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夜》「孤篇壓全唐」的評價是否過譽?

春江花月夜
唐·張若虛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灧灧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
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台。
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
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
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孤篇蓋全唐」是古人對《春江花月夜》的評價,清末學者王闓運評價其「孤篇橫絕,竟為大家」,近代著名學者聞一多先生對《春江花月夜》也推崇有加,在《宮體詩的自贖》一文中稱其為「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他對這首詩的推崇主要在於詩中「敻絕的宇宙意識」。原文如下:

「我認為用得著一點詮明的倒是下面這幾句: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更敻絕的宇宙意識!一個更深沉,更寥廓更寧靜的境界!在神奇的永恆前面,作者只有錯愕,沒有憧憬,沒有悲傷。從前盧照鄰指點出「昔時金階白玉堂,即今惟見青松在」時,或另一個初唐詩人——寒山子更尖酸地吟著「未必長如此,芙蓉不耐寒」時,那都是站在本體旁邊凌視現實。那態度我以為太冷酷,太傲慢,或者如果你願意,也可以帶點狐假虎威的神氣。在相反的方向,劉希夷又一味凝視著「以有涯隨無涯」的徒勞,而徒勞地為它哀毀著,那又未免太萎靡,太怯懦了。只張若虛這態度不亢不卑,沖融和易才是最純正的,「有限」與「無限」,「有情」與「無情」——詩人與「永恆」猝然相遇,一見如故,於是談開了——「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對每一問題,他得到的彷彿是一個更神秘的更淵默的微笑,他更迷惘了,然而也滿足了。於是他又把自己的秘密傾吐給那緘默的對方: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因為他想到她了,那「妝鏡台」邊的「離人」。他分明聽見她的嘆喟: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他說自己很懊悔,這飄蕩的生涯究竟到幾時為止!

  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
  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西斜!

  他在悵惘中,忽然記起飄蕩的許不只他一人,對此清景,大概旁人,也只得徒喚奈何罷?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這裡一番神秘而又親切的,如夢境的晤談,有的是強烈的宇宙意識,被宇宙意識升華過的純潔的愛情,又由愛情輻射出來的同情心,這是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從這邊回頭一望,連劉希夷都是過程了,不用說盧照鄰和他的配角駱賓王,更是過程的過程。至於那一百年間梁、陳、隋、唐四代宮廷所遺下了那分最黑暗的罪孽,有了《春江花月夜》這樣一首宮體詩,不也就洗凈了嗎?向前替宮體詩贖清了百年的罪,因此,向後也就和另一個頂峰陳子昂分工合作,清除了盛唐的路,——張若虛的功績是無從估計的。」

將近四十年之後,李澤厚先生對上述聞先生對此詩的評價,進一步作出了解釋。他不同意聞先生說作者「沒有憧憬,沒有悲傷」的說法,而認為「其實,這首詩是有憧憬和悲傷的,但它是一種少年時代的憧憬和悲傷,……所以,儘管悲傷,仍然輕快,雖然嘆息,總是輕盈。」「永恆的江山,無限的風月給這些詩人們的,是一種少年式的人生哲理和夾著悲傷、悵惘的激勵和歡愉。聞一多形容為「『神秘』、『迷惘』、『宇宙意識』等等,其實就是這種審美心理和藝術意境。」李先生的著作如何科學評價是一回事,不過,在對《
春江花月夜》 理解這一點上,李先生的說法,比起聞先生來,顯然又跨進了一步。(此段文字引自程千帆先生《張若虛_春江花月夜_的被理解和被誤解》這篇文章對於了解《春江花月夜》在古代詩壇地位的起伏很有幫助,不過學術性比較強,感興趣的話可以去網上找下。)


回答問題之前,我先說點題外話: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古人對於《春江花月夜》的評價是「孤篇蓋全唐」,而不是「孤篇壓全唐」
同時希望題主在複製粘貼的時候注意一下標點符號,其中有個分號,看的我心裡不舒服

這首詩獲此殊榮的主要原因有兩個,一是水到渠成的形式與內容的完美結合,二是個人的生命經驗上升到宇宙意識的層面


《春江花月夜》,全詩九段三十六句,四句一韻,總共九次轉韻。結構嚴謹、字句雕琢,以及哲學層面的滲透,綜合分數非常高,無愧於「蓋全唐」之美譽。

「水到渠成」的意思是,文學作品必然與時代背景緊密相連,脫離某個時代的背景,卻要唱出某個時代的聲音,往往會破音(比如李白和辛棄疾作品中的「俠」氣,外表很相似,內核卻不同,這裡簡單提一下,不作深入討論)。只有當時代把準備工作做充分了,詩人才有條件信手拈來。英國詩人艾略特說「一個人如果二十五歲以後仍然堅持繼續寫詩,那麼他的作品必須得有歷史感」,意思是,你的創作生涯到了這個階段,會感覺到除了個人才華與風格之外,文字、思想會和傳統文化有一種一脈相承的關係,否則你的創作根脈會扎不深、扎不穩,創作養料的補給也會不好、不夠。


形式方面,結構、字句經過魏晉南北朝「四六駢文」的不斷練習與雕琢,迴環相扣(月升—花開—春臨—春逝—花敗—月落)、對仗精準,技巧相當圓熟。內容方面,佛教和老莊思想經過魏晉南北朝的「玄學清談」,已然達到一定的境界。


簡單感受一下:


春江潮水/連海平 海上明月/共潮生

人生/代代/無窮已 江月/年年/只相似

江水流春/去欲盡 江潭落月/復西斜


我之前在回答中引用過蔣勛的觀點:唐朝是漢文化一個短暫的度假期,是一次露營,人不會永遠露營,最後還是要回來安分地去遵循農業倫理。為什麼我們特別喜歡唐朝?因為會覺得,這一年回想起來,最美的那幾天是去露營和度假的日子。唐朝就是一次短暫的出走。


「出走」並不是出離「家庭」或者「家族」,而是出離「農業倫理」,這是佛教的部分。老莊哲學則強調「獨與天地精神往來」。儒家思想並不在唐朝居於主位。這樣一來,個人得以完成自我,生命的獨立性得到栽培以後,必然會觸及到宇宙意識這一層面。當然在這裡,「宇宙意識」處於文學/哲學的維度,而不是物理/科學的維度。


簡單感受一下:


空里流霜不覺飛

這個句子兼具詩學和哲學。古人以為霜如同雪一般從天空飄落,在這個下霜的春夜,天空布滿月光,在月光的映照下,霜的潔白感覺不到了。這就如同白日里盛放的焰火,對我們來說,有很多存在的東西,我們常常感覺不到它的存在。比如死亡,比如守護。


江畔何人初見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

這個句子的分量特別特別特別重。誰是第一個在這江邊看見月亮的人?此時此刻,月亮的清輝落滿我的肩頭,可江邊的月亮第一次將溫柔傾瀉人間又是在什麼時候?這個已經完全脫離抒情維度,而是哲學維度對於生命本質的追問。西方二十世紀二十到三十年代,比如蒙德里安,一直在尋找幾何圖形的本質,和這個非常類似,就是不停地追問宇宙到最後還剩下什麼。張若虛完全把自己從農業倫理中抽離出來,直接上升到宇宙意識的層面。通常我們身處現象之中時,討論的是現象之中的相對性問題;但當我們進入哲學層面時,就會去追問本質問題,就會去討論哲學層面的絕對性問題。


蟹妖。

個人覺得,不必去死摳字眼兒。以上答案都各執一端,其實都沒啥大價值。所謂孤篇蓋全唐者,必然有其能超越全唐的方面,然而在另一些方面講,肯定是蓋不了全唐的。

這個論斷有其理由,但是只是論者根據其中一個角度推出的,如任兄答案中提到的宇宙意識,唐詩中有,然而絕不是主流的感慨,而且也沒幾人寫到了這個境地,發出了這樣的感慨這並不是說有人曾嚴謹論證:《春江花月夜》在各個維度上都力壓全唐。論大氣蓬勃壓不得李白,沉鬱深刻壓不了杜甫,說幽微瑰怪,壓不過李賀……端看看官您選擇哪個角度了。

詩是多元化的,而歷史上的詩論家也大多是感性的人,下的是感性化的論斷。譬如陳亦峰動不動就某某沉鬱,很好,不符合沉鬱這個指標的就沒有好詩了么?嚴滄浪動不動就羚羊掛角,可錢鍾書說他是故弄玄虛,誰是對的?又如王靜安說納蘭北宋以來一人而已,是不是也得當真呢?

詩論家的話,看看知道人家的意思就行了,奉某論家的某句話為教義,大可不必。

以上。


看了下面的各種回答,有個問題似乎根本沒得到明確:「孤篇壓全唐」或「孤篇蓋全唐」究竟是誰給的評價?(壓還是蓋在這裡其實無關緊要,有人的古文水平連這點都理解不了)這個評價值得討論么?

我沒有來得及做細緻考證,手頭資料也很有限,但僅做了簡單的搜索,就更感覺到這個「孤篇壓全唐」根本沒有原始出處,絕非聞一多先生的評語!程千帆先生的《張若虛&<春江花月夜&>集評》中都沒有收入這個評價,已經非常說明問題。很顯然是今人拍腦門,綜合了一下前人的某些觀點給《春江花月夜》安上的名頭!換句話說,沒有詩詞大家、權威人士或著名文章給出這個評價!

早年讀《春江花月夜》時,印象最深的評語就是清末學者王闓運的「張若虛《春江花月夜》用《西洲》格調,孤篇橫絕,竟為大家;李賀、商隱,挹其鮮潤;宋詞、元詩,盡其支流,宮體之巨瀾也。」其次就是聞一多先生在《宮體詩的自贖》中的評價:「這是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還有「張若虛的功績是無從估計的」。我認為好事者就是把這兩個評價放在了一起,杜撰出一個「孤篇壓全唐」的說法來。(說句題外話,聞先生的這篇文,我們在大學時經常戲讀為《宮體詩的自瀆》,一下給變猥瑣了,罪過罪過 ^_^)

王闓運說的意思是張若虛僅寫了這麼一首詩(他的另一首更無名),就堪稱詩界大家的水準;而聞一多的點評,尤其「這是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兩句,顯然也沒有說《春江花月夜》能壓倒全唐詩的意思——《宮體詩的自贖》一文主要談的是宮體詩,最後的評價也只是說它和陳子昂並為高峰,為後來的盛唐開闢了道路。

事實上,古人對唐詩進行評價分析時,很少用誰能壓誰的這種主觀說法。據有人考證,所謂「唐人壓卷之作」這種提法,始自明代的李攀龍,他在自編的《唐詩選》中,推舉王昌齡《出塞》為壓卷之作,稱為「唐絕第一」。王世貞在《藝苑卮言》中說:「於鱗(李攀龍)言唐人絕句當以此壓卷,余始不信,以少伯(王昌齡)集中有極工妙者。既而思之,若落意解,當別有所取。若以有意無意、可解不可解問求之,不免此詩第一耳。」王世貞的兄弟王世懋則說:「必欲壓卷,還當於王翰『葡萄美酒』、王之渙『黃河遠上』二詩求之。」(《藝圃擷余》)

《春江花月夜》無疑是極出色的詩作,此題的回答中多有分析論述及談感悟者,這裡就不多說了。以曹雪芹的才力,都會讓《紅樓夢》中的林黛玉藉此詩的體例寫出《秋窗風雨夕》來,可見其魅力之高。唐朝詩人輩出,經典之作無數,哪裡能輕易談一篇壓全唐!

看來「《春江花月夜》孤篇壓全唐」(或孤偏蓋全唐)的錯誤說法由來已久,謬種流傳,希望不要再隨著這個問題以及下面的回答誤導到更多人。既然無此評價,也就談不上過譽不過譽了。

參考:
聞一多「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考證
樂洲 談談唐詩三百首


(大圖預警。)

實質上,《春江花月夜》「孤篇壓全唐」的評價是否過譽?這個問題可以拆分成三部分:

1. 「孤篇蓋全唐」評價的來歷。(是誰,在什麼語境下給出的評價,是否具有權威性。)

2. 單從藝術角度賞析,《春江花月夜》的藝術價值如何?

3.《春江花月夜》的藝術價值是否高於《全唐詩》中的其它詩歌?

1. 「孤篇蓋全唐」評價的來歷

針對第一個問題分析,@電子騎士@李研生 幾位知友對「孤篇壓全唐」來歷的探討,對解決這個問題很有幫助。

我先補充一下清末王闓運《湘綺樓說詩》中對《春江花月夜》的評價以及其上下文:

三唐風尚,人工篇什,各思自見,故不復摹古。陳、隋靡習,太宗己以清麗振之矣。陳子昂、張九齡以公幹之體,自抒懷抱,李白所宗也。元結、蘇渙加以排宕,斯五言之善者乎?劉希夷學梁簡文,超艷絕倫,居然青出,王維繼之以姻霞,唐詩之逸,遂成芳秀。張若虛《春江花月》,用西洲格調,孤篇橫絕,竟為大家。李賀、商隱艷其鮮潤,宋詞、元詩蓋其支流,宮體之巨瀾也。杜甫歌行自稱鮑、庚,加以時事,大作波瀾,咫尺萬里,非虛誇矣。五言惟《北征》學蔡女,足稱雄傑。他蓋平平,無異時賢。韓愈並推李、杜,而實專於杜,但襲粗跡,故成枯獷。盧全、劉叉得漢謠之恢奇,孟郊瘦刻,趙壹、程曉之支派。白居易歌行純似彈詞,《焦仲卿妻》詩所濫筋也。五言純用白描,近於高彪、應球,多令人厭,無文故也。儲光羲學陶,屈俠氣于田間,後人妄以柳、韋配之,殊非其類。應物《郡齋憶山中》詩淡遠淺妙,亦從陶出。他不稱是,非名家也。讀唐詩宜博,以充其氣,唯五言不須用功,泛覽而已。歌行律體是其擅長,雖各有本原,當觀其變化爾。

王闓運在傳統詩歌領域中,花了很大力氣鑽研,後人評價他「其為文悉本《詩》、《禮》、《春秋》,而溯庄、列探賈、董旁涉釋乘,發為文章,乃蕭散似魏晉間人。大抵組比功夫,隱而不現;浮枝既削,古艷自生。」(錢基博《現代中國文學史》)在詩歌創作方面,可能會被認為偏於保守,但就詩歌鑒賞批評來說,他的觀點還是相當具有研究價值的。

我們先看一下剛才引的這段話當中的關鍵字眼:

:廣闊,廣泛。
:超過,超越。
(《古代漢語詞典》(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P576,P848)

「孤篇橫絕」指的是這首詩歌超越於其它篇章。但是,在這句話中,「孤篇橫絕」,具體「橫絕」於哪些作品,王闓運並沒有具體說明。

結合起上下文來看,這句話承接了上文對盛唐時期詩人王維的評價「王維繼之以……」,開啟了下文對晚唐詩人李賀李商隱的評價「李賀、商隱艷其鮮潤……」,至少說明這個「橫絕「,也就橫絕到同期的詩人而已。再看原句中「用&<西洲&>格調」,點明了這個評價,是基於體裁為樂府詩的詩歌地位的。

這段話王闓運想說明什麼呢?我們看這段話開頭,王闓運開首就批評了「不復摹古『的現象,接著blabla地講下來,都是在」摹古「這一維度下評價了一大堆詩人。還順手就把唐朝享有盛譽的詩人給好好兒黑一下,如「白居易……多令人厭,無文故也」,怕且就不是為了從詩歌的歷史評價方面入手,給前人蓋棺論定了。這段評價明顯地包含著王闓運個人強烈的審美傾向,主要是用於表達自己對詩歌古法的推崇,以及對他在這段話之前提及的在藝術手法上「以詞掩意,托物起興,使吾志曲隱而達於自然,聞者激昂而思赴」的追求。

所以,王闓運所謂的「孤篇橫絕」,指的是這首詩在「以詞掩意」的評價背景下,同期樂府詩作中的頂峰。

「孤篇蓋&<全唐&>」一句由此化用而來,因為這五字鏗鏘有力而被廣泛傳播。但實質上,這個評價,已經是超出王闓運的原意了。


2. 單從藝術角度賞析,《春江花月夜》的藝術價值如何

但不能單單因為「孤篇蓋&<全唐&>」這個評價來歷不明,並非出自古代名家之口;就直接否認它傳播的廣泛性,而進一步忽視探討這個問題的價值。相反地,正因為這句話傳播廣泛,又難以溯源,才值得針對這個問題進行探討。

首先在形式上進行賞析,我們可以發現,《春江花月夜》其實已經有區別於其它樂府詩的明顯特徵了。舊有的樂府,多為五言短制,《春江花月夜》則開啟了優秀的七言長歌之先河。舊有的宮體詩,寫香、寫艷,堆辭藻,多矯情,而《春江花月夜》則清麗可喜。

其次,如之前知友 @任公 援引聞一多先生的評價指出,這首詩的另一大價值在於其「敻絕的宇宙意識」。

大凡人提到時空無盡,都必然會感慨人生無常,如「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但在張若虛的詩裡面,則是站在更高的高度去看待人生無常。哪怕是作為個體的人會生老病死,但作為群體的人類卻是繁衍不息,與永恆的江水同喜同悲,「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就是此意。

若僅僅是敘述了這樣的道理,或者說僅僅是具備這樣的時空觀,也並不足以讓這首詩享有盛譽。詩中意象的搭建,就是為了將空泛的議論,以及各種抽象的東西,落到具體的事物上,達到化虛為實的效果。由小及大、由少及多,從有限透視無限,從有形把握無形,因而敘之有物,讀之有味。詩中處處寫春、寫江、寫花、寫月、寫夜,而又處處融情;處處融情之餘,又有理寓於情中。

而且如果多加註意的話,會發現全詩共三十六句中,每四句一組,四句中押三個韻。四句一換韻,以平聲韻起首,最後一組用仄韻作結束。每一換韻,情感則一跌宕,興一波瀾。

」春江潮水……「寫遠景,
」江流宛轉……「寫近景,
」江天一色……「引出個體對宇宙的思索,
」人生代代……「以群體角度對宇宙觀反思,
」白雲一片……「從月的等待轉入人的等待,
」可憐樓上……「寫閨情,
」此時相望……「寫離愁,
」昨夜閑潭……「傷春,從女子的視角轉向男子的視角,
」斜月沉沉……「則寫遊子思歸。


總括來說:
情隨物移,而處處不離春、江、花、月、夜。有離合,有悲喜,有人生苦短,但仍有希望和寬慰。雖是工筆細描江景,卻能窺見詩人大胸懷和大智慧。形式上有創新之處,情感和形式得到完美的交融,其藝術價值,確能在《全唐詩》中位居首列。


3.《春江花月夜》的藝術價值是否高於《全唐詩》中的其它詩歌

而至於能否」壓「過其它詩歌,則是另一個過分主觀的話題了。

絕大多數優秀的詩歌,都會賦有詩人獨特的個體化情感體驗。當這種情感體驗恰好與讀者產生情感共鳴的時候,作為個體存在的詩人和作為個體存在的讀者通過詩歌跨越時空溝通對話的時候,詩歌就會艷壓群芳了。

或許就像 @楊小徹 發過的這張圖一樣:


瀉藥。這問題比較複雜,本來懶得碼字的……簡單說下吧。
只就這句評價說結論:不過譽

我不想考這句話是否有本,是否王闓運的原意,因為這裡只需要討論評論是否得當。是否有本,是誰評論那是另一個問題。

過譽與否,要看這首詩能否代表唐詩的最高水平。

首先,從詩意上來講,這首詩意象高絕,境界宏闊,文辭優美,寫景,寫情,寫哲思都達到了很高的水平。為了簡單直觀起見,我以對比的方式來說明這個問題。
寫景處如「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可擬范仲淹的《岳陽樓記》中的「長煙一空,皓月千里」等句及王勃「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等句;
寫情處如「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可擬太白「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直到夜郎西」及「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發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
寫哲思處如「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可擬蘇東坡《赤壁賦》「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
《春江》詩所帶給人的感受,在腦海中所形成的畫面,與上述作品都有相通相似之處。上述作品都是公認的名篇,以一首詩而能兼顧這麼多元素,並且都達到不俗的水準,相信對照之下,大家應該能夠感受到《春江》詩的魅力。

其次,這首詩的寫法非常高明。古人寫詩,或宏大,或深遠,或細微,一個方面寫的好就足以成為好詩。《春江》詩以先以寫景開始,視覺是很開闊的,而開闊之中有「月照花林皆似霰」這樣的細節點綴,就顯得不空乏;中間轉到寫情處又深入細微,由於緊扣了「花月」兩個意象,以花月作為紐帶來運轉,如「願逐月華流照君」、「昨夜閑潭夢落花」等句,情與景從未脫離,所以轉的毫不突兀。最後的收筆又以江月為樞紐從寫情轉入悠遠,這就避免了寫情過於用力而氣象變小——這裡如果依然是離愁別緒,那就未免小家子氣了。一般來講,如果詩的前面境界太大,後面收筆就不好處理——大則無當,小則失氣。如杜甫《登高》,由於前六句超神,最後的「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就明顯氣弱。「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重新回到哲思,但這哲思與情思又保留了若即若離的關係,並不說破。情蘊其中,思出其外,所以寄託遙深,回味無窮。一首詩能夠在整體的布局和細節的把控上都遊刃有餘,這是非常高明的技法。

第三,凡名篇必有名句,而《春江》詩全篇名句隨手可摘,如以上所摘各句。這樣滿紙珠玉的詩,即便放眼全唐也是不多的。

第四,作為長篇,這首詩的用字、音節卻非常流暢。這首體例應是樂府,所以明快流暢,音節響亮,全詩也沒有什麼深奧的典故,生僻的字眼,完全是舉重若輕的手筆。

所以這首詩完全可以說達到了唐詩的最高水準。這並不是說他要壓倒所有其他詩歌,它當然不一定是第一,但它肯定是全唐最優秀的詩篇之一。倘若有人作唐詩選本,以此詩為卷尾壓卷之作,它是完全當得起的——是為孤篇壓全唐


最近讀《蔣勛說唐詩》,竊以為是我看過的最好的詩詞鑒賞的書了。
蔣先生在本書中賞析的第一篇就是《春江花月夜》,也贊同「孤篇壓全唐」。至於為何?看完他的賞析……我才覺得這首詩,真的牛爆了 = =

轉載一下吧(真的非常值得一看,下文是網上搜索來的,應該不完整,完整版的去買書吧,亞馬遜上有電子版):

張若虛是一個詩作非常少的人,所以很多人對他的作品不熟。可是清朝人編《全唐詩》,提到《春江花月夜》這首詩,說這篇是「以孤篇壓倒全唐之作」。這個人作品不多,只有一兩篇作品,所以叫孤篇;「以孤篇壓倒全唐之作」,是說比全部的唐詩還要好。做詩人做到這樣真是很過癮,平時不輕易出手,一出手就是最好。我基本上不把《春江花月夜》看做張若虛個人化的才氣表現,而是強調初唐時期,人的精神有一種前所未有的遼闊,在空間和時間上,都開始有一種擴大。

「春江花月夜」到底是什麼意思?很多人會認為斷句的時候應該斷在「春江」兩個字後面,然後下面是「花月夜」,我們在五言詩當中,習慣於「二」和「三」的關係,這樣一來,就會發現「春」是在形容「江」,如果翻譯成白話文就是春天的江水。「花月夜」的主詞應該是夜晚,就是有花有月亮的夜晚,聽起來挺俗氣的。

我覺得將「春江」理解為春天的江水,可能是一個錯誤。最有趣的是,這五個字全部是名詞:春天、江水、花朵、月亮、夜晚。我將這五個名詞形容為一首交響曲的五個樂章,整首曲子有五個主題,春天是一個主題,江水是一個主題,花是一個主題,月亮是一個主題,夜晚是一個主題。五個主題在交錯,它們中間發生了三稜鏡般的折射關係,假設春天是一面鏡子,花是一面鏡子,江水是一面鏡子,鏡子中間產生了多重投射與折射的關係。這首詩之所以迷離錯綜和意向豐富,是因為它的五個主題都是獨立的。


《春江花月夜》為什麼影響這麼大?因為這是初唐詩中最具典範性地將個人意識提高到宇宙意識的一個例子。


宇宙意識非常重要。我記得在讀大學的時候,喜歡有出走的經歷,不是一定要離家出走,有時候就是幾個朋友一起去山裡走走。最近幾年我發現了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過去我帶學生出門,沒有一個學生會問住在哪裡,可是現在每次出發前學生都會反覆問一件事:老師,我們住哪裡?似乎在過去的年代,人對自己生命的出走恐懼比較少。我有時候故意帶學生住警察局或小學教室,有時候也會住在教會,其實就是走出去以後,試著做偶然的停留。有時候出門的時候,還沒有決定住在哪裡,到了一個地方之後,碰到當地的一些朋友,他們招待我們到家裡去住,然後大家就散開,住到不同的人家。現在的學生如果不做好安排,就不敢出去,因為他們被保護得太完整了,缺少生命出走的經驗,個人與宇宙對話的經驗也越來越少。


唐代其實是我們少有的一次離家出走,個人精神極其壯大。當張若虛問到宇宙的問題,我們一定能夠感覺到他這個時候有很大的孤獨感,這一刻他面對自己,面對著宇宙。如果當時旁邊一大堆人,他寫不出這首詩。「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透露出的洪荒里的孤獨感,是因為詩人真的在孤獨當中,他對孤獨沒有恐懼,甚至有一點自負。我們在看《春江花月夜》的時候,看他一步一步地推進,把很多東西拿掉,最後純粹成為個人與宇宙之間的對話。「不知江月待何人」中的「待」字一出現,唐詩的整個格局就得以完成了。


《春江花月夜》的前四句是:「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灧灧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其中第一句的「平」和第二句的「生」、然後再是第四句的「明」,都是押韻。每四句是一個韻,一共有九次轉韻,全詩九段,有三十六句,三十六句構成了一個非常完整的結構形式。經過魏晉南北朝三百多年的琢磨,形式與內容之間的完美關係,終於實現了。初唐時,還有很多五言、四言、六言夾雜的詩句出現,比如大家很熟悉的初唐詩人王勃,他最有名的《滕王閣序》,我想大家在教科書里可能都讀過,他寫:「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儘是他鄉之客。」「關山難越」是四言,「誰悲失路之人」是六言,「萍水相逢」是四言,「儘是他鄉之客」是六言,還是在用「四六」的形式,這是魏晉南北朝的詩人琢磨出來的規矩和結構,一直延續到初唐。

  直到《春江花月夜》出現,我們看到一個很完整的七言詩的形式。張若虛是一個詩作非常少的人,所以很多人對他的作品不熟。可是清朝人編《全唐詩》,提到《春江花月夜》這首詩,說這篇是「以孤篇壓倒全唐之作」。這個人作品不多,只有一兩篇作品,所以叫孤篇;「以孤篇壓倒全唐之作」,是說比全部的唐詩還要好。做詩人做到這樣真是很過癮,平時不輕易出手,一出手就是最好。我基本上不把《春江花月夜》看做張若虛個人化的才氣表現,而是強調初唐時期,人的精神有一種前所未有的遼闊,在空間和時間上,都開始有一種擴大。

  所以,我第一個想跟大家交換的意見是關於題目。可能你們會聽到很多地方用到《春江花月夜》,有一首國樂的曲子就叫做《春江花月夜》,其實它早先的名字叫《漁舟唱晚》,很多中國的畫家畫畫,也愛給畫作起名為《春江花月夜》。「春江花月夜」好像變成了美好時光、黃金歲月的代名詞。張若虛寫了這首詩以後,這個名稱就延續下來。大概在我的中學時代,有一部法國電影,翻譯過來的名字也叫《春江花月夜》,好像是用這個名稱來代表電影想要闡述的非常美好的時刻。

  「春江花月夜」到底是什麼意思?很多人會認為斷句的時候應該斷在「春江」兩個字後面,然後下面是「花月夜」,我們在五言詩當中,習慣於「二」和「三」的關係,這樣一來,就會發現「春」是在形容「江」,如果翻譯成白話文就是春天的江水。我們的語言比較複雜,不像西方的文字,動詞、名詞、形容詞是不同的,我們通常一個字可以是形容詞,也可以是動詞,還可以是名詞,一個人說「小孩子在尿尿」,這兩個尿字當然不一樣,一個是動詞,一個是名詞。用漢語寫詩的時候,有時候常常由詞性本身帶來一種曖昧風格。如果用五言詩來理解,「春江」就是春天的江水,「花月夜」的主詞應該是夜晚,就是有花有月亮的夜晚,聽起來挺俗氣的。

  可是漢語文學的有趣之處在於漢字本身一個字一個音,所涵蓋的內容幾乎形成了一個畫面,而不只是一個辭彙。我覺得將「春江」理解為春天的江水,可能是一個錯誤。最有趣的是,這五個字全部是名詞:春天、江水、花朵、月亮、夜晚。我將這五個名詞形容為一首交響曲的五個樂章,整首曲子有五個主題,春天是一個主題,江水是一個主題,花是一個主題,月亮是一個主題,夜晚是一個主題。五個主題在交錯,它們中間發生了三稜鏡般的折射關係,假設春天是一面鏡子,花是一面鏡子,江水是一面鏡子,鏡子中間產生了多重投射與折射的關係。這首詩之所以迷離錯綜和意向豐富,是因為它的五個主題都是獨立的。

《春江花月夜》為什麼影響力這麼大?因為這是初唐詩中最具有典範性地將個人意識提高到宇宙意識的一個例子。當生命經驗被放大到宇宙意識,張若虛在文學技巧上又把漫無邊際、天馬行空的思想拉回來——「江流宛轉繞芳甸」。他的面前有一條河流,「宛轉」地流過「芳甸」;「甸」是被人整理出來的一窪一窪的圃,就是田。為什麼叫「芳甸」?因為不種稻子,不種麥,而是種花。河流彎彎曲曲地流過種滿了花的、散發著香味的土地,「江流宛轉繞芳甸」將主題變成了「江」與「花」的對話。

  下面一句是月亮與花的主題:「月照花林皆似霰。」這首詩很好玩,一開始的時候是春天,江水在流,然後月亮慢慢升起,潮水上漲。初春時節,空氣很涼,夜晚的時候,水汽會結成一種薄薄的透明的東西在空中飄,也就是「霰」。花有很多顏色,紅的、紫的、黃的,當明亮的月光照在花林上,把所有的顏色都過濾成為銀白色。我們看到張若虛在慢慢過濾掉顏色,因為顏色是非常感官的,可是張若虛希望把我們帶進宇宙意識的本體,帶進空靈的宇宙狀態。「江流宛轉繞芳甸」中的「芳」是針對嗅覺;「月照花林皆似霰」是針對視覺。江水把氣味衝散,月光把花的顏色過濾。

  「空里流霜不覺飛」就非常像佛教的句子,這裡的「空」剛好是佛教講的「空」,可以是空間上的空,也可能是心理上的空。春天的夜晚會下霜,可是因為天空中布滿了白色的月光,所以霜的白感覺不到了。這是張若虛詩中出現的第一個有哲學意味的句子,就是存在的東西可以讓你感覺不到它的存在。聽起來很抽象,可是生命里其實有很多東西存在,我們常常已經感受不到它們的存在。比如死亡一直存在,可是我們從來感覺不到死亡。

  「汀上白沙看不見。」因為沙洲上的沙是白的,月光是白的,所以汀上有白色的沙也看不出來,這句詩也是在說存在的東西,我們根本不覺得存在。開始的時候講春天、江水、花朵、月亮、夜晚,非常絢爛。可是這兩句詩一下將意境推到了一個空白的狀態。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一首完美的詩,首先需要結構上的精鍊。如果我們相信天才論,張若虛真是一個大天才。不然就是時代真是到了水到渠成的階段,這首經得起如此分析與探討的詩才可能產生。從「月照花林皆似霰」,到「空里流霜不覺飛」,再到「汀上白沙看不見」,就是所有的存在都變成了不存在。「江天一色無纖塵」——江水、天空全部被月光統一變成一種白,沒有任何一點雜質。「空」就這樣被推演出來了。所有一切都只是暫時現象,是一種存在,可是「不存在」是更大的宇宙本質,生命的本質或宇宙的本質可能都是這個「空」。不只是視覺上的「空」,而是生命經驗最後的背景上的巨大的空。

  「皎皎空中孤月輪」,在這麼巨大的「空」當中,只有一個完整的圓,「孤月輪」就是一個圓。聽過美術史的朋友大概都記得,西方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到三十年代,像蒙德里安這些人,一直在找幾何圖形的本質,與唐詩的狀態非常像,就是追問到最後宇宙間還剩下什麼。我們有時會講到「洪荒」,洪荒是沒有人的時代,沒有建築物的時代。我們今天在高雄的西子灣海港,會看到風景,也會在剎那間看到洪荒中的高雄,或者被命名之前的高雄,在這個情景下,人被放到自然中去做討論。我不知道大家可不可以理解,通常我們在現象當中的時候,只能討論現象當中的相對性;可是當一個文學家、藝術家把我們帶到了哲學的層面,他就會去問本質的問題,本質的問題也就是絕對性的問題。

  「江畔何人初見月」,張若虛在公元七世紀左右,站在春天的江邊看夜晚的花朵,然後他問,誰是在這個江邊第一個看見月亮的人?這個句子字面意思一點都不難懂,可我們聽到這個句子會嚇一跳。我們在任何一個黃昏在西子灣看到晚霞,如果問誰第一個在這裡看到晚霞的?那就問到本質了。通常我們很少看到這種重的句子,因為這完全是哲學上的追問,他忽然把人從現象中拉開、抽離,去面對蒼茫的宇宙。我們大概只有在爬高山時,才會有這種感覺:到達巔峰的時候,忽然感覺到巨大的孤獨感,視覺上無盡蒼茫的一剎那,會覺得是獨與天地精神往來。

  這種句子在春秋戰國出現過,就是屈原的《天問》。屈原曾經問過類似的問題,之後就沒有人再問了,農業倫理把人拉回來,說問這麼多幹什麼,你要把孩子照顧好,把老婆照顧好。漢詩裡面會說「努力加餐飯」,唐詩裡面的人好像都不吃飯,全部成仙了。他們問的是「江畔何人初見月」,關心的不再是人間的問題,而是生命本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江邊的月亮現在照在我身上,可是江邊的月亮最早什麼時候照到了人類?這個句子這麼重,所問的問題也是無解。唐詩之所以令我們驚訝,就是因為它有這樣的力量,也就是宇宙意識。大部分朝代的文學沒有宇宙意識,可是唐詩一上來就涉及了。陳子昂的《登幽州台歌》中的「念天地之悠悠」也是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在如此巨大的、無限的時間跟空間里的茫然性。我覺得茫然絕對不是悲哀,其中既有狂喜又有悲哀。狂喜與悲哀同樣大,征服的狂喜之後是茫然,因為不知道下面還要往哪裡去,面對著一個大空白。「空里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一步一步推到「空」的本質,當水天一色的時候,變成絕對的「空」。生命狀態處於空之中,本質因素就會出來。這是《春江花月夜》第一段當中最重的句子。

  這麼重的句子出來以後,接下來怎麼辦?神來之筆之後就是平靜。我第一次讀這首詩的時候,讀到這兩句,就想張若虛下面要怎麼收?因為下面還有一大半。其實我們讀到這兒的時候應該會停下來,不會再繼續讀下去了,我們會被詩人帶著去想這個問題。「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我們去想這個問題的時候,他接下來給出一個非常平凡的空間,也就是回到通俗:「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是他完全用通俗性的東西來把「江畔何人初見月」這麼重的句子收掉,第一個段落就此結束。

  任何一個創作者寫出一個驚人的句子,涉及哲學命題的時候,一定要用比較相反的方法再往回收,不然讀者會沒有辦法思維。「人生代代無窮已」,就是人生一代一代地傳下去,沒有停止。這是很通俗的句子。唐詩好就好在可以偉大,也可以平凡、簡單,因為它什麼都可以包容。如果選擇性太強,格局就不會大。比如南宋的詞,非常美,非常精緻,但包容性很小,只能寫西湖旁邊的一些小事情。而唐朝就很特別,燦爛到極致,殘酷到極致。我們常說「大唐」,「大」就是包容。今天如果我去做詩歌評審,看到「人生代代無窮已」這樣的句子,會覺得真庸俗,可是張若虛敢用,因為他用的地方對。「江月年年只相似」,江水、月亮每年都是一樣的,水這樣流下去,月亮照樣圓了又缺,缺了又圓,是自然當中的循環。

  下面一句又是一個讓我們有點思考的問句:「不知江月待何人。」其中的「待」,是我非常喜歡的一個字,這裡的等待是指江山有待,他覺得江山在等什麼人。我們回想一下,當陳子昂站在歷史的一個高峰上,說「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他之所以如此自負,是因為他覺得江山等到他了,在古人與來者之間,他是被等到的那個人。生命卑微地幻滅著,一代又一代,可是有幾個人物的生命是發亮的,是會被記住的?張若虛說「不知江月待何人」,裡面有很大的暗示。在這個時刻,在這個春天,在這個夜晚,在花開放的時刻,在江水的旁邊,他好像被等到了。「不知江月待何人」是「不知」還是「知」?接著前面的「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一同透露出的是唐詩中非常值得思考的自負感。

  接下來是「但見長江送流水」,水不斷地流過去。自古以來,水被用來象徵時間,孔子說「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講的就是時間。在中國文化當中,水的象徵性非常明顯,一直代表著不斷流逝的時間。「一江春水向東流」也是用水做象徵,來表達這個意思。「但見長江送流水」的張若虛,覺得宇宙間有自己不了解的更大的時間跟空間,剎那之間,他個人的生命與流水的生命、時間的生命有了短暫的對話。如果說魏晉南北朝一直都在為文學的形式做準備,但始終沒有磅礴的宇宙意識出現,那麼在《春江花月夜》中大宇宙意識一下被提高到驚人的狀態。


《春江花月夜》真正的美不僅僅在於所謂「江畔何人初見月」數句,這種哲思性的句子很容易得感性的人喜愛,也很容易得感性的人厭倦。
詩人寫的是揚州城外最美的五種景物,在這之前和之後的無數年裡,有無數的人為這美麗的春、江、花、月、夜所觸動,所以詩中的美,最終也還是交給這五種物事來表達的。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比「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如何?
「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比「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如何?
「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比「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如何?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比「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如何?
這幾個比較,並不是要說《春江花月夜》就狠狠地壓過了我說的這些名句,只是說,它和誰比都不遜色,卻並不比誰來得更遲。
它是盛唐氣象的開端。

乾淨清麗,大氣典雅,寫到了遊子思婦卻並不哀怨低迷,寫到宇宙人生卻並不故弄玄虛。
今後兩百多年的詩之唐朝,總會有人抒發同樣的情懷。尤其盛唐時期,那些物是人非、思遠懷人、追本溯源的詩歌我們可以數出很多,但總體的精神氣質,和《春江花月夜》是相近的。
這是唐人的品格,一個強盛的繁榮的時代所造就出來的品格。而《春江花月夜》幾乎算是最早顯示出這種品格的作品。所謂一洗六朝脂粉氣息,的確不是過譽。

唐朝也有其他風格的優秀詩人,比如以戰功封侯的邊塞詩人高適。但總的來說,我覺得唐人身上有一種獨特的人格魅力;不管是得意也好,失意也罷,很少在詩歌中看見頹喪之氣。
而我們往魏晉南北朝時期看一看:
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
------------故作樂觀的背後,是逃避和苦笑。
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此生都看不見希望的黯然。

《春江花月夜》有一種不諂媚、不迴避、不頹喪的美。
所以詩中不堆砌,不故作樂觀、不黯然神傷。
而我們知道,這以後有相當長一段時間,有很多詩人都有這樣的美。
是否有繼承關係,我不敢妄言。
但是,說《春江花月夜》孤篇壓倒全唐,大概也因為它幾乎算是唐人詩作中最早出現的能體現唐時富麗典雅卻洗盡鉛華渾然天成氣質的詩歌吧。
我覺得時間點還是很重要的。

另外,」孤篇壓倒全唐「這幾個字,隨著時間的流逝,也慢慢變成了《春江花月夜》的一種點綴而非評價了。這點綴愈增其美。
因其中的孤字,張若虛一生傳世之作品寥寥。
因其中的唐字,這以後大神輩出,時至今日還有人想著要夢回唐朝。

至於說這樣的評語就因此委屈了其他同時期的偉大作品,我覺得不至於。
只因為當我們被美好的事物觸動的時候,我們說出的所有話語都是為了讚美它,而不是否定這個世界的其餘。


正好前兩天又翻到了聞一多的《唐詩雜論》,裡面有篇&<宮體詩的自贖&>,第一個答案里也講到了。
我這裡想把他的全文貼下來。
後面再講我的一點點個人想法。

可是看了這篇還不夠,這書里還有一篇文章也可以聯繫起來看看。就是《類書與詩》

因此,評斷《春江花月夜》的優秀要結合當時的詩壇氛圍。


六朝末至唐初,風氣從類書轉詩歌形式,卻文字乾癟,內容死板。
而宮體詩,歷經齊梁隋唐,情感蒼白無力,文藻華麗浮奢,只感到一股膩味撲來。


幸有初唐四傑,初變詩風,盧駱樂府新曲改造了宮體詩的類型,而王楊開始奠基律詩的形成。可是這四人的結局似乎都略顯悲壯。


《樂府詩集》所載《春江花月夜》共有七首:
隋煬帝二首:「
暮江平不動,春花滿正開,
流波將月去,潮水帶星來。

夜露含花氣,春潭漾月暉,
漢水逢游女,湘川值兩妃。

諸葛穎一首:
花帆度柳浦,結纜隱梅洲
月色含江樹,花影覆船樓。

張子容二首:
林花發岸口,氣色動江新。
此夜江中月,流光花上春。
分明石潭裡,宜照浣紗人。

交甫憐瑤佩,仙妃難重期。
沉沉綠江晚,惆悵碧雲姿。
初逢花上月,言是弄珠時。

溫庭筠一首:

玉樹歌闌海雲黑,花庭忽作青蕪國。秦淮有水水無情,
還向金陵漾春色。楊家二世安九重,不御華芝嫌六龍。
百幅錦帆風力滿,連天展盡金芙蓉。珠翠丁星復明滅,
龍頭劈浪哀笳發。千里涵空澄水魂,萬枝破鼻飄香雪。
漏轉霞高滄海西,頗黎枕上聞天雞。蠻弦代寫曲如語,
一醉昏昏天下迷。四方傾動煙塵起,猶在濃香夢魂里。
後主荒宮有曉鶯,飛來只隔西江水。

這裡除了溫庭筠一首寫於張若虛以後,其他均在之前。可見其詩永遠繞不過宮體靡靡之音。

而張若虛的詩一出,以正統之體,詞清語麗,一掃六朝宮體之濃脂膩粉。意境優美,韻調上口,為初唐詩壇帶來一股新風。而唐詩之優秀正在於其承轉舊體而獲新生。要稱張若虛《春江花月夜》為啟明之首,革新之風一點不為過,儘管最後的發展還是一步一步,通過後來者的詩詞壘砌出整個唐詩之美。


但是為表對這首詩和作者的崇敬,此譽可當!


先從「孤篇壓全唐」開始說起。經過資料查找,並無發現直接指稱張若虛《春江花月夜》「壓」全唐之原句。若算接近說法,一是陳兆奎輯 《王志》 卷二《論唐詩諸家源流 (答陳完夫問)》中王闓運對此詩之評,

「張若虛《春江花月夜》用《西洲》格調,孤篇橫絕,竟為大家。李賀、商隱挹其鮮潤,宋詞、元詩盡其支流。宮體之巨瀾也。」

在此處,《西洲》指南朝樂府民歌《西洲曲》。此曲主要描寫一女子對情人的思念,通過採摘蓮子,登樓望遠等場景來寄託情思。此曲與《春江花月夜》中「遊子思婦」主題相合,且表現手法上都有情隨景轉,借物象的空間變換來引發詩歌情感和意境變化的特點。如《西洲曲》中:

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鴻飛滿西洲,望郎上青樓。

借飛鴻視角來延展詩歌的意境,好似如今的電影鏡頭的切換。《春江花月夜》中也有模式相同之句: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台。

借白雲與月光來轉移場景。由此可見,將《春江花月夜》與《西洲曲》比較是貼切的。
下來即是「孤篇橫絕,竟為大家」一句。若以此為依據說《春江花月夜》壓全唐,似不妥。為何?「橫絕」有兩番含義:

1、橫越;橫度。如李白《蜀道難》詩:「西當太白有鳥道,可以橫絶峨眉巔。
2、超越;超出。 清曹寅《送亮生游閩》詩之一:「橫絶文林世不知,誰供五木解嘲詩。」

在此處,若以」壓「全唐為解,應選」超越,超出「的含義。但究竟」超越,超出「的是哪一類人,或哪一類詩,並無確指。且此句不能拉出語境單獨作解,必須結合後句方了解旨意。下來便說此詩影響,李賀、李商隱、宋詞、元詩都受其恩惠,有所繼承。同時王闓運也下了定語,《春江花月夜》為」宮體之巨瀾「也,即此詩為宮體詩無疑。

了解唐詩的知友都知唐詩包羅萬有,興象玲瓏,風格多樣,難以定論。李賀、李商隱若要說相似之處定在於二人善用神幻故事入詩,善寫樂府,語言精巧綺麗。恰似此處《春江花月夜》也誕生於音樂文學之中。又宋詞本色為」婉約「,元詩特點為"藻繪有餘,古淡不足".《春江花月夜》語風倩麗意境朦朧,又與此相似。
但無論是古詩或樂府,又或語言綺麗媚婉都不能代指整個唐詩風格。王闓運必知此,才最後給《春江花月夜》加了個」宮體詩「中的」巨瀾「的說法。因此,可以說《春江花月夜》是」宮體詩「中第一等,未能說是全唐」孤篇「。

又二應該是來自於聞一多的《宮體詩的自贖》。我剛又仔細讀了一遍,仍未找到「孤篇壓全唐」的評價。接近的評價為:

這是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

然而此句也不能單獨作解,必須和整篇文章的內容相聯繫。且必須與後文相連。

從這邊回頭一望,連劉希夷都是過程了,不用說盧照鄰和他的配角駱賓王,更是過程的過程。至於那一百年間梁、陳、隋、唐四代宮廷所遺下了那分最黑暗的罪孽,有了《春江花月夜》這樣一首宮體詩,不也就洗凈了嗎?向前替宮體詩贖清了百年的罪,因此,向後也就和另一個頂峰陳子昂分工合作,清除了盛唐的路,——張若虛的功績是無從估計的。

根據原文可知,聞一多在此處主要是論證了《春江花月夜》此詩「替宮體詩贖清了百年的罪」,且給盛唐詩「清除」了道路。
可見,聞一多仍將《春江花月夜》放入「宮體詩」之一範疇中進行闡述,且肯定了《春江花月夜》在唐詩史上的作用。既然一篇詩文要為後世掃清障礙,那它之後的文學應該是要在此基礎上發揚光大才是。若是「壓過」,何必點此傳承意義。
無論是王闓運還是聞一多,都將《春江花月夜》放入「宮體詩」範疇,並且肯定了此詩對於「宮體詩」這一特定詩歌類別的革新作用。雖後來周振甫對《春江花月夜》的「宮體詩」特性有所質疑,但我們仍然應該肯定《春江花月夜》在這一流脈中的地位。這一點聞一多在文中已經詳論,便不再多述。
此外,《春江花月夜》的文學史地位,其實是有一個演變過程,從默默無聞到如今盛名鼎赫,也和李攀龍之後的唐詩接受和評論有關,不能一概而論。
但凡文學史上這種絕對性的評價,看看笑過就算,一家之言,不足多道。唐詩之美,豈是一篇能夠囊括。
另外,《春江花月夜》中的「宇宙意識」,魏晉文人已有,「遊子思婦」,可追述到「風雅」之時,春、江、花、月、夜五組意象的使用,也本就是古題《春江花月夜》應涵蓋的,這些都並無特殊。此篇詩文,特殊在韻腳轉換和詩境變化之處,又有月夜之朦朧興象,故可謂之傑作。借清王堯衢《古唐詩合解》中一段做結:

此篇是逐解轉韻法。凡九解:前二解是起,後二解是收。起則漸漸吐題,收則漸漸收束。中五解是腹。雖其詞有連有不連,而意則相生。至於題目五字,環轉交錯,各自生趣。春字四見,江字十二見,花字只二見,月字十五見,夜字亦只二見。於江則用海、潮、波、流、汀、沙、浦、瀟湘、碣石等以為陪,於月則用天空、霰、雲、樓、妝台、簾、砧、魚、雁、海霧等以為映。於代代無窮乘月望月之人之內,摘出扁舟遊子、樓上離人兩種,以描情事,樓上宜月,扁舟在江。此兩種人,於春江花月夜,最獨關情。故知情文相生,各各呈艷,光怪陸離,不可端倪,真奇制也。

結合以上分析,總結如下:所謂《春江花月夜》「孤篇壓全唐」說法本身不實。但應肯定《春江花月夜》對「宮體詩」這一特定的詩歌類別的革新。


在我讀小學的時候,我讀到「春去花還在,人來鳥不驚」這句詩的時候,我覺得這句詩真的是好極了,比「一去二三里,煙村四五家」不知道強了多少倍,於是我覺得,這句詩就是唐詩里極好的。

而當我到了初中,我讀到了「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更愁」的時候,我覺得這描寫得實在是太貼切了,完全迎合當時心中有煩惱的我們,於是我覺得,整個初中就這首詩最棒。

到了高中,翻開課本就去找第十九課的古詩時,入眼而來的就是李白老小子的「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一句話撞得我胸口直痛,恨不得馬上就跳出窗戶對著那青天怒吼幾聲。而也是這個時候,我才知道唐詩也可以不必押韻,不必那麼清婉,可以如此狂放。於是我覺得,這首《將進酒》算是站在了唐詩的頂端了。

時間輾轉,來到了大學。這時已經沒有語文課了,在課外閱讀里,我讀到了「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賭書消得潑墨香,當初只道是尋常」的時候……
我才終於發現,詩詞這種東西,就如同我們寫的日記。作者寫下當時的心情,不管他是故作姿態吟談春秋之色,還是胸中悲憤狂襲紙卷,詩詞本身只是作者向觀看人傳輸自己的志向、心情、所見的載體。


當你覺得一首詩好,可能是因為它的押韻,它的體裁,它描寫的春花秋月和梧桐細雨映入你心中;也可能你是李白或者蘇東坡的腦殘粉,如同我看到葛巾女神的回答後就按捺不住自己顫抖的手去點進答案一樣。


追逐哪首詩詞最好?我覺得不太合適,或者說沒有意義。


當我開心時,我腦袋裡想起的是春風得意馬蹄疾;當我難過了,李後主和柳永就爭相在我腦中賣弄風騷;當我相思了,李清照就坐在旁邊為我磨墨……


當我,或任意一個人,處在任意不同的情況下時,他喜歡的東西是不一樣的。放開了說,人對任何一個事物的喜歡都是私人的,如同房事之好,不足為外人道也。


若抓著別人某個狀態去延伸、去評論,那對你來說,只是浪費時間。
兼收世界之大,方覽微塵之美。


看了這麼多答案!為什麼沒有一個人從文學史的角度來分析這句話啊!(╯‵□′)╯︵┻━┻
春江花月夜一詩孤篇蓋全唐真的不為過。不為什麼,因為他是宮體詩的自贖啊,在張若虛之前,唐詩被南北朝遺留下來的宮體詩所彌蓋著,「 其內容多是宮廷生活及男女私情,形式上則追求詞藻靡麗,時稱「宮體」,後來因稱艷情詩為宮體詩 」上文來自百度百科,可想而知,追求詞藻,卻跳不出自己的意境舞蹈,在他之後,簡直是給唐人開啟了一個新的時代。啊,原來詩歌還可以這樣子寫的。並且詩影響了包括李白杜甫蘇軾等等等等的人!
比如李白的「 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 」蘇軾的「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這個宇宙觀幾乎貫穿了很遠很遠……
同時,它的音樂感讓他一直都能夠以音樂的形式表達出來,成為保留至今天的為數不多的古樂之一(不經典誰一直傳承啊)。同為詩人的聞一多給了它無上的評價,叫它為宮體詩的自贖的頂峰,一舉洗凈宮體詩百年之罪,也許這就是傳說中詩人之間的共鳴吧。從這個角度來講,說它孤篇蓋全唐真的不以為過,畢竟它開啟了唐詩新時代。

下面都不是我的話,直接節選了聞一多先生寫的《宮體詩的自贖》一文以作參考。

如果劉希夷是盧、駱的狂風暴雨後寧靜爽朗的黃昏,張若虛便是風雨後更寧靜更爽朗的月夜。《春江花月夜》本用不著介紹,但我們還是忍不住要談談。就宮體詩發展的觀點看,這首詩尤有大談的必要。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瀲灧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在這種詩面前,一切的讚歎是饒舌,幾乎是褻瀆。它超過了一切的宮體詩有多少路程的距離,讀者們自己也知道。我認為用得著一點詮明的倒是下面這幾句: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更敻絕的宇宙意識!一個更深沉、更寥廓、更寧靜的境界!在神奇的永恆前面,作者只有錯愕,沒有憧憬,沒有悲傷。從前盧照鄰指點出「昔時金階白玉堂,即今唯見青松在」時,或另一個初唐詩人——寒山子更尖酸地吟著「未必長如此,芙蓉不耐寒」時,那都是站在本體旁邊凌視現實。那態度我以為太冷酷、太傲慢,或者如果你願意,也可以帶點狐假虎威的神氣。在相反的方向,劉希夷又一味凝視著「以有涯隨無涯」的徒勞,而徒勞地為它哀毀著,那又未免太萎靡,太怯懦了。只張若虛這態度不亢不卑,沖融和易才是最純正的,「有限」與「無限」,「有情」與「無情」——詩人與「永恆」猝然相遇,一見如故,於是談開了——「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對每一問題,他得到的彷彿是一個更神秘的更淵默的微笑,他更迷惘了,然而也滿足了。於是他又把自己的秘密傾吐給那緘默的對方: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因為他想到她了,那「妝鏡台」邊的「離人」。他分明聽見她的嘆喟: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他說自己很懊悔,這飄蕩的生涯究竟到幾時為止!

  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西斜!

他在悵惘中,忽然記起飄蕩的許不只他一人,對此清景,大概旁人,也只得徒喚奈何罷?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這裡一番神秘而又親切的、如夢境的晤談,有的是強烈的宇宙意識、被宇宙意識升華過的純潔的愛情,又由愛情輻射出來的同情心,這是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從這邊回頭一望,連劉希夷都是過程了,不用說盧照鄰和他的配角駱賓王,更是過程的過程。至於那一百年間梁、陳、隋、唐四代宮廷所遺下了那份最黑暗的罪孽,有了《春江花月夜》這樣一首宮體詩,不也就洗凈了嗎?向前替宮體詩贖清了百年的罪,因此,向後也就和另一個頂峰陳子昂分工合作,清除了盛唐的路,——張若虛的功績是無從估計的。


孤篇橫絕,竟為大家


這是說,以這一篇巔峰之作去壓其他詩人的平均水平,則全唐難有敵手。

假若張有更多的詩流傳下來的話,這首詩未必會有如此高的評價。


一首詩里包含了唐詩最愛用的所有關鍵字。
月、雲、江、樹、花、鳥、魚、草、霧、愁、思…
還如此地流暢連貫又不著痕迹。

若是現在,
肯定排名論文數據檢索庫前列。
妥妥的。


詩是很難評出個世所公認的第一、第二、第三、第四吧,不過是讀詩人的喜好不同,心裡的排序就不同罷了。

所謂「孤篇蓋全唐」,那是偏愛張若虛的人發自內心的讚美和拔高,也是對張若虛的這首詩能歷經曲折流傳下來、被重新發現、最終獲得肯定的慨嘆和補償。對這樣充滿感情的話,其實不必太認真。


張若虛是揚州人,曾任兗(yǎn)州兵曹,因文詞俊秀而聞名一時,與賀知章、張旭、包融並稱為「吳中四士」。他的字型大小不詳,生平也不詳,《舊唐書·賀知章傳》里對他的事迹有隻言片語的記載。他生前沒有詩集傳世,流傳下來的詩僅有兩首:一首《代答閨夢還》,屬平平之作;而另一首,就是「孤篇蓋全唐」的《春江花月夜》。

說起來,這首《春江花月夜》也是命途多舛。在明以前,它長期湮沒不聞——唐人編選的集子里沒有它,由唐至明的二十餘種詩話里也無一字提及。最早收錄這首詩的,是宋人郭茂倩的《樂府詩集》,而收錄的原因也僅僅是因為它用了樂府舊題。

在八九百年的漫長時光里,張若虛的文名和他的這篇詩作,正應了他名字里的兩個字:「若虛」——它們在文學的星空里隱約閃爍,似有若無。

然而,自明代至今,越來越多人讀它,越讀越為之傾倒,張若虛和他的詩終於綻放出了璀璨光華。明代詩選《古今詩刪》《唐詩歸》等都收錄了這首《春江花月夜》,鍾惺在《唐詩歸》中評價此詩說:

「將『春江花月夜』五字,煉成一片奇光,分合不得,真化工手。」

清末王闓運在《論唐詩諸家源流》中寫道:

「張若虛《春江花月夜》用《西洲》格調,孤篇橫絕,竟為大家。」

民國詩人聞一多在《宮體詩的自贖》一文中,更是把這首《春江花月夜》抬高到了其他詩歌難以企及的高度:

「這是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

細讀這首詩,誠然錦心繡口,令人唇齒生香:

全詩三十六句,每四句一換韻,共用九韻,格式規整,韻律悠揚。前四韻,共十六句,描摹「春、江、花、月、夜」的美好意象,勾起詩人穿越時間、追索古今的神思遐想。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灧灧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


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江潮與明月共生,連天接海,波光粼粼。月光朗照萬里,如霜似雪,充塞天地間。江流、芳甸、花林、白沙……在這個春夜裡,世間萬物都被月光刷上了一層夢幻般的銀輝色。

詩人置身這澄澈世界,仰望明月,彷彿面對著一個有生命、有靈魂的存在。他問她: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與你相會的人,我不是第一個,誰是第一個呢?你與人相會,這不是第一年,那是哪一年呢?

江水滔滔不倦,明月皎皎不變,只有人的生命短暫易逝。而人生代代無窮更替,就好似與江月有個永恆的約定:古人在這裡與江月相會;今人如我者,也在這裡與江月相會;後來人還有誰,將在這裡與江月相會呢?江月你送走了古人,也將送走今人,你究竟等待著誰呢?你彷彿永遠等待著,永遠不能如願。

詩人身在江畔,思緒卻穿透了千百年的時間。明月照人,似乎不只是為了佳期相逢,也是為了告訴詩人關於宇宙、人生的深邃哲理,讓他參透那有限的生命和無限的光陰。

後五韻,共二十句,詩人把思緒從時間長河中收回,專註於此刻。然而,他的神思卻停留不住,開始在相隔千里萬里的空間中遨遊。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台。
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

詩人面對著白雲、青楓浦和一葉扁舟,立刻想到了扁舟中的遊子和千里之外惦念著遊子的思婦——一種相思,兩地離愁。詩人沐浴在月色清輝里,就聯想到了千里之外的思婦也沐浴在月色清輝里。

月光徘徊不忍離去,灑在離人的妝鏡台上、玉戶簾中、搗衣砧上,把思婦籠罩在一片光暈之中。月色越是美,思婦的愁思就越是深切。她對飄零遊子的思念,就像這月光一樣,總是「卷不去」,「拂還來」。

此時此刻,思婦和遊子共著一輪明月,卻無法相見相聞。詩人幫思婦道出了心聲:啊,我多麼希望能隨著那月光,飛身千里萬里,照在你的身上。鴻雁長飛不能為我們傳遞書信,但魚龍潛躍,水波成文,其中字字句句都是我對你的思念啊。

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
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最後八句,詩人的筆觸轉向遊子。遊子思歸心切,昨夜夢到閑潭落花,今夜又看到江水流春、落月西斜。春光易老,可是思念的人還遠隔天涯。路途遙遠,不知今夜又有多少遊子乘月而歸呢?

伴著殘月,伴著江樹,孤零零的遊子無處訴說離情。他只感到那不絕如縷的思念,像月影、像樹影,在江水中搖曳不停。

那搖曳著的,是遊子之情,是詩人之情,是讀詩人之情,是明月傳遞著的古今共有之情。

張若虛用這月色氤氳、疏影橫斜的美景,回答了自己的追問。江月待何人?江月待古人,待今人,待後來人,待每一個人。

洗滌心靈的自然美景,搖曳靈魂的人間深情,和江月一樣亘古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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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用語誇張的評價,往往主觀色彩嚴重。退一步講,鑒賞這種事,本來就看個人口味。情人眼裡出西施是也。
放平心態看,這首詩確實有自己的特色,通篇一氣呵成,有恆古不變的寂寥,有逝者如斯的無奈,有警句,有哲思,有佳構。
請慢慢品嘗~


參見文章:張若虛《春江花月夜》的被理解和被誤解~程千帆

古人也分唐宋元明清,看法也會隨時間推移而改變,豈可一概而論?

copy該文段落如下:

宋代文獻如《文苑英華》、《唐文粹》、《唐百家詩選》、《唐詩紀事》等書均未載張作。我們今天所能見到的最早的《春江花月夜》,是《樂府詩集》卷四十七所載。這一卷中,收有清商曲辭吳聲歌曲《春江花月夜》共五家七篇,而張作即在其中。
這篇傑作雖然僥倖地因為它是一篇樂府而被凡樂府皆見收錄的《樂府詩集》保存下來了,但由宋到明代前期,還是始終沒有人承認它是一篇值得注意的作品,更不用說承認它是一篇傑作了。

人唐詩選本不多,成書於至正四年(1344)的楊士宏,《唐音》是較好的和易得的。其書未錄此詩。明初高棅《唐詩品彙》九十卷,拾遺十卷。雖在卷三十七,
七言古詩第十三卷中收有此詩,但他另一選擇較嚴的選本《唐詩正聲》二十二卷,則予刪削,可見在其心目中,《春江花月夜》還不在「正聲」之列。
但在
這以後,情況就有了改變。嘉靖時代(16世紀中葉),李攀龍的《古今詩刪》選有此詩,可以說是張若虛及其傑作在文壇的命運的轉折點。接著,萬曆三十四年
(1606)成書的臧懋循《唐詩所》卷三,萬曆四十三年(1615)成書的唐汝詢《唐詩解》卷十一及萬曆四十五年(1617)成書的鍾惺、譚元春《唐詩
歸》卷六選了它。崇禎三年(1630)成書的周珽《刪補唐詩選脈箋釋會通評林》七言古詩,盛唐卷二,崇禎四年(1631)成書的曹學佺《石倉歷代詩選》唐
卷二十,明末成書而具體年代不詳的陸時雍《唐詩鏡》卷九,盛唐卷一及王夫之《唐詩評選》卷一選了它。清初重要的唐詩選本,也都選有此詩。如成書於康熙元年
(1662)的徐增《而庵說唐詩》卷四,成書於康熙五十二(1713)的《御選唐詩》卷九,成書於乾隆二十八年(1763)的沈德潛《重訂唐詩別裁》卷
五,成書於乾隆六十年(1795)的管世銘《讀雪山房唐詩鈔》卷八等。其中幾種,還附有關於此詩的評論。自此以後,就無需再列舉了。
再就詩話來加
以考察,則如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後集、魏慶之《詩人玉屑》,何文煥《歷代詩話》所收由唐迄明之詩話二十餘種,郭紹虞《宋詩話輯佚》所收詩話三十餘種,
均無一字提及張若虛其人及此詩。詩話中最早提到他和它的,似是成書於萬曆十八年(1590)的胡應麟《詩藪》。
《春江花月夜》的由隱而之顯,是可以從這一歷史階段詩歌風會的變遷找到原因的。

先,我們得把這篇詩和初唐四傑的關係明確一下。《舊唐書·文苑傳上》云:「楊炯與王勃、盧照鄰、駱賓王以文詞齊名,海內稱為王、楊、盧、駱,亦號四傑。」
這一記載說明四傑是代表著初唐風會的、也被後人公認的一個流派(註:彭慶生《陳子昂詩注》附錄諸家評論中,論及此點者不少,可以參閱。)他們的創作,則不
僅是詩,也包括駢文,而詩又兼各體。
既然四傑並稱是指一派,那麼即使其中某一位並無某體的作品,談及其對後人影響時,也無妨籠統舉列。如今傳楊炯
詩載在《全唐詩》卷五十的,並無七古,而後人論擅長七古之盧、駱兩人對後世七古之影響,也每舉四傑,而不單指兩人。明乎此,我們就可以知道,許多人認為張
若虛的《春江花月夜》屬於初唐四傑一派,是很自然的了。
胡應麟《詩藪》內篇卷三云:
張若虛《春江花月夜》流暢婉轉,出劉希夷《白頭翁》上,而世代不可考。詳其體制,初唐無疑。

是依據詩的風格來判斷其時代的。胡應麟所謂初唐,即指四傑。故《詩藪》同卷又云:「王、楊諸子歌行,韻則平仄互換,句則三五錯綜,而又加以開合,傳以神
情,宏以風藻,七言之體,至是大備。」又云:「王、楊諸子……偏工流暢。」又管世銘《讀雪山房唐詩鈔》卷八,七古凡例云:
盧照鄰《長安古意》,駱賓王《帝京篇》,劉希夷《代悲白頭翁》,張若虛《春江花月夜》,何嘗非一時傑作,然奏十篇以上,得不厭而思去乎?非開、寶諸公,豈識七言中有如許境界?
這段話既肯定了這些七言長篇是傑作,又指出了它們境界的不夠廣闊高深,而對於我們所要證明的問題來說,管氏所云,也與胡氏合契,即《春江花月夜》的結構、音節、風格與盧、駱七古名篇的藝術特色相與一致。
如果這兩家之言還只是間接地說到這一點,那麼,沈德潛《唐詩別裁》卷五則直截了當地說明了這篇作品「猶是王、楊、盧、駱之體」。
正因為張若虛這篇作品是王、楊、盧、駱之體,即屬於初唐四傑這個流派,所以它在文學史上,也在長時期中與四傑共命運,隨四傑而升沉。

大家所熟知的,陳子昂以前的唐代詩壇,未脫齊、梁余習。四傑之作,對於六朝詩風來說,只是有所改良,而非徹底的變革(註:彭慶生《陳子昂詩注》附錄諸家評
論中,論及此點者不少,可以參閱。)所以當陳子昂的價值為人們所認識,其地位為人們所肯定之後,四傑的地位便自然而然地下降了。杜甫《戲為六絕句》之二
云:
王楊盧駱當時體,輕薄為文曬未休。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
又之三云:
縱使盧王操翰墨,劣於漢魏近《風》《騷》。龍文虎脊皆君馭,歷塊過都見爾曹。
不管後人對這兩篇的句法結構及主語指稱的理解有多大的分歧(註:郭紹虞《杜甫〈戲為六絕句〉集解》對諸家異說,搜羅詳盡,分析精審,可以參閱。)但有一點是明確的,即當時有人對四傑全盤否定,而杜甫不以為然。
在晚唐,李商隱《漫成五章》之一云:

宋裁辭矜變律,王楊落筆得良朋(註:馬茂元《論駱賓王及其在「四傑」中的地位》(載《晚照樓論文集》)引此詩。注云:「這裡舉『王、楊』以概『盧、駱』,
是因為受到詩句字數的限制;不說『盧、駱』或『四傑』而說『王、楊』,是因為平仄聲和對仗的關係。」此說甚是。杜、李之舉盧、王以概四傑亦同。)當時自謂
宗師妙,今日惟觀對屬能。
在北宋,陳師道《絕句》云:
此生精力盡於詩,末歲心存力已疲。不共盧王爭出手,卻思陶謝與同時。
李商隱
和陳師道雖然非常尊敬杜甫,但卻缺少他們的偉大前輩所具有的那樣一種清醒的歷史主義觀點,即首先肯定四傑在改變齊、梁詩風,為陳子昂等的出現鋪平道路的功
績,同時又看出了他們有其先天性的弱點和缺點,即和齊、梁詩風有不可分離的血緣關係。胡震亨《唐音癸簽》卷二十五云:
「當時自謂宗師妙,今日惟觀對屬能。」義山自詠爾時之四子。「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杜少陵自詠萬古之四子。

話很有見地。要補充的是:李商隱和陳師道這種片面的看法,也是時代的產物,只是他們不能像杜甫那樣堅持兩點論罷了。陳子昂《陳伯玉文集》卷一,《與東方左
史虯〈修竹篇〉序》已經指斥「齊、梁間詩采麗競繁,而興寄都絕」。而韓愈的抨擊就更加猛烈,在《薦士》中說:「齊梁及陳隋,眾作等蟬噪,搜春摘花卉,沿襲
傷剽盜。」將其說得一無是處了。而文學史實告訴我們,韓愈這種觀點,對晚唐、北宋詩壇具有很大的影響和約束力。
《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六十五,《薛嵎〈雲泉詩〉提要》云:
宋承五代之後,其詩數變,一變而西昆,再變而元佑,三變而江西。江西一派,由北宋以逮南宋,其行最久。久而弊生,於是永嘉一派以晚唐體矯之,而四靈出焉。然四靈名為晚唐,其所宗實止姚合一家,所謂武功體者也。其法以清切為宗,而寫景細瑣,邊幅太狹,遂為宋末江湖之濫觴。

所為宋詩流變鉤畫的輪廓,大體如實。根據我們對「詩分唐宋乃風格性分之殊,非朝代之別」的認識(註:錢鍾書說,見《談藝錄》此條)則宋代詩風,始則由唐轉
宋,終於由宋返唐,雖四靈之作,不足以重振唐風,但到了元代,則有成就的詩人如劉因、虞、楊、范、揭、薩都剌、楊維禎,都無不和唐詩有淵源瓜葛,而下啟明
代「詩必盛唐」的復古之風(註:《明史·李夢陽傳》:「夢陽才思雄鷙,卓然以復古自命,……倡言文必秦漢,詩必盛唐,非是者勿道。」)也是勢有必至的。
從李東陽到李夢陽,他們之提倡唐詩,主要是指盛唐,並不意味著初唐四傑這一流派也被重視。真正在杜甫《戲為六絕句》以後,幾百年來,第一次將王、楊、盧、駱提出來重新估價其歷史意義和美學意義的,則是李夢陽之夥伴而兼論敵的何景明。
何、
王二人所論,誰是誰非,不屬於本文範圍,姑不置論,但何景明以其當時在文壇的顯赫地位,具此「妙悟」,發為高論,必然會在「後賢」心目中提高久付湮沉的
「王楊盧駱當時體」的地位,則是無疑的。四傑的地位提高了,則屬於四傑一派的作品也必然要被重視起來。這也就是為什麼自李攀龍《古今詩刪》以下,眾多的選
本中都出現了張若虛《春江花月夜》的理由所在。這篇詩是王、楊、盧、駱之體,故其歷史命運曾隨四傑而升沉。這是我們理解它的起點。
當明珠美玉被人
偶然發現,發出奪目的光彩之後,它就不容易再被埋沒了。後來者的責任只是進一步研究它,認識它,確定它的價值。從晚明以來的批評家對這篇傑作的藝術特色,
作了許多有益的探索,其中涉及主題、結構、語言、風格等。這些,已別詳拙撰《張若虛〈春江花月夜〉集評》,這裡就不再複述。
值得注意的是,經過許多人長期研究之後,清末王闓運在這個基礎上,大膽地指出了這篇作品之於四傑歌行,實乃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冰生於水而寒於水。陳兆奎輯《王志》卷二,《論唐詩諸家源流(答陳完夫問)》條云:
張若虛《春江花月夜》用《西洲》格調,孤篇橫絕,竟為大家。李賀、商隱,挹其鮮潤;宋詞、元詩,盡其支流,宮體之巨瀾也。

為後人經常引用的「孤篇橫絕,竟為人家」的評語,將張若虛在詩壇上的地位空前地提高了。因為「大家」二字,在我國文學批評術中,有其特定的含義,它是和
「名家」相對而言的。只有既具有傑出的成就又具有深遠的影響的人,才配稱為「大家」。只靠一篇詩而被尊為「大家」,這是文學史上絕無僅有的。王、楊、盧、
駱四人就從來沒有獲得過這種崇高的稱號。因此,這一評語事實上是認為,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一方面,是出於四傑(王氏對前人此論沒有提出異議),而另
一方面,又確已超乎四傑。這是對此詩理解的深化。

剩下的請去看原文。


不過是一首長篇的江邊夜月抒情詩罷了,流傳也就是: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論詩的工巧,比不上「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句子里一個動詞都沒有已經表達當時的景象,而且運用倒置的手法,極見文字駕馭功底。
這種水平佳句後代也不多見「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
還有王維的「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相當的工巧,又描繪出塞外的風景。
當然老杜的詩工巧最多,像「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可惜略覺雕琢氣。

論詩的自然天成,比不上「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早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還有「人閑桂花落、月出驚山鳥」都是自然而成的、由心而發的佳句。

論才情,比不上邊塞詩的看淡生死的豪情和遊子那天地任我游的達觀。「醉卧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何人不識君」才是滿滿的正能量。

還孤壓,你當別的詩都是海棠啊,菊花都被爆爛了。

再說一句:
上面有人提到的宇宙觀不過是後人看出來的,就是多過解讀,現在叫腦補。
我也能從「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和「草色遙看近卻無」中大悟一番人生哲理。而「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這裡面的道理估計大家能體會一二。像什麼「居高聲自遠,非是籍秋聲」、「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等都包含了人生哲理。

別的詩講時空變化一般是懷古和念舊。
像「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和「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這是懷古。
像「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在,桃花依舊笑春風。」這是念舊。
春江花月夜不過選個小眾的路子,由景生情,端生感慨罷了。

另, @任公對該詩解讀的資料講的較全面了。我比較贊同李澤厚先生的觀點。

我又追了一下何人說的「孤篇壓全唐」,模糊的一句前人可顯得曖昧。
結果網上貌似算在了聞一多先生頭上,畢竟他推崇有加。
再往前推,就是清末王闓運「孤篇橫絕,竟為大家」,這個全唐第一的意思還是不同的。
可見人為了誇口宣傳根本不講真實,有多好就誇多好。這點上面答案里也有明白人。當然也有接著誇得,呵呵。

再附:
張若虛《春江花月夜》的被理解和被誤解~程千帆


聞一多當時可能只不過是表達一下自己對這首詩是多麼的喜歡。。。。
每一首詩歌都是獨特的存在。只要作者對文字的掌控能力過關,重要的就不是孰優孰劣,而是詩中豐富多彩的思想和情感。討論哪一首第一,哪一首第二是沒有意義的,誰能告訴我哪一朵花最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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