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寫過或者聽過哪些「魔性」的故事?

也可以寫一個,我有空也來填坑。 最近老在看書,都有點找不到題了!hold不住了! 快邀請喜歡的故事選手,讓他們來發一把麥旋瘋吧!

類似問題:你寫過或者聽過哪些很「冷」的故事?


完結

1.

在我七歲的時候,父親親自斬下了我的左手。

他說,做我們這個行當的,得有保命的本錢。那年我太小,哪裡懂得這句話的意思。

父親說的行當,是人匠。

世上有畫匠,木匠,瓦匠,也有人匠。人匠的手藝,是罕有的手藝。不是精湛純熟到極致,火候老道的人,是萬萬不敢提起自己人匠的名號的。

這手藝的神妙,我親眼見過。

父親的雙手,像是有種魔力。他曾經單手拆下來一位老農的胳膊,斷口處平滑如玉,沒有一絲血跡。之所以用拆,是那個動作真的輕巧流暢,就像是擺弄木偶。他兩指在胳膊上划過,被農具刺穿的傷口像是墨水一樣散開,又消失不見。父親反手輕輕一觸,那胳膊又接了回去,渾然天成。

他曾經給一個腦滿腸肥的大漢瘦身,父親手一打過去,那一團耷拉的肥肉就像是軟泥一樣滑落下來。

他用指甲輕輕滑過,就能給你開添一個雙眼皮。他輕輕敲打,就能糾正你絞痛的腸胃。

我曾經問父親,到底什麼是人匠。

父親只說了兩個字。

「修人。」

2.

我十二歲的時候,父親拿來厚厚的一本冊子,沉聲問我

「當不當人匠?」
我當時的回答是,「當。」

「好,這是祖師爺留下來的。好好讀。」

此後每日,我都會細細品讀這本古書。書里記載的都是玄異的技法,我常常通讀入迷,茶飯不思。

我讀那古書讀了數月,感覺已經爛熟於心。父親又叫我過來,一一問我。

「那書有幾章?」

「十一章。」

「第六章講了什麼?」

「《離骨》」

「做給我看。」

我低下頭來,用食指在中指的一個指節輕輕划過,一節指骨便呈在了手上。

這樣說來有幾分詭異,甚至於恐怖。但沒有絲毫痛感,也沒有任何不適,指骨被完整的抽離出來,乾淨的像是一段玉玦。我中指輕輕一動,那指骨便又回到身體。

父親點點頭,他蹲下身,直視著我的眼睛說

「人匠可以修人,也可以殺人。心術不正的人匠奪人器官,取人性命,自古有之。你將來離家的時候,帶上我那柄傘,以便與別的匠師相認。」

說完,他讓我閉上眼睛。用雙手的大拇指划過我的雙眼。

我睜開眼睛,發現目力更加敏銳,甚至可以清晰點數手上的汗毛。

唯獨看不見父親。

3.

母親是很溫柔的人,跟父親的嚴苛截然相反。從我十二歲那年,我跟她相依為命。

她對人匠事情絕口不提,她是個本本分分的妻子,本本分分的母親。

但我是不安分的。

十二歲的我,學會獨立,學會家務,唯獨沒有學會怎麼安穩。我在家閑不住,又是滿腦子好奇心的年歲,總是問母親各種問題。而母親肯回答的甚少,只是反覆念叨四字家規「心善,人善。」

我閑的發慌,只好磨練玄妙的技法。偶然間,我突發奇想,自行構想了些需要雙手並用的技式,然後又心涼下來,想起自己其實只有右手。

我有的只是遺憾,不是怨恨。

自那後,又過了平淡的四年。在我十六歲生日的早晨,我發現母親抱著黑色的長筒站在門口,臉上滿是淚痕。

她哭的眼睛紅腫,哽咽著問我說,你想知道我為什麼會跟著你爹么。

我搖搖頭。母親雖然沒有富貴的出身,卻是真正的美人,眉眼如畫。那不粘脂粉的秀美氣質,也不是輕易可得的。父親則相貌平平,過人之處,也就是獨到的手藝罷了。

她說:「他當年背著這長筒,身上就兩個銅錢,卻也要買一個饅頭給餓壞了的我吃。他舍了一切,把我從那裡救出。你父親修了一輩子人,唯獨修不好自己。我知道你技法精湛更勝他人,但你最需要學是父親的善。」

我點頭,不知道回答些什麼。而父母曾經經歷過什麼,所說的「那裡」又是什麼,我全然不知。

她抱著我,又要哭出來,她說:「你是程家的孩子,註定要遊歷四方。你十六歲了,我把這長筒交給你。裡面有傘一柄,信一封,玦一塊。我不懂這物件的用處,只知道那古訓。『遇危難,開傘。至境界,閱信。見故人,持玦。』我能給你的就這些。」

我不知道母親在哭什麼,卻也想跟著哭。內心要離家的衝動和熱血在一瞬間結冰,我什麼感覺也沒有,什麼也不願意去想。只想跟著她一起站著。

我呆呆傻傻的走出門去,母親深深地鞠躬。我第一次見她這樣傷心欲絕,她別過頭去說

「兒,娘很想你,但別回來。」

4.

父母為我起名為善。我叫程善,也許是寄希望於可以萬事成善。

但我出門的第二天,便在山路見遇見了山賊。那是通往皇城的必經之路,沒想到最近也是山賊肆虐。我想起了母親說的「遇危難,開傘」,便從黑色的長筒里抽出那長傘,墨色的大傘上面滿是繁複的雕文,讓我眼花繚亂。

我從馬車上跳下來,那一眾山賊看了我的大傘,全都呆了。有幾個膽識大的,氣血盛的年輕人想要衝上前來,每當要靠近我這黑傘,都四肢僵硬,動彈不得,更近的就渾身抽搐,痛苦不堪。

「別動!」

那山賊的頭子呵道。

「是程家的黑傘,都不想活了?再近一點,就要變一團爛泥餵給豬狗!」

我看那幾個山賊面色實在是苦不堪言,於心不忍就把傘合了起來。但即便如此,有幾個氣力弱的還是步履蹣跚。我又只好把黑傘收進長筒里,那幾個人才恢復如初。

頭子走了下來,滿臉堆笑的看著我,讓我滿身不自在。

「程家的少爺,皇城裡面據說有大惡作亂,去那裡做什麼。」

我回答說

「聽聞聖上尋找天下能人異士,聘金不菲。我去那裡,討個生活。」

「小少爺呦,程家人哪裡還需要討生活。」頭子說完見我面有慍色,便識相的走上山區。

只是那人,走前細細地打量了我的左袖。

想必他已經發現了我沒有左手,我也沒有太過放在心上。只是我漸漸發現,只有一隻手的情況下,的確有很多技式使用起來相當不便。如果那山賊想在這上面做點文章,可能是個麻煩。

等山賊都走後,車夫突然從馬上翻下來,然後開始放聲大笑。

是個身材嬌小,面容俊秀的女孩。

其實,自從父親輕划過我的雙眼之後,我的目力精銳,已經不能以常理考量。我早早透過她的面紗看穿她的相貌,只是沒有說穿。

「小屁孩,沒想到老娘我是個女的吧。」

我微笑著點頭說「沒有。」

「你不出手,我就把那幾十個人全都放倒啦。」

我又笑著點頭,配合著說:「有女俠護佑,我當然放心。」

我這麼配合,只是想看她什麼時候能切入主題,滿足她的好奇心。

「小子,你那傘挺有意思的,能給我看看么。」

5.

她叫明彩,自稱是武功最好的畫師,畫工最好的俠客。

她喬裝打扮,竟然只是為了能順利上山征伐山賊。我很難想像這樣一個滿腦子江湖夢的丫頭,會甘願當一個宮廷畫師。但事實就是如此,就好像曾經最討厭禮法的我,要進入皇家這種循規蹈矩的地方。

程家的名聲不小,但大多都是民間的傳說,已經與事實相去甚遠。所以聽說我是程家人,還以為我有什麼誇張的威能。但我說道人匠的技法的時候,她還是很是吃驚。

而我把她的左臂像車軸一樣輕鬆旋轉了兩圈後,她差點嚇得暈死過去。

我說「這算什麼,要是我想,都能把我胳膊接在你身上。只是一是我只有一隻手,很不方便,二是父親當年明令禁止我這樣做。」

她對我的左手相當感興趣,因為民間都說,程家有著天賜的雙手,但是到我這裡只有一隻。

這個問題,我沒法回答。

十六歲的我涉世未深,閱歷尚淺。有明彩這種同齡人相伴,是為數不多可以緩解心頭焦慮的事情。

只是明彩不時提出的問題,常常讓我哭笑不得。

「程善,你可以把我變美嘍?」明彩很興奮的問我。

我回答說「可以是可以。但是你挺美的啊。而且給人更易面貌的技法是最考驗人匠經驗的,像我這種毛頭小子,當然是不敢做這種細緻的活,而且…」

而且,我只有一隻手。

「好啦,我是不會難為你這種小毛孩的。」明彩擺擺手,滿臉寫著刻意的大度。

「我是在想,程家人把另一個人塑成聖上的身軀和模樣,是不是可以偷梁換柱呀。那還得了?」

6.

我們在路上走了數日,又在皇城的客棧住了兩天。

她全然不怕我,不但不怕,還很泰然,甚至是放肆。總是挑釁我讓我開傘給她,我都拒絕了。

我說,你畫幅畫給我吧。畫的好了,我便給你開傘。

她笑了足足有一刻,止不住。

明彩作畫的時候問我,說:「你們程家人可以化男女老少,胖瘦美醜,這畫像到時候也不盡然像你啊。」

我說:「我喜歡我這張臉和身體,是不會改的。再說,又不是畫我。」

「這畫像不是畫你的么?」明彩有些疑惑。

「當然不是,我要自己的像做什麼。我要你的畫,我想看你。」

明彩的臉紅透了。

她沉默下來,安安靜靜的為自己畫了一幅。

那時我還沒懂,人可以修成畫,畫卻不能化作人。

「像,真的是太像了。」我看著那幅畫不禁咋舌驚嘆。

「我畫自己,想不像也難啊。」

我知道,明彩這謙辭是站不住腳的。對於畫師來說,畫他人像,抬頭就能看見,那人若是好好配合,神態動作又不曾更易,當然容易。而明彩只是對著這張無暇白紙,憑空從腦海里畫出自己。明彩端著那畫像時,就如同持著一面銅鏡一般。

可能是我見識太少,但在我眼中,這種畫工說是絕世無雙也不為過。

明彩作畫時那種入迷痴醉,也是我之前見所未見的。我忍不住連連稱讚她,她終於也有覺得害羞的時候,連忙避過身去。

我問道「明彩,你還有沒有別的畫,拿來給我看看。」

她點點頭,從自己背著的木箱里抽出十幾幅畫卷。其中花鳥,草木,男女老少,雞犬牛羊,無一不活靈活現,細緻入骨。

只是這山水,樓宇,頑石,連雲,晴空卻顯得單薄失色,空洞無味。與之前說的那些,畫工相去甚遠。

我仔細端詳,不禁發問:「明彩,為何你畫活物妙不可言。但是畫其他的卻如此蒼白?」

明彩沒有回答我,她只是莞爾一笑。

7.

從客棧離開時,掌柜的特地來囑託我們二人。他說

「聽聞現在皇城不安定,弄得是人心惶惶。有大惡人!」

我問:「什麼惡人?」

「程家!」

他說完這話,明彩忍不住瞥了我一眼。

「程家?」我反問。

「就是,就是程家」掌柜的說到這裡,戰戰兢兢,聲音發虛,擺手讓我靠近些。他低聲說道

「現在有個程家的大惡,在城裡,找那身體健壯的小夥子,面容俊美的姑娘,拿去做『人模子』。」

明彩憋不住好奇,她問:「人模子是什麼?」

「小姑娘你不知道,那程家把人一掌打成爛泥,皮,肉,骨分的清清楚楚。好的心肝脾肺,全拿去給達官顯貴用。貌美姑娘的皮囊,都留去換給宮裡的妃子。你生的俊俏,更要小心才是啊!」

我們走出客棧後,我沉聲說:「要是我找到這惡人,就拿程家的古刑伺候他。把他頭顱拿下來,保他不死。再去他的舌頭,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看到明彩慘白的臉色,露出笑顏說:「我也只是聽父親說起的。這古刑曾經是處置違反家規的族人,但至今不知過了多少年月。程家人也漸漸不再過問世事,那嚴苛的刑罰也就廢棄了。」

我們兩個走了良久,一直相對無語。她欲言又止,讓我心裡不太安穩。我們一直走到一個僻靜的路口,再往下,就不同路了。

明彩嘗試著笑了下,笑的很淺,她說:「記得我說過什麼嗎。我怕的是,你技法太過神妙,若是進了皇宮,是宮中人身上的肉刺。他們要是不除了你,也會利用你。」

「你怕我作惡?」
「你是白紙,我怕被染了色,在上面畫了些妖魔。」

「女俠去哪了?你這時候又像個弱女子。」我只好這樣避開她的話鋒。

她別過頭去,又轉回來,那神色又像是曾經的明彩。

「小子,過了這個路口就沒有本女俠罩著你了。你好自為之吧,哈哈。」眼看我轉身就要走,她一把按在我肩上,說

「別忘了,那天我給你畫像,你答應給我開傘的,想反悔?」

我搖搖頭說:

「哪裡哪裡,明女俠的約,我哪敢反悔。只是這傘高大,在那屋裡不便展開。你站遠一點,我就開傘。」

明彩離了我有四丈遠的時候,我喊道「別逞能,要不要再離得遠點?」

「老娘我天不怕地不怕,區區一把破傘,不能奈何得了我!」

我便放心的把黑傘打開,古奧的花紋覆蓋了我的視線。

「好了么?」我問。

沒有回答。

我合上傘的時候,明彩已經跑遠了。她是習武之人,我知道。在這小路上輕巧無比,如蜻蜓點水。但我還是一眼看見她在那路的盡頭,一邊飛奔,一邊哭。

我心海里驚起漣漪,只在想,她哭什麼呢。

8.

那年我十六歲,缺了些責任和擔當。想的,都很淺。所以我不會太在意母親為什麼會哭會那樣傷感,明彩為什麼要跑要不辭而別。即便在意,也很快被時間沖淡,在意幾日罷了。

明彩在那裡跟我分道揚鑣之後,我自己向著皇城的內城走了一日。路上的我突然驚覺,一時間差點要叫出來。

這丫頭,該不會對我有點意思吧。

我搖搖頭,決定把這些念頭拋在腦後。我當時一心想著入宮,只想著要找到那程家惡人:如果皇城裡有惡,那宮中一定有大惡。就好像天下有惡,則居高位者中必有大惡。

內城近在眼前,那裡的小門是我進宮的入口,遠處只看見幾個身披甲胄的護衛。

我的確是不懂武藝,所以當他們看到身材纖瘦,體質文弱的我相視訕笑也是理所當然。

領頭的護衛把佩刀按在桌上,上下打量我,又瞧瞧我左手的位置,搖搖頭說,你,活脫脫一幅殘廢樣,能會點什麼呀?

我深深鞠躬說,兵爺,小弟武藝稀疏,只涉獵了些旁門左道。

說完,他們又是一陣鬨笑。

我只好右手輕輕一指點在那領頭的額上,說

「失目。」

那人的眼窩深深的陷了下去,空洞的雙目像是乾涸的井口。

眾人驚慌大叫,有抽刀咆哮的,有癱倒在地的,有面色蒼白的。

我手一離開,那人又恢復正常,止不住的粗喘。他大汗淋漓,言語顛倒,像是失了魂。

我又一次鞠躬說

「各位兵爺,麻煩行個方便。」

領頭顫顫巍巍的遞給我一個黑鐵腰牌,說:「進去之後…,找…,找王總管。他會好好安頓你。」他慌張的看向我,眼神卻不覺間鎖在我背後的長筒上。

我道謝之後,走入城裡。恰是秋風過境,我身形不穩,像要化在風裡。一眾護衛,只遠遠觀望,無人敢上前一步。

大概,惡人,以惡懾。

9.

我見王總管的時候,正聽見他在訓斥手下的侍女。

「你幹活再這樣毛手毛腳,小心被罰去『廢人居』!」

那侍女聽罷大駭不已,嚇得花容失色,連忙跪下要自扇耳光。王總管看見我來的時候,一手扶起那侍女,輕聲吩咐這般那般。

那侍女抹去淚痕,小步走到我身前行禮。

「大人請跟我來,『異人居』就在不遠處。」

我微笑點頭,與那侍女走了稍許,見四下無人就低聲問:

「姐姐,我好奇那『廢人居』是什麼去處?」

侍女滿臉驚懼,她看著我退了半步,說:「大人,那『廢人居』裡面可不單單是廢人,儘是些妖魔。」

「我只是打聽而已,並無他意。」

侍女環顧了片刻,與我耳語道:「聽聞裡面有什麼單眼的老頭兒,四腿的妖婆,無嘴的異童。前幾日有幾個姐妹去裡面清掃,活脫脫嚇得昏迷了兩三日。」

我面上不驚,心裡卻起了陣陣波瀾。這些所謂的妖魔,聽著都像是程家的手筆。人匠可以修人,自然也可以害人。跟我猜的別無二致,讓皇城百姓人人自危的大惡,應該就在這宮裡。

「那姐姐知不知道這『廢人居』怎麼走?」

侍女面露難色說:「奴婢不敢說。」

我語氣和緩地說:「那我也不為難姐姐了。世上哪裡有如此畸怪之人,估計只是相貌生的奇異醜陋,以訛傳訛罷了。姐姐也不必放在心上。」

她點點頭:「奴婢也希望是如此。」

她將我送到異人居便離開去。我見她走了,食指在右眼上一掃,一個眼珠落到我手心裡,溫潤如古玉。我閉著右眼,將那眼珠向天上輕輕一拋。

只見我的視野隨著眼珠忽地上升。天地寬闊,萬象大千,盡收眼底。這內城的宮苑,草木,行人都在我驚人的目力之下。

原來如此,這廢人居的位置當下就被我摸個通透。

我一手要接那墜下的眼珠,那眼珠光滑通透,我險些沒有接住。幸得周圍無人,否則定要被這異景嚇得昏死過去。

說起這拋眼珠觀廣袤的技法,是我曾經腦子一熱的產物。實際用起來,條件很是苛刻。一則是你的目力要足夠敏銳,否則就算眼珠在高空也未必能看清。二則是偶爾會借不到眼珠,雖然人匠的眼珠的確是不會被摔壞了,但沒準也會找不到的。

最後,我站在異人居門前許久,安眼珠。

10.

異人居,有一條規矩:不許與其他異人相見。每日從自己的房內走出,必須帶上宮裡配的斗笠和面紗。以我的目力,可以閱他人面容,但還是不許交談,不許遞物。

呆了三日,內心的疑慮尤甚。雖然說是用來招待各路能人異士,但是既不許相見,又不吩咐所謂事宜。日夜閑散,與其說是招待,更像是牢獄。終日焦躁後,一天夜裡,我從異人居溜出,按照所記的路線去見侍女口中的「妖魔」。

如果侍女所說不假,那可能真的有魔。最大的魔,是人。

我披斗笠,戴面紗,倒夾黑傘,穿行在夜色里。冷月孤照,四下無音,寂如墳墓,只有腳步聲迴響。靠近那廢人居的時候,面前朦朧有一個暗影。

是活物。身形如同羊馬,四足著地,步履遲緩。但我的確沒見過那樣的羊馬,只得靠近細瞧。我卻沒料想,那是人。

是一位老者,雙臂處被替換成了扭曲的兩腿,嘴的地方變的平滑無物。他的身軀只能這樣匍匐在地上,脖頸僵硬到無法抬頭,也看不見這月景。

他終於發覺有人靠近,奈何發不出聲音,只能在鼻腔里驚慌的哼哼,在渾濁的雙目里透露駭意,身軀止不住的戰慄。

我心中一顫,把黑傘向地上一點,說:「老人家,不用害怕。我沒有惡意。」

老者顯然已經很難相信人,還是止不住的退去。我蹲下身來,把頭深深的沉下去說:「人匠不善,是我程家之過。」

我把右手輕按在老者後頸,又撫過老者鼻下。

我說:「您現在已經可以抬頭,講話了。」

老者又驚又喜,眼中含著淚光。他激動地發抖,想抬頭看天。只是我為他新開的口很粗劣,而且他已經許久沒有講話了,只能嗚嗚地說著:「謝…」

只講了一句,那老者便佝僂著身軀咳起來。

我拍了拍老者的後背,右手順著脊骨摸下去,說:「您不用太急著講話。雖然我給您開了口,但是你喉嗓已經受損大半,加之體質虛弱,已經不方便講話了。我只問您些問題,『是』便點頭,『不是』便搖頭。」

剛剛摸了這老者的身骨,不單單是四肢和口做了手腳,全身多處器臟,靜脈,筋骨都已經被折騰的混亂不堪。這老人必定痛苦萬分,生不如死吧。這樣折磨人的手段,不單單是人匠,還要夠殘忍,夠熟練。
這樣的程度,我已經無能為力了,隨意施技,只能徒增其痛苦。即便是父親在此,也未必能修好這位老者。人匠雖能修人,卻不能修盡一切人。

我問:「把您變成這樣的,是宮裡的人么?」

他點頭。

「您見過他的面貌么?」

他搖頭。

「您變成這樣有五年么?」

他點頭,然後微聲說「七。」

我看他神情痛苦,看來是回憶起當年夢魘,也不忍心再問,只好說:

「老人家出來,是為了看月么?」

他點頭。

我把黑傘抬起,問:「您還有什麼心愿,講給我吧。」

老者終於含笑,卻又熱淚兩行,他支吾著說出二字:「賜....死。」

我已經猜到他的願景,便站在老者身旁,將那大傘張開。雕文在月光下顯得分外詭麗,黑傘下老者霎時間化為一灘肉泥,片刻後又散作血水,終成為騰騰的紅霧,如硃砂飄起,附在傘的紋路里。

生而無樂,唯死求歡。

我轉過頭,急忙把傘合起,那偷看了許久的侍女忍不住驚叫。

11.

這是給我帶路的侍女。我問她,姐姐,看了多久了。

「奴婢知錯,奴婢有過,求大人饒我……」她跪下身要給我磕頭。我連忙扶她起來說:「這位姐姐,我想你不就寢,來這裡遊盪,也多少是對這廢人居放心不下。我只想問你,剛剛那老者是何人?」

「奴婢不知。」她說完開始抽泣,哭的接不過氣來。

「我不害你。」我說著一手搭在她肩上,輕輕發力,只覺得她肩骨有異,右臂虛軟。她急忙從我手中掙脫,又要給我磕頭。

她眼神飄忽在我那傘上,大概是畏我這黑傘。我把傘被背過身去,說:「姐姐,你身子有沒有哪裡不適?」

她搖搖頭,愈加是害怕的發抖。

我眉頭微皺,只得說:「罷了。我不強求,也不難為你。我只問你姓名,能講么?」

她點頭,終於肯站起身,說:「小女子有一賤名溫良。」

溫良不說,我卻能猜個三分。她藏匿,她心虛,她欲言又止,她定然對著宮中的諸多怪事有所了解。只是她的確怕,又有難言之隱。我斷定她不到處聲張所見之事。所以我再沒問她,各自分別。

被溫良弄出了些聲響,我恐生事端,又回到住處。

自那後,我門前的侍衛,又多了六七人。但我依然相信,這事與溫良無關:否則,我早就不是這般下場。朝中人若是聽聞有一把殺人不留痕迹的黑傘,即便不招惹奸惡之徒,我也活不長久。

我這次徹底找不到這監察的疏漏,像軟禁一般被關了半月有餘。

夜裡我躺在床上,思緒是驚濤怒海,攪的我寢食難安。我坐起身來準備開窗,卻看見窗外有個蹲著的人影。

透過窗間的縫隙,我大致猜到了這來客。

我說,你怎麼跑來這裡的?一邊放她進來。

明彩滿身血跡,肩上還有一道極深的刀傷。她從台上跳下,打了打身上的塵土說:「有個侍女,秀氣模樣,告訴我你待在這裡。」

我嘆息,又搖頭說,我問的是門前的侍衛,你怎麼過來的。

她漫不經心地答:「我說我是御用畫師,要進來逛逛。他們非不聽。我只好跳上屋頂,沒想到屋頂上還有三個帶刀的,讓我放倒了。」

她說的輕描淡寫,但我終究是放心不下。我右手各輕點了她鎖骨,右肩,右肘說:「砍傷,刺傷兩處。骨損一處,筋損兩處,右臂差點斷掉。再嚴重些,我也修不好你。即便現在這樣,要修你也要一個時辰。」

明彩站的不穩,不由靠在牆上,從腰間抽出幾排畫卷說「我沒事,我是來給你帶幾幅畫的。」

我只輕瞥了兩眼,有轎子,椅子,花瓶。都是些宮中普通的物件。

但細瞧才覺得有異。

「等下,明彩。這都是你畫的?」

「當然。」她的聲音有點乾癟。

「你什麼時候把死物畫的這麼好了?」

她沒回答,我這才發覺明彩面色慘白,嘴唇青紫,倒在了牆角。

12.

天色漸晚,日光昏黃。

她的傷比我想的還重,甚至痛及筋骨,臟器也有輕微的淤血。我花了足有三個時辰才修好她。最後實在太過疲倦,我直接在床頭睡去。

我夢見明彩,見到的是一片雪白,白色的柳葉從我面前像素湍一樣飛過。我聽見明彩在我身旁清唱,唱的是我沒聽過的曲調。那唱腔如泣語,卻又帶著幾分洒脫。她的聲音簡單真摯,一字一句唱道:


自有智,自有惑,辨得物與我。

百種陽,百種陰,化作天地和。


不見善,不見惡,唯留因和果。

千般聖,千般魔,任由他人說。


這曲是什麼?詞又是什麼呢?

到最後,我滿腦子回蕩的都是最後那句「千般聖,千般魔,任由他人說。」沉醉之間,卻已醒來。

我醒了時,明彩就坐在床邊。其實我是很想問那天分別之後為什麼要哭的,更想追問那夢中的曲調。但我終究沒有問出口。

她先開口問,你身子,還撐得住么。

我說,我當然撐得住,這都是末事。我給你講件大事,希望你不要怪我。

她說,你說說看,我也先聽聽看。

我指著柜子說:「侍衛被打傷,宮裡嚴加戒備,我這裡也被搜查。為了把你藏柜子里,我當時把你拆了。」

「拆了?」

「就是拆成若干塊,成一摞。然後…,堆起來。雖然不告訴你,你也未必知,但我還是覺得不該瞞你,況且…」

她瞠目結舌,半響說不出話來。

明彩摸了自己渾身上下,然後指著我,我連忙示意她小些聲響。

「你摸了我全身!」

我沒想到她竟然著眼在這點上,哭笑不得說:「這倒是其次,只是我單單覺得把人四分五裂,有違天理。而且不是隔著衣物么…」

「我倒覺得蠻有趣的…。」

「這可不是什麼趣事啊,明彩。」我搖頭講「父親曾說人匠里有先人為了避難,自己拆分血肉筋骨藏匿起來。雖然最後被他人恢復,卻受不得被拆解後那種狀態,終日恍惚,鬱鬱而終。」

她顯然沒能聽進去我的說辭。

我拿起那畫卷問:「那接著說點大事。這些畫,到底是什麼來由?」

「的確是我畫的,是我當上宮廷畫師後,所畫的一些宮中物件。」

「但你根本不會畫死物啊。」

她跳下床,然後笑著講:「所以那些都是活物啊。」

我不禁悚然。

「你是說,這些曾經都是人?」我問。

「是人,而且他們現在還活著。」

「這不太可能,如果把物件鏤空,以人匠的技法把人切分軟化,將之注入。或者為人蛻皮,置入某個物件里,讓血脈經絡和外物長在一起。這兩種難度都很大,而且就算能成,這人也活不了多少時日。」

「那你看這張。」明彩從袖中抽出一張褶皺的宣紙,上面潦草的畫著一個人形。是我那夜裡化進傘的老者。

我問:「你也見過這老者?」

她說:「在夜裡曾見過一面。時間太短,只畫了個大概。我拿這紙問過一個侍女,她說這老人要去當『椅子』,只是體質太差,沒當成,成了所說的『廢人』。」

我半響無語。到底是怎樣的人,要將人抽成模子,做成椅子,弄得分崩析離,生不如死?要這樣違天理,逆人倫?這宮裡我見過的人事有多少,未能的認識又有多少?我觸到的惡可能只是河川,未見的惡也許是汪洋大澤。

心口有一團火在灼著,燙得難受。

我凝思了片刻問:「你一直在說的侍女,是不是叫溫良?」

明彩搖頭說:「不知。我當了畫師後,是那侍女來給我送紙墨。我便問她見過一個身背長筒,略顯纖弱的男子沒有。她便說你在這裡云云。我又給她看了一眼那老者的像,她告訴我這是廢掉的『人椅子』。」

現在我心中有了個大概,明彩見過的侍女定是溫良。但溫良不肯把她所知向我全盤托出,卻肯一五一十的講給明彩。要說信任明彩,她與明彩也不過一面之緣,萍水相逢,又難說有什麼情分。若是她在明彩身上另有他求,比如一直想圖一幅畫,沒準倒還說得通。因為明彩畫起活物來,倒是精妙的可怕…

想到這裡,我掃了眼床上散落的畫卷,問起早有的困惑:「明彩,你只會畫活物,有什麼緣由么?」

「我要是問起你的傘為何如此神妙,你有緣由么?」

這是在講她的筆不同尋常么?我還沒理順個中道理,卻見到她有點失意地看向我,眼眸里藏了些落寞,只是臉上強掛著笑言,還像是與我打趣。

我這才發覺。明彩賭上性命來見我,又守了我一日。但我卻連半句關切也沒給過她。

13.

今晚,要再去廢人居一次。

起碼要弄個徹底,弄個明白,直到讓我心安。

我提出這個決案的時候,明彩對我佩服非常,說我看起來弱不禁風,沒想到依然心懷天下。

我說,我的心哪裡懷的住天下呢。

我不自欺欺人,我明白。這天下是應家的天下。我只是一塊瓦礫,一片泥壤,一顆棋子。我儘力翻攪這池底,充其量也只是死水微瀾。天下里有多少惡事,我觸之不及。但這宮中種種,放任不管,終有一天要惹火燒身,把我和明彩焚為灰燼。

丑時初,便起身。

「丑時是侍衛更替, 屋頂上只有一人。見面之後,只要讓我的血沾到侍衛肌膚,我能讓他氣血逆行數息,他經脈脹痛而不能動,你我就逃出。」我這樣講。

明彩是一個挺容易勸和被說服的人,起碼我目前還這樣想。我給她了講了些小時候的趣聞,要不是我捂住她嘴,她能笑得把大殿里的侍衛都召來。

我心又放下來,回想起自己好久沒有這樣自在愜意的聊天。我都忘了,自己在忙什麼,求什麼。生而為人,成而為匠,又能代表什麼。萬千善惡,又有多少瓜葛。我都不願想。

我想的是,能這樣閑半個時辰,就閑半個時辰。哪怕下一息,要見血光,動刀兵。

她也給我講了些她初入江湖的所見,說她騎著馬跨了多少山嶺,畫了多少人家。說她被江洋大盜劫了銀兩,還不忘給人家畫像。說她曾經餓過三日三夜,看見客棧的美食差點把不住碗筷。

她說,家傳人匠,有祖傳口訣什麼的說來聽聽。

「哪裡有,只有天天念叨的『心善,人善四』字家規。還有什麼玄之又玄的古訓,讓我到什麼境界,見什麼故人。」我答道。

「古訓,這種沒靈氣的東西。我編都能編個十幾句呢,不過是什麼道法自然,天地輪迴,人心善惡的老話。」

的確,明彩說的也確有道理。我沒反駁,只順著她說

「明女俠,你說的也在理。可惜你不是古人,所以你說的只能是『今訓』,又有多少閑人肯聽?」我話音未落,已經聽見屋頂上細碎的腳步聲,那是侍衛交接。

丑時到,暗雲蔽月。這是再也閑不得了。

我以眼神示意明彩,她心領神會。我伸出右手,垂下幾滴暗紅的血讓明彩用牛皮接著。明彩躍窗而出,身形矯健,只聽見屋頂傳來三聲輕巧的踏步,又歸於沉寂。

「上來吧!」她探下半個身子,向我興奮的擺手。

我武藝不通,行動遲鈍。在屋頂上翻上翻下也是溫吞水,全然沒有明彩那樣得心應手。費了些功夫才從異人居離開。

我說:「剛剛讓你拿侍衛的刀了。如果這次去廢人居有什麼不測,你第一件事就是把我這黑傘砍斷,然後再把我右手戳穿。」

明彩暗暗瞥了一眼我背著的長筒說:「程善啊,程善。你這黑傘的確是個寶貝,可天下的寶貝又不是只有你這黑傘一件。」

我笑問:「聽明女俠這麼說,應該是見過更加珍奇之物了?不妨拿出來看看?」

她卻跑開來,說:「快走吧,一會就要天明了。哪天穿給你看。」

穿?是一件衣物,還是靴子?我本以為她那畫筆有精妙之處,才致她善畫活物。難道還另有原因?我反覆回想明彩穿過的衣物,既沒有太過華美的樣貌,也沒有什麼不凡的功效。所以應該是我還沒見過的衣物。

我再沒過問,與她一齊跑到廢人居門前。我拉著明彩側身到門一旁。

我在她耳旁道,裡面有人要出來,很多人。

晚秋風起。

然後我們兩人聽見了裡面凌亂的言語聲,嘈雜紛亂,弄不清次序。

「活著的還有九十七人,都帶到後殿。」

「你怎麼跟來了?這不是你這女人家該來的地方,快回寢宮,老實睡覺!」

「你們幾個別搬那骨肉了,全都堆在那邊便是。」

言語聲只持續了片刻,又是沙沙的拖行響。

然後我聽見簌簌的顫響,像是萬木成枝從地上攀過。

我們兩人一動不動,靜著藏了些許時候。直到死寂。

大門依舊敞開,只是夜色太深,周遭的景緻都像蒙在墨里。

是一個空蕩蕩的大院,房宇都被拆了去。只有

「這天色太暗了。裡面的景物我能看見,你應該看不太真切。」我攔住要上前去的明彩說。

「你攔我做什麼?我護著你還差不多。你看看,這裡面有東西么?」

我說,只能看見石磚。

「這不對,石磚上都是腳印,還有拖行物件的痕迹。這裡的人和物都被移走了,就是剛剛的事情。 」我眉頭緊鎖,在目力所及之處儘力去看,看每一個錯過的細節。

明彩的每種情感,都盛滿到裝不下,溢出來。所以我一眼就看破,她的不安。她快步走上前去說:「這磚下面有東西,你要來看下。」

我右手按在地上,一路沿著石磚的縫隙擦過。到了明彩身旁,近乎驚的不能言語。

「這地磚下有血肉,血肉下又有經脈。這地下有大東西,東西上有還有筋骨百千……」我一邊摸著,一邊在心裡估量著地下的東西。

不可能,沒可能的。這地下是血肉與土長在一起,人的臟器混作一團像是根莖深深埋下,筋骨如同枝葉潛在土中。

明彩走到大院中央,愣在那土堆之前。

「程善!這土堆…」她還沒說完,又聽見簌簌的顫響。有什麼東西在地下躁動不安,要破土而出。

我終於警醒,然而步伐已經跟不上炙痛的心緒。

「是手!地下有手臂!」話音未落,那些石磚一一被撬動,發出沉悶的碰響。無數只手臂相互接連,盤錯著從地下竄出。它們肆意生長,從每一個石磚下面死死地抓住我和明彩。我和她轉瞬間被拉出十步之遙,那些手探上我的雙腿,腰腹和肩膀。

一股蠻力在狠狠地把我向後拉,接下來,就是我被更多的手抓住,像是被錮上無數的枷,然後被扯到粉身碎骨。

我右手成掌,依次斬過身上的手臂,被我斬過的就像蠟一樣斷掉又縮回去。

「明彩!不要用蠻力掙,這手裡面有人匠的血,那些手都是化骨,脫血的技式!」我跑過去想要救明彩,卻發現她右臂已經被幾十隻手死死鎖住,她借著腰腹的力,還在苦苦支撐。

如萬蛇纏身。

若是再遲一息,怕明彩要被化作一個空皮囊。所以我一掌從上至下斬了下去,掌鋒切過那些殘臂,她身後的長髮,她的右臂,最後從她右腳的腳踝處離開,她就這樣被我斬成幾段。

像刀斬亂麻。

14.

明彩終於脫出,我把她背著,在我肩上輕的感覺不到分量。我狂奔著,探過她的身體,心中一陣涼。

到底是用多少人的血肉鑄成的那萬千邪手?到底用了多少人匠的血才能達成那樣的技式?我想不出。

這裡面,到底葬了多少性命,埋了多少冤骨,腐了多少血肉,去了多少生靈。我不敢想。

我能想的,就是明彩到底被傷的多重。

她估計已經損了三成的骨,四成的血。我予了她一些我的血,只聽見她在我背上說:

「程善,你聽過《雲鬼詞》嗎。」

我愣住了,不知道答她什麼。

只能搖搖頭說「沒有啊。」

她的聲音快要聽不見,她說

「總有一天,我要唱給你,讓你說好聽。」

她骨已經酥了,精血也不穩。被那邪手抓過的地方,更是軟的像泥偶。我感覺她就要像蠟一樣融掉。

我說,你聽著啊,我會修好你的。我是程家唯一傳人,天下第一人匠。我什麼人都修的好的。

我說,我是持黑傘的程善。他們聽了都怕我。唯獨你不怕我,所以你也沒什麼可怕的。

她只是笑,卻連半句話也沒力氣答。

我跑到再也提不起腳步,接不上呼吸。到了哪個角落裡,把明彩在地上放安穩。

這也許是大殿後,也許是寢宮後。我完全顧不得這是哪裡,明彩在我懷裡瑟瑟發抖,蜷縮的像個嬰孩。

把那信讀了吧,我這樣想。我留著這封信這麼久,這麼長時間都好奇裡面撰寫了什麼。但裡面無論是怎樣的文字,都抵不過生死之隔。「至境界「,至得什麼境界?明彩可能就活不過今晚,我沒準哪日也難逃一死。到時候那信還有誰人來讀,誰人來閱?

到那時,只是一張廢紙。

我把那長筒翻弄,果真找出一信封。開封之後,掉出一根髮絲,一張信箋。信箋微微泛黃,細膩如羊脂,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暗紅字跡。

手抖個不停,我怕連那字也辨不清認不得,心裡突突的要跳出來。而又感覺明彩的呼吸漸漸弱下去,我一手按在她兩個胛骨間。

果然,精血兩虧,她的脈已經衰下去了。

我突然感到胸口酸楚脹痛,有股戾氣不得不發。為人匠,生而修人,怎肯讓人在自己面前死?

我幾乎要將牙根咬出血來,心意已決:五指按在她後背,貼上心房所對的位置。一息間,我感覺到她全身的經脈和我聯接。

她的血不能再流,就讓我的替她流。只要我程善還有一息尚存,就沒有明彩死去的道理。

我一邊用斷臂撥弄著信箋,一邊用我的心脈律動明彩的血流。就這樣直到東方微亮。

天明,上朝的鼓聲和晨曦交雜著盈滿內城。百官來殿,國君起朝。

周遭喧雜了起來,是侍女,太監和群臣的腳步聲交疊在一起,恍若皇城這頭凶獸揉弄惺忪的睡眼,打著哈欠。腳步越來越近,他們應該很快就能看見我們。

來的可能是當今聖上應如意,可能是司禮監的秉筆太監,也可能只是小少監和侍女,或者那個叫溫良的女子。但對我來說,都沒幾多差別了。

那時的我像枯木一樣呆坐著,滿臉淚痕。

15.

我讀完了那封信之後,倒釋然了幾分。我的那些恨,怒和惡意,全都被埋的極深。我壓在心底里都沒去想,只是想著將來的籌劃。我把那些帶刺的,險毒的念頭都包裹的精緻圓滑,用笑臉把自己裹起來。

然而籌划到哪裡,將來是怎樣,也不盡明朗。要保全我,要救明彩,應該怎樣走,都懸而未決。到我抉擇的時候,只權當是賭,獻上我有的所有籌碼。

我抬眼,看見兩個普通的侍女滿臉驚疑的朝我走來。我沒見過她們,或者見過,也全然忘卻了。

因為我支撐了兩個人的心脈足足一夜,現在已經是強弩之末。我連沉穩的站住都很勉強,更不要說走動了。我靠著牆,半天才含糊出一句話:

「兩位姐姐,能幫忙指個路么?」

兩人打量了我,暗暗一笑,說道:「你這人滿頭銀絲還叫我們姐姐,倒不如我們叫你一聲『叔伯』。」

我努力地含著笑說:「也好。那些倒是小事。只是小的想知道怎麼去見王總管。」

其中一個見我身形不穩,要過來扶我。她說:「看你打扮和腰牌,應該是異人居來的吧。現在你見不到王總管的,他應該在陪皇上散步。異人按規矩是不得進寢宮的,你要是被旁人看見了,要吃苦頭的。」

我搖頭說:「勞姐姐費心了。您只給我引條路便是,至於走不走,我再權量。」

另一位侍女拉了拉她的衣襟。她遲疑了片刻,然後指著一個方向說:「我與你面生。但看你的神情確有急事,便告訴你。向那邊走到路口,再向右,便能看見牌子…」

她眼神停在我身後的明彩上,說道:「這位姑娘,我見過的。」

我抱起明彩說:「她有腰牌,是宮裡的畫師。你們認得一位叫溫良的姐姐么?」

兩人點頭,那在前面的侍女說「認得。她雖然做事毛糙,卻見識廣博,能言會道,在我們之間很是有名。」

我說:「那勞煩兩位姐姐代我,將這位姑娘帶去溫良身旁。她剛得了大病,氣血衰微,需要人來照顧。溫姐姐應該會照看她的。」

那侍女看了看面色青白的明彩,半點沒有猶豫就接過了,一到手裡,她眉頭微皺說:「這姑娘怎麼這般輕?連我一人都抱得動,像一團柳絮似的。」

我說:「這姑娘天生身骨纖弱,又有惡疾,體輕也是理所當然。」

兩人相識,又耳語一陣。我沒去聽,大概是些關於我來路不明,行蹤可疑的話。但兩人終歸還是放下心來,講到:

「我看你氣色很差,步履蹣跚。應該也有些頑疾未愈。要是行走不便,大可不必勉強,隨我兩人先去休息。」

我轉身離開,擺擺手說「謝兩位好意了。我走一條路便是一條,沒太多回頭的道理。」

兩人已經走遠,而我還在想剛剛那侍女的不尋常:她從我手中接過明彩的時候。我右手碰觸她一根中指。她中指的三個指骨,應該都是中空的。如果有人攥住她的手猛里一捏,她的手應該會化成骨渣和肉泥。

這侍女應該還不知曉,但我卻也不想透露。因為去骨易,入骨難。而且以我現在的身體狀態,更是修不好她。如果這樣貿然告之與她,恐怕只能讓她驚懼不安,惶惶不可終日。

其實,從昨晚開始。我離家後的年少熱血,有一半已經涼了。

我一邊用右手儘力修著自己,一邊想著要怎麼見到王總管,見了又能講些什麼。我還想讓那些欠了債,欠了萬千血債的人,能一併償了。

所以我還得活著。

不僅要活,為了信里說的那些事,還要努力活著。

我想,既然能見到王總管,怎麼不見掌印太監,怎麼不見首輔?既然我只有這些籌碼,又沒太多可以輸。想當一個賭徒,為何不添點彩頭?

最後,那就直接見當今皇上應如意好了。

應如意,我只有小時候在畫像上見過。他給我唯一的印象,就是他作的那句詩「江山成綉錦,天下應如意。」據說有幾年,連春聯都是這兩句。

那時候,他離我太遠,至於他到底嵌在天幕,還是深埋黃土,與我沒有半點瓜葛。應如意殘暴無道還是英明神武,對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我不關心他的天下,他也定然不會關心是否有我這一介庶民。如果我說我有一天要見他,那顯得不和道理,不符章法,不切實際。

我從沒想過有一天,會持著黑傘,站在他面前。

但我依舊會去,因為我還有一半的血,餘溫尚存。

16.

阻止我去見應如意的情況,有太多了。被侍衛發現,被其他不那麼溫和的侍女發現,甚至應如意已經離去。

我把傘開到兩成,想到了所有最惡劣的情況。但我都沒有遇見。

我遇見的只是一個小太監,擋在後花園的門口。

我說,你去跟裡面,隨便哪個人說。就說程家有人來了,持著一把黑傘,背著一個長筒。

小太監很聽話,他跑著進了院子裡面。我看他答應的這麼爽快懇切,就像是他等了我許久一樣。

過了些許時間,那小太監一擺手說「大人請進吧。皇上就在裡面等您。」

我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腦子還有點發矇。實在是有點太順利了,順利的不真實,像是浮空幻影。

我走了十幾步,看見一樹桂花後面坐著一位衣冠華美的男子。我便問:「你是應如意?」

身後有人輕輕拍我說:「他只是個殼,我是應如意。」

我回頭,看見一位面相很和善的男人,全然不像畫卷上那般冷峻。

他坐下來,饒有興趣的打量我,然後示意我就坐。他說:「你見到天子不下跪,不行禮,不謙遜,你真的不懂禮法么?」

我說,你等我來找你,就是為了聽一句草民叩見皇上?說這話時,我的眼神輕輕掃過他的左手。

應如意聽後大笑,然後拍拍我肩膀,連說了幾聲好。他已是不惑之年,卻依舊像個少年一樣笑的沒有節制。

應如意說:「你那天進城門,侍衛就注意到了你的黑筒。我想你在這宮中呆久了,總有一天要來找我。」

我說,我該誇一句皇上料事如神么?

他搖搖頭說:「這些話,我都懶得聽了。我聽聞你天資聰穎,十六歲就已可以單手讓侍衛失目,已是難得。我想讓你在我身邊做事。」

我抬起頭,凝視了片刻晚秋的桂花,然後說:「皇上貴為天子。讓我一介草民做事,還要費這麼大周章?」

他說:「你年輕氣盛,有些事情你不願意做,也不會懂。該讓你經歷一些。」

我想問宮中的諸多惡事,他是否知曉。我還想問,那年,那天,他的所作所為。我什麼都想知道,什麼問題都想問。但我知道今天不合時宜。應如意對我近乎了如指掌,而我卻對他一無所知。況且,他還有整個天下。我只有一條命,一把傘罷了。

我說:「草民知道了。我會盡心做事。」

應如意說,你有什麼要求,儘管提。宮裡有的都不會虧待你的。

我慢慢的抬起眼帘,眼神里什麼情感也沒有,淡漠的就像逝者一樣,我緩緩地說:「給我張床,讓我好好睡一覺。多謝陛下。」

17.

應如意說明日酉時末去他書房。我欣然應允。在離開後花園之後,我沒有去應如意給我安排的新的住處,真的去酣睡一場。而是背著長筒去找了溫良。

自我見過應如意之後,我像是晉成了朝中權臣。三宮侍女,以禮相待。六院守衛,無不避讓。我一言語說我想見一位叫溫良的侍女。全都喜笑顏開,迎上來要介紹引路。我被擁的心煩意亂,費了些功夫才見到溫良。

溫良凝視著我,在茶桌旁特意留了一個空位。

大概是我眼花,她比往日顯得年輕,也沒當初見我那麼膽怯。她對我行禮,然後說:「大人,見過皇上了?」

我點點頭說道:「見過。皇上溫文爾雅,不愧為國之賢君。我想問問,姐姐見過一位叫明彩的畫師沒有。」

她又問:「那位畫師,是大人托我照顧的,我定當多加留心。只是這宮中如若泥沼,誰也不得抽身。我也未必保得住那姑娘,只可憐她生了副好皮囊。」

我的心猛地一縮,隱隱陣痛。

我說:「連姐姐也救不得明彩么?前輩,那日我按過您肩膀。您肩骨是剛剛修過,手臂又是新的皮肉,加之經脈運行極緩,理應是極其老道的人匠才是。人匠的技法,恐怕我比您還差得遠呢。」

她說:「哪裡。你天資聰穎,自幼刻苦。要說這技法之精,我也不及你。我若是有所見長,也只是技法之廣罷了。這姑娘,救是可以救。但人於人匠眼中,就如同木於木匠眼中。都是物件,是器具。什麼生靈,活物,都是無謂的說辭。宮中總有人,要貪這姑娘的皮肉。」

我愣住,半響無語。感覺胸口被什麼壓著,喘不過氣來。

一陣寒意。

我攥著手裡的茶杯,右手不覺的發抖,我轉過頭問:「前輩,宮中之惡事,你無所不知。你真的不插手么?」

她先說了四個字。

「年輕氣盛。」

她又說:「程善,你見過的惡是怎樣?我見過人匠把人的頭沉下肩膀,讓他人的眼目被自己的腸胃消化。我見過把人的喉舌嵌進鐲子,叫那人求死不能。我又見過人匠把人蛻皮去骨,放到秤上像豬牛一般稱量。我活的太久,做男人,女人,老人,小孩,無一不包。天下大惡,盡收眼底,你能一一去了?」

我說,好,好。

我說:「前輩成聖成魔,我不言語。前輩想當侍女便當侍女,想當權相便當權相,倒也樂得自在。我只問你幾個問題,望前輩如實回答。」

她應允,臉上掛著幾分失意。

我問:「請問,什麼是『鑄人』?」

溫良神色古井不波,她伸出自己的右臂說:「這條右臂,不是我自己的,你看的出來吧。」

我點頭。

她說:「用人匠身體的一部分,混合他人之血肉,再加以特殊的技法。可以鑄造一人。鑄出來的人,有如真正的人。若是用人匠的部分多,就與人匠像些,甚至於心意相通。若是用人匠的部分少,就不太相仿,鑄出來的人也活不長久。被鑄的人若是壽命盡時,就成一團氣霧,散了。」

我恍然間醒悟,臉上露出的不知是不是笑。我想笑又笑不出,只好把面容擺的猙獰,像是畫像里的羅剎。

我說,前輩,今早來抱走明彩的侍女,是你鑄的人吧。

她說:「是。那日我救了一位廢人居的女人。但是被折騰的不成人樣,身體扭曲的像是一個籮筐。我一氣之下把那身體打的稀爛,然後用我的一根頭髮鑄成了你見到的那個侍女。」

我感覺自己快結冰了。

我突然覺得自己知道溫良為什麼要救廢人居的那個女人,那女人到底是誰。但我又痛恨自己知道,像胸口被毒刃刺穿。

哽咽。

我快說不出話來,只能含糊講道:「前輩,那封信是你寫的吧。」

她點頭。

我說:「前輩。您救得女人是不是我母親?」

她點頭。

我說:「我那日用黑傘度化的老者,是不是我父親?」

她又點頭。

我起身向溫良跪謝。

我說,前輩,多謝您養育之恩。

淚流。

溫良摸著我的頭髮說,程善,別哭。你一定會是天下第一人匠,一定會好好活著。

然後,她給我講了一個很長的故事。

18.

這故事我已經在信里看過一遍了,只是那時我還不知道,是溫良講給我聽的。

我母親曾是宮中的一個侍女,父親是異人居的一位異人。

他是人匠,技藝超群。

他有位多年的至交,叫溫良。溫良潛心鑄人之法,準備用自己畢生心血和右臂,鑄成一個人。但是溫良沒有機會,他找不到合適的底子,他要把這門技藝用在最合適的人身上。

他等了蠻久,然後等到了機會。

應家的寢宮要降生新皇子,先皇應天安等待著自己的兒子和未來的國君的誕生。

噩耗打擊了應天安。皇子應如意夭折。

溫良說,我能救活皇子。

先皇說,好,若成,賜你榮華。

溫良斬下了自己的右臂,鑄成了新的應如意。

新皇子生來便有二十多歲模樣。先皇嚇得惶惶不安,驚懼萬分,大叫「怪胎!」,然後一病不起。

又過了兩年,應如意登基。

應如意說,天下應如意,我要求萬人長生。

人於人匠,如木於木匠。他有人匠一臂,可以施人匠之法。他要讓人融於萬物,求得萬人不朽。要人成椅子,成桌子,成瓷瓶,成怪,成魔,生不如死。

溫良沒有得到榮華,他活在悔恨和厭倦里。沒了鑄人的痴求,他什麼也不剩。他沒曾想,鑄人失敗,就會鑄成魔。他找了位被應如意玩弄到求死的侍女,殺了她。取了侍女的皮囊,他變成她。

溫良就想這樣活著。

父母當時剛剛生下我。

母親被折磨不堪,父親為了救母親,像我一樣血脈相連,一夜白頭,紋上眉梢。

時間在父親身上洶湧流逝。

父親一直反對溫良鑄人,但這時,他說:「我倆尚不能自保。但善兒不能沒有父母。你取我雙手,去鑄成一男子。再用你殺的那侍女和你髮絲一根,去鑄一位女子。去罷。」

這二人,便是我父母。

溫良取了我父親雙手,在廢人居找了位男子,鑄成我記憶中的「父親。」然後又取了自己幾根骨和髮絲,鑄成了我記憶中的「母親。」

應如意只有右手有人匠之能,他要我父親獻上左手,才是完整人匠。但我父親已經沒有左手可獻,他只剩兩隻殘臂,手只是一陣幻痛。

應如意說,好,你沒有手,那還當人幹什麼,不如當椅子。而且你沒有,總有一天你有子嗣,子嗣也會有手。

溫良說,要程善的左手,應如意才會罷休。

於是我單手,成為人匠。

溫良算過,男子用雙手鑄成,至多活十一二載。女子用骨和髮絲鑄成,也不過二十載。所以必須吩咐,讓我十六歲前離家。

然後我來到皇城。

然後我來到宮中。

然後我用黑傘殺了那位已經不成人形的老者,那是我父親,他被做成椅子,有七年。

然後溫良救出了廢人居里,我那要被做成籮筐的母親,把她打成血肉,鑄成一位侍女。這位侍女,只靠這根髮絲,只能鑄成中空骨,空心肉。最多能活三月。

最後我來到已經是妙齡侍女的溫良面前,聽完了這個故事。

我說,謝謝你。

我說,謝謝這天下,如此善待我。萬謝應如意。

我說,皇上萬福金安。皇上天地同壽。

我明白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溫良,但我恨不起來她。從某種意義上說,她就是我的父母。她養我育我,除了沒有告訴我古書第十二章《鑄人》外,傳給我一切。甚至不垂涎程家的黑傘。

她成全我。

我說:「溫良。我懂了。你能不能再幫我一次。我願意什麼都給你。」

溫良說:「我缺一隻作為人匠的右手,你也能給么?你給我之後,就是普通人了,連黑傘也沒得資格打開。」

她別過頭說:「老道的人匠天下不知幾許,但是持黑傘的程善只有一個。」

我說:「能。在你幫我之後,我就給你。我沒有手,也無所謂。當普通人,也沒所謂。」

溫良不悲不喜,她合上了紫砂壺的蓋子。把那一盞茶倒在地上。

她說,好,我幫你。

我這次笑了,難得笑的很開心。我說,那好,讓我看一眼明彩吧。明日酉時末,我們就動身。

我穿過迴廊,走了幾間房,見到了面色蒼白的明彩。

明彩見我很興奮,她跳起身來,給我舞動了拳腳,儘力打的生龍活虎。我一隻手攥住了她要揮動的手臂。

我卸力說:「你看,要是以前的你,我哪裡攥得住。」

她撇撇嘴說,切,那是我讓你。

我說:「好了,不用逞強了。你身體沒大礙了?」

她說:「全好了。溫良姐姐是位大善人,也比你厲害多了。」

我笑著點頭說:「我也這麼想。溫良的確是位善人,也比我厲害多了。」

我看了看周圍散落的畫紙,都沒能成畫,只是在紙上潦草幾筆。倒像是孩子賭氣的塗鴉。

我說,怎麼不畫了?

她說,沒得畫,這些東西太丑了,不想畫。

我說:「行,隨你心意。你要畫便畫,還要多加休息,照看自己。」

她佯裝嗔怒道:什麼時候明女俠的事情也要你叮囑了?

我說,是小的的錯,臣有錯,臣悔過。

她看我這幅滑稽的作態,要笑出聲來,但是還沒笑,就開始咳,咳得站不穩,像柳葉隨風。

我連忙攙著她到床上躺著。她說:「你不用管我。你怎麼像老了幾十歲一樣?是我眼花了么?」

我說,哪裡,我本來相貌就老成。

她說:「不對,我能看出來。你的身體比你的心老的快。發生什麼事了么?」

我能感覺到她冷汗在流,她像這樣撐著大聲說話,應該胸和肺都像刀掛一樣痛。她是很勉強的吧。我的心一陣疼,連忙說:「明天再來看你吧,我去辦些事情。」

我看了看地上的畫,總覺得該說些什麼。腦子裡像是一片漿糊沒了頭緒,嘴上卻笨拙的,把那銳的話都說鈍了。

我說:「明彩,我…。挺喜歡你的畫的。」

她硬擠著全部的氣力說:「明天等著我的畫吧!」

出來時,溫良在門口站著等我,應該是一直在聽我倆講話。她只說了句。

「睡吧。好好睡一覺。明天起來,就什麼都有了。」

那夜我進入夢鄉,夢見一片雪白之中,明彩穿著一襲白衣來見我。嘴裡唱著清澈的曲調,唱著「千般魔,千般佛,任由他人說。」

我聽著那曲子,慢慢被大雪淹沒。

19.

這日酉時,我準時到應如意的書房。

書房裡擺滿了大大小小的瓷器,擺件,甚至臉譜。

應如意很高興,他笑的開懷,連說:「來,程善老弟,我給你看我收藏的這些器物。個個都是寶貝。」

我說,哦?皇上盡擁整個天下,竟然還有皇上所稀罕的寶貝,那我真得見上一見。

他說:「哪裡哪裡。給我做事,將來不會虧待你。這些寶貝,你想要哪個,我都分給你。」

我輕笑說:「皇上說笑了。這都是皇上千方百計拿來的典藏,我哪敢奢求呢?」

應如意拍拍我肩膀說:「不難不難。難得是這顆心。」

他問:「程善。你看,做人匠,單單是修人,豈不是大材小用?」

我問,皇上有何高見?

他指著那堆瓷器說:「高見倒是談不上。你看,那裡面有窈窕的少女,有佝僂的老者,有車夫有店小二甚至有山賊,芸芸眾生相都讓我打作肉泥堆砌在裡面,豈不是萬世長存,這才是人之大匠,才是人匠之本啊。」

應如意啊,你只是人匠鑄成的一個木偶,一個玩具。也不過活二十幾年的光載,還能妄貪萬世。

我強擠出欣然的表情說:「皇上所言極是。看來我之前所求人匠之道,反倒是窄了,小了。」

他又指著那邊擺著的臉譜說:「別這樣妄自菲薄。你再看,那牆上掛的,都是人的麵皮。這臉譜,豈不是活靈活現?」

我點點頭說:「果然生動非常,真是絕世無雙。」

我定睛一看,一眼掃到了牆上明彩的面龐。

我指著明彩的臉說:「皇上,這麵皮……」

應如意神色一滯,他說:「老弟,你想要這個?這是我今早剛剛拿來的收藏,還新鮮。不過你若是喜歡,我絕無吝嗇的道理。」

明彩就這樣被做成了臉譜。她要被活剝,要被去骨,要刮下臉上的麵皮。然後掛在牆上。我再也沒機會看到明彩的畫作了。

我不敢想,一動這念頭,就覺得殘忍。

我沒有傷痛的力氣。

我父母,我明彩,我左手。我與誰問。

我想起那日離家,前往皇城。我熱著全身的血,背著長筒,覺得自己是天下第一人匠,覺得自己能獨步天下,舉世無雙。

人匠可以修人,不能修心。可以修千萬人,不能修天下人。

浮生幻影。

熱血盡涼,只剩這一腔還發燙。

我抽出了長筒里的傘,舉在我面前。

我問:「應如意,你知道善惡么?」

應如意看見我那黑傘,面色淡然。他說:「程善,我之前就說你不懂禮法。你看看,天子面前,就要貿然動刀兵。你也年紀不小,怎麼還信善惡那一套?」

我突然笑出聲來,我把傘張開,傘上的黑色雕文綻放在書房裡,周遭所有器物為之一顫。那些器具桌椅裡面的人,盡皆被我毀做肉泥。萬千血霧從周遭騰起,一一附到我那傘上。屋內像是爆開一團血蓮,一股血腥味濃郁後又消散不見。

一傘開,殺生無數。

應如意嘆息道:「可憐我這些藏品,都被你這傘毀了。你殺這書房裡這麼多人,難道就能稱之為善了么?」

我說:「誰說我是善?誰說我是惡?庸人才信善惡。善人有善報?惡人有惡報?都是虛妄之言。我只講因果。你殺天下多少人,是你的能耐。但你殺我父母,殺我明彩,取我左手。是你種下的因,今天,才是果。」

我聽見外面侍衛騰騰的腳步,像海浪一般湧來。

應如意說,我知道你要來,不會一點防備沒有的。你是程善,不是什麼凡夫俗子。

我說,皇上說笑了,我就是凡夫俗子。

應如意說:「可惜,可惜,可惜啊。時至今日,還要我親自來,我來教你為臣的禮節。」

我說:「不了,你若想聽禮法,我講給你。」

我放聲大呵,聲如洪鐘大呂,回蕩於三宮六院,久久未散:「我是程家唯一子嗣,天下第一人匠,程善!今我持黑傘求應如意一見,與你討我父母債,我明彩債,及千千萬萬血債,願你一併償!」

我知道應如意有人匠雙手,黑傘不能傷他分毫。但我開著傘只是為了戒備周遭趕來的侍衛,不讓他們近身。

這撐不了多久,外面是萬箭齊發的破空聲。

我很快的被箭雨打的血肉模糊,倒在血泊里,眼睛也被血染。

朦朧中,應如意說:「程善。黑傘不能救你,只有我才能救你。」

他靠過身來,想要拿那把黑傘。

我搖搖頭說:「應如意。你也不能救我,因為你救不了你自己。」

我言罷,從右手袖口中又伸出一隻手,像蛇一樣盤過應如意的脖頸,然後狠狠捏住他的面龐。

我看到應如意驚懼在眼神里像洪水一樣流過,下一刻就是他的整個頭顱像是泄了氣的皮囊一樣癱軟下去。

這是溫良借給我的手。這是我特意為了應如意準備的極致盛宴。

我笑著說,這下,你永生啦。

那手像軟泥一樣瘋狂的傾瀉進應如意空空如也的頭顱里,我的袖口有如一團亂根般竄出皮肉嚮應如意身體涌去。他的頭又飽滿起來,恢復了原來的面目。

我說:「讓你把頭嵌進這麼小的地方,委屈你了前輩。這右手,你隨意取用。」

這一刻跟我說話的,是拿了應如意皮囊的溫良。

溫良擺了擺自己的右手說

「不用了,我拿回了自己的右臂,要你的右手有何用?」

我說,那好,前輩,願你善待這天下。

溫良笑而不答。過了半響,他說,也願天下善待我。

他開門走出,大聲道:「反賊程善已被就地正法!。」

20.

等我再次修好自己的時候,已經是滿頭銀髮。

我從皇宮離開時,溫良說可以讓我盡享榮華。我說不了,已經累了。

我什麼都不想要了。

沒有親人,沒有自己。只有明彩的畫,我留著。

還有一塊墨色的玉玦,像是太極的一邊。這是家傳的古玉。

除此之外,皆無。

我背著明彩的畫捲走著,走在當年經過的山路上。又遇見同一夥山賊。也還是那個頭目。他從山上走下來說

「程家少爺…,你的頭髮怎麼…?」

我笑著說,沒事,權當被雪染了。

他說:「少爺,當年我們不是要打劫你的。只是上面有令,他們說,當山賊,我不管。但是要是有背長筒的少年,一定要留心。」

我點點頭說,沒事,我不在意的。

他說話的時候,我背後的畫卷狂顫。

我說,我先走了,有緣再見。

那頭目拜謝我說:「程大人寬宏大量,小的心領了。」

我笑笑,沒說話。

我走了好遠,一直走到無人的林間。

扯開顫動的畫卷,上面空空如也。

耳邊是夢中的歌聲,是明彩在我耳邊清唱。我回頭,林間恍若有霜雪飛舞。

明彩披著白色大氅,持著一根畫筆站在我身後。

我不驚訝,我總是夢見她,我總覺得終有一日我們會相見。

她一直唱到「千般聖,千般魔,任由他人說。」

她輕笑問我:好聽么。

我點頭說,好聽。

我答應她一定會說好聽。

她說,喏,我穿給你看了。

我說,你真的是畫師么?

她腳步輕靈,恍若隨風曼舞。

她說:「我都說了,你有傳家寶,我也有啊。」

我說:「也是。明女俠不曾欺我。」

她說:「當初你說的古訓,都照做了?」

我無奈苦笑,答道:「傘已經開了。信被溫良掉了包,也不知道裡面到底寫的什麼。只剩這一塊玉,還沒來得及用。」

她像是一團光,在我面前縹緲如霧,看不真切。她拿出一塊白色的玉玦,正能與我那塊嚴絲合縫。

她說:「我的古訓是這樣『遇危難,披氅。至境界,下筆。見故人,持玦。』。我平日只會畫活物,是因為我的筆只能畫魂。你老了,但好在你的魂還年輕。」

我說:「別管我了。你現在只是一團魂吧,將來怎麼辦?」

她說:「陪著你嘍,家傳的白氅可以保我魂魄不散,邪氣不侵。我全等著你哪日給我做一副皮囊。」

我搖頭說:「這怎麼行,鑄人是有違天理的。」

她說:「我畫魂,修魂。是為魂匠。你鑄人,修人。是為人匠。你我二人都未遭天譴,怎麼談有違天理呢。」

我笑出眼淚來,指著她說:「你看,又妄言了。這世界上哪有魂匠這一說。搞不好,你說的《雲鬼詞》,就是魂詞吧?那我還要背一套《人詞》不成?」

她飄過來輕吻我的額頭,雙手拂過我的白髮。

她說:「你不信也罷。反正我千般聖魔,只與你說。」

-------------------------------------------------

完。
謝謝大家的支持。
因為預計於20節完結。所以在15~16之間壓縮了三節內容。大概在下周末應該會有狀態去修繕這三節。
因為以前一直在寫長篇,第一次壓縮到兩萬字左右的篇幅,掌控力還是不夠。原本預計一萬字完結,還是拖拖拉拉到兩萬字。水平有限,望大家見諒。
因此結局倉促突兀,是意料之中。無論如何,人匠已經全部完結。
謝謝。
真的謝謝。

-------------------------------------------------

方糖。

大家,下篇文再見。

-----------------------------------------------

本人持續於知乎/微博輸出奇奇怪怪的故事,嗯。


一位少年撿到了一盞神燈。

少年:您好,請問您是燈神嗎?

燈神:是的,我是。

少年:您可以幫我實現願望對吧?

燈神:沒錯。

少年:那太好了,那我現在就許願了。

燈神:你說吧。

少年:我想要一百萬。

燈神:沒問題。

燈神邪魅一笑,準備抬手實現少年的願望。

少年:哎等等等等!我還沒說完呢。

燈神:你不是想要一百萬嗎?

少年:對,不過我要事先聲明一下,「一百萬」是指「一百萬人民幣」,不是辛巴威幣。

燈神:嗯。

少年:不是說一張一百萬面值的人民幣啊,是指「一萬張一百元的人民幣」。

燈神:好。

少年:這裡的錢要是現在中國境內可以流通的。

燈神:嗯。

少年:不可以是假幣,不可以是遊戲幣,不可以是冥幣,不可以是已經在公安局備案的、被搶走的錢。

燈神:好……

少年:還有,這一百萬人民幣要有一百萬的購買能力。

燈神:嗯?

少年:不可以突然通貨膨脹,導致人民幣貶值。

燈神:好。

少年:不可以突然發生戰爭和災禍,導致錢一點用都沒有。

燈神:行……

少年:不可以突然發生緊急事件,導致我必須把這些錢一下子都花出去,甚至負債。

燈神:行吧。

少年:也就是說,我要有這些錢的合法行使權,可以在我的意願範圍內對世界上的我想買的東西進行消費。合法行使權的期限要——

燈神:——有生之年?

少年:不行不行,萬一我剛拿上錢就死了呢。

燈神:——一萬年?

少年:唉,萬一以後出現長生技術呢。

燈神:那你想怎麼樣?

少年:期限就到宇宙毀滅吧。

燈神:行吧……

少年:嗯,我不是指這個平行宇宙毀滅,我是指所有的宇宙都毀滅的時候。

燈神:好……

少年:另外,「一百萬」指十進位的1000000,也就是壹佰萬。

燈神:嗯。

少年:單位是「元」。

燈神:你強調過了……

少年:「給我」是指在「北京時間今天下午5點半以現金的形式出現在我家中卧室里的床上」。

燈神:好的。

少年:僅出現錢。憑空出現。不要帶著劫匪或者警察什麼的。

燈神:好……

少年:拿到錢這件事,不得對我造成任何傷害。

燈神:嗯。

少年:有形或無形的傷害都不行。

燈神:知道了。

少年:也就是說,不能讓我出車禍,然後獲得賠款。

燈神:嗯。

少年:也不能讓我的家人出事,這會對我造成精神上的傷害。

燈神:好……吧。

少年:也不能因為這件事導致我後來走厄運。

燈神:這個……拿到錢也不能保證你一帆風順啊。

少年:當然可以……咳,我是指你不能對我的命運進行任何形式的干涉。

燈神:嗯。

少年:也就是說,拿到這筆錢後,我不付出任何形式的代價。

燈神:好……

少年:當然,失去品嘗平淡生活的滋味這個代價我可以付出。

燈神:……

少年:也就是說,如果我和你的故事寫成書,不得有任何教育意義。

燈神:哈?

少年:我們不是為了教育小孩子不要不勞而獲、有得就有失而存在的。

燈神:哦,好。

少年: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那麼公平,贏家通吃,不是嗎?

燈神:對對對,你說的都對。

少年:嗯。我再總結一下。我希望你「在北京時間今天下午5點半以現金的形式在我家中卧室里的床上放一萬張一百元現在流動的人民幣並保證其購買力且我可以合法擁有正常消費且在過去現在將來都不為此付出任何代價不因此受到任何有形或無形的傷害」。

燈神:好好好……

少年:還有一點。

燈神:你說。

少年:這個願望要按照我的理解來,你不可以摳字眼。

燈神:行。

少年:唔,漢語語言太容易有漏洞了,我應該用其他語種再複述幾遍。

燈神:別了小祖宗,我就按你說的來還不行嗎……

少年:可是你這麼厲害,我又沒法約束你……不如我們簽訂一個合同吧,把所有的術語都寫好定義,然後你簽字蓋章,這就沒什麼問題了。

燈神:你說什麼?

少年:我說咱們簽個合同。

燈神:不是不是,上一句。

少年:我說漢語語言有漏洞。

燈神:不是,再上一句。

少年:我說你不可以摳字眼。

燈神:最前面的,第一句。

少年:我說「您好,請問您是燈神嗎?」

燈神:我不是,再見。

少年:……

作者:吳人嶼 《許願的正確姿勢》

葫蘆世界-首家內容眾創平台首發


1:寡婦

我們村有一個姓李的女人,長得很美。她嫁給一個男人,這傢伙曾經睡了別人的老婆,被打得很慘,後來就同他爹一起去跟船,沒過兩年就死在海上。寡婦成為寡婦之後,有一次夜裡,洗完澡出來就發了瘋,一絲不掛跑到林子裡面去。村裡人的幹部要找人去拉她回來,但聽說她跑出去的時候手裡拿了一把刀,那些熱心腸的男人就都卻步了。

這樣待了兩天,我的二流子表哥在清晨的時候從外地回來。他聽說了這事,就拿了一些糖餅,和一個巨大的鍋蓋,就像厲害的兵士一樣潛入林子。在黃昏的時候,他穿著褲衩牽著寡婦從林子里出來,手裡還拿著那個鍋蓋,上面已經被刀砍得不成樣子。後來有男人們問,寡婦厲害吧?表哥神秘地笑,說,他老公那次被你們幾個打壞了,沒法碰她,我就給她治了治本。

男人們都笑得很難看。表哥那天晚上就和寡婦住到一起,在天還沒黑的時候弄出很大的聲響,像要挑釁那些紅了眼的男人。第二年寡婦懷上了孩子,表哥二流子的本性又發作。有一次趕集,他看到一個漂亮的外地女人,就乘著人流的掩護上去摸了一把她的屁股,這個女人轉過頭,笑嘻嘻地說,哪只手摸的啊。我的表哥脫下手套,讓左手在空中揮舞了漂亮的一下。

後來我聽人說,那天晚上天還沒有黑透,有幾個人來到寡婦家,表哥從溫暖的床上被揪了起來。帶頭的問,你知道今天的那個女的是誰嗎。我的表哥正發著懵,那人又說,局長家裡的保姆,你以為保姆就只是保姆?哪只手摸的?

表哥沒有了左手之後,寡婦沒有離開他,後來他們家辦了兔子的養殖場,還送給我的媽媽許多小兔,那時候它們是我的寵物,但有一次染了病,死掉的大半。


2:跑在風裡


小時候沒有太多的娛樂,就記得年關的時候會有電影隊來村裡。那時候天已經很冷了,但是小孩們還是掇著板凳,在太陽還沒下山的時候去佔個好位置。心眼活絡的中午就去了放電影的打穀場,擺了攤子賣瓜子和梅子干,也有人拿了鍋和爐,倒上油炸起果子來。但幾個鎮的電影隊就一個,片子也很少,幾個抗戰的,一個《媽媽再愛我一次》,還有一個忘了名字,是演林沖和魯智深,這在當時是我的最愛。

記得這個武打片剛在我們村子裡放的時候,整個打穀場擠滿了人。光柱從電影機里射出來,照在米袋質地的幕布上,有坐在機器下面的人故意站起來,巨大的影子就投了出來。大家都笑,聲音從廣播里傳來,說,靜一靜,電影要開始放了。於是幕布忽然黑了下來,電影就開始演了。

我已經忘了那電影具體的情節,就記得後來林沖一刀把一個壞人劈成兩半,其中一半還會說話,還有一幕就是林沖的老婆被人按在床上,露出了乳房。這電影在我們村放過之後,我意猶未盡,又跟去隔壁村看了一回。再後來電影隊去到四里地外的另外一個村,我媽媽覺得太遠,不讓我去,那天我很沒有精神,也不太吃東西,我媽媽覺得這樣不是太好,剛好我有一個表哥也要去,就托他帶上我。

我的這個表哥從小沒了父親,據說是被幾個人用鋤頭柄敲死在田埂上。沒人教他做人行事,他就毫無意外地成為了一個二流子。我們很早就出發,我背著兩個矮凳,表哥在前面走著,風很大,吹起表哥的風衣,這讓他看過去像一個胖子。天很冷,我鼻子上掛著兩條鼻涕,臉頰粉紅開裂。我記得我們走了好久,到了那個村,場子裡面已經擠滿了人。天黑了,電影開始演,我的表哥給我買了一個炸果子,又在我的耳邊說,別看了,摸奶去吧。我搖搖頭,表哥又說,那你別亂跑,我摸一會就回來。

他就像一條鯰魚一樣滑入黑色的人群里。我則等著電影里的把人劈成兩半的情節,在快要演到那個地方的時候,幕布忽然暗了,土場上的燈亮起來,有女人喊,抓住那些王八崽子。於是我看見七八個少年從人群里竄了出來,就像被追趕的野兔,分散向四面。我的表哥也在其中,他對著我喊,跑啊,獃頭。於是我棄下我爸給我做的小板凳,跑在有月色的田畦上,跑在風裡。

表哥後來還是被抓住了,這對於一個二流子並沒有什麼。但據他後來說,抓住他的那個姑娘,與我同村,姓李,長得很美。

3:吃草的人

這事是聽我媽媽說的。有個遠房親戚是不務正業的男人,常常賺死人的錢。在鄉下,死了人是一件大事,必須要花掉許多錢,家屬才覺得安心。這個男人給死人抬花圈和龕轎,或者做孝男。做孝男是事這樣的:家屬們為了添加悲傷氣氛,通常會請上一些老婆子來哭喪,有時候也請男的來哭,這就叫孝男。男人很少做這個,所以那個親戚還算搶手。但這些都算他的兼職,他還有更重要的事做,就是殺牛。

牛都是耕地的黃牛,在年老的時候,是要被殺掉來吃肉。很多人不願意干這個事,一則養得久了,有感情。二則牛是十月懷胎,有靈性。親戚殺牛的手藝是有師傅傳的,聽我媽媽說是這樣的:老牛耕不動田了,就在草地上吃草。我的親戚摸著一個木槌上去,靠近牛的身邊,先撫慰一陣,喂幾把草,然後喊道,投胎去吧。一個木槌掄圓,往牛的天靈蓋上猛得一敲,那牛就倒在地上,掙扎幾下,再也起不來了。

有一次那個親戚做完孝男回家,在一處田埂上喝水,那死了人的家屬就來了。他們爭執起來,家屬們說事情沒有辦完我的親戚就領錢走了,我的親戚說他們給的錢就只夠哭到下葬。這幾個家屬火氣大,一起上來,要把給那個親戚的錢搶回去。我的親戚爭不過,就大喊,你們沒有男人哭得出來,才請我去的。你們正是不孝,不孝。這裡頭有個家屬是個半大小子,聽不過去了,隨手撿起田埂邊的鋤頭,一柄子掄圓,打在那個親戚的天靈蓋上。那親戚瞬間就失了魂魄,倒在地上。幾個剛剛和親戚聊天的人看出了事,也跑了過來。於是這十幾個人就圍在他的身邊,有人提議報官有人說先送醫院,正爭著的時候,那個親戚忽然四肢著地地起來,用嘴拱草來吃,大約吃了七八口,才咽了氣。

後來政府的人來了,那幾個看到的都去做了筆錄。口供大約一致,只是有個人似乎聽到一個鼻息不暢的聲音,像是說,投胎去吧。

4:兔子

小時候我家裡養了很多兔子,有一次它們染了瘟疫,死掉大半。這些下半年的肉類來源忽然離我們遠去,它們的飼養者,我的媽媽傷心欲絕。她把剩下的半死不活的兔子丟進放著燒火用的干番薯藤的煤房,鎖上門,將此事忘卻。

來年的時候,有一天黃昏,我媽媽去煤房取番薯藤燒火,發現傾斜的瓦片屋頂上坐著一隻黑色的兔子,夕陽的餘暉將它的寂寞放大數倍,並且讓它光芒四射。她打開煤房,發現那幾隻兔子已經吃掉所有的干番薯藤,在堆成山的原煤上打洞做愛,繁育出無數的小兔,它們蹦蹦跳跳,派出精英溜到房頂,尋找更可靠的食物來源。我媽媽鎖上煤房的門,將這個福音告訴我的表哥,我那崇尚暴力的表哥操起他雕花的彈弓,來到煤房前,我站在他的身後,將自己代入他的身體:彼時的表哥還沒有啤酒肚和糖尿病,有著碩大的肱二頭肌和茂盛的鬚髮。他的腰間掛著沉重圓潤的蒼蠅棗核,猶如掛著一袋子彈,拉弓的姿勢充滿力量,優美至極。夕陽將他裝著假手的手臂刻成一道剪影,我的表哥表情冷峻,將彈弓拉到將要斷裂的臨界點,鬆手,蒼蠅棗核的子彈劃破黃昏的空氣,黑色的兔子應聲滾落。

那天晚上我們吃了一頓豪華的兔肉。天快亮的時候,腹痛讓我發出第一聲呻吟,之後我們全家趕在破曉之前都被送進了醫院。媽媽說,那天晚上她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了過世的爺爺背著她在拔芨芨草,我媽媽喊他,他也不應。我媽媽打算走的時候,爺爺忽然轉身,在夢裡他長了一張黑色的兔子的臉。

5:磨刀

磨刀在鄉下算一個職業。一個有著輪把的圓形磨刀石裝在板凳上,磨刀師傅扛著它,手裡拿著串起來厚鐵片,邊甩邊喊:磨刀磨剪刀,磨刀磨剪刀喲。我的表哥小時候對磨刀師傅抱有複雜的感情,只要一來就要跟在後面,他喜歡看刀具接觸旋轉的磨刀石迸發的一串一串的火花,就像白天都能見到的焰火。後來他和那個磨刀的老頭成了朋友,老頭路過表哥家門口的時候會刻意停下來,多甩幾聲,好讓他知道他來了。跟著磨刀師傅好幾次後,有一天他說,你做我的傳人吧。表哥高興壞了,回家告訴他的父親,他樂了,但還是揍了表哥一頓。

那個師傅的傳人終究不是我的表哥,他下海做了船員,他的兒子接過了板凳,成為這幾個鎮上的唯一一個磨刀的師傅。坊間的傳聞是這個男人生性風流,技巧了得。表哥見過幾次,印象中他年紀很輕,鼻樑高高,全身白肉,夏天的時候喜歡把衣擺打成結,露出從襠下延伸到肚臍的茂盛的毛髮。有一個清晨這個師傅來到村裡,表哥鄰居的老婆,一個生養了四個女兒仍風韻猶存的母親,穿著寬鬆的睡衣站在門口,招呼他進入那個黑漆漆的屋子。

黃昏時刻,鄰居在一個好事者的引領下,忽然回來。而接下來的一幕,我的表哥無數次向我說起:先是幾聲刺耳的爭吵,然後是沉悶的撞擊聲,再接著,那個因為女兒的個數而脾氣火爆的男人,揪著磨刀師傅的頭髮從他陰暗的房間里出來,他的老婆在後面大聲喊著說,只是多聊了幾句,沒有做什麼。鄰居聲如宏鍾,他說,你們聊天聊到床上去了知道嗎?

他將這個被傳頌的男人甩在院里的矮畦上,然後脫下衣服抽出皮帶,爬了上去。黃昏的太陽在他的緊實的肌肉後面勾勒出一圈金邊,在餘暉之下,皮帶划出漂亮弧線,他就像一個古羅馬憤怒的鬥士。

古羅馬的鬥士,表哥的鄰居,在擒獲外鄉的偷情漢子之後,沒有獨吞戰果。村裡的男聽聞此事,不約而至來到他家,給那個被綁起的渾身白肉的男人賞上幾拳。但尷尬的事情發生了,這個男人第二天就奄奄一息,所以鄰居放下老婆被操的悲涼情懷,到那些揍過這個男人的家裡湊錢,希望能把這個技巧了得的男人送去醫院。更尷尬的是來年冬天,他的老婆懷孕,生下了一個男嬰。磨刀的男人並沒有認這個孩子,後來他娶了一個姓李的女人,長得很美。

6:鮫人

我的爺爺過世前的那個冬天,天氣格外得好。他整天就閉著眼坐在藤椅上曬太陽,身上裹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軍大衣,就像一隻衰老的巨蠶。他聽見我送飯的腳步,就眯著眼睛喊,獃頭啊,來吧,爺爺給你講鮫人的事。那時候我已經不小了,但對世界的所有未知仍然保持著旺盛的好奇。我就這樣坐在爺爺的身邊,這個老船員用長滿繭的手拿起一杯茶,喝下去,鬆弛的脖頸上的喉頭上下蠕動,發出古怪的聲音。他開始講述,年老使他的言語破碎,那個活在海底的怪物,就在這個時候,猶如鬼魅一般住進我的腦海。

有一年秋天,鮪魚群從北邊下來。過完中秋,我的爺爺跟船離開了家,同行的還有那個磨刀的男人。他們日夜兼程,卻始終沒有碰到鮪魚。在一個黃昏,網終於開始像樣地沉了。眾人拉上來看,發現其中有一隻鮪魚的身上掛著魚叉。有人拔下來看,叉頭是魟魚尾巴上的刺磨尖來的,這顯然不是人做出來的。有人怕了,要走。船主卻不肯。鮪魚越來越大,第二天清晨,大多數人都累了,磨刀的就頂了上去。他在人們進入睡夢的時候大聲喊,眾人起來,以為中了鮪魚皇。網沉得幾乎要破掉,有大物掙扎,快出水的時候,有人看到了一個藍色的人形的影子。

我的爺爺說到這裡,又閉上眼睛,似乎過往的時間在此刻縮成一個點,他就那樣輕易地一跨而過,站在當年的自己身邊:鮫人離開水,發出難以名狀的呲呲的聲音,他通體幽蘭,頭頂是硬質的冠,額頭凹陷,有細細的孔。眼窩很深,眼睛大而且黑,沒有眼白。手掌有透明的蹼,雙臂細長,尾鰭則像海牛,但要更寬。有人喊,弄死他,有人已經開始拿魚叉。鮫人在掙扎,它露出牙齒,眼神兇狠。遠處游來一群鮫人,就在這時,磨刀的男人砍掉網繩,鮫人隨著網落入水中。

磨刀的男人沒有受到指責,船東換上備用的網,但鮪魚群已經走了。眾人都決定歸航,走了沒有多久,似乎有東西在敲船底,船東叫磨刀的去探查,但他下去之後,就沒有再回來了。

我的爺爺說到這裡,轉過頭來對我說,我知道他回來過,有一天早晨我開門,看見我給他的掛符,掛在你的脖子上。

爺爺說到這裡,又再一次閉上眼睛。我對著滿院子的陽光想像那個黑夜。磨刀的男人赤身露體,推開自己的家門。他的妻子洗完澡出來,看見一個腮部肥胖,身體在黑暗裡發著藍光,長著細細鱗片的人。男人吐字含糊,言語里夾著呲呲聲,他說,跟我去水裡吧。女人在這個時候知道那是自己的丈夫,男人向她伸出手,她看見他的手掌已經開始長出了蹼。女人慌了神,覺得見了水鬼,要拖她一起陪葬。於是她抓起一把刀,赤著身子跑進樹林。

--------------------------------------------------------
謝謝知友提醒,修改了幾個病句和一些明顯的bug。
很多朋友提到了黑色兔子的臉似乎與全文格局沒有那麼大的關聯,這裡解釋一下:其實本來還有一個故事,但太陰暗,我刪了。煤房與外界隔絕象徵那個漁船,兔子亂倫,生兒育女,象徵另一層關係。鮫人的事是爺爺說的,但其實爺爺騙我,我的養母(即爺爺的女兒,鮫人的妹妹,我的姑姑)告訴我,鮫人下船的時候,爺爺把兒子推到海里死了,因為知道他兒子不行,要霸佔漂亮兒媳婦。李氏洗完澡出來瘋掉是因為他公公要強姦她。我覺得太陰暗,就刪掉這個故事,時間線上做了修改,就成這樣了。
文字應該給人想像與溫暖。這是我的見解。

轉載署名出處。

另兩個故事,算這類風格的升級版:

不倫 2.14 - 陳二的異想世界 - 知乎專欄

青龍捲水過臨安 - 陳二的異想世界 - 知乎專欄


/
醫生對他說:

「因為你的手術比較複雜,為了你之後的檢查能更方便一些,我們可以在你的背後安裝一個拉鏈嗎?」

他愣了一下,然後回答

「好的。」

就像路邊發傳單的人對他說「先生以後有空來看看」的時候,他說好的。

就像母親對他說「我幫你填好志願學校」的時候,他說好的。

就像別人對他說「你可以幫我代下班嗎,我今天有約會」的時候,他回答好的。

「好的。」

他這樣回答。

/
沒有人發現他的襯衫下脊背上的拉鏈。

他覺得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

他有一瞬間很想跟人說「我的背上有個拉鏈」,但是他不知道跟誰說。

他回家後背對著那個鏡子看著自己背上的拉鏈,從脖子下方到胯部上方,他的背被這道拉鏈分成兩半。

他用手指輕輕摸了摸拉鏈,是冰冷的手感。

/
一切照舊。

起先在因為脖子酸痛而用手揉頸椎的時候,會因為手指摸到拉鏈有些不適應,但後來他就習慣了。

他開始忘記那道拉鏈的存在,繼續過著每天回到家後就洗漱脫衣睡覺的生活。

他從來沒有想過去拉開那道拉鏈。

直到有一天他發現拉鏈上方不小心開了,並沒有痛感,也沒有任何感覺,他想要拉回去,卻在鏡子里發現了有些奇怪的地方。

他的腦內一閃而過高中生物書上的人體的圖片,不對,他這樣想,再往下一些。

他把拉鏈拉了開來。

/
他愣住了。

他看到鏡子里,在拉鏈之下,自己的身體里,空無一物。

他就那樣空蕩蕩地站在那裡,

看著鏡子里空蕩蕩的自己。


前任交易

文/阿放先生

01

得知阿雲背叛我的第五天,我收到一封奇怪的郵件。

上面只寥寥幾句,先是對我被戴綠帽子的遭遇表示同情,同時又希望我能儘快前往一號線地鐵站終點地下商業街的520號店鋪,說是能幫我解決被前任背叛後產生的心理問題。

落款是「翼先生」。

郵件左下方是一張小圖,標記著地點。

我捏緊拳頭,感覺到自己的眉毛在燒。

我抬眼望去,骯髒的屋子,黑暗的牆壁,滿地的煙頭與酒瓶,我吐了口煙圈,將煙頭狠狠地摁滅在阿雲的照片上,在她臉上燙出一個灰黑的洞。

我想讓她死。

02

走廊似乎沒有盡頭,昏暗的燈光,木質的地板,讓我想起九十年代香港的恐怖電影。我按照那條簡訊里標記的位置,與人群背離,順著一條無人的小路走進了一號線地鐵站的暗門。走了好些時候,我跟一個禿頭猥瑣的中年男人打了個照面,他滿臉紅光,從走廊深處剛走出來,看到我他忽然露出一副意味深長的猥瑣表情。

從他的窄眼睛裡我似乎能讀到「我懂得」三個字。

我感覺到有一絲莫名其妙,繼續往裡走。不多時,見到前方一束昏暗的紅光。

我抬頭一瞥,看到一個骯髒破爛的廣告牌懸在黑色的牆壁上,鮮紅色的大字書寫著:

「前任交易店」

「歡迎來到前任交易店,我是小翼,請問有什麼可以幫您?」還未踏進門,一個優雅的女聲便在耳邊響起。

我掀開門帘,闖入視野的是一間宛若星空的屋子,高大的屋頂綴著如同真實的星星,藍色的牆壁上則是動態的光暈,地板之上也同樣是星域,上面的星光閃爍著,一顆顆流星划過璀璨的星空,像是到達了彼岸。寬廣華麗的鏡面裝飾著牆壁,星空般的天花板上掛滿了五彩斑斕的簾幔,很有味道。

更有味道的是這個說話的女人。

女人身材高挑,她穿著一身職業裝,坐在櫃檯的後方。

「你就是翼先生?」我問,「前任交易?」

「是的。」女孩說,「這裡是前任交易店。」

聽到前任這兩個字,我的臉抽了抽,我看到鏡子里的自己神色很差,眼睛裡布滿了血絲。

我故作堅定,問道:「嗯?什麼意思?」

小翼在櫃檯前稍稍讓開,我沿著她所指著的方向看去,這才看到她背後琳琅滿目的牆柜上放置著許多手掌大的精緻水晶瓶。光暈點綴在水晶瓶上,像一副夢幻的畫卷,淡淡的流蘇扶搖其上。

讓我吃驚的是,水晶瓶裡面放著的竟是一個個女人與男人,她們面無表情地坐在水晶瓶里,看上去一絲生機都沒有,有的坐著,有的則沿著瓶壁緩緩走動,如同行屍走肉。

「能光顧我們這裡的客人並不多,但我們絕對能讓你這樣情場失意的人收穫一份無與倫比的快樂。」女孩說。

「這些人都是?」我舔了舔舌頭,問。

「被她們的前任『賣』過來的。」

我頓時嚇了一跳,我看著小翼絕美的臉蛋,她正笑著看著我。

「買賣人口在我國犯法吧。」我故作輕鬆笑道,「你在逗我呢。」

「其實這種交易並非是買賣,其實她們現在依舊處在自己真實的生活中,只是在無形間身上多了某種枷鎖。你可以認為是一種契約。」

「大多數是因為報復,當然也有是因為可觀的收入,何樂而不為呢。如果你購買了別人的前任,就可以在現實生活里與她相逢,演繹一段美妙的愛情故事,但對於【被賣的人】來說,她們會真正愛上你,甚至甘願為你做任何事情。」小翼擠了擠眼睛,解釋道。

「你很熟練啊。」我說,「很有趣,我倒是想試試。多少錢?可以刷卡嗎。」我把手放進口袋。

「一萬元。」

我立刻把手從口袋裡抽出來,冷笑道:「逗我呢這麼貴,只是『體驗』啊。」

「你會喜歡的。」小翼說,「一萬元,你就可以享受一段你最想要的愛情,與一個最理想的對象,不是很好嗎?」

「還有,」小翼頓了頓,給了我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說道,「你也可以賣掉自己的前任哦,十萬元。」

是個好主意,何樂而不為呢?我心裡惡狠狠地想了想阿雲那張臉,儘管在我眼裡她的臉已是千瘡百孔,一想到阿雲即將身不由己地被人擺布,我就興奮地不能自已。

我絲毫沒有猶豫,點頭答應。

「你確定要這樣做嗎?」

「當然,何樂而不為呢。」我說,「我恨她。」

小翼微笑著,儘管我從中看到了一絲不可捉摸的意味。她從櫃檯里挑出了一個水晶瓶,裡面空無一物。

「要怎麼做。」我問。

小翼又從櫃檯里掏出了本巨大厚重的黑色筆記本,泛黃的羊皮紙上滿是歲月痕迹,看來已經有些年頭了,她翻到空白一頁,書寫了幾行字,她的字很娟秀,我看到那字是:前任交易契約。

「下面,快告訴我你前任的名字以及她的生辰吧。」她張開烈焰紅唇,對我說道。

我沒有絲毫猶豫,幾分鐘後詫異地看到水晶瓶里驟然出現了一個女人單薄的身影。

是她,阿雲,她面無表情地坐在裡面。我顫抖著手,肩膀忍不住抖動,好久我才恢復正常。

我恨她。

「好了。」小翼捧著水晶瓶,放置到高處,說:「下一步,就等待她被買家買走了。這是你的報酬。」

她遞給我一張卡。

「辛苦你了。」我說。

隨後我付出了一萬元,在小翼的引導下,我終於在琳琅滿目的牆柜上選擇了一個打扮妖嬈的女人。

「就她了吧。」我心情愉悅的,指著其中一個水晶瓶說。

瓶子裡面,面無表情的女人忽然打了個寒顫。

03.

我睜開眼,感到頭暈目眩。我坐起身來,覺得腹中翻江倒海,忍不住想要嘔吐,顯然昨夜我喝多了。我一抬手,順手打翻了一個什麼東西,地板上傳來硬物敲擊的聲音,我低頭一看,趕緊將地面上的水晶瓶子藏了起來。

這時我才發現身邊躺著一個女人,A,她熟睡著,咿呀嚶嚀。檯燈柔和的燈光照耀著她曼妙的胴體,像是烤麵包般溫潤,秀色可餐,金黃色的窗帘幕布將這片寧靜的空間與外面遮擋著嚴嚴實實,也阻隔了聲音,房間里散發著清香,也能聞得到濃濃的肉慾。

生物鐘告訴我,已經是白天。

大腦暫時一片空白,我蹲在馬桶前,摳喉嚨,將胃裡面的殘羹嘔吐乾淨,用冷水洗了洗臉,我才回想起昨夜的荒唐。

我回憶起昨夜,A柔曼婀娜的身體,白嫩有力的長腿,我與她白色床單上摸爬滾打的鏖戰,臨時的居所對我而言變為了溫馨的愛窩。

A的身份是妓女,說好聽點,是援助交際工作者。她與她的富豪男朋友剛剛分手,男人在前任交易店裡賣掉她。原本我心裡的一絲憐憫愧疚感竟也在知道她身份後蕩然無存。我內心對這樣的女人是有一絲瞧不起的。

我掐了掐自己的大腿,感覺到胯間的熱意暖流,心裡又激起了一絲慾望。好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我看到鏡子里的自己生出邪惡的笑,握緊拳頭走出衛生間,看著剛剛醒來的女人,她魅惑的大眼睛裡充滿著慾望,我冷笑著,又撲了上去。

她不會拒絕我。

「你弄疼我了。」我腦海里忽然響起這聲音,我清楚發出聲音的不可能是身下正喘息著的A,但是在這個時候,我忽然想到阿雲,這是有點奇怪的。我暗自罵了自己幾句。

在某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我和阿雲的第一次滾床單,阿雲躺在床上滿臉的羞澀與紅潤,不敢看我的臉。我把頭探向她輪廓分明的臉與起伏如浪潮的胸脯,口裡的熱氣奔騰著竄入她柔軟的肌膚與鴉黑的長髮,我低聲徵求她的同意,「可以嗎?」然而不等她開口,我就吻著她的小嘴兒,咬著她笨拙的舌頭,她的嘴唇甜得像是剛上市的甘蔗,「我知道可以。」我說。做完以後我和她相擁而睡,我從她背後擁抱著她柔軟的身體,嗅著她的體香,睡意朦朧中我說我要娶她。

「可以嗎?」我忽然不由自主地問,說完這句話,我感受到身下的A明顯有些錯愕驚慌。我這才感覺到自己有些冒失,更何況想到的人是阿雲,於是頓時連一絲性趣都沒了。我拔出生殖器,停下動作,A似乎有些不滿意,但依舊很職業地露出如花的笑容,問我,怎麼不繼續了啊。

我哆嗦了一陣,看著她被我舔舐過的紅唇與酥胸,我咽了咽口水,忽然下意識地說:「對不起。」

我慌張地穿衣服,幾乎是奪門而出,離開了這裡。

對不起。

「我需要換一個。」我打電話給小翼,「我想要愛情。」

04.

感覺到身體要被掏空。

我全身疲憊地蹲在路邊,手裡把玩著精緻的水晶瓶,裡面的女人平靜如水,這是我的第六任體驗女友,水晶瓶底端刻著她的名:F。

我越來越痴迷沉溺於【前任交易】了。

前任交易,每天都有源源不斷的人去那裡購買別人的前任,在這樣一種體驗里,一切道德都似乎早已不存在,我肆意妄為地享受著前任交易帶給我的快樂。一個個不同的女人,一段段不同的情感碰撞,釋放了我不安分的心。我想起小翼又一次耐心提醒我,「她們不是你的玩物,別忘了你是去享受一段你最想要的愛情,不光只是在床上哦。」

「賣掉」了阿雲後我獲得了豐厚的報酬,每當心裡有一絲愧疚產生,我都會想到是阿雲背叛了我,我還恨她,於是便心安理得多了。但即使是肉慾得到了滿足,我卻時常感覺不到愛情的存在。

約定的時間到了,從對面的寫字樓里走出來一個穿著時髦,長發飄飄,畫著精緻妝容的妙齡女孩。

我在街頭站起身,將水晶瓶收進包里。

「我來晚了,不好意思啊,阿放。」F走到我面前,笑靨如花,攬著我的手,像是很熟悉我似的,說道,「今天怎麼來得這麼早。」

腦海里閃現出小翼說過的話,在【戀愛體驗】時,購買的前任即使是首次見面也會很熟悉,就像她的生命里早就有你的存在一般。儘管輕車熟路,但此時此刻我多少還是覺得有些尷尬,我看著F的似火紅唇,甜美的容貌與隆起的胸脯,我舔了舔嘴唇,說:「嗯……你好。」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客氣,又不是第一次見面。」她笑吟吟地上來纏著我的手。

我心裡嘀咕,當然是第一次見面。

我挽著她的手,問她:「我們去哪?」

我其實已經開好了房,但是此時此刻我卻忽然想聽她的意見。

我與F去了遊樂場,F說已經很久沒有與我一同去遊樂場了。我有些無聊地坐在木馬上在後面抱著她。F似乎是個小女孩天性,單純的像層薄紙。

她的話很多,說已經很久沒有見到我了,不知道我最近在忙些什麼,希望我能抽出時間來看看她。我看著她純真的眼睛,想起小翼跟我說過,F的前男友是她大學時就認識的,相處了很久,有過非常多美好的回憶,但是後來他的前男友越來越忙,開始對她置之不理,在一個下雨的早晨甩了她。

F似乎和別的女孩不一樣。

我忽然又莫名其妙地想起了阿雲。我和阿雲相識在某年的春天,當時我們在同一所大學,在很多地方我們都留下了回憶與愛液。但是當想到她竟然背叛我,我感覺到自己的面孔在扭曲,我握緊了拳頭,F似乎察覺到什麼,忽然回眸,看著我說,你怎麼了。

我沒事。

我說。

我沒事。我看著天空,嘆了口氣。

我明明很恨她啊。

05.

我忽然想發條簡訊給阿雲,但思忖再三,還是沒有這麼做。

我發消息給小翼,問阿雲的近況,她沒有回復我。

躺在柔軟的大床上,等F洗澡。我開始漫無目的地翻著手機新聞,瀏覽著最近的熱點。這時,我的社交軟體彈出了一條提示框。

我一掃,看到提示框上的字是「好友申請:老王」

我點開他的資料,發現沒什麼可用的消息,心裡雖然犯嘀咕,但最終還是選擇了同意。

「你好,我是老王。」我抬眼,看到他發的消息。

「你好,請問你是?」我問。

過了幾秒,老王的消息就再度傳來。

「你好,是阿放吧,我也是【前任交易】的買家,現在想邀請你加入我們的線下俱樂部,願意來嗎?」

我心裡頓時一驚,回:

「哈哈,竟然有俱樂部?」

「是的,隨著買家越來越多,我們這些老顧客自發組織了俱樂部,共同商討玩法。」屏幕對面的他說。不知怎麼的,看到「玩法」兩個字,我覺得有些不自在。

「周六我們有活動,哈哈,就等你加入我們了。我們很期待你的到來!」老王又說。

……

周六,我帶著F前往郊區的一棟別墅,據說這是老王名下的一套私宅。老王是商界精英,俱樂部是由他閑事組建的,我估計他大概也是因為無聊,才把這種破事拉出來分享。

我來得有些遲,到達別墅的時候宴席已經開始了,一對對男女站在草坪上,手舉著杯子相互問候。我始料未及竟有如此多的「同類」。

酒席過半,老王從主席上走過來,相隔還有數米,便滿面紅光地過來與我握手。

「你好你好,是阿放吧。歡迎你加入我們。」

「您好,老王。」

「宴會結束後可千萬不要走,『正餐』馬上開始。」老王露出一副很意味深長的表情。

宴會很快接近尾聲,我看到一部分人自發有序地跟隨老王走向了別墅二樓,我牽著F也走進去,才看到了老王所說的「正餐」。

一張幾乎有二樓大廳三分之一大的巨床就擺放在中央,雪白的床單一塵不染,許多男女赤裸著身體在床上玉體橫陳,扭動著白花花或者古銅色的肉體。華麗的宛若天空的天花板上的光線打在他們的臉上,他們光輝的臉上滿是笑容,嬉笑著,打鬧著,似乎並不覺得這是件很難堪的事情。顯然他們都是【前任】。

而站在旁邊或坐在座位上滿臉紅光,此刻看上去如同打了雞血一般,興奮無比的男男女女是與我一樣的購買者們。他們目不轉睛地望著大廳中央的軀體,慾望彷彿隨時都能突破軀殼,像是一座座欲要噴發的活火山,人群里爆發著震耳欲聾的叫聲,漸漸地形成了一股海浪般的歡呼。落地窗外面,通紅的火燒雲從不遠處的天空浮現出來,像是在映襯著氣氛,很快室內的人們都近乎於癲狂。

老王站在人群中央興奮地大吼:「一起瘋狂吧!」他兩眼如燈,裡面布滿血絲,那是激動的神色,他癲狂著撕裂了自己的衣衫,赤條條的沖了過去。

酒杯碰撞碎裂,衣衫撕碎的聲音此起彼伏。男男女女沖了上去。在這種氣氛的感染下,我的雙手不由自主地摟上F的腰。我吻著她,雙手遊走如蛇,先是握住她的乳房,輕輕撫弄著乳頭,她呻吟著,乳頭變硬。我的手慢慢地向下滑,動作很輕,手指沿著她的柳腰,順著弧線向下探去。

F突然睜開眼,她似乎惶恐極了。我抓住茫然失措的F的手,她眼裡滿是不知所措的驚魂,她看著發了瘋的人群,目光里閃爍著無法言語的慌張。

「我們走吧。」我忽然說。

我拉著她的手,在激烈瘋狂的人群浪潮里翻動,幾十具歡騰的自由的肉體如同下餃子一般沖向了大床。我聞到空氣里愛液渾濁的味道。

「你不喜歡嗎?」F突然鬆開了我的手,她站在原地,背後彷彿就是深淵。跳耀的靈魂在床上舞動,像海浪翻過了海洋,五彩斑斕的光照在身後,地獄也在身後。

「我可以為了你,只要你喜歡。」她說。她的胸腔劇烈起伏著。

我喘著氣,說:「對,我不喜歡,我們趕快走。」

話音剛落,我聽到「啪」的一聲,頭部遭受了什麼東西的敲擊,腦袋頓時嗡嗡的。

「啊!」F的驚呼傳入我的耳邊。

我捂著頭部,感覺到上面有血流出,痛,讓我差點眼前一黑。

我轉過身,一個衣冠楚楚的年輕男人手裡持著棒球棒,正站在我的面前。

「為什麼?」我半蹲在地上,大聲問道。

我不認識他。

我從未見過這個男人,更不可能與他有什麼仇恨!

可是,他的眼睛裡只有恨意,那種目光我曾經在鏡子里的我眼睛裡看見過,是那麼的熟悉,那麼的清晰……

「為什麼?」我一咬牙,不顧傷口站了起來。

我看見這個男人提起了棒子,他的嘴唇在哆嗦,惡狠狠地道:「我是F的前男友。」

F一臉的茫然與驚訝,她顯然已經不記得這個男人了。

我瞬間明白怎麼了,冷笑道:「這是要尋仇嗎?別忘了是你在前任交易店裡賣了F。」

「老子是因為創業失敗,才鬼迷心竅的賣掉了她,沒想到……」他忽然放下了球棒,充滿血絲的眼裡竟泛起了淚花,轉眼便臉色通紅,他在自己的唇上咬出深深的牙印,有鮮血從裡面流了出來,「沒想到,你們這群混蛋竟然帶她去這種地方。」

他說著說著,竟哭出了聲音,他手臂上青筋暴起,又提著棒子發了瘋似的向我沖了過來!

我本能地用雙臂擋住了頭顱!

「當!」

F忽然擋在了我的身前,單薄的身體像是風中輕盈搖曳的紙片,倒了下去,我抱著她,她吹破可彈的臉蛋血跡斑斑,在微笑著……

06.

擁擠的通道,混亂的人群潮水般湧進未知的黑暗,無數張面孔在前方有光的地方揮之不去…

「讓開讓開。急診。」我聽到男人急促的喊叫聲,我的意識也開始模糊,本能得抓住F的手,我看到她美麗的臉上一朵盛開的血蓮花,似火,似殘陽,她殘留的笑容似乎在發冷,像是燙在我心頭的疤痕。F的男朋友和醫生們一同拖動著床,他們在吶喊著什麼,我已經聽不到了。

F被送去搶救室。F的男朋友蹲在門旁不遠處,我看到他黯淡如荒漠的眼睛裡似乎滿是愧疚,他幾次欲言又止,最後開口說:「是我對不起她,如果……」

他頓了頓,明顯有了哭腔,「如果她能好起來,請您放過她。」他看著我,雙手握緊我的衣領,「求您了……這是我做過的最混蛋最齷齪的事情了」。

「好的。」我嘆了口氣,說,「我本來就沒有準備要把她怎樣,請你好好對她。」

「謝謝您。」

我看了看F身在的病房,我忽然感覺到刺骨的寒冷,因為我又想起了阿雲。

我握緊拳頭,這一刻我覺得呼吸是那麼的困難,整個胸腔就像是噴涌的火山,壓得我喘不過氣。

我還恨她嗎?儘管她背叛了我。

「你怎麼了。」F的男朋友問我。

「你怎麼了?」他又重複了一遍。

我很勉強地擠出一副苦笑,說:

「我……也做錯了相同的事情。」

07.

我還愛阿雲,儘管她背叛了我。

我心底一次次地想到與她相處的點點滴滴,那些值得銘記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片段,多少次我喝醉了酒她送我回家,為我洗腳擦身;我下班回來,總能看到她為我做好的可口飯菜;還有青蔥的學生時代與她相處的點點滴滴,在床上翻滾的兩具相愛的身體。但到後來工作偶有不順心便向她發脾氣,對她惡語相向,甚至打過她。

我對她再也提不起任何興趣。

她離開我似乎是必然的,是我將她對我所有的愛都消耗殆盡。想到這裡我才發現,原來我一點也不恨她。

我恨的人是自己。

我走在黑暗的走廊里一言不發,與黑暗彷彿融為一體。

迎面撞了一人,那人在黑暗裡「哎喲」了一聲,我揉了揉自己的肩膀。

我看到他的模樣,認出他來,是我第一次走進前任交易店遇到的那個猥瑣的禿頭男人,他的手裡捧著細小的水晶瓶。他瞧見我,露出一副讓人噁心的笑容,我看到他醜陋的五官擠到了一塊,像是一團發酵後的麵糰。

「小哥,來玩吶?」他說。

我冷冷地說:「你想說什麼。」

「喲,這麼凶幹嘛。」他說,「莫名其妙,現在的年輕人真是不友好。」說完他有些意味深長的看了我一眼,然後走掉了。

我掀開門帘,踏入了前任交易店。

「又來提『新貨』啊?」小翼說,「你這速度很快啊。」

「不,我不玩了,我來贖回阿雲。」我掏出銀行卡,說。

小翼露出驚訝的神色,美麗姣好的精緻面龐浮起了細微的波動,但轉瞬即逝。

「怎麼了。」我察覺到一些什麼。我看向她的身後,無數精緻美妙的瓶子坐落在牆柜上,柔和的光照耀著它們與裡面的人,空氣里彷彿瀰漫著股香噴噴的夕陽的味道。

沒有阿雲。

我忽然止不住顫抖。

「太晚了。」她說。

「你說什麼?」

小翼笑著,機械地、緩緩地重複:「太晚了。」

我緊鎖著眉頭,捂著自己的胸口,沉重卻又無力,抱著最後一絲希望,我說:「她……。」

小翼嘆了口氣,說:「對不起。」

我手背上的青筋暴起,全身都在發麻,我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憤怒。

「是誰買走了她?」

「喏,就剛剛出去的那個人啊。」

像被冰水從頭到腳地淋了一遍,我的心渾然變冷,在這一刻我能清楚聽到自己的心跳。

我渾渾噩噩地轉身,眼淚簌簌地流下去。大腦里一片空白,恍惚間我聽到小翼彷彿還在說著些什麼,然而片刻後就又寧靜了。

我沖了出去。

08.

每隔一段時間我都會去前任交易店,但是每次牆柜上都沒有她的水晶瓶。我知道她依舊處於身不由己的狀態之下,而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一想到阿雲,我就會感覺到深深的罪惡感與愧疚,讓我脫身不開,如入深淵。

但我知道,真正的處於深淵中的人是阿雲,是我親自送她去那兒的。我找遍了整座城市的所有角落,去過老王的俱樂部,都沒有找到她。

茫茫人海,也許就真的錯過了,這個我曾經忽略過的,背叛過我,最後被我出賣的女人。

我發現我一點都不恨她,或許她做了對不起我的事情,然而是我一直忽略了她。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不知從何時起,我終於放棄了,不再每時每刻懺悔。我新交了女朋友,她對我很好,我真的很愛她,準備開始新的生活。

今天,我們就要搬去海邊的城市,她說她喜歡那裡,無數次憧憬著我與她生活在海灘旁,我們的孩子光著腳丫子跑。我當然會全力支持她的想法,不知何時起我也變得喜歡起這樣的生活了,這一切都是因為她,這個女人真的帶給我不同的生活,以及愛情。

我從未這樣愛過一個人。

搬家真的是件痛並快樂的事情,大大小小的包裹打包好,我已經精疲力盡,她笑著給我遞來熱水,轉身又進了房間繼續收拾。

我看著她忙碌的背影,擁有一個勤勞的愛人真的是件幸福的事情啊。

當我正沉浸在這種幸福的時候,忽然我聽到了一陣物品撞到地面的響聲,她「啊」地叫了一聲。

「怎麼了?」我趕快小跑過去。我看到她靠著大箱子,把手背了過去,面對著我,臉上滿是惶恐,汗珠從她的臉上慢慢流出。

為什麼惶恐呢?難道她害怕我會責怪她什麼嗎?我怎麼會呢。

「不要。」她搖頭,我走上前。

「親愛的,怎麼了?」

我盯著她,問。

她的面容一瞬間慌張起來,她伸出手似乎想要藏住某個東西。

我一把捉住她的胳膊,將她推到身後。

那箱子裡面,在一群雜物中間躺著的,竟是一個精緻的水晶瓶。

上面寫著我的名字。

以及一個面無表情的我。

---(完)


惡龍愛上了騎士,騎士說他也愛上了惡龍。

心意相通固然是好事,只是異地戀的萬般艱難最難破除。偏偏惡龍還是一條沒有安全感的惡龍,他總擔心他那好看的騎士會不會愛上聖殿中頭頂總發白光的聖女,又或者是愛上了別座城池的撲克臉女王。他害怕極了,便三天兩頭地跑到皇城去抓教皇的女兒。

一來二去,公主知道了惡龍和騎士的那點破事,還總要被迫在荒涼的古堡頂樓聽那惡龍委委屈屈地訴苦。

公主深知那騎士的脾性不會背叛龍,奈何龍從不給她為騎士辯言的機會。這次實在不耐煩聽它嘮嘮叨叨凄凄慘慘戚戚,直站起來追在龍身後踹它屁股,「麻痹的,你們倆的家事總抓我幹啥?!」惡龍冷不防地被踹了一腳,吃痛到眼角飆淚,便也噤了聲。

公主見狀,心中騰起恨鐵不成鋼的惱怒,便拾了截樹枝,對著惡龍有模有樣地比划起來,口中念念有詞。


此時皇都聖殿中一派寧靜祥和,教皇在自己的宮殿中熟睡,離午夜零點約莫還有幾刻鐘。夢中他聽見熙熙攘攘的腳步聲,夾雜著此起彼伏的叫喊:「不好啦!公主又被惡龍抓走啦!」

十二位圓桌騎士中最英俊的那一位儼然已經整裝待發,他無奈地揉著一側的頭,百無聊賴地等著教皇傳令到這馬背上來。

「唉。」他嘆了口氣,卻在夜色里勾了勾嘴角。

午夜零點的鐘要敲十二下。一下一下敲在惡龍心上。它乖乖地坐在城堡上方,收好翅膀,數著聲響。一下,兩下,三下。惡龍不懂再往上要如何數數了,急得就要哭出來,公主看著他這幅無所適從的樣子,等了片刻,將叼在嘴裡的半截樹枝往地上一撇,站起來走到惡龍身邊,拍上了那對未展開的翅膀,「喏。第十二下,他來了。」
公主再次回到教皇身邊時,已是白晝。教皇思念心切,不住關懷。公主只擺擺手說自己沒傷到,但騎士團折損了一名騎士。

「怎麼死的?」教皇問,「這些年來不是只有他打得過那惡龍嗎?」

「不知道。」公主聳聳肩,想起那對怨侶便連悲痛的表情都懶得裝,索性背對著她的老父親,抬手打開窗子,任林間晨風拂面而過,笑得輕快,「反正那惡龍是再也不會來了。」

五年後,夜,聖殿。
「不好啦!公主又被惡龍抓走啦!」

「你怎麼又來了!!還換地方!!這他媽是哪啊!!你知道我爸多著急不!!」公主氣得直跺腳。

惡龍撇撇嘴,眼淚要掉不掉地掛在眼角。五年過去了,此情此景難免讓公主心下一驚。本來說他們早已皆大歡喜,早已沒了節外生枝的可能,可龍這般模樣,難道……難道騎士前不久死了?

「他…」惡龍斷斷續續抽泣道,「他…他昨天和…和我吵架了…」

公主終於怒不可遏,脫下了水晶鞋朝惡龍腦門就是一砸,「滾!!!」


每天回家都能看到女朋友死在床上。


女朋友批註:是真死了。



葉小史是突發決定自殺的。二十五歲生日那天,因為公司辭退;信用卡刷爆;大學同學借走存款,消失在茫茫人海;出門踩狗屎。他精神徹底崩潰了。


他坐在沙發上,首先回顧了一下自己二十五年的精彩人生——拿不到准生證,拿不到畢業證。在社會上垂死掙扎,終於進到圖書公司,算是時來運轉了吧,想不到跟了個七十歲高齡的作者,領導要求他打造一個老年張嘉佳。做了大半年,張嘉佳沒打造出來,作者斷氣了。


累了,真的累了。


葉小史給自己挑選了三套工具,繩結,菜刀,電閘。他預備著,一邊摸電閘一邊上吊一邊用菜刀活活砍死自己。用已經在他身後漂浮很久的女鬼的話說:


耶。這不是要你命三千嗎?


他說,哪的三千,頂多三下。


她說:就是操作難度有點大。


他說:其實吧,一直以來,我膽子都很小…….


她略有不解:可你都有勇氣死了。


他說:我從小就怕鬼。


她很高興:我就是啊。


得到這個答案,葉小史顯得有些平靜。他搬進這間單身公寓已經一個月了,一個月來,公寓無時無刻不在鬧鬼,照鏡子的時候,鏡子里出現一顆死人頭就不說了,上廁所都會有個渾厚的女中音提醒他忘記帶紙。其次是,他生無可戀,即將赴死,姑且把這位女鬼當做自己的同類吧。有個女性生物陪著上路,也不知道下去後會不會更有面子一點。


那天他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女鬼說:聶小倩。


他皺皺眉說:聶小欠?怎麼起了個這麼欠的名字?


女鬼說:老娘咬死你。


他說:玩笑,玩笑。我叫葉小史,一會就死了。


女鬼說:阿屎,你要堅強。


他說:雖然讀音一樣,但我知道你在想什麼。算了,我已經習慣了。


交談完畢,葉小史最後整理了一下遺容,預備著端莊的死去。


啪的一下,公寓停電了。



電閘沒電,電不死他。


黑燈瞎火,繩都看不見在哪。


葉小史精神再一次崩潰:有沒有搞錯,死都不讓我成功嗎?


女鬼安撫他:很多事情得看天意,慢慢來吧。


葉小史漸漸緩過勁來,坐在地上,和女鬼閑聊。女鬼告訴他,自己很早就死了,死因是失戀,在公寓里哭了一個星期,準備下樓買點吃的,決定振作,決定擁抱美麗人生,結果發現自己飛起來了。

對於公寓鬧鬼這事,她表示遺憾。房東缺德,死了人還出租,換她她也受不了。總之呢這事吧,不能怪她,她白天不能出門,只有夜裡能活動,可是大晚上的,她一個女孩子家家,出去晃悠,她害怕。


她說,恰好上個月你來了嘛,就逗你解悶啦。


你逗得好愛崗敬業啊。葉小史目瞪口呆。


葉小史和聶小倩聊了很久。她講怎樣裝鬼嚇人,當然,不用裝就是。葉小史給她講自己失敗的人生,聶小倩說:你好可憐。後來葉小史講到斷氣的作家,和刷爆的信用卡,聶小倩悲傷得要哭,她說:別怕,以後姐姐疼你。葉小史總覺得好像有哪裡不對。


其實我自己當鬼也當得蠻失敗啦。聶小倩說:糾纏了你一個月了,一事無成,好容易盼到你要自殺了,我自己又覺得沒勁——你一個年輕人,不就是點兒背嗎,要這樣隨隨便便就死。


葉小史說:那不然嘞姐姐。


聶小倩說:我附你身吧,臨死前分點陽氣。


葉小史說:講通俗一點。


聶小倩攪著手指說:俗稱在一起,俗稱談戀愛,俗稱男朋友……


天色微青,遠處傳來了雞鳴。葉小史坐晨色里,打量眼前的女人,她的頭髮很長,烏黑秀麗,臉色白凈,一點血絲都沒有。瞳孔漆黑,七竅流血。


他回想起這一個月來女鬼的耳鬢廝磨。突然間意識到,原來這一直以來,都是她愛的告白。


陪伴是最長情的告白啊我操。



葉小史,一個單身了二十五載的資深光棍,終於在2015年的冬天,找見了一個女朋友。


雖然這個女朋友的死相慘了點,葉小史每天回家,推開門,都能看見自己的女朋友在床上氣絕身亡。這種畫面很有衝擊力,逼得他倒吸一口涼氣。聶小倩自己也不好意思,說:你以後回家,提前敲門嘛,我擦擦臉上的血。葉小史虛弱的擺擺手,不必了,就當免費看鬼片了。


葉小史重新在城市裡找了一份工作,在便利店收銀。他想,掙扎這麼久,還是失敗得徹底,乾脆最底干起,混得好混得差都是賺的。他自己也沒想到,他在便利店表現很不錯:生無可戀,收銀認真;一心求死,偶遇搶劫,操著掃碼機就上去和人拚命。加上家裡還養著個死女朋友,他他媽簡直要愛死加班了。


老闆誇他:像你這麼有活力的年輕人,不多見了。


老闆讓他當店長,老闆還說,下個月,市裡有交流會,你好好表現,我推薦讓你分管這一片。


他下了班,提著一大袋一大袋的零食走在街上,越走越覺得神奇。自從被女鬼纏上,他的人生就越來越光明了。是上帝和他開玩笑么?他只想死,一心求死,暴斃橫死,卻換來人生的希望。


後來他覺得,和上帝無關,這其實是聶小倩和他開的玩笑才對。他和她約好了,他們相戀一場,他分她陽氣,她送他溫暖。等他在人間走完這最後一遭,就徹底結束生命。屆時,他們做一對猛鬼夫妻。


葉小史想:等到那時,自己和聶小倩在一起,其實只因為他們是同類,只有他們兩個人的同類。這樣的感情,會因此而廉價嗎?


應該不是吧。畢竟兩個孤魂野鬼,能夠在這個孤獨的城市裡,相互依偎。


這個孤獨的城市,終於不再那麼的冰冷。



葉小史一活就是半年。這半年裡,他和聶小倩相處基本愉快。夜裡下了班,他帶聶小倩出門,一人一鬼,手牽手走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上。


後來他們去遊樂場,深夜裡四下無人。光頭強和狗熊的大逼臉掛在牆上,咧開嘴瞪著他們,像是在巡視猛鬼片場。不過他們沒什麼好嘲諷人家的,他們一人一鬼,嘻嘻哈哈的在這裡打鬧,畫面驚悚全是他們鬧的。


他們偷偷啟動摩天輪,坐上去,升到高空。聶小倩說:我恐高。葉小史說:不能夠啊,你平時都飄著,早打敗地心引力了好吧。聶小倩說:你去死啦,一點情調都沒有。葉小史嘿嘿壞笑。


那時的夜,全城俱靜。


一人一鬼緊緊相靠,坐在一整圈的彩燈里,遙望遠處的街燈通明。


聶小倩突然說:你什麼時候過來陪我?


葉小史沒在意:我現在過得挺好,再等等吧。


葉小史的工作越來越順利,半年過去,結識了很多的人,一切都走在正軌上。他盤算著,什麼時候把聶小倩介紹給自己的朋友,連說辭都想好了:我和她約定終身,一場車禍,奪去了她年輕的生命。我哭天搶地,終於感動上帝,把她的靈魂還給了我。雖然經常嚇到小孩,夏天這會還是很涼快的……他相信,他的朋友一定能被這個狗血的劇情打動,至少不會跑出門報警。


然而聶小倩拒絕了。


她說:葉小史,你現在是不是不願意過來了?


葉小史不解:我們不挺好的嗎?


她說:人鬼殊途,我們這樣,只會互相消耗。你沒有發現,我正在消失。


葉小史仔細看,聶小倩的身影真的淡了很多。


他伸出手想抱一抱她,彷彿只是抱著一團空氣。


她說:我原以為,我是鬼,是不需要溫暖的。可是我發現我錯了,我也會冷。我是這個城市的異類,不敢奢求什麼,只想有人能抱抱我。


她說:我原以為,那個人是你。


葉小史沉默了。時隔半年,他又回到當初那個岔道口上。是生存,還是毀滅?是麵包,還是愛情?這真是一個要了他老命的哲學問題。


她說:小史,其實你現在的狀態很好。我不該再纏著你了。


他說:你要走?


她說:大概吧,我總要用一種方式活下去。


他說:小倩,再給我一點時間。


她笑笑,說:睡吧,晚安。


一人一鬼,靠在一起睡去。葉小史躺在床上,回想他這一年,真的好像是一個噩夢,他孤獨,他無助,一個姑娘陪著他挨過寒冬。現在噩夢即將結束,姑娘卻要離開。


他想:其實我本該永遠的沉睡,讓這個夢永遠不要醒來。


可是當他第二天醒來的時候,聶小倩已經不在了。


桌上有一張留給他的紙條:


好好活下去。


我們都有更合適的選擇。


批註:早飯在冰箱,熱完再吃。



那年夏天,單身二十五載的葉小史迎來了人生中第一次失戀。


他和朋友出去喝酒買醉。


他說:在錯的時間,遇見錯的人,這是我的幸;在對的時間,離開錯的人,這是我的命。感情是不是總有註定?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大江東去浪淘氣……


朋友說:詩人,您收了神通吧。


他向朋友講述了自己的煩惱,人鬼相戀,人鬼殊途,不得不分開。他說:不合適,就真的不能在一起嗎?


朋友震驚到飛起,說:大哥,你們兩個物種都不一樣吧。


葉小史拎著酒瓶,醉醺醺的走在天橋上。


路邊算命的瞎子在聊天:


聽說沒,張天師家鬧了鬼。女鬼,可他媽厲了。要搶張天師的天師續命符。天師和女鬼鬥了一夜,降住了。嘖嘖嘖,不知道哪裡來的厲鬼,命都不要了。張天師什麼人呀,城裡祖傳的法師,打得女鬼還剩下一魂一魄,就是不肯散。天師說是心愿未了,這兩日做法,準備超度她。



葉小史發瘋一樣狂奔,衝進天師的家。


張天師說:年輕人,亂闖民宅是交不到好朋友的。


他說:我看過新聞,你們是騙子。假扮女鬼,假扮天師收服女鬼,然後問人要錢。


他說:你們是騙我的,對不對?


他跪下了:天師,放她走。我把所有錢都給你。你放她走吧。


張天師嘆了口氣,說:痴情蠱,中毒太深。


天師驅趕他。


他磕頭:放她走。


門內是延綿的誦經。


一團魂魄苦苦掙扎著不肯散去。


葉小史朝門內大聲說:小倩,不要怕,我來了。


他說:小倩,記得嗎,遇到你的那天,我在自殺。


他說:我總覺得,其實那天,我就已經死了。我的前生,亂七八糟,像一個糟糕的笑話。直到來生遇見了你。


他說:這半年,我時常想,你要是人該多好。我們一起看日出,一起等日落,燒菜煮飯,結婚生子,過正常人一樣的生活。


他說:可我想讓你知道,你不是人也沒有關係。我的來生會怎樣,我不管,你就是我的來生。

天師倚著門,突然說:奇怪,她纏了你半年,怎麼陽氣一點沒少?


他說:我是她愛人。



葉小史一跪三天。


將近昏迷的時候,張天師終於推開了門。


他滿眼血絲的看著他:張天師,我命賤,抵你的命不虧。


張天師搖頭說:年輕人,衝動是交不到好朋友的。


張天師遞給他一張符和一具泥人。


天師說:這是養福曼的方法。回去燒掉符,每日滴血在泥人上。她死前二十三歲,你滴一滴血,減壽一年,就償給她一年。你償她二十四年,她也只能多活一年。你自己想清楚,命賤也是命,你有多少年可以拿來償。


葉小史數學一直很不好,但他覺得這是一道非常簡單的數學題。



在滴血的日子裡,葉小史總是在做一個奇怪的夢。


他行走在大霧瀰漫的城市裡,尋找著一個孤獨的女孩。


冥冥中有一個聲音在審問他。


你是誰,為什麼要到這裡來?


我是誰?葉小史想,我是一個鰥夫。


我一無所有,只有孤獨的時光。我不知道我還有多少時間,也許我找不到她了,也許找到她的一刻,就是我的死期。


但請你都拿去吧。哪怕一天也好,把曾屬於我的還給我。


高樓上的鐘,不停在倒走。


滴答,滴答。


我的愛人在哪裡。


滴答,滴答。


今生我們弄丟的,來生要在哪裡尋。



聶小倩醒來,像是穿越了一個漫長的噩夢。


她看著眼前滿臉鬍渣的男人:阿屎?


葉小史傻逼呵呵的笑:餓了沒,我去給你煮麵,你很多年沒吃面了吧。


她不敢相信的看著自己的雙手,眼裡流下淚來。她注意到他手腕上的傷痕,說:你滴了多少?

他說:沒事,我找天橋上的瞎子算過命。我八字點背,一心求死,就沒那麼容易死了。


她說:葉小史,你為什麼這麼傻?


他說:數學不好,數學不好。


在那座孤獨的城市裡,燈火闌珊,星光璀璨。


跨過前世今生的河岸,男孩和女孩緊緊的相擁。



那以後,短命的王子和短命的公主生活在了一起,每天柴米油鹽,家長里短。城市裡的人都很奇怪,為什麼生活里叫人焦躁的瑣碎,卻讓他們這麼快樂。


大概就像他們不曾隔著一整個城市的孤獨,擁抱過隔世的愛人一樣吧。

——end


——


我是葉小白,寫小說的壞青年,在流浪的大尾巴狼。

已出版《你的怪獸男友》。

是一本有趣的書。

講故事的公眾號:葉小白


你們催更太魔性,把我炸出來了。。。有些盆友讀懂了,有些盆友沒明白。其實已完結啦,本意寫 「眼耳鼻舌身意」六種,不過工作有些忙就沒開坑了,轉了個方向。謝謝大家的喜歡,謝謝你們的愛與關懷,以後看到什麼好玩的記得邀請我!
(一) 老k的嗅覺
「 你知道自己是什麼味道的嗎?」老K問我這句話的時候,吐了個巨大的煙圈。然後很快消散在火鍋氤氳的熱氣里。
我在鍋里加了點羊肉片後抬起頭:「什麼味?火鍋味唄,你不吃肉扯什麼淡。」
「不是火鍋味,我是說你自己的味道,你的體味,每個人都有體味。」老K的眼睛亮了起來。
「我倒是聽說外國人體味比較重,老毛子什麼的,總是噴濃濃的香水。我能有什麼味,老子又沒狐臭,你能聞到什麼味,又不是狗鼻子。」我邊說邊吃火鍋,額頭上有了汗珠。
「你現在是可樂味的,瓶裝的可樂你搖一搖擰開,嘭,你去湊上去聞聞,就是那種可樂味。我只想到這麼跟你形容。」老K說著給自己倒了杯酒。
「嘿,什麼時候這麼能扯了,可樂味?我喝王老吉比較多,還涼茶味呢!鬼扯。「
「我知道你不信」 老K笑了起來,」你跟樂樂成了吧,應該是就在這幾天「
」你怎麼知道,昨天她鬆了口,答應了。我本來還想一會跟你說呢,你怎麼知道的。她跟你提了?「
」猜的,你平時一般是白開水的味道,嗯,就是白開水,你把熱水倒進杯子里,熱氣翻滾你就能聞到白開水味道了。你平時就是那種味。現在變成可樂味,根據我的經驗一般是有大喜大悲的事情了。以我對你的了解,最近這個類型的事情估計也就是樂樂答應跟你在一起了。「老K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我聽的目瞪口呆,雖然還是覺得他在胡扯,還是下意識的抬起手湊到鼻端聞了聞——還是一股火鍋味道。
」甭聞了,你估計是聞不出來的。「正說著,服務員小妹走了過來」先生,需要加水嗎?「
」加吧,加吧「我忙放下手說到。
老K望著走遠的服務員,嘖嘖了兩聲。
」誒,誒,看什麼呢,相中人家小姑娘啦?」我伸手在老K面前比劃。
「她身上有煙花味道,就是那种放完煙花後淡淡的硫磺味道。「老K的目光又掠過剛剛從我們身邊走過的一個男服務員。我記得他那是這家火鍋店的大堂經理。
」他和那個女服務員剛剛一定做愛了,我進來的時候他身上是木炭的味道。現在也是那種煙花味。根據我的經驗,只有剛做過的男女是這種味道。「老K笑的有些調侃,一雙眼睛溜向了剛大堂經理剛出來的廁所。
我鬼使神差的起身大步走進廁所,鎖了門。蹲位旁邊的紙簍里,赫然有一隻避孕套躺在那裡。我只覺得血莫名的一下子湧上腦袋。有些昏沉的出了廁所,回到座位。
」你。。。」
「先別問,其實忽然跟你說了這件事,是因為。」
「因為什麼?」
「你想知道樂樂是什麼味道的嗎?」

(二) 樂樂的味道

H市的夜市在周邊省份都很出名,天南地北,海陸生鮮的吃食你幾乎都能在這找到。常有饕餮老客專程坐飛機來一飽口腹之慾。

我和樂樂就是在夜市認識的。我還記得那天傍晚下著小雨,深秋的寒意比以往要來的早了一些,不過這並不能阻擋人們的食慾。攤主收起了排擋,殷勤的招呼食客們進屋。

我和老k走進常去的粥鋪子,點了一砂鍋田雞粥,幾個小菜。正準備開動,門口傳來一個清脆的聲音,像上好的翡翠,聽著就清脆爽利。

「老闆,來鍋田雞粥。」邊說著收了一把碎花的長柄傘,在旁邊的桌子上抽出張紙巾擦著鞋,一雙白色的球鞋。水洗的牛仔褲包裹著兩條腿真是又長又直。

「不好意思啊美女,田雞粥賣光了,要不您看您來點別的?」「哦,那算了,我去別家看看。」她擦好了鞋抬起頭說。

我才看清了這姑娘的臉,鵝蛋臉,眸子極有神,像唱青衣的卸了妝走下來。不驚艷但越看越舒服,只是嘴唇薄了些,老人們說這樣的福薄。管它呢,我決定搭訕。

「同志,我們這剛點的,還沒動不介意的話來一碗,整個夜市這家的田雞粥最好吃了。」

可能是店面不大,或者我「同志」的稱呼有意思。姑娘轉過頭一眼就看到了我,笑了下走過來坐下「你們好,我叫樂樂,謝謝分享那我就不客氣了。」

然後老k直接拿勺子在砂鍋里舀了一口,吃了之後不顧我在桌子下一直踩他腳又把勺子直接伸到砂鍋里舀。

「好啊,敢不等我就吃!」樂樂拍了我肩膀一下,在我旁邊坐下。

被突然打斷了回憶,我還沒來得及回答老k的話。只好說道:「額,忘了跟你說,我叫了樂樂下課過來。我們。。。 呃。。。我們在一起了。」我邊說邊沖老k使眼色。

老k掐滅了煙,沖樂樂笑了一下道:「恭喜,樂樂吃什麼趕緊點一下,剛才啤酒喝的有點漲,我上個廁所。」我看老k起身,朋友的默契讓我拿起了手機。果然一分鐘之後,靜音的屏幕亮了起來。樂樂正在看菜單,我低下頭,屏幕上寫著。

「樂樂,是泥土味的,公園裡剛下過雨的時候你去聞聞,就是那種味道。說起來我上班的時候聞到這種味道比較多。」

可是,老k你乾的是法醫。

樂樂轉過頭說:「大宇,少點些。晚上宵夜我帶你去吃些特別的東西。」

「呃,好。」樂樂身上的淡淡的橘子香似乎蓋過了火鍋味飄進我的鼻端。

「是什麼好吃的?」


(三) 我的地獄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樂樂神秘的沖我一笑。我不知道這頓飯是怎麼吃完的,滿腦袋都是漿糊。出了火鍋店的門,本來是要送樂樂回學校,總算老k還有點良心借口說找我有事,我也就順水推舟讓樂樂自己回去了。

看著樂樂走遠,我立馬拽著老k拐進飯店後的巷子。

「什麼叫你工作中常聞到?你個法醫接觸的不是福爾馬林就是屍體!還有我認識你兩年了,你什麼時候有這種。。。這種。。。這種能力?」我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麼形容。

老k沒有急著回答我的問題,而是遞給我一根煙。我和老K都狠狠的吸了幾口。

「大宇,你第一次認識我是什麼時候還記得嗎?」

我皺了皺眉,不知道老k問這話的意思。「記得啊,當時市裡發生一樁惡性輪姦案,而且一死兩傷。我當時還是是記者去採訪,還記得因為工作性質的緣故。好不容易才約到你,後來一來二去就成了朋友。」

「女性受害者在公司聚會期間被人下藥,之後被帶至賓館後被實施輪姦,並被拍照。次日上午女性受害者最早醒來,用開瓶器殺一人傷兩人。」老k說道這裡頓了頓,我以為他在回憶卷宗。可老k狠吸了一口煙說

「姑娘後來自殺了。屍體是我親自做的屍檢。我就是那時候起,經常聞到各種味道,慢慢我發現是各種各樣人的味道。」老k踩滅了煙頭,「樂樂和她長得太像了,太像了。她身上的那種泥土味我從來沒在其他人身上聞到過。」

我聽得身體一陣發冷。「你說樂樂,不會是死人吧?她還約我吃夜宵,說是吃特別的東西。,要不你跟我一起去吧。你再。。。你再好好看看或者聞聞?這事怎麼這麼邪門。」

天知道我只是希望老k能幫我壯膽,心裡說不出的不安感。但總不能因為這麼虛無縹緲的緣由疏遠了剛剛交的女朋友啊。

「行,你到時候給我打電話吧。」老k不在意的道。說著擺了擺手走開了。

「刀鋒戰士!起床啦!起床啦!」很多人都不知道老k的手機鈴聲,也很少人知道這個清脆的聲音是他死了的女朋友的。老k接起電話。

「喂,樂樂。」

「姐夫,事情怎麼樣?」

「他信了,晚上叫我陪他去,你把葯和其他東西準備好。」

「都準備好了,按你教的。」

「嗯,不要慌,我都安排好了。事發現場只會有我一個是目擊者,而且我是法醫,不會有人懷疑的。晚上見「

「晚上見,姐夫「

老k掛斷電話,從衣服里拿出張報紙,看的出是張舊報紙,兩側都已經毛邊。老k蹲在地上拿出打火機點燃。「女子行為不檢,醉酒與多人開房。釀成慘案。。。。。」火舌吞吐,依稀可見捲曲的文字化成灰燼。

或許復仇才剛剛開始。


這兩天在看《安吉拉·卡特的精怪故事集》,每次看到因紐特童話的時候都樂得不行,故事的邏輯荒誕,一本正經地說婆婆佔有了兒媳婦,奶奶成了孫女的丈夫這樣的故事。

冰天雪地,漫漫雪原里,神神叨叨的老婆子,海豹做的陰莖,鯨脂製成的男人,痴迷於死去男友的女孩,感覺所有事情都和溫暖國度里不一樣。


1. 鯨脂小伙


從前有個姑娘,她的男朋友在海里淹死了。她的父母怎麼都安慰不了她,她對別的追求者又沒有興趣——她只要那個淹死的小夥子,別人都不行。

最後她找來一大塊鯨脂,把它刻成淹死的男朋友的形狀,然後她刻出他的臉。整個雕塑和真人一模一樣。

哎,要是他是真的就好了。她想。

她用鯨脂雕塑摩擦自己的生x 殖 x 器,擦了一圈又一圈,突然它活了過來。英俊的男朋友就站在她的面前,她多高興啊!她把他領到父母面前,說:

「你們也看到了,他其實沒有淹死……」

姑娘的父親允許女兒結婚了。她的她的鯨脂小伙搬到一座離村子不遠的小屋裡住。有時候小屋會變的很熱,於是鯨脂小伙就變得很疲倦。這時候他會說:「揉揉我,親愛的。」然後姑娘會用他的整個身體摩擦自己的生殖器,這能使他恢復精神。

一天,鯨脂小伙正在獵斑海豹,陽光強烈地照在他的身上。他劃獨木舟回家的時候,身上開始流汗,流著流著,人就變小了。等到了岸邊,他半個身子都化掉了。然後他跨出獨木舟,跌倒在地上,又變成了一堆鯨脂。

「真可惜啊,」姑娘的父母說,「而且他是個這麼好的小夥子。」

姑娘把鯨脂埋在一堆石頭底下,然後開始哀悼。她堵住左邊的鼻孔,不做針線活,既不吃海鳥蛋,也不吃海象肉。每天她都去鯨脂的墳墓探望,一面同它說話,一面朝著太陽的方向圍繞墳墓走三圈。

哀悼結束後,姑娘找來另一塊鯨脂刻了起來。她又把它刻成了淹死的男朋友的形狀,然後又用刻好的人形摩擦自己的生殖器。突然她的男朋友就站在了她的身旁,對她說:「再揉揉我,親愛的。」

2. 娶了兒媳婦的女人

從前有個老婦人想要佔有年輕漂亮的兒媳婦。

她的兒子是獵人,經常一出去就是好幾天。有一次他出門了,老女人坐下來,用海豹骨和海豹皮為自己做了個陰莖。她把陰莖系在腰上,展示給兒媳婦看,兒媳婦驚叫道:"真好呀……」然後她們一起睡了。

不久,老婦人也開始乘皮質的大獨木舟外出打獵了,就像她兒子一樣。回來以後,她會脫掉衣服,上下晃動兩個乳房,說:「跟我睡吧,我親愛的小妻子,跟我睡吧……」

碰巧兒子打獵回來,看到母親打的海豹堆在房子外面。「這些是誰的海豹?"他問妻子。

「不關你的事。」妻子答道。

丈夫懷疑她,於是在房子後面挖了個洞,躲了進去。他覺得是哪個獵人趁他不在家,霸佔了自己的妻子。但是很快他就看到自己的母親劃著獨木舟回來了,舟里載著一頭巨大的冠海豹。母子倆一向只抓巨大的冠海豹。老婦人上了岸,脫掉衣服,上下晃動兩個乳房,說:「我可愛的小妻子,請你幫我捉捉虱子……」

見了母親的舉動,兒子很不高興。他從洞里鑽出來,照著老婦人重重打下去,結果把她打死了。「好了,」他對妻子說,「你必須和我一起離開這裡,因為我們家遭到了詛咒。」

妻子全身顫抖起來。「你殺害了我親愛的丈夫。」她喊道,一面嗚嗚哭個不停。

3. 塔格立克和她的孫女

從前有個捕獨角鯨的獵場,人人都去了那裡,只有老婦人塔格立克和她的孫女庫加皮克沒去。漸漸地,兩個人都很餓了,可她們一點都不知道怎麼打獵捕食。不過,老塔克立克會幾個咒語,恍惚之間念了出來。突然她就變成了一個男人,有海豹骨做的陰莖和一團鯨皮做的睾丸,她的陰道則變成了雪橇,她對孫女說:

「這下我可以去峽灣為咱們弄些吃的了。」

姑娘答道:「可是你沒有拉雪橇的狗啊。」

然後老婦人的法力十分強大,竟把自己身上的虱子變成了一隊雪橇狗。這些狗汪汪地吠叫,做好了出發的準備。於是塔格立克抽響了鞭子,跟它們去了峽灣。日復一日,她就這麼外出打獵,晚上總會帶些獵物回來,哪怕只是一兩隻松雞。有一次,她在外面打獵的時候,一個男人來到她們的小屋,四處看了看,說:

「小姑娘,這是誰的魚叉。」

「哦,」庫加匹克說,「只不過是我奶奶的。」

「那麼這是誰的獨木舟?」

「我奶奶的而已。」

「你好像懷孕了,誰是你的丈夫?」

「我奶奶是我的丈夫。」

「啊,我認識一個人,他更加適合做你的丈夫……」

然後老婦人回家了,雪橇上擔了一隻海象。「庫加匹克!」她喊道,「庫加匹克!」可是庫加匹克連影子都沒了,姑娘收拾起所有的東西,跟新丈夫離開了村莊。

塔克立克覺得再做男人也沒意思了——一個人的時候,男女都沒什麼差別。於是她又念咒,又變成了皺巴巴的丑老太婆,雪橇又變成了陰道。


養火人

(一)

我家世代養火為業。

每當族裡有男丁誕生,待百日時父母會斷其一截小拇指,取骨蠟封,裝入小指皮做的袋掛在嬰兒的脖子上,任何時候都不能取下。待到溫潤七八年,某一夜其必定會滾熱如熾。那時取一蓮花狀燈盞,破皮袋削蠟封,將小骨放入。骨頭就會燃起淡淡的藍色火焰。

這火每日要用養火人的血養之,不敢熄滅。凡是養火人剪下的指甲、毛髮,也要送進燈盞里燒掉。養火人若是受傷,可以將燈盞略傾,引火點燃斷肢殘體,待其燒完,養火人就會完好如初。養火人死後,要用這火引燃軀體,待一場大火過後,就會只剩下那最初當火種的一截小指骨,其它連灰燼都不會留下。

養火人就是這樣,所有的一切來源自火,又歸還於火。

父母隱居在一小山莊,替附近人凈火為業。

養火人的火,除了自己,只點得燃世間穢物。那寄生在人體的蠱蟲、伏在心上的邪魔、藏在陰陰暗的魅影和躲在背後的鬼怪,一把火燒個清凈!

有人染上了邪祟,就會請來養火人。款待養火人一頓血餐——六碟菜,三杯酒,都要有紅色在裡面。備好「凈火錢」給養火人。待養火人饜足,他就會割破手腕,用血淋上染邪之人的身軀,然後引火焚之。

這叫凈火。

這藍色的火不傷人、不焚衣,只是順著養火人的血跡燃燒。瞬間整個人都燃起了藍色的火,就像是撞入篝火的飛蛾。只聽見染邪之人體內傳來吱吱的慘叫聲,待到火熄滅,就萬事相宜。

至於養火人割傷的手腕,只要把傷口湊到燈火上灼傷,傷口很快就會結成灰痂消散。割手腕放血養火,這是養火人每天都必須進行的過程。沒人會大驚小怪。

我家到我這一代只剩下我這一個男丁,父親也是這宋王朝內唯一的養火人。養火人畢竟不是神仙,只能管得了這方圓十里,方圓十里外,沒有養火人也是這麼過。

父親總是嘆氣,養火人不再是什麼萬人尊崇的職業,現在倒像是個斤斤計較的小販。城裡的富商貴官還好,能除邪祟什麼都願意給。那些山野村婦為了一文錢真的是連命都可以不要。每次父親凈火,最費力的就是和這些村婦討價還價。父親心好,嘴也笨,說不過這些村婦,所以我家裡也只是勉強混個溫飽。偶爾有鄉紳大戶要凈火,那倒是可以連吃上好幾頓肉。

養火人的火不能熄,父親無論去哪裡都是捧著燈盞,睡覺都要放在床頭。但是我還沒有到十六歲,還不是一個真正的養火人。這時放血沒滿整個燈盞,火就會熄滅,對我也沒什麼其它的損失。因此母親總是說,要熄了我的火,讓我另謀出路。幸好養火人不是賤籍,要是有這個天賦去讀書搏個功名,總好過天天替人凈火。

母親不是養火人,卻跟一個養火人生活了十幾年,深知養火人的辛苦和無奈。養火人的火不灼他人,卻灼皺了母親的眼角,灼灰了母親的髮髻。

最後火沒有熄掉,我還是成了一個養火人。不過也多虧了母親另作打算的想法,我才上了幾年私塾,認得字識得理,寫得一手好文章,考了個秀才的功名。只是可惜嘴還是一樣笨,陪著父親出去凈火,兩個人也說不過那些個村婦。

——————————————

我想出去走走。

這小小的方圓十里,有我父親一位養火人就足矣。我想去那些沒有養火人的地方走走,如果可以,住下來。

從沒有突破這小小方圓的我一旦有了這個想法,那悸動就像是養火人的火一刻都不曾熄滅。

終於,我在十八歲那一年說出了想法。

父親和母親都嘆氣,母親含著淚說我怎麼捨得你。父親問我,外面有官閹紳匪,你不怕?

我說我不怕,官閹紳匪也是人,也會染邪祟。他們總會有求於我,我又有什麼好怕。

父親再嘆氣,母親顫抖著嘴唇卻沒有再說話。

父親說,我不放心你。我再教你我們養火人最後三樣絕學,你學會了我才放心。

我說好,學就學。

養火人最後的三樣的絕學,一是焚業,一是復燃,一是含火。

父親說,世上萬千風景百般人,有佛有魔。這焚業就是專焚人心中之業障,一旦點起那是煎心般的痛苦,不一會兒心就碎了。現在人心不古,怕除了總角幼童,人人焚業都是焚心。魔到處都是,佛哪裡找?

父親說,世上萬古歲月總東流,或夭或壽。養火人無論受什麼傷經火一燒都能恢復,但是總有死的時候,那時就是燈火熄滅、曝屍荒野。這復燃,一生能重燃燈火三次。養火人也能從燈火中涅槃三次。但是復燃了燈火的養火人,最後都不得善終,晚年孤苦至極。

父親說,世上愛恨情仇化虛言,是敵是友?當那萬不得已的時刻,養火人吞下燈盞中的指骨,能點燃自身。那時燃起的大火能烹一城。只是養火人除了這一截指骨,也是屍骨無存。

我心驚,這養火人的三樣絕學聞所未聞,養火人竟然還有這樣子的戰力。這麼說父親……

父親搖頭,說,學吧。

三年,學成。

離家那天,我系著包裹,捧著燈盞,跪地三叩首,向父母告別。母親暗自垂淚,父親扶起我,說,玩火自焚,我們養火人只是養火。

我說謹記於心。

(二)

出了這小小的縣城,知道養火人的人就越來越少。只有一些耄耋老人看到我捧在左手的燈盞會喜道:

「你是養火人?我已經有六十幾年沒有見到養火人了!」

只有這些老人,願意給我留宿。

「去去去,別燒了我的房子!」

可是即便我將燈盞藏在包袱里,也少有人願意給我留宿。

入州城,我看見了煉獄慘象。城牆下躺卧著一排的人,面黃肌瘦,乞討的喊聲都有氣無力。這是災民,也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受災的地方太多。守城的將士嘆道。

入州城,我看見了苛捐雜稅。原以為可以堅持很久的盤纏,在這裡就幾乎耗盡。街上行人稀少,店鋪關門。一位老漢推著糧車進城,到了米鋪就只剩下了一半。

入州城,我看見了滿目邪祟。染邪祟的人多如牛毛,一眼望去密密麻麻,竟讓這個養火人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路上行人匆匆,和他搭話換來的都是狐疑地打量。投宿店家也是再三的盤問。

「這世道,要亂啊。」店主嘆氣。這店已然殘破,只是勉強遮風擋雨。當年,這店可是這州城第一家!店主的眼睛發亮,然後又黯淡下去。

店外貼著榜文,州牧的小女染病不起,百醫無效。現在貼榜召集能人異士,能醫者,賞金千兩。

這滿城的邪祟,傾盡我的血也焚不凈一隅。百醫無效的病症,十有八九是邪祟,我要以凈火為契機,拜見州牧。

——————————————

「你這小子,也想謀這一份榮華?還捧著盞燈裝神弄鬼。」一個長鬍子老道早在客廳上座喝著茶,我被管家引進時,他吹鬍子瞪眼,不屑地說。

我放眼望去,客廳有酒肉和尚、綸巾方士、貼花尼姑,各種能人異士擠在客廳里,熙熙攘攘。

和尚飲一口酒,大笑道:「州牧大人也是病急亂投醫了,什麼阿貓阿狗都往府裡帶。」

「和尚你說什麼?!」

「洒家說的就是你們,怎麼樣?!」

我找到角落的一椅坐下靜待,不想理會這些嘈雜的人。榮華富貴?我現在想的不是這些,不說天下蒼生,不說一州之人,至少,州牧可以開倉賑濟那些災民。

突然,一個少女跳進客廳,四處張望著。

「喲,還有個女娃娃,這真是……」和尚飲著酒、搖著頭。

少女雙八芳華,長發披於背心,用一根粉紅色的絲帶輕輕挽住。她穿著一身紅衣,就像是纖細的紅燭,那雙眼睛像是跳動的燭火,讓我捧著燈盞的手往後略一縮,和她眼睛相比我這小小火苗有些可笑。

俏麗的少女帶著大大的笑容打量著客廳內。

「娃娃,你不會也想這份榮華富貴吧?還是來這裡找夫君的?」老道目露賊光,調戲著她。

少女嘟嘴輕哼一聲:「聒噪!」

只見老道的長鬍子瞬間著火,老道一開始還是一雙賊目盯著少女,待他感到不對勁才大呼小叫手忙腳亂地拍打著火苗。

養火人?!

不,不是。她沒有帶燈盞,養火人的火也燒不著鬍子。

少女看向我的方向,此刻我還目瞪口呆地看著她。

「喂,大叔,你這燈怎麼賣?」少女俏皮地向我問道。

我頓時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少女咯咯笑著,說:「燭芯。」

啊……

「啊什麼啊呀,我說我叫燭芯。」少女無視怒視他狼狽不堪的老道,笑臉盈盈地對我道。

「盧亦夜,我叫盧亦夜。」我說道。

燭芯是命燭師,她說她看世間萬人都如蠟燭,隨著日升月落,蠟燭的燈芯灼燒著燭體,蠟油滾滾滴下,待到蠟燒完,這個人也就死了。

「你倒是個怪人,你的命燭在你手中捧得那盞燈里,而且……」少女搬過一張椅子坐在我的身邊,和我攀談道。

命燭師就是幫人砌蠟延燭,以延續他人生命。還能燃燒別人的性命成明火,灼燒其肉身,這是和養火人的焚業一樣的自保絕技。這職業我從父親那裡有所耳聞,命燭師從前也和養火人一樣,是一大族。只不過養火人行走人間,命燭師依附達官貴人。命燭師在上一朝代曾被視為邪道追殺百年,應該早就消聲匿跡在歷史長河中,沒想到現在還能看到命燭師。

父親說,要不是本朝突然給早就不見蹤影的命燭師恢複名譽、擺脫邪教身份,怕連他也不知道世上還有這麼一個職業。

「而且,你的蠟燭和我的好像。」少女盯著我手中的燈盞入了迷,靠的越來越近。

心撲通撲通的我不由的慢慢向後移,卻笨嘴笨舌說不出話來。

還好這時管家走了進來,說道:「各位異士,請移步給小姐看病。」

燭芯才跳了起來,跑出門去。

管家將我們引到一間精緻的樓閣前,說道:「就到這裡吧,小姐就在裡面。請各位異士先給小姐診斷,以證明自己有能力治好小姐。」

還在喝著酒的和尚錯愕地說:「就在這裡?這面都見不到怎麼看病?」

管家冷聲道:「放肆!小姐何等身份,憑你還妄圖看見小姐的容顏?各位又不是醫生,自然不需要望聞問切。既然各位自稱能人,那就拿出些本事出來吧。」

管家一改剛剛恭敬謙遜的樣子,挺起了腰冷眼看著這些能人。這些天,他看過太多江湖騙子來渾水摸魚,雖然也有過幾個有點本事的,卻還是無能為力。

大家面面相覷,不知從何入手。

「都讓開,讓我來看看。」燭芯蹦跳到管家的身邊,盯著樓閣入神。片刻,她小心翼翼從貼身的香囊里拿出一小截血紅色蠟燭,輕拈手指點燃。她將蠟燭舉到面前,透過燭火繼續觀察這棟樓。

「你家小姐,是不是一直昏睡不起,只在每天的日昳醒來半個時辰,這半個時辰是正常的。然後人定和雞鳴各醒來盞茶功夫,開始吐食、咳血。」燭芯一邊說著一邊熄滅了蠟燭,小心翼翼地放回香囊里收好。

管家大驚道:「是,是。女神醫說的沒錯,還請女神醫移步進入樓閣,給小姐細細看病。」

這時燭芯轉向我說道:「喂,大叔,你還能繼續說嗎?」

我一愣,然後點頭,走向前去,舉起燈盞,透過燈火看著樓閣。

我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這……谷鬼遮陰陽,悵鬼阻精血;魘附太陽,魑潛太陰;無常鉤魂半入土,仙榜題姓仙半足。日昳醒來如餓鬼轉世,多少食物也吃不飽。人定醒來吐食中間必定夾著顏色各異的頭髮,雞鳴醒來咳血必定咳出見光消散的小飛蟲。」

管家臉色大變,低聲道:「兩位小神仙,請移步內閣。」

然後管家對著我身後的異士說道:「各位,今天請回吧。」

眾人知道今日必定無功,紛紛嘆氣轉身。只要那和尚不依不饒,大怒道:「兀那狗奴,洒家好歹也是相柳寺有名的和尚,今天聽兩個娃娃胡言亂語就趕我們走,也忒欺負人了!」

和尚說到怒處,舉起金缽般的拳頭就要打我和燭芯。

我皺眉,剛要焚業,燭芯也皺眉,伸手要引火。只見管家冷哼一聲,伸出左右食指輕輕一點,點在了和尚揮舞而至的拳頭上。和尚慘叫一聲,整支胳膊扭成了麻花,卻滴血未流。

管家揮了揮手,道:「扔出去。」

立刻有幾個壯漢走上前將還在慘叫的大和尚搬走。

其餘眾人都色變,那尼姑道:「染罪客?」

管家不再理會他們,只是側過身子恭敬對我和燭芯說:「兩位小神仙,請。」

(三)

一頂紫色紗幔遮擋的床上,隱隱約約躺著一個少女。床邊侍立著許多丫鬟,捧著盆和食物,隨時準備著這少女的醒來。

「兩位,請見諒。小姐畢竟是大家閨秀,這樣已是大人容忍的極限。這位女神仙倒是可以不避嫌,進紗幔望聞問切。」管家躬身道。

「喂,大叔,知道些什麼嗎?」燭芯問道。

「我才二十二,怎麼就是你的大叔了呢?」我繼續透過燈火看著這位朦朦朧朧的小姐。

燭芯似乎沒有給小姐看病的意思,只是嘻嘻笑著道:「你大我六歲,不是大叔是什麼?話說,你是不是看出了什麼?你這燈到底是什麼?」

我疑惑道:「我是養火人。我剛剛說的癥狀倒是都合理,就是這最後一點,仙榜題姓仙半足,這一點完全是在吊著她的命。其它幾個都是……只是這一點我想不明白啊。」

燭芯聽到了養火人不再言語,只是再次盯著我的燈入了神。

片刻,州牧大人來了,我卻依然在思索著怎麼焚燒這些邪祟。養火人的火可是不管你是魔是仙,都是一燒了之,現在她全憑這仙榜題姓仙半足吊著命,要是不小心先燒了,那她可就一命嗚呼了。

「兩位小神仙,小女的病,可有的救?」州牧大人的聲音充滿了焦急和期盼,看樣子他是真的很寵這位閨秀。

我看了眼州牧大人想行禮,被他阻止了。州牧大人說,先看病,不必顧禮儀。我只能說,小神仙擔當不起,大人叫我一聲盧生我就感激不盡。

我點頭,對燭芯說:「你能幫我進紗幔,近距離看一看小姐的貴體嗎?」

燭芯嘴微微嘟起,似乎被我使喚有些不高興,但是她還是鑽進了紗幔。

「看一看小姐的脖子是否有環齒痕?」

「有。」

「小姐的……左腋下是否有一顆紫痣。」

「有。」

「小姐的……玉足足面上是否有不知名的刺字。」

「左足有,右足沒有。」

州牧冷哼了一聲看向管家,管家立刻低頭道:「大人,之前看過病的女醫都是說小姐身上無恙。」

「大人莫怪,這些俗醫任她醫術通天,也看不見這些東西的。這是命痕,是……養火人才能看得到的東西。」從紗幔中鑽出來的燭芯說道,她似乎一點都不怕這位州牧。哪怕我再怎麼強作鎮定,看見這麼大的官,腿還是有些打顫。

「盧生,這是何解?」州牧大人問道。

「大人,我是養火人。可能大人沒有聽說過這職業,但是我們作為養火人對於大人是有一說一,有些話,還望大人恕我無罪。」

州牧沉吟片刻,揮了一揮手,侍立的丫鬟都退下。

「說吧。」

「這是本應該降臨在大人身上的報應。只是這報應本應不至死,但是這報應卻偏偏是致死。小姐平時應該做了很多好事,已有半隻玉足踏入仙籍,待此世過了,即便不成仙,下輩子也能投到宰相帝家。所以這份不至死的致死報應就落到了小姐的身上,也只有小姐,才能還活著。」我說道,話中八分真,兩分假。

州牧手微抖,許久沒有說話。

「那本官該怎麼辦?盧生可有辦法?」

終於,州牧緩緩道。我長長舒了一口氣。

「首先,要終結報應。請大人,開倉放糧。」

「准!」州牧早就想到我會這麼說,剛剛沉默許久也許就是在思考這個問題。我話音剛落,他就回應道。

「大人莫怪。」我掏出小刀劃破手指,滴血到地毯上,然後引火燃血。頓時地上燒起一小片藍火。

待到火焰熄滅,血跡全無,地毯一點灼痕都沒有。

我將手指伸進燈盞灼燒傷口,待一陣青煙飛散,我縮回的手指已連一點傷口都沒有。

州牧點頭,道:「神乎其技。」

「養火人驅邪名為凈火,需要將養火人的血灑在中邪人的身上。養火人的火除了邪祟不傷人體。灑血可以交給這位小姐。」我指向燭芯,「點燃也可以引血線至紗幔外,再行點燃。只是這畢竟是在下的血,還望大人包含。」

州牧沉吟片刻,問道:「不知盧生可有功名在身?」

我答道:「在下不才,只是一介秀才。」

州牧似乎舒了一口氣,道:「有就好,那就無妨。盧生可還要什麼準備?」

「養火人凈火前必食血餐,六碟菜三杯酒,裡面必須都有紅色。還請大人在我食血餐的期間安排丫鬟給小姐沐浴更衣。」我說。

出了房間,燭芯變成了一顆爆裂的燈花,帶著沖沖火氣說:「喲,我什麼時候成了盧生大叔的傭人,又是幫忙看人家小姐身體又是幫忙灑血點火的。」

我愕然,一時不知怎麼接話題。只能連連躬身道歉。

燭芯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說道:「好啦好啦,只要你把你的燈盞借我看看,我就原諒你。」

我有點猶豫,說:「這火是養火人的命,不能熄滅……」

「誰要滅你的火啦,我只是從來沒有見過養火人,好奇罷了。」

我摸著頭,小心翼翼地遞過燈盞。

燭芯倒也是小心翼翼地接過,她細細打量燈盞的每一個角落,最後定睛於燈盞內壁。

燈盞內指骨為燈芯,血水為燈油,正燃著幽藍的火焰。

燭芯慢慢伸手想去碰那藍色的火,然後哎呦一聲猛地縮手。

她把燙到食指含在嘴裡,一把扔回了燈盞,又帶著怒氣說:「你不是說這火不傷人的嗎?怎麼還這麼燙!」

我忙接過燈盞,看到她這樣子又不禁莞爾。

「我說這火不傷人,又沒說它不燙,摸著這火,該怎麼疼就怎麼疼,就是不會受傷。」

燭芯忙把手指從嘴裡拿出,上面果然沒有一絲燙傷。

而一邊的我,看著她手指從嘴裡牽出一絲細細的晶線,只覺得腦內轟鳴一聲,只能獃獃地望著。

燭芯發現了我的呆樣,臉霎時緋紅,她幫把手指在衣服擦了擦,對我嬌吼道:「不許看。」

我別過臉。

沉默。

「你也會疼嗎?」臉龐傳來了燭芯的聲音,柔軟得彷彿夜半的燈火。

「疼。」

疼!非常疼,疼是養火人避不開的夢魘,每天都要放血添燈油、灼燒自己傷口,疼痛又是每天避不開的功課。即便養火人受任何傷都能輕易痊癒,但是那被火直接灼烤的疼痛,即便不再尖叫、不再冷汗直冒,卻永遠都習慣不了。

「盧大人,都準備好了。請。」管家這時出現,打破了再次的沉默。

我回過頭,對燭芯說:「也一起來吃吧。」

「命燭師可沒有這個規矩。」

「你幫我忙,也算是半個養火人了。」

「嘻嘻,那好吧,我可不喝酒。」

給小姐凈火非常的順利,在我的指揮下燭芯做得非常完美。我傾倒燈盞,用火苗點燃血跡,火順著長長的血線燃入紗幔內,將小姐除了一隻玉足整個變成藍色的火人。這火燒了足足半個時辰,以往的凈火不過片刻就熄滅。要不是小姐處於昏迷的狀態,怕是這疼痛都能折磨死她。

第二天,小姐醒來,除了很虛弱別無它恙。

州牧大人宣布開倉賑民。

(四)

電閃雷鳴,風雨交加。我和燭芯借宿在一個莊家的客房裡。渾身濕透的我們真的是狼狽不堪,誰知道這天說變就變?

燭芯咬了咬牙,從香囊里掏出了那小小一截蠟燭。她輕捻手指,我和她的身上都冒出了火。

我嚇了一跳,忙拍打身上的火。我這舉動逗得燭芯哈哈大笑,她說:「呆瓜,這是命燭師的小技,這火只覆蓋了身體表面,傷不到人的。」

我有些尬尷,摸著頭呵呵笑著,突然聞到後腦勺傳來輕微的焦糊味。

「你再亂動你的頭髮就不保了。」

片刻,衣服就幹了。沒想到命燭師的能力還能這麼用,真是方便。

這時門突然打開,一提著籃子給我們送飯的老婦進來看到這一幕嚇得大驚失色。燭芯忙熄滅火焰去扶老婦。

老婦卻立刻跪在我兩的面前,顫聲道:「兩位難道是命燭師?求兩位大人救救我的孫子啊!」

我兩相視一眼,燭芯忙扶起老婦。

這老婦是莊主的妻子,她的九個兒子在這紛亂的世道中,不是死,就是杳無音信。只剩下老六的一個兒子,也就他們的孫子。

一路上染邪祟的人很多,我也是盡自己所能來凈火。養火人的名聲也漸漸傳開。只是沒想到這次竟然還有人知道命燭師,燭芯這丫頭對命燭師諱莫如深,絲毫不肯透露命燭師的興衰。

看了看老婦的孫子,我只是不斷的搖頭,我只是個養火人,不是醫生,邪崇以外的事我無能為力。這男孩分明是身體衰弱亦如風中殘燭,恐怕沒多久就要死去。

燭芯這時又是咬了咬牙、一跺腳,掏出那小半截的紅燭,對老婦說,我這是還你的一宿之恩。說罷,點燃紅燭。

燭芯左手舉著紅燭,右手朝小男孩體內探去,只見燭芯的縴手探入小男孩的體內,卻不見任何血跡。我舉燈看去,只見小男孩五臟六腑的魂魄本是殘破不堪,皆有虧損。燭芯的手指間有蠟,輕摸損口,那損口就補上了。

老婦看了只是不住地念佛。

待所有破損補上,燭芯慢慢伸出手,急忙捏滅燭火。看著燒了小小一截的蠟燭,燭芯心疼地喊著虧了虧了。但是她看向臉色漸漸紅潤的男孩,卻眼帶著笑意。

回到客房,許久時間,抱膝坐在床上的燭芯都是看著牆壁出神。房間里只有我的火發出微弱的藍光。還有時不時劈下的閃電,瞬間照亮整個房間。

燭芯從幽暗中看向,用微小的聲音說:「盧大叔,想聽聽命燭師的事嗎?」

沒待我回答,燭芯好聽的聲音緩緩流來。

命燭師,是專門替人修補命燭的匠師。在命燭師眼中,人皆燃燭,只是燭身有長有短,有美有殘。人的壽命和命運自然也是有殘有缺,有盈有餘。命燭師可以替人修補這殘缺的命運,延長短暫的命數。

只是,修燭的蠟不是憑空而來,從前命燭師鼎盛時期依附於達官貴人,那是因為他們有足夠的權利,弄到人蠟。

人蠟!損他命燭熬制人蠟,製造的偽命燭就可以為他人延壽續命。命燭師代代如此營生,直接或間接造成了多少殺戮!等依附的大樹轟然倒塌,他們成了人人喊打的歪魔邪道。不僅如此,他們更是被天詛咒,凡是命燭師的後人命燭皆不燃!命燭不燃,是人非人,似鬼非鬼,一生坎坷老無所依。

燭芯短暫地沉默,然後說,她的祖先一直隱姓埋名,尋找著贖罪解除詛咒的方式。後來他們知道了養火人,學習他們的處世之風行走人間。從此只救人,不續命。需要用的偽命燭,是用早夭的長輩或者子嗣熬制。

燭芯又從香囊里拿出了那短短的一截紅燭,閃電倏然劃破長空照亮燭芯的臉頰,我看到了無盡的悲傷和不舍。

這是她早夭的哥哥。她父親用的,是自己還未弱冠就咳血死去的弟弟。她祖父用的,是他祖父的姑姑,一場風寒奪走了她年輕的性命。

自此,命燭師自己的命燭又能燃起微小的火,就像是……

「就像是你一直捧著的燈盞里的火。」

燭芯看向我,勉強擠出了微笑。在我淡淡的藍色火焰下顯得那麼的讓人心疼。

突然,燭芯恢復了那俏皮可愛的聲音,戲謔地揶揄我:「怎麼不說話了,是不是想楚家的小姐了?」

我頓時被一口口水嗆得狂咳不已。

——————————————

州牧姓楚,她的女兒就是楚家的小姐。治好她的邪祟,我本應該立即告別。可是州牧卻硬是挽留了我和燭芯三天,說這是他們作為上官應有的禮數,而自己的小女,也要向救命恩人道謝。

三天後,稍微恢復的楚家小姐在丫鬟的攙扶下從閨閣里出來,向我施禮道謝。

這次我才真正的看到楚家小姐的樣貌。她娉婷裊娜,因久病而如風中弱柳。施以淡妝、細編秀髮,一個溫婉如玉的大家閨秀。

楚家小姐羞紅著臉,不敢抬頭直視我。只覺這於禮不和的我也不敢看楚家小姐。

一旁的燭芯只是不停的喝茶,重重地開闔著茶蓋。

我突然驚醒,忙還禮,道小姐玉體未痊,還請回房休息。小姐還禮,慢慢離去。

州牧哈哈大笑,道:「盧生可有意在我這一州搏個功名,我這兵曹從事缺一人才,我看,你可任之。」

我嚇了一跳,忙躬身道:「小生不過一養火人,論功名也只是一秀才,何德何能任從事一職。」

州牧輕描淡寫地說:「我把我的女兒許配給你,你就有這個分量了。」

還在開闔著茶蓋的燭芯動作戛然而止。

——————————————

「哈哈哈哈,我想了千百種可能,萬萬沒想到你選了落荒而逃這一條上策。」躺在床上捧腹的燭芯發出了大聲卻很好聽的笑聲。我也不禁跟著傻笑起來。

「我可是各寫了一封長信給州牧和楚小姐,說明了我不能接受的理由。」我認真地說。

「可惜人家楚小姐,說不定從此就真的看上你了。」燭芯狹促地說。

嘴笨的我不知道該如何回,只能悶悶地翻身睡覺。身後,另一張床上燭芯還在嘻嘻地笑著,讓我心煩意亂。

(五)

「喂,盧大叔。不如陪我去一趟京城怎麼樣?反正你也是滿天下隨便閑逛,正好去這天下第一城看看。」

早晨,一夜雨洗凈了世界,陽光穿過空氣,就像是穿過剔透的琉璃。燭芯喊醒了我,對我這麼說。

「我不是大叔,我才二十二歲。我也沒有閑逛。」我說,越說越覺得自己嘴笨,越說越覺得我正被這丫頭牽扯走。

「那你說,你在幹什麼。」燭芯毫不避嫌地梳著發,我偷偷移開了目光。

我在幹什麼,我原本只是想出來看看。現在,我想幫助蒼生驅除邪崇。走過的地方越多,我越覺得這個國家像是寄滿邪魔的病重之人。就是這一家的老婦九個兒子,三個戍邊而死,兩個死於流寇,兩個不知所蹤,一個染病無治,還有一個被豪紳的快馬踏死。

只是,灑光我的血,傾盡我的火,能燒盡這邪祟嗎?

「好,我就去京城看看。」我說,我要看看,治理這個天下的帝王,到底是什麼模樣,是不是邪祟腐蝕了他的心,他就任憑這大好山河潰爛?

離別時,老婦代孫子向我們磕頭,我們忙扶起。

我們問清村莊莊主姓費,答應她會一路留心她那兩個杳無音信的兒子。

——————————————

一路上,我們風餐露宿。燭芯嬌小的身子里隱藏著驚人的力量和韌性。就算我有意多照顧她一些,在這亂世旅行也是苦不堪言,但是她毫無怨言。不過好歹我們都是手藝人,在這亂世也能混到一口飯吃,還至於餓死在途中。

只是燭芯的命燭師能力能不用最好就不用,所以大多數情況還是我替人驅邪掙些盤纏。

這一路上,我們碰到了太多的人。有吃人的旅店,有劫貧媚富的好漢,有釀酒賣肉的道觀,有殺民充公的官兵。正如我父親所言,這世上,魔到處都是,佛哪裡尋?

一有人想對我們不軌,或是我輕挑燈火焚燒那人的罪業,或是燭芯揮舞小手點燃他的命燭。

燭芯嘆道,難怪養火人和命燭師能從古行走至今,這是平常人近身不得啊。我卻嘆息,明著不軌的人畢竟還是少數,這世上還有太多的陰暗與險惡。就比如那次旅店的住宿,要不是喝慣酒的我嘗出了味道不對,怕我們早就被麻翻,現在不知何處。

燭芯一怒,放起燒了這店,店主和他的婆娘各執兵器要和我們火併。

我彈指,只是沒預料,但是那兩人的業已濃厚得宛如油脂,本只在心中焚燒的業火從全身溢出,他們竟然瞬間折磨而死。

我捂住了燭芯的眼睛,鐵青色著臉,迅速從那裡離開。

這是我從未預料到的,竟有人邪惡到瞬間被焚業所噬而死。

燭芯安慰我道:「他們的命燭纏滿黑霉和蛛網,即便是我來點,那命燭也是瞬間消融。他們這是該。」

這次我們被一群難民阻住了去路。這些難民十七八人,目露凶光,像是看著獵物的野狼。

我們不止一次遇到難民群,我解下包袱,拿出一半的乾糧。

「不夠。」人群有人說,那聲音像是被馬車壓扁碾碎的銅鍋,拖著刮著地面,刺耳而心悸。

「全部也不夠。」又有聲音發出,像是刮著喉骨發出的聲音。

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們要吃人!我將燭芯護在身後,要動手焚他們的業。

可是,他們的業,是誰的業?我一時下不了手。

「住手!你們想死嗎!」一個看上去有些精氣的乾瘦漢子從人群中擠了出來,跪伏在地上對我們說道:「不知道是燭女俠,燭女俠大人有大量,再饒我們一條狗命!」

燭芯從我身後轉到前面,看著乾瘦漢子說:「你們不是鬼筆山的土匪嗎?」

這群土匪曾經劫過燭芯,被她狠狠教訓了一頓,他們這老大還認得燭芯。

「這年頭,做土匪都活不下去了。」乾瘦漢子帶著哭腔喊道。

他們身後這群可是正經的好漢,劫富濟貧、行俠仗義,在江湖上赫赫有名,不是之前我們碰到那些劫貧媚富的蟊賊。燭芯說。

燭芯話音剛落,乾瘦漢子突然放聲大哭,那群連多說一句話都不能的好漢也是各自垂淚。

他們只劫富濟貧,那你是怎麼惹上他們的。我狐疑地問道。

燭芯有些不好意思,嘿嘿笑道:「他們劫過皇帝的一批葯,裡面有我要的東西……」

乾瘦漢子突然爬了起來,從髒兮兮的胸襟里拿出一包東西道:「有,這東西還有。燭女俠走之後曾吩咐過,我四處打聽找到了……還求,燭女俠和這位大俠給我們兄弟留點吃食,指一條明路。現在我們只覺得,往哪裡闖見到的都是天災人禍。」

燭芯大喜過望,也不避嫌,接過那髒兮兮的東西一層一層打開,最裡面包著三顆翠綠色藥丸。

「是這個,就是這個。盧大叔,把吃的都給他們!」燭芯看著這藥丸大大的眼睛都笑彎了。

我愣愣的遞過,乾瘦漢子趕緊接過和兄弟們分食,一人卻不過吃到一兩口,卻能苟延一口氣。

「沿著我們來的方向走一段,有一家被燒掉的旅店,雖然房子沒了,但是旅店裡的金銀銅幣應該還在。地窖裡面應該也有腌肉和酒,可以讓你們緩過來。你們要是有心改過的話,不妨往楚州牧的治下走吧。」燭芯吩咐道。

這群難民再三叩首道謝,相互攙扶著離去。

燭芯從包裹內乾淨的替換衣物撕下一角將藥丸重新包好,放進那個裝著蠟燭的香囊貼身放著,對我笑嘻嘻地說:「本來對這個我都不抱什麼希望了,沒想到還是找到了。」

燭芯看向那群難民離去的方向,漸漸收起了笑臉。

「這些人,命燭淋著血、燭身里纏著碎骨和碎肉般雜質,命燭虛燃著,要是我給他們真正的點上火,怕不一會兒就熄火命消了。要是你的焚業,他們怕也要和那旅店的店主一樣,業火焚身而死吧。」

我只覺得胸膛哽著東西,很難受。焚業雖說是懲戒罪人,但是父親卻從來只是養火救人。這不是養火人的本職。對他們,憤怒驅使我去焚燒,理智阻止我動手。

而且,這些人又是該焚燒業的人嗎?

我只能轉移話題,問道:「那是什麼葯。」

她略微遲疑,然後答道:「這是繾千夢,一顆可以讓人昏睡千日,昏睡時就算刀劍加身都不會醒來。宮中御醫治傷時拿這藥丸點水給人服用,會方便很多。」

我沒有追問,即便滿肚子的疑惑。

從州牧府逃出,已經三月,我們終於到了京城。即便外面再紛亂,京城還是一如千年來的繁華,這還沉浸在美夢中的城市,怕是要等那一把迫在眉睫的火,才能醒來吧。

(六)

「你想要面聖?」燭芯挑起了眉頭,「為什麼?」

我點頭,說,無論如何我都要見到皇帝,勸諫他,如果他還想做個明君,就應該治理好天下。

燭芯反問,他要是不想當個明君呢?

我被這句話噎得說不出話來。

那我還是要勸諫他,妄自揣測天子不是子民應該做的事情。我說。楚州牧還不是從善如流,開倉賑民。一位州牧尚且可以如此,那麼天子就更會……

「就這個傀儡皇帝?!」燭芯怒道。

我嚇了一跳,忙說噤聲、慎言。

「什麼噤聲、慎言!」燭芯嘟嘴怒道。

「童言無忌,童言無忌。」我忙說。

我這話倒是逗樂燭芯,她又想生氣又是忍笑道:「我喊你一聲大叔,你還真的當自己是我的長輩了啊。好,既然你要去,那就去吧。這傀儡皇帝建了個異人館,專門養你這種有異術的人才,他還時不時的去面見異人館的異人。說不定你這養火人的身份,別說秀才,比舉人、狀元都管用。」

「那你呢?」

「我可不想見這個傀儡皇帝,我還有自己的事要辦。等你面聖我們再見面吧,那時我倒要好好聽聽你的新想法。」燭芯說「新」字時故意咬著舌頭說,似乎斷定我必定改變主意。

說完,燭芯立即蹦蹦跳跳地離開了,只留下我一個人獃獃的站在這繁華的大街上。

我的嘴還是那麼笨,連道別的話都沒有說出。

——————————————

謀反,架空,是帝王的兩大忌。傀儡皇帝就是被架空權利帝王的稱呼。可是當今朝廷可沒有宰相亂權、宦官干政,此傀儡非彼傀儡,當今聖上不喜美女酒色,偏偏喜好傀儡。他做傀儡、集玩偶、看布袋戲,對於傀儡極盡研究,還將傀儡細細的分了種類,可以說是天下第一痴迷傀儡之人。民間都不顧帝家禁忌,私下稱之為傀儡皇帝。單論字面也是名副其實。

傀儡皇帝為了能做出一枚好的關節,砍了襄州百林縣所有的樹,才選出自己喜歡的木色。這種荒唐事,傀儡皇帝做了不少。

可是我還是深信只要能好好勸諫,至少,可以救這一時的災民。

我來到了異人館,異人館極大,一棟富麗堂皇的樓閣矗立在正中央,後面是賞賜給入了聖上眼的異人住的別館。別館內,衣食住行都已經安排好。

進門,守門的一將士乜斜著眼睛,笑著道:「喲,這位公子倒是比別人有點創意,還曉得捧盞燈。不錯不錯,看膩了那些道士賊禿裝神弄鬼跳大神,不知道你想表演些什麼?是胸口碎大石,還是口吞長劍?」

館內侍者守衛的目光都投來,只是見怪不怪。雖然這是天子設的異人館,看來騙吃騙喝的也不少。

我打量他一眼說道:「閣下是不是經常耳鳴,耳朵時常瘙癢難耐,夜半醒來還會聽到有人竊竊私語?」

將士臉色微變,態度立馬恭敬下來:「不知道公子有什麼方法可解。」

我手掌沿著燈盞蓮瓣尖一划,順著力道將掌心的血灑到了那將士的臉上。另一將士立即執戟對準我。

「別動。」這被我濺了一臉血的將士道。

我挑火彈向他,他的臉立刻被火焰包裹。

寄生在他耳中的叫聹塵,這是小邪,一般人不會在意也不會驅趕。養火人的火雖然依然燒痛,但是被凈火的人大都是陷入昏迷或者神志不清,對疼痛已經沒有了感覺。可是這將士還沒有到這地步,臉被燒定是疼痛難忍,但是他愣是一聲不哼。

火轉瞬熄滅,將士伸手摸向自己的臉,沒有一絲傷痕,他掏了掏耳朵,沒有耳鳴。

將士大喜過望,道:「舒坦舒坦!這耳鳴的毛病真是折磨,這位大人,裡面請。請內間小坐。」

這將士的態度倒是因此變好,對後面一個普普通通的老者也是放行。

異人館每日都會由太僕寺卿親至遴選面見聖上的能人異士,能得聖上青睞的異士就能得到一棟異人館的別館,衣食無憂。

晚飯後,眾人皆到大廳等待太僕寺卿的駕臨。

大家目光都集中在大門口,期待著,惶恐著。

突然門口轉過一藍色錦衣、面白如玉的老年人。只見他持著尖銳的嗓子喊道:

「皇上駕到!」

頓時,異人館寂靜如夜。

一個穿著黃色常服的男子從門外走進,他後面跟著兩個小太監。那藍色錦衣的老太監則隨侍在男子右手邊。

男子劍眉星眸,三十年歲,自有一份帝王威嚴。他說,不必行禮,今天朕想親自來會見各位大師。

還是有人嚇得跪伏在地上,顫抖得如風中的燭火。

皇帝先慢步走向一胖一瘦兩位異士。

「不知道這兩位有什麼才能啊。」小太監不知從哪兒搬過一把紫檀木椅,皇帝說著就坐下,似乎等待他們的回話。

兩人嚇得立刻跪下。那瘦的顫聲道:「回皇上。小的們……小的們會變些戲法。」

眾人都噤聲,我嘆道,會變戲法可不是什麼異人,那可是欺君的罪名。

但是這皇帝不慍不鬧,只是雲淡風輕地說:「哦?那就變吧。」

這兩人遵命,抖著開始變了起來,這場街頭常見的表演,在這裡表演的可以說是一塌糊塗,只有幾個最簡單的一次成功了。這也不怪他們,雖然太僕寺卿也是個大官,但是畢竟不是帝王那樣讓人生畏。誰知道今天皇上好興緻,竟然親臨異人館!

戲法還沒全變完,兩人已經跪在地上不住地磕頭。

皇上接過小太監遞過的茶,輕啜一口說道:「剛剛那變銅球的戲法,我有一台傀儡戲加入這一場挺好,你們能讓傀儡們也學會變這戲法嗎?」

兩人頭如搗蒜,說草民一定做到。

「好,賜館。」皇上說。

眾人愕然。

皇帝一個個親自測過,那些只是騙頓飯、渾水摸魚的騙子他也不惱,只是讓老太監趕出去就了事。只是這賜館的準則有些讓人摸不透,一些明顯有能耐的異士,這皇帝反而不喜。一個鐵匠,左手抹鈍刀刃口,刀立即就鋒利非凡,吹毛立斷。這鐵匠自薦道,他可為皇上的將士以手鑄造兵器,那時這持削鐵如泥利刃的將士戰力大增,皇帝的天下必將穩如泰山。

可是皇帝卻冷淡地說:「朕的天下已是穩如泰山,還要什麼神兵利刃。」

那鐵匠愕然。

最後,這異人館內,還剩下我和一老者。

皇帝有些疲倦,但還是問道:「老人家有什麼能耐啊。」

老人躬身道:「老朽是天算師,策乾坤算因果。」

「哦,算命的。」這算命更是街頭到處都是,但是皇帝還是沒有惱,只是伸出左手道,「那就煩請老人家給朕算一算。」

皇帝的手雪白纖細的宛如女子的手。

這算命的不過說些大富大貴,或者小凶小險、該如何如何避讓。對面的可是九五之尊,已經極盡天下榮華富貴,這命還能怎麼算?

天算師定睛一看,立刻就跪下了。戰戰兢兢地抖著,比之前一個人都抖的厲害。

「老人家這是怎麼了?說說朕的命運因果啊。」皇帝嗤笑道。

這天算師就像是跳大神的在裝神弄鬼,難怪皇帝不屑。

「回皇上……小的,小的不敢說。」

「不妨,朕恕你無罪。」

天算師還是不敢說。

皇帝終於有些動怒了,說:「不說?那就是欺君嘍,不然,你這叫什麼天算!」

「是……是……我看到的是,皇上手掌百人性命生死,只……」

「賜館!」天算師話沒有說完,皇帝就突然高聲喊道,嚇得伏在地上的天算師又是一哆嗦。

皇帝眼睛瞥向我,道:「這位年輕人,又有什麼厲害的地方。」

我捧著燈盞,躬身道:「回皇上。臣是養火人。」

皇帝似乎真的累了,沒有像面對別人一樣面對面,只是在椅子上斜過身子,對著我說:「你是養火人?聽說養火人所養的火不傷生靈,只燒邪祟,可有此事?」

「回皇上,是有此事。」

皇帝揮了揮手,一個小太監走了過來,用小孩子般的聲音對我道:「大人,請。」

我猶豫片刻,然後捧起燈盞。小太監伸出一根手指伸向藍色火焰,我原以為他只是稍微試一試,沒想到他就這麼放著不拿出來,小太監咬著牙不哼一聲,只是豆大的汗珠滾滾落下。

「皇上……」我不忍,出聲道。

「好了,回來吧,小玄子。」皇帝終於也出聲,叫小玄子的小太監跪在皇帝面前,將手伸給皇帝看。

「好!果然是養火人!對養火人朕早有耳聞,只憑這一身份就足以賜館。」皇帝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說,「回宮。」

「皇上!」這時我一咬牙,跪在了皇帝的面前,現在除了皇帝再無他人,正是好機會。

「還有什麼事?」皇帝道。

「皇上可知,襄、杜、齊、許四州大旱,誇、讓兩州大澇決堤。這天下,已不是穩如泰山。」

「大膽!」老太監目露凶光,尖聲道,「你竟然敢胡言亂……」

皇帝只是略舉手,老太監就立即噤聲。

「你來異人館,其實就是為這事?」

「是。」

「好!小林子。」

「奴才在。」

「明天早朝,帶他上朝,我要他和這些大臣說一說這些。」

「皇上,這……」

皇帝看向我,道:「剛剛你自稱臣,你有功名在身?叫什麼名字。」

「是,臣叫盧亦夜……是秀才。」

皇帝哈哈大笑,道:「這不就好了嗎!秀才也是朕的臣子,怎麼不能上早朝?」

老太監立即恭敬低頭道:「奴才僭越了,奴才遵命。」

(七)

待我一席話結結巴巴說完,大殿里已經哄鬧一片。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工部尚書漲紅著臉,他執笏向高高在上的皇帝躬身道,「還請皇上不要聽信這來歷不明的小子的胡言亂語。」

一個又一個大官出列向皇帝陳詞,大部分都是在抨擊我在誣陷當朝諸卿。皇帝不言不語,只是冷眼看著一個又一個官員出列。

又一個高官出列向皇帝躬身道:「皇上,這人目無朝廷,上朝還手捧著燈盞。還請將其逐出太和殿,以正禮儀。」

「王尚書,這是養火人。」沉默了一個早上的皇帝終於出聲了,這位禮部尚書似乎愣了下,他沒想到終於開口的皇帝說的竟然只是這個。

王尚書自然不依不饒道:「皇上希望招納奇人異士,我們作為臣子也不好多說什麼。只是這種平民百姓實在沒有資格上這太和殿……」

皇帝聲音帶著笑意:「他有功名,是個秀才。」

王尚書再次錯愕,然後趕緊話鋒一轉:「就算他有功名,也不能捧著……」

「他是養火人,養火人的燈盞就是身份的象徵。這和你們的朝服一樣,養火人上朝,捧著燈盞,又有什麼不對的嗎?」

我捧著燈盞,是皇帝特意要求的。

王尚書徹底被噎得說不出話來。

皇帝笑著說道:「好了,各位愛卿。我們還是說說這正事吧。」

「你們這群混賬!」皇帝猛拍龍椅站了起來,突然怒罵道。各位出列的大臣都一顫。

「四州乾旱,兩州決堤,其它州也是民不聊生。朕大半個國家都在水深火熱中,你們每天是怎麼彙報的?天下歌舞昇平?姜尚書,莫不是你家的歌舞昇平?」

工部尚書嚇得跪伏在地上,不敢回話。

「還有徐尚書,前天你上的奏章是怎麼說的?」皇帝冷聲道。

一個鬍子百花的老官顫顫悠悠地跪下,高呼道:「臣有罪。」

「還有你們這些個侍郎、御史,倒是說話啊。」皇帝的怒氣漸漸收斂,只是話中依蘊雷霆。

一個個曾經高高在上的官員跪倒在地,同呼「臣有罪」。

「華宰相,你說說,該怎麼辦。」皇帝坐回龍椅,問道。

「皇上,臣以為,該罰。但不是現在。」群臣最前方一人出列,執笏躬身道。此人位極人臣,聲音卻很堅毅雄昂,這位當朝宰相竟只有四十歲,古往今來都算是很年輕的宰相。

皇帝睥睨著眾臣:「那諸位愛卿,朕就依華愛卿所言,先不罰你們。你們該治理的去治理,該賑災的去賑災,該進言的進言,該監察的監察,待秋後,我們再來算一算諸位愛卿的功和過!」

此刻,退到群臣最末處、在一旁不知該跪該立、惴惴不安的我大為激動,人人都說傀儡皇帝荒唐,可這哪有一點荒唐的樣子?定是這些奸臣聹相欺上瞞下、阻塞忠言……

這些個戴罪之臣只怕之後的一年都戰戰兢兢、兢兢業業地賑災、治理,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定不敢有一絲怠慢。

朝罷,皇帝特意將我留下。

「盧愛卿,這個結果你可滿意?」御書房,皇帝把玩一個木偶問道。

「皇上聖明!」我歌功頌德,眼睛的餘光看著這個御書房,御書房書很少,四周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木偶傀儡,這裡不像是御書房,像是某個木偶戲團的後台。

皇帝又拿起一隻木偶,這木偶是宮女樣,提著一盞宮燈。

「愛卿這養火人的火,朕可是很喜歡啊。這皇宮每年因為走水,修繕要花掉一大筆銀子。這都是內庫的錢,是百姓的血汗!愛卿這火,不燒凡物,只燃邪崇。要是能研究出來,用來皇宮的照明,那該多好。」皇帝說道,「朕應了愛卿的心意,也望愛卿不負朕。」

還未等我說話,皇帝就揮手讓我退下。

——————————————

面聖回異人館的我自然受到了異人館各位異士的崇敬和歡迎,他們好奇地問東問西,向來嘴笨的我更是不知該怎麼回答。

這時一個老人像是瘋了一樣扒開人群,緊緊抓住我的左胳膊問道:「皇上,皇上!皇上和這些大臣可有異樣?」

是那個天算師,此刻的他披頭散髮、眼睛凹陷,像是好幾宿沒睡。嘴角、脖子、身上到處都是墨水,像是被打翻的硯台淋淋瀝瀝灑了一身。

我搖頭,說皇帝是難得的賢明帝君。

「不是!不是不是不是……我不是說這個……不是不是不是……」天算師像是瘋了一樣搖著我的左胳膊,他這樣子不僅嚇到了我,還嚇得眾人紛紛後退。

此刻我的左手還托著燈盞,我忙用右手去接過,天算師瞥見我鬆開的左手手心,像是中邪一樣怪叫一聲,然後猛地跳開,指著我哆嗦著嘴。

「是你?!是你!是你是你是你!原來是你!」天算師哈哈大笑地扒開人群跑走了。留下看著手掌一臉惘然的我。

「這老頭,瘋了吧?」有人出聲道。摸不著頭腦的眾人議論紛紛,倒是失去了在纏著我的興趣,三三兩兩散開。

異人館的侍衛、侍女和僕從卻開始找上了,他們或是自己有恙,或是家人病苦。就比如那守門的將士,被我治好了耳鳴後對我是崇敬有加。他的母親也久受耳鳴之苦,而且這耳鳴更加嚴重,讓她每晚都難以入眠以致憔悴。待我面聖后他立即來求我,我作為養火人自然不能懈怠,輕車熟路地為她凈火,只是老人畢竟老了,祛除了邪祟,也是舊疾纏身一時難以恢復。這種生命力的衰竭,也只有命燭師才能緩解吧。

我想到了燭芯,一時出了神。

(八)

皇帝會時不時的召見異人館的異人,比如那對變戲法的兄弟,比如那個天算師。變戲法的兄弟成功的排出了傀儡變戲法的招數,博得龍顏大悅,立即賜宅邸賞錢、權,一時引得多少人羨慕。那江湖騙子一般、瘋瘋癲癲的天算師,也被招進了欽天監加官賜爵,身份陡變。

我對這些事也只是略皺眉頭,最近城內政令四下,各州各郡都受到安撫賑濟。在異人館這方面,也不用太過苛求皇帝。趁這段時間寄居在異人館,我也曾去尋找過燭芯,可是這京城何等之大,又因為我養火人的身份為越來越多人所知,找我來凈火的人也越來越多、我的空閑時間越來越少。最後,我也只是常常想起這個嬌笑著喊我大叔的少女。

京城大,人多,邪祟也多,定居在這裡,養火人足夠忙一生。

只是,漸漸地,從朝廷向外下達的政令越來越少,這些本應該戰戰兢兢的官員又開始醉生夢死。皇帝大宴群臣的消息傳來時,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而當這類似的消息接二連三的傳來時,我只覺得喉斥腥血,手中燈盞的火焰都隨著我沉重的呼吸而不斷搖曳。只是這次我再想見到皇帝就難如登天,皇帝不召見,我一個區區異士、區區秀才,憑什麼面見皇帝。

夜晚,為他人凈火回來,我捧著燈盞只是不斷嘆氣。聽凈火的那家人說,最近又是許多外地人逃難投奔到京城,這還是有親戚在京城可以照應的,那些無出投奔的又變成了難民,甚至比之前更慘。

修了一半的大堤,京城來的監修官突然打道回府,工程草草了事。不知情的百姓以為可以高枕無憂而有些鬆懈,這一決堤竟是千里屍河!

賑災而聚集在郡城都城的災民,本來先到的拿著足額的賑災糧,分配著足額的種子,結果第二天,官府就說倉里沒有糧食,種子也連夜撤走。聚集起的災民想在離開另找出路已是不可能了,滯留在城市附近的百萬難民隨時可能造成暴動,那時候城裡城內必是屍山血海。早知如此當初還不如不賑災,餓死這些災民,好歹不會傷到城裡的百姓。

那些樹木茂盛的郡縣,本免除的徭役突然又起,家家必出男丁去砍伐樹木。朝廷的出爾反爾讓群情激憤,此刻真是一夫奮臂舉州同聲。

這些政令本是開了個好頭,誰知紛紛半途而廢,釀成了更糟糕的結果。那些京城來的大官,紛紛打道回府,也不管百姓的哭求和挽留。

無可奈何的疲憊感襲上我的心頭,我無力的依靠著青石路旁的樹。

這些肉食者,竟然鄙夷到這種地步,連一點點實績都不肯做嗎?大宴群臣的皇帝,一定是又受到了蒙……

皇帝,不會已經被這些奸臣奪了實權,成了真正的傀儡皇帝?!

想到此處,我竟身出冷汗,呼吸沉重。不然,皇帝就算再荒唐,也不會宴請這些擅離職守的戴罪之臣!此刻稍加勉勵已是恩賜,口諭安慰更是榮耀,但是宴請,這是在打那個在朝堂上怒斥群臣混賬的皇帝自己的臉。

我扶著樹木的手漸漸用力,脆弱的淚水逐漸乾涸,內心的火焰逐漸燃起。我應該為了這個天下做些什麼,哪怕不是為了王朝的千秋萬代,哪怕不是為了受苦受難的百姓,只是為了這一個聖明的君王,我也要……

「盧大叔,皇帝那裡好玩嗎?」那個早已如我手中的燈火一樣縈繞我心頭的聲音突然響起,那無限的憤慨、無能為力的痛苦和敢為君死的決心一瞬間化為了無限的柔情。

我驚喜的轉過身子,幽藍的燈火照亮了眼前的佳人。她換了穿著,外貌溫婉如大家閨秀。只是那俏皮的聲音、那可惡的稱謂,還是讓我不自居地露出了笑容。

「不好玩。」我認真地回答,嘴笨的我還是說不出什麼好聽的話,認真回答都顯得更加笨拙。

燭芯沒想到我真的認真回答了,嗤嗤笑著說:「要是好玩那還得了?這個京城,也就是那個聚集著全國各地怪人的異人館有趣些。我要問的是,你有什麼新的想法嗎?」

我記得燭芯那故意咬著舌頭說「新」字的情景,回答道:「皇帝自然如我所料從善如流,但是這些大臣的確讓我有了新的想法!他們是我生平所見最可惡的人,他們身上的業,我看都不用我的明火,只要我舉燈稍微靠近,他們就能自燃!」

「看來你真的是極恨這些大臣,不然說話也不會突然有趣起來。」燭芯嘻嘻笑著,「那你不妨燒燒看啊?」

這……我對於這些大臣焚業定是瞬間而死深信不疑,可是古禮有雲刑不上大夫,這些大臣高官還是受到刑部的審問判罰再定死罪,這才合理。

國家重臣突然斃命不太合適吧……

「這又什麼不合適的?雖說髒了你的火,但是也是為民除害,這為民除害就是大義,又有什麼不對?你就試試嘛,盧亦夜盧大叔。」燭芯像是美人蛇一樣誘惑地叫著我的名字,只是這附加的稱謂還是讓我開心不起來。

我搖頭。

不行不行,這萬萬使不得。

「那我們就打個賭!我賭你燒不死這些個罪臣,要是你能燒死一個,本小姐就能給你救活嘍。」燭芯咬牙切齒道,她拿出了那小截偽命燭,似乎在說她有這個本事救人。

我遲疑地說:「可是這些個大官個個宅邸守衛森嚴,我該怎麼焚他們的業呢?」

燭芯笑道:「這些個大臣擅離職守紛紛回京城,這不,今晚就有一個要連夜回來。」

——————————————

我和燭芯躲在一處豪華府邸的暗處,等著這府的主人回來。主人回府,定要從馬車換成轎子進府那拋頭露面的瞬間,就足以讓我彈一火花,焚他的罪業!

我暗自想到,焚業時要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控制好力道,萬萬不能真的痛死這大官。只有收得及時,這大官定只以為自己是心絞痛,喝上幾天苦藥。

只是,我和燭芯躲的地方極為狹小,我在盞茶功夫,要走十二回神。

「來了。」燭芯壓低聲音,從喉嚨底說道。

我看著遠處的馬車,心中不禁泛起陣陣怒火。這狗官,真的回來了。按理,他本應該在秋後才能會京城!馬車漸漸停下,一位四十多歲、肥碩的男子從馬車上下來。四周的侍衛圍住,只等著他換轎子入府。

我點火微彈,眼睛死死盯著這大官。只待他「哎呦」一聲就立即熄火。

毫無反應。燭芯哼了一聲,像是早就有預料。

我大驚,又彈幾下,焚業卻絲毫不起作用。

滑天下之大稽!那肥碩的蠹蟲,難道是世間難尋的真佛?

府邸的側門闔上,轎子咯吱的聲音漸行漸遠。

明天,早朝之時,你去看看,你就會知道。燭芯塞進一樣東西到我手裡。

這是障目香,聞此香者一段時間看東西能穿透好幾層障礙,能近數百米的距離。這是用邪祟障目魔做的葯,添到你的火里可以燃燒。

邪祟還能入葯?我這個養火人都聞所未聞!

燭芯說,養火人畢竟只行走人間,與世無爭。命燭師曾附權貴,見多識廣。世上和邪崇打交道的不止是養火人,還有邪藥師、溫玉匠、種花人和邪祟仆。這就是邪藥師專為其他人做的。

明天,你去皇宮前,看看群臣,將這香用你的火點燃,透過這焚起的火看看廟堂之上,你就懂了。傀儡皇帝,果然還是傀儡皇帝。

(九)

火點燃這障目香,有無味青煙飄出,這是邪祟障目魔被凈火時特有的現象。我舉起香看向我曾面見皇帝、目睹皇帝怒斥群臣的地方。

穿透青煙照在我身上的晨陽刺骨,我更是覺得渾身冰冷,手中幽藍色火焰都像是燃燒的冰和霧。我以為是群臣牽扯著皇帝,肆意的擺弄皇權,但是我看到了——

無數的絲線從皇帝的手掌中牽出,一根根接在群臣的身上。滿堂的大臣都是頂著人皮的木傀儡,只是木傀儡的中央,一截截血紅色蠟燭燃著虛火,散發生命力,讓靠近這些大臣的人也辨別不出眼前之物的真假生死。

偌大的殿宇,只有高高在上的皇帝一人是活著的,他牽扯著滿堂的群臣,換著聲音自言自語,一會兒笑道愛卿勉之,一會兒怒喝來人拿下,一會兒諂言皇上聖明,一會兒悲歌臣必死諫!

極愛傀儡的皇帝,將這定一國生死的朝堂,變成了只有他一人的傀儡戲,他即是戲子也是觀眾,更是高高在上的皇帝!

我突然想起那驟然發瘋的天算師,他曾看過皇帝的手掌。那之後,發瘋的他還是被招入宮中的欽天監,在眾人的嫉羨中杳無音訊。

我突然想起那些被砍伐光樹木的郡縣。他們子民的徭役,只是化作了廟堂為官的朽木。

我突然想起那紛紛撤離的官員。傀儡戲老是演同一場,傀儡師會倦觀眾會厭,倦了厭了的皇帝召回了傀儡,開始了新的戲目。

我想起面聖那天,只是作嘔。真是場好戲啊,有生凈末丑,有承啟轉折,有插科打諢,有鳳頭豹尾。還有我,也陪著他入了戲。

我死死盯著那些傀儡身軀內血紅色蠟燭,只覺得天旋地轉。

像是喪家之犬逃離那裡的我終於支撐不住,跪倒在路邊吐得天昏地暗。我只覺得這帝都的每一絲氣息都讓人作嘔,每一縷從皇宮方向吹來的風都讓人噁心——每一處都充滿了業和罪。

一隻小小的手輕輕拍著我的背,毫不避嫌地安撫著我。她身上淡淡的香味讓我漸漸平靜下來。

「幫我。」燭芯說。

「好。」我答道。

「跟我來,我把這一切和你坦白。」燭芯說。

「好。」我答道。

——————————————

我隨著燭芯來到了一處豪華宅邸,宅邸大門上匾額書「華府」二字,這是皇帝的御筆。

華府,宰相府。大宋朝本沒有宰相,只是這代皇帝突然恢復了宰相的建制,也才重新有了百官之首。

我們沒有走正門,而是隨著燭芯從後面僕人住的地方偷偷潛入宰相府,為燭芯開門的老嫗認識燭芯,還稱她小姐。

燭芯帶著我在這偌大的府邸七繞八繞,避開來往的僕人侍女,最終來到一間精緻的房間內。房間內赫然坐著另一個「燭芯」,正如大家閨秀般綉著手帕。

燭芯跳著轉身,扶著正在繡花的那個「燭芯」的肩膀,笑嘻嘻著將臉湊下說道:「怎麼樣,像吧?」

兩個燭芯,一個依然俏皮地笑著,一個矜雅地端坐著繡花,讓我一時花了眼。

說著,她手飛速一抽,正在繡花的「燭芯」化作了她手中一張惟妙惟肖的皮影。

「這是傀儡師的一種傀儡,叫皮影戲。這一年我就是靠這個瞞過整個府的人的。」燭芯一邊說一邊將皮影捲起收好。

「我的真名叫華泠燭,燭芯是我的小名。你還是繼續叫我燭芯吧~我是華府的……大小姐?」燭芯說著語氣突然變成了疑問句,讓滿肚子疑問的我不禁笑出聲來。

「你是不是,你自己不知道?」我說。

燭芯少見的收起了笑容,有些憂傷地說:「可是我的父親,當朝宰相,你也見到他的樣子了。」

「……對不起。」

「不要緊,我早已經哭過了。」燭芯收回了憂傷的表情,說道:「進內房,內房隔音。我將我知道的都細細說與你。」

內房就是燭芯大小姐的閨房,於我所見楚家大小姐的閨房倒是有著異曲同工之妙。雖然這兩人一是火一是水,但是需要向外表現地還是一樣的形象啊。

燭芯毫不避嫌地坐在她的床上,還邀請我也坐上。我嚇得面紅耳赤,忙拉過一張椅子,面對著燭芯坐下。

燭芯看到我的窘態笑得直伏在床上,她道:「我可不是什麼大小姐,所以沒什麼好避諱的——皮影戲都會的繡花我可是一直都學不會。」

是的,我不是什麼大小姐。命燭師從來都只是依附於達官貴人,自己卻永遠都不是什麼貴人。被蒼天詛咒的命燭師在仕途這一方面更是坎坷,想轉行走仕途或者商途的先輩一個個都慘遭失敗,後來不得不做回命燭師。

到我父親這一輩,情況依然沒有變。只是我的父親不甘心,他不甘心自己和自己的後代永遠只能在忐忑中臣服於蒼天的懲罰,期待著那遙遙無期的赦免。他不甘心自己一輩子只能清貧度日,於是他來到了京城,想走回依附權貴的道路。

而當朝的皇帝沉迷於傀儡之道,我的父親找到了教導皇帝傀儡術的傀儡師,與其一起開發、改進傀儡術,想在異人館向皇帝獻技,博得功名。

可是,他們的最後成果就是你看到那可怕的東西。

用活物的皮和上好的木料做出傀儡,再於其腔內點上命燭,這傀儡就與這活物生前別無二致。我的父親和那個傀儡師只是用動物做的實驗,也從未想過用活人來做這種傀儡。只是傀儡,本就是仿人的木偶,再怎麼避讓也會不得不觸碰到這個禁忌。

而觸碰這個禁忌的、有能力觸碰這個禁忌的,就是皇帝本人。他先是拿死刑犯試做傀儡,死刑犯不能滿足他,他就拿身邊的太監、宮女、妃子來試。皇帝本身也是傀儡之術的天才,他改良著傀儡術,最終將那些傀儡內的命燭用命燭拉出的絲線纏繞,與自己的命燭相連。這樣子,他就可以用看不見的線,操控著這些宛若活人的傀儡,演著自己的傀儡戲。而那些傀儡連他們的妻子兒女、老父老母都分辨不出。皇帝不僅僅在朝堂演戲,還在這些人的家裡演戲,他肆意玩弄人心,一時遵循著原性情,相安無事;一時又性情大變,搞得那一家雞犬不寧。

我的父親是他的幫凶,而業果的報應也悄然降臨,我的母親在睡眠中無疾而終。而隨著皇帝一步步墮入深淵、變得喪心病狂的父親忘記了先人的教訓、拋棄了祖輩的訓誡,他甚至將我的母親也做成了命燭。他最近命燭使用的太過頻繁,他那早夭的弟弟——也就是我的叔叔做成的命燭怕是不夠用了。

最後皇帝的手慢慢伸向臣子,他單獨宴請著一位位朝廷重臣,這些臣子再怎麼心生懷疑,也不會想到喜愛傀儡的皇帝是要將他們本身做成傀儡。古來被做成傀儡的皇帝很多,皇帝把臣子做成傀儡的,這還真是前無古人,怕也是後無來者。

皇帝終於兌現了他的承諾。只不過他是先將我的父親做成了傀儡——在他腔內點著的命燭就是我母親的那一支。然後皇帝封我父親為宰相,主導著朝廷上的戲。

自此,他也能通過我父親的傀儡來使用命燭師的能力。

那位傀儡師自知鑄下大錯,自縊了。他無力面對這將傾的朝堂,萬念俱灰。

皇帝自以為沒人知道這一切,也以為命燭師一脈已然斷絕。只是他用傀儡師的思維來看待命燭師了,傀儡師是技的傳承,而命燭師和養火人一樣,是血脈的延續。傳男不傳女的傀儡師自然不會把我這個小丫頭放在眼裡,可惜我五歲時就隨著我的父親學習命燭師的知識和技藝了,一起和父親研究傀儡術的傀儡師也很喜歡我,教了我很多龐雜的知識。那皮影,就是他偷偷送我的禮物。

燭芯說完,只是看著我,不再發一言。沒有了笑容的她,讓我不由得心一揪。

命運之咒、殺父之仇、極惡之術、滅禮之戲、昏庸之治……這就是她所見、所承受的一切。我的捧著燈盞的左手緊握燈柄,身側的右手微微顫抖。

燭芯為了保護自己,也為了隱藏真相,喊那位傀儡做父親直到現在。我實在難以想像,這個小小的女孩,是怎麼強顏歡笑和這個可怖的傀儡扮演著天倫之樂。

「要怎麼幫你?」我說,右手終究是沒有伸出去。

燭芯說:「焚皇宮。」

(十)

皇帝在國內大肆地砍伐樹木,以尋找適合做傀儡的木料。這些最最頂尖的木料被皇帝當做寶貝收在內庫,連四方朝貢、八方進獻的寶貝都統統搬出給它們騰地方。身為傀儡師的皇帝睡覺時,那些傀儡只能憑藉生前的慣性本能維持盞茶時間的活動,所以皇帝就寢,他操控的那些宮女侍衛太監妃子也要陸續停息動作。除了在皇宮外城巡邏的禁軍,整個皇宮內城一到晚上就化為了死城。入侵皇宮也就簡單些許。

不過只是通過皇宮外城就難如登天,那禁軍指揮使也是皇帝的傀儡,向來皇宮被突破除了敵軍臨城就是內部反叛,這指揮使萬無反叛的可能,敵軍臨城單憑兩人也是笑話。

「所以我這些年可不是白白混日子。京城畢竟是天下第一大城,什麼新奇寶物都是先從帝都過,再流向民間。」燭芯洋洋自得地炫耀。她從床底下拉出一個小包袱,一件件的掏出向我介紹。

「不管有用沒用我都是見到就收集。繾錢夢,這個你知道,一眠千日。」燭芯晃了晃手中的小瓷瓶。

「司鎖玉,這是溫玉匠的傑作。還沒有它不能開的鎖。只是沒用一次就多一道裂痕,什麼時候會碎在鎖里沒人知道。」一根一指長的翠綠玉針,像是雨後捲起的葉。

「嚙鐵藤,一粒種子種下一年就可以腐蝕掉萬斤的鐵。本身編製的藤甲不怕水不怕火,防禦力非常可怕。」燭芯小心翼翼捏著一枚紅寶石般的種子,那鮮紅色宛如凝結的血。

「橫豎玉戒,這是不知哪裡流出的奇物。戴上它用拳頭砸人,那人就會被輕易捶飛,直到有東西阻擋一下,否則任他怎麼掙扎都會飛下去。」燭芯試戴了一下,嘟囔著真是丑就摘下了。

「最後,這是夜蓑衣。在晚上戴上它,其他人就看不到你了。這個是從一位邪祟仆那裡弄來的。」說著燭芯靠近了我,舉起夜蓑衣將她和我同時披進去。這蓑衣外面看上去編織的極密,從內向外看卻只覺得茅草稀疏,蓑衣外的景象看得分明。

「嘻嘻,還好還好,我比較嬌小,可以蓋住兩個人。盧大叔這幾天你可不要長胖啊!」燭芯和眼睛和我的眼睛只有半尺的距離。

「怪悶熱的。」說著她拿開了夜蓑衣,用手扇著風道,「這些大概可以用到吧,只要燒了皇宮的內庫,大臣們的零件一時得不到更換,這皇帝很快就會暴露的。」

我點頭,接下來,只等一個雨夜。

——————————————

兩天後,雨夜。燭芯背上小包裹,我高舉著夜蓑衣,沒入夜色。

皇宮外城禁軍很多,這也是唯一難以突破的防線,只是在夜蓑衣的遮蔽下,突破這最難的防線反而易如反掌。

皇宮內城陰森的宛如熄火冷油的燈盞。一路上一些太監宮女姿勢各異的癱倒在地上,這是皇帝入睡前還沒有操縱回到各自寢處的人,皇帝只會專心安排好那些住在宮外的大臣,至於這些玩膩了的早期試作品,他也失去了可惜愛護的心。

我將披著夜蓑衣,將小小的燭芯護在身前,而燭芯則幫我拿著我的燈盞,幽藍的火焰照亮了蓑衣圍起的小小的空間,光無一絲外泄。

雨滴打在蓑衣上,落音和雨水順著蓑草而下,淹沒在皇城內無際而繁鬧的雨音中。蓑衣內小小的空間很安靜,只有我和燭芯的呼吸聲。這是屬於我們兩人最後的安靜了吧。

我跟隨著燭芯的步子,朝著我們的目標走去。

來到內庫前,燭芯從包裹里拿出了司鎖玉,打開了庫房的大門。我們往裡深入,上好木料的清香縈繞整個庫房。照亮庫房內部的燈用重重柵欄和水槽圍住,我突然明了這皇帝為什麼會對養火人的火感興趣。對這些木料如此小心寶貝的他,自然會想要不燃凡物亦可照明的火,養火人的火在他的眼裡正可當此重用。

也只有這個作用。

「這裡就可以了吧。」我說,我們已經深入庫房深處,這裡正是放火的好地方。

說著,我解下夜蓑衣遞給燭芯說:「把我的火給我,你穿著這個快點逃出去吧。我會等到快天亮的時候。出了皇宮,你一定要拚命的跑。」

燭芯轉身,拿著燈盞的左手向後微伸,瞪大眼睛看著我說:「你難道想『含火』?」

我點頭,我不知道含火所焚的到底是哪一種城,是小小的縣城,還是州城,還是龐大的帝都。我最後能叮囑燭芯的也只有這個了。

跑,拚命的跑!

跑出這化為邪崇的皇城,跑出這被邪崇寄生的京城。

而焚燃一城的罪業,我,早有覺悟。

燭芯嘆了口氣,然後笑著伸出小小的右手,踮起腳用食指輕點我的額頭。

「盧亦夜你這笨蛋。不要忘了,我也是司火的命燭師。」

可是,可是……可是能瞬間焚燒這龐大的面積的只有養火人的焚城,命燭師的火追究只能司管一人的生死。

我喃喃說道,心中生出一絲不安。

「所以我才來請你幫忙呀。」燭芯右手牽住我的左手,拉著我繼續往裡走。

「我們要毀滅的地方,不是這裡。」

內庫的內部還有一重閘鐵門。

燭芯說,這是以前用在皇陵的落地門,不是專門的鑰匙是萬萬打不開的,即便是司鎖玉來開,也要三四件司鎖玉才成。

說著,她拿出那一直都很寶貝的命燭,隨著一粒如紅寶石般的種子埋在鐵門下的地面。無數小藤從地里湧出瘋長,一點一點蠶食著鐵門。不過片刻這讓人絕望的鐵門就被蠶食殆盡。

燭芯拉住我的手一直沒有鬆開,她說:「走吧。」

我們進到裡面,一股怪異的香味撲面而來。燭芯拉住我的手緊了緊,我感受到了她的恐懼和畏縮。

可是她還是堅定的往裡走,我拉著她的手,堅定地跟隨著她。

重閘鐵門的後面,是一條天然的連綿隧道,這幽暗的隧道石壁上有螢鐵發出淡淡光芒照亮四周。隧道直通一天然石廳,這一眼望不到邊的龐大石廳中央,竟是一片湖泊。

我悚然,只覺身上寒毛直立。那片湖泊裡面盛著的不是什麼水,而是人蠟,是製作偽命燭的材料!一人一截命燭,這匯聚成湖泊的命燭,得熬幹了多少人的壽命!

「這這這……這真是豈有此理!只是操控百來個傀儡,他需要這麼多人蠟命燭嗎?!」我驚怒地大喝出聲,只覺得這皇帝再在其位多坐一日都是對蒼天百姓無盡的褻瀆!這已經不是暴君或者昏君的範疇了,這已經墮入魔道,變成了禍國殃民的魔君!

燭芯咬著牙說道:「若只是拿活人做傀儡,比他荒唐的皇帝古來還有不少。若只是玩弄一朝的臣子,比他昏庸的皇帝更是多見。可是他偏偏還自詡明君,想要用命燭這逆天之法來續一國之命脈。宋朝已是國脈枯竭,在位的皇帝如果兢兢業業或能再延續幾代,一旦皇帝昏庸那就是改朝換代的契機。可是這傀儡皇帝,不從自身入手,卻想用百萬人的性命來延續國祚。這裡已經有十萬戍邊將士的命燭,那苦苦期盼戍邊將士歸來的人兒,只能永遠地等待下去。」

「龍脈枯竭,國運轉移。這裡是龍額,已是凹陷出如此大坑,也只有這裡能夠盛放這麼多的命燭人蠟。也只有這裡能震住十萬人的哭泣。」

「命燭師只是替一人續命改壽就遭此天譴,若是一國靠此法來改其命數,怕一國之民都要遭難。我只是一介小女子,一個小小的命燭師,可是我不想因為我的父親讓整個國家都蒙受災難。所以這些年我才拚命的找辦法,想要阻止他,也改變命燭師的命運。至少,至少,至少下一個命燭師不要再苦嘗命運的果報,不再為祖上的罪名而遭受厄運。」

燭芯鬆開了我的手,提著我的燈盞走到了湖邊。湖水如熱蠟般粘稠,卻又如水般清澈。平靜的湖面倒映著幽藍的火芒,宛如承載孤星的夜空。

燭芯面向我,對我說:「幫我。」

「我該怎麼做。」

「用你的火,焚燒我。」燭芯說道。

我似乎看到湖面泛起了波瀾。

(十一)

燭芯又露出了那種微笑,這次卻讓我那麼的心疼。

燭芯說,養火人有三樣絕技,命燭師也有三樣絕學。

司火,可以用自己或者他人的命燭點出真正的火焰。

灼眼,命燭師對於邪崇無能為力,卻能通過偽命燭的火焰看到邪祟,並且保自己萬邪不侵。

為燭,這是像養火人的焚城一樣不得已才為之的絕學,只是焚城是玉石俱焚,為燭是度化世人。

和養火人成兩個極端的命燭師,沒想到在最終的絕學上又走向了另一種極端。

命燭師的命燭天生不燃,但是如果強行點著,就能以己為燭芯,以身邊四周的異物為燭身,焚滅於世。這次命燭師點出的火,和養火人的一樣不傷人。可惜曾經的命燭師先輩們都很惜命,如果不是那偶遇養火人的先祖,怕至今都無一人用過這一絕學。

「這裡很好,這裡有朽木為官的傀儡,有慘死枉亡的將士,還有這匯聚成湖的人蠟,燭芯變成了真正的燭芯,可以把這一切都焚成灰燼。」

燭芯面對我說著,後退一步,一隻腳踏入湖泊。

不……

「只是光憑我自己的力量實在太弱啦,恐怕連半片的湖水都燒不盡。可是如果像當年的先祖一樣,有養火人的焚城幫忙,就能席捲整個皇城,波及半個京城了。」

燭芯從小小的包裹里拿出了兩樣東西,一個是裝著繾千夢的小瓷瓶,一個是她一直隨身帶著的小香囊。

不要……

「這裡的人蠟實在太多了,恐怕要燒上八年才能幹涸,那時我才會化作灰、化作風。這火雖然不傷人、不燃物,可是依然是火,我怕疼,只能藉助這三粒繾千夢了,不要笑我哦。三千天後,我就在夢裡化作灰、化作風,無知無覺,沒有痛苦,又能消除這些罪業和怨念,多好。」

燭芯服下三粒繾千夢,伸出雙手微微仰著頭,說:「只要你含下你的火焰,引燃它,然後將它度到我的嘴裡,點燃我,就好了。盧大叔,最後讓你佔一次便宜。」

說著,燭芯閉上眼,微微嘟著嘴。

「不要……」我哽咽著,夜蓑衣從我的手中滑落。我原以為燭芯纏著我是看中了養火人的含火之技,伴隨著小小的失落,我也做好了焚城而死的覺悟。只要能為她,為被詛咒的命燭師帶來救贖。

可是,這樣子的結局,我卻無力承擔。

燭芯跺腳,踏在粘稠的湖水中發出沉悶的聲音。她嘟嘴喝道:「讓你佔便宜你還不樂意了,還不快點!」

我慢慢走近她,從她的手裡接過燈盞。

「沒有別的法子了嗎?」我問。

燭芯搖頭。

「聽說那個方向有一位養火人,我還在想那是什麼樣子的大叔,願不願意幫我。沒想到卻在途中碰到了你這個養火人,稍微騙一下就肯跟著我到處跑。現在既然來了,就要做下去。你不是要拯救天下嗎?」

我也想救你……

可是……

我拿出燈盞里的那截指骨,含入口中。幽藍色的火焰瞬間席捲我的全身,每一絲火焰都在灼燒著我的靈魂和肉體,可是……可是……

我吻上了燭芯。燭芯微微踮起腳環住我的脖子,將香囊寄在我衣裳的背後。幽藍的火焰順著指骨落入燭芯的口中,點燃了燭芯從未燃燒過的命燭,燭芯真正的變成了燭芯,引燃了整片的湖面,就像是傾翻在地的油燈之火蔓延開來。

她用帶著橫豎玉戒的手輕輕地推我,我的身體向後飄,向後飄,即便我再怎麼挽留再怎麼不舍,卻依然離開了湖面,輕輕撞在石廳的石壁上才停下。

「跑,拚命的跑。跑出這化為火海的皇城,跑出這將要復甦的京城。」燭芯慢慢後退,退向湖中心,幽藍色的火焰愈來愈烈。

她目送著我,含笑對我叮囑著。繾千夢終於發作,她帶著那笑容慢慢合上眼。半浮在湖面上隨著這篇湖面燃燒。

我獃獃地看著已經陷入沉睡、被幽藍色火焰包裹著的燭芯。

隧道外傳來了聲音,皇帝終於發現了。

我被嘈雜聲驚醒,嘴裡喃喃念叨著「八年」。

我飛速拿起地上的夜蓑衣披上,剛穿上,一隊人簇擁著皇帝來到這石廳。

皇帝看著那火焰大呼小叫,想要衝進湖中卻發現近不了身,他怒吼操縱傀儡,那些傀儡一靠近火焰就會引火燒身變成灰燼。這些明顯是邪物的傀儡根本就不被容於世。

皇帝沉著臉對侍衛長傀儡大吼道:「這藍色的火,一定是那個養火人!給朕抓住他,快去。給朕砍了他!剮了他!給朕把他碎屍萬段!」

眼前明明是他操縱的傀儡,他還是大呼小叫地下著命令。我只覺得噁心,入戲太深的皇帝早已經不是個帝王應有的樣子。

「來人,下令。給我全國去挖地,再找一條龍脈!朕不甘心,朕一定要做一個明君,要延萬世國祚!」他大呼小叫著。

我只覺渾身冰冷,這個混賬皇帝,他現在依然還在帝位,萬人之上的他下達的命令依然會讓天下民不聊生。

我的目色漸冷,在暗處死死盯著皇帝。

燭芯的為燭終於隨著養火人的含火迸發,火焰席捲了皇宮和附近的高官貴族之府,皇帝大半的傀儡被燒成了焦炭。可惜皇帝發現得太早了,還是有一些被他轉移出了波及地。

我從皇宮逃出,可是滿城儘是通緝我的軍隊。城門也被封鎖,即便有著夜蓑衣,我也是難逃出這京城。失去了養火人的火的我,現在只是一個普通人,手無縛雞之力的我唯一的憑靠就是披著的夜蓑衣。可是這夜蓑衣只有夜晚有用,白天我必須竭盡所能逃竄、躲避。

疲憊不堪、傷痕纍纍的我已經到了極限,怕再兩三天我就要先撐不住。如果只是為了我自己,我恐怕現在已經放棄了……只是,八年,我還有八年的希望讓我不屈地支撐著。

「恩人?」一聲有些熟悉的聲音傳來,我如同驚弓之鳥立刻橫刀看向聲音的來向。

「真的是恩人!」我極力凝聚因為疲憊而不斷渙散的目光,看向來人。

眼前的之前那位異人館守門的將士,之後我曾給他的母親祛除邪祟。他之後一直都稱我恩人。自皇帝下令滿城索賊,他就一直借搜尋為借口找著我。

祛除邪崇不過是舉手之勞,他卻一直銘記在心。還冒著如此大的風險來救我。我卻無力說不出謝。

那將士扶住脫力的我,說:「魏某找恩人很久了。情況很危急,請恩人隨魏某來。」

他將我帶入他家,藏在早就安排打掃好的地窖里,讓我好好地修養幾天。待我恢復了力氣,他又傾盡家產賄賂守城門的將士,掩護著我過了京城的重重盤查。

出得京城,魏姓將士問,你要去哪裡,我送你去。

我直道一州名,卻未多言謝。只是將這救命之恩也銘記心中。

一路的艱難險阻自不必多言,只是我看這世界,少了一層火焰。

——————————————

熟悉的州城,看樣子州牧他治理的很好。是一個賢官。

我入城徑直朝著州牧府走去。

楚州牧在一群侍衛的簇擁下接見了我,他驚道:「盧生幾個月前不告而別,怎現在如此憔悴。」

我跪下道:「請大人起兵。」

四周侍衛聞言立即拔刀,楚州牧舉手阻止。

他仔細盯著我看了片刻,道:「盧生這是什麼意思?」

「幾個月前大人不願開倉賑濟災民,那是因為大人在積蓄糧草吧。」我道,平靜地看向楚州牧,「後面順勢賑濟災民,也是在聚人吧。大人已有起兵之意,如今京城大亂、群臣死傷慘重,正是起兵的好時機。」

「什麼?」楚州牧動容,「有此事?」

「正是在下所為。」我道。

楚州牧坐回椅子上,手托著腦袋沉思良久。

他站了起來,雙手服我起來,請我上座。問道:

「你想要什麼?」

我道:「只願為馬前卒,鞍前馬後,敢以死戰。只求大人他日為天下之主時,答應在下一要求。」

楚州牧沒有反對天下之主的說法,只是道:「什麼要求。」

「新的朝代,請大人於開國時貶傀儡師、邪藥師、種花人、溫玉匠、命燭師、養火人六職為賤籍。」

楚州牧眼睛瞥向我空空如也的手,道:「我答應你。」

(十二)

眼前的城池化作熊熊火焰,我身後的火矢不斷還在射入城內。慘叫聲混雜著焦糊味升騰而上,凡人在我面前宛如曾經的邪崇被火焰灼燒殆盡,只是現在,真正的邪崇,應該是我自己。八年前,我做了楚州牧的一員將領,從此開始了爭戰天下的歷程。

我曾打下了家鄉的城池,將不願投降的縣令付之一炬。依然在那小小的方圓做著養火人的父親不願再見我,苦苦盼我歸來的母親也遙遙垂淚,不願接近。我無言,只是對著他們拜了三拜,然後上馬行軍。養火人失去了火,那曾被火打磨的本性又漸漸猙獰,我未曾學到火的無私和包容,只是在叛亂時肆意地利用著它的強大和滅卻。

我曾將一城的河都燒乾。我研製的火油在河面浮起流入城內,晝夜不滅的燒了三天。當破城時,除了龜縮在城中心奄奄一息的難民,城裡滿是烹死、嗆死的屍體。一直照顧著我的大燕公主不願再見我。我只是於公主府門前鞠了三躬,轉身離去。養火人失去了火,那曾被火修飾的涵養又漸漸化燼,我未曾學到火的奉獻和不屈,只是在戰爭中可怖地利用著它的貪婪和饕餮。

我曾將數十個罪不至死的違紀軍士燒死在街市。那慘叫震懾了新降軍隊的老兵油子和欺侮降軍的舊部老將。為了安撫惴惴驚恐的三軍將士,太祖不得不削我侯爵。可是自此三軍無人敢不遵軍紀、不聽將令。看我的人都帶著恐懼和害怕,就像是荒野弱小的野獸看到了燃起的騰騰大火。養火人失去了火,那曾被火溫潤的靈魂又漸漸躁動,我未曾學的火的溫暖和明亮,只是在對人時隨性地利用著它的暴虐和威懾。

八年,從大燕太祖的帳下親衛到現在的燕朝大將軍,鋪就這條路的是無數人焚焦的屍骨。屍骨中,不缺宋朝的王侯將相、忠臣勇將;也不缺無辜的百姓和同樣無辜的士兵。

曾經的我又何不是那累累屍骨中的一具?

只是,我,早有覺悟。

陪安城,通向京城的最後一道關卡,攻下這裡,直至京城暢通無阻。

護城河都已乾涸,近城處有飛灰、有焦軀。為將八載,我面對如此煉獄景象,早已經是心平氣和。燭芯只是焚滅了宋王朝苟延殘喘的一線生機,真正能夠葬送它的,還是我們這些燕王朝的將士。

所有的犧牲,我早有覺悟。

「大將軍。城內士兵斬城守獻城了。」傳令兵單膝跪下稟報道。

我點頭,說:「前隊進城滅火、安撫、鎮壓,其餘就地築營休整,城內不願降的官員都押到我的帳內。厚葬城守,城守叫什麼,還有家人嗎?善待之。」

「稟大將軍,這城守似乎姓費,據說他的老母和兒子都死在火海中。」

我微挑眉頭。

巧合吧。

巧合吧……

這些不願降的官員都押到了我的帳內,有破口大罵的,有閉目不語的,有嘆息搖頭的。不過這些我一概不問不理,只是一個個看過。

多年的軍旅生活讓我早已不是那個瘦弱的養火人,八年的苦戰讓三十多歲的我都鬢已星星也,多年的打磨洗禮讓我站在那裡自有一份威嚴和迫力,沒有人不害怕我這焚城將軍的名號。連我燕王朝的太祖都勸誡我戾氣太重。

我走過,讓大罵的老臣噤聲,閉目的驍將顫抖,嘆息的太守屏息。只有這一個人不怕。

京城來的監戰的官員。

「湖中的人兒還好嗎?」我柔聲問道。

「你這賊子,虧朕當初這麼的信任你,甚至想破格提拔你入朝堂。沒想到你不思回報,不敬朕恩,還要滅朕的廟堂。你這逆賊,你這匹夫……」

官員破口大罵,說出的聲音卻是遠在京城的皇帝的腔調。這些不願降的人都大驚失色。

我柔聲地自語:「她不好,你為了氣我定是迫不及待地想告訴我,看來,她很好。那我就放心了。」

這監戰官還在大罵,我拔劍將其揮作兩段。

「好好看看朝堂里的大官都是些什麼東西,你們再決定投不投降。」說著我大步走出營帳。

離營帳才三四步,身後就是一片跪倒聲,都皆呼「願降!」「願降!」

又一傳令兵。

「稟大將軍,魏將軍攻破運城,從北方向京城進軍,特邀將軍會獵妖君。」

我擺手,道:「功勞都給他,我只要先登。」

——————————————

京城攻下來易如反掌,裡面早有魏將軍的內應。大軍一至就立即獻城。

也好。不需要我再用火攻,一路打至京城,征途上已有無數的城市被我燒成了廢墟。

養火人,終究成了焚城將。

一路上,只有零星的禁軍還在巷戰抵抗,只是單單憑傀儡師的那些傀儡,擋不住這改朝的大軍。

我沒有去皇城看這末代皇帝的末路,只是之後聽說他在滿朝文武的相隨下,自焚於太和殿。我聽了也只是嗤笑,想必這滿朝的文武,是最好燒的一代臣子。

將士從欽天監的暗室里救出一瘦骨嶙峋的瘋老頭,瘋老頭看到我,指著我大笑道:「是你,是你,是你!戲天下人的是他,焚天下人的是你。」

我揮手,吩咐好生照顧老人家。然後獨自前往內庫。

看樣子這裡曾被重兵把守,此刻也不過是一片狼藉,杳無一人。我慢慢踏著腳步,長舒一口氣道現在時候正好。八年的漫長歲月,於我於她都不過是片刻的分離。我解下身上的鎧甲,隨手扔掉,鎧甲內是八年前的服色。我從懷裡掏出香囊,緊緊握在左手中。

以前捧著燈盞的左手。

我走進了內庫,走進了庫房,走進了那被鏽蝕掉的鐵門後長長的隧道。這裡也是一片狼藉,看來皇帝試過很多方法來滅這滿池的火,可惜直到他自己走進火里,都觸碰不了這幽藍的火焰。

我慢慢走近湖泊,步入裂開的河床。我伸手,感受闊別已久的養火人的火的灼燒。這些年來我的火雖然不在我的身邊,卻從未熄滅過。它伴隨著我一直心繫的人,直到這八年後的再見。

我的暗傷癒合,我的明創結痂脫落,我的灼痕和傷口癒合後醜陋的凹凸都變回光滑的皮膚。養火人的火忠誠地履行著它的職責,為我療傷。火焰的灼燒依然疼痛,卻似乎讓我回到了八年前。

回到那個初見的午後,回到那個離別的子夜。

灼燒著我的火焰里,沉睡著一個女孩。

女孩依然是那個微笑,八年未曾改變。

我盤腿坐下,托著下巴,靜靜地看著她。

八年前,我每當看到她的臉龐,總會害羞著別過不敢再細看。怕再多看一眼,那目光就會如靠近的燈火,灼熱得讓人察覺。

十萬人的命燭,追究是以她為燈芯,慢慢燃盡。

八年的時光,終於在慢慢暗下的幽藍火焰中燃燒殆盡。

還在沉睡的燭芯隨漸漸熄滅的火,化作了虛無。

只剩下我的那一截指骨還在燃燒著微薄的火焰,似乎隨時都會熄滅。

我伸出右手的食指,點住這截指骨。我驀然想到了八年前她踮起腳輕點我的額頭,嘴角都露出微笑。

焚業。我說。

對我自己。

這八年的屍山血海早就鑄就了我罄竹難書的罪業,灼心的疼痛瞬間席捲了我的心臟,讓我止不住的顫抖,但是也只有這樣才能繼續延續這火,養火人的火。

這火,現在還不能滅。

復燃。我說。

既然「焚城」能給命燭師,那麼養火人的「復燃」也一定能給命燭師。復燃導致的悲慘命運,自然由我來承擔,我早有覺悟。

三朵火苗憑空立起,我把養火人三次復燃的機會都給了燭芯。口含著指骨燃燒八年的燭芯,早就是火焰的一部分。如果真的是這樣子,那麼……

三朵火焰旋轉著,纏繞著,以我心中的罪業為燃料不停壯大著。最後驟然迸裂,四濺的花火照亮了整座石廳。

那個女孩,正擎著淚、帶著微笑,宛如八年前的初見,宛如八年前的離別。

燭芯伸出手,想要摸我的頭髮。

「盧大叔,你真的成了大叔了。」

我才發現,養火人的火,修復的了傷痕,卻平復不了歲月。她還是八年前的模樣,我頭上有了白髮,身上披著滄桑。

我後退,微微避過她的手。

我害怕她觸碰到我,從她眼睛的倒影里,我可以看得出我的命燭是什麼樣子。那是焦骨為芯、枯肉為台、屍灰為身,是用比這裡還多的人的性命鑄就的命燭。

終究平復不了歲月,終究不是八年前。

我不言,她卻懂。她向前,踮起腳,手指輕輕一點我的額頭。

「這些年我雖然在睡覺,卻通過消散的燭煙在天上看到了一切。你做的我都知道,你這八年不好,你做錯事了,錯得比傀儡皇帝還要離譜。這不像那個嘴笨的你。」

「可是,你知道嗎?八年前我們曾經碰到的那一群好漢、那群攔住我們路要搶食物衣衫襤褸的難民。他們都是殺人不眨眼的魔君,都是罪該萬死的匪寇。可是,那一天他們聽了我們的話,來到那片旅店的廢墟,挖出了臘肉村酒得以活了下去。他們就在那裡扎了根,建房屋、懇農田、修籬笆,在山上打柴在河裡捕魚,娶了臨近村莊的老婆,有了孩子、有了女兒。這八年變得不只是你,還有他們。他們的命燭已經和正常人沒有兩樣了。」

「所以,不要傷心好嗎?命燭師的詛咒已經解開,如果養火人因此而遭到蒼天的詛咒。這次換我來救你,換我來解開你的業、救贖你的罪。」燭芯流著淚,笑著說。

我一把抱住了小小的燭芯,嘴笨的我又再說不出話。只是我看到地上那截熄滅的指骨,還飄著寥寥的青煙。

(完)


————————————————

謝謝大家支持,我好開心,自己寫的東西能被大家稱讚。


謝謝@言京 指出錯誤,文中錯用了「下里巴人」這個成語,現已改正。

謝謝大家指正,已更正為「邪祟」。

謝謝 @醬油拉麵的提醒,長公主是指皇帝的姐妹,文中應該是皇帝的女兒,已更正為「公主」。


《黑巫術師》

這個故事是我在一個苗族姑娘的口裡聽到的。

苗族大多居住在黔地的深山裡,他們不問世事,不和外面的漢人打交道,頗有世外桃源的意味,雖然現在這一局面正迅速瓦解,但是以前大多數這樣的,就算是城市化的現在,一些在深山裡的苗寨依舊保持著幾千年的傳統生活,大多不為外人窺探。

苗族的祖先是蚩尤,蚩尤此人在歷史中本來就是個亦正亦邪的人物,之所以這麼說,一面是加在他身上的惡名不過是因為他打仗輸給了炎帝與黃帝,而中國自古有勝利者寫史書的傳統,另一面是蚩尤此人不太像人,傳說中他有一百兄弟,個個都長相怪異,形同妖怪,而蚩尤此人,也會通妖術法術,行事也近於妖邪,所以也算不上正派人物。而作為蚩尤的後代,苗族自然帶著了這些傳統,他們有許多不為人知的神秘。

苗族姑娘的祖父出生在大婁山脈下的一個苗寨,名字叫做上雲苗寨,這支苗族是屬於最神秘的黑苗,黑苗的由來眾說紛紜,已不可考,但據說來自於一個神秘的家族,這個家族掌握了苗族的一種黑巫術,他們既靠這黑巫術謀生亦被黑巫術所害,而外人又多欲奪得此黑巫術的秘訣,所以常常來迫害黑苗,黑苗最後索性躲入深山,再不出世,一方面是保護自己,另一方面是防止黑巫術再出來害人。而苗族姑娘的祖父就是黑苗的巫師兼醫師,換言之就是黑巫術的傳承人,這是一個相當神奇秘密的家族,就是一般的黑苗也不得知。

苗族姑娘今天給我說的是她祖父第一次接觸黑巫術的情景,她的祖父叫卯簡白,不是姓卯,而是姓卯簡,單名一個白字。卯簡白在八歲的時候,就開始接觸黑巫術,其實剛開始黑巫術一點都不神奇,就是認植物,認動物昆蟲,卯簡白在八歲的時候一直跟著他的父親認這些東西,然後再將這些東西的屬性,藥性,作用等等都背下來,這麼一背就背到了十二歲,整整四年,卯簡白沒有什麼植物沒有什麼動物不認識,每個都能說得頭頭是道。

在十二歲以前,卯簡白並不知道他學的是黑巫術,只以為是普通的苗醫課程,但是他剛滿十二歲那天,他的父親就把他喊道堂屋去,並讓他對著祖先的牌位磕了三個頭,最後讓他喝下了一碗黑黝黝的黑水,卯簡白一聞,一點味道都沒有,起初怎麼都不敢喝,但是他父親沉著臉,沒有商量的餘地,所以卯簡白忍著喝了下去。誰知剛喝下去肚子就絞痛得不行,似乎有千條萬條的蟲在肚子里鑽,爬,卯簡白在地上滾來滾去,可是他父親只是在旁邊冷冷的看著,一句話沒說。

但是一會兒後,卯簡白的劇痛竟然消失了,而且身體也變得十分輕盈有力,感覺涅火重生了一般。卯簡白奇怪地看著他父親,他父親只是冷冷地說,你現在就是黑巫術的第三十九代宗主,你以後要好好學習黑巫術,但是不能使用黑巫術,並且只能將黑巫術傳給你的兒子,永遠不能外傳。

卯簡白頭腦空白,他有一大串的問題得不到解決,比如說,既然不準用黑巫術,為什麼又要學?比如說沒有兒子怎麼辦?黑巫術傳給誰?

不過卯簡白沒敢問。

卯簡白自此開始學習黑巫術,不過具體過程我不知道,因為苗族姑娘也不知道,黑巫術只傳兒子不傳女兒。總之卯簡白學習了十年的黑巫術,在二十二歲時已經成為了一個黑巫術師。當時還有許多別的黑巫術師,有好的,有壞的,有不好不壞的,而卯簡白只是一個黑巫術師中的菜鳥,儘管他的血統讓他成為了黑巫術師的宗主,但是那時黑苗間古老的盟約早就瓦解,別的黑巫術師再也不聽黑巫術宗主的話了。

然而苗族姑娘膽顫心驚地給我說了一個事情,關於她祖父學完黑巫術課程那天的事情。

就在卯簡白學完黑巫術那天,他的父親死了,完全沒有一點徵兆,當卯簡白打開密室的門口時,他的家人看到卯簡白跪在他父親的屍體旁邊,渾身是黑色的鮮血,而他父親身體破了一個碗大的洞,仔細看去,還有許多小孔,像是被一條大蛇以及無數昆蟲咬噬過般。

當家人悲痛欲絕地問卯簡白髮生什麼事時,卯簡白紅著眼睛,淚水卻不滾落下來,那是一雙被仇恨燒紅的眼睛,但是密室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他誰也沒有說。

但是我知道,裡面必定發生了一個慘劇,而正是這個慘劇慢慢改變了卯簡白。

而卯簡白終於成為了一名黑巫術師。

成為了黑巫術師的卯簡白行為變得怪異,而且他的膚色開始變白,在黑色的苗裝映襯下,顯得越發白凈,這也是黑巫術的作用之一,學習黑巫術的人都會比常人要白很多,白得有點恐怖,而卯簡白的性格也變得沉鬱不可捉摸起來。

他變得深居簡出,行跡詭異,話越來越少,眼睛總是深沉得望不見底。

不過幸好卯簡白善良的天性沒有變,如果拋開他黑巫術宗主的身份,他完全是一個醫術高明的苗醫,甚至可以說是上雲苗寨一百里周圍內醫術最高明的苗醫,他救了很多人,在他二十二歲時就有了很高的知名度,誰家有人生病了都來叫他去看,而他從來不推辭。然而有一點很奇怪,就是他治好一個人,那家必定要殺一個牲畜,不殺不行,有一次有戶人家就不願殺,可是好說歹說都不行,最後卯簡白白得很的臉一下子青紫了,他從腰裡抽出腰刀,走進那戶人家的豬圈,將唯一的一頭半大豬仔殺了,血噴了他滿身,他殺掉後就走了,並沒有要豬肉。

苗族姑娘給我說,這是黑巫術救人的代價,黑巫術不同於白巫術,黑巫術救一命必定要殺一命,不然滿門遭殃。這麼幾次下來,就少有人叫卯簡白去看病了,都是去找白巫術師,其實白巫術師就是苗醫,不過後來我才知道,不管是學習白巫術還是黑巫術,都可以當苗醫,因為這塊知識是白巫術和黑巫術都必備的,而且我還知道了白巫術的厲害程度並不亞於黑巫術,只是大部分白巫術師都只使用治病救人的醫術而已。

閑下來的卯簡白就整天在密室里,但是在裡面幹什麼,我又不知道了,因為苗族姑娘沒給我說。

現在來說說這個苗族姑娘,苗族姑娘的名字她不讓我寫出來,她是一個白巫術師,這點你估計會奇怪,為何她的祖父是黑巫術師,她的父親是黑巫術師,而她單單是個白巫術師呢,但是答案我之前恐怕已經提前說了,就是黑巫術只傳男不傳女,而這個苗族姑娘又是一個頂聰明的人,她學不了黑巫術,於是她就跟著她外祖母學了白巫術,並且她學到了平常白巫術師學不到的本事,她的白巫術能力能和當年叱吒江湖的卯簡白相媲美,而她並不為人所知,她只是一個苗醫店的醫生,每天賣些藥材。

她站在藥店的門口,聘聘婷婷,猶如豆蔻,她見到我來了,對我說,你是來買葯的還是繼續來聽故事的?

我說來聽故事的。

於是她笑起來,坐在我對面,和我講起了她祖父的故事來。

卯簡白平靜的生活被一件事情打破了,那天上雲苗寨周邊的一個苗寨一下子死了兩個人,死法很奇怪,他們的心臟被什麼掏空吃掉。他們都是進後山採藥死掉的,只有一個後生跑了出來,從他斷斷續續的敘述中可以知道,這些人在死前遇到了黑霧,黑霧從草叢裡慢慢漫上來,這些人就接連昏迷,後生跑得快,沒被黑霧纏上,所以逃得一命,然而後生剛說到這裡,馬上就癲狂起來,他喊著說,有蛇在嘶嘶地叫,我聽見了,有蛇在叫。

這件事情引起了卯簡白的注意,那些人也知道這件事情的怪異,所以都來請卯簡白去看,卯簡白一看就知道怎麼回事,他說,他們都死在黑巫術下。

所有人都驚恐地看著他,卯簡白性格穩是出了名的,他說,這個後生也會死於黑巫術下,而且就在今晚。

眾人一下子就亂了,而那個後生還在癲狂狀態,反而沒有聽到。

人們七口八舌地問他,黑巫術不是沒人會了嗎?

卯簡白沒說話。

眾人面面相覷,於是就問他是誰幹的。

卯簡白仍舊抿著嘴唇沒說話,他的嘴唇青紫了,他說,你們把這人放在祠堂,然後各自回去睡覺,不能起夜,不能出來,聽到什麼都不能出來看。然後就在祠堂的椅子上坐了下來,一會兒後他又說給我抓三隻公雞來。

眾人早嚇破了膽,只有幾個膽大的後生將這些東西給他置辦好,在夜幕降臨時,整個寨子就空無一人了,就是燈也沒亮一盞。

那後生還在癲狂地說話,沒點清醒,卯簡白坐在椅子上,看著大門,眼睛一眨不眨。月亮升上來了,月白照在他白的臉上,更無一點血色。

就在此時,祠堂門外窸窸窣窣地響了起來,一陣陰風吹過,門斑駁地嘎吱了幾聲,一切又歸於寂靜。

卯簡白卻一下子警覺了起來,他知道該來的已經來了。

公雞在撲棱這翅膀,氣氛驟然緊張,就是那個不清醒的後生也愣住不再說話,躲在了祠堂的香案後面。

接著就聽見了一陣嘶嘶的聲音,正在撞擊著門,一會兒後門就被撞開了,在青白的月色下,卯簡白分明看到一條碗口粗的青斑蛇爬了進來,這蛇爬到祠堂的院子時就停了下來,似乎在等待什麼,卯簡白根本就沒將這條蛇放在眼裡,他知道厲害角色不是蛇而是這條蛇的主人。對了,忘了說,黑巫術師常會養一條蛇,用黑巫術餵養,幾年間一條普通的蛇就能變成一條碗口粗的大蛇,但這大蛇殺生極厲害,而且會傷人,一般走正道的黑巫術師都不養蛇,只有不走正道的黑巫術師才養。

果不其然,門口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人影,穿著黑色的苗裝,帶著斗笠,看不清楚臉,他站在門口,對卯簡白說,你這個後生快讓開,我的蛇兒不吃你。

卯簡白說,那也不準吃他。

斗笠人說,看你的樣子也是黑巫術的吧,那就該知道蛇一旦放出,不殺夠人是收不回來的。

卯簡白沒說話,他站起來,對斗笠人鞠了一躬說,你是前輩,我應向你行禮。但是禮行完後,卯簡白的臉就像霜一樣嚴寒起來,你害我族人兩條命,今日你別想輕易走出去。

斗笠人說,我從湘西大老遠趕過來,就不是怕人的。說完就吹了一聲口哨,蛇立馬立了起來,足有一人高,突出猩紅的信子,正準備向卯簡白進攻。

卯簡白取出三隻公雞,用腰刀刺破了手指頭,將自己的血抹在三隻公雞的雞冠子上,再默念了一遍咒語,然後大喝一聲「去」,三隻公雞頓時飛了出去,勇敢地和青斑蛇搏鬥了起來,這蛇有點猝不及防,被公雞上下啄了幾大口,鮮血淋漓,公雞和蛇上下搏鬥的時候,斗笠人驚了一下,他終於明白眼前這個年輕後生不是自己想的這麼簡單,能駕馭別物作戰的,黑巫術都是到一定境界了。可是斗笠人始終想不通,眼前這個後生不過二十四五的年紀,怎麼就學得了如此本事,當年自己學會這個本事時已經四十五歲了。

這麼一想不禁心驚,然而他沒有表露出絲毫。

卯簡白的心也七上八下,他知道眼前這個人不簡單,早在腦海里搜索了,在湘西的誰還能會如此厲害的黑巫術呢?想來想去也沒想明白。

公雞和蛇的戰爭仍舊在持續著,這蛇雖然兇猛狠毒,然而只有一頭一尾可用來進攻,而公雞有三隻,蛇總是防不勝防,慢慢落於下風了。

卯簡白低聲說,前輩,你害我族人,我就是拼了命也要和你鬥上一斗。

說完就抽出了腰刀,嘩地一聲,一片清雪,這腰刀是他父親給他的,而他父親又是從他父親那裡得到的。

斗笠人一陣驚呼,這時黑月刀?

正是。卯簡白答應了一聲,然後像是旋風一樣向斗笠人奔了過去,猶如月光之無形,斗笠人只聽到一陣驚風,卯簡白就來到了他身邊,心裡又是一驚,急忙躲開了去,也抽出自己的刀來,格下了黑月刀的進攻,當地一聲,猶如積雪崩塌,兩人都暗暗佩服,也明白了幾分,兩人實力差不多,而卯簡白仗著年輕,久戰之下必能勝出。

斗笠人決定採取攻勢,越是一刀接著一刀凌烈地使出,只見兩道月光上下翻舞,美得異常,噹噹地撞擊之身不絕於耳。在兩個人激戰之際,斗笠人身上開始散發出一股黑霧,這就是他害另兩個苗人的黑霧了。卯簡白一陣惱,這時還敢用這種東西來害自己,於是將黑月刀更是舞得行雲流水,這些黑霧對他完全沒一點作用,攻守勢轉,斗笠人漸漸支持不住,邊往後面退去,這時卯簡白飛躍起來,在月光下留下一道清影,再猛地砍下,一道急光,哐當一聲,斗笠人的刀竟然被砍成了兩半,斗笠人面如死色,自知久戰下去必死無疑,於是將斗笠一掀,朝卯簡白扔了過來,卯簡白一刀劈去,斗笠破成兩半,只是不見斗笠人了。

卯簡白回頭去看,青斑蛇已經被公雞啄得奄奄一息,見到主人逃走後,發出嘶嘶的悲鳴聲,也想追逐而去,奈何脫不得身,卯簡白將黑月刀一下子揮了出去,一道流雲,蛇頭就落了下去,蛇身依舊在抽搐。

三隻公雞在一旁啄著血,然後高唱了起來,猶如勝利的戰士。

卯簡白將蛇肚子剖開,取出蛇膽,餵給了那個後生吃下,然後坐在椅子上坐等天亮,他擔心那個斗笠人還會回來。

苗族姑娘給我說完時,我渾身一震,猶如我就在旁觀戰一樣,冷汗都快出來了,我望著苗族姑娘,一時不知道怎麼說話。苗族姑娘卻笑了起來,她說,你要喝口茶嗎?

我點了點頭。

苗族姑娘給我泡了一杯茶來,我喝了一口,又苦又澀,不禁皺眉。

苗族姑娘莞兒一笑說,這是苗疆茶,對身體好,市面是買不到的,而且越喝越好喝。

我又接著喝了幾口,果然開始回甘,異常清美。

還要接著聽故事嗎?苗族姑娘問我。

我點了點頭。於是苗族姑娘繼續說了起來。

卯簡白在那個苗寨住了兩天,也沒見那斗笠人回來,就漸漸放下心來,決定回去。可是在他回上雲苗寨的路上,他卻發現了那個斗笠人的屍體,也死於黑巫術之下,暴屍荒野。卯簡白吃了一驚,這斗笠人本事極大,何以這麼就死掉了?卯簡白仔細查看了一下發現這斗笠人死於一種叫龍蠱的黑巫術下,據卯簡白所知,龍蠱在兩百多年前就失傳了,他也只是在古書上看過這種蠱毒的介紹,龍蠱是蠱毒中最厲害的一種,要放四十九種毒物煉製七七四十九天,最後活下來的一個就是龍蠱,所以龍蠱也分為多種,比如飛龍蠱,地龍蠱等等,斗笠人就死於飛龍蠱。

卯簡白的直覺告訴他要發生大事了,能駕馭龍蠱的人起碼都是學習黑巫術三十多年的人,雖然龍蠱極難煉製,但是駕馭龍蠱卻更困難,大部分黑巫術師終其一輩子都沒練出龍蠱,更別說駕馭龍蠱了。可見殺害斗笠人的黑巫術師多厲害了。

卯簡白將斗笠人的屍體葬在了山裡,雖然這人害他兩個族人身亡,但是卯簡白依舊不忍心讓他暴屍荒野。

卯簡白回去後就一直呆在密室,這密室是在上雲苗寨的洞葬天洞下面,這是上雲苗寨絕對的禁地,只有黑巫術師宗主才能進去,除了宗主,就是再厲害的黑巫術師都不能踏進一步,故而我不知道洞里的布置,就是苗族姑娘也沒有見過,聽她說卯簡白死後,這洞就垮塌了下來,永遠消失了,我不由得遺憾。

卯簡白在密室里待了三天三夜,不吃飯食。當卯簡白還在密室的時候,周圍苗寨開始發生怪事,大部分人被什麼東西咬了,只是脖子上小小的一個紅點,可是這個紅點慢慢長大,被咬的人先是肚腹絞痛,然後開始拉瀉,最後皮膚越來越干皺,越來越黑,簡直如黑樹皮一般,然而無藥可救,後來上雲苗寨的人都被咬了,人數逐漸多起來。人們知道唯一能解救他們的就是卯簡白,可是卯簡白正在密室閉關,他們又不敢進去,只得在外面干著急。

被咬的人不出兩天就全身癱瘓,然後皮膚開始裂開,皮肉失去了活力,猶如布帛一般,一扯就裂開了,露出粉紅的肉來,看上去異常可怖。

卯簡白終於從密室出來了,等在洞口的人似乎等到了救星,連忙將卯簡白擁在了中間,七嘴八舌地給他說,讓他救命,人們知道他的規矩,為了救親人,不但把親人抬了來,還將牲畜也帶了許多來,所以卯簡白家的院子里全是被咬的人和亂走亂叫的牲畜。

卯簡白始終皺著眉頭,一句話都沒說。

有個人說,卯簡先生,你快救救命吧。

這是卯簡白皺起了眉頭,他搖了搖頭說,這是飛龍蠱咬的,我也沒辦法。

此言一出,所有的人先是一愣,一點聲音都沒有了,接著一下子爆發了,有哭的有鬧的,卯簡白接著說,只有找到飛龍蠱的主人,只有他有解藥。

人們一下子又活過來,看到了希望,當然也有人埋怨卯簡白說話太慢條斯理,害得他們白哭了一場。

人們還沒開心多久,卯簡白又說話了,他說,我不是那個人的對手。

人們就一下子呆住了,他們想不到竟然還有人比卯簡白更厲害。

卯簡白沒有管他們的疑惑的眼睛,而是配製了幾味葯,讓家人熬了給他們喝,說能延緩毒發。

然後卯簡白就在屋裡坐下來,他知道現在與其去找,不如守株待兔,這個人一定會找上門來,而他一直在思考這個人是誰?他的目的是什麼?他曾在古書上看過,飛龍蠱一般是女人煉製的,地龍蠱一般是男人煉製的,這二者雖然也有交叉,但絕少。難道這飛龍蠱的主人是個女人?

卯簡白推論來推論去都沒個結果。

我問苗族姑娘,真是女的?

苗族姑娘臉一紅,低下頭去,點了點頭。

我說,什麼女的這麼厲害?

苗族姑娘說,是我奶奶。

的確,當一個年紀輕輕的,甚至比卯簡白還小一歲的姑娘站在他面前時,他也驚呆了,驚訝程度不比我聽到苗族姑娘說這是她奶奶來得少,他千想萬想也沒想到飛龍蠱的主人竟然是個女人,而且還是個妙齡女子。

女子穿著苗裝,頭髮盤起來,插了一支銀簪子,兩隻手腕都帶了銀環,叮鈴鈴地作響。她站在上雲苗寨的寨口,用清凌凌的聲音喊著說:「卯簡白,你給我滾出來。」說完就雙手插在腰上,一副信心十足的樣子。

她的肩膀上停了一直蝴蝶,黑色的大蝴蝶,正在她肩膀上撲棱著翅膀。

這就是她的飛龍蠱了。

卯簡白來到寨門口時有點慌亂,他別的什麼都不怕,就是有點怕見女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他微微抬起眼睛,不去看她,用冷冷地聲音說,你是誰?

女子微仰著臉說,我叫仡樓康,姓仡樓,單名康,我是第三十九代黑巫術師宗主。

卯簡白知道這個姓氏是湘西苗族的。

卯簡白說,你為什麼殺掉了那個斗笠人?還傷害我這麼多族人?

仡樓康輕蔑地說:「那個人死不足惜,在湘西害了那麼多人,我就是專門追殺他才入黔的,至於害你族人嘛,我也沒想害,只是想看看你能不能治好他們。」仡樓康雖然故作老成地說,但是依舊有一股女子的清脆。

卯簡白說,我哪裡得罪姑娘了?

仡樓康這時皺起秀眉來,雙手插在腰上,有些氣沖沖地說,你這點本事還想當黑巫術師的宗主?當年我們兩家本來是說好比武較量的,誰勝就誰是宗主,你倒好,沒比就當宗主了。

卯簡白哭笑不得,對仡樓康說,你要當你就當去吧。不過你得把解藥拿出來。

仡樓康一下子氣惱了,忙上前幾步,對卯簡白說,不行,要比一下才知道誰能當宗主。

卯簡白沒說話,只是將手伸出來,等著她給解藥。

仡樓康氣呼呼的,眉毛都氣歪了。

卯簡白說,你給不給?

仡樓康說,你和我比試一下就給。

卯簡白說,你再不給,那些人都死了,那時你就是不想殺他們也不行了。

仡樓康說,那你快和我比試啊。但看到卯簡白無動於衷的樣子就說,你是不是害怕打不過我丟面子?

卯簡白的臉紅了,雖然自己一心忙著救人,但是的確也有這個擔心,倒不是怕丟面子,只是擔心一輸掉後卯簡家的聲譽就受損了。

那我等著你,就在前面的五里鋪那裡,你救完人就和我比,仡樓康從懷裡掏出一個盒子丟給了卯簡白說,你得把《蚩尤古書》帶來,免得你輸了還要回去取。

卯簡白接過盒子,也就是解藥。

仡樓康說完就走了,身形曼妙柔美,是湘西女子典型的身材。

卯簡白不由得看了她一眼,臉一下子就紅了。

被咬的人吃了解藥後都慢慢好了,而卯簡白卻無比糾結起來,到底要不要和仡樓康比試一下呢,可是自己目前的水平的確不能和她比,想來想去,卯簡白還是決定去,因為這女子本來可以以解藥威脅他比試一場的,但是她沒有這麼做,說明她是相信他會去參加比試的,自己作為一個男子漢大丈夫,豈能失信於女子?

卯簡白到五里鋪時,正看到仡樓康在追著她的蝴蝶玩,此時的仡樓康完全是一個天真爛漫的女子,而這隻蝴蝶也只是蝴蝶,不是飛龍蠱。

仡樓康看到卯簡白了,就站住,蝴蝶停在她的手指上。

仡樓康說,你來啦?

卯簡白將《蚩尤古書》遞給仡樓康說,你拿去吧,我不是你對手,等我以後再拿回來。

仡樓康完全沒想到會這樣,愣了半響。

卯簡白說,我遵守祖先們的約定,我比不過你,你應該是宗主。

仡樓康看都沒看《蚩尤古書》,一個轉身就走了,輕聲說,誰稀罕這個破宗主。

卯簡白迷惑了,說,你不是來爭宗主的嗎?

仡樓康說,你這個宗主早就沒人認可了,誰還當?我不過就想打架而已。

卯簡白張了張嘴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被眼前這個女子完全搞糊塗了。

仡樓康坐在水邊,水波倒映著她的臉,卯簡白一下子看呆了,眼前這個女子的確是自己見過最美的女子。

哎,你看什麼?仡樓康遠遠地問。

苗族姑娘剛說完,我下意識回答說,沒,沒看什麼呀。

苗族姑娘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我問,他們在一起了?

苗族姑娘搖了搖頭說,哪那麼容易,我奶奶沒要《蚩尤古書》就回湘西了,很久都沒見過。

哎呀,多可惜。

他們後來又不是沒見到。苗族姑娘說。

我才沒說話。

卯簡白見到仡樓康之後,整個人都變得傷感起來,因為他腦海里常浮現出仡樓康的樣子。

我問苗族姑娘後面怎麼了,苗族姑娘卻並不急著繼續說,而是笑我說,你是八卦我爺爺奶奶的故事呢,還是別的?

我聽後一笑,對她說,你還真是吊人胃口。

苗族姑娘嫣然一笑,給我續了一次水,帶起了一種清新的香氣,有點像是花氣。

我情不自禁地說,真香。

苗族姑娘白了我一眼,笑了起來。卻沒有繼續再說這個故事,她讓我第二日再來。

我知道苗族姑娘是說一不二的人,於是也就回去了,故事沒講完,就能繼續見到她。

我回去後,坐在空空的屋子裡,一直在出神,苗族姑娘的樣子一直在我腦海里回放,我陷入了一種痛苦的糾結,我是否要繼續去見她呢?我知道我每多見她一次,我的選擇就困難一分。

而我終究選擇了繼續去見她,繼續去聽故事。

苗族姑娘依舊在店裡等我。她終於開始給我說我真正關心的事情了。而我的心已經提了起來,一股憤怒在我心裡衝撞著,讓我不自主地捏緊了拳頭。

卯簡白心裡一直有個秘密,這個秘密他誰也不曾言及,這就是他父親慘死的那個夜晚。

卯簡白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那一幕,當他父親把《蚩尤古書》交給他時,他發現了父親身後站了一個人影,卯簡白看到這個人影在邪惡地笑。卯簡白不知道這個人是什麼時候出現的,因為密室只有一個出口和一個密道,出口有人把守著,而密道除了他和父親沒人知道。看這個人影的裝束並不是苗人,而是一個漢人。

卯簡白剛想喊出聲,他的父親就已經知道了,他父親冷冷地說,你終於還是來了。

那個人影道,我說過我會來的,師兄。

卯簡白一下子犯迷糊了,這個漢人怎麼會叫父親師兄呢?可知黑巫術從來不外傳的,更何況外族。

卯簡白的父親沒轉過頭去,而是繼續說,你偷《蚩尤古書》不成,反而害我父親,你對得起他嗎?

那人影遲疑了一下,緩緩地說,師父一直當我是外族人,不肯傳我黑巫術,只肯教我一些皮毛的醫術,我豈能甘心?

卯簡白的父親嘆了一口氣說,我父親一直把你當兒子對待,不想落得這個下場,可就是他死時也讓我不去找你尋仇,所以我才讓你活了這麼久,你這次既然來了,就把事情交代清楚吧。

人影這時慢慢從黑暗中走了出來,這時卯簡白才看到這人的模樣,年紀比父親較輕,很儒雅的樣子,看樣子倒不像是壞人。可是卯簡白卻總覺得這張白凈的臉怪怪的。

卯簡白父親對卯簡白說,白兒,這是你師叔,陳青竹,但也是你仇人,你千萬要記住。

那人盯著卯簡白看了半天,卻也沒說話,轉頭對卯簡白父親說,師兄,今天我來就是拿《蚩尤古書》的,動手吧。

卯簡白父親臉上露出了痛苦的神色,他望了望卯簡白,卯簡白完全不知所措。

卯簡白的父親說,如果是別物,我一定不會吝嗇,可這是我們黑苗最大的秘密,我是萬萬不能給你的。

陳青竹目光閃過一道寒光,一口一字地說道,那我就領教一下《蚩尤古書》到底多麼厲害。

說完,一道飛影就撲過來,一陣掌風直朝卯簡白的父親打過來,卯簡白的父親一挪,掌風打在了身後的石頭上,卯簡白卻見那石頭噗嗤地響著,冒著黑色的水泡,原來陳青竹在這掌里夾入了至毒。卯簡白一陣心驚,為父親擔心起來,雖然父親的身手在陳青竹之上,但是父親心地宅厚,不一定能勝過詭計多端的陳青竹。

卯簡白還沒來得及反應,他父親就飛地一下轉身,向那人進攻過去,身手極為靈敏矯捷,根本就看不清楚。兩人纏鬥了一會兒,就朝密室飛奔了過去。卯簡白趕快跟了過去,可是剛到門口,這密室的石門卻落了下來,原來是父親為了以免自己不敵《蚩尤古書》被陳青竹奪去,也為了保護卯簡白的安全,故意將密室的門關了起來。而這密室重逾千斤,只能從裡面靠機關打開,外面是萬萬打不開的,卯簡白在門外用盡各種辦法也無法打開門,也不能從外面叫人,只得徒呼奈何。

卯簡白在門外守了一個夜晚,石門終於被打開了,是父親從裡面打開的,父親渾身是血,頭髮蓬亂,顫顫巍巍地走了出來,一看到卯簡白就癱倒在他懷裡,卯簡白往密室一看,發現陳青竹被綁縛在鐵鏈子上,傷勢很重,已經進入了昏迷狀態。

原來父親拼盡全力只是為了將他囚禁住,並無傷害他的意思。而這鐵鏈是玄鐵打造的,萬能掙脫。

正當卯簡白以為一切都無礙時,父親竟然渾身抽搐起來,父親整個人都縮成了一團,面色忽青忽黑,痛苦至極,卯簡白一看這樣子,便知父親中了地龍蠱,遂趕緊去找藥箱,可是剛站起身來,陳青竹卻已經醒了。他冷冷地笑道,不用去了,已經晚了,再過幾分鐘,龍蠱必破心而出,再無救藥。說完就哈哈大笑起來,卯簡白渾身顫抖著,忙去抱著父親,淚水早已模糊了眼睛。

父親勉強睜開眼睛,看了看卯簡白,嘴巴扯了扯,想說什麼卻又什麼都說不出來,卯簡白知道父親的內臟已經被地龍蠱吃得差不多,父親不過是迴光返照而已。

這地龍蠱進入體內時完全不能知覺,待到主人發出號令後,就開始咬噬人的內臟,人須臾就喪命,這地龍蠱應該是陳青竹早就種下的,而且應該是在不久前喚醒了父親體內的地龍蠱。

師兄啊,你用你的一條命換我永遠失去自由,你並沒有賺到,哈哈。陳青竹狂笑著。

父親突然啊地一聲,卯簡白頓時感到一股力量從父親體內衝出,發出一道閃光,卯簡白知道這就是地龍蠱了,他強忍著悲痛,從腰裡抽出黑玉刀,煞地一揮,那時遲那時快,噗嗤一聲,卯簡白聽到有什麼身體被斷裂的聲音,回頭一看一條碗大的黑蛇被砍成了兩半,頭猶還吱吱地咬著。

父親的眼睛卻永遠閉上了,卯簡白哭不出一點聲音,他看都沒看陳青竹,抱著父親的屍體,將石門落下。

苗族姑娘說完後半響都不發一語。

我問他說,陳青竹被活活困死在了密室里?

苗族姑娘沒說話。

我卻不小心將茶杯給捏碎了。

苗族姑娘一驚,用不解的眼神看著我。

我倉促地站起身來,對她說,我有事先走了。

說完就逃也似地跑出來,我害怕我繼續留下來會發生什麼我不能控制的事情。

我再一次來聽故事是在一個星期以後,我帶上了一整套青花瓷的茶具,說是為了賠償我捏碎的那個杯子,苗族姑娘依舊淡淡地笑著,繼續給我講了下去。

卯簡白在密室里的時間越來越多,他坐在陳青竹的前面,死死地盯住他,許久後,再默默出去,他從來不和陳青竹說話,不管陳青竹如何叫罵,卯簡白既無表情又無回應。

陳青竹這時才恍然明白,此時他遇到的對手卯簡白已經不像是他祖父,也不像是他父親那樣了,卯簡白這樣的人,永遠無法用詭計博取他的同情,這樣的人,比十惡不赦的惡人更無情。

這個情況一直到仡樓康出現為止。

仡樓康的出現在卯簡白陰暗潮濕的心裡吹進了一縷清新的風,曬進了一點溫暖的陽光。

對於無情的人,唯一的一點溫情是相當重要的,因為這點溫情是他唯一不墮入黑暗的光。

仡樓康對於卯簡白就是如此。

仡樓康是湘西的黑苗,是幾百年前從黔地遷出去的,他們是黑苗的核心家族之一,一同修行黑巫術,一同守護黑巫術,只是後來因為一場事故,黑苗家族的聯盟瓦解了,其中一支就遷出了黔地,來到了湘西。這支黑苗就是仡樓康的祖先,他們為了標示自己和黔地黑苗的不同,允許將黑巫術傳給女兒,事實證明,女人比男人更適合學習黑巫術。所以仡樓康才能年紀輕輕地到達如此高的境界。

所謂命運是反覆多變的,卯簡白和仡樓康都沒想到另一個家族的介入會讓他們瓦解了幾百年的黑苗聯盟重新結盟,重新守護祖先交給他們的任務,保護黑巫術,控制黑巫術。

這個家族就是陳青竹所在的家族,陳氏家族,這支漢人家族本來是不可能接觸到黑巫術的,但是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他們看到了黑巫術的巨大能量,這個能量不但能夠置人於死地,還能讓死人復活,這個能量不但能聚集財富,還能奪取權利,這個能量讓陳氏家族著迷,瘋狂,他們一代代人加入了奪取黑巫術的行動中,卻一次次失敗,而這更加激起了他們的決心,他們以為只要得到了黑巫術,一切都可以解決。

而陳青竹被卯簡白的祖父收養只是其中的一手棋,可惜這手棋失敗了,陳青竹被永遠囚禁在了密室里。

但是卯簡白不知道在他的族人中哪些是陳氏家族的人,不過他知道數量應該不少。這麼多年下來,陳氏家族的人一直在滲透,雖然卯簡白的父親一直在清洗滲透進來的人,可是入骨之毒,豈能輕易刮凈。

卯簡白是在他父親秘密處決一個間諜時才知道陳氏家族這個勢力的,那時他年紀尚小,不明白父親要處決此人,甚至還央求父親手下留情,這是父親少有的冷血的時候,他非但沒有聽卯簡白的央求,還在處決完此人後鄭重地告訴卯簡白說,這是一場戰爭,不是他們死就是我們死。

幼小的卯簡白第一次知道了世事的可怕與無奈。

在蟄伏了幾十年後,陳氏家族再一次卷土從來,而陳青竹的出現就是戰爭開始的信號,於是一切詭譎洶湧起來。陳氏家族為了保持在暗處的優勢,一直沒有露面,他們知道越是隱藏得久局面對他們越加有利,所以他們猶如在黑暗中爬行的鬼蜮,悄悄地靜靜地準備給敵人致命一擊。

仡樓康所在的湘西黑苗家族很早就捕捉到了一點風聲,這支幾百年前就遷出來的黑苗家族雖然不再同黔地的黑苗往來,但是依舊承擔著守護黑巫術的責任,因為他們知道黑巫術一旦外泄,自己很快就成為黑巫術下的受害人。

仡樓康離開湘西來黔地就是她父親仡樓破的命令,先是以追殺斗笠人為名(這斗笠人就是陳氏家族安插在黑苗中的一個間諜,身份敗露後逃出被追殺),再去探測卯簡白的動向,仡樓康卻沒料到卯簡白是這樣的人,竟然會為了救族人將《蚩尤古書》拱手相讓,竟然會不要當黑巫術的宗主,仡樓康是見過許多爾虞我詐,血雨腥風的場面的,她以為所有人都是這樣的,但是卯簡白卻不是,這讓仡樓康有些措手不及。

她想起在五里鋪卯簡白站在花叢中的樣子來,有點憨厚,有點沉默。

仡樓康將和卯簡白過招的事情給她父親說了,卻獨獨沒說在五里鋪的事情,她知道這些事情說也說得,但她卻不願意說,好像在五里鋪的事情只屬於她的一樣。

苗族姑娘說到這裡時竟然低下了頭,她側著眼睛瞧我,我卻不甚解風情,只顧催著她說,後來呢,後來發生什麼事了?

苗族姑娘蹙著眉頭,但一會兒後又繼續講訴了起來。

湘西黑苗一直在準備,由於湘西黑苗並不是陳氏家族的主要目標,所以陳氏家族滲入得比較少,再加上仡樓破多年來一直在提防和清理,所以湘西黑苗竟然逐漸成為了陳氏家族最難以克服的障礙,陳氏家族知道,要想徹底挫敗黑苗,必須從湘西黑苗下手,在敵人未發覺之前,以暗處的優勢一舉擊潰最強的黑苗家族,別的黑苗家族必然不能救濟。

於是在一個夜晚,陳氏家族開始了對湘西黑苗的第一波攻擊。

第一波攻擊是由陳氏家族的第三輩發起的,由第二輩的幾個長老帶領,當他們秘密潛入湘西黑苗的山寨時卻發現敵人已經做好了準備,但是陳氏子弟並沒有後退,依舊攻進去了,而且攻勢甚猛,儘管仡樓破帶領族人拚死抵抗,但是這次戰爭依舊成為了湘西黑苗自黔地遷出以來最大的一次損失。仡樓破至今都心有餘悸,陳氏家族的第三輩已經很熟練地掌握了黑巫術,甚至要比一般的黑苗更強,仡樓破這時才知道,蟄伏几十年的陳氏家族這次必然做了完全準備,並決定拚死一搏,而黑苗卻在不斷的分化中勢力越來越弱,單一家族是無法抵抗陳氏家族一遍又一遍地進攻的。

所以仡樓破決定重新恢復幾百年前黑苗幾大家族的古老聯盟。而且必須要快,要在陳氏家族下一輪的進攻之前找到盟友。

仡樓破找到了卯簡白。

依舊是仡樓康去的,這次是仡樓康第二次見到卯簡白。

卯簡白依舊是第一次見的那樣子,沉默的,神情冷漠,心裡在想什麼無人可以猜透。

仡樓康對卯簡白說,這麼久不見,你的功夫進步了多少?

卯簡白說,依舊不是你的對手。

仡樓康說,你一個黑巫術的宗主說這個不怕人笑嘛?

卯簡白沉默了,許久後才緩緩地說,我的確不如你。

仡樓康喃喃地說,你真無趣,都不會鬥嘴。

這句話讓卯簡白的心一下子柔了起來,他抬頭望著仡樓康清亮亮的眸子,思緒卻飄遠了。

仡樓康說,我爸爸想見你。

卯簡白說,我猜到了。

仡樓康有些吃驚,張大眼睛看著卯簡白。

卯簡白沒說話,他望了望天空嘆了一口氣,許久才說,希望來得及。

當天晚上卯簡白又一頭扎進了密室,仡樓康在外面等得不耐煩,幾次想鑽進去找他,可是都被守衛截住了,直到下半夜卯簡白才從密室出來,仡樓康一看,卯簡白渾身血跡,黑月刀猶還滴著血。

仡樓康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卻又不敢問,只得將卯簡白帶去了五里鋪,她父親在那裡。

在去五里鋪的路上,仡樓康問卯簡白一個問題說,你知道陳氏屍士嗎?

卯簡白點了點頭說,我三個月前潛入浦沅鎮時遇到過,和他們交過手。

仡樓康又睜大了眼睛,不相信地問他說,你去陳家老巢幹什麼?

卯簡白說,我預料到陳家會有行動,所以去一探究竟。

仡樓康突然手舞足蹈起來說,那那個來通知我們的人是你派來的嗎?

卯簡白點了點頭。

仡樓康這時才明白卯簡白比她想像的更不一樣。

在五里鋪的酒肆里,卯簡白和仡樓破終於見面了,幾百年後兩個分裂家族的族長第一次見面,仡樓康並不能進入,只是她看到陸續有好幾個黑苗老人走進去,而這些黑苗老人都是黑巫術守護家族的族長,仡樓康知道,一場巨大的改變就將從這個小小的酒肆開始。

但是仡樓康不知道,這是一場勝和敗同樣慘重的戰爭。

從酒肆出來後,這些人猶如鬼魅一樣散去,仡樓康在河上的橋頭等著卯簡白,她不敢去問她父親開會的事情,只有去問卯簡白。

可是卯簡白卻什麼都沒有給她說,只是面色凝重。

仡樓康的影子映在水波里,卯簡白的背影被水波盪皺了。

仡樓康突然說,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嗎?

卯簡白回頭看了看她。

仡樓康說,我的感覺是這樣的。

卯簡白沒說話,默默地走了。

這次由於為了保密,除了仡樓康,再沒多一個人,所以五里鋪冷清極了。仡樓康回到酒肆後只見父親一個人在喝酒。

仡樓康的沉重又添了一分。

苗族姑娘一直在說卯簡白和仡樓康的事情,我卻沒什麼耐心聽這些兒女情長的事情,多是敷衍的回應,一直將苗族姑娘的話題往開會的事情上引。

卻不想被苗族姑娘察覺了,她斜著眼睛問我說,這種故事不好嗎?幹嘛非要聽打打殺殺的故事啊。

我喝了一口茶,沒有說話,她伸伸懶腰說,今天好累,不說啦。

我點了點頭。

一會兒後她突然問我說,你究竟為什麼要來聽我講這樣的故事,喏,你第一次認識我就讓我講這樣的故事,還記得嗎?

我點了一支煙抽著,我說,我是一個小說家,聽故事要靈感,還有你得記清楚,我第一次是讓你給我講一下你們苗族的故事。

苗族姑娘想了想說,真的是這樣的嗎?

我深吸了一口煙,吐出來,然後點了點頭。

苗族姑娘說,是不是我不講故事你就不來了?

我沒有接話。

苗族姑娘卻輕輕地嘆息了一聲,她說,如果是這樣,我真想永遠都不講完。

當然她的聲音很低,故意不讓我聽到,當然我耳朵也很聾,故意沒聽到。

但是故事卻終究講了下去。我卻覺得了傷感,看著眼前這個眉目清秀,深情款款的苗族姑娘,我的心在一次一次抽搐,到底要不要繼續下去?

那次會議的內容除了參會的人,再無人知道內容。

當陳家對湘西黑苗發動第二波進攻時,卻發現寨子里已經空無一人了,這群人是什麼時候逃走的,是以什麼方式逃走的,逃到了哪裡去,陳家的人自然不會知道,就是卯簡白也不知道,湘西黑苗除了會黑巫術的人外,那些老弱婦孺去了哪裡。

一切變得像是謎。

但是卯簡白的黑巫術宗主的身份卻得到了黑苗各個家族的確認,終於在幾百年後,黑苗聯盟再一次形成了。

那晚卯簡白沒有入睡,他知道憑他的資歷是當不起這個宗主的,而推舉他只是所有人最無奈的選擇,因為那個計劃決定了有資歷的人都得死亡,而他是活著的唯一的有資歷的人。

整個上雲苗寨都籠罩在沉重的悲傷的氛圍中。

仡樓康對她的父親說,只能這樣了嗎?

仡樓破點了點頭。

仡樓康默默退了出來,她不是沒勸過,但是她知道這是唯一的方法,多年的殘酷生活已經教會她做選擇,就是不管多麼痛苦,都要做一個選擇。

而這個選擇是她不能改變的。

於是她找到了卯簡白,並沒有說任何話,只是和他喝酒,喝醉後,仡樓康第一次依偎在卯簡白的懷裡痛哭了一場,而卯簡白依舊一句話都沒說,他承擔的壓力要比仡樓康大得太多。

其實當這個計划出來時,所有人都在懷疑卯簡白是否出於私心,出於自己的野心,就差那麼一點,這個聯盟差點再一次破裂。

最終仡樓破和另外幾個族長站了出來,他們拒絕了卯簡白留守的建議,並告訴他,有些時候活著比死去更加難以接受。

卯簡白註定要這麼活著,決意去死的人反倒顯得輕鬆。

陳家潛伏在黑苗中的間諜一個個被清洗,至此陳家知道他們的潛伏已經失敗,黑苗已經知道了他們的行動,再潛伏下去已經沒有意義。

幾百年的爭奪終究會結束,幾十年的蟄伏終究會再一次爆發。

陳家舉全族之力出發了,目標很明確,就是上雲苗寨,幾十年的爾虞我詐的確是累了,而且陳家已經得到密報,說是黑苗都聚集在了上雲苗寨,陳家覺得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黑苗雖然聚集在了一起,但是分化了幾百年,容易各個擊破,而且這又是將黑苗一舉殲滅的千載難逢的時機,所以陳家無論如何也要抓住這次機會,不然他們這一代人又會像以前那樣一遍遍輪迴。

所以舉全族之力而不惜,成敗在此一舉。

於是一場黑巫術大戰開始了。

上雲苗寨在上雲山的腰部,三面是絕崖,絕難攀登,只有一面可入寨,且入寨的路要經過一個山溝,再蜿蜒向上,如果敵人進攻,就很容易被人包抄後路,形成關門打狗之勢。當初之所以築寨上雲山,就是因為這個原因。

可是陳家進入山溝後卻什麼情況都沒遇到,直到到達上雲苗寨,黑苗的黑巫術師已經嚴正以待。

戰爭正式開始。

可是出乎陳家意料的是,上雲苗寨的黑巫術師雖然抵抗激烈,但是人數卻並不多,完全不是密探所報的數量,可是就是這些人也夠陳家吃苦頭了。陳家每挪動一寸都損失慘重。但是陳家只看到仡樓破在指揮,並沒有看到黑巫術師宗主卯簡白。陳家的長老此時才感覺不妙。

其實這是一個局,計劃好久,用來迷惑陳家的局。卯簡白先讓放出黑苗要和陳家決戰的消息,然後再製造決戰的假象,他知道陳家太想與黑苗決戰了,於是他故意在陳家的間諜面前演了一場戲,而陳家果然上當。

在陳家開拔的同時,卯簡白和仡樓康也出發了,一個向上雲苗寨,一個卻是向陳家的老巢浦沅鎮出發,他們在半路上錯過了,當陳家到達上雲苗寨時卯簡白和仡樓康率領的黑巫術師也正好到了浦沅鎮,戰爭幾乎是同時開始的。

他們在和時間賽跑,誰先端掉對方老巢,誰就能回師夾擊敵人。陳家太想抓住這個機會,於是將所有的族人都帶了出去,留下了老弱病殘。而卯簡白們的計劃就是以一半人死亡的代價來全殲陳家,所以留守上雲苗寨的人都是死士,他們一開始就註定是一步死棋,用來拖住陳家的全部力量。給卯簡白爭取時間。

當時在選出這部分死士時是卯簡白此生做過的最艱難的選擇,他雖然是宗主,但依舊沒權利決定誰生誰死,最後是仡樓破站了出來,於是無數的人站了出來,他們甘於當這個誘餌,甘於當毫無生還希望的棋子。

卯簡白這次沒有婦人之仁,他變成了一個殺人狂魔,他帶領黑苗的黑巫術師將浦沅鎮的陳家人殺得一個不剩,然後一把火燒掉了陳家的老巢。

陳家的幾百年基業毀於一旦。

這一仗雖然辛苦,卻沒有絲毫懸念。

但是卯簡白和仡樓康卻沒有一點高興,他們知道,這是用一半族人的死亡換來的,而現在他們要做的就是用最快速度趕回去,夾擊陳家人。

而這才是最後的決鬥。這張戰爭在我筆下是如此的簡單,但是卯簡白卻用了十多年來計劃,當初與其說仡樓破找到了卯簡白,倒不如說是卯簡白聯絡了族人,決意消滅陳家人。

在回去的路上,仡樓康百思不得其解,她問卯簡白說,為什麼要殺掉那些老弱婦孺?

卯簡白沒說話。

仡樓康沉默了。

陳家在進攻上雲苗寨的時候吃了大苦頭,但他們終於勝利了,留守上雲苗寨的死士全軍覆沒,而當陳家人攻入黑苗勝地密室的時候,卻發現裡面空空如也,沒有《蚩尤古書》,也沒有別的寶貝,只有一具無頭屍體,那是陳青竹的。

陳家人不知道陳青竹的頭去了哪裡,但是卯簡白知道,這個頭被他當做了去五里鋪開會的見面禮,他違背父親的遺願殺掉陳青竹的時候就和陳家宣戰了,而在此很久前,他就開始做計劃。

我爺爺他總在做最艱難的選擇。苗族姑娘幽幽地說,但她說完這句就不再說了,停下來問我,我給你再泡壺茶吧。苗族姑娘總是這樣,愛在關鍵時刻打斷。

而我已經沒多大心思聽下去了,因為後面的結局我知道,我太清楚了,無人能比我更清楚。

陳家知道自己中計後也收到了浦沅鎮被滅掉的消息,陳家人一下子就茫然了,他們不知道在哪裡出了錯,於是最後一場悲壯的決戰打響了,這場決戰已經不單單是為了黑巫術,更是為了互報血海深仇。

於是他們在上雲山的山腳遭遇了。

我的腦海里開始浮現出那場戰爭,這場戰爭在我祖父,在我父親口裡重複了無數遍。陳家人一直沒想到名不見經傳的卯簡白會這麼厲害,不是他的黑巫術,而是他天生就是一個冷血的軍事家,他將兩個家族的武鬥變成了真正的戰爭,他之所以勝利,靠的不是黑巫術,而是計謀。

這樣看來,陳家人更像是黑巫術的信仰者。

這場戰爭以卯簡白計劃的結局結束了,雖然黑苗損失慘重,但是陳家在此戰中近乎族滅,只有絕少數人逃出,而我的祖父,就是逃出的少數人之一。

於是陳家徹底失敗,而我這次的出現,並不是為了黑巫術,只有簡單的兩個字——復仇。這兩個字根植於我的血液。

許多年下來,我終於找到了卯簡白的後裔,卻只有一個孫女,而這個人就是我眼前的苗族姑娘。

我渾身戰慄不已。

我說不用喝茶了。

但苗族姑娘還是給我泡了一壺茶來。

茶水清亮亮地倒在茶杯里,我再一次矛盾起來,我幾次想起身離開這裡,然後再也不來,可是我知道,這只是我心裡想想而已。

苗族姑娘說,你喝完茶後就走吧,我不想講完了。

她說這句話時無限悲涼,她拿著眼睛看我,無限糾結都在其中。

我喝了一口茶,茶味卻苦得要命,我一口就準備噴出來,苗族姑娘卻一下子捂住我的嘴,哀憐地說,求你,喝下去,把整壺茶都喝下去。

一霎那我就明白了什麼,狂抓起茶壺就往喉嚨眼灌。

黑巫術說,解龍蠱者,龍茶也,龍茶無色無味,入口奇苦···

而那苗疆茶,被她種了龍蠱。

一個連環的圈套浮出水面。

這時從裡屋忽然射出一個鐵蛋,把茶壺打碎了,龍茶流了一地,騰起白霧。

一群人影從屋裡奔了出來,苗族姑娘一下子擋在了我面前,我忽地見到一陣白光,那是黑月刀,原來苗族姑娘一直將黑月刀帶在身上。

那群人也錯愕不已,他們疑惑地看著苗族姑娘,其中一個人說,大小姐,你··你這是為什麼?

你們回去告訴我爸爸,說女兒不孝。

我的心臟劇烈跳動著。我現在一點力氣都沒有,根本不是這群人的對手,要不是她,我估計早已死在了這群人的亂刀之下。

我苦笑一聲問,我是什麼時候被發現的呢?

苗族姑娘說,說來你也許不信,她沉吟了一會兒說,從我喜歡你時。

我說,那你為什麼不拆穿?

苗族姑娘說,我們一直在獵殺逃出的陳家人,這是一個局,開始就不能停止了,我們想知道你背後還有沒有別的陳家人。

我冷笑一聲說,都被你們殺完了,我只有一個人,你們白費心了。

苗族姑娘回頭看了看我,眼睛裡流出哀傷的神色。

我頭腦一片空白,然而一會兒後終於清醒,我知道我的計劃敗露了,這是一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連環計。

所以——她說,所以我一直在提醒你。

我依舊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我腦海里猛然想起我第一次見苗族姑娘的情景,她在街邊治療一個生病的人,用苗醫傳統的手法,那時她只是一個單純的苗族姑娘,只是一個治病救人的苗醫。

我那時本來可以只把她當做一個美麗姑娘,看一眼就錯過的,我不該去認識她,並懷揣著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也本可以在她不知道我的身份時,在我們還沒有說起這個故事時就殺掉她的,那麼就沒有這些事情,我也可以大仇得報,我可以對得起我祖父,我父親,然後改名換姓,永遠消失。

但是命運弄人,我和她都沒捨得結束,依舊在美麗而殘忍的繼續著。

我的龍蠱發了,五臟六腑猶如蟲噬一般,痛不欲生,我把苗族姑娘推開,對那群說,你殺死我吧。

然後我回頭對苗族姑娘說,其實,在喝你苗疆茶以前,我就可以殺死你的,但是我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有些東西改變了。

苗族姑娘的眼眶一下子紅了。

而苗族姑娘卻絲毫沒有退讓,她說,你們要殺他就首先殺死我。

她本以為這句話能鎮住他們,可是他們卻沒有絲毫退讓。從那一戰之後,卯簡白就變了,黑苗也變了。

於是我的眼睛裡開始浮現出刀光劍影,苗族姑娘為了我正和她的族人血肉戰。

許久許久後,似乎過了一萬年。

我叫住了苗族姑娘,我知道我只有一口氣了。

世界一下子安靜了,沒有一點聲息。

苗族姑娘跪在了我身邊。

我說,我想把故事聽完,卯簡白和仡樓康最後如何了。

苗族姑娘強忍住淚說,我··我奶奶在和我爺爺在生了我··我爸之後,我奶奶就不見了,她去找她族人去了。

我笑了笑說,故事終於聽完啦。

我想說謝謝的,但是再也來不及了。


《一個政治正確的殺手丨起源篇》


馬磊五歲開始習武。

九歲時,因為到了讀私塾的年紀,

爹娘嚴禁他再舞刀弄槍了,

於是迎來了九年非義務私塾的學習生涯。


畢業之後,馬磊需要謀出路。

科舉是個不錯的出路,

於是馬磊做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

不遠萬里去京師參加科舉。

老家有很多關於京師的美好傳說:

鄉試簡單,通過率高,

更重要的是對下一輪會試也有優先權。


但要去京師,就必須有錢。

而馬磊家中三代貧農。

於是來京師之前,

馬磊寫了一篇非常感人的籌款信。

希望全村村民能為他此行籌款——

《馬磊,你給我闖出一番名堂》


信中人自稱「馬磊老爸」,

痛斥村子的落後貧窮,

哭訴人民的愚昧無知。

好在終於有了馬磊,

這個村子唯一能寫字的人。

而他,這個全村的人民的希望,

將要去參加科舉,為村爭光。

但是,這樣優秀的一個好孩子,

卻要面對不公平的科舉制度。

為什麼京師的孩子考三從四德,

而我們卻要考四書五經。

我們要公平,要正義。

救救馬磊,籌款送他去京師科舉。

人人獻出一點愛,讓村子的明天更輝煌。


村民們都十分感動卻不買賬:

你馬磊的老爸就是村長。

大家都窮的吃不上飯了,

你還能送兒子去縣裡讀書。

馬父看著這些冷漠的劊子手,

心中一陣感傷。

於是決定今年的賦稅各戶加一斗米,

湊足了馬磊的路費。


馬磊臨行前很熱鬧,

他把全村的人都召集起來。

村民們本來不想去,但是有人說:

今天是村長馬華騰兒子的大喜日子,

通知5戶人家可以減免賦稅,

他們試過了,是真的,

不信看看掛在村口祠堂的頭像。

總之人們就都來了。


馬磊看人來的差不多了,

就當眾宣布自己改名【馬闖】。

他說他不喜歡從前那個名字。

覺得馬身前滿是石頭,暗示一路坎坷,

所以他決定要改名字,

他的夢想可是星辰大海。


村長老馬在一旁聽了氣的急跳腳。

逆子當眾改名,欺師滅祖實為不孝,

然而大考前又不想給孩子太多壓力。

馬父猶豫再三提出了疑問:

馬被關在門裡了也沒前途啊?

馬磊解釋說那叫登堂入室。

畢竟他是這個村裡最有文化的人,

所以馬父也想不到什麼反駁的理由。

一旁的村民覺得平常種地已經很忙了,

這種事情,

在全村頻道喊幾個喇叭通知不就行了,

矯情。


就這樣,

十八歲的馬闖懷揣夢想報名了京師鄉試。

卻得到通知:


請各地考生在戶籍所在地參加鄉試。


——————12月15日更新分割線——————


《一個政治正確的殺手丨打工篇》


書接上回。


馬闖沒法科舉了。

遇到這種事,

尤其是事關人生轉折點的大事,

尤其是押上了全家人顏面的事關人生轉折點的大事,

一般人都會心慌。

心慌帶來的直接後果就是沒了主意,

沒了主意的直接後果就是會「擇其善者而從之,擇其不善者也從之」——

沒招了,跟著你們做吧

——這就是樸素的從眾心理。


但馬闖不僅沒有慌,心中的信仰反而發了光。

他記得讀過的書中說:既來之則安之,玉帝為你關上門,又會為你打開窗。

他記得私塾里的先生說:君子藏器於身,待時而動。

他記得村口賣胭脂粉的王嬸兒說:這孩子耳垂長得真好,有福氣。

於是他決定:不回去了,京師之大,好男兒就要四海為家。

他也賭對了,天子腳下,機會一大把。

憑著自己是個正常人的優勢,馬闖找到了一份運營的工作….

嗯,對,在他那個時代叫做雜役,負責照看店鋪生意的營生。


馬闖打雜的地方叫做【京城大武門旗艦館】。

位臨京城核心鬧市區,五甲級辦公環境。出門左手粉黛煙花巷,右手浣花書香館,京城名媛時常作客,文人騷客流連於此。

馬闖換上一身武館館服,倍顯精神抖擻。

雖然只拿短工的銀子,但是這樣優秀的環境,和全天下最厲害的武師們一起奮鬥,站在巨人的肩膀上,馬闖還是感到溫暖。


當然馬闖費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找到了這種思想上的慰藉感,

在此之前他很鬱悶:

自己寒窗數載滿腹經綸,就因為自己年輕、因為自己沒資歷,

每天不僅要按時完成自己的工作,還要幫長工們打飯,幫廚房大師傅買菜,

他覺得這就叫有辱斯文,委屈得躲在茅房裡哭,

有一次他的哭聲被老闆娘聽到了,第二天早上門口就貼了張大字報——

《京師不相信眼淚,要哭回老家哭》。


原本他決計要走,好在遇到了貴人滿阿伯。

滿阿伯武館探子組的教頭,當初就是他招了馬闖。

滿阿伯也是有信仰的人,比如「不管哪種形式的下面,要對甘於在自己下面的人負責」。

於是鑒於馬闖渾渾噩噩的狀態,滿阿伯打算給他分享點人生經驗。

他說,你知道嗎,大武門武館是金橋錢莊、江南票號和綠木賭坊一起籌款新建的,平台決定起點,起點決定未來;

他又說,你知道嗎,老闆是前醉香樓的皮條領事,行業里稱龍稱虎的精英,跟對人能幫你少走很多彎路;

他激動地說,你知道嗎,大武門前景一片大好,明年還打算在蜀中、江南、西域、中原開32家分店。提升空間非常大,前途一片光明。


那一晚,馬闖做了一個夢。

夢裡面,他成了大武門的二老板,年紀輕輕,腰纏萬貫。

他看到全天下的孩子都到大武門來習武,不僅解決了「不適合讀書」的孩子們的需求,還讓習武成為了年輕人的標配。

江湖中人見面,必先問對方出身。

大武門門生處處高人一頭。

相信美好的事總會發生,

馬闖睡得很香。


一年的時間,馬闖學到了很多。

探子組在滿阿伯的帶領下,到處為大武門尋找新的門生。全京城幾乎所有大戶人家門口,都有滿阿伯磕頭作揖的身影。

也正因如此,武館的門生從四個,變成四十個。大武門的美名也在京城傳播開來。

一傳十,十傳百。傳來傳去,街頭巷尾都可以聽到這樣的流言。

——趕緊給我兒子報個武館,大武門現在都招了幾千個孩子了,再不去就滿了。

——街坊衚衕都傳瘋了,大武門學員暴增好幾萬。

「幾萬啊?整個京城也沒幾萬人啊?」


可是,馬闖依舊沒有握過劍。

更沒和任何人交過一次手。

市面上滿是大武館的成功學,卻找不到一本武學書籍。

19歲的馬闖意識到,自己已不是當年18歲了。

無數個夜晚,馬闖問自己:

江湖到底在哪裡?

這世上還有江湖嗎?

偌大的京城,極少看到佩劍之人。

人們遇到事情,不報官不解決不打架。

難道那些快意恩仇,踏馬而去的江湖…

…是假的?


——————12月20日更新分割線——————


《一個政治正確的殺手丨創業篇》


書接上回。


憂傷的馬闖,憂傷都寫在臉上。

他心情不好的時候,會跟武館對門要飯的瞎子傾訴憂傷,

瞎子告訴他,憂傷會讓人變得更強;

瞎子還告訴他,強有好幾層說法,有剛強,有堅強,有勉強,

而馬闖這叫倔強,

那種小孩子進入大人世界後不甘心的倔強——

咸吃蘿蔔淡操心,

這樣的武館還能讓人憂傷?


旁觀者清,這個觀點馬闖無法反駁,畢竟大武門的生意確實越來越大。

不斷有財主來投資,一波接著一波,

大致可以分為甲輪,乙輪,丙輪,丁輪。

錢像滾雪球一樣越來越多,武館也幾何倍地建了一層二層三層四層。

身邊的武師從三教九流的小角色變成唐門、少林、武當的高手。

沒有任何經驗和規律佐證大武門這樣的擴張,

費解的人們都說:這就是大武門的勵志,

預測未來最好辦法就是創造未來嘛。


但旁觀者也迷,有很多事情他們不知道。

比如馬闖的月錢一直沒有漲過,一直重複的打雜,一直是短工的身份。

他也曾找滿阿伯談過。

擺事實講道理,

他講了這兩年來,武館飛速發展,離不開他的雜役,

他眼睜睜的看著武館從一顆樹苗變成一棵參天大樹,

他付出了自己的心血,卻沒有得到應有的報酬,

講到動情處,馬闖熱淚盈眶。

滿阿伯也是個有「永遠年輕,永遠熱淚盈眶」信仰的老男孩,

然而依然沒有給馬闖長工的身份和待遇。


「你說的很有道理,但我們必須考慮全局。」

馬闖不是第一次聽到滿阿伯說這種話,

一種聽起來充滿善意的廢話,

一種讓你懶得反駁的客套話,

馬闖在一瞬間想了很多,

這一年的林林總總走馬燈般浮現在眼前。

從招他進來,到安排雜役一職,到現在遲遲不給他長工的身份。

滿阿伯就用這樣的方式把握著馬闖的成長節奏,

口蜜腹劍,

君子戚戚。

馬闖怒火中燒,這一場風花雪月都是他自己的夢而已。

熱鬧是你們的,我什麼也沒有!


十二歲的時候,村頭的算命師傅給馬闖相過面,

師傅說:這孩子命中有龍鳳之象,將來必成大器,如果成不了,必成兇器。

馬闖決定要離開了。大武門的繁榮與他無關,他在這些大人物眼裡只是無足輕重的釘子。

但是在離開前,他還有一件事要做。

那就是…報復。

古往今來,復仇的故事已經太多了。那些快意恩仇的殺手,編製了一個又一個泣血的故事。

殺手,青樓。這本來就是亘古不變的買賣。

馬闖決定了,買兇,殺人。


可是找了這麼多天,從青樓里的龜公,到兵器鋪的阿牛,驛站的兵哥哥,胭脂箱的君君姑娘。他一一問遍了,但是卻沒有一個人知道,從哪裡可以找到殺手。

或許,這個世界上。殺手這個買賣行當已經消失了。

馬闖一次次的問那些人,你們沒有仇恨嗎?沒有殺人的需求嗎?

想了很久,問了很多,他決定創業了——

殺手集團,這是下一個風口。

大武門創造了人們尚武的情懷,這就需求;

他想用以彼之道還之彼身方式噁心大武門,這是驅動;

馬闖在心裡默默盤算著。


決定創業那晚他激動的沒睡著覺,

他相信這個世界對他的殺手業務是有很大需求的。

他不需要PPT去證明自己能夠建立起運營閉環,

自古以來已經有很多能人志士驗證了創意的可行性,

缺的就是成熟的集團架構,還有他的高執行力。


很快,馬闖拿著自己的計劃書找上了江南資本,晉中錢莊和李記票號的當家。

馬闖讀過書,有信仰,政治正確,有禮貌。憑著自己一張能說謊的嘴(一身的情懷),成功讓這些當家們給他投了一大筆錢。

「我相信我的業務可以解決江湖中人的復仇心態,也可以解決江湖不再的尷尬。」馬闖信誓旦旦的說。

「我的夢想,是染紅江河湖海。」


(未完 你想不想看都會續)


生死契,聞名知意,一命換一命,屬實玄妙的很。

一年有北方的書生自長白山一脈向長安去,途徑一處老林時,救了一條銀白色長尾小狐。

小狐藍眼白毛,機靈溫順。得了書生援手相助後便終日趴在身後的書箱內,偶爾摘得路過的垂柳三兩枝,握手把玩。

如此一年,不論是老林破廟,還是雄城客棧,書生始終身負四書五經一隻小狐,閑暇時便與其說些歷史勾陳,卻從未臧否人物。

書生通情達理,謙遜溫和。雖苦讀了十載儒家子曰,也推崇佛道兩家,心懷善意行事洒脫。

一路即便摘野果飲泉水亦未曾虧待過身後小狐,時日一長那小狐竟也胖了一圈。

春夏秋冬反覆兩載。

書生過秦嶺入長安,考試氣定神閑,一舉中了當年的狀元。

書生得權後,依舊心目間一塵不染,御賜園林中常種蔬果芟草,灌花蒔葯。

一面修身養性,一面供小狐玩耍。

一年秋,有龍虎山的老道進長安祭天,聞名求見書生時,遇了那正於草木間捉蟲的小狐。

指其說此子為妖,近十年即可化人,閣下恐怕已被簽了生死契。

老道擺了下手中拂塵,接著說。

解法不難,老朽手下可斬三千塵緣,只需斷了你與它的因果,事後取其性命即可。

書生沉吟一番,送走了那著冠老道。

回頭喚來那捉蟲的小狐,語重心長。

我知你身負道行,也知我性命堪憂。本可斷其因果取你性命,想來十年陪伴終究不舍,此處人間便不留你了,只望你日後靜心修行,萬事小心。

書生頓了頓,又說。

當年長白山下救你一命,今後也不妨再救一次。

若真有一日萬劫不復,也有我擋你一命。

放心吧。

那小狐淚眼婆娑,可惜道行淺薄無法口出人言,心中也知書生言行必果,便握爪做輯,叼著剛摘的野果三枚就此離去。

此後六七年,書生相安無事,唯有在夜深人靜時,念起當年趕考路上,身後有小狐摘柳嬉戲;得權之後,園中有小狐摘果捉蟲。

一日,宮中皇權爭鬥,不知哪派的刺客潛入書生園林,持刀一柄。

書生身無寸鐵,凜然赴死,豈料刀入胸膛滴血不漏。

刺客見書生毫髮無損,驚愕欲絕,落荒而逃。

書生看著毫無傷痕的胸膛,思索良久,伏地痛哭。

當年長白山下,某夜月明星稀,有一初開靈智的長尾小狐笨手笨腳,借著月光,正叼筆偷寫生死契。


嚶,如果你萌喜歡我的小故事,可以關注我的公眾號:花時酒一瓢(hsjyp_),會不定期更一些萌萌的小故事咩( ̄▽ ̄)

我本終南山下修行千年的花狸貓精一隻,佔山為王,糾集有小妖一幫,打劫鎮上不仁富商,偶爾也在山中捕野味換酒錢。

天保二十年,妖界大戰,遭人暗算,功力喪失大半,化為原形,氣息奄奄。幸有一書生相救,書生正是好年華,青衣烏髮,眉目舒朗,衣襟有草木香。就此在書生家中住下,書生雖是清貧,我亦三餐無憂,逍遙自在。夜卧書生枕旁,雷鳴時趁機鑽進書生懷中,樂得一份溫存。

越四五年,一人形兔精常在家中往來,細語輕聲,洗衣做飯,盡獻殷勤。書生眼中粼粼然盪起輕波,我心如刀絞,然功力尚未恢復,化不成人形,欲言不得。又一年,兔精與書生成婚,我偷喝喜酒兩盞,大醉。次日,拖出埋於樹下的小魚乾一包,浪跡天涯。也不知書生可有來尋我。

百年又百年,終又修成人形。

從此最愛食兔,煎炒烹炸,清蒸紅燒,酸菜兔火鍋,尤愛五香兔頭。備辣椒、姜塊、蔥結、八角、桂皮、小茴香、草果、花椒、丁香、豆蔻、料酒,兔骨熬鮮湯,兔頭腌制焯水滷製,入口即化,唇齒留香。兔耳泡酒,午後獨酌,微醺里又見書生眉目,俊朗如初。

————————————————————

更一發。


「壯士,幹了這碗孟婆湯吧。從此前塵往事如煙散,醒來又是新生。」

「這湯的滋味倒是別緻,敢問如何製作?」

「紅棗、山楂一捧,甘草、紅豆蔻、枸杞子各七枚,烏梅六顆,陳皮少許,冰糖適量,熬煮而成。」

「滾犢子,少他娘的拿酸梅湯糊弄大爺!」


———————————————————

再更一發。

劍客在山間迷了路,用一壺酒換得山中虎精帶路。

那虎精倒也不見外,邊喝邊跟劍客聊上了天兒:「你可別相信在這山裡看見的東西,都是假裝自己很厲害的樣子。那顆大山參,其實就是個白蘿蔔精。那邊那隻鷹,其實就是麻雀精變的。還有那邊那顆最高的樹,修鍊之前啊,只是石頭縫裡的一根野草。」

「那你呢,你本來是什麼?」

那虎精捋了捋鬍子,睨了劍客一眼:「我嘛,當然是貨真價實的老虎。」

劍客笑著點點頭,假裝沒有看見虎精衣兜里的毛線球。

————————————————————

這個故事啊,要追溯到數千年前了。

天保二十年妖界大戰時,我狼妖族祖先為躲避戰火,攜族人退居山林,不問世事。然那成魔的屍妖法力太高,前往討伐的各路妖軍都紛紛落敗,遭滅族之災。

一天夜裡,虎妖和獅妖的頭領悄悄來到我們祖先隱居的山林里來請求狼族出山協助。狼族祖先深知狼族的牙和利爪能驅魔鎮災,屍妖的屍毒也唯有狼牙能解。但由於擔憂族人性命安危,首領不願全族一同出山,而以族中一百零八位長老的狼牙製成趁手的武器,名曰狼牙棒。

首領下山與屍妖激戰三天三夜,那三日,唯見飛沙走石,烏雲避空,不見曦月。最終,首領趁屍妖不備,以狼牙棒斷其經絡。屍妖經脈寸斷,霎時化作一場濃霧。三日後,濃霧散去,而首領再未歸來。

百年又百年,從此狼族的後人,無論為狼形或是人形,皆有一顆缺齒。

你還要我回答我的牙為什麼缺了一顆?

為了部落。

————————————————————

你們有沒有見過過年的時候點燃鞭炮到處亂扔的人?那種人簡直是萬物剋星,嚇得家禽牲畜都躁動不安不說,還炸傷不少花花草草。村長家裡那盆名貴的牡丹,就不知道被哪混小子炸死在了新年的門檻上。

他也跟其他那些混小子一樣,直到成年的那一年在家門口的樹上炸下來一隻三色花狸貓。那貓掉下來化了人型,追著他打了三條街,哭著讓他賠尾巴。沒辦法,他只能把那貓精領回家好吃好喝伺候著。那貓精也不白吃白住,偶爾也幫他縫補衣物,洗洗涮涮。

幾年後,村口開起來一個麵店。說來也怪,那家的魚湯麵味道特別鮮。那家老闆和老闆娘都親自下廚。老闆攪著鍋里的湯,小聲對老闆娘說:「其實當年我是看見了你的尾巴,故意扔的那個鞭炮。」老闆娘笑嘻嘻地夾起一塊魚肉:「其實我有九條尾巴。」

————————————————————

小郎中上山採藥時,在竹林里看見一個姑娘中毒暈倒在地,把她背回家裡悉心照料,三天後那姑娘方才睜開了眼睛。

那姑娘目如秋水,直勾勾盯著小郎中:「我是山間修行千年的貓妖,中的是絕情毒,毒發起來嗜血傷人六親不認,小郎中,你怕是不怕?」小郎中只是端起案上的葯湯:「趁熱喝了效果才好。」

剛開始,貓妖幾乎日日發狂,小郎中總是難免一身血痕牙印;過了些日子,總有三五日不曾發作;及至後來,兩三年都不見有異樣。

那貓妖就在醫館住了下來,幫小郎中晒晒草藥,熬熬藥湯,日子清貧卻也樂得自在。

六七十載光陰蹉跎,小郎中成了鬢白如雪的老郎中,似乎是轉,就到了臨別的時候。老郎中牽著貓妖的手,氣若遊絲地說:「我就要去了,就要留你自己這人世苦海不知幾千年,我怎麼放心得下。」

貓妖化回貓形,伏在老郎中膝邊,舔舔他的手背,慢慢合上了眼睛。

小郎中你可知,絕情毒只有情來解。妖啊精啊本無壽限,無情無心無慾念,身陷人間一段緣,千年道行如煙散。君茲去,我隨行,莫悲嘆,什麼永駐極樂長生殿,不如那年三月春光旖旎夜闌珊,承你膝頭一場歡。


《愛看月亮的豬》

/宋小君

【小仙】


神仙也有大小。

羅鼓就是個小仙,在琉璃廠里跟著師傅給玉帝燒制琉璃盞,師傅常常說,琉璃光能照三界之暗。

羅鼓聽不懂什麼意思,這些對他來說,過於複雜,他只需要知道什麼時候添火,管好風箱,關鍵時刻不要打盹兒。


羅鼓有個好朋友,叫安陽亭。

安陽亭和羅鼓一樣,也是個小仙,是天河水兵中的一個小卒子。

兩個人一旦得了空,就聚在一起,談談天庭里的閑事。

聽說玉帝怕老婆。

誰不怕王母娘娘啊?


聽說王母娘娘的本相很怕人,人身虎齒,豹尾蓬頭,發起火來喜歡長嘯,震人心肺。

兩個人常常說到東方既白,才各自收拾東西,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日復一日,時間久了,難免覺得沒意思。


【初見】

天庭里的上仙,卻不寂寞,沒事就歡宴,仙人們齊聚,斗酒十千,歌舞昇平。

羅鼓得了個好差事,跟著師傅給歡宴送盛酒的琉璃盞,順便負責斟酒。

羅鼓第一時間就想到了安陽亭。


安陽亭就扮作是琉璃廠的跟班,和羅鼓兩個跟在師傅後面,到了歡宴之上。

安陽亭哪裡見過這個場面,眼睛都看不過來。


旌旗搖蕩,簪花鼓瑟,九大仙女捧著明珠異寶,壽果奇花,玉液蟠桃。

不論地位高低,仙品大小,玩兒個擊鼓傳花,觥籌交錯。

仙子、美姬飄飄蕩蕩地跳舞,足不點地,振翅欲飛。

安陽亭這才發現,原來仙人們連龍肝鳳髓都吃,也真是過分。

仙女們看得多了,反而覺得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安陽亭看得打盹。

直到看到了她。


她在坐席之中,神遊物外,好像眼前的歡宴跟她一點關係都沒有。

她看起來不開心,眉目含愁,眼神有怨,周身清冷,硬要形容,她就是那種讓男人看見就會打一個冷顫的女人。

玉帝借著舉起杯子喝酒的時候,偷偷看她,她也不領情,也不躲玉帝的眼睛,她好像並不在這裡。

玉帝討了個沒趣。


她是誰?安陽亭偷偷問羅鼓。

羅鼓眼睛還在看著起舞的仙女,被推了三把才回過神來,噢,她啊,廣寒宮的嫦娥。都說嫦娥仙子美艷,今天見了,還真是美到讓人沒話說。

安陽亭眼睛沒離開嫦娥,好看是好看,可她怎麼看起來不開心呢?


羅鼓一呆,那誰知道?女人都一個樣。都長這麼好看了,住在月亮里,房子那麼大,壽與天齊,不用幹活,還能參加歡宴,喝酒吃桃,看仙女跳舞,還有什麼不開心的?

羅鼓話音剛落,就愕然看著安陽亭舉著酒壺,走到了嫦娥面前,羅鼓阻攔不及,嚇壞了。

安陽亭給嫦娥斟酒,走近了,覺得自己被一股清霜籠罩,真的打了個冷顫,手一抖,酒就灑在了嫦娥衣服上。


安陽亭嚇壞了,正不知道該怎麼辦,嫦娥輕輕扶住了他的手,笑著看他一眼,道,不礙事。

眼神跟她一觸,安陽亭打了今天的第二個冷顫。

走回到羅鼓身邊的時候,腿都是軟的。

嫦娥沒等到歡宴散去,就先行告辭。

玉帝有些不快,但也不好阻攔,況且還有王母娘娘的眼神逼視,只好打了個哈哈,和其他眾仙飲酒作樂。


安陽亭目送著嫦娥的背影,漸漸隱入了雲霧中,感覺自己的魂兒也跟著走了。

羅鼓推了安陽亭一把,低聲,你膽子太大了,你這個眼神是想把人家扒光嗎?找死。也不看看喜歡嫦娥的人是誰。

安陽亭還盯著已經沒有了嫦娥影子的雲霧,喃喃,我管他是誰?


夜裡,月亮亮起來。

安陽亭從營寨中,偷偷溜出來,借著月光,就摸到了廣寒宮。

男人起了情慾,膽子比天還要大。

走進去,就看到嫦娥已經閉門,在門口逡巡,想著想個什麼辦法讓嫦娥出來,或者自己進去,才不顯得唐突佳人。


正想著,就被一把按倒在地上,還沒有來得及說話,斧頭的寒光已經遞到了脖頸上。

抬頭一看,一個衣衫破爛的樵夫舉著斧子,踩著安陽亭的肚子,冷冷地瞧著他。

你幹什麼?想殺人啊?

你幹什麼?來月亮上耍流氓?找死。

我……

行了,起來滾蛋。像你這樣的,想來偷窺嫦娥的,我每天打跑六十幾個。白天都是體面的仙人,晚上一個比一個猥瑣,一幫好色之徒。

安陽亭愣了,你是誰?


樵夫收了斧子,連我都不認識,還敢來廣寒宮?做賊也要先把情況摸清吧?你個莽夫。耍流氓也耍不出個體統來。

安陽亭更呆,我的確不認識你,我還以為廣寒宮只住著嫦娥一個呢。

樵夫打了個哈欠,走到一棵桂樹面前,掄起斧子,砍下去,可是每砍一下,桂樹的豁口就瞬間癒合。

安陽亭吃驚,這樹怎麼……


樵夫渾不在意,繼續掄斧子,少年人,我告訴你,前幾日天庭里有外國神仙來訪,也聽說嫦娥好看,來這裡看,被我揍了一頓。臨走之前,外國神仙也問了跟你同樣的問題,我告訴了他,他為了謝我,就送給我一個外國名字,你想不想聽?

安陽亭搖頭,你還是告訴我你的真名吧。

樵夫怒了,你怎麼這麼沒意思?你一定要知道。現在問我,趕緊問,不問我砍了你。

安陽亭無奈,只好問了,你外國名叫什麼?

樵夫咳嗽一聲,清了清嗓子,請叫我woodcutter。


安陽亭不解,何解?

樵夫恨鐵不成鋼地看了安陽亭一眼,沒文化,翻譯過來就是砍樹的樵夫,發音跟我的本名挺像,我叫吳剛。

吳剛。

對咯。行了,你走吧。少年郎,我奉勸你一句,夠不到的,不要硬來。太累。

安陽亭不解,悻悻地走了。

身後的woodcutter繼續吭哧吭哧地砍樹。

【去還亭】


羅鼓聽了,嚇慘了,你可別鬧了。太險。你有所不知,玉帝讓吳剛盯著嫦娥,盯得很緊,誰要是敢偷偷去廣寒宮,玉帝就尋個由頭下放,貶謫,嚴重的還要殺頭,魂飛魄散,形神俱滅那種,看一眼美人,倒霉一輩子,不值當。

安陽亭聽不進去,我怎麼覺得挺值當呢?


羅鼓哼了一聲,那你是害了病。你要是想找個女子,我可把琉璃廠里燒火的仙娥介紹給你,她皮膚好,怎麼熏都熏不黑。

安陽亭笑道,你還是自己留著吧。你說,我怎麼才能再見到嫦娥呢?

羅鼓道,想見她也不難。

安陽亭一喜,你有辦法?

羅鼓傲然一笑,開玩笑,我天天去給他們倒酒,別的沒學到,小道消息知道了不少。

安陽亭哈哈一樂,好兄弟。


嫦娥住在月亮里,每天一次離開廣寒宮,步行到去還亭,掌管潮汐。

安陽亭告了假,早早來到了去還亭,躲在草木之中。

嫦娥走得很慢,進了亭子,歇了一會兒,作法開始操控人間潮汐。

安陽亭激動壞了,跳出來,頂著一頭葉子,衝過去。

結果腳麻了,快要衝上去的時候,一頭栽倒在嫦娥面前。


嫦娥看起來並不怎麼吃驚,伸手扶起安陽亭,你沒事吧?

安陽亭受寵若驚,我我我我沒事。我只是想來見見嫦娥仙子,別無他想,唐突之處,只能請仙子當做是我年少不羈了。

嫦娥一笑,沒什麼唐突。我先里掌管潮汐,你一旁安靜地待著。我忙完和你說話。

安陽亭不敢出聲,連連點頭。


嫦娥舒廣袖,人間大江大河大海潮水隨之緩緩褪去。

安陽亭獃獃地看著嫦娥,搜腸刮肚地想要形容這個畫面,但都失敗了,只恨自己讀書太少。

嫦娥收了法象,坐在安陽亭一旁,問他,你從哪來?

安陽亭手腳不知道該放到哪裡,嘴都瓢了,我天河小兵,偷偷進了歡宴,不小心見到了你,然後就睡不著,想見第二次,第三次。


嫦娥笑道,你見我只不過是見了色相。要是沒了這身色相,我跟常人也沒什麼不一樣。

安陽亭搖頭,除了色相,還有別的。

還有什麼?

氣。

氣?

你身上有一股氣,清冷,能讓雲化雨,能讓雨化霜,你這股氣里應該藏著什麼傷心事。有傷心事的人,就讓人忍不住想要親近。

嫦娥笑了,你年紀不大,倒是很會討姑娘歡心。

我我我我只是說了實話。


嫦娥好笑,你的心思,我明白。你是個少年,未經人事,不懂情慾,乖違大膽一點,我不怪你。但我也把實話說與你聽。我心裡已經有個人了。女人就是這樣,不論是妖精,仙子,凡人,心裡一旦裝了一個人,就再也容不得別人進去了。

安陽亭愣住,那個人是誰?

嫦娥悵然,不要問女人的傷心事,讓她哭出來不好看。


安陽亭還要再說,眼前卻突然多了兩個巡邏的力士,不由分說地將安陽亭按倒在地。

為首的力士,跪倒在嫦娥面前行禮,驚擾嫦娥仙子了,此人乃是天河水兵的小卒子,擅闖去還亭,驚擾了仙子,自當重罰。


嫦娥起身扶起來力士,力士,安陽亭是我叫來助我潮汐的,是我壞了規矩,我跟你賠個不是,求力士網開一面。

力士呆住,不知怎麼作答,嫦娥已經遞上一壺酒,這是我在廣寒宮自己釀的桂花酒,給兩位力士嘗嘗。

力士心中大喜,不是誰都能喝到嫦娥的桂花酒的,當即分了酒,跌跌撞撞地走開。

安陽亭跪倒在嫦娥裙擺前,謝謝你救我。


嫦娥扶他起來,你放心,他們喝了酒,就忘了剛才的事了。你快回去吧。

安陽亭不舍,我還能再見你嗎?

嫦娥搖頭。

安陽亭道,我知道我只是個小卒子,配不上你,但你等我,等我大好男兒建功立業,再來娶你。

嫦娥不知說什麼。

安陽亭已經大步跑開。

嫦娥看著安陽亭的背影,陡然想起故人,一陣悵然,去還亭,去還亭,去了容易,還可就難了。

【靶】

我要努力打仗。我要出人頭地,我要出將入相,我要……

安陽亭著魔一般喊著。

羅鼓看他像在看一個魔怔的人,你瘋了?傻了?

安陽亭搖搖頭,你不懂,我覺得有個靶了。

羅鼓不解,靶?什麼靶?

安陽亭看著羅鼓,就是目標,我有目標了。

安陽亭哈哈大笑。

羅鼓皺著眉頭,哪跟哪啊這都?


時值天庭決意蕩平南瞻部洲多殺多爭,貪淫樂禍的妖魔鬼怪,魑魅魍魎。

戰事一起,天河水兵也上了戰場。

安陽亭奮勇殺敵,不顧生死,先升百夫長,再升千夫長,一路升到了將職。

率大軍蕩平南瞻部洲,取其帝王首級,立大功。


玉帝親自主持封賞大宴。

封安陽亭為天蓬元帥,執掌天河八萬水軍,賜上寶遜金鈀為兵器,此神兵由太上老君用神冰鐵鎚煉,借五方五帝、六丁六甲之力鍛造而成,重五千零四十八斤。

安陽亭神力大增,摒棄俗名,稱天蓬。


天蓬提攜了羅鼓,給羅鼓謀了個閑差,負責在歡宴上為玉帝捲簾,稱捲簾大將。

捲簾說,我以後可以天天在歡宴上看仙女跳舞了。

天蓬笑,就這點出息了嗎?

捲簾道,我這叫知足。


天蓬大搖大擺去廣寒宮,woodcutter見天蓬如今變了一個人,道,人不可貌相,有你的。嫦娥在裡面等你,去吧。

天蓬對著吳剛連連作揖。


嫦娥仙子,我現在已經建功立業了,我覺得我配得上你了。

嫦娥輕嘆,你有今天的位置,我為你歡喜。但情愛跟地位,身份,沒有關係。

天蓬愕然,我不懂。

嫦娥道,我說過,我心裡有個人。

那個人到底是誰?讓他出來跟我打一架,可乎?

嫦娥長嘆,別說你見不到他,就連我也再也見不到他了。


我原名叫純狐,原本是個凡人女子。

我生性喜歡遊玩,一日迷失在山林之中,遇到了虎狼,眼看著要喪命。

此時,虎狼卻被弓箭擊殺。

我去看射箭之人,是個穿獸皮的獵戶,他叫后羿。

自那以後,我常常跟著后羿上山,他打獵,我就游山。他射箭,我就玩水。

我心裡漸漸認定,他就是我要嫁的那個人。


婚事簡單,鄉下人沒有那麼多講究。

結婚以後,后羿打獵,我用獸皮縫衣服,換柴米,過得很安逸。

后羿因擊殺惡獸有功,西王母賜給后羿不死靈藥。

后羿帶著不死靈藥回來,告訴我,一人食之飛升,二人分而食之長生。

我一時間迷了心竅,想要成仙,就自己吃了靈藥。

果不其然就輕飄飄飛到了月亮上的廣寒宮。

玉帝見我容貌不錯,就讓我做了嫦娥仙子。


時間久了,我夜夜思念后羿,悔不當初。

跪求玉帝放我回去,我也甘願放棄仙籍。

但玉帝告訴我,成仙不可逆,登仙之後,不可再思凡,只能入主廣寒宮。還給了我蟾蜍和玉兔兩隻寵物解悶。


我每天住在廣寒宮,看著人間都在看月亮,我卻在看他們。只能互相羨慕。

「仙」字是人在高山之上,餐風飲露,不食人間煙火,都道是神仙好,不死不老,壽與天齊,可沒人說神仙無聊,寂寞,沒有盼頭,沒有盡頭,想死都死不成。

我現在只有心裡這個人了,我雖然再也見不到他,但心裡時時記著,不甘心忘,也不敢忘,我要是忘了,自己也就是個活死人了。

天蓬聽完,落寞不已。

走出來,吳剛已經擺酒在等,喝一杯?

天蓬苦笑,那就喝一杯。


兩人喝乾了一壺酒,才開始說話。

天蓬問,你也喜歡嫦娥?

吳剛笑,人人都喜歡的,我偏偏不喜歡。說到底,她只是個冷美人,沒有誰能親近。相思相望可以,相近相親都不行。

那你為什麼住在這裡陪她,砍樹,酗酒,沒日沒夜?

誰說我陪她了?我有我的心結。

你也有心結?

沒有心結的人,誰會在這裡砍樹玩兒?

說說?

說給你聽?還是算了吧。

不敢說?woodcutter也怕羞?


吳剛一杯酒下肚,說說就說說,也好久沒提了。說說,心裡痛快。

吳剛是西河人,一心想要求仙訪道,娶妻之後,成仙的心思更勝。

終於,辭別了妻子,前去修仙。


誰知道,新娶的嬌妻竟然和一個叫孫伯陵的人勾搭成奸,等三年之後,吳剛回來,妻子已經和孫伯陵生下了三個兒子。

吳剛哪忍得了這個,當即殺死了孫伯陵,要下手殺妻子和他懷中的三個兒子時,又下不了手,悲戚卻沒有眼淚,只得憤而離去。


誰知道那孫伯陵來頭不小,是炎帝的兒子,炎帝見愛子被殺,怒不可遏,將吳剛發配至月亮上的廣寒宮,日夜砍不死桂樹,月桂高五百丈,砍一斧,就自己癒合,吳剛勞作永不止息。


妻子無比內疚,求炎帝開恩,炎帝不想見到孫伯陵與吳剛妻子私生的三個兒子,敗壞炎帝名聲,於是就將他們都發配到月亮上,一個變成了蟾蜍,一個變成了玉兔,還有一個變成了天癸。


原本廣寒宮只有吳剛一人,後來嫦娥也來了,蟾蜍和玉兔就成了嫦娥的寵物。

天蓬聽完,看著吳剛,慨嘆良久,問了個傻問題,砍樹累嗎?


吳剛笑,其實也不累,我天天腦子裡想的都是同一個畫面:


三年修仙,修成了,回到家,就看到老婆炕上有個男人,懷裡三個孩子。日日夜夜被回憶折磨,太他媽苦了,只有砍樹的時候,我的腦子裡才有點空。


天蓬說不出話,只能不停地喝酒。

吳剛長嘆一聲,情愛這等事,苦得很,我勸你別碰了。歡快是一等一的歡快,傷心也是一等一的傷心。不碰也罷。要是起了情慾,就像我一樣,砍砍樹,喝喝酒,累挺了,喝高了,跟情慾感覺一樣。


這兩個故事,讓天蓬多了一絲對情愛的恐懼。

當天夜裡,天蓬看著月亮,月亮也看天蓬,一夜無眠。

【反了天】


一個夜。

趁著王母去西山,玉帝喝多了佳釀,趁著醉意,帶著捲簾,到了廣寒宮。

叫嫦娥陪我飲酒。

吳剛不敢阻攔。


捲簾替玉帝捲簾斟酒,見到玉帝酒意上涌,調戲嫦娥,嫦娥躲閃,捲簾心中不爽。

偷了個空,告訴吳剛,讓吳剛去找天蓬來。

吳剛猶豫,這會害了天蓬。


捲簾道,管不了那麼多,不然日後他知道了,會難受一輩子。

吳剛只好前去。


玉帝攔腰抱住嫦娥,舉著琉璃盞,讓嫦娥喝酒,你登仙都這麼久了,忘了心裡那個人吧。

嫦娥奮力掙扎,眼淚簌簌而下。

捲簾,天蓬,吳剛先後衝進來。


捲簾第一個看不下去,撲上去,奪過琉璃盞,當著玉帝的面,摔了個粉碎。

玉帝大怒,反了天了,抬手要打,卻被吳剛一把攔住。

玉帝更驚,幹嘛,集體造反?


此時,天蓬一拳已經遞上來,玉帝被打翻在地。

天蓬,捲簾,和吳剛各自對望一眼。

嫦娥也呆住。


玉帝突然一抖龍袍,施施然現出本相,竟然是一隻恐龍。

天蓬猛地想起,當初孫猴子大鬧天宮,說皇帝輪流做,今天到我家。如來訓斥潑猴,道是,玉帝經一千七百五十劫,每一劫是十二萬九千六百年,由此推算,玉帝果真是恐龍。


見了這番情景,天蓬,捲簾,吳剛一擁而上。

嫦娥見三個男人為自己出頭,和玉帝本相纏鬥在一起,心裡五味雜陳,再顧不了那麼多,也生撲了上去。

玉帝久在帝位,疏於鍛煉,一時間被揍蒙了,尋了個機會,偷跑了出去。


嫦娥看著三個滿身是傷的男人,再也忍耐不住,痛哭一場。

月亮隱入了烏雲,天庭人間,都下起了雨來。

你們為我闖下了大禍,可如何是好?


天蓬不由分說把嫦娥擁入懷中,抱緊,抱緊,再抱緊。


吳剛和捲簾對望,先後走出去,捲簾最後一次替天蓬和嫦娥放下了珠簾。

吳剛搖搖頭,此中自有痴兒女,可嘆,可嘆。

翌日。

玉帝龍顏大怒,降罪。

吳剛伐月桂,永世不得離開廣寒宮一步。

捲簾大將打碎了玉帝珍愛之物琉璃盞,貶出天界,流放流沙河為妖。

天蓬元帥,色膽包天,調戲嫦娥仙子,意圖不軌,罪大惡極,貶下凡間,投豬胎,永世不得翻身。

斬仙台。

天蓬和捲簾被剝仙籍,流放。


嫦娥抱別天蓬,到底還是我害了你。

天蓬笑,算了,天蓬元帥我也做夠了,天庭也呆膩了,下界看看也無妨,即便做豬,我也要做一頭特立獨行的豬。

天蓬看了捲簾一眼,嘆道,只是害了我這兄弟。

捲簾哈哈大笑,捲簾大將的位置本就是你給我的,要不然我還在琉璃廠燒瓷器呢。天天給玉帝捲簾你道是很有趣嗎?這個官,不做也罷,還不如下界做個妖物。


臨別,天蓬對嫦娥道,以後海上退潮,我就知道你在去還亭。

嫦娥灑淚點頭。


斬仙劍落下。

捲簾落入八百里流沙河,為紅頭妖物。

天蓬投入豬胎,好不容易掙脫出來,竄出去,臨水照鏡子,看自己豬臉人身,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到跌倒在地,不能自已。


原來笑聲也可以這樣凄厲。

【人間】


天蓬成了一頭豬妖。

不想吃人,卻天天被人追殺,圍獵,每日里只剩下逃命。

只有深夜,才勉強吃個飽,得了空,抬頭看月亮。

月亮里,有吳剛伐桂,有嫦娥舒廣袖。


天蓬去看捲簾,捲簾在流沙河稱王稱帝,自封沙神,吃人度日,好不快哉。

沙神告訴天蓬,我最恨滿口仁義道德之人,總想著教育別人,著實讓人噁心。你瞧。

說著,遞出一條鏈子。


天蓬仔細去看,竟然是由九個骷髏頭做成,遇水不沉。

這九個,都是取經人,哼,沽名釣譽之輩,途徑我的流沙河,被我吃了個乾淨,剩下頭顱,做成項鏈。

天蓬慨嘆,捲簾你倒越來越豪氣了。


沙神擺手,捲簾這個名字,我早已經不叫了。既然做個妖物,就痛快地做個妖物,就為禍人間,就吃人,就讓好人壞人都肝膽欲裂。來,飲酒!

天蓬與沙神徹夜飲酒,大醉而眠。


天蓬一路逃命,被人圍獵,躲進了山裡,卻中了人類圈套,被圍在垓心。

天蓬精疲力盡,突然間覺得心累,心裡想著,罷了罷了,隨即閉目待死。

人們圍上去,要斬殺天蓬。


一陣風沙騰起,飛沙走石,圍獵者被吹散。

天蓬睜開眼睛,見眼前一個俏麗女子,騎在山石上,嚼著草藥,眉眼間隱隱有病容,問天蓬,別人打你殺你,你怎麼不還手?求死?死也不要死在我山上。

天蓬無言以對。


女子正告天蓬,此山叫做福陵山,山中有一洞,叫做雲棧洞。我就住那,我姓卯,你叫我二姐就是。走,二姐帶你回家吃飯。

天蓬渾渾噩噩跟著卯二姐到了福陵山,雲棧洞,卯二姐做了一桌子吃食,天蓬餓得狠了,吃了個底朝天。


卯二姐看著天蓬吃相,看你吃東西,我真開心。

天蓬嘴裡不停,抬頭看她,遞上去一塊肉,你也吃。

卯二姐苦笑,晃了晃手裡的草藥,你瞧,我只能吃這個。

天蓬停下來,怎麼?

卯二姐道,我乃是鳳凰所生的一個卵,卻難產而成死卵,後因妖氣太盛,幻化成現在的樣子。但死卵畢竟是死卵,活著是逆天,我還有一年可活。

天蓬呆住。


卯二姐道,我在這山裡,太無聊了,你願不願意陪我一年?

天蓬看著卯二姐,我陪你,但我心裡有個人。

卯二姐苦笑,心裡有個人是什麼滋味?是不是就算死了也不寂寞了?

天蓬一愣,隨即點點頭。


卯二姐替天蓬洗凈身子,剃了頭髮,天蓬看著水中自己的豬頭豬臉,似乎是自言自語,哪有這樣的天蓬元帥,以後這個名字,我也不叫了。

卯二姐不解,那你叫什麼?

天蓬看著水中,緩緩道,以後,我就叫做豬剛鬣。

兩個人就住在了雲棧洞之中。

在卯二姐看來,豬剛鬣就是一頭豬,一頭沒事就喜歡抬頭看月亮的豬,可就是這頭豬讓自己柔腸百轉,嘴裡嚼著的草藥也似乎有了甜味兒。

男人痴情起來,可真是迷人啊。


一年期滿,月光下,卯二姐死在豬剛鬣懷裡。

瀕死之際,卯二姐看著豬剛鬣,微笑,喃喃,我知道了。我知道這個滋味了。我心裡也有個人了,我死了也不寂寞了。

說罷,閉目而逝,魂飛魄散,連一絲一毫的塵土也沒留下。

豬剛鬣不想再住雲棧洞。

傷心地,離得越遠越好。


只是可惜,月亮常在天上,你去哪,它就跟到哪。

索性徹徹底底地做了妖物,擾亂高老莊。

莊裡有人傳聞,常常在夜半,看到一頭豬在河岸上抬頭看月亮。

豬剛鬣揚言要娶高翠蘭為妻,卻在婚禮上,故意現出本相,嚇得眾人魂飛魄散,豬剛鬣卻拍桌狂笑,笑聲凄厲。


直到,唐三藏帶著孫悟空來到高老莊,員外求唐三藏降妖除魔。

唐三藏就差了孫悟空去捉那豬剛鬣。

二怪相見,認出了彼此,禁不住縱聲狂笑。

猴子,別來無恙。

天蓬,你怎麼變成這個模樣了。

哈哈哈哈哈哈。

二怪笑倒在地。

豬剛鬣把沙神介紹給唐三藏和孫悟空。

觀音菩薩合十說善哉。

豬剛鬣太野性,你曾帶兵攻伐南瞻部洲,如今跟隨唐三藏去西天取經度化南瞻部洲,也是功德無量,以後你就叫豬悟能吧。


沙神太不尊重,妖物不能自稱是神。你就叫做沙悟凈吧。


豬悟能跪倒在唐三藏身前,師傅,我心裡的苦,能解嗎?

唐三藏搖頭,解不了,倒是有一個辦法,你可以試試。


請師傅賜教。

八齋戒:不殺生,不偷盜,不淫慾,不妄語,不飲酒,不眠坐華麗之床,不打扮及觀聽歌舞,正午過後不食。時間一久,禁慾苦行,自然就戒掉了情愛。

豬悟能聽罷,大笑不止。


心裡想,那還是算了吧,八戒之後,人生還有什麼心興味?苦一點就苦一點吧,心裡有人,西天之路,也就不寂寞了。


九九八十一難之後,孫悟空回到花果山,沙悟凈回到流沙河,而豬悟能辭了凈壇使者的尊號,遍尋到一個所在,卻和一個獵戶做了鄰居。


兩個人每天都擺好酒,等月亮懸上中天,痛飲酒,看月亮,吹起牛來:


我聽人說,月亮里,吳剛伐桂,嫦娥做餅,釀酒,玉兔搗葯,還有仙樂飄飄。

餅,我吃過。酒,我也喝過。她唱起歌來,我也聽過。

哈哈哈哈,你好大口氣,我還和嫦娥說過話,看過嫦娥哭,我還抱過嫦娥呢。


一個獵戶,一頭豬,大酒,大醉,哈哈大笑,一個滾落在地上,一個笑倒在桌子底下。


中天之上,月亮,又大又圓。


渭城是江南清河郡的一座偏遠小城,山高皇帝遠,雖說比不得秦川、益州那些號稱天府的富庶之地,但畢竟地處江南。且不說年年風調雨順,免於北方戰亂波及,當今聖上登基之後又大力推行仁政,減少賦稅,百姓雖然少有大富大貴,但也說得上人人衣食無憂。人們茶餘飯後念叨的,無非是今天在城東老吳家的茶鋪打牌贏了幾吊錢,以及誰家的姑娘快要嫁人了之類的閑話。

渭城城南一個小院里,一個穿著粗布麻衣的中年文士正在煎藥,蒸汽裊裊直上,撲面而來,他卻是愜意地微微眯起眼睛。

「吱」地一聲,門開了,他沒有轉身,笑著問:「回來了?」一個稚氣未脫的少年輕輕合上身後的木門,滿臉得意:「嗯,先生說今天要教的我全會了,就准我提前回家。」中年男子順手拿過一個陶壺,取笑道:「先生是不是還說你聰慧過人,過目不忘。」 少年偷偷扮了個鬼臉:「嘿嘿,那都是爹教得好。爹,你說你什麼都會,怎麼還非要我去學堂讀書,省下那十條臘肉,咱們自己開開葷多好。」

中年男子將砂鍋里的葯倒進陶壺,笑罵道:「少拍爹的馬屁,快去給城東的吳老太太送過去,記得叮囑她趁熱喝。」 少年應了一聲,跑到男子身邊,眼睛滴溜滴溜地轉,,卻沒有去接陶壺:「前幾天爹給我買的桂花糕,挺好吃的。」中年男子哭笑不得,翻了翻錢袋,掏出來兩塊銅板丟給他:「快滾快滾。」少年歡快的一聲「好嘞」,抓住陶壺,拉開木門就一溜煙跑得不見蹤影,後面跟著一句咆哮:「你要是敢把壺給摔了,今晚就給我睡大街上!」

若是在京城或者北遼的三月份,說想吃桂花糕,免不得被人嗤笑腦子有問題。大江南北廣泛種植的八月桂在秋天才會開花,陽春三月去哪裡找桂花?

偏偏這清河郡生長著一種桂樹,一年四季都可開花,相傳曾有籍籍無名的落魄士子負笈遊學,行至清河郡,看到四月桂花滿枝頭,聞到淡雅的香氣,不由詩興大發,賦詩《東城桂》一首:遙知天上桂花孤,試問嫦娥更要無。月宮幸有閑田地,何不中央種兩株。更給桂樹取名「月月桂」。

當時先帝聞之,龍顏大悅,下旨將他召入安陽城,許多堆積在書箱里的傳世詩篇終於得見天日,這位讀書人就是被先帝譽為「詩家天子」、殿閣大學士陳敬亭評價「深情幽怨,音旨微茫」的一代詩仙王江寧。

此後多有人意圖將月月桂移植到中原以北的地區,卻少有成活,即便能活,也變成了和八月桂一般無二,一年開一次花,結一次果。儒家陳聖人聽聞此事後,評價道: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葉徒相似,其實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異也。橘且如此,桂樹亦然。

王書塵一路撒歡兒跑,早把身後的罵聲拋到了九霄雲外。他十一歲入的學堂,兩年過去了,東西沒學到多少,反而被年逾花甲的學堂先生引以為忘年交,譽之「予傳道授業三十載,從未見有如此好學如好色者哉」 ,每當這時候王書塵都會在其他學生羨慕或嫉恨的眼光中假裝不好意思的撓撓頭,心裡嘀咕著要是讓你們從四歲開始識字六歲之後每天寫二百蠅頭小楷,你們早就哭爹喊娘著準備下一輪投胎了。他們在詩書禮易上不如王書塵也就罷了,更悲憤的是打架也不是他的對手。上次學堂的一個胖子嘲笑他是沒娘的野孩子,被王書塵按在地上揍得滿臉是血。誰也不知道這麼瘦的一個少年是怎麼有這麼大的力氣,可誰都知道他那次是動了真怒,從此再也沒有人敢觸他的逆鱗。

眯起眼睛抬頭望了下天,正是日上三竿,北面的雲卻慢慢壓了過來,王書塵大呼不好,吃過飯還要聽溫不二講昨天茶鋪那兩個賴皮的一場惡鬥,腳步不由得又加快了幾分。

渭城北城門三十里外年久失修的官路上,一匹黑色的駿馬四蹄翻飛,帶著背上一個萎靡的身影,像一支離弦太久的箭,方向依舊筆直,可是力度開始稍顯不足。

「吳老太太。」王書塵在門口清脆地喊了一聲,沒耐心等人回應,看到門是虛掩著的,便直接推門走進院子里。一個滿頭白髮的老婦人顫顫巍巍打開宅門,仔細打量了他兩眼,這才看得清楚:「是小塵啊…快進來坐,唉,我這一把年紀了,不光腿腳不太靈便,眼睛耳朵也不好使咯…」王書塵哪有時間和她絮絮叨叨,到了房中把陶壺一放,火急火燎地:「您快拿個碗趁熱喝了吧,我要去東街買點東西,等下再回來拿陶壺。」

拿著僅有的兩文錢買了兩塊桂花糕,王書塵提著桂花糕,忽然心情愉悅,不由得哼起了無聊時編的小曲兒:「渭城姑娘有三寶啊…身嬌體柔不易惱...」

再回到吳老太太的院子,已經過去了兩炷香的光景,王書塵進了屋,看到陶壺和一個有豁口大青花碗在桌子上放著,老婦人則是已經重新躺到了床上,昏昏欲睡,看到王書塵進門,才一手撐起身子,說道:「小塵啊,下次再來的時候跟你爹說一聲,把這幾帖湯藥的錢算一算,趁我手裡還有些錢,一起結了。已經麻煩你們夠多了,我總不能一直白吃白喝。」

王書塵笑著說:「您著什麼急啊,我爹啊,就是平日里閑著沒事愛擺弄些藥材,總不能還真把他當成了什麼王神醫吧。」說到這裡發覺好像說錯了什麼,忙又補充了兩句:「我爹說當初我們剛剛搬來的時候,您對我家照應頗多,我是沒臉要這幾錢幾文的葯錢,倘若我爹真想要這錢,讓他自己腆著臉來拿便是。」

城南某處民宅里,正在灶台前做飯的男人突然轉過頭,猛地打了一個噴嚏,又不知所謂地回頭,繼續施展自己那糟糕透頂的廚藝。

王書塵輕輕合上破敗不堪的院門,臨走的時候,他悄悄留了一塊桂花糕在桌上。

回到家中,中年文士看到手裡提的桂花糕,大為驚喜:「吾兒真知我也!」說完就伸手去搶。王書塵一個側身躲過,對他老爹怒目相向:「只剩一塊了,這是給我姐的!」男人作勢就要一腳踹過去,笑罵:「小兔崽子,心裡就你這一個姐姐啊,飯菜做好了,快去叫她吃飯。」

大概是聽到了說話聲,一個穿著淡綠衣衫的少女從閨房出來,看到自己弟弟,臉色頓時明媚了幾分,輕輕喚了一聲「爹」,也不再說話,施施然走到桌邊坐下。

王書塵小心翼翼地把手裡一直拎著的小紙包推過去,掩飾不住討好的神色,笑嘻嘻地說:「姐,給你的。」此刻的他可憐兮兮地望著這個比自己早了半刻鐘出生的姐姐王書雪,哪還有半點學堂先生欽定大才子的樣。王書雪柔聲說道:「早晨學堂沒帶水囊,多喝點粥,吃過飯再說。」王書塵嗯了一聲,開始悶聲吃飯,倒是他那毫無書生儒雅氣質的老爹時不時地問上兩句,他也就有一句沒一句地應著。深諳餓虎撲食之道的王書塵的吃相自然不敢恭維,不過這也讓他早早放下碗筷,一會看看王書雪,一會看看他爹,唉聲嘆氣。

自稱渭城城南第一神醫的王全富沒好氣道:「你又嘆什麼氣,上次不過是罰你抄了兩遍《化胡經》,你就追著噁心了我一天。須知嘆氣乃是朝堂上那些大人物們憂國憂民時抒發的感慨,亦或是富商巨賈為妻妾爭風吃醋犯愁,咱們這些升斗小民,吃了上頓盼得著下頓,有什麼可悲可嘆的?」

王書塵神情古怪地望著他:「爹……我娘當初……是怎麼看上你的。」王書塵的表情嚴肅之極,一旁安靜進食的王書雪微微低頭,伸袖掩住了嫣然淺笑。

王全富也不以為忤,嘿地一笑,把筷子放在桌上:「你還別說,你爹我當年也是風流倜儻舉世無雙的人物,不知多少明眸善睞的姑娘對我芳心暗許,你娘就是其中的一個。唉,你娘一直體弱多病,生下你們姐弟倆之後又生了一場大病,這才在你一歲半的時候就早早撒手人寰。」

王書塵愁眉苦臉:「爹,其實我是想問為什麼我長得這麼像你,我姐卻像我娘啊。」王書塵生得眉清目秀,眉宇間總有一股喜氣,倒也十分討人喜歡,可是比起自家姐姐,卻是多有不如。前朝大學士溫如言曾評點過:「江南女子生於溫儂軟語之地,十分美麗二十分溫柔,雙目含春,笑靨艷艷。」王書雪大概就是如此,才十三四歲的年紀,蓄了二尺青絲,盤起來用發簪扎在頭頂,一雙眸子波光流轉,再加上其極靜的氣質,即便稱不上禍國殃民,但也是實實在在的美人胚子。不少街坊鄰居都跟王全富說過幾年帶著彩禮來提親,都被王全富笑罵著推出門去,早早打消了念頭。

「還有什麼想問的么,」王全富似笑非笑,「那本《江南地理圖志》再給我抄兩遍。」王書塵用眼神向姐姐求情,王書雪卻嘴角帶笑望向窗外。無奈哀嚎一聲,只得認命。

王書雪輕輕將桂花糕掰成兩半,遞給王書塵一塊,後者笑嘻嘻地接過來。姐弟倆就在桌邊坐著,聊一些在學堂的雜事瑣碎。

城外黑雲慢慢壓過了城牆,遠處隱隱有風雷涌動,傳入耳中時便只剩一些細不可聞的異響。城外一騎從遠處飛奔過城門,進城之後速度稍緩,直奔太守府而去。

山雨欲來風滿樓,王全富將一盆洗碗水倒在院子一塊原先種著幾株秋葵的空地上,當下時節正是民間三月,又到了播種的時候。一陣冷風倏地吹過,王全富緩緩起身,抬頭望向北面,喃喃道:「要變天了啊。希望別耽誤了給你掃墓。」

雨點淅淅瀝瀝從天而降。


(嗯,這是第一章,今年的話,目測也就只有這一章了,全文大概五十萬字,大綱之類都已經設計好,先放出一章來徵求大家的意見(*/ω\*)多謝指教)
其他已更完的故事:
有哪些關於「劍」的故事? - SANJI 的回答
有哪些關於「刀」的故事? - SANJI 的回答


《超級英雄章魚俠》

1

夏日的黃昏,章魚俠獨自站在城市最高的遙景大廈上,望著一片枚紅色的霞光,靜靜等待著。他放鬆自己,八個觸手從身體里舒展開來,觸手上幾百個吸盤與空氣接觸,觸摸著這座城市細細密密的低語和流動的情緒,直觸到城市邊緣潮熱的泥土氣息。章魚俠不太喜歡這個技能,接收外界太密集的信號,會讓他頭疼不已。這個城市總是躁動不安,焦慮感從早上開始蔓延,越接近中午越發頹然,夜晚則變成慾望橫行的狂歡,只有傍晚十分,人們才停下來舒一口氣。所以章魚俠選擇在每天傍晚登上遙景大廈,敞開感官,努力去聆聽造物主的召喚,就像普通人類祈求上帝的啟示一樣。

霞光逐漸落盡,華燈初上,慾望的老鼠紛紛鑽出洞穴。今天又是毫無收穫的一天,章魚俠嘆了一口氣,收起觸手。他掏出手機,一條新聞彈出,「《復聯5開拍,蜘蛛俠蝙蝠俠等多個英雄加入》」。

章魚俠忍不住怒氣膨脹,將手機往地上狠狠摔去。「復聯都已經召喚十幾個英雄了,為什麼還沒有人來召喚我啊,混蛋!」

手機還未落地,一隻觸手伸出來,敏捷地接住了它。章魚俠的觸手不受大腦的統一支配,每一根觸手都像一個獨立的大腦,可以各行其是,但它們沒有大腦的情感反應,通常遵循理性邏輯。這個技能給他帶來很多便利,但有時也讓他惱怒。比如此時章魚俠想通過摔手機來發泄一下,觸手卻認為這是一種財產損失,因而出手接住它。這使章魚俠加倍地氣惱,耳朵和鼻孔都噴出了黑色霧氣。他沉浸在自己憂鬱的淡墨色煙霧裡,不由地感傷,自己大概是有史以來最失敗的超級英雄吧,出生28年,既沒打過怪物,也沒拯救過城市,隱藏在人類的製藥公司里做一個小職員,是被造物主遺忘的角色吧。

這時,樓頂的門打開,一個穿著短裙的妙曼身影從門裡走出。章魚俠迅速調整肌體色素細胞,讓自己的融入背景里,就像隱身一樣。

是輕瑜,章魚俠在人類公司的同事,她怎麼會來這兒?輕瑜是一位標準的美人,她的骨骼纖細挺拔,眼神落拓明亮,近乎完美的臉上掛著甜美自信的微笑(自信自己的微笑能輕而易舉捕獲他人),對公司男同事投來的艷羨目光不為所動。章魚俠也常在上班時偷瞄她,暗自為自己的位置能看到她美麗的45度側臉而欣喜,但他從未和她說過話。她朝章魚俠走過來,踏上章魚俠所站的水泥台。她的臉離他只有兩公分遠,但她看不見他。這大概是章魚俠與女神距離最近的一次,他的心臟撲通撲通地跳,險些因為臉紅而暴露自己。他努力控制住,把握這次來之不易的機會,細細地觀察她。

輕瑜點了一隻煙,細長的胳膊支在欄杆上,望著光色迷離的人造燈火。她失去了平日的笑容,眼底有深深的哀傷,彷彿湖底一隻沉睡的水怪。

她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嗎?章魚俠不免擔憂地想。如果他把一隻觸手貼在她皮膚上,就能體察到更多她的心境,可是他不敢。肩膀或者手臂碰到黏糊糊的東西,卻什麼也看不到,會讓人恐慌的吧。而他也沒膽量讓別人發現自己,不是為了身份保密什麼的,只是單純的不敢。

不像蝙蝠俠有顯赫的家世,也不像鋼鐵俠有過人的科學素養,章魚俠的身世貧乏地令人遺忘,長相也是丟在人群里就辨別不出的那類。他在福利院長大,從未有過任何親人。在意識到自己的超級英雄體質之前,他並不知道自己與他人不同,他的身體表面覆蓋著5億感受細胞,感受力是普通人的150倍,過於嘈雜的環境或人多的地方常常使他焦慮不安。感到窘迫的時候,他便收縮身體,從縫隙或小洞鑽進去逃走。直到十多歲他才明白,別人口中「羞愧地想找個地縫鑽進去」是一種修辭手法。所幸地是,福利院沒人特別關注他,所以也沒人發現他的異樣。成年後,他放棄了鑽地縫的技能,但還是喜歡讓自己在人群里隱身,這樣他就可以不用在意周圍人對他的反應,盡情地散步。 隱身是他最常用也是最滿意的技能。此刻得以這樣長久地注視輕瑜,使他由衷地感激造物主給自己的設定。

輕瑜轉了一個身,側身坐在欄杆上。她的手伸出欄杆,對著空氣彈了一下煙,幾星發亮的煙灰落下去,像沉淪的星星。她張開手臂,身體後仰,讓自己像煙灰一樣墜落下去。

從89層樓!章魚俠一個激靈,本能地伸出觸手去撈下落的輕瑜。輕瑜落到82層時,拉長的觸手攬住了她的腰。章魚俠被重量拖出來,自己也半個身體懸在空中,用另幾隻觸手攀附住欄杆。他第一次用觸手完成這麼大的動作,大汗淋漓,隱身也失效了,深紅色的觸手暴露在空中,鼓動的肌肉和顆粒清晰可見。

輕瑜顯然十分震驚,甚至顧不上身處半空中的恐懼。她順著觸手看向章魚俠的臉,這臉她是有印象的。

「你到底是誰?」她揮動著手臂,警惕地蹙著眉。

章魚俠收縮觸手,將她拉回天台,平放到地面上。他收回觸手,坐在地上直喘氣。「為什麼要自殺?」剛剛纏住她的腰時,他感受到她心裡極大的絕望,可怎麼也沒預料下一秒她會翻出欄杆。

輕瑜站起來,拍拍裙子上的塵土,「你是什麼?怪物還是俠客?不要為了逞英雄多管閑事。」她的聲音冰涼,徑自走到天台另一頭的邊緣,毫不猶豫地縱身一躍。

「喂!」

章魚俠沒想到她赴死的決心這麼深,只得又伸觸手去救她。這次他在輕瑜落到42層時才接到她,觸手似乎拉到了最長,夠不著樓頂的欄杆了,好在他發現自己的吸盤能附在大廈的玻璃上。他一隻觸手卷著輕瑜,其餘的觸手協作沿著玻璃飛快地往下爬,就像一隻真正的章魚。

爬到20層時,街上的人注意到了這個匍匐在大廈上的龐然大物,有人尖叫起來,有的拿出手機拍照。章魚俠感到這個街區的情緒已經一片沸騰,他萬分緊張,慌忙用一隻觸手遮住自己的臉。他轉到大廈的背面,將輕瑜放在停車場門口,自己飛快的鑽進地縫,再從拐角一個無人的角落鑽出來,以普通人的形態,氣喘吁吁地跑回輕瑜面前。

「你沒事吧?」

整個過程不超過10秒,輕瑜像經歷了一次高空蹦極,或者說是高空升降機,血液倒流,心臟狂跳不止。

「你到底是誰?」

「我是你同事,你也許不記得我……」

「我知道你是我同事。我是說,你是什麼?」

難道到了不得不袒露真實身份的時候了嗎?章魚俠深吸一口氣,說道:「我是,章魚俠!」

「嗤!」輕瑜竟一下子笑了出來,像聽到一個笑話。「章魚俠?你那個樣子,章魚怪還差不多!」

「不是的。怪物是破壞和邪惡的一方,我不準備搞破壞,我是為了對抗邪惡而存在的,所以我是章魚俠,超級英雄的一種,不是怪。」

輕瑜笑得更厲害了,「超級英雄?哈哈哈,英雄你都做了什麼好事?拯救過世界了嗎?」

「沒有……今天救你是我第一次救人。我......我是一個還在沉睡中、等著被召喚的超級英雄。」

「等著被召喚?超級英雄都這麼天真的嗎?世界變得這麼快,哪有什麼機會是等著人來撿的,不去爭,怎麼會有出人頭地的機會?!」輕瑜猛地踢飛一個易拉罐,那表情像是要把它踢到地獄去。

章魚俠第一次聽到這種觀點,還是從他傾慕的輕瑜口中說出的。他低著頭,費力思索著。造物主並沒有給他一個特別聰明的腦袋。自己一直以來隱形人般的生活確實很單一貧瘠吧,但輕瑜不一樣,她濃烈,豐饒,熱切,甚至會想到從89樓仰面倒下去這樣華麗麗的死法,她一定經歷了許多自己沒經歷過的事,懂得很多自己不懂的道理。

「你說的不無道理…….我確實又被動又退縮。或許我應該更主動地去幫助別人吧,主動履行一個超級英雄的義務。」

見章魚俠一臉認真地說出這些話,像捧著紅領巾的小學生一樣,輕瑜哈哈大笑,竟在路燈下笑得直不起腰來。章魚俠並沒有覺得自己被冒犯,安靜地站著等她笑完,他感到她的笑有些難過,有些無奈。她終於笑完了,恢復一臉漠然的神態。

「去做吧,你應該多在公眾場合幫助人,展露你的力量,讓媒體曝光你,採訪你,這樣你才能作為一個超級英雄出人頭地。不過阻止別人自殺這事我勸你還是別幹了,吃力不討好的。」

「你還是想死嗎?」

「對,你別攔著。本來跳樓是最好的,被你這麼一攪合,我現在覺得自由落體的感覺好嚇人。」

「有什麼事一定要死呢?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告訴我,我或許能幫你,我好歹也是個超級英雄……」

聽到超級英雄幾個字,輕瑜又「咯咯」笑起來,這次倒是銀鈴般純粹的笑。

「陪我去喝杯酒吧。」她說。

2

「所以,超級英雄,說說你都有什麼技能吧。」輕瑜水一樣的手指攬過高腳杯,眼神迷離。

章魚俠一一和輕瑜描述他的技能點,還有這些技能帶給他的負面影響。 酒吧這種地方,章魚俠一向是避而遠之的。他和輕瑜並肩坐在吧台上,感受到比平時多10倍的冗餘信息。除了人多以外,時不時就有男人向輕瑜投來覬覦的目光,這讓他如坐針氈。輕瑜卻自顧自喝著酒,完全沒有受到這種注視的影響。

「你真厲害,能一直暴露在這麼多人的目光下。」

輕瑜輕笑,「習慣就好了。習慣了,無論做什麼都不會再在意別人的眼光。你應該多來這種地方,不要老把自己悶在家裡。你這個超級英雄呀,還是太嫩了,我怎麼放心讓你幫我呢?」

「我、我還是很多用處的……需要我怎麼幫你?」

「你能殺人嗎?幫我殺一個人,我就不用死了。」

輕瑜的故事,說曲折也曲折,說老套也老套。

「你知道我們公司的何總吧。」

「嗯。」

何總是章魚俠工作的製藥公司副總裁,每月來辦公室視察一兩次,背著手將辦公室的小毛病挑一遍,做出威嚴的模樣。但章魚俠知道他一點都不威嚴,他的內心是空的,像個篩子,什麼都留不住。

「他經常喊我出去應酬公司的酒局。」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

「你當然不知道。其他人也不會知道。他們這種人,做事的方式都很隱蔽的。實際上,何總也只是一個傀儡,一個空殼子。我出去見的,是另一個人,叫作獸爪。」

獸爪極其神秘,沒人知道他的真名。他面容冷峻,所有的表情都藏在金絲眼鏡後面,嘴角總是下撇著,似乎是為了讓人明白他的嚴厲。輕瑜不知道他的具體頭銜,但一見到他就知道,他是她平日里不可能接觸到的,非常高層級的、具有絕對力量的人。起初何總喊她去應酬時,她是極不情願的,但看到獸爪後,她明白了這是一個機會,一個攀升到絕對領域的機會。她的大腦飛速轉動,挖出自己讀研時學的全部醫藥知識,在酒桌上和藥品合作方談笑風生。她的努力成功引起了獸爪的注意,應酬結束的時候,他對她說:
「不錯,你很好學。願意來一些更私密性的應酬嗎?不是那種私密,是有一定保密要求的那種。」
「樂意之極!」
這之後,輕瑜跟著獸爪去應酬的,就不再是普通的藥品合作方了,而是科研背景相當深厚的人,她幾乎聽不懂他們在聊什麼了。獸爪派給她的任務,是以情人身份滲透到一名Z博士身邊,監控並彙報他的行為。
「可是,我不太懂他在研究的課題,能起作用嗎?」
「沒問題的。你只要在他的手機或電腦上發現和Z2.1溶劑有關的信息,就拍下來或者記下來告訴我。」
「喔......」輕瑜覺得這份工作和她憧憬不太一樣,好像只是一份簡單的監視工作。
獸爪似乎看出了她的顧慮,「你的確是個好苗子,在辦公室做藥品管理表單浪費了,找個時機,我把你調到真正的醫藥工作線來。」
「嗯!」
執行相似任務的,還有一個大她兩歲的女子,叫作霏靈,一個渾身透著聰明勁的美人。她們相互對望一眼,就知道對方和自己是同一種人,於是相互拋出一個不屑的眼神。霏靈的不屑比輕瑜更勝一籌,她誇張的圓形耳墜閃爍了一下,說道:「小妹妹,要像姐姐我這樣獲得認定不容易,慢慢磨吧。」輕瑜回敬了一個輕蔑的微笑,不過暗暗在心裡把霏靈當做一個標杆。
這項任務持續了小半年,何總給輕瑜加了一次工資,但沒有任何要給她調動職位的跡象。有一天晚上應酬結束,霏靈滿臉憧憬地對輕瑜說:「我的任務完成了。接下來是實現我的理想的時候了。不奉陪了!」
她說完這話,便再沒出現過。三天後,輕瑜看到一則新聞,說河裡撈起一具女屍,身上有刀捅出的傷口,疑是他殺。她盯著報紙上一張打碼的屍體照片,女人臉頰瘦削,頭髮蓬亂,耳垂上掛著一個圓形耳墜,越看越像霏靈。可她為什麼會死,會被什麼人殺害呢?輕瑜越想越覺得可怖,她決定驗證一個猜想。
當天晚上,輕瑜早早來到獸爪約定的酒店,將女屍的報紙報道翻在上面,裝作不經意地,留在了獸爪預訂的餐桌上,然後躲在一旁,觀察獸爪的反應。
獸爪顯然被報紙吸引了,他的臉仍然沒有表情,但拳頭攥得緊緊的。見輕瑜走過來,他迅速將女屍案翻到背面,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推至餐桌一角。

3

「獸爪殺了霏靈?」章魚俠問道。
「不會是獸爪動的手,但基本可以確定他是背後操縱人。」
「他為什麼要殺霏靈?」
輕瑜寡淡地笑笑,「還不夠明顯么,當然是為了滅口。」
「那、那你豈不是很危險!」
「是啊。所以我一定會死,完成任務也好,沒完成任務也好。哼,我真是太天真了,以為參加高保密級別的項目,就拿到了高層領域的入場券。」
章魚俠終於理解了輕瑜為什麼會出現在遙景大廈上。他抽出一條細細的觸手,纏繞在她的手腕上。她的皮膚正在死去,她的心像荒蕪的墳場,沒有半點希望的跡象。
「獸爪是邪惡的存在,我可以幫你殺掉他。」
輕瑜轉過頭,眼睛裡燃起星星點點的光亮。「真的可以嗎?」
「嗯。超級英雄的使命,就是對抗邪惡勢力,我義不容辭的。」章魚俠說這話時很平靜,並沒有終於要成為主角的狂喜,而是充盈的,滿足的,聖潔的,這就是被造物主召喚的感覺吧。

接下來輕瑜根據所知,制定了一個作戰計劃。首先要知道獸爪的行蹤,以便確定一個合適的伏擊地點。獸爪是個狡詐的人,幾乎不出現在公眾場合,沒人知道他從哪兒來,到哪兒去,章魚俠需要從公共場合開始跟蹤他。跟蹤任務對章魚俠沒什麼難度,他從獸爪常去的酒店開始隱身跟蹤,跟著他走到酒店地下停車場,看著他打開一個帶密碼的車庫。獸爪踏入車內,章魚俠像水一樣,從車門縫鑽進去。汽車所在的地面下沉,進入了一個地下通道。車子在黑暗的通道里行駛了約30分鐘,在另一個車庫裡停下。獸爪走出車庫,乘電梯來到了一個亮堂豪華的室內。這就是獸爪的老巢了吧。

獸爪走進他的書房,在一個保險柜上摁了一串密碼,一道暗門打開,暗室不似外面的房間那麼明亮,呈冰冷的灰藍色。暗室很大,擺放著大型的轉化裝置很許多瓶瓶罐罐的藥劑,幾個身披白大褂的人在工作,見獸爪走進來,對他恭敬的點頭示意。這應該是獸爪集團的科研實驗室吧。

4

與此同時,遙景大廈出現章魚觸手的照片在網路上瘋傳。觸手的速度太快,大多數照片只拍到模糊的剪影,但這不妨礙一大波網路謠言和故事的湧現。

「昨天為什麼沒來?非要我這樣親自來請你么?」獸爪問。
「不想去了。」
「為了和一隻章魚玩耍而放棄工作嗎?網上章魚圖片上的女人是你吧。」
「那又怎樣。」
「你最好乖乖跟我合作。」
「直到被你殺死么,像霏靈那樣?」
獸爪抿嘴微笑。
「你會遭報應的,會有人來殺死你。」輕瑜咬牙切齒地說。
「你打算依靠誰?那隻章魚嗎?」
輕瑜見被猜中,沉默著沒有說話。
「你的想法怎麼還是這麼簡單,你以為殺死我一個人就可以了嗎?你不想想,我作為一個個體,背後代表的是什麼。人類之所以集結成組織,是因為組織的力量永遠大於個體力量之和。一個殺手,或者說一個英雄,是改變不了整個組織的。即使我死了,組織還是會來殺死你。這是組織的規則,是組織這個龐然大物的意願。
跟我合作吧。這次的收益是不可限量的。」
輕瑜的臉上布滿陰翳,重重咬著嘴唇。

5

看完獸爪的基地,章魚俠潛出實驗室,回到輕瑜住的小屋裡。
「怎樣?都摸清楚了嗎?」輕瑜急切地詢問。
「嗯。」
他在紙上畫出了獸爪的基地和秘密通道的地形。輕瑜的手指摁在秘密通道中間,語速飛快地說道:
「目前看來,這裡是最合適的,他過秘密通道時都是隻身一人,離兩頭的人群都遠,殺了他不會馬上被其他人發現。而且這裡屬於他的地盤,他的人不會主動把這些事爆出來。這起死亡事件,就永遠不會浮出水面了。」
「嗯。」
輕瑜的臉上騰起一股不易察覺的殺意,「明晚吧,明晚就殺了他!這件事宜早不宜遲,再晚我恐怕會先被他的人殺掉!」
「好嗎,章魚俠?」她抬頭,溫軟又飽含期待地望向他。
這是她第一次喊他章魚俠,他應該高興的,卻高興不起來。接下來的任務對他是最難的,因為他從沒殺過人。該怎樣殺人呢?他的觸手應該足夠扭斷一個成年男性的脖子,或者多帶幾把刀,一隻觸手拿一把,一起捅過去?這種地下的戰鬥,像暗殺一樣,與他之前想像的,站在城市上空,在落日光輝下擊敗敵人,完全是兩碼事。
輕瑜搬來筆記本,興奮地給他看網上流傳的章魚圖。
「看,這是你呢!你出名了!」輕瑜誇張地笑著,但章魚俠知道她並不開心。她在掩飾,掩飾內心對死亡的極度恐懼,她看著他時,流露出濃重的焦慮和悲哀。他頓時為自己感到羞愧。她這樣驚慌,驚慌到都不像她自己了,我卻還在為這場戰鬥和想像中的不一樣而煩惱。作為一名超級英雄,怎麼可以這樣自私呢。
「不要太擔心了,輕瑜。」他倒了一杯熱開水,端到她面前,「喝點開水吧。」
輕瑜停下來,剛才笑的太過用力,停下來卻像一個哭過的人。她握著那杯白水,焦慮感演變成憤怒。
「你是笨蛋么!不知道多喝水是最爛的安慰方式嘛!?」說著一把將水杯往地上砸去。
一隻觸手穩穩地接住了杯子,章魚俠惴惴不安地問道,「那、那應該喝果汁嗎……」
他的一隻觸手從茶几上拿了兩個橙子,另一隻伸到廚房拿了刀。觸手切開橙子,對著杯子揉捏它,沒幾下就接了半杯橙汁,端到輕瑜面前。
「喝點、橙汁吧。」
輕瑜接過橙汁,喝了一口。他挑的橙子很好,橙汁很甜,流過舌根的時候,留下一點兒酸和橙皮的澀感。她轉過頭,掩面哭起來。
章魚俠很震驚,連跳樓都不會哭的她,竟然哭了。他將她擁入懷裡,撫摸著她的頭髮,「不要擔心,我會贏的。過了明天你就自由了。」
她的頭靠在他肩膀上,抽泣起來。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擦了擦淚,恢復到冷靜狀態。
「聽好,章魚俠。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地下通道的隱患非常大,它看起來隱蔽安全,但以我對獸爪的了解,他的做事方式絕不可能這麼簡單。我們重新制定一下作戰計劃吧,改成在他的書房發起攻擊。你殺死他後,一定要搗毀他的實驗室,記住,是整個,整個實驗室!讓他的整個集團都崩潰!」
「嗯,好。我聽你的。」

6

獸爪坐在自己的書房裡,打開電腦,調出一個個監控畫面,一副勝券在握的模樣。章魚俠隱身爬上書架,用觸手拿起一把刀,瞄準獸爪的脖子。
刀搜的飛出去,獸爪感到一股寒意,神經反射般顫動了一下。飛刀沒有切中他的脖子,插在了他肩膀上。就差了一點!
獸爪頓時驚慌失措,趕忙去摁保險柜密碼,啟動了密室的門。一隻粗壯的觸手出現在空中,給他重重一擊。他趴倒在地上,沖著屋裡的白衣人員喊:「快!保護我!章魚,章魚出現了!」
四五個白衣人員神情緊張,但井然有序地從柜子里翻出滅火器模樣的容器,對著空氣猛噴。章魚俠的身體竟顯現了出來,通體閃爍起微弱的熒光。是螢光藥水,它讓章魚俠無處遁形了。
無論如何,搗毀這裡就完成任務了吧。章魚俠猛烈地揮舞觸手,實驗室一陣乒乓亂響,玻璃瓶碎了一地。有個白衣人員向他投了一個針筒,這讓他覺得頭腦有點麻痹,但八個觸手依然協調運動著,好像沒有受到影響。但出乎意料地,觸手竟無法遏制的生長起來,不斷變粗、變長,完全不受他控制了。很快觸手就充滿了整間屋子。房頂崩塌了,但觸手依然在生長,伸出了房子。他向四周張望,發現這裡沒有里城區太遠,腳下就是他常光顧的街區。周圍的建築物被觸手打裂,人們在尖叫,警笛聲烏拉烏拉地響,吵得他頭疼。他的神智越發模糊了。他聽到獸爪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去他媽的Z2.1溶劑,我28年前的Z1.2再加上精心調製的強化劑,最強大的爪,誕生了!哈哈哈哈哈哈!」
他低頭一看,發現獸爪正在他腳下,因為他已經太高了,聲音才顯得如此遙遠。他吃力的捲住獸爪,將他高高地舉到空中。

武裝警察趕來,在他周圍排成一圈,訓練有素地對他擺出大槍炮,可是他們都好小,像螞蟻一樣。子彈瘋狂地落到他身上,像颳風。他感到疼,表皮綻裂了,但仍緊抓著獸爪不放。他不明白,為什麼他們要打我,我在懲治邪惡啊。為什麼他們對我尖叫,好像我是個怪物一樣。他大喊,告訴所有人:
「我不是怪獸啊,我是章魚俠,是超級英雄啊!」
可是他的喉嚨不聽使喚了,只發出恐怖的低吼聲。更多的子彈落在他身上,有人從四個方向向他投來巨大的爪鉤,鉤子的尖頭嵌入了觸手的肉里。
「為什麼沒有人聽我說!我不是怪獸啊!!」他試圖解釋,但只發出了更恐怖的吼叫。
憤怒的聲波傳遍全身,觸手膨脹起來,掙脫了爪鉤,三個觸手的尾端斷了。觸手疼的劇烈抖動,塵土和磚瓦飛揚,夜晚的城市像籠罩在沙城暴里,迷離又粗糲。他看見遙景大廈矗立在一片塵埃中,像沙漠里的燈塔。那是他遇到輕瑜的地方。他還記得輕瑜側身坐在欄杆上,對著空氣彈了一下煙,整個人都懸浮在夜空里了。這時候遠處有一朵雲從輕瑜的身後輕輕飄過,她的皮膚湧起一層聖潔的光,他看呆了,以至於沒有察覺到她跳樓的念頭。他想走過去,想再次爬上遙景大廈俯瞰這座城市,可他的觸手剛一攀上大廈玻璃,遙景大廈就轟然倒塌了。
怎麼會這樣?我的回憶之地,就這樣沒有了?
「章魚俠!~章魚俠!~」他聽到一個很細的聲音在喊他,他回頭尋找,看到輕瑜站在一片廢墟里喊叫,撕心裂肺的。
對,他答應了輕瑜,要保護她,幫她遠離危險的。他差點忘了還被觸手綁縛的獸爪。
獸爪用雙手掰著脖子間的觸手,痛苦的嚎叫。他也看見了輕瑜,他大吼道:「你這個女人居然背叛我,我布在地下通道的陷阱那麼完美,都讓你毀了!這個結局你滿意了嗎,滿意了嗎?!」
章魚俠已經聽不清了,他努力集中最後一點注意力,在那隻觸手上使勁,使勁。獸爪的皮膚迸出血來,最終變成了一攤黏糊糊的液體,滴到地上。
他回頭看向輕瑜,「我成功了,輕瑜,你自由了。」
一道紅色激光迅疾地掠過他眼前,一剎那貫穿了他的心臟。

龐大的觸手萎縮了,像被戳破的氣球,破洞就在章魚俠的胸口。他躺在自己藍色的血泊中,感到這座城市鬆了一口氣,恐懼與緊張都停止了,就像他最喜歡的黃昏。他微微睜開眼,看見輕瑜正抱著他,哭喊著什麼。

「對不起,對不起……這不是我要的結局,我不知道實驗室這麼危險.......會把你變成這樣……」

「輕瑜。」
他輕聲喊她,聲帶總算能正常說話了。
「輕瑜,我一直以為,造物主讓我出現在這個世界,必定會安排給我一個恰如其分的角色,一份恰如其分的使命,就像造物主在其他平行世界所做的那樣,造出一個超級英雄,就必定會出現怪獸,讓超級英雄去消滅。我一直等待著造物主的感召,等待著怪獸的出現,甚至幻想,等我打倒怪獸後就聲名遠揚,獲得別的超級英雄的認可,成為聯盟的一員,一起去拯救世界。現在我才明白,原來我的角色是怪獸。在這個世界裡,我要打倒的,原來是我自己呀……」
他疲憊地閉上眼,氣息微弱了下去。
「你不要死啊,不要死!」
輕瑜的眼淚撲哧撲哧掉在他身上,是溫熱的。這是他在這個世界唯一的溫暖,她是他唯一拚命保護的人,可自己竟然害她哭地這樣厲害。他緩緩抬起一隻觸手,溫柔地撫去她臉上的淚痕。
「輕瑜,不要傷心,章魚可是有三顆心臟呢。」


顛倒

1
這一天我和往常的每一個日子一樣,一身臭汗回家,一頭鑽進浴室,一屁股坐在書桌前,書一翻,筆一抖,頭一點,就睡著了。

我醒過來的時候口水流了一書,字跡暈染,開成一朵黑色的牡丹花兒。

我敬愛的母上大人正叉著腰站在我面前,右手挽了個漂亮的劍花,亮出來她的雞毛撣子。

我拔腿就跑,誰知早睡麻了,身子一晃,連人帶椅向後倒了下去。

她追上一步,毫不客氣,抬手就抽:「你個臭小子!成天不好好學習,就看這些亂七八糟的來勁!」

「冤枉啊!我在預習下學期的數學課本啊!」

「你你你你你!」她氣得身子都發抖了,「你怎麼有臉在你媽面前說這兩個字的。」

「數學?」

老媽沒再說話,她一雞毛撣子抽在了我嘴上。

第二天我戴了兩層口罩去上學。

剛坐到老位置上,講台另一邊的釘子過來抬手就把我臉上的口罩扯了下來。他看得眼睛都直了,指著我的臉說:「你!」

我對他翻了個白眼:「傻逼。」

另一隻口罩在我臉上,不動如山。

「又挨揍了吧你,看你那喪氣樣兒。」

「少廢話。」

後門探子一聲「老於來了!」嚇得釘子屁滾尿流地爬回了自己椅子上。

他站在講台前,陰鷙地掃視了一圈,最後在講台兩邊的釘子和我身上定了幾秒。

「程白、丁子文,領幾個男生去一樓搬這學期教材。」
我站起來,對班裡玩的好的幾個哥們兒勾了勾手。

「程白?」老於皺著眉頭叫住我,臉上的肉擠在了一起,「你臉怎麼了?」

「報告老師,過敏了!」

「去吧去吧!趕緊的!」

我拎起兩摞書就往回走,釘子在後面喊:「程子啊,你撕開包裝看看裡面是不是啊,別他媽又拿錯了!」

我一想也對,往地上一扔,牛皮紙一撕。「我操!這這這這啥啊!」

釘子趕緊扔下手裡的書跑了過來:「咋了咋了?」看完之後他說:「唉,果然從封面就透著一股子無聊氣,不過教材不都這樣,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他用拳頭懟了我一下,我還愣在原地。書的封皮上一如既往工工整整地碼著普通高中標準實驗教科書幾個字,封面的圖片卻是《金瓶梅詞話》里的一張插圖。

恍惚地走到教室里,老於抬腿就是一腳:「想什麼呢?快給我發書去!」

我從手邊舉了一本送到他眼前:「是這個嗎?」

他不耐煩地下巴一揚:「是是是!趕緊的!」

我翻開教材目錄,篇篇都是我當年窩在被裡偷偷開著電腦看完的經典,真他媽懷舊。《少婦白潔》節選、《金麟豈是池中物》節選、《高樹三姐妹》節選……我E盤裡的所有資源,都能重見天日了?

我正掛著一臉傻笑,就被老於點起來了:「程白,你這學期學習熱情很高嘛!來給我們讀讀第一課。」

??

剛下課我就被圍住了,釘子仗著他龐大的體格擠了進來:「程子,我聽說你上課讀課文兒的時候??起反應了?」

完了,要被當成變態了!

「去你大爺的。我那是想起了昨天晚上看的數學書!」我回想起昨天老媽憤怒的臉,靈機一動。

釘子發出千迴百轉「哦」的一聲,對著我擠了擠他那小眼睛,把手搭在我肩上:「程哥注意身體。」

放學鈴聲一響,我就把書包往肩上一甩跑了出去。

這個世界??這個世界??

街邊的書店裡塞滿了色情雜誌和小黃書,價格就和當年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擬》一樣死貴,電影院門口的電子屏上滾動著《白色妖精》和《天神傳》,on sale的商店門口音箱循環著《威風堂堂》,街上一個母親擰著孩子的耳朵大聲吼:「給我進網吧打LOL去,再送一天人頭你就不用回家了!」

那些名著、那些豆瓣top250都縮進了巷子最深處門臉最破的小店子,那裡的老闆不梳頭髮也不刮鬍子,捧著一本《水滸傳》打著飛機。

這世界的高雅和低俗顛倒了。

可是,從一開始是誰規定讀名著看電影是高雅,看A片打網遊,就是下三濫的呢。

我想不明白。

2
這一夜,我夢裡的,只有我自己。

他說:對不起。

六點鐘,我從床上驚醒,夢和現實被生生切斷。


我磨磨蹭蹭下了床,推開房門,卻沒有熟悉的油煙味。但是來不及多想,我先衝進了廁所。

按下沖水的按鈕,一邊提褲子一邊走到鏡子前面,我湊上去,看到臉上兩顆剛剛破土而出的青春痘,撇了撇嘴。

「老媽!飯呢!」

沒有回答。

不是出什麼事了吧?

我慌慌張張推開她房門,發現她正敷著面膜,對著鏡子捋著邊邊角角,嘴唇哆嗦著,自言自語?

一大早的把我嚇壞了。我趕緊湊上去聽。

「天吶!我怎麼這麼丑,我是什麼時候這麼丑的,我一直這麼丑的嗎?我怎麼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這是犯的什麼邪?

我上前一把抓住她肩膀,強迫她面朝我:「老媽你說什麼呢?你一點都不醜好嗎,你不是從小到大都是校花嗎?」

她怔了一下,抬手給了我一巴掌:「你長得倒挺好看,你不是老娘親生的吧。」

媽的魔障。

我餓著肚子走去學校的路上,被街邊的雞蛋餅勾去了魂兒,趕緊上去買了一個。做雞蛋餅的老奶奶今天也不知道是咋了,給我多打了一個蛋,還沒加錢。

「小夥子明天還來啊!」

剛跨過教室的門檻腳還沒著地,我就被釘子一把拎了過去,他貼著我耳朵根兒說:「程子!老子泡到校花了!」

「我操?!吳語濃?」

「那是誰?校花!隔壁班的,王思思啊。」

王思思?我還沒想起來這名字為什麼熟悉,釘子新走馬上任的女朋友就已經踩著小方步走到了班門口。

她長著一張向日葵花盤一樣的臉、一雙蛤蟆一樣的眼、一頭海青菜一樣的頭髮、一對阿拉伯數字3一樣的腿。

我看呆了。

釘子立刻迎了上去。

我日哦辣眼睛。滾你大爺的校花。

但是轉念一想,這樣說不定我也能泡到校花了。我說的當然是吳語濃。雖然她不是純天然的——割了雙眼皮開了眼角墊了鼻子削了下巴,連34D都是後天添加的。

想想也是慘。再整一把得花多少錢?

等等。

我翻開教材,果然所有曾經被形容成膚白貌美胸大腿長杏子眼菱形嘴的姑娘們,現在都變成了黑皮膚小眼睛爆炸頭的2000升大油桶。

我們少年時代共同信奉的女神就這麼毀了?去你媽的吧。

再這樣下去遲早有一天會天翻地覆的。

3
我害怕每次醒來,面對顛倒的世界。

晚上十點的時候,我喝空了十一聽咖啡,這天我沒有睡。坐在床上透過落地窗向外看,整座城市就像沉睡著的巨大黑色烏鴉,安靜但不詳。

這房子隔音不好,隱隱能聽到老爸老媽房裡的鼾聲,起承轉合,此起彼伏。

突然平地一聲巨響,把我嚇得直接從床上栽了下去。像是重物落地聲,緊接著是摔杯子聲、短促的尖叫聲 、吵架聲。

應該是鄰居家。

我好信地湊到牆邊,一隻耳朵貼了上去。

「你到底什麼時候休了那個黃臉婆娶我!」

「我??我我??這不是這兩年??嗝~再過兩年肯定??快過來。」

啤酒瓶哐哐噹噹倒在了地上。沉寂了一會兒,那邊床吱呀響了一下,然後傳來窸窸窣窣的摩擦聲,衣服被甩在牆上之後滑去了地上,細碎的呻吟聲在心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撓著。有節奏的,我默默數著??


1.2.3.4??9.1.1.2.3.4??

我低頭看看自己,從床頭紙巾盒裡扯了兩張出來。

我知道鄰居家。原來住的是對老夫妻,家底賊他媽厚實,這套房只是人家眾多房產之一,一年也就住個一兩回。

這是給房子賣了?

我躺在床上,勾了勾手,空心三分,紙巾進了垃圾桶。

這個晚上格外短暫。我把頭晾出窗外,太陽光流淌下來的時候,不禁滿足地嘆息出聲。

外面變樣子了。
——這不是我自己的想法,是有人在我腦子裡說的。

不知道為什麼,我一下子睡了過去。

再醒來時老媽揪著我的耳朵瘋狂嘶吼:「老娘都叫你十分鐘了!你是聾了嗎???!!!」

我黑著臉去了廁所。

看看鏡子,很好,頭上沒長角。

脫下褲子,很好,什麼都沒少。

「媽!要遲到了,我的鞋哪兒去了啊!」

「你說啥?鞋?陽台上呢!」

我把這雙軍用迷彩膠鞋舉到她眼皮子底下:「逗我呢?我鞋呢?」

她一臉真兒真兒的困惑。

來不及跟她掰扯這些,我穿著拖鞋就跑了出去。

誰會想在老於課上遲到?

我踩著拖鞋風風火火地狂奔在護城河邊:「讓讓啊!讓讓啊!要遲到了!人命關天啊!讓……啊!」

我跟對面連滾帶爬衝過來的大兄弟撞了個人仰馬翻。

飛出去的除了我腳上的拖鞋,還有漫天的百元大鈔。

我還愣著坐在地上,他一聲尖叫把我嚇得回了神。

他開始瘋狂地往袋子里劃拉鈔票,我上手幫忙,被他撥開了。他瞪了我一眼,表情有些神經質。

塑料袋很快裝滿了。

他高興地大喊了一聲,兩手一揮,幾個塑料袋一個接一個高高地飛了出去。

落入滔滔河水。

我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他卻開始解皮帶。

西裝、襯衫、領帶、手錶,最後是內褲。

一身名牌都下河之後,他嘻嘻笑著跑開了。

又開始了。

熟悉的路走到盡頭,沒有學校。

這是一個巨大而有序的垃圾場,每個垃圾堆都有十多米高。中間的道路寬敞乾淨,能並排走下七八個人。

突然從後面竄出來一個老乞丐。他拄著拐,但是兩條腿倒騰得飛快。

每天趴在學校門口要錢的老王。

據說他從五十歲開始在學校門口裝瘸要錢,一要就是十年,賞一塊錢他就能樂開花,賞十塊錢他就願意給你學狗叫。前兩個月被幾個學生打斷了腿,真瘸了。

「哎,老王,你知道咱學校搬哪兒去了嗎?」

他停下來看著我,搖了搖手裡的碗。裡面只有幾個鋼鏰兒。

真倒霉,今兒個身上沒零錢。

我拿出剛才偷偷揣走男人的一張百元鈔,放進他碗里。

我以為他會像哈巴狗一樣跪舔我。

沒想到老東西直接把碗砸在了我頭頂:「賤貨!狗娘養的!給老子有多遠滾多遠!」還在我屁股上踹了一腳。

什麼幾把玩意兒!

我恨的牙痒痒,但是隱約明白了今天顛倒過來的,不是小打小鬧的東西。

我悄咪咪跟在他身後。

前面人山人海,不知道在圍著什麼。

老王放緩腳步,拐杖一揚。

如同摩西分海,人群整整齊齊地劃成兩半,退出一條小路,畢恭畢敬地鞠躬迎接老王走向人群深處,唯一的一把椅子。

巧了,被圍在中間的人我認得幾個。

從隔壁搬走的那對兒老夫妻,和他們女兒女婿,兩個外孫女。

衣衫襤褸的壯漢舉著火把,背後是鈔票堆出來的小山,一座接著一座,挨在一起,連綿到很遠的地方。

「開始吧。」

火把落地,火苗沿著汽油一躍而起,幾十座小山火燒連營,把天空都照亮了三分。

火堆前的人開始慟哭,他們撕開喉嚨,以頭搶地,懺悔著。

圍觀的人群情激奮,開始鼓掌、歡呼、手拉著手跳起舞。多聖潔啊!為他們高興著。

鄰居老太家的一個小孫女疑惑地扯著媽媽的袖子:「媽媽,你們怎麼都哭了啊,痛痛嗎,我給你和大家吹吹。」

媽媽掛著一臉梨花雨,顧不上跟不懂事的女兒解釋,在她腰上用力掐了一把。小女孩委屈地捶打著媽媽的胳膊,放聲大哭起來。

火燒了整整七個小時。

老王猛的一個點頭醒了過來,他揉揉眼,掃視腳邊眾人。

他們大多匍匐在地上,有的是哭暈過去的,有的是哭睡過去的,有的是筋疲力盡趴在地上還努力在哭著的。

「可以了。」老王用拐撐著站著來了,「不要自卑,從今天開始你們已經不再是卑賤的有錢人了。我很高興看到你們主動要求用骯髒的鈔票換來了令人尊敬的貧窮。作為這個城市最貧窮,也是身份最高貴的人,我恭喜你們。」

女人抱著自己的孩子,憐惜地說:「媽媽這樣做,是希望以後你們不會像我一樣,因為富有而被其他貧窮的孩子看不起,被他們欺負。必須用富足的生活來換你們高貴的身份,希望你們不要怪媽媽。」

老王,這個城市最尊貴的人,高舉拐杖大喊:「貧窮萬歲!」

「貧窮萬歲!」


(懶癌晚期 就當作結局吧)


不許動,劫命的

我把袖子往上一擼,瞅了眼小臂內側貼著的溫度計似的玩意。

那東西叫余命計,裡頭通紅的水柱,是我剩下的命,密密的刻度,是計量的時間單位。

我所在的這個時代,科技發展到一定程度了,吃穿不愁了,人就變得無聊了。

有天,哪個研究尖端科學的老頭兒一拍大腦門,說,咱試試做個東西預測下每個人能活多少年吧。
一大幫子人拍手稱讚。這主意絕了,大師您太有想法了。

不久後,活著的各位都被免費發放了這麼個糟心的東西,連剛出生的小孩都被「啪」地貼上了它。
我就是那批一出生就開始看著自己還剩幾天活頭等死的倒霉蛋。

如果把剩下的命比作銀行賬戶的存款餘額,我大概是快破產了。
我還剩十天。
麻痹,老子才二十歲。

我不是體質不好,更不是得了啥絕症,而且如果僅僅是這樣,我也不差錢治。
我也不是被那東西預測出來十天後被車撞飛還是被精神病捅死,因為咱這年頭,已經很難見到那些意外死亡的了。大家都是看了眼余命計,哦,到日子了,各位拜拜,然後就嗝屁了。至於為啥存在諸如我這樣身體健康的大好青年居然就剩那麼點活頭了……

有人說能活多少天都是一出生就註定的,也有人說,剩下的日子有多少應該是受什麼玩意影響的,但咱現在的科技,還沒研究出來。

我又照了照鏡子。
難不成是因為我太好看了?自古紅顏多薄命?
那是沒人在意醜人死活吧……

我簡單拾掇拾掇,自己個兒去飯店打牙祭。
感覺跟最後的晚餐似的。

旁邊有倆膩膩歪歪的情侶。
女的癟個嘴,說,親愛的,咱們都談婚論嫁了,你給我看看你的余命計吧。
這和要他銀行卡看餘額是一個道理。現在人都不缺錢,缺的是命。

男的有些猶豫,但還是擼起了袖子。
「什麼嘛,你這個騙子!你就剩半年了!居然還有臉浪費本姑娘的大好青春!!!」
「啪!」女的扇了他一耳光扭頭就走。

其實也不全怪那女的,那男的就剩半年了,就算他倆現在就結婚入洞房,他連孩子出生都看不著。

找對象看余命計,找工作看余命計,買個保險也他媽看余命計。
我嘆了口氣,吸了口芒果奶昔。真他媽甜,想想這麼快就要永遠喝不到了,我不禁有點感傷。

我不是沒想過解決辦法的。
我在網上問,有人賣命嘛,二十年就行,要多少錢都成交。
結果底下一堆回復說,不要以為你有兩個臭錢就可以踐踏生命的價值,再說,我們也不缺錢,缺的是命。
我撇嘴。
……不交易你們逼逼個卵哦。

後來,我還重金找來尖端技術人才,我說,要多少錢都給你,幫我研究研究怎麼能多活幾年唄。
那小哥推了推眼鏡,小眼睛裡閃著光。
「你只要給我十年的命,我就幫你研究。」
「小哥,那你缺女朋友么?」
「你命太少,不值。」

我爸媽從我一生下來就知道我命中金木水火土都不缺,就缺命。
他倆也沒少忙活,但我這缺命體質就是遺傳他倆的,老兩口沒等怎麼的,就提前告別這世界了。
臨了二老囑咐我,咱缺命,但一樣要在那短暫的幾十年活出咱的精彩。

嗯,除了每天睡前看一眼余命計有點心塞,找不著對象,沒什麼固定工作,成天對著花不完的銀行餘額發愁外,我活得是挺精彩的。
前幾年我尋思著寫部小說還是自傳什麼的,等我掛了,就成XX大師絕筆了,然後就會有一大堆粉絲哭著說大師你好有才為什麼缺命啊,太他媽天妒英才了。
但沒寫幾頁,我就覺得我活著是挺沒意義的。
於是不敢再寫了,怕沒等到日子自己先自殺了。

這邊,剩半年那哥們坐在原處繼續發獃思考人生。
他突然拽著路過的一妹子的領口,把刀比在她脖子上,惡狠狠地說,「給我命!!!」
我一點不害怕,還有點想笑。
這還玩上劫命了。看來他是真受了刺激。
不出所料,他還來不及反應,就被一眾安保人員撲倒了。

而我放下芒果奶昔,虎軀一震。
……對哈,劫命!我怎麼沒想到還有這損招!!!
雖然我對劫命這個都市傳說中的技藝了解得不比他強多少。
本著反正就剩下十天活頭不成功便失敗的觀念,我決心去劫個命試試。
我於是窩在了寂靜的小巷裡,伺機而動。

來了個老太太。我走上前去幫她拎東西,一邊悄悄地瞟了一眼她裸露的余命計。
老人家日子和我剩的差不多,算了。
老太太謝過我,走了。

又來了個小男孩。我牽著他的手幫他找回了家,他沖向了他焦急的母親,又回來抱了抱我,「姐姐你真是好人。」
好人個腦袋,連你都給我發好人卡。
我拍拍他的頭,小子,晚上別亂跑,小心碰上劫命的。

再一再二不再三。
我覺得我必須得劫個命了,不然我就完蛋了。
深夜小巷,迎面走來瘦高一小哥。年齡與我相仿,身體健康,劫了他也不會受到道德譴責,要能成功就怪他廢物,失敗了算我活該。
和他錯身而過的那一刻,我掐住了他的脖子。
「不許動,劫命的!」

儘管被我掐著脖子,他卻依舊淡定地低頭瞅了我一眼,反問,「行啊,但你知道怎麼劫命么?」
我理直氣壯地說,「我當然知道。」
其實我並不知道……
「你的劫命刀呢?」他又問。
什麼玩意,劫個命還得用刀切?一塊一塊的?

他輕蔑地笑笑,一副「就知道你個呆樣嘛也不懂,有本事來劫我啊」的表情。
他的臉很白,清秀好看,眉眼間又有點狂氣。
我挺想說,小哥,那不劫命,你讓我劫個色吧。

我把手鬆開了。
「怎麼?」他挑眉。
「胳膊酸了。」我很慫地回答。
他又笑笑。

「你為什麼要劫命?」
我翻了個白眼,你以為我在參加選秀節目么,我明擺著就是想火,你他媽還問我為什麼來到這舞台。
「缺命。」我沒好氣地回答。
他像寵物醫生似的捏起我的手腕看了一眼。
「嘖,是挺缺的。」

「你是專業劫命的?」我問。
「我跟師父學劫命學了十年了。」
「大哥你三十啦?」
「……我是十歲就開始學的。」
噫,同樣是二十歲,人家從小立志劫命,我今天才想到還能劫命。

「那你要劫我命么?」我惶恐地捂住了自己微薄的那點命。
「太少,有悖我的職業素養。」
屁,劫命也是打劫,還職業素養。

「那你能教我劫命么?我給你好多好多錢!」
「你覺得我像缺錢的?」
「……不像有錢的。」

「你就教教我吧,多活一天也成。」我沖他眨眨眼。
「多活一天你能幹什麼?有什麼非做不可的事?」
也是,好像我多活一天也沒什麼用。

我瞪眼看著他,眼神迷茫得有些發直。
他卻先別過頭,輕咳了兩聲,從褲兜里掏出了一把有點可愛的小壁紙刀。
然後,他把刀一橫,在我面前抹脖子了。

我不禁下意識地喊了聲,卧槽。
然而他的脖子並沒有噴血,而是飄出了一片片粉紅色的花瓣,密密麻麻得有點噁心的粉花瓣簇擁著他,他靠近我,俯下身,伸出食指和中指沖我腦門上點了一下,嘴裡念叨著亂七八糟的咒語。
看到這麼可愛的法術,我尷尬症都要犯了。

這時,我突然有種想吐的衝動。
他面無表情地說,別憋著,吐出來。
我張開嘴,突然有種自己被倒放的吃貨木下附體的錯覺,我的嘴巴好像連著一個四維空間。

我吐出了一個和我一模一樣的巨型軟糖似的東西,除了腳踝以下是紅色的,其餘都是透明的。
小哥走過來,扛起那個巨型軟糖,用壁紙刀切下一小塊紅色的部分,然後吃了下去。
他邊嚼邊指指我的胳膊,「你這回看看你的余命計。」
草泥馬,這下剩五天了。

這小哥看到我的表情,很悶騷地笑了。
一看就是狗日的天蠍座。
我破罐破摔地把我的等身軟糖往他嘴裡猛懟,「草泥馬,吃!吃!吃!全吃了我今天就能提前嗝屁了!!!」
他嘴一咧,把我推到一邊,然後用食指和中指點了一下自己的額頭,又念了一遍咒語。
這下他也變成吃貨木下的倒放了。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從嘴裡掏出了一個與他完全一樣的巨型軟糖。
不同點在於,他的那個是從上到下,通紅通紅的。

他把壁紙刀遞給我,「隨便切點吃吧,給我留點就行。」
命多就是任性。
我切下一塊差不多是他剛剛的量的軟糖,吃了下去。
余命計也隨著改變,我又是剩十天了。
「再多吃點吧。」他說。
我也顧不得這小哥為什麼這麼大公無私大愛無疆了,厚著臉皮又切下了軟糖的胳膊,吃了下去。還是草莓味的。
只顧著吃的我當時並沒有注意到他落寞的神色。
「那你不要緊嗎?這下得少不少命吧。」我問。
「沒事,吃你的。」

我又吃了條胳膊,沒好意思再下嘴。
「不吃了?」
「不吃了,不吃了。」我忙把他的軟糖推到一邊。
他居然還有些失望。
我沖他晃了晃胳膊,「謝謝哈,我現在能再活二十年了。」
他只是耷拉著腦袋,一聲不吭。

「你的余命計呢?」我突然發覺自始至終都不曾看到他露出自己的余命計。
「我沒有。」他回答,「專業劫命的不可以有餘命計,我十歲拜師那年就給撕下來了。」他露給我看自己小臂上那片像胎記一樣的暗紅色矩形。
「為什麼?那怎麼知道什麼時候要劫命?怎麼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啊,是不是看那個紅呼呼的軟糖?紅的地方就是剩下的命?」
「自從我學會了劫命,我每次吐出來的那個你叫做軟糖的東西,就一直是全紅的。我只知道自己的命突然變得很長很長接近無窮大,但是我找不到它的盡頭。」
「那不就是長生不老了嘛?還用劫命幹啥?」
他沒說話,只是敲了敲有點慘不忍睹的兩個巨型軟糖,它倆就全變成散落一地的粉色花瓣了。

三更夜的冷清小巷,小哥和我,周圍是一地的花瓣。
跟三流小言似的,但是我當時真覺得血他媽浪漫。
如果這都不是夢的話,讓我用剩下的二十年談場惡俗的戀愛吧,我想跟那些戀愛白痴一樣,被鮮花禮物輕易地感動哭,被甜言蜜語滿是病句錯別字的情書折服,和男友手牽手冒著隨時被蜜蜂蟄的危險躺在花海里,捧著個手機不嫌煩地天天發「晚安」。
如果我以前看過的科學雜誌說的都是真的的話,當我第一次見到這小哥,就想戀愛了,那我絕逼是對他一見鍾情了。
這時,那小哥拍拍衣服,站起身,拿過小壁紙刀,應該是要走了。

「能拜個師學劫命么?」我問。
「不能。」
「能報答你么?」
「不能。」
「能留個聯繫方式么?」
「不能。」
「能留個名么?」
「不能。」

「以後還能再跟你劫點命么?」
「你那是討,不是劫。」
「能討點命來活一活么?」
「不能。」

「你一定是天蠍座吧。」
「哈哈。」

最後,我決定問一個無聊又裝逼的問題,大概他能多吐點字出來。
「你為什麼要學劫命?」
他好像在拚命回想著什麼,但是最後還是笑著搖搖頭。
得,這回連一個字都不說了。

他沖我揮揮手,跑開了。
我看著他一路跑向遠處閃爍的紅綠燈那裡,然後轉了幾個彎,就不見了。

十年後。
我還是那麼不缺錢。

我有了個好看的男友,他缺錢,但不缺命。
他不僅花我的錢,還總要看我的余命計。
這天我終於扇了他一巴掌,瀟洒地走出了餐廳。
奇怪的是,我和他在一起了三年,但是這一刻我沒有一點感覺,我感覺不到自己是釋然、後悔、怨恨,還是高興。
我使勁去回憶我們經歷的哀樂悲歡,卻什麼也想不起來。
我自嘲地笑笑,搖了搖頭。
一陣風吹過,我下意識地捂住了長袖衣服的袖口。

遠方的小巷,飄起了不合季節的粉色花瓣。

(最近一直在吃貨木下倒放視頻和舞法天女中切換……感覺自己現在特魔性。
本來是想讓男主他蹦迪再施法的,但是太尷尬了……
腦洞大概是來自另一個腦洞《Trash》里阿竺的那個可以預測剩餘生命的小玩意吧。基本是同一個世界觀,科技與魔法共同發展的有點變態的世界。
這個腦洞的時間線大概是在阿竺祁湘她們的時間點之後,余命計普及,人們不缺錢缺命,自然也就有了劫命的√)


《少女阿末》

(一)

少女阿末七歲時,波還是黑的。

阿末的爹爹為此常坐在門口的老槐樹底下嘆氣。

可阿末那時還小,哪裡關心這些。她只知道自己與別人不同,卻不在意。

阿古在意,阿古和阿末是青梅竹馬。大人們的閑言碎語傳到少年耳朵里。看著終日無憂無慮在河岸邊捏泥人的阿末,年僅八歲的阿古終於忍不住說出埋藏在心底的話。

「你的波是黑的。」阿古說。

「啊,我知道。」阿末只顧捏泥人,頭都沒抬。

「你波是黑的。」阿古重複道。

「是啊,那又怎麼了?」阿末終於抬起頭,歪著腦袋問道。

「不一樣啊。」阿古見阿末有了反應,趕忙趁熱打鐵道:「比如我,我的波就是白的。」

想了想,又補充道:「大家都是白的。」

「不一樣就不一樣,多特別啊。」阿末笑嘻嘻的說道。

「可是白色威力大啊。」阿古說罷,抬起右手,一個閃著白光的小球在手中凝聚,阿古猛的將小球甩出,一堆石頭被吹開。

「我爹說了,十歲之前能用波將石頭吹開,在這辛安鎮上,我應該是第一個,你們最多也就是吹吹蠟燭。」阿古自豪的說道。

「哦,是嗎。」阿末仍舊坐在地上,她舉起手,一顆黑色小球在手中凝聚,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音。

「你這黑的不……」阿古話音未落,阿末已經把球砸了出去。

黑色小球掉在剛被吹開的石堆旁,伴隨著一聲巨響,石頭被炸成幾塊,滾落到阿古腳邊。

阿古下巴都快掉了。

「你……你這是……」阿古驚的說不出話。

「我都沒用力。」阿末漫不經心的說道,彷彿隨手將石頭炸開和捏泥人一樣簡單。

「對了,你可千萬不要告訴別人,我爹爹不讓我在外面用波。」阿末小心翼翼的說道。

啪嚓一聲,八歲的阿古感覺心裡什麼東西碎了。
是尊嚴,那顆想在青梅竹馬面前臭顯擺的心,跟著石頭一起碎成了渣。

(二)

波風國里人人都會用波,具體原理大家也不清楚,大概就是抬起手用意念想著,不知不覺就有一個白色糰子狀的小球出現,然後丟出去就可以了。隨著年齡的增長,在二十歲左右波的威力可以達到最大,據說武林盟主周波波,巔峰時期一個波出去甚至可以炸干一汪水塘。

波作為一種武器,被大家丟來丟去,經常會出現兩個人對著扔波,波在空中碰撞將兩頭的人吹飛的情況。


這種情況被江湖人稱為「對波」。


這是一個極具諷刺效果的詞,「對波」的兩個人被自己扔出去的波吹的滿地找牙,在武林人士看來這是一種技藝不精的表現。為了防止出現「對波」,每個波風國的人在踏入江湖前都要讀一本叫做《簡單波理學:「對波」與波》的書。


值得一提的是,雖然波風國里每個人的波,威力,大小迥異,但有一點大家是一樣的,那就是所有人的波都是白色的,從古至今,無一例外。


我們把目光轉回辛安鎮。

白駒過隙,阿末年方十八,柳腰細眉,無暇面龐,怎麼看都是絕世美女,除去她的波是黑色這一點,可以說阿末是一個完美的人。

波風國存在幾千年,大家已經拋棄了很多舊有的偏見,比如波風國的男人不會再因為自己的波太小而苦惱,間接導致豐波術,這一門傳統文化的消失。但同時,他們又開始比起誰的波更持久,導致了硬波術的興起。

反正人這種動物,就是喜歡拿自己和別人比,恆古不變。

但再怎麼包容與開放,在一個人人都是白色波的世界裡,恐怕是容不下阿末這個黑波異端的,阿末的爹深知人性,辛安鎮相對於外界可以說是封閉狀態,這十八年里鎮上的風言風語又何時少過。

可阿末的黑波偏偏威力大的出奇,七歲時就可以炸開頑石,十歲時打遍辛安鎮無敵手,十二歲時阿末全力一個波過去就可以將後院池子里的水炸干,武力直逼傳說中的武林盟主。

欺貓打狗,為禍鄉里,眾人敢怒不敢言,一來阿末她爹是鎮長,二來實在也是沒人能打得過她。

十八歲少女阿末的波力,他爹不敢問,阿古也不敢問。

平心而論,阿古其實也是天才。

八歲那年他被刺激,哭的跑回家,苦練三年終於可以將石頭炸開,同年紀無對手的他自信挑戰阿末,卻被眼前看似站穩都費力的弱女子扔出的指甲蓋大小的波掀翻在地,從此再也不敢放肆。

所以當阿末說自己想出去看看時,鎮上沒有一個人敢反對,畢竟誰也不願意去惹一個一抬手就可以把自己吹出一里多地的人。

想著大概沒人能欺負到自己閨女,阿末的爹也就不管了,不過還是提了要求。

「出去可以,不過有兩條,第一不能參加武林大會,第二必須帶著小古去。」阿末他爹說道。

「第一條我懂,爹爹是不想阿末出風頭,可第二條是什麼意思?」阿末瞥了一眼身後的阿古道:「我不要隨從。」

阿古敢怒不敢言。

「叫阿古去是為了隨時監督你,免得你到時候控制不住自已犯了第一條。」

「孩兒記住了。」阿末出乎意料爽快的答應了,回頭對阿古嫣然一笑道。

阿古背後一涼,意識到事情沒那麼簡單。

送別會定在一個清晨舉行,鄉鄰站成兩排,拚命往阿末手裡塞東西。

「大家不用給我這麼多,我沒有吃的就回來了。」阿末感動的說道。

眾人大驚!

人群又加大了塞東西的力度。

「看來我還是挺受歡迎的。」阿末對一旁的阿古說道。

阿古白了一眼,雖然鄉鄰沒有一個人說話,只是默默地給他們塞著東西,可阿古從他們的眼中分明看到的是:「求求你,沒什麼事就不要再回來了吧。」

一個大叔在給阿末塞完東西後重重拍了拍阿古的肩膀。

能力越大,責任越大。阿古知道他的意思。

在確定手裡再也拿不下東西後,二人告別爹娘,走出了辛安鎮。

(三)

「我要去參加武林大會。」剛剛走出辛安鎮,阿末便說道。

果然。

阿古心裡咯噔一下。

「你急什麼,武林大會九月開始,現在才六月中旬。」阿古堆笑道。

「你當我傻的嗎?」阿末嘟嘴道:「這上面明明寫的是七月,咱們現在走到波風城剛剛好。」

她手裡攥著一張紙,上面寫著:

「武林大會,七月十五
勝者為王,不見不散。

鬼東西一點都不押韻,阿古在心裡吐槽道。

「你從哪弄來的?」阿古問道。

「喏。」阿末指了指頭頂。

遠處一個巨大的波漂浮在空中,不一會兒碎裂開來,裡面的紙像雪花一樣撒落。

「波還能這麼用?」阿古震驚道。

在他的認知里,波只能丟來丟去。

「我也是第一次見,看來波理學發展很快啊。」阿末讚歎道。

兩人就這樣抬頭看了一個時辰的空氣波。

「有什麼感想?」阿末問道。

「脖子,脖子僵了。」阿古痛苦的說道。

十分鐘後。

「我想出一招,可以用在武林大會上。」阿末對揉著脖子的阿古說道。

說罷抬起手,一個巨大的黑色波出現在阿末手中,黑波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成了一個圓球,接著,在阿古瞪大的雙眼中,阿末鑽了進去。

圓球越飄越高。

「啪。」在離地兩米時阿末打破了圓球,落下來。

「大概就是這樣,還得改進一下,不然摔死了就不好了。」阿末道。

阿古看著面前這個一臉爛漫的女孩,怎麼也把她和那種絕世高手聯繫不到一起。

「算了,路上再說吧。」阿末想了想道。

「別動!」

一個聲音從阿末身後傳來。

「把你們的行李都扔到地上。」說話的是個瘦高青年,他站在阿末身後用刀威脅道。

「你最好別動,我的刀比你的波快多了。」男人繼續說道。

阿古看著阿末,示意她照做。

「我有個問題。」阿古說道:「你是怎麼潛行到她身後的。」

阿古對自己的武功很自信,這麼大一個活人,自己沒理由感覺不到對方的氣息,更別說阿末這個天才了。

連阿末也沒感覺到,可見對方武功之高。

「這可是我獨創絕技。」青年驕傲的說道:

「把波拉成一人高,放在前面,就可以改變光線的方向,從而達到隱身的效果。」

「還能這麼用?!」阿古和阿末異口同聲道。

「你們不會以為波只能丟來丟去吧?」瘦高青年露出詫異的神情。

「以前是這麼以為的。」阿末說道。

「小村子裡出來的人是這樣的,不過也怪這幾年波風國國都內發展太快了,你們不了解這些也正常。」瘦高青年表示理解。

「好了,廢話少說,把東西交出來。」瘦高個說道。

阿古看到阿末一個勁的對他擠眉弄眼,他往阿末眼神的方向看過去,一個米粒大的小黑點在阿末指尖匯聚。

「快點!」瘦高個催促道。

阿古彎腰作勢要扔。

「小心!」阿末大喊道,同時將那個小黑點拋向空中。

阿古趕忙趴下,隨即一股強勁的氣流撲面而來,飛沙走石,阿古感覺自己的頭髮都要被連根拔起。

阿古起身捋了捋自己的頭髮,確定它們還在自己頭上後,怒氣沖沖的說道:

「瘋啦你!」

「不然怎麼樣,真要把行李給他嗎?」阿末不以為然道:「我娘做的點心還在裡面呢。」

阿古跑過去看那個被吹出十米開外的瘦高青年,還好只是暈了過去。

「一個小賊就有這麼多花樣,看來此番前去武林大會必定凶多吉少啊。」阿末故作老成的說道。

「那我們回去吧?」阿古說道,他本就不想出來,對大都市也沒什麼興趣。

「不行,我還想弄個武林盟主回去讓我爹看看呢。」阿末說道。

武林大會的第一名可以挑戰武林盟主,勝者為下一任武林盟主。

阿古想像了一下情景,思考著要不要順便給鎮長帶點定心丸。

(四)

波風國的繁華超乎二人想像,相比之下辛安鎮簡直可以說是原始社會。

阿末買了一個長筒狀的東西。

「那個人說只要把波放進去就會有柔風出來。」阿末說著伸出手,想了想,又覺得在大街上亮出自己的黑波不太好,便說道。

「阿古,你來放。」

阿古不情不願的將一團拳頭大小的波放進筒後面的槽口,一股柔和又不失力度的風從筒口吹出。

「這個能幹嘛?」阿古問道。

「我也不太清楚,那人說身上濕了可以用它吹乾。」阿末答道。

「吹乾了能幹嘛?」阿古問道。

「預防感冒吧。」阿末說道。

「哦。」阿古心不在焉道:「時候不早了,咱們趕緊找個地方住下吧。」

「阿古,你還有錢嗎?」阿末突然問道。

「我沒有啊,不是你說你給我保管嗎?」阿古說道,接著反應過來:

「不會是沒錢了吧?」阿古問道:「你買什麼了?」

「就這個啊。」阿末舉起手中的吹風筒。

「一個吹風筒這麼貴?」阿古震驚道。

「恩啊,那人說了,最新科技。」阿末眨著大眼睛看著阿古。

阿古趕忙回頭找那個賣風筒的,人海茫茫,那人早已沒了蹤影。

難不成要露宿街頭?

「我剛看了。」阿末指著對面牆上的告示說道:「凡報名武林大會的都給間房子住,現在報名還來得及。」

說罷,拉著阿古就要往報名點走。

「等一下。」阿古止住了她道:「你想不想不用很麻煩很累就能當武林盟主?」

「當然想啊。」阿末說道:「那些人太弱了,跟他們打簡直浪費時間,還不如讓我直接跟武林盟主打。」

「我有一個好辦法。」阿古說道:「不如讓我去報名,然後我一路過關斬將當上武林盟主,你再出來打敗我,這樣你就是武林盟主了。」

「你有那麼厲害?」阿末半信半疑。

「我保證!」阿古笑著拍了拍胸口。

「可我不願意。」阿末拒絕道:「我爹說了,靠別人,你永遠是公主,靠自己,你才是女王。」

鎮長現在如果在這裡可能會自己抽自己兩嘴巴。

「你可以和我競爭武林盟主。」阿末說道:「反正你也打不過我。」

(五)

武林大會的規則很簡單,將對手打出擂台者勝,如果在規定時間(兩個時辰內)雙方都沒有出擂台,那麼擊打對手次數多者勝。

第一個敵人是個胖子。

「小妹妹,現在棄權還來得及。」胖子看著眼前這個國色天香的女孩,有些心軟。

「胖爺的波可以炸開巨石,你還是放棄吧?」胖子憐香惜玉。

阿末搖搖頭。

「一但我出手,風波無眼啊。」胖子繼續說道。

「哦。」阿末抬手,一個拳頭大小的波出現在手中。

「這麼大差不多了吧。」阿末嘀咕道。

「你這波怎麼是黑色的?!」胖子大吃一驚。

看台上僅有的幾個觀眾也不禁站了起來。

在胖子和僅有的幾個觀眾詫異的眼神中,阿末將黑波丟了出去。

在阿末參與比賽的三天後,一個手持黑波,無論對手是誰都能一波秒殺的女魔頭形象橫空出世。

凡是跟阿末分到一組的大多棄權了,任誰看了那黑波的威力後對阿末都不應該有太大的想法。

其實阿古也差不多,但一個發黑波的女魔頭明顯更符合人民群眾的胃口。

阿末的下一個敵人是那天打劫他們的瘦高青年。

「女魔頭,我見過你。」瘦高青年說道。

「哦,開始吧。」阿末打了個哈欠道:「一會打贏你我就能參加總決賽了。」

「雖然你的黑波很強,但你太大意了,這是你的弱點。」瘦高青年說道:「你忘了那天被我挾持嗎?」

人群一片嘩然,沒想到女魔頭也有弱點。

「你忘了那天……」阿末想問他那天是誰把他打暈的,瘦高青年卻突然打斷了她。

「要不是那天突然刮大風,我一定會成功的!」瘦高青年心有不甘的說。

「哦。」阿末說道。

「好了,廢話不多說,開始吧。」瘦高青年說完伸出手,在眾目睽睽之下居然消失了。

「我改近了我的波,現在是三百六十度無死角的隱身。」空蕩蕩的擂台上,一個聲音得意的說道。

「現在你在明,我在暗,看你如何防我。」瘦高青年說道。

「這個我也會。」阿末說完也不見了。

擂台上一個人都沒了。

「怎麼可能,波只有在特定厚度才能隔絕光線,我為此研究了無數年,你是怎麼……」瘦高青年驚慌的說。

「好了,現在你也看不見我了。」阿末說道。

「既然我們都看不見彼此,不如算平局可好?」瘦高青年說道。

「我覺得不行。」阿末說道。

場外觀眾只看到一個黑色圓球直壓地面,接著一股狂風以球為中心釋放,擂台上的石磚皆被掀翻,風將在場的人吹的睜不開眼。

瘦高青年再次被吹飛出場,風暴中心的阿末安然無恙。

這也太強了,阿古坐在觀眾席上驚的合不攏嘴。

「阿古~」阿末突然轉頭向看台上的阿古揮手道:「明天總決賽,不見不散~」

「我能棄權嗎?」阿古問坐在他前面的人。

「進入總決賽的選手不能棄權。」那人頭也不回地說道。

「為什麼!」阿古感受到不公,明明之前跟阿末打的人都棄權了。

「盟主最新規定的。」那人說道。

「他說什麼就是什麼?」阿古喊道,這規定明顯就是針對他。

「誰讓我是盟主呢。」那人回頭道。

阿古看著那人,和武林大會海報上那張臉一模一樣,果然是武林盟主。


「其實我也不想跟那個女魔頭對決,沒辦法,現在退出,觀眾會很失望,觀眾失望,就要退票,這幾萬張票退出去,大家吃什麼?江湖責任,互相體諒一下。」盟主苦著臉說道。

說完拍了拍阿古的肩膀。

阿古看向擂台上的俏佳人,平生第一次感到絕望。


(六)

「有骨氣,我以為你會棄權。」阿末站在擂台中央,雙手環抱著胸。

「你以為我不想?」阿古哭喪著臉。

不遠處的武林盟主投來一個「加油」的眼神。

「你也配當天下第一?」阿古沖著盟主的方向氣憤地喊道。

盟主把頭扭到一邊吹起口哨。

「你太強了,但是這也是你的弱點,你知道你的弱點是什麼嗎?」阿古說道。

「我太強了?」阿末說道。

「不,就像那個小賊說的,你太強了,沒什麼能傷的了你,所以你看不到那些顯而易見的陷阱,因為你根本不在乎。」阿古說道。

「我會溫柔一點的。」阿末說道,伸出手就要攢波。

「等一下。」阿古止住了她。

「幹嘛?」阿末翻手收回手上的小黑球。

「你肩膀上那是啥?」阿古徑直走向阿末。

「什麼?」阿末左右扭頭道。

「哈!」

阿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拍了一下阿末,接著迅速後撤,右手拉成一個大圓波,趁著阿末愣神的功夫鑽了進去。

圓球越升越高,最終停在二十米的空中。

「古選手記一分,比分一比零。」裁判舉手示意。

「哈哈,沒想到吧。」阿古在空中得意的說道:「按照比賽規則,分多者勝出,現在我領先一分,只要等到比賽結束就行了。」

「成啦!」盟主在座位上激動的說道。

「你……」阿末手捂著額頭說道:「你要臉嗎?」

「勝者即是正義!」阿古大聲說道,全然不顧底下觀眾的噓聲。

「難為你看過一次就能複製出來,但你是不是忘了這招還是我發明的?」阿末說著就要造出圓球上去。

「沒用的!」阿古喊道:「我研究過了,在圓球里根本不能發波,一動球就會碎掉,你上來也沒用。」

「那你一會怎麼下來?」阿末收回圓球。

「呃……」阿古沉默,他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

「救……救命……」阿古喊道。

「古選手,本盟主比賽結束後在下面給你鋪好墊子,你就放心比賽吧!」盟主站起來大喊道。

「哈哈!」柳暗花明,阿古大喜。

「裁判。」阿末舉手示意:「他兩這樣不犯規嗎?」

「賽後的事情不算在賽事內。」裁判說道。

「放棄吧,阿末,這場比賽是我贏了!」阿古說道。

「未必吧。」阿末說道,從身後抽出一物。

「你拿風筒幹嘛?」阿古笑道:「難道指望用它把我吹下來?」

阿末沒搭話,默默拆開風筒,拿出裡面的儀器。

「阿古,你知道波是由什麼組成的嗎?」阿末望向天空。

「我研究了這麼久,終於懂了。」阿末說道:「波也是風,是由氣流組成的呢。」

「所以我想,如果我壓縮氣流呢?」阿末將黑波放入筒後的槽口,對準空中的圓球。

「我把這招叫做:『空氣炮』。」阿末說道。

這是阿古掉下來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日後,江湖上多了一個傳說:魔女靠打炮贏了比賽。

由此可見,江湖上不怕死的人還是多。


阿末全身被黑氣籠罩,飛身上去抱住跌落的阿古。

「你會飛!」阿古大驚。

「前天剛悟出來的,想學嗎?」阿末低頭看向懷裡的阿古。

「你會飛幹嘛還用炮轟我?!」阿古羞憤不已。

這妮子剛才都是裝出來,就當看戲一樣。

「好啦好啦,姐姐這不是來接你了嗎。」阿末安慰道。

阿古平躺在阿末懷裡,感受著少女胸前的柔軟。

「你再蹭我就把你扔下去了。」阿末臉紅彤彤的。

即使性格再強硬,到底也還是個小女孩啊。

阿古看向這個抱著自己的絕世高手,不禁動容。

「是我輸了。」阿古說道。

「廢話,你還能贏得了我?」阿末反問道。

有時候這個絕世高手還是挺討厭的。


(七)
待續


推薦閱讀:

在中國古代寫小說是否能盈利?相關出版機制是怎樣的?

TAG:小說 | 寫作 | 故事 | 調查類問題 | 腦洞(網路用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