲抬腳上階,滴滴答答的水珠砸在地板上,片刻之間便將整個堂室之內都染上我身上的寒氣。


「對不起啊,那天我嚇唬那個鬼的話,都是隨口說的。」我嚅囁著開口。


孟婆笑著搖頭:「沒事啊,你坐下吧。」


落座以後,孟婆盛了兩碗湯,將其中一碗推給我,道:「我這裡也沒有別的招待你。」


我面上沒有反應,心中卻說這東西我可不敢瞎喝。


孟婆低頭飲了一口湯,抬起頭看到我沒有動作,笑道:「你是不是不敢喝?你的記憶里都沒有什麼值得記住的東西,怎麼還捨不得忘?」


我感覺有些受挫,卻又無從反駁。


「我給你講個故事啊。」孟婆眯著眼睛對我道。


我興奮不已,趕忙點頭。


「我留在這裡熬湯的第一天,閻王就告訴我,在這裡,過去不可得,現在不可得,未來不可得。意思是,在這裡我們什麼都不能擁有,也什麼都得不到,可我卻沒有聽進去。」


她頓了頓,繼續道。


「我和一隻過路的鬼相愛了,原本他是要立刻去投胎的,可是為了我,他在這裡藏了下來,可是怎麼能瞞天過海。閻王的那句話,並不是一句忠告,而是一條鐵律。我們註定是不會有好結果的,強行違背,只可能是玉石俱焚。沒有辦法,我只能勸他去輪迴。我對他說,一個輪迴不過百年,他總能再回到這裡,和我再見上一面。可是他慘淡地一笑,對我說,『一世一世的輪迴不過是一場一場的黃粱大夢,沒有你,不做也罷。』然後,他縱身跳進了忘川水中。」


孟婆的目光悠悠地飄散了,彷彿徹底陷在了回憶裡面。


「這就是你之前對我說,你想要忘記的事情吧?」我問。


孟婆點頭:「其實我很羨慕這裡過往的鬼們,只要肯喝一口湯,就可以將前塵一筆勾銷。哪像我,明知道在這裡什麼都不能擁有,什麼都得不到,卻還是要被執念所折磨,想忘都忘不掉。」


我看著她低頭繼續飲湯,忍不住道:「我卻不這麼覺得。當什麼都做不了的時候,就只剩下記憶,如果忘記了,就什麼也沒有了。在悲傷和虛無之間,我寧願選擇悲傷。」


孟婆聽完我說的話,輕輕笑起來,歪著頭說:「你和他想的一模一樣。」


我突然覺得很悲傷,他們兩個,一個想要想記而記不得,一個想要想忘卻忘不去,甚是煎熬。


孟婆端坐在玉案之後,將那碗湯碗底的渣滓一口一口地飲盡。


我望著她的眼睛發問:「你說掉進忘川里並不會溺死,那會怎樣?」


孟婆放下手中的碗,對我眨眨眼睛:「那時我和他也都以為他會這樣溺死,可是沒想到……你喝一口湯我就告訴你。」


「我喝了之後不就把所有事情都忘記了嗎?」


」至少你知道結局了啊!」孟婆彎著眼睛對我笑道,鼓勵地將我的那碗湯推近了些,」難道你不想知道嗎?」


我想起她眼睛裡彷彿沉了冰塊一樣冰冷而沉寂地望著我的樣子,長長地吐了一口氣,端起湯碗湊到嘴邊,吞了一大口。


「掉進忘川里,會變成水鬼。」


我聽見有人沒頭沒尾地說這句話,疑惑地抬起頭,看見坐在對面的女人含著笑意卻無比悲傷的眉眼。

你的記憶里都沒有什麼值得記住的東西,怎麼還捨不得忘?


《愛情事故》


這是從一個精通地球平行時空歷史的宇宙史學家那聽來的故事,主人公是王二和阿七。


二零一四年十二月十二日之前,王二和阿七還只是一對乏味的情侶,他們在同一座小城裡的同一家公司里做著同一份工作,四目相對,晝夜不分。不出意外的話,他們很快會演化成一對乏味的夫妻,繼續四目相對,晝夜不分。攜手度過乏味的一生。


歷史的車輪就在那天急剎車拐了彎。


二零一四年十二月十三日凌晨,王二沒有像平日一樣在阿七身邊醒來,而是在北京站前的牆角醒來,令人費解的是,他昨晚如平日一樣在阿七身邊睡下。


他在睡夢中穿越了大半個中國,出現在北京的寒冬里。

他身上僅穿著單薄的睡衣,小腹冷的隱隱發酸,腳趾凍得蜷成團塊,子縫裡夾著玻璃碎屑劃傷的痛感。


他匆匆跑進到售票大廳里躲避嚴寒。

那會兒,他的眼裡人影熙攘,耳中人聲嘈雜,聲光影皆清晰明朗,但他認為是夢境,幾次三番的自虐,臉拍紅腳擰青。最後,他放棄強迫自己繼續拒絕現實。


他因舉止和穿著被人群誤認為精神失常。

人群躲開他,他也躲開人群,藏到角落裡整理所發生的事。


王二和阿七曾路過北京,他的記憶足以確證這裡是北京站。


不管怎樣,先要和阿七聯繫上,接著,他想起有個同學人在北京,阿七應該存有他的電話,讓他過來接自己,麻煩就解決了一半。


他向陌生人編了個複雜的故事——自己被騙進傳銷,幾番周折,淪落於此,為了不讓家人知道,所以要借用手機給女朋友打電話。


幾個結伴買票的大學生居然相信了他的鬼話。


王二撥通了阿七電話,慌忙的和阿七說明了情況,原因自己無法解釋。


阿七沒心思聽他講,當他開玩笑。質問他一大清早跑到那裡了?手機為什麼不帶?為什麼這個點還不來上班?

王二多番努力,試圖證明自己現在人在北京。

阿七讓他趕緊到公司,不耐煩的掛掉了電話。


王二隻好向借他手機的學生說明自己的女朋友不相信自己人在北京,並請求用那人的手機拍一張照發給女友以證明這個事實。


他的運氣不錯,遇上了好人。那人讓他站在火車時刻表拍了照片,還借他手機登QQ發照片,可密碼總是輸錯,改了幾遍大小寫,怎麼也不對。那伙學生已經買好票,著急要走,讓他發了彩信,那幾個學生都建議他報警。

那個離開的好心人和同伴說:那人精神有問題,弄半天發給一個空號。

但阿七收到了王二的照片,照片上他正穿著昨晚穿的睡衣站在一大串顯示著始發站北京的報站屏前,她心裡一緊,立即回撥了那個號碼,是空號。


直到中午,王二還沒來上班,她請了假回去找他,發現王二所有的衣服都在。茫然不知所措之時,她又接到一個陌生號碼的來電,剛好是王二打來的。


王二再次借到手機給打電話已經是下午了,他問阿七收到他的彩信沒有,他真的在北京,真的特別冷。


阿七是用感性思維來接受這個事實的,王二讓她給那個北京同學打電話叫他來接。他就讓王二在那個報站屏下呆著,她馬上給那同學打電話。

阿七給那同學打電話,讓他到火車站接王二,然後把那張帶LED屏的照片發給了那同學。


王二把手機還給陌生人,走到報站屏下蜷縮著,他把頭埋在膝蓋里,這樣暖和點,還省的人們看見他的臉。

一直呆到深夜,天越來越冷,小腿以下已經凍的沒有知覺,售票廳里的人也少了。從某一方面了說,是冷清加重了寒冷的感受,更重要的是,冷風呼呼的往裡頭灌。那個同學一直沒有來。王二心裡委屈怨憤,就像被遺棄的小孩一樣。


他等不下去了,再一次借了陌生人的手機給阿七撥去,他要好好的抱怨一番。沒想到阿七先一句劈頭蓋臉的罵過來,罵他無緣無故連夜跑到北京幹什麼,叫了人去找他他卻到處亂跑幹什麼,怎麼不知道給自己打電話呢?


王二怔住了,告訴阿七自己一直都在那個報站屏下沒挪過地方。

阿七氣的幾乎要哭,她命令王二別掛電話,拿起王二的手機給那同學撥了過去,問那同學在哪。


那同學告訴阿七自己又找到這個LED屏底下了。可王二就在那LED屏邊上站著,卻沒看到那同學。


王二和阿七核對了是北京站不是北京西站,是售票廳不是候車廳。

王二告訴阿七LED底下有個裝飾大瓷瓶,他們的同學也告訴阿七LED底下有個裝飾大瓷器。

是青色的。 阿七說。

恩對!青色的

上面有字

是,上面有字

很俗氣

是啊!很俗氣

一個倒福

沒錯,一個倒福


那同學告訴阿七,自己正站在這大瓷器前面。

阿七告訴了王二,但王二並沒有看到那個同學。


說出來你一定不信,王二與阿七並不在一個世界呢?

他們被分隔在兩個近似的世界裡,變成了兩個同樣紛擾的世界裡的不同的斑點。

之後。

他們堅持通信了好幾年。

慢慢的。

阿七不再她所身處的世界裡的人聽王二的電話或者看他發來的簡訊,因為他們聽不到也看不到。只有她能聽到。


王二不再在這個世界尋找認識的人。他的家鄉,他的學校,他和阿七生活的城市,都沒有他的蹤跡,就像那天晚上他在火車站被警察帶走之後,警察查找的戶籍記錄一樣。之後,每回王二給阿七通完電話,都提醒她不要換號碼。


但是,這位宇宙史學家目前掌握的資料里我們看到:


在二零二四年,王二給阿七發了最後一個簡訊:

「你把號換了,忘了我。」


想必,他兩都很懷念二零一二年十二月十二號之前的乏味。


舊文,這裡要引用潘瑋柏的一句名言:「我自己第一個被感動。」


雕刻影子

1.

「請在這一欄填寫您新的個人形象。」

「那個…」

「您還有什麼疑問么?」

「不是…我很好奇你們作為一個形象包裝公司,不需要了解客戶的個人情況么?」

「需要,但那倒是小事了。」

看著西裝革履、笑容滿面的男顧問,趙凡心裡的提防又增添了幾分。

屋裡的冷氣正得寸進尺地把他逼出一個寒顫。

如果不是因為三天後的那件大事,趙凡是萬萬不會來這種來頭不明的古怪公司作客的…

趙凡說:「任何個人形象,你們都能滿足么?」

顧問說:「理論如此,實際也差不多。」

趙凡說:「但…但我說了只有三天時間。」

顧問說:「足夠。」

趙凡說:「能把我這個單眼皮小眼睛的精瘦宅男變成某個肌肉結實、五官立體的時尚男模?」

顧問說:「完全可以。」

趙凡尷尬地笑笑說:「您這就是胡扯淡了。要說換個髮型、講究個服裝搭配我還能姑且信一信,你說連顏值、身材都能短時間內改變,那隻能是魔幻故事了。」

顧問說:「趙凡先生,我說的是改變您的形象,而非您本人。」

趙凡不解地說:「我不太明白…我的形象不是我本人,那還能是什麼?」

顧問說:「你本人是真正的你,而形象是旁人記憶里的你。」

顧問輕輕擊掌兩下說:「幫我關閉掉『影子』。」

辦公室的門外傳來一聲利落的答話:「了解了。」

下一秒,趙凡眼前那個身材消瘦、顴骨高聳,甚至稱得上有點面目可怖的男顧問的身形漸漸模糊。

從那團朦朧的光影里,一個妝容精緻的女人像是要破繭而出。

2.

趙凡驚愕到無法言語之後,他腦子裡卻泛起了毫不相關的念頭。

他不知道顧問到底是男人還是女人,但如果是女人的話,那可能她就是趙凡生命里除了母親對話最豐富的異性。

從小學三年級開始,他就從與人的交往裡感到一種隔閡,像是兩人的面龐之間憑空生成了一個薄膜,聲音和情感都被悶在水底,只能在湖面泛起幾個可憐的氣泡。

他的孤僻從此刻開始發芽,直到母親發現了苗頭。當孩子們成群結隊的走在放學路上時,趙凡一個人悶不吭聲地沉著頭,跟在最遠的隊尾。

他自己獨立成隊了。

趙凡從小沒有父親,「爸爸」這個詞對他來說有點陌生。媽媽一個人承擔了不少男人的職責,最重要的是扮演一個嚴父。

媽媽說:「小凡你不能這樣,你要多跟班裡的孩子們玩、交朋友。」

還是個小學生的趙凡說:「我不喜歡。」

媽媽說:「聽話,男人可不能耍小性子。」

趙凡說:「我是沒長大的男人,你不是男人。咱娘倆都可以耍小性子。」

媽媽說:「可你長大到社會上,肯定是要吃大虧的。」

趙凡說:「那就吃。」

媽媽說這孩子有點「軸」、「犟」。所以他確實在一路吃虧。被惡作劇、被排擠、被針對已經是司空見慣。

而最嚴重的是被遺忘了:初二那年春遊,旅遊大巴那滿滿一車人把趙凡扔在了風景區里。他聽著激越的流水聲,卻提不起惱怒的念頭。

這些虧吃到了高中,他終於覺得有點吃飽了。

那年他認識了夏蘭。

夏蘭是那個在角落裡和旁人沒有交流的女孩,即便上天次給了她不錯的臉蛋。但她沉著頭讀著自己的書本,像和旁人無關、和整個班級無關。她從不和別人產生非必要的交流、似乎也沒有任何朋友。她自顧自的作著自己的事情,像是把她纖盈的身軀包裹進圓潤的蛋殼。

趙凡從那時起,開始緩和他對旁人的恐懼。高中年代最幸福的時刻之一,就是每個自習結束的下午,他看向同坐在最後一排的夏蘭,比著某個手勢。

而夏蘭會回報以一個極淺的微笑。

他們的交流往往淺嘗輒止,或是言語極其簡短。

整整三年,他都沒有提起膽量,要下這個女孩的聯繫方式。而高中生活在一個發悶的六月雨里的幾場考試中,潦草結束了。

趙凡的大學坐落於一個火熱的城市,也有著熱烈的氛圍。他一反常態地決定參加一個藝術社團,那種長久以來的幽閉終於有所動搖了。

因為他聽說,在這個社團里他可以和夏蘭重逢。

傳言沒有騙他。

她彷彿一點也沒有變,還是高中時代那個雅靜的女孩。

和曾經的她一樣,夏蘭只會坐在活動教室最角落的位子里,捧著自己的書,讀的入迷。她和外面的嬉鬧格格不入,只會偶爾抬眼輕瞥幾眼趙凡的模樣。

這眼神曾經讓趙凡幾個夜晚輾轉反側。

他從來沒有對一個興趣組織如此積極過,任何活動他都場場不落。三天後就是年度校園藝術節,他的節目正在壓軸的一環。如果表演大獲成功…或許他就有勇氣去和夏蘭,要一個小小的聯繫方式。

這時,一家名為「黑線」的個人形象包裝公司的廣告,滲透到了校園論壇的一角。

他的眼神沒能從那廣告上挪開。

3.

顧問說:「沒嚇壞吧。」

趙凡怔了一下說:「沒事…你新的形象更有親和力一點,看著反倒舒服了不少。」 顧問說:「那好。我重新自我介紹一下,我叫杜雪晴,是『黑線』的技術總監。黑線本質上是一個科研機構的年輕的商業部門,我們在測試一種尖端技術的商業和民用化。」

趙凡說:「尖端…技術?」

杜雪晴說:「沒錯。人本質有兩種存在形式。一種是物質存在的「實體人」,另一種是在所有旁人『印象』的集合。這個集合本質是一團量子云,科學上稱之為『記憶聯結體』,我們俗稱其『影子』。」

趙凡說:「我不是很懂…」

杜雪晴說:「當所有其他人印象中的你統合在一起,就會構成一個『影子』。這個影子就是別人眼中的你。我們可以直接修改影子,進而達到客觀上即時影響你的形象的效果。」

杜雪晴試著自己的鼻樑說:「正如我之前的影子是一個消瘦的男人,那是我修改、凝固了我的影子。我在你眼中的印象會一直是那男人,而非真正的我。當我關閉掉對影子的修改,印象和實體就會逐漸重合,我在你眼中也會復原。」

趙凡瞠目結舌地獃滯了一分多鐘,然後突然愣愣地點頭。

杜雪晴笑著說:「您是所有客戶里接受最快的那個。」

趙凡說:「沒…沒事。可能因為我比較宅,對於這種胡說八道接受能力比較強。」

杜雪晴說:「那您可以填寫期望的形象了。我們會用儀器直接將修改作用於影子,這跟發一條朋友圈一樣簡單。」

趙凡說:「等…等一下!我也不知道我具體要什麼形象,你們能聽完我的經歷之後,幫我參謀一下么?」

杜雪晴收斂起笑容,點了點頭說:「完全可以,客戶的需求是至高無上的。」

緊接著,趙凡花了一個鐘頭的時間,把自己從小學年代的經歷源遠流長地敘述到了今天早晨。他講完了半部簡明地人生歷史。

杜雪晴說:「聽你的說法你的影子應該比較孤僻,沒想到竟然如此滔滔不絕。」

趙凡怔了一下說:「我在壓力極大或者精神高度緊張的時候反而比較能說…

杜雪晴說:「在你說話的時間裡,我讓技術人員生成了你的影子的參數圖譜。「

她指著桌上的電腦屏幕說:「這是你的影子的外觀。」

趙凡盯著屏幕里的照片看了看,那人分明是自己,但又不全是自己。那個「趙凡」瘦骨如柴、面容枯槁。他眼窩深陷、皮膚皸裂、駝背,簡直像是垂死的病癆鬼。

趙凡知道自己相貌平平,但絕對沒有丑到這樣面目全非的地步。

杜雪晴說:「下面還有一些額外的印象參數。你給人的第一感覺是『陰暗』、『自閉』、『孤僻』。除此之外『宅』和『尷尬』也赫然在列。親和力只有D級、幽默感更是只有F……」

趙凡驚惶道:「我從沒想過我給人的印象差到這種地步。」

他像是蝴蝶群里一隻醜陋的蛾子,連撲火都令人作嘔。

杜雪晴說:「這都無關緊要了。雖然你的影子的綜合評分現在只有14分,嚴重不及格。但為你打造一個高分影子,只是一瞬間的事情。」

趙凡咽了口唾沫說:「修改影子要多少錢?」

杜雪晴說:「由於是試營業,第一次並不收費。我們已經根據你的情況設計了一款相對完美的影子,它很特別,也非常適合你。」

趙凡只經過了象徵性的猶豫,便篤定地說:「好…」

4.

自從凝固好全新影子之後,杜雪晴喜上眉梢,還叫出來十幾個員工一起觀賞,人人口呼「絕贊」。

隨即,這位幹練的女顧問言說了一大串注意事項,並要求趙凡一一牢記。趙凡榨乾了從嬰孩時期積攢下的所有瞬時記憶力,才勉強把那些話收攏進腦海里。

這是趙凡擁有新影子的第一個早晨。

當趙凡起床的時候,他發現幾個舍友都在有意無意的把眼神匯聚在他身上。他像是只珍稀保護動物被展覽起來,目光盯的他渾身不自在。

尤其是哪個五大三粗滿口髒話的舍長,也在目不轉睛地看他。

趙凡在刷牙的時候,舍長的目光在他的臉頰停留了五秒之久。直到趙凡渾身起雞皮疙瘩,忍不住問道

:「舍長,你看我幹嘛?」 舍長抓了抓雞窩般的頭髮說:「沒啥。」 趙凡說:「沒啥…?」

舍長說:「沒事…就是感覺老三你今天莫名的帥。」

趙凡說:「老大,你沒事兒吧?」

舍長說:「呸呸呸,我他媽咋這麼噁心,帥個屁,老子最帥。」

這時,顧問的叮囑猶在耳畔。

「第一,影子的修改會直接作用於『印象』。這意味著旁人會覺得從以往到現在的你都是全新的,突兀感會在幾分鐘內消退。」

舍長說:「去吃早飯么?」

趙凡沒回答。

舍長重複道:「老三,去吃早飯么?」

趙凡有點發懵,這才知道老大在問自己。因為自己向來是不吃早飯的,而且舍長也從來沒對他這麼關切過。

趙凡笑了笑說:「我還要磨蹭會再去上課,就不去吃了。」

他分明地瞥見幾個舍友都流露出了一種難以捕捉到的失望。

舍長說:「你這…老特么不吃早飯,胃能好么?」

趙凡說:「那…去吃吧。」

舍長說:「這才對嘛。」

「第二,新影子的顏值和親和力都是最頂級的。這些特質的效果無關性別、年齡和身份。你會吸引周遭的人不自覺的想和你相處。」

今日的食堂格外的擁搡,「早餐」這一對趙凡來說罕有存在的事物,留給他的第一印象就是頭暈目眩的人山人海。

「趙凡?」

趙凡看了看眼前前來搭訕的女孩,在他的印象里這位姑娘只有最黯淡的一個剪影。她大概率在班裡擔任什麼職位。可能是班裡的班長?團支書?還是什麼其他東西。趙凡並不清楚,也從來沒關心過。大學的這幾年,班級上他能叫出來名字的人屈指可數。

他本是角落裡的蛾子,沒有心情也沒有必要了解蝴蝶們的顏色。

趙凡僵硬地點點頭說:「嗯…」

女孩說:「你該不會不知道我是誰吧?」

趙凡說:「我知道吧。」

女孩說:「哈哈哈哈哈…你可真逗。」

看著女孩的笑容,趙凡不禁渾身發冷。

逗?逗在哪裡呢?這句話有一絲好笑的地方么?

趙凡一頭霧水,像嗓子里喊了一塊冰碴。

女孩轉過身低聲說:「我沒帶飯卡,能幫我刷一下么。」

趙凡說:「可…可以啊。」

女孩說:「那真是太謝謝啦!」

趙凡說:「嗯…」

直到最後,趙凡都不知道這個梳著單馬尾的活潑女孩的名字。他只知道女孩的眼神一直沒離開她,還在不停的痴痴笑著。

「第三,影子的幽默感設定是超出正常閾值的。『幽默』會成為你的人格烙印之一,並深刻地影響旁人對你的評述。」

食堂的經歷,只是趙凡生活轟然變革的一個起點。

從宿管阿姨到食堂大媽,從看門大爺都報刊亭的小哥。任何一個人的眼神都忍不住在他身上駐足,他似乎變得光彩照人、活力四射。在社團、在班級、在寢室,他都變得萬眾矚目、神采奕奕。

但夏蘭還是只會抬眼輕輕看他,報以一個極淺的笑容。

趙凡疲於應付那些蜂擁而上的人們,那些被影子吸引而來的人們。但新的念頭在他腦海里並蒂生根:夏蘭的淡然處之、她的心如止水的背後,到底藏著什麼?

這個念頭困擾著他久久不能入眠,他不知道為什麼一個無瑕疵的形象會有一個干涉不到的死角。

而對於趙凡來說,只要還沒有吸引到夏蘭,就永遠不算成功。

5.

第二天,趙凡花了好大的功夫,找到了一個僻靜的自習室。

他要用這段時間發獃。

趙凡想起來自己的高中時代,想起放學之後連腳步聲也停息的教室。想起被擦得一塵不染的黑板和暖人的晚霞。

他是最後的值日生,空蕩蕩的教室里只剩下兩個人。

夏蘭還是坐在僻靜的角落裡看著自己的東西,趙凡不敢抬頭,只能埋著身子把地上的粉筆頭掃進垃圾簍里。

當他路過夏蘭的座位時,忍不住好奇,把目光瞥向她手裡的書本。他不知道那寫的什麼,或許是哪個言情作家年少時顛沛的狂想。

夏蘭昂起頭問:「你要看么?」

趙凡受寵若驚地說:「我…我就是有點好奇…」

夏蘭的身子向里挪了挪,她指著空出來的位置柔聲說:「坐下來看吧。」

趙凡差點嚇得呆了,他腦子一熱竟然真坐了下來,霎時間感覺一陣頭暈目眩。

霞光讓他的臉頰發燙。

他的眼神找不到落點,他不知道書頁里的哪一個文字應該映入眼帘,更不知道應不應該轉過頭看向她的臉龐。

書里的美人眉黛青山,雙瞳剪水。他看了便想起夏蘭的眼眸。

書里的美人楚楚可憐,卻又兩目生媚,叫人春心涌動。他看了腦子裡又都是夏蘭矜持端莊的讀書模樣,進而幻化成一團彩墨。

他再也讀不下去了,此後的文字半個也沒入眼。

過了不知多久,夏蘭放下書說:「你喜歡么?我看你…看的很入情。」

趙凡深吸一口氣說:「還…還好吧。」

夏蘭說:「書我放在這裡了,你想看的話接著看吧。我走了·。」

趙凡說:「嗯。」

最後,夏蘭背影里的長髮在趙凡的記憶里定格。

他們因此算是相識,曾一起讀過很多東西。此後的每一本,趙凡都真的有用心品味過。他們交談不多,但每一句趙凡都能牢牢記住。

夏蘭說:「昨天那本新書你不喜歡么?你當時默不作聲的樣子。」

趙凡說:「不,不啊!我覺得很有趣啊。我只是有時候不知道怎麼表達…」

夏蘭說:「以後,我們定一個暗號吧。」

趙凡說:「暗號?好…好。」

夏蘭說:「你如果覺得書有趣,就豎兩根大拇指。覺得無聊,就食指交叉。「

趙凡點了點頭,然後笑著豎起兩根大拇指。

在那個日子裡,像一隻蛾子般惹人厭的趙凡,只有夏蘭願意和他搭話,甚至和他分享自己心愛的作品。

高三那年的一天,鉛雲緊貼著地面。

這個壓抑到緊繃的下午,趙凡逃走了。午休之後他沒有回到課堂,他坐在森林公園的長椅上發獃。

這可能是他從小到大唯一一次出逃,也是唯一次對壓力的泄洪。但沒有人記得他,直到傍晚之後,學校也不會在意趙凡的消失。他沒有接過家人的半個電話,也沒有任何朋友說:「你人呢?」

趙凡當時在想,如果自己突然老死在公園裡,真的有人會發現么?

這個想法還沒有徹底發芽,他就看見了夏蘭。

他腦子裡產生過一千種可能性,有一千個人有那麼一絲絲可能會走到他面前,哪怕是樓下報刊亭的大媽。但他無論如何都想不到,來找他的人回事夏蘭。

趙凡愣住了,過了好久他才開口道:「你…你怎麼來了?」

夏蘭平復著喘息說:「你跑來這裡幹嘛?」

趙凡說:「我…我…我是說你怎麼想起來找我了?」

夏蘭說:「你人突然不見了,我…有點…不放心。就和班主任請假過來了…「

看著髮絲凌亂的夏蘭,他想不到這個不善運動的女孩是怎麼單靠自己,從偌大都市裡尋覓到他的。

但趙凡知道,自己不再自己一個人一支隊伍了,起碼有一個人在意他的消失。

「趙凡!」

耳畔的呼喊把他從發獃中驚醒,他看見文藝社團的社長帶著部員們火急火燎地衝到了眼前。

社長是個剽悍的女人,嗓門像是車喇叭。

趙凡做了一個噓聲的手勢說:「這是自習室,小聲點!」

社長說:「快來排練了,部里你不在,大家都快急瘋了。明天就是藝術節了,你也得上點心吧。」

趙凡說:「可排練不是在晚上么?這才上午啊,再說你們是怎麼找到我的?」

社長滿是得意地說:「部里的妹子急著要見你,所以提前了。再說你可是我們的核心部員!這樣的寶貝,我能不多用點人手打聽你的消息么。」

趙凡愣了一下說:「人手?」

他開始檢索自己的身邊人,究竟是哪一個的眼睛在盯著自己,順便用嘴巴把自己出賣。他想來想去任何一個人都不乏這種可能,嫌疑人多到無法計數。

趙凡說:「我等一會就過去,我還有事情要忙。」

社長說:「你忙什麼呢?我看你就無所事事的在這一坐。」

趙凡說:「想事情。」 社長費解地說:「想什麼事情?」

趙凡說:「想以往的事情。」 社長說:「什麼以往?」

趙凡說:「高中的事情。」

社長忍不住怒道:「你話一次性說不幹凈…你是有病么?」

趙凡說:「這你都知道?」

如果是以往的趙凡是萬萬沒有膽量和社長這樣頂撞的,他只會把自己蜷縮起來。但現在他被打斷了對夏蘭的回憶,又仰仗著影子的底氣,顯得口無遮攔起來。

社長最後非但沒有生氣,反而噗嗤笑起來說:「趙凡你可真有意思…哈哈哈」

趙凡搖了搖頭說:「別笑了,笑得我真的很難受。我現在就過去。」

「最後要注意,影子的效果不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減弱。正相反,由於『印象』的逐步加固,影子的輻射人群會變得寬泛、強度也會加深。」

6.

如雷般的掌聲把趙凡釘在了舞台上,他的退路也被擁搡在後台的女孩們封死了。

在社團包場的大禮堂里,趙凡看不見夏蘭的身影。她沒有參加這次綵排,讓正常活動對趙凡來說,顯得毫無意義。

趙凡原本只是個貝斯手。

即便他硬著頭皮參加了不知所謂的文藝社團,但他依然選擇彈奏最低沉、最願當綠葉的貝斯。

但現在他一躍而成了主唱。

不但全社團一致同意,連原來的主唱都滿心歡喜地讓位給他。

他拿著手裡的麥克風,感到一陣反胃。

人是一種浪潮般的群居動物,當一個推舉趙凡的話頭被提起,千萬個跟隨者就會推動這股聲浪。趙凡不是特別懂搖滾,也不會唱歌,甚至可以用五音不全來形容。但他還是被推到了主唱這個位置上,並且禮堂里不乏聞風而來的旁聽者。

即便這只是一次普通的綵排,禮堂因為趙凡的影響力仍然座無虛席。

趙凡說:「感謝大家給我這個機會…我…我是一個…」

他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尷尬,隨即啞然。

架子鼓的敲打像是暴雨傾盆而下,電吉他發出震耳欲聾的顫音。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絮叨,必須唱下去了,即便他連這首歌的歌詞都背不完整。他僥倖記下了幾句歌詞和旋律,然後扯著嘶啞的嗓子亂吼。

那五分鐘的演唱只能用地獄來形容,每一次發聲都讓他頭皮陣陣發麻。他不能接受這樣的自己、這樣的搖滾。

即便如此,台下依然掌聲雷動,甚至有人淚流滿面。社長說這場壓軸的搖滾嗨爆全場,現場的吶喊聲一陣蓋過一陣。

他懶得聽這些溢美之詞。

他現在只想馬上跳躍到明天,在那場全校都會來圍觀的藝術節上,看到夏蘭的身影。

趙凡折騰了一整日,拖著快要散架的身子離開了禮堂。在校園的小路上,他接到了「熟人」的電話。

杜雪晴說:「趙先生,這裡是售後諮詢。影子的第二日使用感受如何?」

趙凡說:「幽默感調的太高了,親和力也太高了。」

杜雪晴說:「當您習慣了這種生活,一切都會自然起來了。」

趙凡說:「不太好習慣…。還有,為什麼我唱的稀爛的搖滾還會有人叫好?」

杜雪晴說:「影子的『樂感』也是滿額的,會直接干涉你的音頻衍生物。再加上你的人格魅力,所謂愛屋及烏,即便你鬼哭狼嚎也不會有人覺得難聽的。」

趙凡說:「我…我現在寧願他們把我罵的狗血淋頭,告訴我唱的有多難聽。」

7.

隆重的校園藝術節在露天廣場舉辦,整個校區的學生被吸引過來,把舞台層層包圍。

聲浪下翻滾著人海。

新晉的搖滾天才趙凡,僅靠一次綵排便引爆了校園論壇的各大頭版。不但路人緣

好到無以復加,更是一夜間培養了麾下無數鐵杆粉絲。作為藝術節的壓軸曲目,趙凡主唱的《One
of Us》自然稱得上是萬眾期待。甚至有人聲稱他的歌喉遠勝於New Politics的原唱,是「上帝才配有的嗓音」。

當恐懼人群的趙凡窘迫到了極點之後,那種尷尬反而麻木起來,他一點害怕也感受不到了。

主持人慷慨激昂地串場之後,趙凡聽見了台下震耳的歡呼聲。他知道自己該上場了。

他顫抖著上台,死死地攥著自己的麥克風說:「各位…謝謝你們。」

台下的呼聲一波蓋過一波,他們聲嘶力竭的喊著。

「趙凡!趙凡!趙凡!」

他的名字變成了一個旗幟,一個符號,一個極具象徵意義的偶像代名詞。即便他的真人仍是一個平凡如白紙的宅男,一個社交恐懼的孩子。

「趙凡!趙凡!趙凡!」

趙凡深深地吸氣著,鼓聲已經漸漸起來了。他在找一個人,台下該有的那個人。這些熙熙攘攘的觀眾在他眼中都是背景板,那裡有他的舍友,他不認識的那個活潑女孩,他的社團的全體成員,他的全部同班同學,甚至他的導師和項目組長。但他知道當他放下影子,這些人沒有一個會願意抬起頭瞥他一眼。

他在找夏蘭。

終於,他找到了,他看見那個安靜的女孩在場地右側邊角里,滿眼期待的抬起頭看著他。

「趙凡!趙凡!趙凡!」

台下觀眾的呼聲在他耳里漸漸退潮,他眼中割裂出唯一一團光影,是夏蘭所在的位置。

他捧起麥克風,開始不顧一切的縱情高歌。

他的聲音嘶吼成電子脈衝流淌在後台的調音設備里,然後從廣場兩側的揚聲器澎湃而出。那些雜亂的空氣震動在觀眾耳里成了天籟,甚至讓他們魂牽夢縈。

趙凡唱的嗓子乾澀,他眼裡都是夏蘭的神情。

這首不入流的搖滾把氣氛推向了最高潮,身為主場的他被在場的觀眾們層層包圍。他排開人群,不顧一切的想靠近夏蘭。但卻無可奈何的被人浪越推越遠,他只看見夏蘭回過頭笑著,向他食指交叉。

那一瞬間他如墜深淵,這個手勢意味著:直到現在他的影子對夏蘭依然毫無吸引力。

趙凡像個滑稽的小丑竭力賣弄自己的表演,他套上堪稱完美的影子,卻不知緣何,依然打動不了他喜歡的女孩。

但最後他恍然明白,即便夏蘭覺得很無趣,卻依然選擇聽到最後,還笑得很開心。

他現在開始喜歡這首歌,甚至想好好學它,腦子裡是低音貝斯一遍一遍的彈。

那晚藝術節之後的慶功宴上,從不喝酒的趙凡喝的酩酊大醉。醉倒之後的趙凡癱在酒桌上,隱約聽見一個親切的聲音說:

「遇見心愛的姑娘,給我勇敢點!」

他像是用夢囈回答著:「可我慫啊。」

8.

宿醉之後的第二天,趙凡有點魂不守舍。

他腦子裡都是昨天那個莫名的聲音,他從來沒有聽過那個嗓音,卻有一種無法言說的熟悉感。

那聲音到底是來自於誰,來自於哪?他不害怕這種神秘的幻聽,好奇心卻愈演愈烈。

舍友結束了他的好奇,喋喋不休了很多飯局裡的事情。

據說,他在飯局上喃喃著「夏蘭」的名字。據說,有幾個女孩從場外一直跟過來告白,被他彬彬有禮的拒絕了。據說,他雖然酒量不濟,酒品卻很好,不耍酒瘋也不胡鬧。

趙凡知道這不是他真的有多完美無瑕,影子像個燈光師把他所有行為都鍍金了。

他默不作聲地離開校園,重新回到了黑線公司,見到了杜雪晴。

杜雪晴說:「你是所有客戶里重回公司最快的那個。」

趙凡說:「可能…可能我人比較犟吧。」

杜雪晴說:「對新的影子不滿意么?」

趙凡扶正了眼鏡說:「這種光芒四射的影子或許不太適合我吧,我…我適合那種中庸一點的影子。」

杜雪晴說:「中庸的影子太平凡也太常見了,你最後也不會喜歡的。」

趙凡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說:「其實…這個影子也不是不好。要說實話,也算某種程度滿足我的虛榮心了。但我真正想要的影子是…能吸引一個女孩的。只要能吸引她就夠了。」

杜雪晴愣了一下說:「只有一個女孩?你之前可沒說過這麼專一性的要求……你只想吸引特定的人么?」

趙凡點點頭說:「起碼要對她產生吸引力,現在這個影子雖好,對她來說卻像白水一樣。」

杜雪晴眉頭微皺道:「這就比較複雜了,需要具體情況具體分析。你現在的影子可以說是男女通殺、老少咸宜。但我們也見過那種特定人群,對普羅大眾的審美傾向嗤之以鼻的。」

趙凡說:「那她或許就是這種人。」

杜雪晴說:「這可能需要多次嘗試,我們會不斷為你定製新的影子,至於費用…會在最後結算。」

趙凡僵硬地笑著說:「會很貴么?五千塊夠么?」

杜雪晴搖搖頭說:「不會很貴,即便你身為學生也絕對負擔得起。」

趙凡長出一口氣說:「那就好。」

杜雪晴掏出一根細長的香煙,狡黠地笑著說:「公司里是禁煙的,我雖然有特權但也不能太明目張胆,你介意有旁人抽煙么?」

趙凡看著杜雪晴夾著香煙的模樣,那裡有著成熟女性的風韻和嫵媚,卻骨子裡有人有一種男人的熱烈洒脫。

趙凡輕咳一聲說:「我不抽煙,也不介意別人抽煙。只是我很好奇,您現在到底是真人…還是另一個影子呢?」

杜雪晴說:「這不重要吧。」

趙凡說:「的確不重要……。我昨天似乎聽到某個熟悉的聲音在我耳邊說話,這…這難道是修改影子之後的副作用么?」

杜雪晴眉毛輕挑道:「聲音?你這麼說的話……。應該不是,可能你接受新影子後壓力太大了。」

趙凡說:「那我就放心一點了。還有一點我很好奇,我的影子,對您似乎沒有效果。因為你不會因為我隨便兩句話就莫名其妙的大笑起來。」

杜雪晴說:「黑線公司的成員屏蔽了大部分人工記憶聯結體的干涉。你的影子在我這裡很淡薄。不過…嗯…我不討厭你的真人。」

趙凡抓著頭髮說:「有點…受寵若驚了。最後我有一個私人問題,我從今早就一直在想…一種…一種極端情況。如果一個人消除了影子,會變成什麼樣呢?」

杜雪晴停頓了良久說:「會不被人銘記、無法被感知、即無法留下任何印象。你會在任何人眼中隱身,不…不是隱身那麼簡單,任何人都無法察覺你的存在和行為,你對外部世界的干涉會被人腦自動修正和彌補。「

杜雪晴說:「趙先生您不必對此過分憂慮。即便這是一個開發中的技術,但清除 『記憶聯結體』也是嚴重違法的行為。」

趙凡說:「嗯…。只是好奇而已。」

不知為何他聽完泛起一陣陰冷,像是某個凶獸在陰影下隨行。

9.

浮躁的夏日裡,趙凡開始做新的自己。

見過杜雪晴後的第一天,她發來簡訊說:

「我們重新平衡了你的影子參數,今天的側重方向是『陽光』。」

經過中和,旁人莫名其妙發笑的情況有所緩解,而他陽光大男孩的形象變得愈發鮮明。他開始更傾向於吸引異性,尤其是青春懵懂的女孩。

但趙凡對自己的桃花運並不在意,他發現了更有意義的事情。

他捕捉到了夏蘭的行動軌跡。

圖書館後的花壇,是夏蘭自習之後常去轉的地方。趙凡擺脫了尾隨他的女孩們,避開了來自社會媒體的糾纏,無視了擠滿列表的告白簡訊。他要行動的和夏蘭一樣有規律,卻又一樣隱蔽。

在焦心地守株待兔了半個小時之後,他終於等到了夏蘭。他要裝作若無其事地路過,像是在匆匆趕赴某場宴席。

當他大步流星地迎面走向夏蘭的時候,那個抱著厚厚書本的、安靜的姑娘抬起頭來向他招手。

趙凡終於有機會說出排練的幾百次的話:「巧啊。」

夏蘭說:「巧啊,你現在很忙吧。」

趙凡說:「也,也不忙啦,都是些無意義的瑣事。那個,你不喜歡我昨天唱的歌么?」

夏蘭說:「不…那個場合對我來說,有點太吵了。」

趙凡心裡稍微輕鬆了點,他點頭說:「也對,確實……太鬧騰了。」

夏蘭微笑著說:「可我很高興啊,看到你現在的樣子。」

趙凡興奮地快要喊出聲來,卻要壓抑著自己淡然如水。即便自己的影子沒有對夏蘭產生真正意義的吸引,但起碼在成功的路上蹭出了一個小小的身位。

此後,趙凡的影子參數在逐步完善和平衡著,他像一個告示板被不斷地覆蓋著新的人格標籤。

特徵是「博學」的時候,他驚動了四家智力問答節目組。特徵是「性感」的時候,他被時尚雜誌的娛記偷拍,還差點被自己社團的社長強姦。特徵是「深沉」的時候,那些嚮往滄桑大叔成熟感的小姑娘在他的寢室下組成了應援團,高喊著趙凡老公的名字。

他的話題不斷沉澱和發酵,正突破這個校園演化成響徹一時的熱點。他身後的追隨者與日俱增,趙凡幾乎變成了光芒萬丈的校園偶像。

而夏蘭還是會微笑著向他招手,平淡地說:「最近累么,不要太勉強了。」

那個他朝思暮想的奇異聲音沒有再次出現,那個他心馳神往的女孩也沒有任何改變。

他的影子無論刷新千百次,夏蘭對他仍然一如既往,不為所動。她不會變的冷漠半分,但也不會有絲毫熱烈和痴情。他不明白夏蘭為何水潑不進,像是鐵石心腸。

每個下午的聊天依舊是他生活中的黃金時節,即便這時間段遠不如影子帶給趙凡的那般轟轟烈烈。

周日的標籤換成了「時尚」,這把趙凡二字牢牢焊死在熱搜榜上。

他當天中午接到了很正式的電話,一個穩重的中年男人誠懇地向他發出邀請。

男人說:「您好,是趙凡先生么?」

趙凡說:「我是。」

男人說:「我是《搖滾在中國》節目組的總策劃,您在校園藝術節上的搖滾堪稱驚艷,而這款節目正是發掘中國自己的搖滾新星…」

趙凡還沒聽完,斬釘截鐵地打斷道:「抱歉,沒興趣。」

不超過兩個小時,趙凡所在院系的院長就把他叫到了辦公室去。

這個精瘦的男人端端正正地坐在辦公椅上,像是用一種商業談判的態度面對他的學生。

院長說:「趙凡啊…我聽說你拒絕了《搖滾在中國》的邀請。」

趙凡略帶緊張地說:「對,對。」

不知緣何,趙凡本能地對「上級」這個概念存在根深蒂固的恐懼。

院長說:「這是個很好的機會,非常好的機會。你也知道,咱們大學並不是一個死板地鳥籠,恰恰相反,這是一個任由鳥兒翱翔的花園。你不要因為一點小小的顧慮,就放棄了一條寬曠大道。」

趙凡咽了口唾沫說:「嗯…」

院長說:「校園裡剛好正在開展「素質教學、全面發展」的主題活動。《搖滾在中國》是個很棒的平台,知名度、格調都不錯。我們需要一個榜樣,你完全可以勝任這個榜樣。」

趙凡說:「嗯…」 院長說:「這對你個人發展很有好處。另一發麵,對於集體、對於校園這個大家庭,也有一種積極的促進作用,你說呢?」

趙凡硬著頭皮說:「我覺得…也是。」

院長露出了久違地、釋然地笑容說:「那就好,我早就說過你這孩子是懂道理的。校方一切幫你開綠燈,不用擔心教學問題。」

就這樣,趙凡鬼使神差地成為了參賽者中的種子選手,明天一早就要乘飛機去和自己的搖滾導師見面。

他的生活軌跡變成了無法遏制的狂風驟雨。關於那個神秘聲音、關於不為所動的夏蘭的疑惑,更在他的腦海里翻湧。

這個下午,他還是去見了夏蘭。

趙凡把他接下來的行程、他的苦惱全都傾訴出來,他現在只想說給夏蘭聽。

夏蘭說:「你緊張么?」

趙凡說:「緊張?嗯…與其說是緊張,不如說是茫然。我完全想不到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

夏蘭突然笑著轉過身說:「跟我來。」

他們走過校園裡僻靜無人的小路,來到了一個淺淺的池子之前。粼粼水光之下靜卧著一大排硬幣,那些銹跡昭示他們早已久居。

夏蘭說:「這裡曾經是許願池。」

趙凡說:「看得出來,這裡埋藏了好多願望…」

夏蘭說:「為你自己許個願吧,哪怕只是『不在茫然』也行。」

趙凡急忙地翻遍全身,也沒找出一個硬幣。他尷尬地說:「壞了,我身上沒有硬幣。」

夏蘭輕輕向後撤了一步,那樣子讓趙凡想起高中時她從椅子上挪出位子的瞬間。

甚至晚霞都是相似的。

夏蘭輕聲說:「我剛剛扔了一個還沒許,這個願望讓你來。」

趙凡心情複雜地站了過去,他靠著夏蘭感到安心。他開始對著澄澈的池水許願。這個願望是夏蘭送給他的,他在心裡默不作聲地要還給夏蘭。

趙凡的願望俗不可耐。

「望夏蘭萬事如意。」

10.

告別夏蘭之後,趙凡在深夜離開了校園,在前往機場之前,他還要去一個地方。

明天趙凡就要離開這座城市,這是他最後一次機會去詢問真相了。

他要前往黑線公司,去找到這些謎團的答案。

影子到底還有什麼效果?酒桌上的聲音到底是什麼?最關鍵的,夏蘭為什麼不會受到影子的干涉?他甚至想過夏蘭會不會捏造了一個高潔的影子讓他心馳神往。

他為自己的想法感到齷齪。

疑惑盤繞如麻。

他帶著重重心事出發,夜幕下有什麼東西在聳動。

一路上他感到莫名地心慌,像是被什麼不幹凈的事物尾隨著。他在燈光下的陰影里彷彿藏著獠牙。

這種不安隨著時間推移愈發強烈,好似暴雨傾盆前讓人窒息的悶熱。

直到他從空蕩蕩的地鐵口出來,聽見身後一聲銳利的碰擊聲。

路燈之後的位置甚至迸出一個火花。

趙凡嚇得連跑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卻聽見慶功宴那天,那個熟悉的、親切的聲音在微弱地說著

「別怕…」

那聲音直接在耳邊憑空產生,隨即趙凡像是被扼住了喉嚨,在黑暗中失去了意識。

趙凡從黑線公司的辦公室里醒來。

杜雪晴帶著一摞資料走進門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門外充斥著激烈的爭吵聲和轟鳴聲,整個公司上下像是亂作一團。

「他還是個孩子!從一開始你們就沒人性,沒人性!」

「放屁!他是趙成的兒子,你們一直瞞著他才是真的沒有人性。」

「是誰當初說要緩和處理的,是誰當初信誓旦旦會大事化小的!」

「安靜!」

杜雪晴已經刻意地控制情緒,她的聲音不怒自威,門外霎時間褪去了嘈雜。

杜雪晴說:「沒被嚇到吧。」

趙凡還沒從剛剛的狀況中恢復過來,他驚魂未定地說:「還好…」

杜雪晴說:「很抱歉…你還這麼小,就被牽扯進這樣的事情里。」

趙凡不知該做出怎樣的表情。

杜雪晴說:「但我們討論後的結果是,你需要知道真相。畢竟你因為我們的計劃也受了很多苦…」

趙凡苦笑著說:「我從一開始就覺得有點奇怪。影子的影響力太大了,大到不像是一個普通的商業產品。」

杜雪晴點了一根煙,她沉默了太久。

她說:「故事太長了,從最早的地方開始講吧。」

趙凡說:「好…經歷了這麼多,我先…我先問一下,跟夏蘭有關么?」

杜雪晴點點頭,意味深長地說:「有關。你的父母、夏蘭的父母都曾是我的同事。」

趙凡沒有答話。

杜雪晴說:「二十幾年前,這項技術的研發過程中發生過一起大規模的科研事故。劇烈的爆炸造成多人當場死亡,這其中也包括你的至親。」

趙凡平靜地說:「我父親。」

杜雪晴搖搖頭說:「不,是你母親。」

趙凡啞然。

杜雪晴拿著煙的手在發抖,她努力平復著情緒說:「爆炸不單單是造成傷亡這麼簡單,儀器的輻射影響了在場工作人員的影子。你父親的影子和夏蘭母親的影子被當場湮滅,他們成為了我們口中的『無聯結者』,也是現實意義上的『幽靈』。」

杜雪晴說:「你父親此後無法在人的記憶里留下痕迹,幽靈不會存在印象。所以即便他撫養你長大,你的大腦也會修正成子虛烏有的『媽媽』,實際上你對家人的觀念很淡薄。你和夏蘭的孤僻,很大程度上與此相關,因為你們都有一位至親成了幽靈。這對還是孩子的你們的人格形成,無疑是一種創傷…」

趙凡已經麻木了,他點點頭說:「大概吧。」

杜雪晴說:「人作為幽靈,無法被觀察,無法被銘記,沒有痕迹沒有存在,已經不能說是否還活著了。在這種情況下,人會變得極端、變得病態。夏蘭母親把她對女兒的愛畸形成一種佔有慾,她不再是人了,她瘋了。為此她甚至殺了自己的丈夫。在高中你認識了夏蘭之後,她一度想要殺了你,因為她覺得你要奪走她的女兒。」

趙凡說:「人…逃不過幽靈的追殺吧。」

杜雪晴說:「對……。我們能用特定儀器捕捉到幽靈的行為,但也只有一瞬間而已。人無法對抗沒有痕迹的事物,但幽靈可以對抗幽靈。我們推測的結果是,多年以來,是你的父親在保護你。」

杜雪晴說:「夏蘭母親成為了巨大的社會隱患,為了引出她,我們在校園網路里找到你,將你打造成舉世矚目的存在。這個幽靈會執著地想要殺死你,我們跟著你,或許可以把這個隱患根除。」

趙凡說:「那你們一定成功了吧。」

杜雪晴說:「三個小時前,她在地鐵站襲擊了你。你的影響力終於大到她無法容忍,她大概和你的父親發生了纏鬥,並最終被我們捕獲了。」

杜雪晴指著手中的照片,照片上一個巨大的玻璃容器里用強光勾勒出一個淺淡的乳白色人形。

杜雪晴說:「這就是我們能讓幽靈可視的技術極限了。」

趙凡說:「我不關心她。我父親呢?我應該聽到過他跟我說話,對,對!在酒桌跟我說話的一定是他!」

他說著激動起來,像是要哭出聲來。他是強迫自己念出父親二字的,對他來說這個詞太生澀了。

杜雪晴說:「很抱歉…我們沒有在現場發現你父親趙成。我們經過長期觀測,你父親的影子在逐年衰減,而每一次在記憶留下痕迹都是一種損耗。如果他真的跟你產生過交流,代價就是他變成更徹底的幽靈。他有可能依舊活著,也有可能不在世上了…但我們很難得知。」

趙凡感覺心跳的快要壞掉了,像是某個過勞損的水泵。他努力憋出了一句話說:「夏蘭…是你們的『客戶』么?」

杜雪晴突然怔住了,她久久不能說話。她的煙已經熄滅了,太長的煙灰斷掉,落到了她一塵不染的高跟鞋上。

杜雪晴說:「趙凡,我說過『費用』你已經付過了。無論你將來提出什麼樣的影子修改需求,我們都會滿足你,這是我們的補償。你是無辜的,你是…」

趙凡打斷道:「我問,夏蘭是你們的客戶么?」

杜雪晴點了點頭。

趙凡深呼吸道:「她修改了什麼?」

杜雪晴說:「她凝固了她的影子。」

趙凡說:「什麼意思?」

杜雪晴說:「夏蘭…夏蘭…。夏蘭她在高三結束之後就因意外離世了。由於他母親是幽靈,我們無法確認到底是那個瘋子殺死了她的親女兒,還是真正意義上的意外。一般來說人生理死亡之後,影子會隨著時間推移快速彌散。但她很早就委託我們,她死後一定要用技術凝固她影子。她說,她想讓她在你心裡一直活著。」

杜雪晴抽泣著說:「所以…所以…所以夏蘭她現在只是一個影子。她的印象凝固在了記得她的人腦海里…」

這樣啊。

怪不得她這麼多年從未變過,怪不得她不會被自己的影子打動。怪不得她像是和整個校園裡的所有人都毫不相干。

她只是一個影子,只是一個沉重的影子。

聽到這裡趙凡反倒像是釋然了,他的表情差點扭曲起來。他哽咽著說:「我懂了。她的影子還能凝固多久?」

杜雪晴低下頭,一邊哭著一邊說:「她…只要有一天你還記得她,『印象』就會……持續凝固下去。」

趙凡擠著笑容說:「沒事,我會記得她的。就算人人都忘了她,她變得比誰都淺淡,我也會死死記住那個模樣。除非我死了,否則夏蘭會永遠熱烈地活著。」

11.

「音樂不死,搖滾不死。這裡是為你找一首好搖滾的《搖滾在中國》!下一位選手很特別,非常特別。他說『炒作時代,我靠實力說話』。他是來自大學校園的搖滾鬼才趙凡!」

「趙凡!趙凡!趙凡!趙凡!」

趙凡聽著台下觀眾熱烈的呼聲,在幕後理了理頭髮。

夏蘭捧著書坐在他對面,微笑著向他打招呼。

夏蘭說:「別緊張啊,有我在呢。」

趙凡說:「不…不緊張。」

「趙凡!趙凡!趙凡!趙凡!」

觀眾一波接過一波的呼聲沒有打擾到他,趙凡在嘴邊喃喃地說著:「爸爸我沒讓你失望吧,你看…你看。我對心愛的姑娘,多勇敢啊。」

他把最後四個字說的很輕很慢。

「趙凡!趙凡!趙凡!趙凡!」

趙凡上前跨了一大步,憋足一腔勇氣對夏蘭說:「表演結束之後,跟我去看個電影么?」

前奏快要響起來了,樂隊正蓄勢待發。

夏蘭昂起頭,露出一個甜美地笑容。

她豎起兩根大拇指說:「好呀。」

完。

本文系虛假宣傳,並不會使人淚崩。是一個詼諧的故事。


(一)

我遇見他的時候他正倒掛在我的床頭。

我手裡拿的水杯猛地抖了一下,灑出來有點燙的水提醒我這不是在做夢。

——但是本該灑在他身上的水直接透過了他也提醒我,他不是人類。

我愣在那裡,感覺心臟好像猛地被絞了一下,直到後來想起那個瞬間我都不明白我是想了很多事情,還是其實我什麼都沒有想。

我感覺到自己開始顫抖,那種顫抖從胸腔一直傳達到指尖,然後終於擴散在我的聲音里。

我知道這不應該是正常十七的少女在卧室遇到男鬼的正常反應,但我一邊擦著身上和書上的水一邊強壓著情緒問他:「你是誰?」

「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也不知道。」

我抬頭看著他,他的臉上沒有我以為的無奈和困惑,也沒有其它我想找出的隱藏的情緒,他的語氣輕鬆也是真的輕鬆,似乎並不覺得這是什麼值得困擾或者探究的事情。

顫抖就是那個時候慢慢平靜了。

我知道他大概是前世的記憶已經完全沒有了。

我本來是想問「那你來我的房間做什麼」,但還是慣性表達了一下自己客套的關心:

「你看到自己的樣子後能想起什麼來嗎?」

然後指了指在牆角放的全身鏡。

他一點一點正過來身子,搖搖頭,「我看不見自己。鏡子也不行,水也不行……」

他突然湊近我的時候因為距離太近我突然心緒紊亂了一下。

但我還沒往後退他已經退回我的床上,「你的眼睛也不行。」他這樣說到。

於是我點點頭,略表同情和無奈,將視線移回因為灑上過水而變得褶皺的書上,示意已經不想繼續對話。

「那要不你幫我形容一下?」

我懶得理他。

他盤腿坐在我的床上,突然咧著嘴笑起來,本來有著英氣弧度的眉眼舒展開來。

燈光無法透過他的睫毛和鼻樑留下陰影,因此他的臉龐顯出一種透明的感覺。

「那你說我長得好不好看?」

「蠻丑的。」


(二)


「你不用上學嗎。」

他側躺在我的書桌上手撐著頭看著剛醒的我。

夢裡殘留著車燈的閃光,剎車刺耳的哭聲,小女孩的哭聲,黑暗和大片的紅色。

我看到他的時候短暫地晃神了一下以為還在夢裡,在意識到這是現實時送了一口氣,但是看見他什麼都不在意的樣子時,一股惱怒在我心底炸了開來。

「不用。」我惡狠狠地回他然後轉過身不想看他。

「欸……欸欸……」

這已經是我不去上學的第二個月。


(三)

與他過了非常愚蠢的一段日子。

我們窩在房間里看完我想看很久的紀錄片和美劇,一邊吃爆米花一邊偶爾吐槽「這喪屍的妝化得不行啊像茶葉蛋」。

又或者是邊吃披薩邊看到了獅子交配的畫面,我嘖嘖嘖地感慨你看看人家都有性生活你看看你。

我也陪他看他喜歡的動漫,在大胸妹子出現的時候他嘖嘖嘖地感慨你看看人家那身材你看看你。

大部分的時候我們都是安安靜靜的,或者說是大部分時間我要求他安安靜靜的,我趴在床上看書,他坐在地上看從我書架上找出的感興趣的書,偶爾他會非常認真地皺著眉問我:

「德米特里是誰來著?」

「就是米特里,是那個油漆匠。這是他的名字。你就隨便記著就行,不是個主要人物。」

……

「米季卡是誰來著?」

「那個油漆匠,那是他的昵稱。」

……

「米特里是誰來著?」

……

(四)

「你不會想你的同學們嗎。」

「不會啊。」我其實想解釋一下,在學校里的大家不過是因為共同在一個教室才會成為朋友,坐得距離近了關係就好一點,換座位遠一點關係就變淡了,然後會跟新朋友再發展關係,沒什麼好捨不得的。

但我懶得解釋。

「也不知道我生前的朋友們會不會很想我……」他突然嘟囔到「要是能想起來就好了……」

「有什麼好想起來的。既然你已經忘了,再告訴你以前的事情,也不一樣了。」

其實想想就知道,哪還能變回原來的關係。

那樣的話,儘管互相努力又怎麼樣呢,最後只會變成尷尬的關係,倒不如成為一段懷念吧。

我其實真的是想安慰他來著,但他明顯因為我的話倍受打擊。

我有些內疚,於是又加上一句,那句話即是說給他聽,又像是說給我自己聽。

「咳……但你要相信,儘管你忘記了他們。他們也會一直愛著你。」

(五)

「誒,這是什麼,是相冊嗎。」

他隨手用手擦去從書架上找到的那本相冊上的灰,「我可以看嗎?」

可能因為心情愉悅,我稍微想了一下覺得沒什麼問題就點點頭。

在當時,我並沒有發現這是個錯誤。

「噗哈哈哈哈哈完全認不出來啊你小時候怎麼這麼胖啊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你看你旁邊那個男生嚇得哈哈哈小時候是孩子王吧孩子王!!」

我的臉色越來越黑,正在準備手撕了他的時候突然聽到他問

「哦哦哦這是你的男朋友嗎,長得跟你挺有夫妻相的。」

「……那是我哥。」

「親哥哥嗎?啊從來沒有聽說過你有哥哥誒。」

「嗯……親哥。好了可以了別看了。」

「別嘛哈哈哈哈太好笑了,你是不是因為你哥老欺負你所以不願意說啊哈哈。」他笑得幾乎歪倒在地上。

「別說了。」

「其實哥哥都是那樣啦,小時候老欺負妹妹不過都是最喜歡妹妹了……」他自顧自地說著。

——好煩。

「要是我有妹妹的話啊肯定比你哥強……」

我聽見自己惡狠狠地說:

「你、憑、什、么、跟、我、哥、比。」


(六)

我去上學了。

可能是因為不想跟他再相處在一個房間,總之我又開始去學校,我儘可能地聽進去一些東西,也自然地面對同學們的欲言又止。

在這半個星期里,一瞬間我以為我要繼續生活下去了。

我沒想到有朝一日會和鬼吵架。我除了跟哥哥吵架以外,幾乎從來沒有與人吵架過,與男友都從未吵架過。

並非我脾氣溫和,只是我覺得吵架從來是解決問題最低效的途徑。

所以哪怕對方情緒失控歇斯底里,我也一直是冷淡而冷靜的。

現在我躺在床上,他正背對著床坐在地上,以往早就一直講話,現在卻難得保持安靜。

不過他終於還是忍不住了,

「天氣不錯,你看那星星……呃霧霾挺嚴重哈。」

我有點想笑,但還是沒有說話。這種安靜並不令人難受,而是一種令人舒服的感覺。

大概因為太舒服了,我反而生出了困意,於是我拉了拉被子。

迷迷糊糊間我聽見他輕輕地哼著什麼:

「睡吧睡吧,我的貝貝。」

他的聲音像是隔著什麼東西,像是我和哥哥以前躺在老家院子里的床上時,夏天的風。

於是我說:

「我的哥哥一個月前去世了。」


(七)

我說得輕描淡寫,就像在闡述一件與自己毫無關係的。

一個月來我從來沒有哭過,不管是看到哥哥血淋淋的屍體,還是看到我那麼大的哥哥,變成了那個盒子。

有人認為我本就是生性冷漠的人,父母認為我是因為傷心過度。

他明顯露出了驚慌失措的樣子,看到我的反應更是不知如何是好,他似乎想要說什麼,但是什麼合時宜的話都說不出來。

「是出車禍。他推開了一個在路邊玩的小女孩。於是那輛車就像他撞過去了。」

車燈的閃光,剎車刺耳的哭聲,小女孩的哭聲,黑暗和大片的紅色。

那個瞬間像是慢鏡頭一樣不斷停留在我的腦海,他無奈地對我說著「吃這麼多零食遲早胖死你。」我沒心沒肺地笑起來說「要死也是你先……」

但我話還沒有說完,我才說到那個「也」,他在那個漫長的瞬間里驚恐地跑向路邊,他一點點消失在我的旁邊的視線,然後我側過頭去找他,看見他手裡還拿從超市出來的袋子,他推開愣在那裡的小女孩,車直直地撞向他的腰。

骨骼粉碎的聲音,塑料袋的聲音,他的頭髮翹起一撮,他的眉骨上染上鮮血。

然而在那之後,時間再也沒有慢下來了。


(八)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個好人。

但我覺得世界上再也沒有比他更自私的人了。他拋下爸媽和我。他死的時候一點都沒有想起我們。

「哈哈,怎麼樣?是不是個大好人?是不是覺得肅然起敬?」

已經有什麼東西開始在我的心底想要破土而出。那是一種既疼痛,又帶著癢的難耐的感覺。

我跟自己說,好了,停下來,不要再說下去了。

「逞英雄多厲害啊,所以呢?我跟爸媽要怎麼辦?他想過嗎?」

我狠狠盯著他不知所措的樣子,惡意像藤蔓一樣開始瘋長,他那驚慌的樣子是促成那些尖刺生長出來的肥料。

「多厲害啊,可是他這樣有報紙報道嗎?可是那個小姑娘的爸媽有多感謝他?可是那個小姑娘以後能記起他這麼個……」

別說了。停下。

「……可是那個小姑娘又不是他的妹妹啊。」

幼稚,不合時宜,無理取鬧的句子。

那是從來不應該與我沾上關係的形容詞。

尾音的顫抖快速地蔓延變成了哭腔,我終於還是說出來了,我終於還是哭起來了。

那是我在哥哥去世後第一次痛哭,我發出了巨大的哭聲,然後因為哭得過於用力而發不出聲音,在那之前我一直逼迫自己不去思考,所以在那一個瞬間,一個月來的委屈與抱怨與求而不得的思念像衝破堤壩的洪水。

我的全身都在微微地疼痛著,我覺得那洪水正拍在自己身上,然後我聽見自己的胸腔發出悲鳴。

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一個月以來我像揉麵糰一樣把這句話揉來揉去,展開,摺疊,碾在心上,想以此消化在身體里,但這句話卻始終是能夠在血管里瀝出血痕的沙礫。

我的哥哥最討厭了。

他真的非常非常討厭。非常非常非常討厭。

他小時候用五毛錢的糖騙走我一個星期的零花錢,和我出去玩偷偷藏起來看我一個人找不到他然後哭,他把不喜歡吃的蘿蔔偷偷撿到我的碗里,他看見我跟我男友一起回家後以此威脅我幫他寫作業。

他小時候因為別人說了句「你的妹妹好胖啊」跟人打了一架被罰了一個月的零花錢,他騎自行車帶我去好遠好遠的地方玩讓我躲在他的背後別被曬到,他從來都是說著「遲早胖死你」然後還是付了錢,他說著「要是你男朋友欺負你我就把他腦袋擰下來」。

他真的是,太討厭了。

在那時,我帶著巨大的希翼忍耐著想哭出來的狂喜和氣惱,我想說你個混蛋終於回來了。

我想說很多很多的話。我想你,哥哥。

但我強壓抑著自己顫抖著問他「你是誰」。

我想,等他痞痞地說「你宇宙第一帥的哥哥」,我要去給他一巴掌,再去抱他。

「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是他的口頭禪。可是他後面接著的是「我也不知道。」

——他忘記了自己,也忘記了我。

(九)

我知道他現在一定非常非常驚慌和不知所措,他從來見不得我哭。生前是這樣,死後也是這樣。


我終於聽見他說:

「你……你別哭……我做你哥哥吧。」


(十)

以上,是我出車禍死去的哥哥的鬼魂,再度成為我哥哥的故事。

————————

我是luccica,喜歡讀書和寫故事。

如果你喜歡這個故事就點個贊吧,如果贊多我以後多寫溫情的故事嚶qwq


一個人生下來的時候
這世上就有一個跟你一模一樣的人
這個一模一樣
是從性格到長相到興趣愛好都一模一樣的
我們一般
把他們叫做
倒影人

1

小五哥是朝南區一帶的的混混頭子,他每天都在腰裡別著一把開刃刀,帶著一幫兄弟去給老闆討債。
一百萬的債務,他去討回來,老闆會給個四五萬的「好處費」。
每天在刀口上討飯吃,好在來錢快,日子過得瀟洒快活。

這天夜裡,小五哥跟兄弟們在大排檔喝酒,突然來了電話。

「喂,老大,有什麼指示?」
「小五啊,有些日子沒活兒了吧。」
「嘿嘿,還是老大懂我,弟兄們肚子里都沒油水兒了。」
「成,明晚你帶人去城東那個海天洗浴中心要債,一會兒六子給你送欠條兒。」
「好嘞。」
小五哥掛了電話,一拍桌子。
「都別喝了,來活兒了!」


老五喜歡彈鋼琴,14歲的時候就跟國家音樂交響樂團合作為領導人演奏。
後來在美國茱莉亞音樂學院研修鋼琴,今晚是他的畢業酒會。

大飛一下子跳到了沙發上,高舉著酒杯說:「我提議,讓我們一起舉杯,恭喜老五順利畢業!」
「必須的!」
「恭喜學長!」
「Cheers!」

「謝謝,謝謝大家!」老五在一片歡笑聲中飲盡了杯中的酒,突然,他的電話響了。
他走到院子里,接起了電話。

「Hey ,this is Sody.」
……
「Really?ok,ok,I will, appreciate !」

老五掛掉了電話,走回房間。
房間里靜悄悄的,一片漆黑。
他皺了皺眉頭,這大概又是大飛的惡作劇。
他在黑暗中摸索著打開燈,一大塊奶油蛋糕扣到了他的臉上。
「卧槽……」

「哈哈哈哈!」
大飛搶著說:「我們都聽到了,導師選中你去參加巡迴演出!你表個態吧,今晚怎慶祝?」
老五抹了抹臉上的奶油,哭笑不得地說:「成,今晚去dowontown 喝下一場,我請客!」
「好耶!老五要大出血咯!」
「不過在這之前,這個,你們跑不了!」
說完,老五抓起奶油蛋糕,追向四散而逃的一幫人。

2

「你就直說,今晚能不能還上吧。」
小五哥說完,把開刃刀往桌子上一扔,刀子穩穩地插在了桌子上,刀柄還有餘顫。
王胖子膀大腰圓,下巴賽花捲兒,見到小五哥卻是大氣也不敢喘。
他顫顫巍巍地給小五哥遞上了煙,小心翼翼地給他點上了火,抹了把汗,這才開口說道:「五哥,我這買賣本身就得躲著條子,最近又搞創城,您看能不能……」
「啪」的一聲,門被打開,兩個男人架著一個少女走了進來。

小五哥抬眼看那少女,一下子呆住了,嘴裡的煙都掉到了地上。
王胖子一看,眼珠子一轉,陪笑著說:「五哥,這姑娘叫伶伶,她爹死了,欠下的債沒人還,今晚剛被我弄過來,還沒下水,正水靈呢,要不,讓她陪你幾天?」
小五哥瞪了他一眼,說:「人我帶走,她欠的錢算你還債。」
說完他拔起開刃刀,一刀紮上了王胖子的手。
「啊!」王胖子一聲慘叫,褲子頓時濕了。
「這一刀,讓你長點兒記性,再給你三天,下次,就不是一刀的事兒了。」
小五哥拔出刀,從王胖子的衣服上擦了擦血。王胖子捂著自己流血的肥手打著哆嗦。
小五哥扭頭說:「咱們走!」
一幫弟兄跟他走了出去。兩個架著伶伶的男人沒敢阻攔,伶伶掙脫開來,小跑著出去了。


飛機落地,老五掏出手機,關掉了飛行模式,撥了一個號碼。
「喂,幹嘛?」
「菱菱,我回國了,想見你。」
「你還知道回來?不見不見!」
「那我掛啦?」
「掛吧掛吧,別來煩我!」

電話響起「嘟嘟」的斷線聲,老五有些無奈地關掉了手機屏幕。
他隨著人潮下了飛機,從傳送帶取了行李,緩緩地走進了機場大廳。
迎面而來的是泛濫的人海,高級靈長類動物都高舉著名牌,在來去的人群中尋找自己的同伴。
老五孤零零地站在聚散離合的人群中,緩緩停下了腳步,一束柔和的燈光撫過他的臉頰,他抬頭望了望,人群中跳出一個少女,一把抱住了他。
她一邊緊緊地抱著他,一邊還不忘拿小拳頭猛捶他的後背。

「你還知道回來!你還知道回來!你還知道回來!」

老五揉了揉她的頭髮,笑了。


3

小五哥叼著煙站在路邊兒,一會兒來來回回走來走去,一會兒又停下來東張西望。
一個大媽走到他身邊,皺了皺眉頭,說:「小夥子,你把煙滅了吧,這是公共場合!」
小五哥瞥眼一瞅,吐了口痰說:「關你屁事兒?」
大媽把眼一瞪,往地上一坐,喊道:「你怕不怕我碰瓷兒?」
「沒勁。」小五哥扭頭走了。
沒有幾步,就聽到有人喊:「五哥!」
小五哥趕緊把煙頭丟了,整理了一下頭髮,回頭笑著說:「伶伶,你來啦。」
伶伶今天化了淡妝,穿了一身白色連衣裙,她挽著小五哥的胳膊,說:「今天我們去吃什麼好吃的?」
「朝南街頭有個潮男大排檔,那邊兒的菜做得賊好吃!哥帶你去吃!」

菱菱癟著嘴瞪著老五。
老五看她這樣,笑了笑,說:「菱菱大小姐,氣還沒消呢?」
菱菱把頭一扭,不說話。
「好啦好啦,我這不請你吃澳洲龍蝦來了嘛!你看你還想吃點兒啥?」
菱菱鼓著腮幫子看著窗外,還是不說話。
「聽說這附近晚上會放煙花呢,這家餐廳在49層,是看煙花最好的位置。」
「真的嗎?」菱菱瞪著好奇寶寶一樣的大眼睛看著他。
他笑了笑,指著窗外說:「你看。」


小五哥一邊給伶伶剝小龍蝦,一邊說:「等哥發達了,帶你吃胳膊那麼粗的龍蝦,臉盆那麼大的螃蟹,還有燕窩魚翅雙頭鮑!」
伶伶笑眯眯地看著他剝龍蝦,說:「小五哥你真好!」
小五哥臉紅了紅。
突然一聲響,天空一亮,一道道絢爛奪目的煙花飛向了空中。
「伶伶你快看!」他們仰著頭望向天空。
煙花在空中綻放,組成「LL,I love you」的字樣。
「哇,小五哥,這是你給我準備的嗎?」
「當……當然啦!」
小五哥心想這他媽簡直是神助攻啊!
他趕緊給大排檔老闆使了個眼色,老闆會意,趕緊拿出了事先準備好的紅玫瑰。


菱菱望著窗外的煙花,激動得眼眶都濕了。
煙花一結束,市中心最高的那座摩天大樓亮了起來,「菱菱嫁給我」幾個大字在巨大的LED屏幕上閃爍起來。
「菱菱。」
菱菱轉過頭去看,老五半跪在地上,手裡拿著一枚鑽戒。
「你願意嫁給我嗎。」
菱菱捂著嘴,眼淚流了出來。
「我願意。」
老五緩緩地為她戴上戒指,兩個人緊緊擁抱在一起。


4

婚宴上,司儀流著汗,帶著僵硬的微笑說著:「歡迎斧頭幫韓老大和他手下的弟兄們!」
一陣掌聲響起。
「歡迎洪興幫陳老大……」

「老公,你以後能不能……能不能不出去混了,我害怕……」
小五哥深擁著伶伶,說:「好,等我跟老大最後撈一票,我就洗手不幹了。」


老五的婚禮上,之前認識的許多樂團指揮及音樂教授都不遠萬里到場祝賀,他準備了各國風味餐飲來款待他們,忙活了幾天,趁菱菱跟閨蜜聊天的時候,他自己走出酒店透透氣。

「媽,兒子討到媳婦兒啦,賊好看,真得勁啊!」
老五看到小花園邊兒上坐著一個男人,一邊喝著酒一邊自言自語著。
他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說:「哥們,恭喜啊!」
「謝……謝謝兄弟!」
老五坐了下來,燈光昏暗,他看不清那個男人的臉。
「我叫老五。」
「我叫小五哥。」
兩個人相視一笑,同時哈哈大笑起來。
小五哥給老五開了一瓶啤酒,遞給他。
「來,老五,咱哥倆喝一個。」
老五接過,跟他碰了個杯,仰頭一飲而盡。
「爽快!」

小五哥遞了根煙,問:「抽煙嗎?」
「不抽,謝謝。」
他自己點了根煙,吸了一口,說:「兄弟你是幹啥的?」

「我啊,學音樂,彈鋼琴的。」

「我也喜歡音樂,想學琴,但我賤命一條,小時候家裡窮,沒那個條件。兄弟你要好好彈啊,爭取去那個美國總統的什麼宮……」

「白宮。」

「對對對,白宮!你爭取去那兒給老外彈琴,也給咱中國人長長臉!」

「彈什麼呢?」

「《我的祖國》!我從小就聽我姥姥唱這首歌兒!賊喜歡!」

「好,君子一言!」

「死馬難追!」

兩個新婚的男人又碰了個杯,一起幹了,坐在一塊兒哈哈大笑著。


5

維也納金色大廳中,老五彈著鋼琴,菱菱拉著小提琴,兩人合奏了莫扎特的《G大調第三協奏曲第一樂章》。
在全場熱烈的掌聲中,夫妻倆雙雙鞠躬謝幕。
酒店裡,菱菱皺著眉頭說:「老公,我有點兒想家啦!」
老五摟上的菱菱的腰,說:「好吧,巡迴演奏也告一段落了,明天咱們就回國休息一段時間。」
「好耶!」她一下子撲到他的懷裡,在他耳邊輕輕地說:「咱們回去,一起造小人兒吧!」


「你快生了,在醫院好好靜養幾天,我提前找好月嫂了,一會兒她就過來照顧你。」
「嗯,老公真好!你……你去哪兒?」
小五哥回頭笑了笑,說:「我跟老大談妥了,今天開始自己出去做點兒小生意,給咱娃兒掙點兒奶粉錢啊。」
伶伶笑了,她說:「你……你要早去早回啊!」
「嗯!」

小五哥叼著煙走在馬路上,那個大媽又出現了。
「小夥子,你……」
「唉,阿姨,您看,我把煙滅了。」
小五哥陪笑著把煙丟進了垃圾桶。
「小夥子,今天表現不錯啊。」
「是啊,我媳婦兒懷孕挺久啦,快生啦,我得給孩子積點兒德。」
大媽面帶喜色地拍了一下他的背,說:「好事兒啊小夥子,我跟你說,我有個滋補湯的方子,你媳婦兒喝了保准能給你生個大胖子小子。」
小五哥笑嘻嘻地說:「謝謝阿姨!小子姑娘我都喜歡!」


老五跟菱菱下了飛機,坐著車在回家路上。
菱菱突然說:「老公,外面有個人跟你長得好像啊。」
老五笑著摸了摸她的頭,說:「真的嗎?」
「真的!不過沒有我老公帥!」


「小五啊,最近挺火的那個鋼琴家老五你知道吧?」
「知道啊,就是跟我長得挺像的那個。」
小五哥剛想說「我和他一起喝過酒呢,是兄弟!」老大就來了這麼一句:「他家底兒挺厚啊,你帶幾個兄弟搶他那麼一票,就可以洗手不幹了。」
小五哥聽完,心頭一震。


6

月嫂一來,伶伶的肚子就開始疼,疼得滿頭大汗。月嫂連忙去叫護士,幾個護士推著伶伶進了手術室。

小五哥帶著老大一幫人到了老五家,他一路上都祈禱著「兄弟你千萬別在家啊。」
等到了別墅門口,他們下了車,剛好看到老五和菱菱在搬行李。
小五哥一咬牙,把心一橫,轉身往身後的人身上一撞,一邊攔著,一邊吼:「兄弟,你快跑!快跑!」
幾個人拿出砍刀招呼在小五哥身上。
菱菱嚇得皮箱掉到了地上,老五最先反應過來,抱起菱菱衝上了車。幾個人想去追車,司機卻早已開車遠去。
老五在車裡回頭,默默望著倒在血泊中的小五哥。

護士把孩子抱給伶伶看:「是個女孩兒。」
伶伶面色蒼白,微笑著看著懷裡的孩子,說:「等她爸爸回來,再給她取名字吧。」

後記

老五坐在白宮的音樂廳里,緩緩地彈奏起了《我的祖國》,大屏幕上投影出幾個字:For my brother, Wu.


「我也喜歡音樂,想學琴,但我賤命一條,小時候家裡窮,沒那個條件。兄弟你要好好彈啊,爭取去那個美國總統的什麼宮……」

「白宮。」

「對對對,白宮!你爭取去那兒給老外彈琴,也給咱中國人長長臉!」

「彈什麼呢?」

「《我的祖國》!我從小就聽我姥姥唱這首歌兒!賊喜歡!」

「好,君子一言!」

「死馬難追!」


唔,一個之前寫的文。首發於腦洞故事板。

我最親愛的

晏霖死於車禍後的第八天,他的遺孀接到了他單位的電話。

晏霖的上司同時也是他的好友,和洛佩也常有交情。他看她的眼睛像看進一潭死水,頓時猶疑接下來要說的消息對她來說算不算好事:「晏博士生前在進行的一個項目已經到了尾聲,有一樣東西,他說要交給你。」

盛夏里的蟬鳴是一首百搭的背景音樂,以後每次聽到都能想起這個夏夜。洛佩往家裡大門鎖上按指紋的時候耳邊還迴響著晏霖上司的那句話:「晏博士本想往實驗體里拷貝自己記憶,可惜上級沒有允許。我不知道晏博士的初衷,但是他一定非常愛你。」

她剛踏進一隻腳進玄關,就看見黑暗裡沙發上影影綽綽勾勒出一個人的輪廓。洛佩拍開燈光開關,那個人緩緩扭過頭,迷茫的黑眼珠子里像蒙了一層霧。洛佩倒吸一口氣,下意識地退了一步出去,嘭的帶上門。

她怔了三秒,保持著握著門把的姿勢,額頭緩緩貼在門板上,觸感冰涼。心裡像發了一場海嘯,有什麼東西層層疊疊地湧上來,堵在胸腔里,無法喘息。

晏霖用了畢生精力,做了一個和他自己一模一樣的複製品。

客廳里懸著晏霖的遺照,分明還是一個俊秀的青年人。實驗體和他對視,如同照鏡子。洛佩從房間里出來,做足了心理建設一般,語調平靜:「我要怎麼稱呼你?」

他喉嚨里發出的也是她死去丈夫的嗓音:「晏博士叫我林驗。」

晏霖,林驗。顛來倒去,重生一樣。

洛佩胡亂點了兩下頭,目光在他穿著的試驗用白色上衣長褲上轉了一圈。這種色澤總讓她想起那日蓋在她丈夫臉上的被單,越發覺得難以接受。她回去找衣服給他,找到一半,聽見大門那裡傳來響動,門外還一迭聲地喊她:「媽媽!我回來啦!」

洛佩心裡暗叫一聲糟糕,匆匆往門口走,趕在林驗接觸到門把前拉開門,知曉自己當下臉色一定十分難看。

她和晏霖的孩子晏生,今年七歲,小學一年級。虎頭虎腦的小男孩胳膊上別著好大一塊黑紗,不可置信地看著她身後:「……爸爸?」

年紀越小,越能接受更多常人無法理解的事情。洛佩在廚房裡噹噹當切菜,晏生站在客廳里她能看到的位置,問林驗:「所以,你和我爸爸長得一模一樣?」

「是的。」

「只是長得一模一樣?」

「晏博士沒有給我他的記憶。」

「有爸爸的記憶的話會怎麼樣?」

「會記得你。」

「你不知道我是誰嗎?」

「我有識別功能,知道你是晏生。」

「那……你到底是誰?」

「阿生。」洛佩終於忍無可忍地走出去,「夠了。」

她把孩子攬在懷裡,小傢伙乖巧地臉貼在她腹部,有濕意漸漸透過來洇在皮膚上。洛佩抬頭看林驗望著他們,笑容像初秋里開放的蒲公英,柔軟溫和。

他依照程序回答晏生:「你好,我是林驗,是你父親的遺物。」

接連三天,林驗都只是坐在客廳靠窗的一小塊地板上。他不是生命體,不需要進食排泄,只是一尊會轉眼珠子的雕像。洛佩在第三天清晨驟然醒來,開門出去看見林驗畏冷似的裹著她丈夫的白襯衫光腳蜷縮在窗帘下面,他額發稍長,呼吸做的逼真,兩根髮絲在眼前小幅度的蕩來蕩去。

這一切本是晏霖的模樣。

她鬼使神差地叫他:「你可以去沙發上睡。」

林驗睜開眼看她,還是微微的笑:「我用的是太陽能電池,在這裡我可以更好充電。」好像是因為許久沒跟她對話,所以話多了些,「昨晚雷陣雨,睡得還好么?」

洛佩突然感到背後起了一層的冷意,拔腿回房間把自己埋進被子里。她身子不住地抖,在心裡告訴自己,只是恐怖谷效應,是的,一定是的。

她和晏霖,相戀於十年前的夏天。

他們同樣醫科大學臨床專業,同樣一所醫院實習。輪轉到同一個科室,同一天夜班,只有一間實習生值班室。像早早寫好了三流狗血小說劇本,不順著演下去都辜負了命運的指手畫腳。

她佔了靠窗雙人床的下鋪,太累兼睡得早。第二日看見坐在窗前桌邊的晏霖,衣著整齊,肩上搭著白大褂,看見她醒很禮貌的起身出門。錯身的剎那看見他濕了整隻衣袖和後背,她奇怪地到窗口望,看見一地的水跡和壞了的窗頁搭扣。

洛佩感到他為她擋的這一夜雨,全數傾到了她的心裡。

一覺睡得昏沉,大人小孩都遲到。洛佩索性請假,送走晏生回到家換鞋看見林驗還是同一個姿勢同一個地點,只是安靜看她。

她嘆了口氣,走來走去翻箱倒櫃,最後抱了一大堆東西站到林驗面前。他沒有指令是不會動的,洛佩想了想,盤起腿跟他一樣坐在地板上。

一樣一樣東西給他看:「衣服,髒了丟去洗衣籃。錢包,我給你放了錢在裡面,——你知道怎麼買東西吧?好。鑰匙,這把是樓道門的,這把是大門的……你先用著,回頭給你錄指紋。……你的指紋和晏霖的一樣?好吧。手機,幾年前的了,不過你用不上其他功能,播這個號碼能聯繫上我。」

她把最後那樣東西放在他手上。是晏霖送給她的phone,同樣型號,兩個人一人一個。手機殼是她買的,情侶樣式,只顧著好看,裝卸都很難。她記得晏霖看著自己手機背面上一隻皮卡丘嘴角抽搐,很無奈地問她:「親愛的,你是故意的嗎?」

她大力拍他手臂:「卸不掉就卸不掉,別人要是問,你就說舍品味陪夫人。」

林驗一樣樣點頭,拾起錢包打開來看,沒有數鈔票數量,反而指著卡槽問她:「晏博士的錢包里都放了你們照片。」

洛佩抬眼盯他的眼睛:「現在這是你的錢包。」

他們長得一樣,也只是一樣而已。構成這個世界的不止數據,不能像電腦複製粘貼。0是0 ,1是1,他是他,它是它。連糖尿病都要分一型二型,又怎麼能指望一個人和非人融為一體。

洛佩自覺已仁至義盡,不至於出現突髮狀況讓林驗手足無措。她呼出一口濁氣,站起身來敲尾椎骨。林驗在她背後叫她:「我可以做一些事的,洛佩。」

她呼地轉過身子,眼睛嚇人地瞪他:「叫我洛女士。」林驗點了點頭,把剛才的話重複一遍,只是最後改了稱呼。洛佩無力地揉了揉眉心,沒有理他,踱進書房開電腦。

許久又轉出來:「你能做什麼?」

「你希望我做什麼?」

想一想:「晏生中午想吃蝦。」

「青蝦、河蝦、明蝦、基圍蝦還是小龍蝦?菜市場還是宏府超市?」

「……」她徹底無語,擺了擺手,「隨你。你去吧,我趕論文。」

事實證明,林驗能做的事很多。

買菜買日用,修電修空調。隔壁老太太家供水系統壞掉,跑來求救,總閥在樓頂,他二話不說帶了工具箱爬上去。她回家沒看到人看到留言條,一隻拖鞋一隻涼鞋的跑上去,他也只是從天窗里露出一個嘴裡叼了兩根釘子的腦袋對她笑。

她想罵人。

臨近換季,單位里事務繁忙。她在逐漸接納林驗,但是依然有底限。比如不願晏生和他多待。他畢竟不是生命體,不可像人一樣對等。人生病會弱,他出差錯會失控。儘管林驗是她丈夫畢生心血,可是晏生,他是她剩下半輩子唯一寄託和驕傲。

她畢竟只有一個人。

夏日天暗的晚,科里遇到疑難病例,要求開討論會。她跟同事拍桌子,拍的桌面上都要凹下去一個陷窩都沒討論出最終方案。倒回椅子上伸手拿水杯,不經意瞟了一眼手腕上的表,糟糕糟糕,晏生今日參加隔壁區小學交流會,一早言明要她接,現在早過掉結束時間。

她慌裡慌張往外蹦,中途不小心髂骨磕在桌角,疼的她齜牙咧嘴。禍不單行,車子擠在高架橋上,還突變天色,烏雲擠擠挨挨的都要垂到她車頂。好不容易40碼勻速行駛,轟隆一聲,豆大雨珠砸的全世界都是噼里啪啦的聲音。

等她趕到,小學校園裡早已經空蕩蕩一片,雨簾里傳來兩聲細碎交談,她應聲過去,一大一小兩個人影隔著一道欄杆相對蹲著,裡面小的那一個牢牢貼著門房屋檐,外頭那個全身上下濕透,腳邊擺著一個塑料袋。

林驗越過欄杆間的縫隙伸長雙手,手臂上墜著水珠,一心一意地給晏生剝桔子。他指節修長,指甲在果皮上利落的劃開一道一道,稍用力就掰開。晏生嘟著嘴看他,他又細心除掉桔瓣上白色脈絡,小傢伙這才滿意地接過去吃掉。

屋檐上滴落下來的水線一樣澆在他背上,襯衫上透出他單薄脆弱兩片肩胛骨。洛佩撐傘過去,他察覺出來,抬起臉,頭髮貼在臉頰,狼狽卻不減帥氣的模樣:「你來了?」

洛佩花了很大力氣才說出話:「你怎麼來了?」又問,「為什麼不進去?」

林驗又露出迷茫的神色來,是他程序無法回應這樣的問題。

是她讓他保護晏生,又讓他和晏生保持距離。洛佩抬頭看著傘面,連晏生都察覺到母親情緒波動,怯生生地喊:「媽媽?」

林驗站起來,對他招手:「走吧,和媽媽回家。」

如果旁人看到,這一定是一幅一家三口溫馨景象。可惜不是。可惜不是人人都有華麗表象供人瞻仰歆羨,就如同沒人知曉這個男人皮下骨骼刻著某某公司製造,他對她好,對她的孩子好,只來自於一個早已陰陽相隔的人的最後願望。

洛佩用最後的力氣把傘塞在林驗手裡,轉過身去,手指按在眼角。

天地雨幕,她一人獨行。

晏霖燒的一手好菜,只是沒來得及教會她。

廚房裡飄出渺渺香氣,晏生放學回來就大叫好香好香。林驗把碟子拖出去好遠,眼神示意他先洗手。小傢伙顛兒顛兒地從洗手台下來,林驗也正好給他先盛出一碗魚湯墊肚子。事先拿紗布濾過的,保證沒有魚刺。

晏生埋頭苦喝,抱著空碗蹦到廚房,「林驗!你燒的和我爸爸燒的一樣好喝!」

林驗笑:「因為我是你父親……」

「我爸爸做出來的啦!我知道!」男孩子小鹿一樣的有活力,又繞了一圈,「媽媽什麼時候回來?」

呃,這個他真的回答不上來。晏生跑出去:「我給媽媽打電話!」

怕他真打,早就站在門口的洛佩慌忙開門進去:「我回來了。」

一大一小兩個人同時開口:「歡迎回來!」

洛佩覺得眼熱,可也只是笑著點頭。這個家漸漸恢復晏霖獨有的味道,可意義不在於辨別,只是用於懷念。

飯桌上晏生一直扭著身體,很明顯有話要說。林驗是不和他們一起吃飯的,不是因為不需要。洛佩敲了一下他碗沿:「講。」

晏生眼珠子亮晶晶的:「媽媽,我現在越來越覺得,爸爸回來了。」

洛佩鼻腔里嗯一聲,慢悠悠去挾菜。晏生還在看她,的確還是尋求長輩認同的年紀。小孩子的世界,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涇渭分明,只有對錯。她有那麼多不能和不得不,找不到人傾訴。

「阿生,」她放下筷子,看的卻是林驗的方向,「從前你不是常抱怨爸爸沒時間陪你去遊樂場?下午我和林驗帶你去好不好?」

晏霖不喜歡坐過山車。

戀愛期間他們來過一次,還有最後時間玩最後一個項目,兩個人同時指出手指,指的卻是兩個方向。

洛佩咬牙切齒地盯著晏霖指著摩天輪的胳膊:「晏先生,看來你真的是只想出來玩的!」

晏霖的表情很茫然:「……不然呢?」

當然是被她不容置喙地推上過山車。

十分鐘後洛佩看著他一臉蒼白又好笑又心疼:「你不早說你害怕呀?」

「我靠,」晏霖頻頻乾嘔,難得地飆了一句粗話,「我怎麼能在你面前說害怕。」

男人!她嘁了一聲,卻悄悄伸手過去跟他十指相握:「下次、下次呀?下次來,我一定陪你坐摩天輪。」

可是沒有下次了。

「媽媽,我們要玩摩天輪嗎?」晏生看母親停在介紹牌前面的腳步,很善解人意地問。

「不,」洛佩摸摸他的腦袋,「我們去坐過山車。你不是一直想坐?」

晏生嗷了一嗓子奔過去排隊。洛佩轉頭看林驗:「你可以嗎?」

他還是那樣笑,「可以的,洛女士。」她說什麼都好。

逞強的後果就是一大一小兩個人看對面一個人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只不過這一次一大一小變成了母子。

「林驗,你還好嗎?」晏生過去扯他手臂。

「我很好,」林驗表情鎮定,「只是溫感處理系統沒跟上。」

想來也是,他應該不會有噁心這種感覺。等在出口處的服務小姐迎過來:「三位,用你們的票根在這邊可以列印我們抓拍的照片,需要嗎?」

噫。三顆腦袋湊在一起,晏生摸著下巴評價自己手上的那一張:「媽媽你鼻孔好大。」

洛佩不甘落後:「你怎麼不說你嘴巴都快咧到耳朵後頭去了。」

晏生感嘆:「只有林驗拍的最好。」說罷兩個人齊齊朝主人公看去。

林驗……洛佩尖叫一聲去擋他要往錢包照片格里插的手:「不行不行!這張不行!」

「為什麼不行?」林驗疑惑地任她劈手搶走錢包,「可是晏——」

她沒想到他的程序設定在和晏霖一致上這麼執著,「晏霖也不會放這種照片在錢包里的!」開玩笑,這麼丑,晚上都要做噩夢。

好吧,既然她說了。「我知道了,洛女士。」

如果可以一直這麼下去,該多好。

她和晏霖的婚禮,並沒有請很多人。

有些幸福,只願意偷偷藏起來回味,並不想和別人分享。那一定是足夠美好,視若珍寶。可惜當時也只覺得上帝對她太過寵愛,並未想過一旦失去會是多大落差。這世上總有人對自己來說屬於錦上添花,也有人如同五官手足,但總不至於活不下去。可是晏霖剛死那幾日,洛佩以為他的存在之於自己如同呼吸。

取下耳機像重回人間,有四季,有落寞。洛佩回頭,林驗端著牛奶杯站在書房門口,不知道等了多久。

她關掉婚禮視頻接過牛奶,他轉身要走,洛佩叫住他:「他為什麼要製造你?」

「我並不知道……」

「他為什麼要把記憶給你?」她打斷他的話,如果沒有記錯,晏霖上司是這麼說過。

他不能說謊。「因為晏博士希望我和他一樣。」

「為什麼他希望你和他一樣?」洛佩低下頭去,眼淚滴在液面上,「為什麼你被設定成要這樣照顧我們母子?他是不是知道——一早就知道他會死?」

她突然提高聲音:「他不願意我知道他在研究什麼,我知道他是為了保護我,可是他到底在做什麼,以至於——那個車禍——他不能活著?」

「晏博士致力於類人智力AI開發。」

「晏霖他——他為了給你屬於人類的記憶?這違反條約了是不是?誰容不得他,必須要他死?」

林驗沉默。他不能說謊,但他可以不說。

「那好,你告訴我……晏霖還活著的時候,他是健康的嗎?」

「……」

「我命令你,說!」

「……晏博士,肺癌晚期。」

他們婚後一直很忙。有了晏生以後,更忙。

忙到確認彼此是否安好,只能通過三月一寄的體檢單。她以為只有她會偽造報告,沒想到他也會。

晏霖知道自己活不久,所以他用剩下的時間造出了林驗。只是不知道,他以為所剩的時間,還是長了一些的。

洛佩難得會發獃,還是這種一天恨不得拆成三天用的時候。護士站跑過來人不耐煩咚咚咚敲她桌子:「洛醫生,醫囑準備什麼時候下?」

她趕忙反應過來道歉,可是口袋裡電話突然大響。她閃躲著殺人的眼神接起來,那邊是林驗的聲音:「我和晏生在一樓急診……」

她衝下去,還沒進診間就聽到晏生哭聲。林驗在門口攔住她:「洛女士,我給他掃描過了,淺二度燒傷,沒事的……」

燒傷?洛佩此刻只是一個怒髮衝冠的母親:「你怎麼讓他受的傷?!」

林驗低下頭去,只知道說對不起。洛佩看他還在擋路,一巴掌扇了過去:「你滾!」

他被那一巴掌扇的偏過頭去,洛佩聽見很嚇人的咯吱一聲。他堅持把手藏在身後,洛佩也不知道自己哪裡來的那麼大力氣,扯過他看,他手上全是焦黑的痕迹,某一處還閃著金屬的光澤。

她氣的抖:「你要裝可憐給我看么?」

她怒極反笑,手在口袋裡播出一個電話,人已經往裡沖。她邊把哭泣的男孩子白嫩的手握在手心裡,邊對電話那一頭說:「我要見你。現在。」

晏生的確傷的不重,是他自己調皮跑去廚房,林驗若不是非生命體,現在大概已經躺進ICU了。洛佩心緒已經平穩,可是她打電話召來的人也站在她面前。一切來不及後悔,也需要結束。

她對晏霖的上司說:「請你帶林驗走。」

「你確定?」

「晏霖對我說謊,一廂情願做了他。我跟他結婚那麼久,他也不信任我該有擔當。你覺得,林驗是什麼存在?」

面前的男人皺起了眉頭:「林驗回去,只有銷毀一條路可走。」

「林驗會存在,前提是沒有晏霖我活不下去。可是你看,我沒有他想的那麼脆弱,他的妻子,不會抗不下去。」她手插在口袋裡,不願給人看到逐漸握緊,「林驗在一天,就提醒我晏霖不在一天。也許晏霖的死我要消化很久,也許真像他想的一樣,我永遠也接受不了這個事實。可這樣也不過是等同於判我緩刑,到我死時才能寬慰。但你把林驗放在我身邊,和凌遲又有什麼分別。」

「那晏生呢?」

晏生。提起兒子,她眼神有一剎那恍惚。「他會理解,也會接受。他只有一個父親,不需要尋找替代。」

她突然笑起來,笑裡帶淚。越過面前男人的肩膀,她看見站在走廊盡頭的林驗。

愛的太深,便只能接受他是這世上唯一。愛到極致,太過相像,他是她,她也是他。這一輩子也就這樣,長不能同行,短只能遺憾。倘若彼此不再能陪伴,那要用什麼來證明愛?

「他的朋友里,我只信任你。請放心,晏霖已經死了,但我會帶著他的那一份,好好活著。」

晏生升到小學二年級,趾高氣揚地說看中某個小學妹,還真膽子大攤手跟洛佩要談戀愛資金。洛佩正在為SCI論文犯愁,擺手叫他給家裡打工,一小時五塊,氣的晏生哇哇叫說她虐待童工。

說歸說,小傢伙真擰了抹布爬上爬下,很有幹勁的樣子。隔了半小時洛佩去客廳里站了一會,很頭疼的想家政服務電話多少。

她還在想亂攤子怎麼收場,哐當一聲東西砸地上的聲音。晏生哎呀叫出來,她趕緊去看,還好,人沒事,只是地上躺著的那個手機,大概是壽終正寢了。

是晏霖送她的那個phone,手機殼朝上,一隻小小皮卡丘獃頭獃腦地做鬼臉。她拾起那隻手機想了想,先把兒子趕走,翻箱倒櫃,真找出來年代久遠的手機包裝盒。

她按照盒子上的電話打過去,還能打通,聲音甜美的客服叫她帶齊資料送去修。她掛掉電話打開盒子,把東西一樣樣拿出來擺好,最後抖出來一張小票,上面筆畫銀鉤簽著一個人名。

晏霖。

她一直覺得他的字蒼勁大氣,一筆一划,根本不像醫學院出來的人會寫的字。她拈著那張小票看了半天,還是依依不捨地放了回去。

專門請了半天假去修手機。

維修小妹看看放在桌子上的手機,跟洛佩大眼瞪小眼:「女士,手機殼還要嗎?」

「要啊當然要,就是我弄不下來。」她理直氣壯,根本不在意麵前的小姑娘看起來比她柔弱的多。

事實證明干一行就要愛一行,小姑娘用盡吃奶的力氣,螺絲起子都翻出來上陣,最後「咯噠」一聲響起來,兩個人都鬆了一口氣。

手機殼分離出來,連帶飛出來一張卡片。

小姑娘奇怪地說:「這是什麼?」被她眼疾手快地先拿在手裡。

居然……居然是當日在遊樂場的那張抓拍照片。

洛佩看著照片上三個人的臉,最右邊那一個一臉嚴肅,手緊緊抓著扶手,可偏偏是因為這樣,他也是他們三個里唯一能看的那個。

他想把它放在錢包里,她沒有同意。她不知道他是出於什麼樣的一種心態,居然把它藏在這裡。

洛佩想起曾經有幾日注意過林驗左手指甲缺了一塊,現在想想,好像的確是去完遊樂場後一段時日。

修手機的小姑娘看著她盯著那張照片許久,又不經意地翻到照片背面。下一秒,小姑娘立刻驚恐地站起來:「女士?你怎麼了女士?」

洛佩控制不住喉嚨里發出的哀鳴,她以為自己沒哭,可是眼前迅速模糊,她劇烈喘息,好像要把胸腔里的氣體全部排空。

小姑娘跑到她身邊,伸手要扶她。她才發覺自己已經支撐不住跪倒在地,只知道緊緊捏著那張照片的一角,好像那是她全世界的珍寶。

她的淚水大顆大顆的滴在照片上,暈開墨跡,幾個字像染上一層描邊。五個字,寫的好像用盡寫字人的周身力氣,一筆一划,蒼勁有力。

——「我最親愛的」。

他們都錯了。晏霖死前,給了林驗,他全部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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