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王家衛去拍《西遊記》會是什麼樣的故事?
看了一個拍三國演義的假設,感覺腦洞大開。
如果拍西遊記,會不會有無限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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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那天麻將打到半夜,猴子來了條簡訊:想師傅了。我牌性正酣,拿起手機看了一眼,轉身接著湊我的大三元。
牌局散場時已經是早上五點,從麻將室回家的路上遇到紅孩兒。他起了個大早往狗市趕,說是有一家弄到了西域純種的虎獅狼雜交鬥犬,要去看個熱鬧,還問我去不去。紅孩兒武藝是高,可眼裡沒水,偏偏還就喜歡那些個稀奇古怪的玩意兒,字畫玉石鸚鵡鬥犬,什麼難辨識就喜歡什麼,狗市的孫子們都當他是個財神。我說去了也是扔錢,少則兩三千,多則上萬。白花花的銀子換些勞什子,再說我還哪有錢。昨晚輸了個底兒掉。
一聽我沒錢,紅孩兒一溜煙跑遠了,一聲回見都沒說。要是牛魔王活著,知道那幫市井之徒拿自己兒子當傻子耍,非一把火燒了狗市不可。
太平盛世,唯財是用,市井之間,妖魔橫行。
到家時已經七點,看時間還早便給秀蘭帶了屜包子。進屋沒敢看她的臉,倒頭便睡。一覺醒來她早已上班去了。
洗臉刷牙打開電視,總覺著忘了什麼重要的事情,尋思半天才想起猴子那條簡訊,掏出手機又看了一遍,四個字絞的胃裡生疼。
猴子總是跟我說,幾百年里只有帶著緊箍才能睡個安生覺。我一般都不接他話茬,猴子說話就這樣,有來無回,冷不丁一句讓你不知道怎麼應。其實理由都聽膩了,殺生太多,喝水一股血腥味,閉眼黑暗中全是冤死的厲鬼。
說真的,我理解不了。
跟師傅之前我做過不少壞事,打家劫舍奸淫擄掠,沒想過要贖罪,更沒想過取個經就能善終。關於我的惡行,坊間傳聞我仇恨天庭,師傅批我因六根不凈,佛說皆為泱泱因果。我思考了很久,想來也只是因為手癢。
猴子和我不一樣,他從石頭縫裡蹦出來,做什麼都無因無果。宰第一隻兔子,殺第一頭山妖,他一樣一樣記在心裡,每每喝酒時就跟我說,棒子砸爛腦袋的觸感就像用手抓屎,噁心。
回憶猴子的時間單位都得以百年計,我想即使數千年過去了,猴子還是那個剛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猴子,白紙一張。要說誰拿筆在這白紙上點了點墨,也只有師傅。
我把電話打了過去,說猴哥,最近生意太忙,過兩天抽空去找你喝酒。電話里靜悄悄的,猴子嘆了口氣,寒暄了幾句,突然提起師傅。我沒接話,知道這一講又是半天,於是把電話揚聲器打開放在一邊,自己窩在沙發里,聽猴子絮絮叨叨地重複著早已無甚可說的陳年往事。
想當年一路西行,有驚無險,哪有妖怪奈何得了這隻猴子。我只當重新做人,悟凈常年不發一言,只有這隻猴子愛上躥下跳,開些不合時宜的玩笑,故意氣的師傅盤膝念經來緊他頭上的金箍。
取經的十數年裡,無論什麼天氣何處地界,師傅永遠一塵不染,相比口耳相傳的得道高僧,師傅的形象在我心裡永遠是半截白花花的腳踝。
第一次見師傅,我已被猴子毀了宅子折了釘耙,他把我打趴在地上,用變大的金箍棒壓住我的腰眼,讓我動彈不得。我鼻拱地口吃土心裡不停罵娘,突然就聽到了兩聲清涼的善哉。猴子嘻嘻哈哈叫道,師傅師傅!看我一棒子了結了這隻畜生。
你這潑猴,頑劣至極。師傅一說話,猴子就安靜了,我只感覺腰間一沉,想必是猴子暗暗加了金箍棒的重量。
師傅走到我面前停下,可我無法抬頭看一眼,因為豬沒法抬頭看天。時值炎夏,我被打趴在泥里,視線與地面平行,只能看見袈裟的下擺。我看見師傅穿一雙黑色布鞋,露出半截白花花的年輕腳踝。
我聽見鑰匙轉動門鎖的聲音,便關了揚聲器把手機拿到耳邊。秀蘭下班回家,不看我一眼徑直回了卧室。猴子終於結束了回憶,他說,悟能,我想師傅了。我裝做不在意,說秀蘭回家了。猴子忙說跟弟妹帶好,安靜了一會便掛了電話。
我沒跟猴子說,我也想師傅了,而你至少還有金箍。
(二)
師傅死後猴子說要出去走走,找個西遊路上走過的地方定居。我和老沙挽留了他很久,可都是徒勞。猴子絕情,許諾永不回來,一離開就沒了音信。我和老沙留在長安,渾渾噩噩地過了幾年。
我和老沙不對路,他嚴肅過了頭,鬍子要修齊,頭髮要刮凈,吃飯要發票,找個小姐也得有資格證。取經路上我總是嗆他,那時我單純地以為如果有天修成正果了,我和老沙也只有在看望師傅時能見上一面,結果最後師傅沒得看,我倆倒是聯繫最頻繁的。
那天老沙給我打電話,就一句話,我看見大師兄了。我在電話這頭一下炸了毛,這崽子不他媽不回來了么。
我們倆翻遍了四條街,才在一個破舊的小區里找到了他。那個小區是繁華長安的背影,猴子坐在長椅上曬太陽,頭枕在椅背上兩腿伸的老長。我離老遠看了半天,猴子頭上沒有金箍。
金箍有三,一給善財童子,一給守山大神,一給齊天大聖。
每次我問猴子,師傅念緊箍咒的時候真那麼疼?猴子都不願意答我,他總是照我屁股就是一棒,嘴裡嘟囔著師兄的事,師弟問什麼!我嘴裡也不輸人,嚷嚷著要去問黑熊精和紅孩兒,可取經回來,就把這事兒忘了。
猴子安靜地坐在長安最破敗小區的長椅上,身後樓宇密密仄仄,陽光照不到他的臉。
我問他,你不是要走么?猴子嘿嘿一笑,找不到個落腳的地方,又回來了。
回來也不知會一聲,你說你待的這是什麼地方。老沙一拍猴子肩膀,說來我這兒,我現在至少在天庭還有個銜。
猴子靦腆的笑笑,嘿嘿不說話。
我看著眼前這隻猴子溫順的樣子,發現根本想不起齊天大聖的鳳翅紫金冠和金箍棒,根本想不起大鬧天宮時的震天懾地。老沙摟著猴子噓寒問暖,間或夾雜幾句對猴子現狀的不理解。我心裡冷哼一聲,怪不得你現在還沒個對象。
對於一隻沒了師傅的猴子,哪裡不都是索然無味的五指山。
(三)
時值廟會,三條街的路程開車走了半個小時。長安城裡人頭攢動,我只得把車停在了衙門後身的小街。鎖好車我一路小跑往衙門趕,好久不運動,搞得大汗淋漓。路上遇上舞獅隊,打頭的獅子紅眼黑鬃,額上還有隻金色的獨角,我側身讓過獅子,卻總覺得那雙紅色的銅鈴大眼盯著我不放。我心頭一涼,差點撞上踩高蹺的藝人。
老沙和紅孩兒在衙門前等著我,老沙像往常一樣西裝筆挺,光頭鋥亮。紅孩兒還是百年前的小孩兒模樣,面若傅粉,唇若塗朱,只是眼中澄凈不再。
牛魔王估計九泉之下了無遺憾了,今天紅孩兒終於一把真火給狗市燒了個乾淨。
老沙有點局促,看我來了也不說話。紅孩兒咂吧咂巴嘴,可是廟會的鞭炮聲太吵,說的什麼我聽不分明。
無非是跟狗市的小商販起了爭執,紅孩兒一顆不服輸的少年心,再加上當年猴子見了也讓三分的三昧真火,一把火燒出了麻煩。不過現在老沙已經帶他出了衙門,估計事鬧得不大。想到這兒,我也就不擔心,只想快點離開這個吵鬧的地界,便拉著紅孩兒朝停車的地方走。
紅孩兒不動,朝我喊了一句,剛才我叔來過了。這句我聽的清楚,一琢磨立時頭皮發麻,不敢再往下想。紅孩兒見我僵住便接著說道,我哪知道……我哪知道我叔還不知道唐僧咋死的啊。
老沙在旁邊附和,說紅孩兒也不是故意的。可我已經什麼都聽不進去了,喧鬧的廟會突然被人按了靜音,連陽光都是冷的。
五百年前我司掌天河,手下天兵十數萬,直到因一個賭約被貶下凡,兜兜轉轉數百年。又因為和觀音大士的一個賭約,我披上僧袍,受名悟能,護送師傅西去取經。
橫跨五百年的兩個賭就是我的天河,我游曳其間,淤泥里打滾,垃圾中刨食,漸漸忘了天河的清澈和雲棧洞的兇險。
何為悟能,我一直不得參透。相比之下我更喜歡八戒這個名字。
一戒殺生,二戒偷盜,三戒淫,四戒妄語,五戒飲酒,六戒著香華,七戒坐卧高廣大床,八戒非時食。
師傅賜名那天我因為這八戒抓耳撓腮,猴子在一旁幸災樂禍地嘻嘻傻笑。
那是我唯一一次對戒律虔誠。
師傅死於天界極刑,胎光、爽靈和七魄全部被打散,三魂中只留幽精囚於天牢。受此刑者將永墮輪迴之外,絕無轉生之時。行刑前的師傅一身素衣布鞋,錦鑭袈裟和九環錫杖早已還與觀音。我雙膝跪地,腦門頂在凌霄寶殿前冰冷的石階上。殿外摶雲重疊,無冷無熱,我卻簌簌地冷汗直流。師傅站在我身前,叮囑我切不可將他死之事說與猴子。
師傅說,八戒,嚴守此事之緣由,此乃我予你的最後一戒。
人生如戲,詞越背越熟,心越掏越空。我自詡看遍世間險惡,卻怎麼也猜不著漫漫西行路走到最後竟織成一張無處可逃的網。
觀音教化過我,今生微不足道,僅僅是通向來世的悠長門廊。我只是撇嘴,天上神祗一睡千年,哪要什麼來世。泱泱佛法只對凡人,謊言鑄就來世的塔,今生只是塔下的野草。師傅就從不跟我講佛法,只講行為,從不跟我講來世,只講當下。到頭來,果真沒了來世。
老沙在天庭檔案室做管理員,我讓他查過金蟬子、江流、玄奘和一些其他名字,沒一個記錄在案。
廟會那天紅孩兒因為一隻裁耳的狗燒了一條街,被衙役帶走後他第一時間給老沙打了電話。朝中有人好辦事,老沙簽了張條子就給紅孩兒帶了出來。好死不死遇到了逛廟會的猴子。
叔,你師傅死的確實太慘,就這一句話,紅孩兒便惹了大禍。
西行歸來,猴子被封為斗戰勝佛,老沙化為金身羅漢,小白龍升為八部天龍廣力菩薩,我給封了個凈壇使者,師傅的名字最難念,旃檀功德佛。
後世傳頌旃檀功德佛能消罪孽,阻罪業,我也只是笑笑。塵世間那麼多紛繁業障,豈是誦經跪拜能消解的。不知道成佛後的師傅,看不看得見近在眼前的無量劫。
你還說什麼了?我問紅孩兒。
紅孩兒低聲道,他問我才說的。
你還說什麼了!我一步跨到紅孩兒跟前,豬鼻子幾乎頂到了他的腦門。
紅孩兒用眼角瞄我,答道,我說叔你沒事兒就燒香吧,取假經可是欺瞞天庭的大罪,活該處極刑。現在你們哥幾個還能活著,多好。
我深吸口氣,渾身發冷,猴子機靈,這秘密本是埋進地底的箱子,紅孩兒掘出個角,猴子立刻便猜到了尺寸。
老沙見我不出聲,拍了拍我肩膀,我一個激靈回到了現實,一巴掌扇在紅孩兒臉上。
傻楞著幹什麼,找猴子去!
(四)
秀蘭一直想要個孩子,可我不能給她,即使修成正果我也是只豬,豬剛鬣才是我的本名。那天我從廟會趕回家,翻出了壓箱底的九齒釘耙。這釘耙當年被猴子折斷過,又被觀音大士用柳葉修復了原型,這些年都堆在角落裡再沒見過光。
我把釘耙扛在肩上,一縱身躍出家門,恍然感到背後秀蘭的目光,不自覺停了步子。
秀蘭也不問我去做什麼,淡淡一句,早回,晚上煮麵條。
我定了定神,手結法印,口誦經文。一聲騰雲,話音不落便竄了出去。再回頭時家裡宅子已經成了腳下的一個黑點。
到最後我也無力承諾秀蘭什麼,甚至只是個回家吃飯的小小請求。
老沙把紅孩兒送回家便立刻趕上了我,我見他還是一身筆挺制服不禁怒從中來。
你的降魔寶杖呢!
天庭早收了,還能給我留什麼兵器?老沙躥到我身邊,雙臂一震,外套應聲而裂。我看見他腳下烏雲凝成翻滾的浪,咧開的衣襟里露出頭骨串成的項鏈。
這一架早他媽該打了。老沙罕見地爆了一連串髒字,隨即化作風暴,所過之處風雨飄搖。
只有猴子不知道師傅的死因,師傅處刑時天庭借故將猴子支回了花果山,等猴子回來面對的只有一尊金身佛像和圓寂後留下的舍利。
天庭怕猴子作亂,為他一個人偽造了一次高僧涅磐。
那天猴子在師傅的舍利前呆坐了很久。他把金箍摘下捧在懷裡,時哭時笑念念有詞。
一切行無常,生者必有盡,不生則不死,此滅最為樂。這是師傅生前常跟猴子念的一句。
西行是佛道博弈的一盤棋,如來想取經傳道佔據人界,玉帝卻只望民智不開,這場博弈中我們師徒五人不過是用之即棄的走卒。如來深諳師傅脾性,如若玉帝圖謀私藏經書,師傅必以死相保。在取經這事兒上,師傅是唯一絕不會令他失望的人選。如來承諾師傅,取經過後,將經書留在人間,即刻返回大雷音寺,他必全力保住師傅性命。可他不知,師傅自應承了取經一事起,便已存了死志。取經之後師傅滯留下界講經說法,翻譯經書。天上一日,地下一年,回到天庭時師傅早已將譯好的經書和原本留於人間,他交給玉帝的只是一片西域帶回的菩提葉。
欺瞞天庭、遺失經書、滯留人間拒不領罪,所有罪責最終師傅一人承擔,他的唯一要求就是保四個徒弟平安。
佛說一切皆有因果,可在我眼裡,這因果不過是佛家之蜜餞、凡人之砒霜,六道輪迴到底是一把偽善的屠刀,殺人吮血,榨乾吃凈。五百年來風雨晦暗人心險惡,所行之路皆是森森白骨長牙,佛說一念天堂,我卻只看到阿鼻地獄。
猴子最終還是知道了師傅的死因,那個五百年前大鬧天宮的潑猴,被一頂金箍所束,西行十數年,到頭來卻弄不清何為正果。我跟老沙說,以猴子的性格,絕對要大鬧一番,老沙捋了捋修剪整齊的鬍子說,早他媽該動手了。
我和老沙衝上南天門時,天兵已死傷數萬,猴子蹲在血河屍山上放聲狂笑,陽光照著他的金箍閃閃發光。猴子揮手甩甩棒子,金箍棒上的血甩了一地,在他和眾天兵之間划下一條血線。我看見了好多老朋友的面孔,巨靈神、楊戩、哪吒、李靖,我看見他們臉上驚恐的表情,像是待宰的羊。那天的南天門肅殺異常,只有哮天犬不合時宜地汪汪狂吠。李靖站在無數天兵身後的雲層上勸猴子投降,他說玉帝威嚴,說天兵何其驍勇,說我等師徒西經枉取,說妖猴作亂殺孽必報。猴子一言不發,見我和老沙來了便豎起兩根手指,我掏出棵煙給猴子點上,問他,這次咱們殺到哪?猴子站起身,也不抬頭看那漫天黑壓壓的天兵天將。他把棒子舞了個花背到背後,猛嘬一口煙,只說了四個字。
師傅墓前。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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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戒
1)
後來我行過很多地方的路,路過很多地方的風景,景色如畫中荒唐了很多年的人生,但那一道不肯回頭的背影,我未再見。
因為我再不會看著誰的背影。
那時我告訴自己,此後一生,我一定先遠去。
那一天正是月圓。
我在廣寒宮外等了三天三夜,她的背影映在窗幕上,沒有一絲動搖。
天上一日,人間一年。這三天,於我亦是永遠。
「天蓬!安敢侵饒仙子?還不退去!」有神將引兵而來,在身後大呼,卻不敢靠近。
我默然佇立,不語不動。
時已至此,我只求能見她一面。
「天蓬,速速離去,待本帥向玉帝求情,還能饒你一命!」
是李靖的聲音。
那個托塔的可笑天王。
我不管不顧,只負手看嫦娥,只希望她能給我一個答案。
人生漫長,我見過太多離別。
這是我唯一追尋答案的一次,因為是她。
也只能因為她。
上旬我們還在天河漫步,為何忽然就如霜冷麵?
我不甘、不解、不捨得。
但我一言不發。
我不會表露絲毫情緒,除非她來看我。
「天蓬,別給臉不要臉!」
仍是李靖的聲音。
他為什麼,一定要來煩我?
「十萬天兵統帥?」我面無表情,「若不是生了幾個好兒子,你憑什麼與本帥說話?」
李靖鬚髮怒張,戟指道:「殺!」
喊殺震天,天兵天將蜂擁而至。我驀然轉身,一鈀壓下,風雷驟起!
天兵天將東倒西歪,李靖連退七步,他那隻可笑的小塔,還在手心搖搖晃晃。
我執鈀冷目,「管天管地,你還要管本帥?」
一鈀之威,無人敢擋,軍心動搖。
忽有一將,從天而降,腳踏風火之輪,身纏混天之綾。面容俊秀,唇紅齒白。尖槍在手,威勢自生。他一出現,軍心立穩。
「天蓬,你這是何苦?」
我認得他。
任何人想與哪吒爭鋒,都要做好身隕的準備。
「若定要一戰,才能得到答案。」我將鈀一橫,「那我,不惜一戰!」
我是對哪吒說,我也是對她言。
寒煙散,星光黯。
哪吒揮槍似舉火,出手便燎原。
我執鈀,一往無前。
這一幕多麼熟悉。
那時候三界演武,人才濟濟,仙繁如星,我只是滄海一粟。
但那時我持上寶遜金鈀,越眾而出。
她可曾記得?
十萬水師中,我獨佔鰲頭,只為敬她一杯酒。
如今兵權釋,無數天兵圍我,三壇海會大神天庭斗將哪吒在前。
我為一個答案,一往無前。
她可會記得?
鈀槍相擊,燦出漫天星火。
那一夜,若有凡人望天,當能看見,星落如雨。
這一戰,不知要斗多久。但我知,我不能輸,我還沒有等到她回頭。
當她的聲音終於響起,我竟以為只是幻聽。
「天蓬,你走吧,我對你從無感覺。」
她的聲音依然動聽,動聽卻清冷。
清冷中的距離,永世難近。
我回頭看去,窗幕上她的影子愈來愈淡。
她的背影都在遠去,我只是定定看著。
我已經活過了幾萬載歲月,但時間從未如此漫長。
她不會不知道,我在天河望月,望了一千年。
她不會不知道,為了見她一面,我翻越過多少崇山峻岭。
但她一次也沒有回頭。
身後傳來李靖那惹厭的聲音,「孽障,受死!」
然後是寶塔呼嘯的聲音,
然後是哪吒急切的聲音,「不要!」
但這些聲音全部被我的耳朵錯過,我只是定定看著嫦娥的背影。
她只把手遞給過我一次,我卻當做了永遠。
2)
我被押到靈霄寶殿,玉皇大帝端坐殿上,平天冠珠簾垂下,看不清天容。
仙班滿列,都來瞧天蓬的笑話。
我不怕他們笑我,我只怕她也笑我。
太白金星出列,奏道:「大膽天蓬,驚擾先聖遺孀,該當何罪?」
我昂首挺胸,「兩情相悅,何罪之有?」
托塔天王一手托塔,一手戟指向我,「仙子已親口逐你,你這下流胚,怎敢污她清名?」
我張張嘴,想要辯解幾句,然而想到她的決然背影,我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端坐玉帝身側的西王母鳳眸含煞:「大膽!」
我默然,雙手被縛,仍背直如鐵。
天威如獄,我不曾低頭。
我本是天河邊散漫的人,混沌度日,卻也快活。當年為見嫦娥一面,三軍冠勇。得的是水師元帥位,奉的是三清符詔。
我最怕麻煩,所以我從不逾矩。
可只要她一顰一笑,借我個破天的膽子又何難?
但這份心意,如今,又說與誰聽?
寶殿威嚴,群仙肅立。
玉帝沉默,王母怒容。
有人敵視,有人怒斥。
這殿堂高闊,我並無親朋。
我忽然想唱曲兒。
於是太白金星忽然閉嘴,李靖面色鐵青,王母怒不可遏,群仙盡然獃滯。
我唱道:「我本是,天河邊上,散漫的人……」
九天之上,三界中心。
靈霄殿里,有人唱戲。
玉皇大帝終於開口,「貶入輪迴。」
群仙應喏,「善!」
六道之輪,轉動不休。
天地有常,眾生皆苦。
李靖按住我,笑道:「天蓬想去哪一道?」
我看著他,嗤道:「你把我丟去的地方,就是你應該去的地方。」
我知道他想要什麼,但我怎會向這種人低頭?
我墜入了畜生道,人身豬首,肥頭大耳。
身形可笑,面目可憎。
但我渾不在意。
我不知道你們有沒有愛過一個人。
失去一個深愛的人,就好像失去了自己。
但人生還是要繼續。
噢,已是豬生。
你看啊,一生就這麼容易過去。這麼容易重新。
所以你能夠懂,那時候我為什麼奮不顧身。
但有些問題既然沒有答案,我便不肯再問。
有些等待既然沒有結果,我便不肯再等。
我不在乎自己的容貌。
無人交心?
我向來孤獨。
美人厭棄?
千金買一笑。
我尋花問柳,遊戲風塵。
我飲烈酒,縱駿馬。
我嬉鬧市,問美人。
但我仍覺孤獨。
我唱曲兒。
我唱道:
我本是天河邊散漫的人,憑神通似渾噩貪吃好眠。
此身輕總恣意星海四游,算不準女人心三界風塵。
官定我領天河手提重兵,蒼穹徹洪荒威便稱天蓬。
聖女媧補天缺后羿落日,俺天蓬怎比得前輩的聖人。
閑無事在人間我亮一亮嗓音,(啊)
(哈哈哈……),我面前缺少個知音的人。
我常在無人的時候唱曲兒。
只是在每一個明月當空的夜,我從不抬頭。
3)
人生不過短短百年,縱有苦痛,也只稍縱即逝。
我卻在人間百世輾轉,離不得人間,回不得天庭。
這並不使我痛苦,但回憶噬骨鑽心。
我決定斷七情。
七情者,喜怒哀懼愛惡欲。
有情眾生,皆逃不過七情糾纏。
滅情絕欲,亦是大道坦途。
隨著七情磨滅,我的記憶也漸漸模糊。
那些九天之上,天河之畔,那些故事和星辰,都慢慢飄散。
我用神通,變回了在天河時的英武模樣。
我在人間流浪。
我本以為人生就一直會這樣,跟隨我的腳步兜兜轉轉。世世輪迴。
我不在乎未來過得怎樣,我也不記得我在乎什麼。
我在乎什麼?
在高老莊的田地里,我看著給我送飯的姑娘,找不到答案。
「八戒哥,你看什麼呢!」翠蘭跺了跺腳,好看的小臉上,升起了紅霞。
我撓著後腦勺,傻乎乎道:「俺去幹活兒。」
「哎等等。」翠蘭又拉住我,兩隻小手捏著衣角,羞紅了臉:「八戒哥哥,你……還可以再看會兒。」
我看著她,識趣地吻了上去。
但我的內心毫無波動。
我名豬八戒。
一戒喜,無喜便無悲。
到高老莊已有一年,大約是這個時間。
時間對我而言,沒有太大意義。
時光是永不停歇的腳步,我只在這裡稍停。
也許是因為這裡山清水秀,也許只是因為,我累了。
翠蘭家裡養著幾頭小豬,她拉我去看。
我笑著:「這還是我本家呢,都姓豬。」
翠蘭白了我一眼,「獃子!你看你,不識字了吧?姓朱的朱,和咱們養的豬,可不是一個字。」
我憨笑著,「嘿嘿嘿,俺就喜歡這個豬。」
翠蘭忽然跑到外面,聲音里滿是驚喜:「八戒哥,你快來看,今晚的月亮真圓呀!」
我沒有跟去。
不知道為什麼,我不想看月亮。
永遠不想。
我不爭不搶,任勞任怨。與莊裡眾人說不上親近,但也不至於叫人討厭。
與翠蘭成婚那日,高老莊張燈結綵。
推杯換盞,歡笑連連。
我醉醺醺踉蹌著回到新房,推開房門。
翠蘭鳳冠霞帔,紅布遮面。她端坐香榻,身姿窈窕。
眼前有些恍惚,我倚門而立,定定看著她。
好像很多年前,我也這樣看過一個人。這麼的近,又這麼的遙遠。
回憶搖搖晃晃,看不真切。
人間的一切,就愈發熟悉。
「翠蘭。」我關上門,緩步上前,輕喚。
我走過很長的路,有過很多的女人,但我知道,只有她是真心愛我。
「八戒哥哥,飲了這……交杯酒!」翠蘭的聲音微顫,紅蓋頭下看不見她的面容。
我接過杯子,與她交杯而飲。
一口飲盡。
神通渙散,我現了原形。
人身豬首,肥頭大耳。
面容醜陋,身形可笑。
這酒!
是誰做了手腳?
托塔天王李靖?
腦海里冒出一個很討厭的名字,但轉眼就淡去了。
李靖,是誰?
翠蘭掀開蓋頭看著我,一臉驚容,滿眼悲傷。
我應該生氣,但我生不起氣來。
二戒怒,怒火遮本心。
「妖怪!」
一群庄民撞進房來,手持鋤頭菜刀,竟是早有準備。
群情洶湧,個個憤怒不已。
翠蘭衝過來護在我身前,張開雙手,像保護雞崽的老母雞。
我從未傷害過誰。
我不解庄民們的憤怒從何而來。
我幫他們每一家都種過田、耕過地、干過活。
就因為我現在這副可憎的模樣么?
我亦不覺悲哀。
三戒哀,容易催愁腸。
我只是看著翠蘭。
我問她:「你願不願跟我走?」
她遲疑了一瞬,表情痛苦。
我轉身便走。
鋤頭菜刀紛紛砸到身上。
庄民們喊打喊殺,我似無所覺。
這些攻擊對我來說像是搔癢。
我身上一點兒也不痛,但不知為何,心裡空空落落。
走出高老莊,我聽到身後翠蘭的聲音:「八戒哥!」
我知道她在流淚,但我沒有回頭。
我只給每個人一次機會。
錯過,便是永遠。
4)
我走在路上,漫無目的。
風煙陣陣,看不清歸途。
斷七情之後,越來越覺得無所謂。
我總覺得我忘記了什麼很重要的東西。
但我明確知道,那是我應該忘記的。
眼前是漫無目的的人間,以後是世世兜轉的平庸。
我突然笑了。
這笑容沒什麼正當理由,只因為這是一個月夜。
我在月光下行走,我告訴自己我得笑。
儘管我也找不到原因。
身後,忽然風聲呼嘯。
有如雷霆經空,一道金光好似破天而落,攔在身前。
金光一轉即斂,細看去,卻是一條鐵棒。
我已經很久回憶不起九天上的故事,但這刻腦海中卻忽然浮現出一個畫面。
烏雲滾滾,雷鳴轟隆。高山之巔,一隻趾高氣昂的猴子棒指蒼穹。
彼時天空之上,戰車似雨,天將如雲。
轟隆!
好似一道電光划過腦海。
頂天定海,如意金箍棒!
我怔了一怔,「齊天大聖?」
一隻猴子,出現在身前。
但他頭上只有一道金箍,戴的不是鳳翅紫金冠。
身上圍著一塊虎皮,披的不是鎖子黃金甲。
腳下一雙布鞋,穿的不是藕絲步雲履。
我忽覺有些遺憾,只是我忘了遺憾從何而來。
這隻猴子站得巍峨,一手筆直扶棒,那一雙赤金色的眸子,好像兩團燃燒的烈焰。
他掃了我一眼,忽笑道:「我看你修的是斷情滅欲的道,想不到,竟還能認出老孫來?」
我認出了他,我知曉他的神通無邊,但我並不害怕。
四戒懼,畏縮無前路。
「大聖所為何來?」我問。
這猴子扯起嘴角,似嘲似諷:「為除妖而來。」
我問:「為何?」
他歪了歪頭,「師傅在高老莊化緣,那莊子的人說今日趕跑了一隻妖豬,只怕妖豬報復,便求我師傅降妖。」
「所以你便來了?」我提起了上寶遜金鈀,聲音平靜無波。
但我卻很想嘆息。
我總覺得,眼前的這個人不該是這樣的。
不該被這世上任何的人驅使。
但是,這世上誰又能有永恆的自由呢?
猴子忽然問道:「何為天蓬?」
天蓬?好熟悉的詞,但我已記不太清。
「可惜了。」猴子伸手一彈,那條鐵棒便入耳不見,他看著我搖頭,怪模怪樣。
我一愣:「你不是要來除我?」
猴子忽然嗤笑:「你這樣子,倒值得老孫出手?」
他就那麼囂張地轉身,毫不猶豫的走了。
金色的猴毛在夜風中招搖,顯得不羈而狂傲。
真可惡。
真可恨。
卻,真讓人羨慕。
我才發現,這世上有一種人,是永遠不會被改變的。
我已戒斷七情,但我忽然流淚滿面。
我想起了那個問題。
那是在天河之畔,一個英武男子著甲按劍,痴痴望月。
一隻惹人厭的猴子不知哪裡喝醉了酒,莽撞跌來。
「你是何人,敢擋老孫的去路?」他大拇指指著自己的鼻子,囂張之極。
英武男子面無表情:「我乃天蓬。」
興許被嘲笑多了,猴子假模假樣文縐縐道:「何為天蓬?」
英武男子笑了:「天蓬者,九天之上,第一隨性人。」
那個男人,是我。
5)
一個身形醜陋面目可憎的豬妖,在路邊獨自流淚。
豆大的淚珠滾落在肥胖的臉上。
這一幕多麼可笑?
我不怕別人笑我。
可是今夜,有月。
「我乃天蓬!」我驀然抬頭,戟指向天,「你們!還要辱我,到何時!」
一朵烏雲飄至,將明月隱去,似乎月亮也不忍看見我這潦倒模樣,
六戒惡,蒼生皆可度。
但我卻突然心中生恨。
「賊老天!」
我放聲嘶吼。
轟隆一聲雷鳴!
彷彿蒼天暴怒,忽而驟雨如瀑。
雨珠連綿,一顆一顆砸落人間。
驚雷滾滾,在我頭頂轟鳴。
「有種你就劈死我!」我瘋狂咆哮:「來啊!來!」
烏雲蓋頂,雷鳴不絕。卻始終沒有其他動作。
是啊,只要靜靜看著,就是一幕最精彩的戲劇。又何必多費手腳?
我在雨中嘶吼咆哮,只是讓自己變得更可笑。
吼累了,怒倦了,又能如何?
在這三界六道,誰不渺小?
前後多少年,也只出了一個孫悟空。
我在雨中。
我跌跌撞撞。
沒有歸途,沒有方向。
不知走了多久,下意識間轉到一處山洞。
看著洞頂名字,我睜大了豬眼——雲棧洞。
福陵山,雲棧洞。
我抹了一把雨水淚水,喃聲道:「卯二姐。」
洞外狂風暴雨卷驚雷,洞里至少能遮蔽風雨。
然而我卻不敢踏進一步。
我終於想起來,為什麼我會停在高老莊。
6)
「大帥!快些來,姐姐正等你呢。」
桂樹後探出一顆小腦袋,扎著兩隻辮子,俏皮可愛,正對著我輕輕地招手。
「丫頭,我見你姐姐,你怎麼這般歡喜?」我笑著打趣。
小丫頭嘟起了嘴,不滿道:「不許叫我丫頭!我與姐姐相依為命。你既叫姐姐做姐姐,那便要叫我二姐!」
「你卻甚時聽到……」我躁紅了老臉,只得賠笑道:「是是是,卯二姐。」
卯二姐低下頭,小聲道:「姐姐歡喜,我便歡喜。」
只是聲音輕微,我又不曾多加註意,竟忘了回話。
轉進庭院,嫦娥笑道:「瞧瞧你這憊賴樣子!看你以後還敢不敢瞎認姐姐。」
我連連作揖,「不敢不敢,天蓬只認眼前這一個仙子姐姐。」
跌落凡塵,墮入輪迴後。
我斷七情流浪人間,卻不料在福陵山能再遇卯二姐。
只是彼時,我已不記得她了。
「天……八戒哥哥,你說這雲棧洞好不好?」
那時我坐在洞口喝酒,卯二姐在山下仰著頭,小意的問我。
她盤了一個好看的髮髻,讓我覺得分外熟悉,只是我想不分明。
我轉頭看了看,這洞府裡布設用心,一應俱全,便點頭道:「好。」
卯二姐又問:「那,八戒哥哥你留下可好?」
我沒有猶豫,點頭道:「好。」
既然開始忘記,那麼在哪裡都無所謂,在哪裡都是漂泊。
這裡有酒有肉,留下也無不可。
只是命運永遠不肯停步。在其中掙扎的人們,又哪裡選得了開始,料得到結果?
那一日,亦是烏雲蓋頂,雷聲轟鳴。
電光一道一道在洞外掠過。
「大膽玉兔,竟敢私下凡塵!今我引兵來討,還不束手就擒?」
有神將在天空大喝,聲如擂鼓。
我抬眼一看,嚇得他後退一步。
但我隨即又垂下眼皮,自顧喝酒。
卯二姐在旁看著我,淚眼婆娑:「八戒哥哥,別讓他們帶走我。」
捏死這無名神將,如捏死螻蟻。可殺他之後呢?
巨靈神?
四大天王?
哪吒?
楊戩?
終有我難敵之人。
難道失敗了一次之後,仍不知錯?
卯二姐陪我度過了許多漫長日夜,神將帶走她時,我一言不發。
我曾以為,豬八戒永不後退。
我想是因為我再學不會如何去愛一個人。
五戒愛,此字最傷人。
臨走之前,卯二姐好像與我說了句什麼。
但我竟忘了。
卯二姐走後,一切好像也並沒有什麼不同。
我仍然飲酒,仍然吃肉。
終於有一天,喝乾了最後一滴酒。
我才意識到,原來酒不是永不幹涸的,肉不是吃之不盡的。
命運從不慷慨,所有你曾習以為常的東西,都由另一個人默默的準備。
當我終於明白這一點,我決定要忘記雲棧洞。
我毫不猶豫起身,毫不猶豫離洞。
我很快忘記這一切。
可我兜兜轉轉,一個沒有回憶的豬妖,卻怎麼也走不出福陵山地界。
或許不是走不出,是捨不得。
在這個如此相似的雨夜,我留棧洞外,任由驟雨淋透身心。
卯二姐,是我辜負了你。
7)
「八戒,八戒……」
仙音妙曼,如在夢中。
我轉身看去,霞光萬道,天女散花。
醒耶?夢耶?
我垂眸應聲:「菩薩。」
神佛在天,眾生低頭。
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在雲端上微笑,「可知輪迴之苦?」
我應道:「苦不堪言。」
觀音菩薩柔和看我,如慈母,似春暉:「所以斷情滅欲,清凈六根,此乃大道之門。」
我雙掌合十:「未謝過菩薩慈悲,傳我此等妙法。」
菩薩道:「我觀八戒你慧根深具,甚合我心。如今想送你一場大功德,圓滿之日,當可成佛作祖,得享逍遙。不知你意下如何?」
我誠懇低頭。
菩薩道:「我佛以弘法為要,予那五行山下的妖猴脫困之機。如今西行路遙,那三藏痴、妖猴劣,你可願隨行護法?」
我心頭一震,卻終於明白了那猴子頭上的緊箍兒,背負著怎樣的沉重。
西行路遠,臭猴子,你何苦跋涉?
十萬八千里遙路,大聖,你為誰前行?
「菩薩。」我聲音苦澀:「若那日那隻猴子親手打殺了我,我卻如何西行?」
觀音妙相亦是一滯,隨即笑道:「你若一心向佛,自有生機無限。」
說罷,隨手一揮,一隻蒲團出現。
菩薩微笑示意我坐下,要與我講法誦經。
妙音天降,連那飛鳥也停枝,走獸也陶醉。
是啊,這滿天神佛,怎會相信這世上有永不被改變的人?
我開口:「我想問菩薩,這得道成佛,是否也是本欲?」
菩薩講法誦經之聲頓止,妙音天聲也歇。
七戒欲,如此絕塵業。
修這斷情絕欲的道,卻是為了成佛得道,豈不可笑?
我忽然嗤笑:「外道!」
原來菩薩,也是會冷臉的。
觀音皺眉:「人世苦海,你仍要浮沉?寧坐飄搖之舟,也不求永世逍遙?」
我說:「我更想問菩薩,我成佛之日,能見嫦娥否?」
這聲問,如晴空天鼓。
「孽畜!安敢出此妄語!」忽有一人從菩薩身後轉出,背負混鐵棍,腰配吳鉤雙劍,怒目嗔視:「羿落九日,解厄三界。遺孀居廣寒,怎容你這等俗人侵擾?」
原是李靖二子,惠岸行者木吒。
李靖恨我,他便恨我。
所謂佛亦有金剛怒目,原來便是這般。
八戒者,
一戒喜,無喜便無悲。我肅容。
二戒怒,怒火遮本心。我雙眼閉上再睜,直視觀音。
三戒哀,容易催愁腸。我正襟。
四戒懼,畏縮無前路。我跨前一步,驚得木吒抽出吳鉤劍。
五戒愛,此字最傷人。我回首雲棧洞,將這三個字印在心中,再不肯忘。
六戒惡,蒼生皆可度。自身難度,度甚麼蒼生!
我雙手合十,靜對菩薩。七戒欲,如此絕塵業。所謂神佛,不做也罷。
八戒……
「菩薩你可知,你傳我斷七情,我卻為何名八戒?」
人只七情,我卻有八戒。
我嘆了一口氣:「第八戒,我戒的是嫦娥。」
但那一日卯二姐盤的,分明就是嫦娥的髮髻。
但翠蘭眉眼間的嬌羞,分明就是嫦娥的溫柔。
原來我停駐的所有旅途,都是她曾留下的風景。
我愛過的所有人,都像她。
原來嫦娥,是戒不掉的。
8)
我問觀音:「后羿先聖,功德無量。但逝者已矣,生者難道要永世守望?凡人守節,不過一世,亦逼死多少痴男怨女。嫦娥是永生真仙,卻得不到半點逍遙?」
菩薩不答。
觀音問我:「難道你失敗了一次之後,仍不知錯?」
「我是失敗過。」我再次踏前一步,上寶遜金鈀在手,「但是,我何錯之有?」
我只知道,愛一個人沒有錯。我不會去管神佛定下了怎樣的規條。
流光四逸,禪音縹緲。
我將鈀一震,從佛境中驚醒。
觀音木吒,都消散無形。
佛境之中花開四季,雲棧洞外驚雷驟雨。
我見過極樂凈土的逍遙,但我仍不能忘卻月宮裡的風景。
天地廣闊,三界遼遠。福陵山雲棧洞,是如此的卑微而渺小。
在狂風驟雨驚雷疾電中,好似飄搖之舟。
我一寸一寸挺直自己的背脊,一點一滴尋回失去的自己。
我仰首向天,怒喝:「風伯雨師雷公電母!再敢聒噪,立殺無赦!」
聲壓雷鳴。
我倒提上寶遜金鈀,從下往上撩起,舉天一擊。
氣勁衝突如龍,攪動風雲震蕩。
天地忽然安寧。
其時也,
驚雷弭,烏雲消。
明月照。
我很久不曾望月,它依舊如此皎潔。
那一日臨走前,卯二姐說的是:「姐姐並非無情,只是為了保你性命。」
可是嫦娥啊。
成仙何用?若不得逍遙。
活著如何?若只得離別。
生不快活,活不解脫。
不如不生,不如不活!
我一步踏空,腳下出現一道天階。
天階無盡,從我面前延伸,直入月宮。
那時我只知逃避,
現在,我要尋覓。
我正衣冠,持兵刃,拾階而上。
天意自古高難問。
雲端深處,忽聞戰鼓鳴。
一座寶塔鎮下,天階如雨墜落。
無數天兵天將湧出雲端,刀槍如林,旌旗似雨。
托塔李天王引兵而至,南天門四大天王各持兵器在側。
哪吒踏風火輪而來,尖槍垂下,嘆道:「何苦?」
「你沒有愛過一個人,所以你不會懂。」我看著哪吒,戰意開始沸騰。
「如果你記得,在九天之上,我戰過多少神佛斗將。如果你知道,在人間,我翻越多少峻岭高山。如果你明白,我走了那麼遠的路,只是為了站到她身旁。你就不會再問我這個問題。」
「識時務者為俊傑。」李靖眼皮微抬,冷冷看來:「哪吒之後,還有二郎真君。」
一隻偏師現出,為首一將,相貌俊美,負手而立。眉心一隻豎眼,威壓如淵似海。
「真君之後,還有本帥。」李靖下意識往後掃了一眼,冷笑道:「這一座山,你翻不過去!」
他身後佛光隱隱,或是大日如來。
是啊!三界之中,誰能越此高山?
是啊!縱是無法無天的孫悟空,也被鎮壓了五百年。
我在想,如果是那隻猴子,他會說什麼?
「俺老孫想試試!」
大聖,豈能讓你專美於前?
何為天蓬?
我是九天之上,第一隨性人。
這七情六慾,我戒不掉!
我執鈀騰雲,仰頭一笑,
「俺天蓬,也想試試!」
【全文完】
——————————————————————————————————————————
ps1:描黑的曲子,改自戲曲空城計。有興趣的朋友可以去聽聽。
ps2:卯二姐,一做卵二姐。但古本繁體西遊記本以及日本方面保存的古本西遊記均為"卯」。
我選用「卯」字。
ps3: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西遊夢。
怎能忘西遊?
我是認真做夢的情何以甚,
希望能給你們奉獻不一樣的西遊。
故事已講完。
咱們下個夢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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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我的武俠夢也很認真,不去看看么?
22K贊短篇《漫磋嗟》:有哪些關於「刀」的故事? - 情何以甚的回答
十萬字長篇,《豪氣歇》:有哪些關於「劍」的故事? - 情何以甚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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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道西佛
一.春分
今年春旱,神州各地都是蝗災,有了蝗災就有了麻煩,有了麻煩就有了生意。我是靈台方寸山人,我叫菩提子,我的職業,就是幫人解決麻煩。
他叫金蟬子,我的好朋友。每年春天,他都會拎著一壺好酒找我。他每回從東邊來,就這樣持續了幾十年。僧人本不飲酒,但他本是個放浪形骸的人兒,六根不凈,八戒難束,倒極符合我的脾性。
「今年是最後一次來了。」他穿著錦斕袈裟,淡淡的凝視著我。
「你要走?」
「要走。」
「去哪?」我慢慢幫他斟滿了酒。
「凡間。」
我嗤笑了一聲,看著他一臉嚴肅,輕輕搖頭。「下界傳經又不是第一次,這酒我留著,等你回來喝。」
「不必。」他將酒一飲而盡。「眾生難渡,此去不回。」
我一怔。我知道他和如來的關係素來不好,想必是出了什麼大事。但是他不說,我也不問。他雖破戒,卻從不打誑語。我看著他將酒一碗一碗的幹掉,終於把一些話爛死在肚子里。
他有些迷茫的看著我。「眾生皮相,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
「你醉了。」我將他攙扶到一邊,他目光渙散,不過我知道他在瞧我。
「你是何人?」
「此乃何處?」
我沒有做聲,走到他的面前,從我的腰間借下玉佩一枚,輕輕掛在他的袈裟之上。
「何……何物?」
「認識?」
「認識。」這一次,金蟬子笑了,只是輕笑一聲,便歪過頭沉沉睡去。
半月前,一名妙齡女子來找我,她錦繡羅裳,腰配長劍,在長劍尾端,掛著一枚碧色玉佩。
她說,金蟬子差點死在她手裡。
我本是不信。
金蟬子大羅金仙,金剛不壞,凡塵之劍又怎能傷他分毫。我和她約在一棵胡楊下,故作驚疑的聽著她講述。
「但是我出劍之後,就愛上了他。」
「愛金蟬子的人很多。」我頓了頓。「就像這茫茫大漠中的沙塵。」我話鋒一轉,有些無奈的說道。「可是他是佛。」
「佛不能愛?」
「佛愛眾生。」
「我不是眾生?」
我難以回答。重新看著這位女子,她卻沒有瞧我,只是自顧自的說話。
「那天客棧,有人冒犯於我,我堂堂女兒國國王,豈容這些臟男人譏笑。我長劍出鞘,又被人推了回去。」
「金蟬子。」我介面道。
她笑了。「一個黃袍僧人,他對我說,我醉了。」然後她笑的特別開心,聲音大過了大漠中的狂風,直至笑出眼淚,前仰後合,方才停止。
「可是我還是出劍了,一劍劃破了他的肚子。鮮血四濺,很美。」
這一次我信了。
金蟬子甘願為了她,變成了肉體凡胎。我猛地想起金蟬子去年來時酒後之語。「有過執著,放下執著。」
我雖不知金蟬子放下沒有,但這個女人顯然仍在執著。
「我該怎麼幫你。」
「要他。」
「不可得。」我搖頭。「他是佛,與天地同壽,你對於他來說,不過一葉春秋。」我又沖她提議。「不如放下,我這裡認識的奇男子也不少。往昔我只做殺人的買賣,不過只要錢到位,我願意為你當一次媒婆。」
我以為我很幽默,但是她沒笑。
「一葉春秋又如何。」她看著我道。「我願意以十世輪迴,在女兒國等他。他說過,總有一天會來看我,佛不打誑語,是么?」
「這輩子等不到,那就下輩子繼續等,下輩子也等不到,我還有下下輩子……」她喃喃道。
我看著她帶來的金車銀車,知道這是一樁極好的買賣。只需要和十殿閻王打聲招呼,一點也不麻煩。這種生意,我不放過。
聽說我答應,她開心的笑了。她眉飛色舞的準備離去,卻猛地回頭。
「如果你再看見他,告訴他,我在女兒國等他。」她把劍上的玉佩解下,輕輕放到我的手心。我不敢直視她明亮的眼睛,那麼希冀和欣喜。
我不敢看。
如果她晚來半月,我會送她一壺醉生夢死。
對於這種酒的功效,我只在傳說中聽聞。對於傳說,我從來都是半信半疑的。酒,我沒有喝。話,我也沒有說。
我看不出金蟬子是否真的醉了,這是他第一次在我這過夜,他睡的很香,呼嚕聲很響,深夜吵得我難以入眠。我本想叫醒他,卻看見他手上緊緊握著那枚碧玉。
眾生難渡,還是佳人難渡。
我想不出答案,只好轉身回房。當我躺在床上時,已不聞鼾聲。
二 夏至
夏至,蟬鳴聒噪,我心很亂,生意也很少。
有的時候我會望著那壇醉生夢死發愣,看見它就看見了遠去的金蟬子,想到了一個花盡十世等待的姑娘。
這天是農曆六月十五,非吉日,大事勿取。
大漠赤紅的天邊飄來了幾朵彩雲。我打著傘出門遠眺,知道是來了個不得了的人物。我把桌子搬到室外,斟上涼茶,搖扇等候。只見一名將軍踏雲而來,見我,也不答話,坐在椅子上,開始大口的喝茶。
他抬眼看我。「聽說你幫人解決麻煩?」
「只要價格公道。」
他又喝一碗。
「好說,我想請你殺一個人。」
我知道那是個不得了的人。我沒有搭腔,只是繼續瞅著這個高大的將軍,他的眼神有一種狠厲,這種狠厲我見得多。
這種狠厲,只來自於女人。
「我想請你殺玉皇大帝。」他呵呵一笑。「幹麼?」
我盡量讓自己保持鎮定,我想笑,又笑不出來,想露出一個悲傷的表情,也做不到。於是我有些奇怪的看著他。」為什麼?「
」因為他搶了我最愛的女人。「
」他是玉皇大帝,他可以擁有任何女人。「
」唯有這個不行。「
」如何不行?「
」因為她是嫦娥。「將軍眼神開始發紅,他又低聲重複了一遍。」因為她是嫦娥。「
我不是一個八卦的人,但是有些消息不用刻意打聽。
」天篷,做神仙不好么?「我給自己倒了一碗。」多好,十萬天兵,威風,霸氣。你可以擁有任何女人,除了嫦娥。「
」你能不能殺。「他不再和我言語。
夏至,大地滾燙,我的後背卻沒來由的發出陣陣涼意。我點點頭。
「能殺。」
天篷暫時住在我這裡。
他每天晝伏夜出,白天他捧著酒罈不放,晚上就爬到大漠深處看月亮。據說大漠里的月亮最亮最圓,他遠遠的望著,直到天微微發白,他再捧著酒罈,步履蹣跚的回來。
他說。他不想回到那片銀河。那裡處處是他和嫦娥的影子。
可我不在乎。
讓他留在這裡,只是怕他賴賬。那天我問他,你一無所有,拿什麼和我交易。
「拿我的神魂。」
「你想清楚了,你只有一條神魂。給了我,你就再也做不了神。入了輪迴,你說不定會做個人,也說不定會做頭豬。」
「做神,有什麼了不得呢。不如做一個人,甚至做一頭豬。」
我不知道他是為愛喪失了理智,還是一無所有之後被仇恨蒙蔽了雙眼。我看著他高舉酒罈,往大漠深處走。
」廣寒宮的月冷花要開了。玉帝什麼時候能殺?「
」花開是有季節的,但是玉帝不是什麼時候都能殺的。「
」我等不了。「天篷望著炙熱的太陽。」你已經收了我的神魂,請你言而有信。「
」你放心吧,這一代,我菩提子最講信用。「我拍了拍他的肩。」拿人錢財,與人消災。這幾日,我算了一卦,我在等一個人。」
「誰?」
「一個命中注定之人。我沒見過,你也沒見過。不過他會來,我在等他。」
「我信你。」
「信我?」我哼笑了下。「為了讓你放心,我還在天庭里找了個內應,我跟他說,以摔琉璃盞為號,助你一臂之力。「
他似乎相信了我的說辭,靜靜的又回到桌前,填了一碗米飯。只有我知道,我的卦向來不準,我只是在等一個不怕死的人,去做這件不怕死的事。丟了命,沒什麼。滾滾大漠中掩藏了太多的屍骨。他要想的是,嫦娥會不會回心轉意,而我只是在想,買賣劃不划算。
我看著孤獨的天篷又吃了一碗飯,喝了一碗酒,沒來由的寂寞了起來。恍然想起,自己已經有百年沒有回方寸山了。
三。秋分。
我第一次見他,他剛從花果山出來。
「知不知道為什麼請你吃飯?」
「不知道。」
他沒有抬頭,瘋狂的扒著眼前的碗。他吃的很香,甚至來不及說話。
「因為我知道你肚子餓。」我頓了一下,看他毫無反應,接著說。
「我注意你很久了,我看你蹲在破牆那邊很久了,動也不動。看來不像生病。你叫什麼名字?」
他停了一下。「沒有。」
我笑了一聲。「沒有?一個沒有名字的殺手,不會開出太高的價。」
他終於正眼看我,我也第一次看清了他的雷公臉。他的眼睛很大很亮,毫無雜質。
「我不當殺手。我要拜師。」
「拜師?學什麼。」
「學長生。」
「有多長生。」
「天地同壽。」他回答的很自然。自然到我認為這是一隻瘋猴子。
「 此乃非常之道 ,鬼神難容。諸多劫難,躲得過,壽與天齊,躲不過,神魂皆滅。」
他悶悶的說。「我躲得過。」
「你不怕死?」
「不怕。」
我很敬重這些不怕死的人,因為這些不怕死的人,會給我賺很多錢。
但我很討厭猴子。
離開師門那年,師兄特意找到我,他說我這輩子,總會和一隻猢猻產生千絲萬縷的關係。
他和我不一樣,他的卦很准。當初他在靈山修鍊,也算準了會來一隻食人的孔雀。
但他收服了孔雀。
我也能收服這個猴子。
天蓬那天要走,我沒有留,也留不住。他說他要回到廣寒宮,陪嫦娥看最美的月夜花。
花開有季。但是從天蓬邁出大漠的那一刻起,他就不是一個完整的神了。
師兄曾經說,萬事皆有因果。他跳不出,眾生跳不出。
我也跳不出。
我終究是做著永賺不賠的買賣。
我突然想起一個人的一句話:什麼時候我賠本了,可能才真正跳出了輪迴。
這很難。
天蓬臨走時問我。「殺手有了么?」
「有了。」
「是誰?」
我突然想到了猢猻還沒有名字,我知道一個有名字的殺手要比一個無名的殺手貴上許多,也讓人安心了許多。
「他叫悟空。」
猴子在我的屋前跪了三天三夜。
火熱的太陽曬爆了他每一寸毛皮。
那天白天,我拿著戒尺,走到猴子的身邊,用戒尺輕輕敲打了他三下。
這是給他的機會,也是給我的。
自那以後,我教了悟空很多本領。他本事多一分,買賣也就成一分。
自始至終,我沒有告訴他,你的目標是玉皇大帝,你的目標是凌霄寶殿。
但是他不在乎。
甚至有一段時間,我以為這個猴子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無依無靠,無牽無掛。
直到那天她來。
「你怎麼來了?」
「我來找你。」
「你走,回去,回去等我。」
「不,我不回去。」
猴子看著她倔強的臉龐,狠狠的把她揪到一邊。
「我說了,我不是你的什麼意中人,你的紫青寶劍,我也不要。」
我走出門前,看著那個身穿粉衣的仙子,莫名的想起了那個紫青寶劍的傳說。那女子就立在那兒,一動不動的看著猴子,猴子也不動,卻不看他。
「你愛不愛我。」
「不愛。」
猴子在撒謊。
我心裡一緊。
這可能是唯一能破壞計劃的女子。
我原以為是頑石般的猴子,終於在這個女子面前,慢慢融化,我不知道他還能堅持多久。
悟空終於甩手回到屋子裡。
我來到紫霞身邊,她對我並沒有好臉色。
「貴幹?」
「 每個人都會經過這個階段,見到一座山,就想知道山後面是什麼。可能翻過山後面,你會發現沒什麼特別。回望之下,可能會覺得這一邊更好。」
「你想說什麼?」
「猴子是一座山。」我淡淡道。「也許你經歷過才發現,悟空也沒什麼好,只是一隻猴子。」
「猴子是山,是我翻不過的山。」紫霞淚眼盈盈。
從她流淚開始,我就知道,我說服不了這個女人了。
她的倔強讓我想起了一個不該想起的人。
我轉身回屋,紫霞牽著毛驢,靜靜的坐在破牆的後面,我知道她會坐很久,從那一刻開始,我開始嫉妒猴子。
四。冬至
大漠很少下雪,上一次下雪是在五十年前,那天有一個重要的人找都我,讓我解決一個大麻煩。五十年後,雪天,也終有一人踏雪而來。
他是個老實人,老實人是最有麻煩的,因為老實就是他最大的麻煩。
他來找時,猴子還在練七十二變,我把他請進屋裡,他憂心忡忡。我和他認識多年,這是我第一次求他辦事,他拒絕不了。制服老實人最好的辦法,就是拿住他們的把柄,就像抓住松鼠的尾巴,動彈不得。
我請他喝酒。
「放寬心,沒什麼大不了的。只是摔一個杯子,以後咱們兩清。咱們認識這麼多年,我不會害你,不僅如此,我還會給你一大筆錢。捲簾,你信得過我么?」
捲簾悶了一會,只是喝酒。許久,他開口。
「只是摔個杯子?」
「你看,你還是信不過我。」我笑了一下。替他把酒斟滿。「就是你眼前這個杯子,在凌霄寶殿里摔碎,摔壞一個杯子,不會有大麻煩。」
他拿起眼前的杯子,瞧了許久,終於把杯子揣到自己的懷裡。
「我不信你,但是我欠你的。我會摔碎它。」
他的話很少,起身,這就準備離去。
「等等。」我叫住了他。
「什麼事?」
「你看見門口的那個女人么?她叫紫霞仙子,是一名神仙,神仙是很瀟洒的,但是愛上了一個妖精,就不那麼瀟洒。」
「你要我做什麼?」捲簾警惕的看著我。
「讓她繼續做神仙。」我看著他。「我相信你懂我的意思。」
「可憐的猴子。」
他淡淡道。「你也很可憐。」
隨後,他沒再看我,他走出去時,外面的大學剛停。
悟空跟我辭行那天,跟我要了一口酒。
他點名要那壇醉生夢死。
「能多喝一口么?」
我本不情願。
酒會誤事,會誤大事。
但我還是滿足了猴子。因為我知道,今後猴子可能再無飲酒之日。
「決定好了,去天庭?你想清楚,天界有十萬天兵,此番前去,有死無生。」
「那就死。」他說聲音平靜似水,不見喜樂。
「你是個矛盾的人。」我說。「當初你找到我,跟我學長生。可你轉眼間就要死了。我不明白。那個女人,真的比長生更加重要?」
「是。」
他又喝了一口,我原以為這酒會讓他越喝越醉,卻沒想到他更清醒。他跟我說要去龍宮找一件趁手的兵器,然後就殺上天庭,救出紫霞。
「我學長生,只不過是為了多活些時日,多陪她些時日。」猴子喃喃道。「但現在同生是不可能了,同死,倒也不錯。」
我一怔。
我想我知道為什麼紫霞仙子會喜歡這樣一個猴子。
或許就是因為他夠簡單。
猴子起身,出門,踏上筋斗雲。我知道這場巨大的陰謀就要得逞,我叫住他。
「無論誰問你,都不要和別人說,你的我的徒弟。」
他答應了。
那麼,計劃就完美了。
【五十年前】
他還是來了。
當初因為他,我跑出靈山,身居大漠。我知道總有一日他會來找我,卻沒想到他會踏雪而至。他現在已不再是傳我業藝的師兄,他已是這三界絕頂的存在。
我討厭他,羨慕他,也懼怕他。
「喝酒么?」
「喝。」
「和尚也能喝酒?」
「你不也能喝么?」
「我早就不是和尚。」
他笑了。
「有這顆佛心,就是和尚。」
我講不過他,索性不講。
「我算了一卦。」
「你的卦一向準確,何必與我來說。」
「這一次,我倒是希望他不準。」他苦笑道。」我有一個弟子,聰慧非常,未來有一天,終會接我的衣缽。但他的佛,不是我的佛。「
我笑出聲來。
是那種壓抑不住心中喜悅的笑。
」如來啊如來,別人的佛是你,那他的佛是誰?「
如來淡淡道。」他的佛是眾生。「
我愣住了。
」他叫什麼名字?「
」金蟬子。「
」你想怎樣?」
「想讓他死。」
天宮刺殺失敗我早已知道。
為了避難,我離開了大漠,回到了方寸山。
猴子大鬧天宮,也沒救出紫霞仙子。紫霞仙子死的時候,他紅了眼,最後被師兄壓制在了五行山下。他是個漢子,總歸是沒說出我的姓名。
天蓬失去了神魂,終究墮入輪迴,入輪迴前,他去月宮看了一次月夜花,他說,那花開的很美。很多年後,我才知道,廣寒宮內根本沒有什麼月夜花,嫦娥也根本不喜歡什麼天蓬元帥。這只不過是漫天銀河中,一名單相思的苦苦痴戀。
捲簾大將是個老實人,但老實人總是要壞事的。我給他的杯子,不是什麼普通的琉璃盞,而是擁有巨大神力的法器,只要他摔碎,凌霄寶殿將化為灰燼。但老實人總是怕事的,他想了許久,終於只是摔了一個普通的琉璃盞。
這所有的事,終究沒有把我牽扯進來。
但我的心,惴惴不安。
伍佰三十年後,我終於明白了我惴惴不安的理由。那天,據說下界有一個和尚修成正果,和尚名叫江流,又叫玄奘。
玄奘成佛前,我去見過他一面,化作了一名老翁。
我知道,這個人就是金蟬子。
我不知道是因為他喝了醉生夢死,已不識得我,或凡胎肉眼,已辨不清真假。
總之,他不認得我了。
我走到他身邊,看著他身邊的猴子,豬頭,和那個壞事的老實人。
我問他。
「你的碧玉呢?」
玄奘雙手合十。「扔了。」
「扔了?」我一驚。
玄奘似乎沒覺得任何不妥。「貧僧怎知那碧玉為何物,故棄之流沙河。」
我心中一涼。
師兄的卦果然準確無誤。
金蟬子果然死了。
回到方寸山,我打開了那壺醉生夢死。曾經金蟬子喝過一些,猴子喝過一些,還剩下的,被我封存幾百年。
這天,普天同慶,唐僧四人,修成正果,仙佛齊聚,好不痛快。
我在三星洞內,飲下那壇醉生夢死。
這一次,我清醒的很。
(完)
更完了!他們說太監的話會敗人品!
好多同學說想看槍的故事……這個我真的太監許久了,不過要是有靈感會再更回來的。
謝謝大家的支持~ 咱們下個故事再見咯
考研狗敬上~
- 白骨精篇
每一個人都有失戀的時候,而我失戀的時候,喜歡變成一個凡人。
我們最接近的時候,我跟他之間的距離只有0.01公分,他的手掐在我的脖子上,想要殺死我,57個小時之後,我愛上了這隻猴子。
世人都不知道我究竟長成什麼樣,有時候我是翩翩女嬌娥,有時候我是垂垂老婦人,更多的時候,我樂意變成千嬌百媚的女子,或煙視媚行,或端莊嫻靜,看著那些臭男人一個一個被我的表象迷惑,一個一個倒在我的懷裡,然後死去,連那個性冷淡的唐僧也想要為我趕走猴子。
可是那個猴子是懂我的,我變成村姑,變成老婦,變成老翁,他通通一眼就識穿。
最後一次的時候,我化身白髮蒼蒼的曾目老人,以竹杖點地,慢慢踱到他們面前,我知道他在等我。
我的手上端著饅頭,饅頭是我做的真的饅頭,而老翁的確也是假的老翁。那隻豬說餓了,他應該也是餓了的吧。
他果不其然地打翻我手上的饅頭:「其實你知道你沒有必要來。」
我的聲音好像不是自己的:「聽說唐僧肉可以長生不老,我就是想試試是什麼滋味。」
他臉色一變:「在白骨洞做你的妖精不好么,一世快活似仙。」
我輕笑,看著地上,一個嬌美女子的輕笑在一個老翁臉上有種說不出的詭異:「可我從來不圖一世,只圖一時。」
最後金箍棒打在我身上的時候,我不知道他是皺了一下眉,還是猶豫了一下,但終究還是打下去了。
每個人都會經歷這個階段,看見一座山,就想知道山後面是什麼,翻過這座山,他可能就會愛我了。我很想告訴他,可能翻過去山後面,你會發覺沒有什麼特別,回頭看會覺得這邊更好,因為那邊還有一座山,但是這邊的我還不知道。
其實我對唐僧肉一點興趣也沒有,我只是固執地想要去看一下,下一次他是不是真的還那麼狠心。
不知道,就可以假裝不是。
最後一次他殺死我的時候,我沒有使力消去金箍棒的勁道。
我怕自己會忍不住問他。
如果我是凡人,你願不願意跟我一起走?
如果我不是妖,你會不會帶我一起走?
長生不老,可太寂寞了。
- 鐵扇公主篇
那時的我還年輕,正是豆蔻梢頭的年紀,三界誰也看不上。他問我,你可不可以送我一炷香的時間。
他跟我說:這一炷香時間你和我在一起,因為你我會記住這殘香。從現在開始我們就是一炷香的朋友,這是事實,你改變不了,因為已經過去了。我明天會再來。
我不知道他有沒有因為我而記住那殘香,但我一直都記住這個人。之後他真的每天都來,我們就從一炷香的朋友變成一炷香的朋友,沒多久,我們每天至少見一個小時。再沒多久,我們有了紅孩兒。
我聽別人說這世界上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它只能夠一直的飛呀飛呀,飛累了就在風裡面睡覺,這種鳥一輩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亡的時候。
牛魔王可能就是這樣的鳥,我想假裝什麼都不知道,但是有些東西不是你閉上眼睛就看不見的。
我化身白骨精,蜘蛛精,甚至是性冷淡的觀音,每一次看他燒一炷香,然後深情款款地說因為這一炷香會永遠記住我,跟我搭訕了千萬次,他有無盡的愛,受過無盡的傷。
雲雨過後他抱著我,這次的我是一隻蜘蛛精,我不經意地問他:「你跟我在一起,鐵扇公主怎麼辦?」
他也仿若不經意,「我連自己都管不了,怎麼管得了別人?」我突然就覺得,一頭牛,即使最後變成一個人樣,也蠢得無以復加。
以前我以為有一種鳥一開始就會飛,飛到死亡的那一天才落地。其實它什麼地方也沒去過,那鳥一開始就已經死了。
我以為一炷香很快就會過去,其實是可以很長的。有一天有個人指著殘香跟我說,會因為那一炷香而永遠記住我,那時候我覺得很動聽……
我不明白他受過什麼傷,我只知道,因為他,我也變成了那隻沒有腳的鳥,只能飛,不能停。
除非,他能把我的腳再接回來。
可惜我等不到那一天了,所以我告訴自己,在接下來的一炷香里,我要忘記這個人。
日子那麼長,有誰敢念念不忘。
- 唐僧篇
去西天取經的人只有一個目的,取回西經,解救世人,其實你若問我,西經中有什麼厲害的東西,真的可以解救世人嗎?我也不知道。
只是一件事情,在你耳邊說過千萬次以後,會刻在你的骨血里。
我一直以為我跟其他人是不一樣的,我穿越洪荒沙漠,經歷萬千妖魔鬼怪侵擾,受盡人間各種誘惑苦難,最終也會心如菩提,一無塵埃。
直到我來到女兒國,遇見那個人,發現原來遇上的時候,所有人都一樣。
她說:「獃子,你是不是從來沒有正眼看過哪個女子?」
我說「阿彌陀佛」,其實我只是不敢正眼看她。
她說:「跟你接近得多了,我什麼也聽不到,只聽見自己的心在跳,不知你可有聽到?」
我說「阿彌陀佛」,我想我聽見了,很大聲。
她言笑晏晏:「獃子,我一個人在這裡太累了,我把這個盛世許給你,你留下來陪我好不好?」
我說「阿彌陀佛」,其實我想說好。
她讓我不要拒絕她,如果願意的話,就在月上柳梢的時候去子母河旁。
很久以後我來到靈山,受封佛號,回頭看,我轉山轉水轉過佛塔,卻轉不過一個年歲正好的女子。有些人是離開了,才會發現離開了的人是自己的最愛。
我只道貪嗔痴是苦,後來才發現,求不得最苦。
只記得月上柳梢頭的時候,她在子母河旁看了一夜的月亮。
我在月亮下看了一夜的她。
- 豬八戒篇
很多年之後,沒有人記得我叫天蓬元帥,他們都叫我,豬八戒。八戒,其實我什麼都戒不了,我跟他們都不一樣,我是如此貪戀這個世間。
那天霓裳仙子看到我,嚇得暈倒。我在她旁邊一整個下午,看到有四隻鳥飛過,數出有十三朵花將開未開,將她帶回宮後,我覺得我是時候離開了。
在我要走的時候,我幫她脫了靴子,我媽媽說過,女孩子如果穿著靴子睡覺,醒來就會腳腫,還把靴子擦了乾淨,像她這樣美貌的女子,靴子也應該很乾凈才對。
在擦靴子的時候,她醒來,尖叫聲衝破整個廣寒宮。
後來的事情很多人都知道了,我因調戲霓裳仙子被貶下凡,投了豬胎。
後來我也戀慕過幾個女子,有些是人,有些是妖,有些是仙,環肥或燕瘦,唯一共同的是,她們見到我的真身,都是厭惡地尖叫。
有時我也很懷疑,我是不是做錯什麼了?其實我什麼也沒做,而且我還有一套很漂亮的琉璃盞,玉帝賜給我的。
我想,如果哪個姐姐想要看一下琉璃盞,我就把整套琉璃盞都送給她。
戀慕上一個女子,我就想,有一天你想要看的話,就問我,我把整套琉璃盞送給你。連同我肥厚矮丑的心,一併洗的乾乾淨淨,全部送給你。
可是一直到故事的後來,也沒有人想看。
*大聖篇(大聖篇分初篇,中篇,終篇,你可以不看)
--終篇:
每個人都在做自己的生意,那是他自己的意義,而我生下來的意義,就是斬妖除魔。
這幾年斬妖除魔的生意很不好,佛跟向善者說,要歷經九九八十一難,跟向惡者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這樣誰還願意做好人呢。
這些年我遇妖殺妖,遇魔除魔,有時候也會想,如果說凡事皆有因果,我為什麼還要去斬妖除魔?想了很久,我也沒想明白。
聽說白虎嶺中,有白骨洞,妖精很多,在那裡,我的生意一定很好。
白骨洞中白骨精,是個很有意思的妖精,明知道我看的出來她的真身,總被我一棒子打死,還敢三番四次地來。可能是因為她有執念,不知聽誰說過,有執念的妖,是不死不滅的。
只是她的真身是一具白骨,我討厭白骨。
但不知道為什麼,我有點期待她來。
這一次來的時候,她化身一個老翁,端著饅頭,我一眼就看出是她,卻看不出那饅頭是什麼,饅頭長得奇特,讓我眼皮跳得很厲害。
不假思索,我便打翻饅頭:「其實你知道你沒有必要來。」
她看起來很奇怪,「聽說唐僧肉可以長生不老,我就是想試試是什麼滋味。」
我其實不信:「在白骨洞做你的妖精不好么,一世快活似仙。」
她也不看我,只看那饅頭:「可我從來不圖一世,只圖一時。」
緊箍咒突然縮緊,我頭疼得厲害,金箍棒打了下去。
我後來在想,她疼不疼?我出手向來有去無回,她來了三次,我都覺得疼。
可能明天她再來,我就打不下去了。
這天我用冷水洗凈了臉,在白虎嶺等她,從早晨等到夜裡。
後來想起來,那天夜裡,滿天都是星星,好像一場凍結了的大雨。
--初篇:
被五指山壓得久了,也就習慣了,這是五百年中的最後一年,跟以前每一年都沒什麼不一樣。
除了有一個姑娘。
土地老兒每日用鐵丸銅汁喂我,自她來了後,做羹湯,摘野果,還有造型很奇特的饅頭,說這樣的饅頭只此一家,生生把我胃口養刁了。
她每天猴子猴子地叫我,讓她改成齊天大聖,她也不改。
我記得那日,藍的天,歸的雲,太陽剛剛升起。
她蹲在我旁邊聽我說話。
我跟她說:「待我從五指山出來,我就帶你走,帶你去水簾洞,那裡有我的猴兒們,我讓他們叫作你祖母。」
她臉上就泛起紅暈,桃花夭夭,灼灼其華,她說不要,不老都喊老了。
我聽不見她說什麼,只是想,一個女子怎麼能好看成這樣。
沒事的時候我總望向白虎嶺,我清楚的記得那裡有個女人會來。
可是過了那天后,她一直都沒來,害我等了很長時間。
我數著日子隨斜陽,一日一日地下落,一從五指山下出來,我就拿著金箍棒去找她。
她家的老翁告訴我說,山中惡霸想要強娶,她躲在了茅屋,燃了一把大火,燒剩了一堆白骨。
--中篇:
不久前,我遇上一個人,他送給我一壇酒,說那叫「醉生夢死」,喝了以後,可以叫你忘記以前做過的所有事。
我很奇怪,為什麼會有這樣的酒。他說人最大的煩惱,就是記性太好,如果什麼都可以忘掉,以後每一天將會是一個新的開始,你說有多開心。
我本來是不想忘掉的,可是我最近做了一個夢,夢裡有個女子總愛扮相,跟我開了個玩笑,假裝自己死了。
我走出她的房子,以為我會醒來,然而總是沒有。
那夢並不好,只要在那夢裡,我的五臟六腑就攪在一起疼,最近疼得眼睛已經看不大清了。
所以我喝了那壇酒,夢醒之後,夢中如何,便忘乾淨。
夢中聽到了一句禪語,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林中,心不動則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則傷其身痛其骨,於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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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沙僧
貞觀十六年,初六日,驚蟄
每年的這個時候,都會許多人來渡河。
有人來我便有生意,我的生意是吃人。
我這一生,吃人無數,罪孽深重。
菩薩讓我在流沙河等著,等佛來渡我。
可我等了九世,人世間悠悠過去了九百年。
沒有佛來,無人渡我。
那天來了個僧人,說要去取西經,救眾生。
我記得他,他來過九世,每一世都死在我的流沙河。
我吃過的人很多,可記得的只有他一個。
因為他每一世的目的都是一個,取西經。
「你已經被我吃了七次了,回去吧,你永遠渡不過流沙河的。」第八次,我打算放了他。
他卻拒絕回去。
我感到很奇怪,為什麼會有這樣固執的人,明知生生世世渡不過這條河,還是每世都來。
弱水三千重,他的頭顱卻不會沉。我把九個頭顱串在一起,暗暗想,若是他再來,我便不吃他。
第十世的驚蟄,他如期而來。
「就算我不吃你,這羽毛都沉的八百里流沙河,你也度不過去。」
那僧人行禮道:「貧僧想借施主的項鏈一用。」
我把那九個頭顱給了他。河水湯湯,他借著自己九世的頭顱渡過了河。
我終於明白,我浪費了九世的光陰。
原來世上無人可渡我,只有自己渡得了自己。
二
唐僧
世上只有兩種妖怪,想吃我的和想睡我的。
他們通常只有一種結果,就是被打死。
我所遇過的傾城色很多,她們口口聲聲說喜歡我,其實我很清楚,她們喜歡的是金蟬子轉世的修為罷了。
只有一個凡人,她說愛我,要把江山送給我。
我聽過女人的謊言無數,但這一句是真的。
我拒絕了她,從頭到尾沒有正眼看過她一眼。
她很難過。
多年後,世人皆贊聖僧不為美色所惑,只有我知道,有的人只看一眼就會錯。
三
楊戩
每個人都有被激怒的時候,而我被激怒的時候喜歡開天眼。
世上能激怒我的人不多,猴子算一個。
那一年,他以下犯上。我帶著梅山兄弟與帳前一千二百草頭神前去鎮壓。
「潑猴,你為何造反天宮!」
猴子嘻嘻一笑:「干你屁事。」
「我乃玉帝外甥,敕封昭惠靈王二郎。今蒙上命,到此擒你這造反天宮的弼馬溫,你還不知死活!」
他懶洋洋的從耳朵里掏出金箍棒:「你算老幾。「
我們打了三百回合,不分勝負。他使勁七十二變換,我甚至開天眼與他爭鬥。
那一戰,我贏了,雖然不太光彩。但那又如何呢,小孩子才看對錯,大人只看結果。
我冷冷的看著他被百般折磨,猴子依舊嬉皮笑臉,絲毫不懼。
我想我討厭他,這煩人的猴子到處惹是生非,還敢看不起我。
後來,我才知道,我並不是討厭他,我只是嫉妒。
嫉妒他與生俱來的自由,嫉妒他做的事我敢想不敢做。
又過了很多年,那煩人的猴子修成正果,立地成佛。
我才發覺,世上再也沒有魔了。自他之後,再無人敢踏碎蒼穹,自稱與天同壽。
四海八荒,再也沒有一個人和我一戰三百場。
原來沒有敵手是這般無趣。我開始想念那個煩人的猴子。
可他早已坐在高高的蓮台之上,無悲無喜,無念無欲。
我罵他笑他氣他激怒他,希望他像從前一樣跳起來,大罵我,沖我喊:「吃俺老孫一棒。」
可他沒有。
九重蓮台之上,他只是悲憫的看著我,雙掌合一。
道一句:「阿彌陀佛。」
四
悟空
很多年前,有人叫我齊天大聖,很多年後,有人叫我斗戰聖佛。
其實,不管是齊天大聖還是斗戰聖佛,都是一個猴子的兩個名字罷了。
自我成佛,天下無魔。
我終日坐在九重蓮座上,千百年漫長的打坐。
我的心平靜如古井無波。
只是有一日,我赴會時路過一座山,那山雜草叢生,一片荒蕪。
不知為什麼,我覺得它很眼熟。
座下童子告訴我,那叫花果山。
我有一瞬間的恍然。
原來,我也曾與天斗過,五百年看一眼桃花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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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好。
姐姐說,如齊天大聖那般的神仙人物,身邊皆是仙女,眨眼即是千年,絕非我等凡夫俗子可以靠近。我不置可否,只每天綉那雲上猴子模樣,日夜回想那天山中遇劫之日,有一隻猴子紫金冠黃金甲,從雲上一躍而下,戾氣卻衝上了九霄雲外。
如此數十年歲月眨眼即過,我也再未得知一絲有關於大聖的消息。
值得嗎?
姐姐一直以來都在問我這個問題。
值得。我站在姐姐的墓前,輕聲對著殘破的墓碑說。
我是白骨精,在我死後兩百年,我第一次恢復意識。來往的土地告訴我,是我執念太深,骸骨腐朽入土,執念刻畫入骨,最後留下了這根慘白的肋骨百年不腐,造就於我。我點點頭,沉默看著自己體內的唯一一根肋骨,心下凄然。
自當年我被劫匪的利劍刺中之後,體內永遠留下了一根損壞的肋骨。
所以你看呀,我還是忘不掉你。
聽土地說,前些日子那孫悟空拎著金箍棒大鬧了天宮,一身武力威懾住八方神仙,最後還是如來出馬,才將其壓在了五指山下。
我忍不住暢想那猴子大鬧天宮時的桀驁模樣,心下歡喜。這麼多年過去了,凡人都有了幾番輪迴,他卻還是意氣不減當年呢。於是我拜謝了土地,離開這片我生活了一輩子的小鎮,駕風而去。
我去的地方自然是五指山。
曾經我凡人之軀,難以跨山渡海,更妄論上天入地。而如今我身懷淺薄法力,自然要去找那個挂念一生的英雄。於是一路上日月更替,披風帶雨,山川河流如雲彩一般從我身邊掠過,最後我站在五指山一百里外,難以再近一步。
我喚來土地問其緣由,和藹的老爺子搖搖頭,對我說,此地有如來划下禁制,五百年間凡人仙官,孤魂野鬼皆不可進。
我點點頭,從此座山為王,那座山貧瘠荒蕪,我喚作桎空山,此地桎梏大聖五百年,我便桎梏自己五百年。
此後我日夜於洞府之中修鍊法力,只盼望那桀驁的猴子破山而出之日,再臨天庭之時,身側有我。閑時便撿起生前繡花針,百年一夢,從那朵白雲開始繡起。
光陰似箭,我深覺時光飛逝真諦的時候還是生前。那時我坐在白牆黑瓦的老院子里,院子外來往的過客行急匆匆,青色的天空下有細雨划過,我一針一針地綉呀,身邊綠草紅花紛紛怒放又枯萎,磚瓦的顏色漸漸變得深沉,大雨小雪不斷地交替,終於我綉累了,定睛一看,手上已經滿布皺紋。
而今亦是如此,白骨洞府的字樣被雨淋得有些模糊,桎空山上不知何時拔起了好多大樹,周邊的小妖漸漸稱呼我為白骨大王。這天天晴日麗,春風正好,我撫摸著懷中的兔子,還未說話,那雪白的兔子動了動四瓣小紅嘴,說:五百年了,大王。
我輕聲說,好,我們去接大聖。
話音剛落,法力所幻兔子灰飛煙滅。
我並未接到大聖。
我曾以為他破山之日,便是復仇之時,他會再度頭戴紫金冠,身披黃金甲,一襲鮮紅披風下拎著那金燦燦的金箍棒,駕雲而去,而我修鍊五百寒暑,終於可以悄悄地站在他身旁,對他輕輕說一句:桎空山白骨大王,願隨大聖一戰。
然而我走出洞府的時候,看見的卻是駕雲的觀音。她玉手結印,對我說:孫悟空重任在身,你若相認,不僅正果難成,更會讓他再次萬劫不復,你若執意如此,我也只好使你身死道消。
觀音頓了頓,又說,不過,如今我相傳你更玄妙變幻之法,你只需一路上聽聞天庭命令,待功成之日,還可拜入天庭,你願是不願。
我猶豫了一下,問,他有什麼任務?
觀音頷首,西天取經,證道成佛。
我想了想,低頭答一願字。
於是五百年後的今天,我拂去了山上白骨洞府的四個大字,散去周邊糾集的小妖,往西而去。我不知道以後將會與當年的猴子發生怎樣的故事,也不知道自己今天的選擇究竟是對是錯,對他是好是壞。我只知道,在觀音離去後,我法力更盛,返回洞府之時,死去的姐姐站在我的面前,她告訴我,她成了精。
姐姐如何成精,如何來到我這裡,我從未深究,更不想深究。她只是愛憐地摸了摸我的頭說,妹妹,你放心,那些會讓大聖不開心的事呀,姐姐來做。
我看過雲端孫悟空的桀驁模樣,也暢想過齊天大聖大鬧天庭時的萬丈豪氣,心中也深知他早忘了曾救過兩名女子的事情。
可我卻從未想到會有一天,他會披著粗製的虎皮,戴一輪金箍,老老實實地向西方取經而去。
姐姐第一次去的時候,變作了一個妙齡女子。籃間藏有蛇蠍毒藥所化的吃食,奉命加害唐僧,其中還藏有一張綉好大聖模樣的錦紗。結果還未離近,一如千年前的大聖攜著衝天的戾氣持棍而來,重重打在姐姐身上。籃子里所化之物煙消雲散,只留下一具貌美如花的少女屍體。
姐姐拖著重傷回來時告訴我,那大聖已不認曾經猴妖身份,只一昧地打殺所有妖精,唯有當年戾氣尚在,可是...
我追問,可是什麼?
姐姐頓了頓,說,他那師父唐僧心地極善,肉眼難分真假,眼看大聖殺了我所化女子後氣急,只口中念咒,大聖頭上的緊箍便折磨得他死去活來。
我沉默良久,原來五百年後,在孫悟空逃脫了五指山那天,觀音不僅在我的身上栓上了枷鎖,還在孫悟空的頭上帶了圈緊箍。
姐姐第二次去的時候,化作一個鹿妖,而我用法力另幻化兩個大妖,於車遲國內靜候取經一行人過來。這次見到大聖的時候,他戾氣收斂,回首去問那唐僧如何行事,最後定於三場鬥法。
鬥法剛開始,孫悟空已經勢薄難敵,他終於卸下自己的狂傲,去尋曾經在天庭交好的老友們求助。那天狂風驟雨,電閃雷鳴,小玉龍翻滾於油鍋之間,大聖在其中愜意舒服的很。我卻明白他雖然贏了這三場鬥法,但已經輸了五百餘年的修行。
姐姐第三次去的時候,直接化作了大聖模樣,一如當年的桀驁難馴,手持我那根修鍊許久的肋骨。我幻化出八戒沙僧小白龍,意欲替代這些可憐人。
那根肋骨經我修鍊加持後,本就可媲美金箍棒。如此一來一回兩人難分勝負,最後大聖終於想通,領著我姐姐去地府,去觀音,去拜訪仙界各位名門,低聲下氣,求其分辨真假。
最後,大聖與姐姐站在大雷音寺如來佛前,如來看了看懇求的大聖,又看了看平靜的姐姐,嘴角掛起一絲笑容,指著大聖說,你是真的。
那天的孫悟空開心極了。
從那天起,我明白我的任務已經完成。我不必再讓姐姐去阻撓大聖,也不必再幻化真假難辨的事物。
值得嗎?姐姐再一次這麼問我。
我回想起那個乖乖聽候如來發話的孫悟空,想了好久,搖了搖頭。
他們找到我們的時候,我看見了一個成熟的隊伍,好色貪婪的八戒變得戒酒戒色,兇悍粗狂的沙悟凈變得老實細心,隨著忠心不二的孫行者一同保護善良的師父,一派正途。
那天還是風和日麗,春風正好。我看見一個全新的大聖,他身上鉛塵盡洗,不驕不躁,無欲無求,與天地融為一體。
我站在姐姐身後,她指著那個安安靜靜的孫悟空,回過頭問我:值得嗎?值得嗎?值得嗎?
我呆站在原地,看著那猴子舉起金箍棒,欺身而來,重逾萬斤的金箍棒直接略過了我身前的姐姐,重重地打在我身上。我難以置信地望著我這一生中,最熟悉也是最陌生的孫悟空,他的眼神滿是平靜與冷漠。
我苦笑難言,還在儘力解釋說:大聖,此前之事,皆是我姐姐所做。
孫悟空面不改色,平靜說:這一路走來,次次都是你從中作祟,哪裡來的什麼姐姐。
我聽了一怔,看向身前的姐姐,她回過頭,凄然一笑,身形漸漸消散。之後,我在猴子的眼中,看見了屬於我的凄然笑容。
我變過很多東西,以假亂真實難分辨,早已登峰造極。
我變過最失敗的一次,是我的姐姐,我沒用任何的法力,只臆想出了那個做盡了惡事的姐姐,最終誰也沒有騙過。
我變過最成功的一次,也是我的姐姐,我一昧地相信所有事情皆非自己所做,最終甚至騙過了自己。
孫悟空,你如今的模樣,是不是也是你所臆想的呢,在你內心深處,會不會還是當年那個桀驁難馴的猴子呢。
我不知道,我甚至再說不出一句話。孫悟空收了金箍棒,平靜地看了我一眼,就此與身後的三人離去。
待他們走得遠了,觀音又出現在了我面前。她還是當年模樣,玉手掐印,對我說,你任務已成,今後若是再不提前塵往事,即可證道,你願是不願。
我沉默了一會兒,問:為什麼不能提起過去的事?
觀音搖搖頭,說:一絲因果,亦可釀成大禍。
我這才明白,我與大聖的因果就此了斷。從此他的人生中再不會有當年那個驚慌失措的凡人女子,只會記著一個心狠手辣百般阻撓的白骨大王。
我問觀音,我手下殺人無數,血氣衝天,怎能成佛?
觀音頷首,說:眾生皆在受苦,眾生皆可成佛。
我答一願字。
大聖取得真經了。那天的大雷音寺前,萬佛聚齊,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作為天庭的仙女,前來見證取經人證道成佛。
唐三藏神色莊重,豬八戒,沙悟凈,孫悟空,小白龍,皆是不卑不亢,不悲不喜。
煙雲繚繞,香火鼎盛,仙界一派和諧,人間盛世太平。
我看見五人受封成佛後,彼此相望一眼,各自端坐蓮花台離去,明白這場近百年的大任就此功德圓滿,再往前數五百多年,那場天昏地暗的大戰也就此泯然消散。
後來的好多好多年,我在天庭的日子裡再也感受不到歲月流逝,便時而漫步在雲端,時而呆站在南天門前,有時也會想起身為凡女的短短百年,想起貴為白骨大王的五百光景,可是如今我的手中再不會提起一根繡花針,也綉不出那模糊模樣。
這些年,唐三藏不改初心,他畢竟是真心向佛,不忍眾生受苦,成佛後一直行走世間。
豬八戒呢,被封為凈壇使者,他的確六根清凈了,恢復了曾經的帥氣模樣,有一天我見到他在廣寒宮與嫦娥相遇,彼此禮貌一笑,擦肩而過,形如陌路。
沙悟凈,他變成了最本分的天官,勤勤懇懇一絲不苟,不阿倪奉承,也拒絕官員送禮。我見到有人曾邀請他一起喝酒,他搖頭拒絕,再也不是當年那個酒後打碎了王母琉璃盞的浪蕩子。
我想孫悟空了。
在一個夜裡,我偷偷下凡,跌入九霄,四洲風雨在我眼中越來越大,睜眼即是天地間的凜冽罡風,閉眼滿是千年來的是非恩怨。最後我落在花果山上,身邊是激流不斷的瀑布,依稀可見後方水簾洞三字。
山頭之上,有一隻寧靜祥和的猴子蹲坐在石頭之上,雙手搭著膝蓋, 呆望著圓圓的月亮。石頭下,有千餘小猴或是嬉笑打鬧不知疲倦,或是卧於草地鼾聲不斷。石頭上的孫悟空忽然轉過頭,對身邊一個毛髮皆白的老猴子溫柔說,來呀,喝酒呀,喝酒呀。
老猴子搖搖頭,說:佛不沾酒。
孫悟空溫柔的笑容漸漸凝固。
我站在他們的後方,心下悲戚,這些猴子,分明是一個個被佛度化的鬼魂。
斬執念,斷因果,這場取經大戲,又何嘗不是仙界與齊天大聖的一場對弈。
猴子猴孫,皆被剷除度化;結拜兄弟;陸續反目成仇。當年的齊天大聖美猴王,再不敢妄稱齊天二字,戾氣盡消,戰氣全無。
斗戰勝佛,斗戰神佛,不爭鬥,不好戰,不曾勝,只單單成了佛。
我走到孫悟空身旁,他見是我,溫聲說,你是當年的白骨精,不錯,沒想到你一心向善,修得正果了,善哉善哉。
我點點頭,幽幽說,大聖,當年所行之事,皆非小女子所願,只是觀音指使,為消你我因果。
孫悟空一愣,問:你我何時有因果纏身?
我看到天際已有霞光掠過,心知違背當年誓言,猶豫了一下,緊接著說道:大聖,你可還記得當年你往天庭受封時,路上曾救了兩個凡人女子?你可還記得你說過要做真正的齊天大聖?你可還記得當年你大鬧天宮的模樣?
孫悟空沉默不語。
我望著霞光迅速逼近,急急說:自那日起,我一生都在綉大聖的樣子,那時你踩在一朵潔白的雲上,你意氣風發,你桀驁張揚,你頭戴紫金冠,你身披黃金甲,我凡人在綉,我成精在綉,我綉了六百年,都是你齊天大聖孫悟空的樣子,你還記得嗎?你還記得嗎?
孫悟空還是一貫的沉默,臉上不起一絲波瀾。
天兵終於趕到,蠻橫地架起了我,我苦苦掙脫不得,右手剖開肋下,掏出一根殘破的肋骨,對他說,你看呀,其實我一直在綉呢,你也一定一直記著,對不對?
清冷的月光下,我清楚看到孫悟空的眼中倒映著我那唯一的一根肋骨,那上面有雲,有金箍棒,有紫金冠,有黃金甲,有意氣風發,有桀驁張揚。
我被天兵拉著越飛越遠,只好用盡了千年來最大的聲音喊著:你還記得嗎!你還記得嗎!
此時孫悟空的眼中已經失去了那根我雕刻無數年的肋骨,他抬起頭,望向我,平靜說,忘了。
好多年以前,我篤信相遇即是有緣,就像江南道上的綿綿細雨亘古不變一樣,英雄與少女的故事也永遠不會停歇。拎槍摘梅子,大戟采青茶,歲月就在這溫柔的矛盾中緩緩逝去。
後來我才明白,那些桀驁的少年與懵懂的女孩,終有一天會不告而別,自此長天一騎,地遠途生,待一天幾顆青梅配一盞濃茶,回首愛恨皆歌恣意恩仇,再不見他胯下五花馬,她身披千金裘。
我曾是少女,他也曾是少年。
而今,我淪為可恥的背誓者,囚禁在南天門外,任由來往仙人低聲議論,孤獨地靜候天刑降下之日。
我從來沒想過還能再見到孫悟空。
那天他端坐寶蓮,尋玉帝而來,他有些唯諾,請求玉帝復生如今被度化的猴子猴孫。玉帝搖搖頭,說你非我道派中人,本就無甚關聯,何況我已原諒你當年犯上之錯,此事休要再提。孫悟空猶豫了一下,終究再未多說,就此坐上寶蓮離去。
他第二次來的時候,沒有蓮花台,穿著弼馬溫的官服,恭恭敬敬地向玉帝再次請求復生一事。這次玉帝趾高氣揚,說,帶罪之人哪裡有在天庭任職的資格?我寬恕你此次冒充天官一事,下去吧。孫悟空咬著牙,緩緩退去。
第三次,孫悟空身無寸縷,一如當年從石中蹦出來的樣子,他像一個涉世未深的小妖,站在天兵天將雲立的天庭中央,為猴子猴孫請命。玉帝撇了他一眼,說:滾。
從那天開始,我知道再也見不到孫悟空了。
一千年之前,那個齊天大聖孫悟空早就死了,這些年以來,我看著他從那個桀驁的猴子,變成了取經人,成了斗戰勝佛,最後又成了一無所有的小妖,曾經的齊天大聖,如今已經被世間倫理,規矩教條,深深地壓在了塵土之中。
天刑降下那天,天兵天將齊聚,人人面色冷漠。我笑著看著他們,這些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千萬年來如同一具具行屍走肉。時辰已到,玉帝走到仙人之間,揮手而下。我便閉上眼,痴笑自己苟活的一生。千年一夢,在最後的最後,我沒有了那根繡花針,更不知該從何繡起。
就這樣吧,我想。
驀然間,天刑未至,人聲噪雜,聽起來紛亂無比,只聽玉帝威嚴的聲音沉聲響起:什麼人!
我睜開雙眼,順著所有人的目光望去,只見遠處有一大團猩紅的雲彩捲來,翻江倒海,氣勢磅礴。離得近了,才看清是無數猴子的鬼魂,也正在此時,無數的鬼魂恭敬地散開一條路,從其中走出了一隻猴子。那猴子,頭戴鳳翅紫金冠,身穿鎖子黃金甲,腳踩藕絲步雲履,身披九尺猩紅披風,一根金燦燦的金箍棒橫跨在兩肩之上,他弔兒郎當地走到猴群之前,厭惡地睥睨眾仙,「呸」了一聲,緊接著,有來自千年之前的桀驁喊聲響徹仙界:齊天大聖,孫悟空!
我忍不住笑了,卻不知道為什麼,又哭了起來。
人群中的玉帝沉默後,問道:你此次又要來為你那猴子猴孫請命?
孫悟空仰天大笑,又拿金箍棒點了點我這邊的方向說:俺老孫豈有請命的道理?這次不僅要為我猴子猴孫們報仇,那個女娃子,你家爺爺也要帶走!說罷,他看向我,揚頭笑道,小女娃,不要怕,我說過呀,我齊天大聖孫悟空,還會來救你呢。
最後,他散漫地晃了晃腦袋,活動了下身子,說,殺。
我是白骨精。我生前的時候,從一朵雲開始繡起,那時我有血有肉,一針一針綉在錦紗上,綉在心上。後來我成了精,還是從一朵雲開始繡起,一針一針綉在錦紗上,綉在肋骨上。我永遠永遠地盼望有一天,還會再見到那擺弄著鳳翅的桀驁猴子,這一盼呀,可就是一千餘年。大漠森林在變,滄海桑田也在變,我變成凡人女子,變成白骨大王,變成了無數荒唐的模樣,卻從未改變最初的盼望。這一天,我一千三百二十七歲,我終於見到了。
我見到猩紅的雲海翻騰,撞在披甲的銀海之前,叫囂怒罵,痛苦哀嚎,夾雜在嘈雜的廝殺聲中。
我見到金色的鐵棒揮舞,打在潔白的天庭之上,驚恐畏懼,不甘絕望,顯現在暴戾的大聖眼中。
我見到星河璀璨,光芒四射,殺機溢滿天庭。
我見到血濺銀河,屍橫遍野,因果逝於三界。
我還見到戰場之上,一個英俊的天官變作了醜陋猙獰的豬頭,手中握著迸發寒光的釘耙;一個木訥的天官變作了可憎可怖的和尚,項間掛著九個慘白頭骨。
我還見到南天門下,凡間有個面露憂色的和尚雙手合十,閉目唱經。
浴血的大聖轉過頭,咧嘴一笑,問,小女娃,你幹什麼來了?
我看向他明亮的眼睛,看向洶湧的天兵,心下忍不住的竊笑,一千年了,我可不是那個驚慌失措的小女孩兒啦。我馭出那根溫養了千年的肋骨,心滿意足,一如當年盼得孫悟空掙脫五指山時的欣喜:我終於站在了他的身邊,輕聲說,桎空山白骨大王,願隨大聖一戰。
一
初三日,霜降。
那些天凌霄寶殿的風很大,我站在風裡望向西,以為靈山跟這裡不一樣。很多年以後,我才明白其實天地之大,不過一隅方圓。
我的家鄉在花果山,那是個神奇的地方,每個猴子都像人一樣,討厭與自己不同的東西。
我用了三百年,成為花果山猴王,從此再也沒有人敢討厭看我。
又過了很多年,我有一個綽號叫做齊天大聖,其實誰都可以變得桀驁,只要你嘗試過什麼是一無所有。
二
我曾在靈台方寸山住過,求仙問道,菩提老祖是我的師父。
師父告訴我,人活一世,歲月不堪留,只因為雜念太多。一口氣,喊足了這一生,就是靈台方寸山的功夫。
那天師父給我起名叫做孫悟空,收我做入室弟子,夜半三更的時候,喚我前去傳功。
師父說,長生之術有天地劫難,我教你七十二變,筋斗雲決,須下百年苦功。
我花了二十年,全都學會了。
其實師父不懂,我之所以能學會長生之術,就是因為沒有雜念。我告訴師父花果山群猴的嫌惡,三百年只能觀海望天的孤獨,師父說他明白。
但是我知道,他是不會明白的。
師父趕我那天,我從斜月三星洞走出去,沒有回花果山,直接去了天庭。
初三日,霜降。
我在這一天踏進南天門。
三
天庭很大,人也很多,我以為再也見不到那些嫌惡的眼神,後來我才發現我錯了。
九重天,一重天是一重關,我是只妖猴,就註定進不了凌霄殿。
天蓬告訴我,其實神仙也好,妖怪也罷,一樣都是人,有人就有江湖,天庭不太平,你還是有機會的。
那時候我不太明白天蓬的話,我只知道,如果現在就回花果山,我不甘心。
三重天的盡頭是一片黃沙,我在那裡開了樁生意,很多年以後,我漸漸明白了天蓬的話。
天庭里到處都是神仙妖怪,功夫很深,但功夫再深,也不過勝負生死。人活一世,有的人成了面子,有的人成了里子,成了面子的人求勝負,總有人得做里子。
在這座江湖裡,廝殺見生死。
我的生意,就是替凌霄殿里的大人物當里子。
其實里子並不好當,殺一個神仙或者妖怪也並不是那麼容易,但年輕人想揚名,想混口飯吃,總有很多人跟我搶生意。
我聽說灌江口那邊來了個三隻眼睛的怪人,最近勢頭很猛,我這邊的生意越來越難做了。
四
初三日,霜降。
每年的霜降都會有一個人來找我,他是我在天庭為數不多的朋友,他從萬里銀河而來,隨波飄蕩,瀟洒不羈很讓我羨慕。
很多年以後,他成了一隻肥頭大耳的豬,還是一如既往的浪蕩,而我被人喊做齊天大聖,卻一直不能像他那樣。
那一年他來的很早,凌晨的大漠荒涼森冷,他帶著一壇酒拍在我面前,笑著說,這壇酒叫做什麼,你知不知道?
我當然不會知道這壇酒的名字,我只知道天蓬想要喝酒了。
其實一壇酒的名字無關緊要,一個想借酒消愁的人,無論什麼酒擺在他的面前,都只有一個名字。
「這壇酒叫做兩難。」天蓬如是說。
我笑了笑,說既然這壇酒是兩難,你喝掉它,就不難了。
天蓬凝視著我說,玉帝看中了我,要調我做元帥,統領銀河十萬天兵。
「我一旦做了元帥,就不再是天蓬,眾目睽睽,我變成天庭的面子,再不能去月桂樹下了。」
我聽得懂天蓬在說什麼,那是很多年前,他在月桂樹下看到一個女孩,追著兔子不住大喊,說你這小兔崽子跑什麼跑。
天蓬說,這個姑娘讓他覺得整片天庭都鮮活起來。
那天他喝了很多酒,我沒有多說一句話,我知道他心裡早就有了答案。
九重天里都是千萬年不死的怪物,不需要什麼天規,世間所有情感也都會被消磨乾淨。在花果山的時候,我還能聽見猴子猴孫勾肩搭背,感慨說自己有著十幾年的交情,但在天庭,十幾年不過一瞬間。
我勾銷生死薄,其實不是想讓花果山的猴子猴孫長生不死,我只是想讓他們也體驗一下這種無涯時間裡的痛苦與孤獨。
五
我告訴天蓬,在九重天里我也曾遇到過一個鮮活的姑娘。
姑娘以紫霞為衣,朝霞為巾,每天能吃到不同的食物就會很開心,我不明白這有什麼值得開心的,但是她一笑起來,我也會跟著笑兩下。
但是我知道,當我不能擁有她的時候,我才會這麼喜歡她,如果我真的擁有她,或許就會覺得無聊。
天蓬走的時候,拍了拍我的肩膀,他去銀河赴任,有十萬天兵。
他說,不如你跟我走,當里子這麼久,該去凌霄殿喊一喊你的名字。
我想了很久,還是拒絕了他。
我不想做天蓬元帥的一個小將,我要做天王,元帥,甚至更高的什麼。
天蓬問我,如果有那麼一天,你的紫霞姑娘怎麼辦?
天庭的風很大,我搖搖頭,笑著說哪有怎麼辦,千萬年的時光里,不過四目相對,有過三言兩語,哪能定一生之盟?
有些人路過了,也就路過了。
六
我沒有想到,那一天來的這麼快。
風沙蔽日,入目昏黃,楊戩站在荒漠正中,提著刀前來找我。
他說,我來請你殺一個人。
我自斟自飲著,沒有理會他,我知道楊戩的名號,也見過他接手的生意,如果他都沒有信心,我也未必能殺得了那個人。
「我可以跟你一起出手。」楊戩沉默片刻,再次開口。
我很奇怪,究竟是什麼樣的價碼能讓楊戩這麼自傲的人跟我聯手。
楊戩說,因為這單生意,是玉帝給的。
我斟酒的手微微停頓,想起很多年前我去過的凌霄寶殿,大人物們目不斜視,只有巨靈神這樣的官員才會鄙夷的看我一眼。
我抬頭問:「這是一單什麼生意?」
楊戩緩緩報出一個名字。
天蓬。
我放下酒杯,看著更高的天空啞然失笑,「楊戩,你知道原因么?」
楊戩說,有些事還是不知道為好,無非是有什麼權臣舉薦天蓬,玉帝想殺雞儆猴而已。
我說,其實我就是一隻猴。
楊戩:……
楊戩說,這麼說來,你不接這一單了?
風沙吹過來,我散開門前的結界,細碎的沙粒打在我的臉上,「天蓬是我在九重天里唯一的朋友……要殺他,我能得到什麼?」
「玉帝說,你可以頂替他的位子,我可以成為司法天神,從此以後,你我都能站上凌霄寶殿,位列仙班。」楊戩說得很平淡,神色也淡,沒有絲毫波瀾。
所以我知道,那些元帥仙班,司法天神,都不是他想要的。
不過沒關係,那是我想要的。
七
臨行前,我去找紫霞喝了壺酒,我託人開了蟠桃園的門,摘下最大的桃子給她。
紫霞吐了吐舌頭,說我又不是猴子,你幹嘛請我吃桃。
我笑著說,能延年益壽,滋補美容,你我這樣的人上不了蟠桃會,吃不著幾次,我給你,你就拿著。
那天桃花紛落,我看見紫霞偷偷藏起了送她的桃子。我裝作沒有看見,喝酒聊天,直到東方既白,其間巨靈神路過,還想過來譏諷,被我借口上廁所的時候一棍砸飛。
從前我聽人說過,寂寞是每時每刻,緣分是不知不覺,我經歷千百年的寂寞,終於等來不知不覺的緣分。
在那一刻,我忽然覺得如果天蓬也能過來一起喝酒,比元帥,天庭,凌霄殿都要快活得多。
可惜,酒是始終會醒的。
我走的時候,紫霞還在睡,凌晨的時候天庭的桃花微有幽光,我摘下一朵插在了她的耳後。
八
天蓬敗得很快,我和楊戩偽裝在妖族的大軍之中,重傷了他。
我本來有機會殺死他,但是我沒有,甚至當楊戩想要出手的時候,我把手裡的棍子一橫,淡淡的看了他一眼。
楊戩以為我顧念兄弟之情,其實並不是這樣。
如果天蓬死了,玉帝也好,舉薦天蓬的人也好,遲早都會追到我們頭上,說殺便也殺了。
九重天里風波惡,一重天是一重關,即將走上凌霄寶殿充當面子的人,功夫不能做不足。
三天之後,我跟楊戩又變成功勛卓著的將軍,滿殿仙神都曾找我們做過生意,沒人提出一點異議。
凌霄寶殿之中,天妃捧扇,玉女掌巾,兩側石柱雕麒麟,龍鳳朝聖盤金頂。
我踏在白玉階上,再沒有人敢鄙夷的看著我。
玉帝笑得溫潤,正想著開口表彰,我忽然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氣息。
三重天的黃沙里,常常有這種氣息,我做過那麼多單生意,沒有留下證據,卻也有人想要殺我。
這是殺氣,能遮天蔽日。
我側身,正見到楊戩拔刀,第三隻眼爆出紅光。
那一瞬間,我終於明白楊戩想要的是什麼,他跟我不一樣,生來便不是妖,跟我做一樣的生意,消磨這麼多年時光,都只是為了今天。
玉帝親自接見的時候,三尖兩刃刀噬血復仇。
楊戩說,張百忍,還我父母性命。
他說的很平靜,我難以想像這句話他壓抑了多少年,但他說的越平靜,整個天庭就越不平靜。
三尖兩刃刀捲起傾世的鋒芒,麒麟倒,龍鳳塌,玉階紛飛成網,四散飛向周圍的仙神。
只消得一時半刻,楊戩便能手刃玉帝。
玉帝身上佩著的九隻金烏護住而出,被楊戩一刀劈得粉碎,我從那一刀里看到了楊戩的天地。
千百年來,楊戩的天地里只有這一刀。
九
這一刀還是空了。
我橫棍,擋住了他千百年來的一刀。
刀棍相交,空氣中瀲灧波紋浩蕩而去,沖刷千百年的天宮成斷壁殘垣。
楊戩回頭看著我,神色仍舊很平靜,我告訴他,千百年來,我的天地里也只有這一棍,你殺了玉帝,這一棍便出不去了。
楊戩點點頭說,孫悟空,你會後悔的。
他說完這句話,轉身離去,九重天里九重關,每一關的天神都要攔他,沒有人能攔得住他。
玉帝說,孫悟空,你去攔住他。
玉帝竭力保持著鎮定,雙手微顫,發號施令。
我沒有聽,我不想跟楊戩分生死,我已經是護駕的功臣,不必再做拼生死的刺客。
我追上楊戩,裝模作樣出了幾棍,便帶著一道刀傷回到了凌霄寶殿。
我說,陛下,臣無能。
玉帝的臉色陰晴不定,我看不出喜怒,但我知道眾目睽睽之下,他一定不會薄待我。
十
很多年以後,玉帝問我如果那天他真的封我做齊天大聖,結果會不會不同。
我想了很久,沒有辦法回答他,許多事情只會發生一次,哪怕千萬年的時光無涯,對於你自己來說,某些事情也只會發生一次。
那天玉帝封我為弼馬溫,掌印璽,說從此我就是他最信任的人,等捉到楊戩,我就是司法天神。
我走下凌霄寶殿,再沒人敢鄙夷的看向我,巨靈神躲在殘破的宮牆後瑟瑟發抖,刀棍相擊的那一幕無人能忘。
功夫,兩個字,一橫一豎,贏的站著,輸的躺下。
我沒有想到,這是我贏的最後一場。
對一個皇帝來說,功夫最深的那個人是否站在他身邊並沒有那麼重要,重要的是,這個人一旦想換位置就可以換位置。
楊戩的刺殺還有我孫悟空能攔住,如果哪天我孫悟空也想要刺殺他,誰能攔住?
那個時候,我還並不明白這個道理,玉帝謀劃的一系列行動,我也未曾留意。
十一
第一個發難的是天蓬。
天蓬約我在蟠桃園喝酒,我知道他一定認出了我,戰場雖大,能傷他的人寥寥無幾。
月黑風高,寒夜凄清,只有桃花泛著點點幽光。
我告訴天蓬,如果你要找我算賬,我隨時恭候。
天蓬搖了搖頭,指著天邊被烏雲遮蔽的月亮說:「你知不知道,為什麼月亮會被遮住?」
我沒有回答,我知道天蓬一定會繼續說下去。
「嫦娥在月宮裡面,玉帝把她關了進去,玉帝要殺你,你小心。」天蓬拍開那壇酒,咕咚咕咚喝著。
這次他喝得更快,我不清楚他是不是兩難的更加厲害。
我本該陪他喝酒,幫他喝光這壇兩難,但是我沒有動,很久以前我就明白一個道理,如果你不想受傷,最好的辦法就是不去相信任何人。
天蓬是我的朋友,但是我不相信他,或許這壇酒有毒,或許這個人隨時可能跳起來殺了我。
我端坐石凳上,靜靜的看天蓬喝光一壇酒。
似乎酒中沒有毒,天蓬還能站起身來,嘲諷的對我笑,那種笑容很熟悉,是花果山群猴的鄙夷。
我閉上眼,不知道此時天蓬在想什麼,會不會後悔,會不會覺得不值。
十二
第二個來的人是紫霞。
紫霞出現的時候,朝霞如火,桃花如夢,如果在這個時候動手,我一定擋不住她。
所以我先動手了,捏決定身,我手指一動便在蟠桃園前定住了她的身子。
紫霞臉上還帶著笑,眼中滿是錯愕狐疑。
我看都沒看她一眼,從她身旁經過。
五百一十四年以後,我在靈山上聽佛音妙法,所謂金剛菩薩,色即是空,正是我從前的模樣。
十三
你如果不相信任何人,你也一樣能走得最遠,玉帝拿我沒有辦法,當日殿前的君無戲言,總不能遲遲不兌現。
那天凌霄寶殿上,玉帝宣布要為我新建府邸,另立官職,齊天大聖,統領十萬天兵天將。
我面帶微笑,說謝主隆恩。
玉帝也露出微笑,忽然伸手一指說,有個天女夜闖蟠桃園,意圖竊取蟠桃,按律當誅,大聖你意下如何?
我的笑容僵在臉上,一言不發,沉默得像一尊木雕。
「本來朕是要直接斬了她的,但她有句話一定想要對你說,朕好成人之美,於是就讓她來了。」
我霍然回首,看見紫霞被天兵天將押上來,髮絲隨意垂在額前,臉色蒼白,笑容慘淡。
一片死寂。
玉帝說,你不是有話么,怎麼不說?
紫霞望著我,搖了搖頭,「以前我以為那句話很重要,說出來就是一生一世,現在想一想,有些事說不說都沒有什麼分別,我們從來都不一樣的。」
「只是可惜,以後不能吃到那些好吃的了。」紫霞又笑了笑,再沒看向我一眼,回身走向南天門。
南天門外有行刑處,雷擊斧劈,魂飛湮滅。
從此以後,我都會無端想起一個人,她曾讓我有過相信什麼的衝動,但當我相信的時候,卻再沒有出現在我的世界之中。
我能感受到玉帝若有若無的目光,我知道滿殿的神仙都有意無意瞟向我,他們在等一個機會,等著我出手救人,就可以名正言順把我殺死或者關押。
他們一定做好了準備。
當我在心底將這句話重複了三百二十四遍的時候,我又把握緊的拳頭鬆開,只是這一次,有個聲音忽然響徹整個天庭。
「孫悟空,你真是個廢物。」
天蓬罵了一句,提著釘耙轉身奔向南天門,我仍舊低著頭,渾身一震,默默任由天蓬從我身邊經過。
我知道,他去救紫霞了。
我很想拉住他,問他為什麼,為什麼要去,月宮嫦娥不管,銀河元帥不顧,這究竟有什麼意義。
但我一句都沒有問,如果我問了,我就會成為他的同黨。
所以我看著滿殿神仙飛去南天門,那裡刀光劍影,殺氣沖霄,我唯一的朋友在救我唯一曾經動心的姑娘。
最後姑娘魂散,朋友墜入畜生道中。
我仍舊站在凌霄寶殿的玉階前,動也不動,像我未出世時,那一方死氣沉沉的石頭。
十四
玉帝嘆了口氣說,從今往後,你便是齊天大聖了。
原來一無所有,就是齊天大聖。
我似乎聽見有人低低笑出聲,好像是斷牆後的巨靈神,又好像是捲簾的侍衛。
我忽然發現,自己並不是一無所有。
還有那從花果山開始,就未曾斷絕的嗤笑與鄙夷。
我想起楊戩的話,楊戩說,你會後悔的。
他從小就有三隻眼睛,如果我師父不懂我的孤獨,紫霞和天蓬也不能了解,楊戩是能的。
但楊戩說,你會後悔的。
我曾經以為我想通了,想得很通,這個世界上沒什麼值得我留戀,我要的是齊天稱聖,從此只有敬畏,再沒有人用異樣的眼神看我。
一如花果山稱王,孤獨也好,寂寞也罷,千萬年時光里,都是早已註定的。
所以,我當然可以摒棄世上的一切。
但是人往往會在追求一個目的的過程中,忘掉踏上這條路的緣由。
我忘了,在心底深處,我只不過是躲在水簾洞里瑟瑟發抖的猴子,害怕洞外那些鄙夷與嗤笑。
後來那群猴子被我一一打回去,我成了花果山的王,但我並不快活,我最快活得時候,是將他們一一打回去的過程。
凌霄寶殿上,就有這麼一群猴子。
「齊天大聖孫悟空,還不謝恩?」玉帝沉聲問著,聲音在大殿里回蕩。
我沒有回答,靜得像一塊石頭。
我緩緩從耳中抽出如意金箍棒,帶出幾縷金色的火焰,那根長棍迎風暴漲,齊天大聖的官服一瞬間出現在我的身上。
「孫悟空,你想做什麼!」
玉帝的聲音里有緊張,有興奮,我猜的應該沒錯,他的確早有準備。
我已經不在乎了。
曾經有那麼一段時光,我可以不再是水簾洞里瑟瑟發抖的猴子,我不必齊天大聖,就可以擁抱天蓬與紫霞。
如果上天可以再給我一次機會,我們重頭來過,你說那該有多好?
我無聲的笑了笑,揮動金箍棒,砸碎九重天里九重關。
玉帝倉皇逃竄,大聲呼喊著如來的名字,我看見有一隻金色的手掌壓下,掌風呼嘯,毀天滅地。
我站在原地,逆風一棍而去。
鬚髮皆散,大紅的披風高高揚起,我透過指縫看見一縷紫霞和一隻跳脫的豬。
金箍棒綻萬道霞光,從那一掌之中穿了過去。
玉帝驚恐,佛陀痛呼。
我上天攬霞,頭也不回的走向大地深處。
零
我在五指山下五百年,養一縷紫霞成人。
只是我沒有想到,紫霞成人的時候,竟然變成了一個和尚。
和尚說,世間事多半就是這樣,你秉持一個因,得到的未必是想要的果,但其實只要做過那個因,總會有一種果是歸屬於你的。
我看了看和尚,覺得我並不需要這樣一個歸屬。
和尚笑了笑說,前世今生,已判若兩人,紫霞終究是死了,但是施主……你活了。
在那個下午,我丟掉手中的金箍棒,春風十里,捲起我破舊的紅色披風,桃花依舊如夢,我抬起頭看向天空,想起紫霞藏起的那個桃子。
我無聲的嘆息,又無聲的微笑。
天外,有霞光妖嬈。
作者:@房昊
首發於腦洞故事板公眾號12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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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貞觀十四年的寒食,清早下過一場潑火雨,空氣凈透得可以敲出聲。
我一早就開始忙,做青團、杏酪粥、寒食燕、棗糕,到中午時,擺出一桌佳肴。除自己外,還另置三副碗筷。
哎,怎麼又忘記,只有自己一個人?
我喃喃自語,將多餘的收起來。又在腦中回想,到底那三人是誰?一點記憶都沒有。是很重要的人吧?否則不會這樣根深蒂固。
我從黑沌沌的長夢裡醒來,就發現自己身處這間小茅屋,唯有一匹白馬陪伴。我什麼都不記得,只知道自己踏不出這個院子,甚至都沒有想要嘗試。有些界線連試探都不可能,我的體內就埋著禁制,我感覺得到。聽著鄰人的笑語,有時會感到寂寞。他們都知道我一個人住在這裡,卻都不以為奇。一個陌生人,他們竟不關心。有時隔著木槿花籬,他們還會跟我說一會兒話,卻都沒什麼緊要的東西。
我身無長物,又不能走出去,還好這院子里種了一些果蔬,不至於餓死。每天又沒什麼消遣,無聊得很,唯一能做的就是吃喝拉撒,好好生活。生活是一張單調的藥方,如此一錢,如此二兩,治不好病,卻也吃不死人。慢慢熬著吧,水幹掉就好。
我收拾了碗筷,走出門。柳色新新,回首青山一點,檐上寒雲迭。很寂冷的黃昏,雨還沒有下盡,而斜陽已醺。
一天又要結束了,像一桶水從腦袋澆下,到腳。依舊是重複。生命只有兩種狀態:生與死。其餘時候都是在這兩端進行重複擺盪。蓮花銅漏中的水總也滴不盡。
夜深如井,庭院里傳來低柔的嘶聲。這個春天,那匹白馬更瘦了。它的毛色雪亮,在雨中像銀。脊背凸出好似刀刃,剖開夜色。我知道它很寂寞。可我無法撫慰它,兩個寂寞的生物,何必充當鏡子,照見彼此的寂寞呢。
有時,我也懷疑自己還在夢中,一個好長好長的夢。夢裡一個人都沒有,是蝴蝶變成了我,而我衍化出天地。
然而,一個女人出現,使我的猜測全不成立。
那個女人讓我殺死她。
2.
我在庭院里種滿了花。第一年,我整頓、壅土、施肥、除蟲;第二年,我讓梅聘梨花,海棠嫁杏,荔枝臣櫻桃;第三年,我又將一切安排打亂。每一次新生都播下毀滅的種子。然後第四年,第五年……到如今,始終沒有找到一個可共賞花的人。
女人坐在庭院中,將我種下的花全部摧折揉碎,到處都是芬芳的屍體。鬼森森的月光泛著幽藍。
「這不是夢嗎?」我赤著腳,涼涼地踩在青石階上,感到一股強烈的矛盾之感:她不屬於這裡。要麼她是夢,要麼這個世界是夢。
女人狡黠一笑,「你醒不過來了?」
我謹慎地點頭。
「要破夢很容易,卻也很難,這要看是誰在夢中困住你,又是誰在夢外等候你。」她說。
「沒有人困住我,也沒有人等候我。」
「那你可真不幸。」
「有何不幸?」
「蝴蝶夢為莊周,蝴蝶之不幸也。嘻嘻。」
今日三月廿九,宜祭祀、沐浴、解除、破屋、壞垣、餘事勿取,忌行喪、安葬、納采。薔薇蔓,白桐榮,麥吐華,楊入大水為萍。事事都顯得生機勃勃。
女人卻要我殺死她。
她揚散無數花瓣,一頭一臉都是艷麗殘影。她衝到我面前,幼嫩的眉眼發出粉光。我還是自黑暗中睜開眼,第一次這般近距離地打量一個人。
都說深情在睫,孤意在眉。她的睫毛很長,在月光下沾滿花粉;眉毛確實冷峭,卻過淡,有種飄忽的氣質。因而我猜想,她的深情大抵浮華,她的孤意太過輕佻。
她很像一個人。
「玄奘。」她喚我的名。「我們都沒辦法逃脫了吧?」
月光跌碎成萬千粼粼,深藍而不透光,像某種沉鈍的切割面。她在那幽微而繁複的影子里後退、隱遁,終於看不清身形。
「逃脫什麼?」
沒有回答。我走過去,見她已在花下睡著,蜷著身子,如一隻小小狸奴。睫毛微顫,呼吸輕巧。
3.
遇見豬頭人的時候,我在思索一些問題。
鄰人找我說話時,都喚我和尚,可我總是否認。我不覺得自己是和尚,光頭就是和尚嗎?拿一枝楊柳就是菩薩?人總是根據表象定義,太過狹隘,到頭來束縛的是自己。
女人去鄰居家串門,抱回一隻小豬。
「快瞧,他家新產了一窩豬仔。」她興高采烈,快樂得那樣明媚,清澈見底,一點也不像個尋死的人。
「你抱回來做什麼?」
「養著多好玩兒啊,你的院子里都是些花花草草、蘿蔔青菜,哪有這些小東西活蹦亂跳招人喜歡?」
我搖搖頭,又聽見鄰居家傳來歡笑。他們總是這樣,哪天宜婚嫁、宜造屋、宜掘井,在黃曆上寫得明明白白。連生與死都有它們「應該」來到的一天,吹吹打打,哭笑喧嚷,是一門絕望的熱鬧。我也學他們,開始依賴黃曆。人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的時候,就準備一本黃曆吧,至少不用想太多跟生活無關的事情。
女人好笑地看我,捏弄懷中的小豬,塗了鳳仙花汁的指甲像紅亮甲蟲。我的身體起了一陣痙攣,收縮著,越來越小,變成嬰兒。然後是黑暗、窒悶、溫暖、潮濕……我像沉入一個無底之夢。但終究不是夢。頭腦里還殘留一絲清醒,開始掙扎,通過一條幽邃逼仄的甬道,像一個死魂靈,擠入活身,熱辣辣地痛。
「這新生的滋味如何?」她凝視我,「玄奘,記住,從此你只有流水今日,沒有明月前身。你的過去都已過去,你是一個新人。」
小豬從她懷中掙脫,哼哧哼哧,一溜煙跑走。
豬頭人便在這時傷痕纍纍地跌進庭院來。
「那隻豬這麼快就變成了妖怪?」我詫異。
「師父!」他凄聲喚我。
我嚇一跳:何時有這樣丑怪的徒弟?
女人笑:「八戒,他誰都不記得了呢。」
豬頭人不敢置信地望著我,讓我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什麼極端對不起他的事。
女人扶起豬頭人,走進屋內。我愣愣站在那兒,眼瞧著他們動作,覺得自己像個傻子。一刻鐘之後,豬頭人給我說了個故事,我覺得自己更像傻子了。
「什麼取經?你還真當我是和尚啊?」
不可理喻。
「師父,那滿天神佛騙了我們!」豬頭人說,「他們讓我們去取經,說什麼將功贖罪,卻從沒打算饒過我們……你瞧,我們取完經之後,都得了什麼好結果?你失去所有記憶,幽禁在這長安城。大師兄又被關進五指山,我還頂著個豬頭,在銀河裡清洗星辰,沙師弟貶迴流沙河,做了個渡船人。」
「……於我何干呢?」
「師父,你是金蟬子轉世,只有你才能在神佛面前說上話,只有你才能救出大師兄啊……」他反覆說著,最後竟流下淚來。
真受不了,雖頂了個豬頭,卻終究是個大男人啊。
我走開,到一邊的香案上準備清明用物,在淡綠蜀葵箋上寫下「清明嫁九娘,一去不還鄉」,然後把它們貼在楹壁上,如此一來,夏日就不滋蚊蟲。可持著毛筆的手卻止不住顫抖,墨花洇染開來,模糊一片。為何如此心神不定?
不知不覺又入夜。我睡不著,走到院子里,發現豬頭人也很落寞地坐著,仰頭看星。夜藍而深。
「你在天上洗星星,一定很好玩兒吧。」我坐在他身旁。
「好玩兒個鬼!」他說,「光是紫微、太微、天市三垣,還有四象二十八宿,打掃起來已經很麻煩,更別說還有那千里銀河,你覺得好玩兒,怎麼自己不去試試?」他望向天心那輪明月,小小的眼睛裡,目光濕潤而溫柔。
「你喜歡月亮?」
「我以前喜歡的人,就住在月亮里。每次天地空寂,萬籟無聲,倍感孤獨的時候,我就安慰自己,至少……我還有一輪月亮啊。」
「可你不是說,你在人間高老莊有喜歡的人嗎?」
「哎,那是不能比的。」豬頭人很感慨地嘆息,有一種過盡千帆的釋然,「一個是白月光,一個是青苹風。怎麼能比呢?」他重複了一遍。
是啊,白月光燃燒在眼底心頭,冷冽無塵;青苹風卻是一絲絲勾住指尖,帶著煙火紅塵的膩醉,多溫軟。有時候,人確實可以兼得。但我不知道原來豬也可以。
「你是神仙嗎?」我問,「神仙是不都是逍遙自在,長生不老,可以行千萬里只在瞬息,度千萬年不過剎那?」
豬頭人點了點頭。
雖然承認了,但我還是從他身上看出來,當神仙其實挺可悲的吧。喜歡的都求而不得。
「那肯定也很寂寞。」
有時你會看到很美的風景,怦然心動。然而神仙的壽命是無盡的,每天日出日落,雲捲雲舒,一錯眼就滄海桑田。當時的感覺早已不會記得。有時隱隱約約想起一些,也就那樣。甚至詫異自己怎會覺得美?人間萬事,不過如此……是如此吧?就如那一輪明月,你要湊近了看,會發現表面坑坑窪窪,千瘡百孔,是一顆欠打磨的巨大泥丸。
我卻沒說出口。
「那師父你呢?你失去記憶,一個人孤伶伶住在這裡,就不寂寞嗎?」他反問。
「不寂寞呀,退而求其次才能幸福。」我不知道為什麼這樣說。什麼叫「退」,什麼又叫「次」?只有進過才知退,只有見過好的才能言次。可我的過去蒼白如一張紙,哪能承擔這樣沉重的兩個字眼。更別說「幸福」,空泛得簡直可怕。
「呵,退而求其次。」豬頭人哼哼一聲,歪在海棠樹上,睡著了。
我忘了問他,戴罪之身跑到這裡來,會不會給我惹麻煩。我可是個膽小怕事的人。
4.
夢境炎熱而潮濕,像火焰山下雨的夜晚。可火焰山又是什麼地方呢……那些消失了的光陰,隔著千山萬水的迢遞,十分模糊了。有時卻又近得像枕下的一支鐵笛,嗚嗚咽咽,吹出鏽蝕月光一樣的鈍聲。
我與誰在走著,走了很遠很遠。漸漸地,肉體不復存在,所有意義成了「走」的本身。
「走了太久,你不累嗎?」
「有什麼資格喊累。」
「你不走,就會被滿天神佛的車輪碾死。」
那些與我同行的人轉過頭來,盯著我,長了與我一模一樣的臉。他們磔磔怪笑起來,從七竅里飛出艷麗而詭異的蝴蝶。
我驚醒,聽到院子里,那匹白馬正輕快地長嘶。真是奇怪,好多年了,它從未這樣高興。
我走出門,看見一個虯髯和尚正在飲馬。他手持月牙鏟,脖上掛了一串骷髏頭,很是猙獰。
都是些什麼牛鬼蛇神啊。我扶額。
「喲,真熱鬧啊。」女人走出來說,「獨差一人。」
我覺得她聲音有些不對,轉身望向她。她正款款朝我走來。踏出第一步時,她臉上爬滿皺紋;第二步,她的腰傴僂下去;第三步,她的青絲成雪……等走到我面前,她已是雞皮鶴髮的老嫗。
瞬間蒼老,不過如此。我竟至失語。原來人老了就是這樣。這樣活生生的、壓縮的蒼老,像一枚忽然綻開的豆莢,在我腦海里炸出一片灰濛濛的綠。我忽然覺得她很親切,像一個故人,心裡有什麼東西正緩緩鬆動、崩塌。
「玄奘,你沒見過人老嗎?你害怕?」老太婆哧哧笑道。她無論年輕抑或衰老,總是一語道破我所思所想,洞察得令人駭然。她就像我自己,像一面鏡。
涼風拂過,女人身後那株被磨折得花葉凋盡的海棠忽然冒出嫩芽,抽長枝葉,催開錦重重的碩大紅花,采粲如錦。再低頭,她又變回年輕模樣,風致娟然,楚楚動人。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女人哂然一笑,走到那和尚面前,開口,「你也來了。」
和尚點了點頭,骷髏搖晃。風吹過顱腦的空洞,竟傳出塤一樣幽細聲音。他說:「天庭知道二師兄擅離職守,我擔心他,便跟了來。」
「喂喂,你們到我這裡究竟做什麼?」我有些氣急敗壞,「你們都是些被什麼天庭,什麼極樂世界拋棄的、處罰的人,為什麼到這裡來?你們想害死我嗎?要是被那些神佛的追兵殺到,連累了我,你們於心無愧嗎!」
最近似乎越來越易怒,有時甚至五內如焚。一個人住的時候心如止水,多清凈。這些牛鬼蛇神是不是認錯了地兒,把我這裡當濟病坊,專門收容那些畸零之人?我要是雜耍班子的班主,倒樂意讓他們出去走走逛逛,賺些銀錢使。
「師父……」虯髯和尚的眼中竟溢滿淚水,這一聲叫得千迴百轉,讓我渾身簌簌起雞皮疙瘩。
女人搖了搖頭。
「八戒、悟凈,你們先走吧。未破迷障,他便永遠不會明白過來。」她說。
「那好,」豬頭人斟酌,「我們到五指山等你……等你們。憑俺老豬跟沙師弟之力,大約還能撐住一陣子。」
「師父,我跟二師兄先走,你一定要快點來。」
那項下有骷髏頭的和尚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沖我響亮地磕了個頭,然後與豬頭人一起離開。
女人轉身,拉起我的手,「玄奘,你因何如此憤怒?你的禪心哪去了?要知道,興來醉倒落花前,天地即為衾枕。心靜坐忘磐石上,古今皆屬蜉蝣。」她用紅指甲劃我的脖子,「你心動了,五蘊熾熱,如今愛我嗎?」
「你必須愛我。」不等我回答,她便吐出詛咒般的句子,「然後殺死我。」
是清明時節,熏風入花骨,海棠已成雪。人間改火,葭管移律,榆煙欲變舊爐灰。四月初三,宜沐浴、掃舍、餘事勿取,忌齋醮、開市、嫁娶、作灶。
她靜美如秋,眸中有黯藍色的潮汐。我無法拒絕。就像無法拒絕死亡,就像身體化作灰埃,水進入水。
柳綿牽牽纏纏,落在發上,一種令人安然的瘙癢。她的牙齒細小如蛇,與我的唇印接,好像找到彼此。梅宜晴雪,松宜晚風,遇見了,就是最好的。我感到充盈,又感到空無一物。
「我病了。」她說。
我又何嘗不是。
然生活只是一張單調的藥方,那些藥材的名字顆粒圓潤,希望、光明、仁善、孝悌……還有什麼佛理禪心,空中之空,幻中之幻,充充面子尚可,要治好痼疾,也許只能死。
5.
「長老,長老。」
門外有女子在喚。我正做雪花酥。油下小鍋化開,濾過,將炒麵隨手下鍋攪勻,不稀不稠,再將鍋端離火,灑白糖在炒麵內,和成一處。空氣里瀰漫著溫熱的香甜。我發現,只有做這些瑣事之時,心緒才會回復平靜。銅漏緩緩地滴水,日頭緩緩升起落下,靛藍的夜空緩緩旋轉,滄海緩緩變成桑田。時間維持著一種肉眼可見的侵蝕,卻很靜。
所以聽到那聲音時,我有些惱。都說了我不是和尚,不是和尚,叫長老也不行!
「有什麼事?」我冷眼看去。
木槿花籬外站了個眉清目秀的女子,臉色十分慘白,左手提著一個青砂罐兒,右手提著一個綠瓷瓶兒,翠袖緗裙,水佩風裳。
「長老,我叫做白晶晶,這青罐里是香米飯,綠瓶里是炒麵筋,貿然造訪,是因為歆慕長老佛法廣大,便做些齋飯,算是微末供養。」她說得很誠懇。
女人從屋裡走來,湊近我耳邊,「你就放她進來又何妨。」
我依言。卻沒想到白晶晶一進來就扯住我衣袖,依依跪在面前,「長老,長老,你救救他!」
「救誰?」
「孫悟空。」
「我並不認識。」
「你怎會不認識?他是你大徒弟!」
「我向來孤單一人,並無親故。」
白晶晶的眼眸黯淡下去,像淺褐色的炭,燃著微弱的火星子,「看來,你果真什麼都不記得。世間百妖都在說,唐僧被剝奪了一切,活得像個傻子。我還以為只是騙人……」
說完,她便像炭燒到最後,十分紅處已成灰。我有些於心不忍,因而對她說我是傻子便沒有很在意,「他是你喜歡的人嗎?」
白晶晶點了點頭,眼睛閃出珠玉般的光,聲音帶著濕潤的花香,「他是我的心上人啊,頭戴鳳翅紫金冠,身穿鎖子黃金甲,腳踏藕絲登雲履,一根如意金箍棒在手中舞破天地,炎炎如火,有哪個神佛敢攖其鋒芒?」
「好像也不過如此嘛,否則怎會叫你來救他。」我撇嘴。
「他是被自己困住了,沒有外物能束縛他。況且在我心中,他是風華蓋世的大英雄,也是天地至美。你懂得什麼?」
我不準備聽膩到發酸的情話了,就要逐客。
「長老你說,這天地之間,贏的會不會永遠是那些神佛?」白晶晶忽然問。
「神佛的事,我不知道。」我說,「但這世上,贏的多是無情人。」
白晶晶咬著唇,將青罐綠瓶遞給我,「長老,你一個人住,就收下這些吃食吧,也不算辜負我這番心意。我也該走了。」
「等等,你說我……一個人?」我錯愕地看了女人一眼,又看回白晶晶。
白晶晶也迷惑地轉頭四顧,「難道你房子里還有其他人?那些妖怪不是說你一個人住嗎?這是滿天神佛設下的禁地,除了我不怕死,拼盡這身血肉,還有誰敢來?」她見我不回答,蒼涼笑笑,「一個人兩個人,又有什麼區別呢,這具皮囊,穿著太累。」她的肉身彷彿蟬蛻,又像冰雪驀然消解於日光下,露出一具慘白的骸骨,徑自去了。
女人站在海棠花下,溫溫柔柔地笑,眸子清澈如琥珀。
「你究竟是誰?」
女人不答,只接過青罐綠瓶,朝地上傾倒。卻見哪裡是什麼香米飯,原是一罐子拖尾巴的長蛆,也不是麵筋,不過幾隻癩蛤蟆,呱呱地跳走。若是平時,我早就嚇得大叫了,可此時竟沒多少震動。
「你瞧,你不答應救她的心上人,她就這樣對你呢。被仇恨跟愛情的鴆毒害苦的人,不管經歷了什麼,結局總是一樣。變成一具行屍走肉。」女人頗有興緻地說。
「你不是人,你跟那些牛鬼蛇神是一夥的!」我驚怒交加,「快給我滾出去!」
女人不疾不徐地微笑,耳朵映著日色,煥發出幼嫩紅光,看得清細小幽藍的血管。
「玄奘,你想得到的是什麼呢?你把自己偽裝成這樣無欲無求的模樣,就是為了不承擔那求不得的痛苦吧。」她說,「我理解你。事情開始的時候,誰都篤定自己能得到答案,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到最後塵埃落定,你也許確實找到了答案,得到了想要的,卻不是自己最開始在心裡預設的結果。但也該開心啊,畢竟聊勝於無,你並非兩手空空。這是人生最凄涼的撫慰了。」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你懂的,玄奘,因為……」她嘆息似的,「我就是你啊。」
「不,你是幻影,是妖魔!」我步步後退,心裡陡然湧起一股血淋淋的仇恨,「我要殺了你!」
女人竟然笑了,「我不是早就告訴你,要殺了我嗎。不殺了我,如何破除魔障?」她款款走過來,海棠花瓣在她腳下片片枯萎,有鐵腥的氣味泛起,「玄奘,這人間是苦海,我讓你嘗盡生老病死、怨憎會、五蘊熾、求不得、愛別離八苦,就是為了讓你掙脫這苦海,這神佛的陷阱。如今,只要殺了我,你的試煉就到頭,你的心魔祛除,你會得到自由。」
「自由?」我駭笑,「多可怕的自由。我寧願要現在這樣單調平靜的生活。」
她陡然欺近,秀麗眉目顯出幾分猙獰,「你以為我在這裡,能讓你那樣生活下去嗎!」
我們都不曾放過彼此。為何要把自己逼到這步田地?更何況,我們本就是一體。我忽然滑稽地想到,今天竟沒有看黃曆,宜忌究竟有哪些呢?我到底應該做什麼?
「玄奘,一定要想起自己的名字啊……」
誰在我腦中鑿壁,打穿保護我的那層屏障?我像作繭的蠶忽然暴露在寒冷的空氣里。我想起了一切,她便漸漸消失,不復存在。她是我的心魔,是我自己。這確實算一種「死」。人生八苦,無盡重複,終於到了頭。
她化為劫灰飄散的聲音很好聽,沙沙簌簌,像空山月明,松濤陣陣襲來。她的眼眸變成淺淡的灰,幽幽望向遠方,那裡有一嶺桃花、半溪春水,那裡有昨日亂山昏、來時衣上雲。
「玄奘,蓬山萬重的後面是什麼?依舊是蓬山萬重嗎?」她問。
我過了很久才回答她。
「不,是幻滅。」
6.
四月十五,宜嫁娶、祭祀、祈福、求嗣、齋醮、訂盟、納采、解除、習藝、針灸,忌出行、破土、會親友。
我來到五指山下。兜兜轉轉,竟又回到這裡。薺麥欣欣,回首春風又綠,天涯芳草,卻都是人間陳跡。
「師父!」八戒跟悟凈見我到來,都驚喜叫出聲。
我從白龍馬上下來,沖他們微笑,然後望向五指山下。
那猴頭髒兮兮的,還是毛臉雷公嘴,耳後冒出一些野草,虱子都結成塊。他那雙火眼金睛毫無神采,眼皮耷拉著,並不抬頭看人,偶爾抓耳撓腮,懨懨無語。
我想起第一次見到他時,雖然也是一樣被囚禁,他卻說:「我是五百年前大鬧天宮的齊天大聖,只因犯了誑上之罪,被佛祖壓於此處。」言談之間,竟還有些得意洋洋,眉飛色舞。
「我願保你取經,與你做個徒弟。」他對未來還抱有無限期待。
「我再與你起個混名,稱為行者,好么?」
「好!好!好!」他一迭聲答應,那樣快樂。
我又想起遇到白晶晶那回,她幻化三次,都被他一棒打死。我見不得殺生,盛怒之下將他趕走。誤會消除,他回來時上躥下跳,就像個孩子,拜在我膝下,無限信任地望我。
悟空啊……滿天神佛都想毀滅你。這場取經路,就是毀滅之旅。他們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毀滅一個人,多容易,要麼魂飛魄散,要麼挫骨揚灰。身體與靈魂,總留不下一個。
悟空啊,為師來晚了。
我撫摸他的頭顱。他陡然瑟縮一下,眼睛睜開,是經常擔驚受怕的神色。任何人都會變得面目全非,只要他妄想打敗滿天神佛,打敗命運。
「師父……」他低聲喚我。
「悟空,你又頑皮了吧,被關進五指山。」我微笑著,替他把打結的毛髮弄順。
他疼得齜牙咧嘴,躲躲閃閃,不敢看我。半晌,才埋下頭,悶悶地說:「師父,你知道嗎?一千年之前,我覺得世間最難翻越的,是如來的五指山;一千年之後,我覺得最難翻越的,是自己。是我自己在取經途中被磨滅銳氣,怪不得別人。我已不是當年那個無所畏懼的齊天大聖了,變得怯懦、戰戰兢兢,不值得你打破他們的禁咒,前來此地。」
「怎麼不是呢?」我說,「我前不久才遇到一個女孩子,她說,你是風華蓋世的大英雄,是天地至美呢。我與她一樣,在我心中,你永遠是那個陪我一路西行,不離不棄的大徒弟啊。」
天空忽然暗下來,隱隱有雷聲。我抬頭,見雲層中有許多天兵天將隱隱綽綽的身形,以及西天極樂世界的佛陀,寶相光華。真是勞累他們了,跑得這樣快。都是些老友啊,托塔李天王、太白金星、楊戩、普賢菩薩、地藏菩薩、觀世音……只是相逢於如今這般景況,無法一一敘舊了。
「大膽玄奘,佛祖饒你一命,已屬無尚寬宥,你竟不知悔改,還敢與妖猴狼狽為奸!」托塔李天王遙遙指我,聲震天地。
我才不想理他們,兀自清理猴子的臉龐,「悟空,世間沒有什麼東西值得翻越,因你就在世間,日月星辰各歸其位,你就是世間的一部分,你翻越它們做什麼?你存在此處,便是最合宜的命數。當然,也沒有什麼能困住你,不管是五指山,還是你自己。你或許是一隻猴子,生於一塊頑石;或許是一隻蝶,偶然掠過莊周迷夢;或許如幻,如焰,如影,如電,如浮雲,如聚沫……此日之你,與昨日之你,來日之你,又有什麼不同?至少你在某個女孩眼裡,永遠是當日那個叱吒風雲的齊天大聖。至少你在我眼裡,永遠是那個決不言敗的悟空。」
他的眼睛又閃閃熠熠起來。
觀世音手持玉凈瓶,在雲端道:「玄奘,你已不見容於佛祖,切莫執迷不悟,竟還想破除妖猴的魔障!苦海無涯,回頭是岸。」
我雙手合十,深深一禮:「菩薩,我在人間歷盡八苦,或許已經習慣在苦海中掙扎了。苦海無岸,我不回頭,也不會被淹死。另外,菩薩不應喚我玄奘。」我低眉,心頭滲出一絲悲哀,「曾經有個人,用性命喚回我的本名,我是不願意再捨棄了。」
「你竟跟滿天神佛作對!」觀世音聲音顫抖著,「玄奘,大智慧是不可執著啊!你跟金蟬子一樣,堪不破法執與我執,自尋死路!」
「玄奘跟金蟬子,從來都是一個人,菩薩何不一視同仁?」
我回頭看了看八戒、悟凈、悟空還有靜靜佇立的白龍馬。我想到初遇的時候,他們都是戴罪之身,卻桀驁不馴,狂傲得像吹過崑崙的霜風。悟凈在流沙河談笑間取人首級,那幾顆骷髏頭還都是我之前的取經人呢;八戒也在高老莊醉生夢死,為所欲為,聲色犬馬;小白龍吃了我的馬,被菩薩點化,才甘願鋸角退鱗,一路護送我……為何取了一回經,就變得這樣如履薄冰,唯唯諾諾?他們的罪,在取經路上都已還清,他們並不欠這神佛、這人間、這天地什麼!
風起雲湧,潮鳴電掣。我望了望這晦暗的天地,諸神眾佛的永夜來臨,你不俯首帖耳,便被吞噬。這冷酷的天與地,世人都在,神佛都在。誰不願在?
「佛說大智慧是不可執著,那就背叛眾生的佛。」
我微笑,揚起九環錫杖,錦襕袈裟如血色飛雲一般翻湧。
觀世音怒不可遏:「金蟬子!你膽敢再進一步,便永遠無法重得佛果,萬劫不復!」
呵,什麼佛果?都說了,那是眾生的佛,不是我的。
「師父,你那麼細皮嫩肉,怎對付得了這些凶神惡煞?還是讓俺老孫來吧!」
五指山震動起來,飛沙走石。訇然一聲,山裂開了。
悟空飛身落在我身邊。他的眼中有光,烈烈燃燒,唇角一痕睥睨的冷笑。悟凈與八戒也都亮出月牙鏟跟九齒釘耙,與我們並肩站在一起。
雲端上的神佛紛紛驚呼:「妖猴出世!」「他竟掙脫了佛祖的束縛!不得了,比取經前還厲害!」「咱們逃命去吧!」……
悟空往耳中一掏,如意金箍棒轉瞬變為七尺。他躍身而起,如一道流火直上雲霄,渾身騰起銳冽光華。破爛的衣物盡數褪去,化為煙塵,取而代之的是黃金鎖子甲,鳳翅紫金冠。他如此耀眼,如此凌厲。他是美猴王,也是齊天大聖。不管被五指山壓了多少年,不管經歷了多少磨難,他依舊是。
「想跑?呔,吃俺老孫一棒!」
他揮棒,遇神殺神,遇佛殺佛。滿天神佛紛紛逃竄,逃不過的都化為血霧,化為虛影……那毀滅有多美,沒有見過的人,一定不會知道。
「孫悟空,你等著,驚動了佛祖,你定當萬死,挫骨揚灰,永不超生!」觀世音面色倉惶,乘著七寶蓮台飛走,還不忘色厲內荏地威脅我們。
「俺老孫就在這兒等他,誰逃跑誰是孫子!他若不來,我就搗碎西天!」
悟空拄著金箍棒,在雲端迎風而立。
我微笑起來,抬頭一望,心頭有些憂慮。
天穹之上的烏雲仍不見消散,只在邊緣洇開無邊無盡的血色。有一個聲音在絮絮地念:「如此身,明智者所不怙;是身如聚沫,不可撮摩;是身如泡,不可久立;是身如焰,從渴愛生;是身如芭蕉,中無有堅;是身如幻,從顛倒起;是身如夢,為虛妄見;是身如影,從業緣現;是身如響,屬諸因緣;是身如浮雲,須臾變滅;是身如電,念念不住……」無處不在,洞心駭耳。
悟空、悟凈、八戒轉頭望向我,神色似乎有些獃滯,眼眸中的光早已熄滅了。
「怎麼了?」我疑惑地問。
悟空說:「師父,我們都醒不過來了啊。」
只是忽然間,他們的面容像火中之蠟一樣熔化了,繼而顫巍巍地凝固成形,卻變成了我的——我的臉。七竅里飛出許多艷麗的蝴蝶,漫天漫地,映著天邊血色,像個詭艷的綺夢,令人沉淪,無法醒來。
7.
貞觀十四年的四月十六,剛過寒食與清明,桃花便一樹一樹地落,像褪下一層層脂粉皮屑——穀雨將至了。人間的二十四番花信風也已吹盡。霏霏春氣,裊裊鶯歌,此刻都現出零落慘淡的敗相。
我清早起來,用青鹽漱了口,在庭院里種下谷、黍、芝麻、商陸、薄荷、十樣錦,然後移植石榴、楊梅、柑橘、夜合、秋海棠……做完之後,輕輕拭了一把額上的汗。抬頭見一望無垠的青空,只飄浮著幾朵雲。這樣的光景,怕也是短促得像一聲葉底的鑌鐵鳴顫。
白馬又在嘶鳴了,聲音很是悲戚。我餵了它一些苜蓿跟麥麩,它卻搖頭不吃,打著響鼻,一雙溫厚馴順的大眼睛濕淋淋的,不住淌淚。
「怎麼了?」我撫摸它的鬃毛,「是生病了嗎?還是覺得寂寞……」
白馬抬起頭,高高地仰向天空。我隨著它頭顱的方向一望,發現那西邊的天空,正泛出凄艷血光,騰發蓬散,像炸出一把熊熊的烈火。
鄰人又在說笑了,說今天的天氣好,說今年的夏天來得晚,還說什麼有谷無谷且看四月十六,到了晚上,在院子里立一丈竹竿,然後丈量月影,月到天心時,影子長短若超過竹竿,則雨水多、淹田、夏旱、人飢。
這等瑣碎與平常。
我的心驀然絞痛起來,像有一柄刀刃在狠狠攪動,血肉飛沫。頭頂的石榴老樹高已及檐,清陰漸密。刺桐花落盡了,便是千家如雪。如此大好光景。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跌跌撞撞走進門,憑著慣性翻開黃曆,只見上面赫然以硃砂筆寫著:宜安葬,餘事勿取。鮮紅的字跡如錐子一般刺進瞳孔,散開,滿眼的血色。心裡有什麼砉然碎裂掉了。
西天的血光愈來愈盛,像一條暗河正蔓延開來,又像銀硃在蛋殼青的紙上洇染。那一片洶洶的紅孽中,掙扎著什麼人吧?絕望地呼救、求援,想要探出頭,想要抓住一根葦草,想要逃回岸上,卻終究被噬人的怒浪吞沒,被造化的手指輕輕一摁,便碾進宿命的車輪,腸穿肚裂。
那殷紅的霞色,似乎了解這天地的悲愴與凄梗,為了彌合那些深深的瘡痍,也就一片一片輕盈散落,化作燃燒的蝴蝶漫漫而下,在天際化為蒼寒的灰燼。隱藏在蓬山萬重之後——世人都知道的——那是幻滅。
我的眼淚也湧出來,卻到底不知道為何。撩起袖子,徒然擦了幾下,覺得可笑。紛紛紅紫成塵,舉頭見碧山將暮,枝上已有小青梅。它們怯生生的,在葉底半隱半藏,灼灼而完整地將自己奉獻給這個世界,並不知道再過個十天半月,自己便會發黃、綿軟、腐爛,空留下一灘惡臭的汁水。多幸運啊,它們是什麼都不知道的。我撫摸著白馬的頭顱說:「沒事沒事,不過一場火燒雲而已。你也不知道它們吧?它們多美啊……是不是?」
幻滅有多美。沒有見過的人,一定不會知道。已補全結局。感謝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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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戩
「大聖,我來赴宴了!」
我是楊戩,奉的是三清符詔,道稱英烈昭惠清源妙道顯仁敷澤興濟二郎顯聖真君。
不過我更喜歡別人叫我二郎。就像那抹梨花般的雪白,不帶絲毫瑕疵。
我基本沒有朋友,除了一條狗還有六隻妖。大家都說我心高不認天家眷,性傲歸神住灌江。赤城昭惠英靈聖,顯化無邊號二郎。
我見過天蓬因一個賭約委身豬剛鬣,見過捲簾化作流沙河妖只因碎了一隻微不足道的琉璃盞,見過大聖踏凌霄碎兜率卻被出家人一句妄言而壓了五百年……所有的,所有的,我都只是默默看著,站在天宮的最遠處,嘯天在吠個不停,我卻只是靜靜地看著。
因為玉帝說:待萬事皆休,汝妹可釋也。
千古傳誦?真武戰神?惠英聖靈?我只想再看見那一抹梨花白。
只是想不到,生前的我助周討紂,而成仙的我卻助紂為虐。
眼前的花果山還是那麼的秀麗如畫,山之巔盤坐著一隻猴子,麻布鞋,虎皮裙。不再驕跋,留下的只是無盡的荒涼。我坐在他旁邊,「大聖,我如約前來了。」他回了回頭,「嗯,五百年前的約定,真君還記得啊。」他揮一揮手,地上多了一壺酒,仨酒樽。
「當年斗經三百回,難分難捨,約定萬事皆休後痛飲於花果山。二郎不敢忘!」我拿起酒樽,一喝而盡。行者苦笑一聲,也拿起酒樽一喝而盡。
「明日即將於大雷音寺冊封成佛,好不逍遙。大聖又為何鬱郁不得歡?」我為他把酒滿上,而另外一個酒樽卻怎麼也倒不滿。他回過身看著我,「真君,這花果山,美嗎?」如火的赤瞳流轉不息,我驚詫地想起來,定睛一看,哪還有山明水秀的景緻,只有一片焦土,以及永不止的烈焰。原來早在五百年前的那一大戰,花果山就被已成太乙真人傀儡的哪吒一把三味真火燃燒殆盡,加上佛祖以佛法禁錮,寸草不生。什麼桃樹綠林,猴子猴孫,早就付之一炬。
行者拿起那另外的酒樽,把上面的酒灑在地上,金光一閃,如意金箍棒已在手中,「我要這鐵棒有何用?我要那成佛有何用?我要那天地有何用?不得快樂,不得驕狂,不得知己。不如一棒叫它煙消雲散!」他轉過身繼續看著那片焦土,不再說話。我也跌坐在旁,四周烈焰不休,我卻感到冷冽刺骨。
誰能想到,成佛之路居然要毀故鄉,刃兄弟,苦行十萬八千里之路,步步不得志。功成名就者成仙成佛,花果山哀嚎的冤魂何處申冤?
回到灌江口也是深夜,心中一直壓抑著,也沸騰著,因為明日大聖成佛之時,便是玉帝兌換承諾的時候,也因為臨走前大聖說了一句:
明日之宴,真君赴嗎?
凌霄寶殿依舊寶光籠罩,瑞獸、流雲、神音環繞不息。我一步一步踏在那台階上,猶如負重千鈞一般,我必須慎重,因為我要見這座凌霄殿上的主人,去談那五百年前的約定。
「玉帝,如今行者成佛,萬籟皆寂,汝可否兌換當初之諾言?」我試著更恭敬地跪在白玉地上,眾神的目光都在我身上,彷彿下一秒我就會被玉帝來個五雷轟頂。
「諾言?吾何曾許下諾言?難不成真君在灌江口當個小神當膩了,想回天宮討個大將軍做做?哈哈哈哈」玉帝輕聲說著,搖動這酒杯。眾神亦破口大笑,尤其那李靖,都笑得快托不穩塔了。
我跪在本應溫潤的白玉地上,卻冷汗不止。「五百年前,玉帝您曾許諾待行者成佛,萬事皆休時,吾妹可釋也。莫非玉帝想食言?」
「大膽!」李靖怒目一指,「敢忤逆玉帝,楊戩你該當何罪!」
「踏著兒子的屍骨上位,拋糟糠之妻,朝三暮四,你這個托塔的小人安敢在此饒舌?」我側目怒視著李靖,驚得他連退三步。
「楊戩!當年汝妹楊蟬竟敢效仿瑤姬,私通凡人,留戀凡間。本應處以天庭極邢,本王念在真君功德無量,以好生之德囚禁於華山之下好好反省,豈有釋放之理!況且……」玉帝品了品口中的酒,舔著嘴唇說「以三聖母微弱的法力,估計早已被華山所煉化了吧。哈哈哈哈哈哈」玉帝笑得直跺腳,連酒樽中的酒撒了都毫不在意。
冷!
我此生真正覺得冷的時候只有三次,力劈桃山救母,卻被十日晒化;妹妹被玉帝壓在華山時遞給我仍溫熱的手帕;身處花果山的熊熊烈焰中看著大聖的背影。
這次是第四次!
我站了起來,一寸一寸挺直脊樑,向前!
一步,「陷害捲簾,貶其進流沙河受盡屈辱,我無言。」
兩步,「污衊天蓬,故意將其投進畜生道時,我漠然。」
三步,「戲弄大聖,讓他被困五指山五百年,我低頭。」
嘩啦一聲,酒杯摔得一地碎片,眾神驚詫,玉帝慌亂。
「妄作男子漢五百載卻換來一句豈有釋放之理?一句早已被華山所煉化?」我直視玉帝,「我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的人!」
玉帝大怒,「你!」
「糟啦!天要塌了!」一位天兵跌跌撞撞地闖進凌霄殿,「報告玉皇大帝,孫悟空在冊封大典上突然奏起金箍棒,說要為花果山四萬四千八百猴子猴孫冤魂申冤,為平天大聖牛魔王,覆海大聖蛟魔王,移山大聖獅駝王,驅神大聖野象王,渾天大聖鵬魔王,通天大聖彌猴王諸位兄弟報仇!一棒打破了天穹!大雷音寺,如來佛祖,燃燈古佛,觀世音菩薩等等都被一棒拍飛,現在他和沙和尚,豬八戒正向這裡趕來!」
我彷彿聽到到極遠處的西方傳來的哭聲,爆炸聲,我彷彿見到大聖肆意大笑地棒打諸佛,天蓬頂著猙獰的豬頭將觀音的蓮花座打得稀巴爛,捲簾化身千丈巨人見神殺神,金蟬怒罵著潑猴,卻面帶笑容。
佛光再盛也暈染血色,寶相再嚴也狼狽不堪。
我大笑著,
隨手一招,開山斧,兩刃槍,銀彈金弓,升天帽,蹬雲履,淡黃袍,縛妖鎖,斬魔劍,八寶俱全;
低聲一喝,哮天犬,梅山六妖,千二百神兵,立於身後。
我感受到他們如山如海般的戰意正在靠近,那句「玉帝老兒,快給老孫滾出來!」在耳邊回蕩,真是他媽的暢快啊!
我槍指玉帝,神通盡顯,我大笑著!
「大聖,二郎真君來赴你誅佛滅神之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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續
九天之上,任我游。
做一隻飛鳥,不好嗎?
我腦海中突然響起這一句話,我嘴角上翹,眼神卻愈加凌厲。
「康,張,姚,李,郭,直,聽命!給我把凌霄殿,翻個底朝天!」
「你敢?!」太上老君白須怒張,手中拂塵揮灑而下,隱約可見一個鼎狀光團從天而降,頓時漫起九重烈焰,八十一道熱浪襲卷而來。
突然,「嗡!」一道金光呼嘯而來,似橫跨三千世界,又似拈花一葉之間,喧囂凌霄之塵上!
頂天立地,如意金箍棒!
「俺老孫從來沒有敢不敢,只有想不想!」行者一步一步靠近,太上老君卻一步一步退卻。脫困的梅山六妖見狀齊聲道:「大哥!吾等終於重聚啦!」
大聖擺了擺手,「待俺拔了這老頭的鬍鬚,再與諸位兄弟痛飲!」
身法驟閃,風雨飄搖。
既然大聖已至,我已沒有任何顧慮了。三尖兩刃槍一卷一送,直指玉帝!
母親,不孝兒子為您報仇!
妹妹,窩囊哥哥替你申冤!
力破千鈞為誰怒,血淚百載為誰流!
叮,只覺一陣怪力從槍尖傳來,五臟六腑一陣翻騰,我驚訝地抬頭看。
「楊戩啊楊戩,汝乃朕的侄子啊!這殺招還真下得了手啊!」玉帝一劍便震退了我,「不過,想取朕首級,汝,何德何能!」玉帝拂袖一揮,「哪吒何在!替朕,殺了他!」
一少年一瞬而至,左執乾坤圈,右持火尖槍,臂繞混天綾,腳踏風火輪。
威靈顯赫,三壇海會大神!哪吒!
我看著目光呆然的他,心中一陣酸楚。
哪吒啊!
當年李靖這個跳樑小丑,貪生怕死。只顧自身狗命,逼得哪吒剔骨還父,削肉還母,僅存一絲精魄還要再三折磨,使得他成為一具神識不全的傀儡。
「楊大哥!我也好想像你一樣,做一個頂天立地的漢子!」
「楊大哥!你說我真的是災星嗎?為什麼我爹這麼不喜歡我!」
「楊大哥!禍是我闖下的,我自己承擔!我的母親,拜託你了!」
「楊大哥!別哭!生死有命,該還的,我還了!我哪吒天生天養,無怨無悔!」
「楊大哥!多想與你再一次把酒言歡……」
我閉眼,再睜開,已是熱淚盈眶。好兄弟,你的委屈你的痛苦,楊大哥一一替你擔著!
要戰,便戰!
槍尖相觸,萬法寂滅。交錯間,殺機盡顯。
醒醒啊!哪吒!我叫你醒醒啊!!!!你不是天生天養嗎?還有那點神識豈容賊人操縱!
我撫槍不息,兩行清淚不止。
轉火尖,赴兩刃,此恨綿綿無絕期!
你他媽給楊大哥醒醒啊!
在旁冷眼相待的玉帝,突然冷笑一聲,「如來,是時候了!」
如來?!遭了!我躲過一槍,沖向大聖。
只見一隻大手從天而落,手心之上是佛光如淵,手心之下卻是阿鼻地獄!
凌霄殿,碎;虛明堂,毀;無極宮,散。
萬物皆為塵埃的巨手之下,仍支撐著兩豆光芒。
「哈哈哈哈,那一棒確實不好受啊!」如來依舊寶相莊嚴,背後華光隱隱,是阿彌陀佛,藥師琉璃光佛。「可是三千世界無窮無盡,你打我一棒,我便滅一世界取其靈蘊!你又奈我何啊!孫悟空!」
巨手再壓,卻是壓得我們動彈不得。玉帝執劍而來,「楊戩啊,大聖啊,你們不是說要毀天滅地嗎?你們倒是毀啊,倒是滅啊!哪吒,給朕取二人首級於太上老君煉丹去!」
大聖與我面面相懼,佛家傳頌的修來世,原來為了這一世供靈蘊?說人心多惡,那佛心呢!
大師兄,我們來幫你!捲簾和天蓬遠處趕來。梅山六妖也紛紛沖向我方,只是佛光如淵如山,把他們也壓得動彈不得。
「天數不可變也,汝等假若安心成仙成佛,豈不快哉?還要什麼自由,要什麼馳騁天地,搞這些幺蛾子,你他媽以為自己是誰啊?」玉帝竟命人搬來龍椅,安坐之上,「楊戩,孫悟空,不就是一個肉身成聖的人嘛,吃一顆金丹就了不起啦?再說捲簾你啊,你只不過幫我捲簾的家僕而已;天蓬?哈哈哈哈,不好意思,看到你現在這模樣我就想笑了!哈哈哈哈,哪吒,還等什麼,快去快回啊!別讓你老爸丟臉了!」
「玉帝老兒!!!!」我雖然已經動彈不得,但眼睛沒有瞎!這就是千古傳誦的神仙大佛嗎?我第三隻眼看到的只是他們背後的森森白骨!
哪吒一步一步靠近,手中的火尖槍卻顫抖不已,似舉不舉的。
李靖大驚,「我的兒子,還能反抗爹的命令?」手中鐵塔光芒大盛,哪吒反而顫抖更劇烈,眼睛時而清明時而呆然。
「哈哈哈,哪吒!楊大哥知道你聽到我說的話!醒來吧!這五百年的惡夢,醒來吧!」我大笑著,眼淚怎麼也止不了。
大聖也輕啐到「這瓜娃兒有點出息啊!」
李靖一臉通紅,吐出一口精血催動鐵塔,光芒卻還是暗淡起來。
哪吒抬起頭,呆然不再,清明的雙眸熱淚兩行,「楊大哥,對不起!哪吒帶著殘軀,來遲了!」
說罷,舉起火尖槍,燃盡全身修為奮力朝如來的大手刺去!
強光閃現,塵埃四溢,哪吒也被壓在佛光之下,似乎沒有什麼變化。
不!有變化,大手之下的壓力彷彿小了一丁點。
有用的!
梅山六妖見狀,紛紛大笑著,「末將明白了!真君,想當年汝大破我等神通,收入您麾下,想起來還有些不服。但這五百年來大小戰役數千場,汝之品德,愈加讓人佩服,我等早已把您當作再生之父了!這是最後一戰,真君,你要好好照顧自己了!」
我感到一絲不安,「汝等!切勿……」
近乎電光火石之間,梅山六妖將自身修為盡數燃燒,佛光下亮起滔天烈焰,但溫暖如春。
「哈哈哈哈哈,晚輩都要此志,我們不能讓他們專美於前!」捲簾和天蓬此刻彷彿回到當初天庭時的俊美模樣,又似西行路上的布衣行僧,「真君,猴哥,好想念花果山的酒啊!我們,有緣再見!」大聖見狀,更加用力想去抵抗佛手,但無可奈何!
捲簾和天蓬也將自身修為盡數燃燒,烈焰直卷佛手。
我明顯感受到壓力開始變小了,大聖也有所感覺,想用盡全力將佛手舉起!
玉帝驚慌了,李靖慚愧了,如來卻大怒!
「汝等螻蟻,膽敢逆天而為!不害怕我滅盡三千世界,生靈塗炭嗎?到時候還有誰能阻擋我!」如來佛手再壓,試圖把那烈焰熄掉。
「還有我啊!」玄奘輕步而來,「人間雖如螻蟻般渺小,但有情!兄弟之間的鐵骨友誼,情侶之間的愛恨纏綿,親人之間的無私奉獻!更不用說落霞,花開,春雨,冬雪之美!這些,恐怕久居西方極樂世界的如來早已忘記了吧!」
如來面色陰晴不定,「金蟬子,你這又何苦?他日我藏納三千世界之靈蘊,成就六道至尊,一定少不了你的好處啊!」
玄奘抬起頭,「視眾生為螻蟻,至尊又有何用?不得自由,不得放縱,不得安寧!不如一頭撞破!好讓你煙消雲散,好讓人間安享自由國度!」再低下頭看著大聖與我,「悟空,為師剛才的造型帥嗎?哈哈哈哈!與你西行十數年,也就學到點皮毛了!這是為師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悟空,祝你活得自在!替我跟女兒國國王說一聲,你真美啊!」
說罷便一頭撞向那如山的佛手!
「師父!」大聖撕心裂肺地大喊!
「大聖!」我頂著頭上壓力大喊道!
何謂自由!
何謂自由!!
何謂自由!!!
我連問三句,大聖淚水飄蕩,也嘶吼道,
九天之上,任我馳騁!
萬物之間,皆明我意!
大千世界,我心通達!
「好好好!」我仰頭大笑,不顧玉帝和佛祖的詫異,還有大聖的不解。「大聖啊!楊戩苟活五百年,每一天都愧疚不堪。自由已與我無關,我早已被囚禁在自己的牢籠里!我不配當真君!」
大聖借烈焰之力,漸漸把手掌撐起來,「真君,沒事的!牢籠再多,俺老孫也一棒給他打碎!待萬事皆休,我們再去花果山痛飲三千杯!可好?」
我大笑道,「大聖,抱歉了,楊戩不能陪你痛飲!記得要活得自在!如來老兒,玉帝惡賊,想不到我們這些螻蟻能走到這一步吧!我來個再厲害的!我們,後會無期!」我不顧大聖的阻撓,再一次把脊樑挺直,亦如當初在凌霄殿上的憤慨不息,又似當年統領周朝十萬大軍的豪情萬丈!
「凡人楊戩,亦有布衣之怒!」
空氣凝固了,時間凍結了,本來吵雜不堪的九天之上,寂靜了,也碎了。
九天之上,任我游。
做一隻飛鳥,不好嗎?
怎能忘西遊。
————————————————————————————————————————感謝各位的支持,中二之魂燃燒起來,就寫出了這幺蛾子。開始跟朋友戲說如果贊同破千,我就把後續也寫了吧,結果立了個flag……_(:з」∠)_
作為知乎小透明,實在誠惶誠恐啊!雖然我越寫越偏了,基本與墨鏡王毫無關係了。不過,最重要的是活得自在,寫得自在嘛。亂寫一通,有很多不嚴謹不科學的地方,請大家見諒。
然後,沒錯,我超喜歡今何在的《悟空傳》,我有它幾乎全部的版本,還有那本《西遊日記》。每次工作煩惱什麼的時候,都會翻出來看幾頁,然後不知不覺有重看一次。
忘不了啊!
(這樣的人設,本該精彩的多,坑了,匿。故事不值贊,人設好並沒有用(?_?) 不推到時間線了(?_?) 我是房昊。)
很多年以後,我成了一個長者,開始給後輩傳授經驗,我告訴他們,人總會懷疑自己,所以人們通常會逼自己相信些什麼,而我相信的,就是西經。
我知道西經未必能消除人的愚昧,可我只能相信它,是不是每個人都有失戀的時候,我不清楚,可每個人都一定會相信些什麼。
有人會問我,西天取經,十萬八千里,只為記住一個人,究竟值不值。
我沒有回答,就像我第一次遇見孫悟空,我就知道我那些所謂的信仰與西經,註定被沖刷的一乾二淨。
·1唐僧
我叫陳玄奘,離開長安後,我來到了高老莊。
我曾經以為,這只是我取經路上一個簡單的落腳地。哪怕我到高老莊的時候,正遇上紅燭落地,高老翁的女婿棄婚而走。
高老翁給我準備了一席齋菜,自斟自飲,神色凄苦。
「長老,我這女兒什麼都好,唯獨太過痴情,望長老能救她一救。」
我目光穿過窗欞,望見細雨迷濛,高翠蘭大紅的嫁衣不脫,佇立在細雨之中默然垂首,不哭也不說話。
恍惚間,我似乎看到了一個和尚站在長安的雨里,兩行清淚划過,扭身說要去西天取經。
我幹了老丈碗里的酒,說好,我幫你這一次,保證讓你女兒忘記這段情。
雨漸漸變大,我走近雨中,手捻佛珠,身披袈裟,高翠蘭跟我的距離只有零點零三公分,我離開長安後,再也沒有跟一個女人這麼近過。
「其實喜歡一個人,跟喜歡一頭豬,沒有任何區別,當他們決定要離開你時,無論如何都阻止不了。」
我望著細雨,慢慢開口,「我看你也活了二三十年,應該明白人生要掌控在自己手裡,那些阻止不了的事情,不該想。」
雨聲滴答,高翠蘭側臉的剪影很像一個人。
她開口了,聲音很清冷,像是雨。
「大師的意思,是要我相信,我會再次遇到一個我愛的人,那時他恰巧也愛我,放下才能自在,對不對?」
我有些失神,想不到這樣一個村莊里,會有這樣聰慧的姑娘。
我知道,有很多事情,不是明白道理就足夠的,話已至此,已經無話可說。
我眼睜睜看著高翠蘭沖入雨幕,頭也不回,跟我說對不起,她放不下,她不能像我一樣,回頭就是故人長絕,西天十萬八千里,說走就走。
我望著她的背影,心說何必呢,人處荊棘叢中,心不動,才不傷,一念執著,便墮地獄。
想著自己喝過高老翁的酒,我笑了笑,還是追向高翠蘭,沒入雨幕。
後來孫猴子問過我,如果當年沒有進入那場大雨,會不會仍舊相信西經,會不會成佛成神,普照四方?
你,後悔么?
我笑了笑,說我走十萬八千里路,只為記一個女人,我沒有忘,你說我後不後悔?
·2八戒
每個人都有失戀的時候,哪怕我長得帥也沒用。
有人失戀的時候會去跑步,有人失戀的時候會去西天取經,我失戀的時候,變成了一頭豬。
我叫豬剛鬣,很久以前,我做過天蓬元帥,很久以後,我叫做豬八戒,有個綽號,喚作凈壇使者。
師父曾經說過,每個人都一定會相信些什麼,他相信的是西經,我相信的是一句話。
世間,唯美酒不可糟蹋,唯美人不可唐突。
所以即使我變成一頭豬,也跟做天蓬元帥時候一樣帥,我不知道高翠蘭是喜歡我的風度相貌還是我的浪漫心思,我知道她是美人,這就夠了。
有一天,我見到一個狼狽的姑娘,粗服亂頭,不掩國色。
姑娘說,我來這裡等一個人,等到了,我就回去。
我笑了,說你這麼美,還要等別人,那人一定是個不解風情的獃子,何必等他?
姑娘不說話,沖我一笑,在莊子門口掛一盞燈,那盞燈光芒很淡,裡面似乎有一個小和尚念經的剪影。
「如果他看到這盞燈,一定會進來找我,十五天他不來,我就走。」
姑娘說完就走,沒有一絲一毫拖泥帶水,我看著姑娘的背影,好似看到了另一個人,深居月宮,少言寡語,笑容冷淡。
唯一相似的地方,就是都深愛著另外一個人。
我很羨慕后羿,也很羨慕那個和尚,我很想知道被人愛是什麼樣的感覺,當我明白高翠蘭愛上我的那一刻,我才知道原來我想要的感覺,不是這一種。
我羨慕后羿,羨慕那個和尚,或許不是因為他們能被人愛。
只是因為,我羨慕他們能被她們愛。
幸好,十五天後,那個和尚沒有來。
姑娘有些失神,她喃喃說著,江流兒一定看到這盞燈了,就算他走的再慢,也一定看到了,為什麼他不來,他怎麼可能不來?
那一夜,我搬出自己釀的醇酒,跟姑娘放肆一場醉。
姑娘問我,江流兒,你最愛的人究竟是不是我?
曾經高翠蘭也這樣問過我,我笑了笑把她壓在身下,沒有回答。
現在換了江流兒的身份,我更不想回答,我愛醇酒美人,醇酒不能醉我,美人不能愛我,我又為什麼要裝作別的身份,說一句愛她?
姑娘也永遠不會知道,這十五天里,我變換成黑熊精的模樣,日日夜夜在前路守候,將遇到的和尚一一擊殺杖下。
「你究竟,跟不跟我走?」
那天夜裡,庄內紅燭似火,我很久沒有變成黑熊精出庄,莊子里忙著我跟高翠蘭的婚事,我忙著陪姑娘。
姑娘看著我,咬了咬唇,低頭泫然欲泣。
我一把抓住姑娘的手,說那個和尚看見你的燈了,他不願意見你,你為什麼還要等他?
我看著她的眼,一字字說,跟我走,我不會讓你失望。
·3孫悟空
很多年以前,我有一個綽號,叫做齊天大聖,叫囂的聲音能衝上雲霄。
不久以前,我被一個和尚從五指山下救出來,我一聲也沒有叫,看到那個緊箍,我也一句話都沒有說。
這世上大部分的人,被一座山壓走五百年自由,頭幾年,總會心懷怨憤,後幾十年,會想自己是不是真的錯了,最後幾百年,往往只央求漫天神佛放自己出去。
或者,變得麻木。
那個和尚告訴我,變得麻木也不錯,人最大的煩惱,就是在乎的東西太多。如果人可以變得麻木,世間一切傷害都可以避免,你說那有多好?
我不知道他說的那些人是誰,我只知道我是孫悟空,如果我跟他走,我想我會跟這個叫陳玄奘的和尚變成一個人。
以前我出手很快,打遍神佛三界無敵手,如果我變成跟他一樣的人,可能連幾個妖精也打不過了。
我以前出手,只為一個痛快,我不服錯,不思過,是不是世間真的有不可冒犯的天威,是不是世上真的有不可逾越的規矩,我不信。
曾經有人告訴我,每個人都會相信些什麼,我告訴他,有種叫做不信的力量,我相信它。
「好,那我取我的西經,你反你的天宮。」
那和尚笑了笑,我從他的目光里看出悲憫,我知道,他一定在笑我年輕。
或許那個和尚會想,年輕人總想看看山那邊是什麼,其實山的那邊還是山,只是年輕人們不親自看一看,是不會甘願的。
我沖他笑了笑,突然對他開口:「和尚,有些山你不去翻一翻,走十萬八千,活輪迴百世,也沒什麼區別。」
和尚沒有說話,他忽然回頭看向東邊,我知道東邊有大海,東邊有長安,東邊還有花果山。
和尚默默的走了,我看著他的背影,覺得莫名沉重。
我開始想,這個和尚是不是也曾經跟我一樣,在他的長安城裡大鬧天宮,為了一個女人反出佛國,可是他不是猴子,他生在長安,長在人世。
他不能不信西經。
似乎是冥冥之中註定的,那些曾經張狂的,都變得荒唐,曾經大笑的,都變成諂笑,穿上袈裟拿起禪杖,就揮別當年那些過往。
我笑了聲,呸了口痰,心說俺老孫才不信這世間事只能這麼無奈。
我要救唐僧。
所以當我看到黑熊精把和尚拋下山崖後,又偷偷將和尚救起,我想看,這個和尚是不是真的能一路西行,篤信西經。
是不是真的再做不回長安城裡的江流兒。
·4
如果多一輛馬車,你會不會跟我走?
豬八戒曾經以為,故事到這裡就是結束,姑娘決定跟他走,在那個細雨迷濛的夜裡,乘兩輛馬車,奔赴山洞。
洞里翠屏紅燭流蘇帳,火光搖曳,一閃一滅。
豬八戒在脫姑娘的衣服,很輕,很柔,桌上有美酒,很香,很醇,姑娘卻忽然哭了。
豬八戒停下手,仰天嘆了一聲,他說好,我知道了。
姑娘伏在他身上大哭,說對不起,我忘不了他,你告訴我,他為什麼不愛我?
豬八戒停了很久,慢慢開口告訴姑娘,或許和尚不是不愛她,是不能愛她,世上有許多事不是愛或不愛就能解決的。
「不過……現在說這些,已經沒有意義了。」
豬八戒站起身,望著洞外的雨越來越大,他說我曾經見過一個和尚,星夜兼程,要去西天取經,希望西經能消除世人蒙昧。
可是他連自己心中的蒙昧都無法消除,連自己都不敢面對,又怎麼能取到西經?
「所以,我幫他了一把,推他下山澗,讓他提早到西天了。」
豬八戒回過頭,望著姑娘,那俊朗的相貌忽然改變,一顆偌大的豬頭驟然出現。
姑娘卻沒有被嚇到,她眼角的淚似乎都凝住了,她問,你說,江流兒死了?
大雨淋漓而下,豬八戒想笑,又想哭,他突然大喝,說對,那個和尚死了,后羿也早就死了,為什麼你們總是不願意忘記,是不是因為他們死了,我就永遠不如他們?
姑娘雙目失神,似乎聽不到豬八戒的話,她背轉身去,山洞後,是萬丈的深淵。
姑娘失笑,說感情的事,生死哪裡能明白得了?
縱身一躍,姑娘墜入萬丈深淵。
豬八戒閉目,兩行濁淚混著雨水流下,背後隱約聽到人喊他,回頭,看見高翠蘭踉蹌而來。
閃電驚雷一同落下,照亮豬八戒猙獰的面目。
高翠蘭怔了一下,瞥見豬頭臉上的兩行淚,忽然忍不住哭起來,她說相公你回來吧,我不管你是不是妖精,我喜歡你,我要嫁給你。
豬八戒笑的很隨意,又很凄涼,他說不必了,我殺過很多人,前幾日殺過一個和尚,那個長安城裡過來的姑娘喜歡他,夜夜掛上燈籠等著他。我很羨慕那個和尚,我把他推下山崖,可我沒有想到,殺了那個和尚,姑娘的心也已經死了。
「在你來到這裡的三秒鐘之前,姑娘跳崖自盡,我的心,也已經死了。」
噗通一聲,那是陳玄奘的禪杖墜地。
和尚漠然站在大雨中,那些西經一瞬間化作飛灰,耳邊眼前,回蕩的全是長安城裡一幕一幕。
雷電之後,雨聲大作,噼啪如豆如石,敲打在三個人的身上。
半空中,一道金光閃過,有猴子落在三人身前。
孫悟空笑著,仰天大笑著,猖狂而肆無忌憚的笑著,像是嘲諷這三人之間詭異的氣氛。
豬頭第一個忍不住了,他罵,說猴子你再敢笑,我活劈了你!
猴子還在笑,如意金箍棒一揮,風雲色變。
「獃子,禿頭,你們也當過神佛,如果世間真有命運,你們也該知道是誰在操控。心若死灰,才會篤信西經,那麼多生生死死,當真不想問個明白?」
有人說,世間事本就是緣起緣滅,無黑無白的,唐僧本來很相信這句話。
有人說,世間事本就是無所謂的,庸人自擾爾,豬頭本來很相信這句話。
直到他們看到那隻猴子,被壓了五百年,仍舊金箍棒衝天斜指,七十二般膽魄無一閃躲,就要朝漫天神佛問個清楚,才忽然明白了。
天上烏雲倒卷,雷雨逆行。
玄奘微閉的眼睛睜開,兩行淚一閃而逝,他望著西方,說取經路,我們該走了。
完。
更新第二篇。希望大家會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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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說我大慈大悲,救人於水火。誰又曾知,我也無能為力過。】
悟空還在花果山的時候,我去找過他。
他坐在一塊石頭上久久沒有說話。
他曾經是一隻永不安定的猴子,所有人和事都奈何不得。
現在卻變得和一眾神佛並無兩樣。
悟空第七次看我的時候,他知道我要告訴他一件事。
凈瓶里的最後一滴水流干之前,
我告訴了他一個他本不應該知道的事情。
玄奘被貶下凡之後,悟空來找過我,
我告訴他,一切皆是天數。
悟空問,他逆天而行,為何天數讓他如今成佛?
以前師父說我心如明鏡,不染塵埃,
我以為他是讚許我,直到後來我才知,他是惋惜。
金剛怒目,所以降服四魔;
菩薩低眉,所以慈悲六道。
世間多說我大慈大悲,卻不知我多生禍端。
神和人一樣,也有好壞,也有其罪當誅,
這是我大乘佛境必須經歷的苦痛,
但我只求一味止殺,偷偷將惡報送入人間。
凡人贊我是送子觀音,而我自知我是逃避成性。
世間多動亂,皆因我而起。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我知道因果報應本該如是。
既識得大乘佛法,便也殺得滿天神佛。只是我不從。
如來給過我三個金箍,
他說如果遇到值得的妖魔,
便留下它做記號,我們不殺便是。
第一個我給了悟空。
眾生皆以為緊箍咒厲害,其實厲害的只是金箍。
五指山壓他五百年,他一直都沒有變過。
而跟著玄奘的那幾年,悟空變了很多。
我知道,他是看見了真正的善,
保他成佛,是悟空對這不平世間的抗爭。
牛魔王伏誅的時候,
我沒有帶著紅孩兒一起來。
他在我身邊一千年,雖然他很少給過我機會,但是我還是了解他的。
每年他生辰的時候,老牛會從西天給他捎來一串糖葫蘆,
他其實知道紅孩兒不吃糖葫蘆的,
但是他不知道該怎麼做點什麼,
我把每年的糖葫蘆都存了起來,
每到大暑的時候,就泡一些給紅孩兒喝,他很喜歡。
人有時候真的很奇怪,不喜歡新鮮的糖葫蘆,卻喜歡糖葫蘆干泡的水。
牛魔王站在悟空對面的時候,
我彷彿看到他的嘴角有一絲的笑意。
一個叛逃了西天,一個擾亂了天庭,
他們兩個終於又可以重新站在一起。
玉帝說要踏平魔界的時候,
我問過如來,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麼。
如來告訴我,玉帝修了萬世,也沒能修掉骨子裡的其罪當誅。
這是天數,我們無能為力。
成魔越深,成佛越易。所以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鐵扇公主、玉面狐狸、悟空還有紅孩兒,
老牛這一生為情為義為親人所困。
臨了,終於做回了他自己。
在悟空走後的那年,
紅孩兒不見了。留下了那個重新擦亮過的金箍。
我知道他這是跟我道別。
那年大暑,我泡了最後一顆糖葫蘆干。
原來,糖葫蘆干泡水,真的很好喝。
以下是原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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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經問過師父,為什麼我們取經。師父說,人世的罪孽太深,需要大乘佛經來化解。可是師父,如果佛經能夠化解罪孽的話,那麼那些無辜枉死之人的業報誰來承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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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佛後我很久沒有見過師父。
沙師弟常來找我,每次見面,他都會帶著一個新刻好的木骷髏給我。
他說很想拿回以前的那串人骨項鏈。而那項鏈是師父的前八世。我知道他是想師父了。
八戒有時會匆匆地過來,放下一些罕有的食物又匆匆離開。
吐蕃的葡萄、高麗的泡菜、長白的山參,
雖然他什麼都不說,但是我和老沙什麼都懂。
最好吃的,還是和師父一起吃的那些野果齋飯。
小白龍在天庭兢兢業業,代他的叔叔伯伯們施雲布雨,
上回在瑤池遇到他,他一個人坐在角落靜靜喝著水酒,
當馬太久了,他都不愛和人交流了。
化龍之後他去了雷音寺,再沒他的音訊。
原來,功成名就後,真的會天各一方。
初六的時候,清風明月來找我,
他們說鎮元大仙邀我賞花,
三千年一開的人蔘果花美艷無比,
但是我沒有去,因為我要陪一個人。一個應該是最恨我的敵人。
他叫楊戩,他有三隻眼。
他說他雙眼看盡世間繁華,第三隻眼只能看到凋敝破敗,所以他不常睜開。
其實他和我很像,我們都有攪亂天庭的能力,所以天庭對我們總是很客氣。
好像整個世界都愛你,但是卻沒有人真的喜歡你。
他其實很討厭狗,但是他一直養著哮天犬,
因為這是他最愛的女人留給他的。
那個女人是誰,我沒有問。但是她一定很美。
雖然只有每個初六我會他一起喝酒,但是我知道我們一直把對方當朋友。
花果山有棵果樹,五百年才結一次果,用它釀的酒,叫齊天酒。
當年我很愛喝,我很想讓楊戩也喝一杯。
但是他不喜歡,他說酒並沒有好與不好的分別,人對了,喝水都很好。
玉帝說人間疾苦,都是妖魔作怪,掃平魔界,眾生方可得解脫。
連我都知道,眾生平等,不能一味株連。
但是如來沒說話、觀音沒說話、滿天神佛都沒有說話。
只有師父站了出來。雄辯滔滔,分庭抗禮。
太白金星和我說,當時他都想站出來支持師父了。
可惜他沒有,老沙也沒有,八戒也沒有。我,也沒有。
師父的聲音被淹沒在了玉帝的震怒里。
征討魔界的時候,
楊戩和我說,如果不願意麵對牛魔王,可以讓他來。
牛魔王站在我對面時候,我想起了千年前我們一起飲酒結拜的畫面,
本以為他在西天修行也可成佛,沒想到天庭把戰火燒到了他的家族。
為了父母兄弟,他義無反顧地反了。
我找不到與他為敵的理由,丟了金箍棒,飛去花果山。
後來聽說,他大敗二郎神楊戩。
天庭派了數次人來花果山,想讓我回歸佛位。
觀音大士從南海來見我,她沒說過一句勸誡的話。
只是靜靜的在我面前坐著。
做了一千年的斗戰勝佛,沒有什麼道理是我不懂的。
我本以為世間險惡是因為凡人無知,
卻忘了滿天神佛皆是凡人修來的,仙風道骨也都肉眼凡胎。
再沒有師父可以勸誡我,再沒有師弟可以阻攔我,我也已經不再是我。
齊天大聖也好,斗戰勝佛也好,孫悟空也好。不過是過眼雲煙。
這天地間,我早已無處遁形。
天地孕育我,日月滋養我,我卻無法保護這世間的光明。悲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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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有太多煩惱,是因為記性太好。
1
白晶晶看著八戒的眼睛,認真地說:「讓我再見他一面。」
「都五百年了。他已經什麼都不記得了,你又執著一些什麼呢?」八戒搖搖頭,嘆息道。
她仍舊盯著他,堅持道:「讓我再見他一面。」
「他會殺了你。」
「死在他棍下,總好過我在這世上苟活。」
「不行。」八戒沉聲拒絕,「我不能看你死。」
已經是傍晚了。晚霞不知在何時無聲地漫上來,蒼茫大地彷彿在黃昏里迷失了道路,僅剩下模糊的輪廓。天空深處現出了幾朵紅艷艷的桃花,帶著血色,迷離地綻放著。
「你看這晚霞美嗎?」白晶晶突然問道。
八戒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隨著她的眼光看向天邊,遠方的紅霞像是一副大潑墨,氣勢逼人,溢彩流光。
她凝視著遠方說,「這晚霞,我已經看了十八萬次了。」
八戒一愣。半晌嘆了口氣說,「好吧。你跟我來。」
「師父,有位女施主來給我們送飯了。」
2
又是一年寒風簌簌,山水銀裝,已經是數不勝數的山中日月。
她已經忘了很多事情,卻始終記得他一身金甲,神采奕奕,目光凜凜,彷彿眸中有萬千日月星辰。他向她走近,近得她已經可以看清他唇邊的微笑。她沒有敢伸出手去,只是怔怔看著。陽光漸漸強烈,眼前的幻影終究消失了。
她在等那個人,等重新相遇的那一天。等著新釀變陳酒,山水被風雪染白頭。等著馬蹄迴響在戈壁與山谷,遠方疲憊的遊子踏上返鄉的路。
她相信,只要等下去,就有希望。
五百年後,她終究等到了這一天。
她提著竹籃邁向唐僧的時候,聽到身後有虎虎風聲。
「住手,妖精!」
終於又聽到了他的聲音,晶晶欣喜地轉過頭去。
一陣金光划過長空。
3
「長老,你要為我女兒做主啊。」看著眼前的老婦人痛哭的樣子,三藏有些詫異。悟空那一棍居然沒把這個妖精打死?
唐三藏在心裡念了聲佛號。世人皆有執念。有人看不破權利,有人放不下金錢,有人堪不透榮華,有人看不淡生死。不想連妖精也有執念。
三藏想起了一心想奪他袈裟的黑熊精,有些好奇眼前這個妖精想做些什麼。
他雙手合十,對眼前的老婦人說道:「老人家,是貧僧教徒無方,代徒兒向你賠罪了。」
悟空卻並不買賬,說道:「師父別輕信了她,這是那妖精變的。」
「胡說!」八戒嚷嚷道,「你殺了人家女兒不夠,還要誣陷老人家是妖精!」
「你!」悟空氣得拿出金箍棒,一棒揮向了老婦人。
不過剎那,老婦人便已經倒地。八戒目瞪口呆地看向地上靜靜躺著的屍首,「師父,這猴子又殺人!」
三藏低眉念道,阿彌陀佛。
4
不過是一盞茶的功夫,又看到一個老翁。
「小女去山中送飯,夫人前去尋找,兩人卻都不見了,我去山裡找她們,卻又摔傷了腿。」
三藏聞言,打量他了一番,說道,「悟空,你來背這位老人家下山。」
悟空雖心中不願,卻還是依言而行。
行至中途,悟空回頭望了一眼被遠遠甩在身後的師徒諸人,開口問道,
「不怕死嗎?」
背上的老翁嘴唇翕動,卻未出聲,半晌笑了笑,說:「好過孤獨地活著。」
大片大片的霧氣籠罩在林中,間或有松鼠從樹上跳下來,又跳躍著隱於林間。一片寂靜。連鳥鳴都銷聲匿跡。夜晚終究降臨了。
悟空嘆氣說,「五百年了,你還是這麼執著。」
「你沒有忘?」晶晶瞪圓了眼眸,「你還記得我?」
悟空有些自嘲地笑了,「我可是齊天大聖,我若是不想忘,誰又能逼我忘記。」
「我們都以為你忘了,」晶晶驚喜地說道。「那你為什麼要送那和尚去取經?他們可都是你的仇人!」
漫天神佛都是仇人。悟空有些無力地握緊了拳頭,答道,「有些事沒有道理。」
「你變了!」晶晶從背上躍了下來,她揮舞著拳頭,「當初你不是這麼說的。當初你在天庭,一棒就打爛了南天門……」
「夠了。」
「你腳踩巨靈神,金箍棒指著玉帝老兒,你說我要這天,再——」
「住嘴!」
孫悟空怒目而視。
5
是夜。
八戒對著月亮喃喃自語。
「十八萬個日夜,只為了死在他棍下嗎。」
沒有人回答他。山林寂靜無聲。
他皺眉,眉上的霜在夜色里閃著銀光。
6
「你走吧。」
「我沒有殺人,那是妖怪變的。」
「我知道。」三藏沒有看他,問道,「你放走了她。是嗎?」
悟空詫異地看向三藏,只看到一個古井無波的面頰。他低頭,「徒兒知錯。」
「你心繫紅塵,六根不凈。反省了再回來吧。」
「…是。」
7
「師父,大師兄去哪兒了?」
「他錯殺三人。為師讓他回去反省了。」
「師父果真明察秋毫。」八戒摸摸餓扁的肚子,說道,「看來今天要我去化齋了。」
他拿起缽盂,往外走了兩步,看到了昨天被悟空打翻的白晶晶手裡的食盒。他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回頭問道,「師父,我們這麼辛苦地大老遠跑去西天,是為了什麼啊?」
三藏雙手合十道,「為度天下痴人。」
在五指山下的時光,對於我的一生不算漫長,況且還有個孩童樂意在夏天摘桃子給我換換口味,銅汁銅丸實在乏味,而且我的牙口也不是那麼好了。五百年里我想過最多的事情,就是,自從我從石頭裡驚天而出,七十二藝成,我只想長生不老,可是我發覺自己錯了,永生就意味著,等待再無終點。
大鬧天宮,西行取經的事,我跟誰都沒提過。因為有的事情發生的原因,是連自己都不願承認的。
菩提老祖把我趕下山的時候,一眾同門,莫不求情挽留,甚至連伙房裡送饃饃的小姑娘都急的流下了眼淚,她知道如果我走了,就沒人給她變戲法了。山門啪的一聲關上的時候,那一刻,風好冷。
我本可以一個筋斗翻到長安城,可是我選擇一步步走,我怎麼來的,就怎麼離開,我不敢恨我的師父,其實我都不知道該恨誰。
天晚了,我打死了一頭老虎,把虎皮蓋在身上禦寒,我看著星光從搖曳的樹葉中灑下,迷迷糊糊間,我以為自己沒有離開。
我聽見有人哭,然後看到師父慢慢朝我走來,我發覺哭的人是我自己,我哭著說,師父別趕我走。師父從我身邊走過沒有回頭,我長跪不起,抬頭髮現北斗只有六星,我才知道是夢。可是哭聲卻未停止,我知道我該醒了,有人在為我哭泣。
我眯起雙眼,晨光熹微間,伙房的小姑娘的眼淚泛著光,白饃饃掉在地上都顧不上。
「你學了那麼多本領怎麼還叫老虎吃了啊。嗚嗚嗚嗚……」
我好想伸手摸摸她的小辮子,可是我沒有,我好奇她可以為我哭多久。
小姑娘哭了一陣,突然罵了一句,「我找那個糟老頭去,嗚嗚嗚……」說罷起身都顧不得拍土,就氣呼呼的往山上跑。
「喂,你這個小妮子,幹嘛罵我師父。」
她回頭看到我掀開虎皮站了起來。又哭了起來,邊哭邊打我,嘴裡念叨什麼根本聽不清楚。我從前聽那些小和尚說,山下的女人是老虎,我覺得他們講錯了,明明女人比老虎還要可怕。
那天小姑娘說要跟我走去長安城,我說你爹爹媽媽會找我麻煩的,而且山上的師兄弟也沒饃饃吃了。小姑娘說,她管不了這麼多,要怪就怪師父趕我出來。
長安城我沒去過,聽說很繁華。
後來我常常問自己,為什麼要帶她一起去,可能是,兩個人在一起,比較不會寂寞。
噢,對了,她說她叫喜樂,姓白。
我還是一個筋斗翻到了長安城,不是為我自己,身邊帶著喜樂,山遠水長,總不能讓她和我一起受苦。
長安,八水繞城,草長鶯飛,楊青柳綠,喜樂說,這城名可真是好聽,長長久久,平平安安。她眼裡閃出的光芒,讓我覺得就這麼下去也不錯。我告訴她,你的名字和著長安一樣,都是美好的願望。
我們在城南選了片空地,搭起了一座茅屋,憑我的本事,就是造個和皇帝老李一樣的宮殿也未不可,可是喜樂說她住慣了小房子,覺得蒸饃饃時候家裡充滿甜甜的味道才是好。
土地老兒也很識相的送來了一袋好種子,五隻雞,兩頭羊,一頭耕牛,一匹馬,一條看門護院的狗。
喜樂高興壞了,天天屋裡屋外忙個不停,還說要給院子里種棵桃樹,夏天時候讓我吃個夠。
有一天晚上吃過飯,我和喜樂在院子里乘涼,喜樂半晌不說話。
喜樂你怎麼了,想家了嗎?
沒有。
那你幹嘛不高興?
不是不高興,總覺得這家裡少了點什麼,就是說不上來。
那你把隔壁二狗子的小孩抱過來咱們逗逗,他不是剛學會說話么。
我不要抱別人家的小孩。又不會叫我娘。
喜樂說完把臉扭到了一旁,我看著心裡只想發笑。
喜樂,那咱們也生個小孩玩玩。
呸,臭猴子不要臉。
我抱住喜樂,在她紅彤彤的臉上親了好幾下。
那晚月明星稀,我清楚的記得那時候剛剛立秋,星辰閃亮,後半夜已有絲絲寒意,可是喜樂的身子好暖。
師父講過,我從日月精華中來,認天作父認地作母,難有牽掛。
看來這次是師父錯了。
日子過了很久,喜樂越髮漂亮,小雞仔也都會打鳴了,小羊羔夭折了一隻,喜樂為此難過了好久,院子里的桃樹也長大了,結了第一茬果子,味道不好,喜樂說,果樹都這樣,越往後越甜。
有一天傍晚,家裡來了個過路的鶴髮童顏的老頭,說是討口水喝,喜樂給了他一碗水兩個饃饃。
老頭應該很餓所以吃的很急,長鬍須上都沾上了饃饃渣。吃畢,老頭把我叫到一邊。說到:
善人,一飯之恩老朽一語相報,若某人,天地精華而生,本由自然來,便需歸自然去,忌心有牽掛,否則難善終。
可是我師父說的是,我難有牽掛,並非禁忌。
那尊師定是心慈以致口軟。
可有破解之法。
有。
是什麼?
可知靈霄寶殿否?
玉皇大帝主事之地。
然也,靈霄寶殿,善人可去修習德行,功德圓滿後,善人牽掛之人亦可成仙長生。
可是下山前我師父告訴我入長安是為等一人。
誰。
一個小和尚。
為何要等。
師父說這是註定。
那賢夫人呢?不如那個小和尚重要?
她比我的命都重要。
那善主切勿猶豫,靈霄寶殿之門,五百年一開,今年以後,賢夫人可挨得過五百年?
那我去。
當真?
當真。敢問仙人尊號?
貧道姓李。
多謝李仙人。
我做了一揖,抬頭時面前只剩閑逛的狗。
我走的那天,喜樂的眼淚始終都沒有流下來,她連夜給我蒸了一大袋饃饃,她總說我瘦,怕我在靈霄寶殿吃不好。
我一個筋斗翻上天際,我不敢看喜樂在背後望著我的眼神。
靈霄寶殿遠比長安富麗堂皇,可是卻冷清萬分,神仙都在各自住所修習,我才知道得道後只是進靈霄寶殿的敲門磚,修習的路根本沒有盡頭,只是我不明白,如果永遠都是無止境的修習,真不如在長安城南活著來的痛快。
來到天宮,放過馬,看過桃園,有一次來了許多仙女摘桃子,有個叫織女的,我才知道原來在長安傍晚看到的晚霞都出自她手,我對她說能不能再織的金黃點,喜樂喜歡。
後來聽說織女私自下界,與凡人有情,觸犯天條,囚禁在天獄中,每年七月七才可與託身之人相會。每每這時,我就想起喜樂,不知道她過得怎麼樣,或許她正望著漫天繁星,尋找我的影子,我不敢再想下去了。
去年的七月七,我放馬的時候,無意間路過鵲橋,沒想到這個織女託身之人,明明就是一頭青牛啊,我給獄卒送桃的時候,偷偷問了織女,她告訴我,那她男人是披了一身牛皮,否則進不了天宮,可是後來不知道怎麼就脫不掉了,可是她不在乎,牛郎永遠是牛郎。我點點頭,心裡默想到,喜樂永遠是喜樂。
後來玉帝震怒,要降伏了牛郎以正天界尊嚴。李仙人,哦不,該改口叫太上老君了,他告訴我這是個修習的好機會,我開始並不願意,因為我們有些同病相憐。可是想到可以早點見到喜樂,況且也不是取他性命,我就答應了。
我找到牛郎的時候,說明來意,希望他也別為難我,可是一提到玉皇大帝,牛郎突然發了狂,他獰笑著說,那你試試我牛魔王的拳頭答不答應!
你怎麼成魔了?
神魔有何分別,神也不是要將我一家趕盡殺絕,動手吧!
我掏出金箍棒和他鬥起來,牛魔王赤手空拳一千招內幾乎和我平手,我心中不禁多了佩服,我閃過一招跳出圈子。
牛魔王!
啰嗦什麼,怕了么,要抓我沒那麼容易!
我手持金箍棒,不願欺你,你就隨我去天宮,玉帝許諾過不傷你性命。
呸,玉帝的話你也信?
怎麼講,他是靈霄寶殿首座,還能口出誑語不成?
要不是他,我那一雙兒女怎麼會死,我的織女如何天天不見天日!我與他不共戴天!
牛魔王,你口中可有半句虛言?
如有,天不恕。
好漢子,我便不抓你了。
後來我們喝了點酒,在天宮的日子實在悶的慌,好久沒有這樣痛快過了,牛魔王和我後來義結金蘭,我和他講了喜樂的事,他告訴我玉帝定是另有所圖,勸我儘早回家看看。可我不能,如果此時回去便破了道,前功盡棄。
回天宮的時候,千里眼和順風耳早已將我空手而歸的消息傳給了玉帝,本想著會因此受罰,沒想到玉帝念我勇氣可嘉,封了我個齊天大聖。
齊天大聖的夫人,喜樂不知道會不會中意這個名號。
可是我心裡總覺得有塊石頭。我知道天蓬元帥好色,可以下手。有一天我看到天蓬元帥調戲嫦娥,我以此相要挾,問天宮關於我的事。
天蓬元帥想到修習的成果就要毀於一旦,而且犯色戒被貶轉世只能為豬,他怕了,就一五一十的說出了一個驚天秘密。
原來,西方大雷音寺,金蟬子在塵世修行只差九九八十一難即可成功,是該動身回靈山了,長安到天竺,正好八十一難,可是這金蟬子凡胎肉體,經受不住,可是若他不回靈山,佛法無法大乘。所以,師父告訴過我,要我等一個小和尚,就是金蟬子。可是在玉帝看來,佛法大乘後,他即是靈霄寶殿首座也不算什麼了,為了不讓靈山一家獨大,他便派太上老君賺我入宮,如此,金蟬子便去不了靈山,靈霄寶殿與大雷音寺便依然不分高下。
可他為什麼不把我關起來,還封我齊天大聖?
天蓬元帥補了一句,你這點道行在玉帝眼裡都不配關到天牢,至於齊天大聖,天宮中就算是一草一木也是齊天。
我一個筋斗翻回了長安城。
茅屋早已破敗,牆倒了半邊,院子的草有一人高,我大聲呼喊著喜樂,除了風聲,什麼都聽不到。
如果不是那條看門的狗還活著,如果不是它還記得我,我連喜樂那方矮矮的墳墓都找不到。
我削了塊石板立在墓前,掏出金箍棒,刻了七個大字「亡妻白喜樂之墓」,而且在旁邊刨了個小坑,我想死這裡。
喜樂,我再也不想做什麼神仙了,也不那麼貪心讓你我都長生不老,我們如果都是凡人,雖然一生就六七十年,可是我們有無數次的輪迴,大不了不喝孟婆湯,多受幾年火獄之苦,然後再做夫妻不也一樣。
我要這鐵棒有何用?
我要這變化又如何?
來來來,今日我就要踏碎靈霄,
玉帝,我要你拿命來償。
我忍著眼淚,心中喜樂的臉龐越發清晰,可是我無膽細看,喜樂,你一定很恨我吧。
後邊的事你們都知道,五指山下五百年,小和尚救了我,一路西行,修成正果,封斗戰勝佛。
大雷音寺上,尊者正在朗讀我過的劫。
貪劫,斗黑熊怪。
怒劫,降黃袍怪。
怨劫,戰金銀二大王。
情劫,三打白骨夫人。
尊者的聲音在大殿上回蕩,我不明白,我只對喜樂動過情,與白骨夫人何來有情?
我細細回憶起與白骨夫人的三戰,她變化一家三口都被我識破,三棒打得她永世不得超生,魂魄散落風中,難道這妖怪喜歡我?可笑!
封佛大典結束後,我找到了觀音大士歸還緊箍。順便道出心中疑惑:
觀音大士,為何白骨夫人為我情劫?
斗戰勝佛,此乃你命中注定,塵緣不必細解。
何謂註定?
如來佛祖欽點即為註定。
大士,可我情劫並未過……
三斬情根,你寄情之人被你打得魂飛魄散,還不算過么?
什麼?!
你去長安城南自有分曉。
長安城南,李氏王朝經了安史之亂只剩夕陽餘暉,當年和喜樂住過的茅屋早已不見蹤跡,我來不及感傷,匆匆來到喜樂的墓旁。
亡妻白喜樂之墓
喜樂,我沒有打得你魂飛魄散,你的白骨還在墳中對不對?
我挖開封土,不見白骨,只有一方檀木盒子,打開有一封信,是喜樂的筆跡。
猴子:
如果你看到這封信,那就是我最高興的事。
你去靈霄寶殿不久,觀音大士來過家裡,和我講了你的身世,你從自然來,需歸自然去,觀音大士沒騙我,師父當年也說過這話,你命中注定要要保金蟬子,可是大士告訴我,八十一難最後一難,便是金蟬子念咒讓你死,這就是那句,需歸自然去的意思。我哭著求觀音大士,可有破解之法。當需你親手斬斷情根,把八十一難你的生死劫換成你的情劫。
我願意,猴子,我一點都不後悔。
我就變成了白骨夫人。
我幻化成一家人,一是,情根需三斬,二是,如果咱們還在長安城南,一家三口,女兒也該那麼大了吧……
猴子,你活下來比什麼都重要,可惜我沒下輩子了,要不,咱們還做夫妻,你也別學藝了,咱們安心種地砍柴,好好過日子。
喜樂親筆
我獃獃的站在墓前,日頭漸漸下去了,大地一片蒼暮。
喜樂,你可知這個劫我再也逃不出去了。
我坐在地上,靠著喜樂的墳頭,悄悄的哭起來。
有人拍了我肩膀一下,我趕緊抹了抹眼淚,是個小姑娘。
她遞給我一個饃饃,說道,別哭了,多大的人了,也不怕羞。
我問到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喜樂,我姓孫,我在等一個從西邊來的人。」
《妖怪》作者:耐凡不耐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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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題作文的不少。
但是你們難道都不知道,王家衛版的西遊記,早就有了嗎?
就是《大話西遊》啊!
現在很多年輕人都以為大話西遊是周星馳的電影。
錯了!
大話西遊是劉鎮偉的電影!!
劉鎮偉是大話西遊的導演。
劉鎮偉,也是東邪西毒的製片人。
當年劉鎮偉跟王家衛倆人, 談「拍個金庸武俠作品」的點子,興奮的在賓館的床上跳來跳去。
然後王家衛就開始拍東邪西毒。但是老王的風格大家都知道,劇本改來改去, 片子一拖再拖。
眼看投資人都要破產了,沒辦法,劉鎮偉用整個劇組的業餘時間,拍了個賀歲片《東成西就》,票房大賣,拯救了東邪西毒。而《東成西就》里的所有演員、人物設置,都是直接套用東邪西毒的。
所以大家將兩部片子對比一下就會知道,東邪西毒最終的成片,跟最早劉鎮偉喝王家衛商量的劇本, 簡直是相差了十萬八千里。
張國榮從東邪變成了西毒。 梁家輝從南帝變成了東邪。 洪七公沒變還是張學友。 王重陽和南帝兩個角色在東邪西毒里壓根就沒了。
沒了的角色不僅僅是這兩個, 王祖賢的角色,也沒了。
而劉嘉玲, 東邪西毒里是東邪的老婆。 但是在原片里, 是一個山賊,名字你猜叫啥?
叫至尊寶!
沒錯。劉鎮偉後來拍大話西遊用的, 全都是當初在東邪西毒里,王家衛沒採用的那些素材!
所以如果說《東成西就》是《東邪西毒》的反面。 那《大話西遊》就是《東邪西毒》和《東成西就》的混血兒子!
整個《大話西遊》,從布景,道具,再到台詞,人物,全都是東邪西毒王家衛的風格。
當然,星爺的表演還有他對喜劇部分的處理,是絕對功不可沒,這部片子也是星爺一派無厘頭風格的正統製作。
但是你要想知道王家衛會怎麼拍西遊記, 真的看大話西遊就知道了。 哪荒涼大氣的景色,孤獨粗糲的人物造型, 錯綜複雜的故事和情感糾葛,玄之又玄的時空交替,以及幽怨纏綿的情感內核。
都是王家衛的風格。
給你們看看最開始的東西西毒定妝照,正中就是至尊寶劉嘉玲啦。
PS:據說, 只是據說啊道聽途說不負責啊~~ 這個至尊寶的真實身份,其實…… 就是周伯通…… 而林青霞的角色,也不是「兄妹一體」的慕容燕慕容嫣,而是王重陽…… 而王祖賢,據說是瑛姑,他們仨加上樑家輝的南帝,是一出性別大倒錯的四角戀~~ 有圖為證:
所以,《東邪西毒》《東成西就》《大話西遊》這三部片子, 是要放在一起看的,可以看到很多互相印證和呼應的地方。
以下是一些對比圖,其實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啊,大話西遊無論是美術風格,還是「一萬年」之類的台詞, 都是王家衛風格。:
星爺的夕陽武士:
梁先生的盲武士:
那段「我本不該來」「留下只手」行不行,更是直接借用的東邪西毒的哏。
有時候是青霞,有時候是紫霞。
偶爾是慕容嫣,偶爾是慕容燕。
這個人住在沙漠,很多年以後,人們叫他西毒。
看,那個人好像一條狗誒。
《天上情事》
徐渭(金城武)傳
一、
每逢七月初七的子時三刻,漫天星河驟然散亂。這一天,我會從南天門調去守衛瑤池台。
人間傳聞,每年的七夕是牛郎與天仙娘娘相會的日子,我卻知道,事實並非這樣。
天上的仙子的確愛上了凡間的放牛郎,也的確在第一年的七夕相會了,因為這天星河會連接人間,有喜鵲搭橋,掩蓋天機。
但故事最後的真相卻是,牛郎與天仙娘娘都死在了那天。
王母娘娘在那天伸出一雙肉掌,攔腰截斷了星河,於是星河倒灌,無數的星辰碰撞爆炸,流火焚天,塵霾滾滾。
凡人總是願意相信一個美麗的結局,於是在七月初七這天,人間多了一個慶賀的緣由,趕考的書生多了一個用作哄騙女孩的典故,孩子們能在這天吃上精巧的果食,人人得償所願,事實似乎並不重要了。
往後的每一年七月初七,同樣有一雙玉手在星河邊上作法,只是不同於王母的暴戾,她的雙手溫柔地撫摸過每一顆混亂的星辰,將漫天的流火熄滅、將倒灌的星河逆轉、用一條透明的線,將每一顆星辰串聯起來,漫天星河,被編織成一件銀色的霓裳。
這雙玉手的主人,叫嫦娥。
瑤池台,是這一天離她最近的地方。
二、
我是徐渭,也有人叫我「天兵甲」,或者叫我「南天門站左邊的那位」,除了我的妹妹,沒有神仙會記住我的名字。
三百年前,當我還是凡人的時候,在長安城中最有名的青樓做迎客小廝。
每天的子夜時分,我都會去對街的小吃攤買一份桂花糕,攤主叫張生,是遠方赴京趕考的書生,大概是落榜後無顏面對父老,只好逗留長安城中,在青樓門前支起了小吃攤。
我會蹲在青樓門前的青石階上吃桂花糕,聽著身後傳來紙醉金迷、放浪形骸的笑聲,看著眼前熙來攘往、車水馬龍的街道,總覺著自己隔斷了夢境與現實。
一邊是醉生夢死,一邊是人間愁苦。人在做夢的時候,通常是感覺不到痛苦的。
在離我兩丈一尺遠的路中間,有一塊斑斕的鵝卵石,偶爾會有車輪碾過它,當我看到人仰馬翻的場景,總會在心底竊笑。
那塊鵝卵石在那裡很久很久了,比我當小廝還久。它絆過許多的馬腳,卻從來沒有一個人彎腰撿起它,將它扔去路邊。
我也沒有打算撿起它,因為那時候我以為,我總是可以繞過它。
後來我留意到一件事情,張生常常在用衣袖擦汗的瞬間,眼神的餘光偷偷望向二樓的第三個窗口。
那是清芽兒的房間。
這時候我才知道,有些事情看似很多選擇,其實只有一條路,即使往相反的方向走,最後兜兜轉轉,也會走回這條路上,哪怕只是一顆鵝卵石,註定了,就繞不過去了。
我當了天兵以後,鎮守著南天門,看了三百年的雲捲雲舒,總算懂得了一個道理。
原來神仙和妓女一樣,都是不能擁有愛情的。
三、
我傾慕嫦娥三百年。
卻只見過她在星河旁作法的畫面,這個畫面重複了三百年,我依然看不厭。
今天,是我當天兵以來,第三百個七月初七。
她如同前面兩百九十九次一般從廣寒宮翩翩飛來,一身流光羽衣透出月光,皎潔完美的身體在薄紗之下若隱若現,她真美,我因此心動了三百次。
每一次作法將混亂的星辰歸位,都會消耗極大的心神,嫦娥心善,不忍破碎的星辰散落人間給人間帶來災禍。
我守衛瑤池台,站在離她最近的地方,最能清楚看到她每一次施法後疲憊地離開,這個時刻她最虛弱,也最惹人心憐。
在我望著她怔怔出神的時候,星河深處的一顆星辰忽然脫離出來,猛烈地撞上了旁邊的星辰,猶如封頂的山石滾落,掀起一場火光爆破的雪崩。
嫦娥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臉色蒼白如紙。
當席捲星河的爆炸奔襲到嫦娥身前數丈的時候,一道銀色的人影從遠處飛來,將嫦娥緊緊擁在懷裡,寬闊的後背伸展出一對潔白的羽翼,遮擋住所有的碎石烈火。
「沒事吧?」天蓬溫柔地問。
「沒……沒事。」嫦娥說。
「以後這種勞累的事情,讓我來做。」
「好……」
身穿銀色盔甲的將軍,懷抱著嬌弱美麗的仙子,當真是天造地設的般配。
我喜歡嫦娥三百年,我有三百次機會站在她的面前,只需要往前踏出一步。
直到這個叫天蓬的男人出現,我才了解,自己三百年來錯過了什麼。
我叫徐渭,每一年的七月初七,我都會請調到瑤池台。
因為瑤池台,是這一天離她最近的地方。
此時此刻我卻覺得,離她萬分的遙遠。
四、
我不開心的時候有時會選擇喝酒,酒水可以暖我涼卻的心腸,有時會選擇騎著天馬在天邊馳騁,風吹過的時候彷彿可以帶走我的煩惱。
這一天晚上,我騎著馬,喝得酩酊大醉。
眼前的景象開始模糊起來,我看見月光下有一對愛人,有時像是天蓬與嫦娥,有時像是張生與清芽兒。
三百年前的某一天,好像是七月初七,記不真切了。張生滿臉潮紅地走到青樓的大門前,我伸手將他擋下,他小心翼翼地從腰間解下錢袋,攤開是多年積攢的碎銀。
他說:「我想見清芽兒。」
於是我再沒有理由擋著他。
那一晚,他在清芽兒的房間說了什麼,做了什麼,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那晚過後,二樓第三個窗戶總是敞開著,清芽兒會托腮在窗邊,怔怔望著對街擺著小攤的張生。
許多天後的某一個夜晚,我在買桂花糕的時候,發現張生摔斷了腿。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他們相約好在來年的七月初七私奔,清芽兒請求我幫助他們,我答應了。
但七月初七那天,不知為何他們私奔的計劃胎死腹中,張生被護衛生生打死,清芽兒在隔天被發現自縊在房中。
沒有人會知道,是我告發了他們。
我喜歡清芽兒,我只是不想讓她離開,我真的沒有想到,最後卻是害死了她。
我也不知道,像我這樣的人為什麼能成為神仙。
五、
天蓬被鎖在天牢了。
聽說眾神去降服天蓬的時候,他手持神兵威風凜凜,十萬天兵天將竟奈何不了他,哪吒楊戩二將齊上才堪堪將他壓制,最後還是巨靈神去廣寒宮綁了嫦娥,方才逼得天蓬束手就範。
我被臨時抽調到天牢看護,萬籟俱寂的子夜時分,我會提上酒和桂花糕,坐在天蓬的牢房外與他飲酒,他酒量奇佳,無論喝下多少酒依然面不改色。
只是他從來不吃桂花糕。
他說,廣寒宮前有一棵桂樹,嫦娥是愛花之人,於是他也不願糟蹋。
我知道廣寒宮前有一棵桂樹,但我依然愛吃桂花糕,這或許就是我與天蓬的區別。
如今他已不復當時風采,蓬頭垢面地坐在草堆上,琵琶骨被兩條巨大的玄鐵鎖鏈扣住,我感知到他的神力逐日流失,他神情卻毫無憂愁,只是望著窗外的月亮痴痴地笑。
我問他:「明知神仙不能相戀,何苦呢?」
他反而好笑地問我:「我如今苦嗎?」
我不知道他如今苦不苦,只知道今夜的酒有些酸了。
回家的路上我踩著雲霄在想,牢房為何開了個窗戶,窗戶為何恰恰能看到月亮?
只要在有月光的地方,天蓬終歸是不苦的。
六、
三百年前,我是怎麼死的呢?
我記得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我已經很久沒有吃桂花糕了。
當我蹲在青樓門前的青石階上,看著街上慌忙躲雨的行人,想著若是沒有張生見清芽兒那一晚,或許我還能吃上桂花糕,就不會在這樣的雨夜裡覺得冷了。
我看見一輛馬車從遠處的雨幕中疾馳而來,左邊的車輪恰好碾在了那顆鵝卵石上,馬兒受到了驚嚇,慌不擇路地朝我衝來。
我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死在了馬蹄之下。
後來黃泉路上,路過三生石的時候,我看到了自己的前世今生。
原來我已經守了九世的門。宮門、將門、宅門、青樓門……
我是被神仙選中的天兵,歷十世劫難,方證得大道。
神仙早已經設計好我的一生,甚至那顆鵝卵石出現的位置,也在神仙的計算之中。
那麼神仙的一生,又是誰設計的呢?
七、
我總覺得自己的妹妹有些不對勁,她最近總是大半天不見人影,回來後倚在窗邊莫名發笑。
這讓我很不安,我想起了清芽兒,她也曾經這樣倚在窗邊笑著,不久後便死了。
從我在天的東邊盡頭的彩霞中拾到她,她已經陪伴了我三百年,她是我唯一的親人,我不允許她離開我。
在一天晚上,我趁她熟睡的時候,對她施了法術,她痴痴然彷彿夢囈般對我吐露出,原來她竟也是動了凡心。
我害怕極了。如果說凡人最懼怕的事情是生老病死,那麼神仙的生老病死就是愛情。
我連夜奔赴陰曹地府,在孟婆手上求來一碗忘情湯。
「忘了吧,紫霞。」我狠著心將忘情湯灌到她嘴裡。
她嘴角含笑,或許是夢到她的意中人了吧,但終究只是一場春秋大夢。
無論你愛的是人是妖是神仙,醒來之後都與你無關了。
愛情最是要不得,沾上就會死,別怪哥哥狠心。
哥哥不想你死。
八、
今日,我收到了嫦娥寫來的一封信。
信上邀我子夜時分,往廣寒宮一敘。
雖說我傾慕仙子三百年,但從未有過交集,自然也沒有交情。
既然無交情可敘,那麼便只有求情。
無他,天蓬。
九、
廣寒宮前確實有一棵桂樹,不過連天蓬也不知道的是,這棵桂樹哪有桂花,光禿禿地枝椏扭曲著,早已枯死多年。
天蓬也沒來過這裡么?
我輕輕敲了敲整塊玉石雕刻而成的大門,頃刻後,聽到嫦娥婉約的聲音輕聲道:「進來吧。」
像是豆蔻少女在情人耳邊帶著溫熱的呵氣。
大門被我緩緩推開,刺骨的寒風從門內涌了出來。嫦娥站在台階之上,背對著我,裙擺像是被微風吹過的湖面,蕩漾著好看的波紋。
我踱步進去,發現這偌大的廣寒宮,竟然連一張椅子都沒有,空空蕩蕩,很是寂寥。
「仙子。」我拱手輕輕喚她。
抬起頭時,卻看見那襲薄衫從嫦娥的肩頭褪下,露出了她誘人的香肩。
又落到了腰間,光滑如玉的背散發著聖潔的亮光。
再飄到地上,一雙筆直修長如同世間最精美的雕刻般的雪白長腿映在了我的眼中。
她轉過身來,身無寸縷。
我看見了三界最美的風景。
十、
「你喜歡我很久了,對么?」嫦娥輕移蓮步向我走來,每一步都有婀娜風姿,盈盈一握的腰枝如同弱柳在輕風中擺晃,胸前兩點嫣紅,像是碾碎梅花的汁液滴落在白雪之上,暈開成好看的形狀。
偏偏她神情冷漠,她本該如此冷漠,因為她是嫦娥,三界最美的仙子。
「三百年了。」我忽然覺著自己卑微如同凡間的螻蟻。
「八月十五日,我會在廣寒宮生一把火,只要你應承我,屆時趁亂將牢門打開,放天蓬離開,我就把身子給你。」嫦娥微微仰起臉對我說,她依然是驕傲的,哪怕說出這句話,語氣依然強忍著不顫抖。
我或許應該感恩涕零?或許應該口乾舌燥?或許應該喜極而泣?
忽然覺著,原來悲傷真的像水,它會將你淹沒,讓你在絕望中窒息。
此刻我莫名的冷靜,我終於知道,哪怕我沒有選擇博弈,其實早已經輸得一乾二淨。
我的手指第一次觸碰到了嫦娥的肌膚,觸感像是撫摸世間最精美的綢緞。
她的身子是冷的,我的身子是熱的。
但我的心卻如墜冰窖。
即使此刻她身無寸縷地站在我面前,仍然離我很遙遠。
我不是一個傻瓜,我知道,即使我不求回報地去幫她救出天蓬,她依然不會高看我一眼。
但我卻不能,看低了自己。
離開的時候,我沒有回頭看一眼,因為我知道,嫦娥的目光即使看向我,也終將落在別處。
我傾慕了她三百年,我一直以為這是我和她、天蓬,三個人之間的事情,現在我才明白,由始至終,只是我一個人的事情。
那一晚,天上難得下起了雨。
我大哭了一場,但我完全可以推脫,便說是些雨水打到了臉上。
我想,只要矢口否認,哭過都是可以不作數的。
十一、
八月十五日,大風。
我如同往常一般帶著酒和桂花糕,與天蓬隔門而飲。
天蓬望著窗外,少見的有些心事重重的模樣。
「我總覺著心神不寧,似乎有什麼事情將要發生。」他對我說。
我緘默不語,只是大口喝著酒。
忽然,天蓬騰地一下站起身來,肩上的玄鐵鎖鏈哐啷作響。他奔到窗下,仰著頭望著窗外的圓月,只見那圓月上閃過一陣火光。
「是廣寒宮!」他焦急地扭過頭來對我說,卻又怔在了原地。
他看見我已經解開了牢房門上的鎖,同時消去了鎖住他琵琶骨的玄鐵鎖鏈上的法力。
「快走吧。」我將空酒罈扔在了地上,咬著牙說。
天蓬似乎魔怔了,他扶著牆壁跌倒在地上,嘴裡喃喃說著:「我不走,我不走……我走了,嫦娥怎麼辦?」
我衝到天蓬面前,揪住他的衣服,忍不住破口大罵:「你是豬玀嗎?你是豬玀嗎?你若是不走,豈不是白費了仙子的心思,這樣你就對得起她了嗎?」
「你若不走,從此生死兩隔,你若走了,他日仍有機會上天相見。」我頹然鬆開了他,忽然覺得十分疲憊,只想好好睡一覺。
他掙扎了一會兒,失魂落魄地站起身來,跌跌撞撞地往門外奔去。
在他走後不久,我也起身走到了天牢之外。
抬頭望去,只見火勢藉助狂風,席捲了半邊天空。
當真萬般艷紅的一輪圓月。
十二、
我不開心的時候有時會選擇喝酒,酒水可以暖我涼卻的心腸,有時會選擇騎著天馬在天邊馳騁,風吹過的時候彷彿可以帶走我的煩惱。
這一天,廣寒宮成了一片廢墟,嫦娥仙子被罰去一處幽深的絕地,囚禁百年。
天蓬被百萬天兵圍堵攔截,不慎落入畜生道,不料戲語成讖,堂堂天蓬,執掌天河八萬水軍大元帥,如今竟真成了豬玀。
我心中煩悶,無心飲酒,便往天庭御馬監的方向而去。
到了御馬監之後,我卻沒有看見當值的弼馬溫,只看見一隻石猴擋在了路上。
他身穿下等官服,頭戴高帽,蹲坐在路中間,抱膝閉目。
想來,不知是哪位仙官養的妖寵罷。
看著這隻石猴,我想起了青樓門前那顆鵝卵石。不知為何,即使我可以繞路而行,我卻執拗地不願繞開。
或許,其實我深深厭惡那顆沒神仙設計好的鵝卵石,這時候,我只想一腳將他踢開。
「滾開,妖猴!」我厭惡地對那石猴說。
那石猴卻低聲笑了起來,他站起身,睜開眼有萬般龍象。
「妖猴?」他咧開嘴,露出猙獰的獠牙,他從耳邊掏出一根長棍,舉棍朝我打來。
我被衝天的妖氣禁錮在原地不得動彈,只看見一根金色的長棍在我眼前放大,放大……然後我彷彿墜入了無盡的深淵,最深沉的黑暗與寒冷將我吞噬包圍。
忽然……我很想吃張生的桂花糕。
死去之前,我的腦海中回蕩著一聲質問。
「那麼神仙的一生,又是誰設計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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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兩情事一壇酒,萬千軟紅百般愁。
1唐僧篇:
西天取經的路上,曾經我遇到最兇猛的一隻妖怪。
她殘害生靈,周圍百姓怨聲載道,民不聊生。可是連悟空都耐她不得。
我想出來一個萬全的法子。我打算殺了我自己。
因為我聽說,要一個人死,最痛苦的方法,就是先殺了她最喜歡的人。她口口聲聲說愛我,要留我下來,跟她一起守著這一方天地。
可是我還沒來得及殺掉自己,她就被悟空請來的神仙殺死了。
我剛為眾生鬆了一口氣,突然心痛難忍,慢慢倒下,我知道,我要死了。
原來傳說真的沒錯,要一個人死,最痛苦的方法,就是先殺了他最喜歡的人。
2斗戰勝佛篇
有些人生下來就是沒有腳的鳥,一生只能一直飛翔,飛累了就睡在風中。我不懂世人為何一直為這種他們悲哀。我生下來就是無足鳥,我喜歡一個人飛在風中的感覺。
從小我就想成為花果山最狠的猴子。因為其他小猴子都有父母保護,不用擔心食物和欺辱。唯獨我沒有。
所以我從小就學會了保護自己。因為我知道如果你不想被別人拒絕,最好的辦法就是拒絕別人。
我是經小看著猴子們互相打架長大的,聽得最多的,是骨頭碎的聲音。花果山最年長的猴子看到驚詫於年少的我竟然有這麼狠毒的眼神,他說,我這種猴子,演猴戲能成名角,久修鍊能成禍害,因為我會迷。我不再滿足於看猴子打架,我還會去看豹子豺狼之類的猛禽鬥毆,我看到的不是招,是意。
我不斷的去打,去斗,跟每一個花果山的強者,直到有一天我能挑戰猴王。我喜歡打鬥的時候拳頭帶出的風聲,彷彿無足的鳥划過肅殺的天空,「殺,殺,殺」。
我還記得那天我把強壯的猴王拉下寶座時候他們恐懼的眼神,他們忘記了我是孤兒的過去,我不再是這個群體的邊緣,他們恭恭敬敬的稱我為大聖。可是我知道,他們不是真的尊敬我,他們只是怕我。
這沒關係,他們只需要遠遠的怕我,我喜歡寶座上的孤獨。
當上了猴王,我並不滿足。我嗜血成性,我想有一個對手。
「殺,殺,殺」。我從人間殺到了天庭,可是並沒有對手。
有一個女人過來殺我。她的劍刺過來的時候,我看出她的眼神有一瞬間的失神。就因為這一瞬間,她就會死。
我本來應該殺了她,可是那次我並沒有殺她。不夠用心,連殺人都不用心,她不配做我的對手。
人最大的弱點,就是容易被情緒左右,殺不了自己的父母,殺不了自己的朋友,那就不是個合格的殺手。
幸好我不是人,我是一個長著石頭心的猴子。
後來我還是沒有對手,不過這個女人時常來暗殺我。雖然她的劍法破綻百出,可是每一次居然都頗有進步。沒有人能夠逃脫我的手心,我不知道為什麼她每次都可以。
我不知道為什麼從那時候起,我心裡有了一種隱隱的期望。我好像在等什麼事情。
我在等她出現時候的風聲。
有時候,耳朵比眼睛還重要,很多東 西用耳朵聽比用眼睛看好。
她的輕功遠不如我,她是不是來了,細心一聽就知道了。
可是跟她接近得多了,我什麼也聽不到, 只聽見自己的心在跳,不知她可有聽到?
一直以為人跟猴子不一樣,不會等待什麼,可是原來寂寞的時候,人和猴子都一樣。
可是我不能這樣。我是一個殺手。殺手不能動情。
我不能等下去了,如果我不殺了她,有一天就會被她殺掉。
倒不是因為她的武功多高,而是因為因為我見她的時候,我眼睛只看得見她,已經看不見其他東西。
這對於殺手來說很危險。
我暗暗發誓,她下次來的時候,我一定會殺了她。
最終我這樣做了。
你們以為我不會這樣做嗎?或許人不會。
因為人是有感情,會愛人的。可是我是一隻猴子。我的心是石頭做的。
可是她死去的時候,突然欣慰的笑了一下。她說,陪伴我這麼久,雖然武功很爛還是想當我的對手讓我開心。還要我以後也要開心。
我突然很恨她。
你要是瞞我,就一直瞞我,為什麼現在又要告訴我。
世間殘忍的事情有很多,其一便是得到後又馬上失去。我本來習慣了不被愛的,突然有一天,有個人告訴我,她愛我。然後就死去了。就好比一株植物,終日長在一片泥土裡,突然有一天,土壤告訴他,其實你是動物,是可以走的。這株植物,或者說動物,還能說服自己不遠走高飛么?
於是我發了瘋一樣,去找世界報仇。他們都只看到我在瘋在鬧,他們不知道,我是在恨為什麼我生下來沒有父母,成年之後還要失去愛人。
最後,我被壓在五指山下,在巨大的轟鳴聲里,我說出了深藏心裡的話。
「該記住的我會永遠記住,我希望有一天能告訴她,我已經忘了。」
現在我明白了,世人為什麼都覺得無足鳥悲哀。
原來無足鳥一生只能落地一次,就是他死的時候。
我叫豬八戒
我心裡有個忘不了的姑娘,大家都說,她叫嫦娥
我也一直這麼以為。
直到那天,菩薩幻化出法相來試探我,我沒禁住誘惑,被倒吊在樹上好一番凌辱。
師兄後來罵我:師父是傻的,你TM也傻嗎?那女子一看就是假的。
可是……
那不是什麼天上的白月亮
而是人間的傻姑娘
長得一般,只是笑起來好看
笑眯眯的說一輩子只認我這一個男人。
給我做飯、洗衣,還不知羞的要給我生兒育女
我以為我們會有長長久久的一輩子
一直嘴硬,說我喜歡的人是嫦娥
可是誰想取經人來的這麼早
短短三年,就是我們的一輩子
我後悔,後悔沒背著她去野地里瘋跑過一次,沒來得及買個金釵戴在她髮髻,她分明那麼喜歡,後悔臨走的時候只顧最後給她梨一遍地,沒給她擦乾淨眼淚。
最後悔的是,是沒跟她說那句掏心掏肺的話
總想著,我還能回去,總有一天,我會回去找她,當著面,好好的告訴她
可是我再也回不去了
就算知道是假的,她朝我一笑,我也毫無辦法
那個傻姑娘還在等么?
多想告訴她啊
十七年取經路,我唯一的夢,是你
我豬悟能的娘子
我叫唐玄奘
小的時候,唯一的樂趣是聽師父講齊天大聖孫悟空的故事
他駕著筋斗雲,踏破凌霄,要多威風就有多威風
可惜我的世界只有寺院,木魚,還有念不完的經文
佛渡世人,無人渡我
在我二十五歲那一年,聖上派我踏上了取經的路
行至五行山下,花開花落,滄海桑田。我遇到了他,一個老去的傳奇,一個遲暮的英雄。
「你救了我」他說,並沒有傳說中的那樣桀驁,反而很溫和:「我會護送你到西天取經」
「然後呢」
「回我的花果山,再作一尊石猴」
自此我開始不停遇險,他吃力的舉起金箍棒救我,悲壯而落魄
「你怪我么,悟空」
「我知道你只是想要渡我成佛」
他還有後半句沒說,我知道,他對「活著」早已厭倦,可是降妖除魔成就滔天功德,靈山腳下,雷音寺里,他終成斗戰勝佛。
從此再也沒有齊天大聖,也沒有花果山和斜月三星洞
只有寺院,木魚,念不完的經文
他將和我一起,與天地同壽
原諒我,十七年取經路
仍渡不過心魔
他們有三千紅塵世界,而我是個無父無母的小沙彌
我只有你
我叫沙悟凈
五百年前我有另外一個名字,叫做捲簾,是個小小的天將
和所有沒有資格出場的小仙一起,我目睹了那場毀天滅地的浩劫,那個銅臂鐵額的魔王,他舉起金箍棒,整個天界都在他腳下顫慄。
從那天開始,在仙界度過的每一段光陰都讓我無法忍受
我總忍不住在想,如果我也生在花果山水簾洞天該有多好,我也在斜月三星洞學了一身武藝該有多好,我也踏過南天門鬧過蟠桃園有多好。
名為「齊天大聖」的烈火就在我胸中燃燒起來,我想,我要成就一番事業。
後來,我被貶下凡塵。
後來,我也做了魔。
後來,我居於流沙河,干盡喪盡天良之事。
後來,我終於明白,像我這樣的人,終究平凡庸碌,既不能成為那耀武揚威的天將,也做不了叱吒風雲的魔王。
想來可笑,我這一生最值得吹噓的事情,竟然不是我費盡心思的那些「成就」,也不是最終取得真經,被封為羅漢。
而是叫了那個人十七年師兄。
我叫孫悟空
後世給我編排了很多故事,大多數我都不喜歡。
我不是個桀驁的猴子,我也不想踏破什麼凌霄
我只想守著我的花果山,我的猴子猴孫,好好地過日子
可是最終我在五行山下,用了五百年想一件事。
我到底做錯了哪一步,才過上了我最憎惡的日子
這個問題在我成佛之後,依然在想
好像步步都是逼不得已,又步步都是錯
大概沒人相信,我舉起金箍棒砸向南天門的時候。
心裡想的是,後山的桃子,這時節也該熟了吧
而我此生,再沒福氣吃到了
我們陪著師父取經,走了十七年,經過千難萬險,終於成佛
可是為什麼
我們都不快樂
喜歡我就關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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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寫故事給你看,你跟我做朋友好不好~
【片段一】
其實高家的小姐翠蓮,是喜歡豬八的。打心眼兒里喜歡。
這是個所有人都不知道的秘密,豬八不知道,甚至高翠蓮自己,有時候也不曾想起。
當一個女人已經認定此生命定要嫁給一個土匪豪強,在花轎里一邊流淚一邊妥協的時候,
一個虎背熊腰的壯漢從天而降,一場痛快淋漓的痛打,將女人救走。
吶之間,女人會想什麼呢?
什麼都不會想。
因為在她上花轎之前,她的心已經空了。
那麼在她被從花轎上就下來之後呢,她的心裡,只有救她的那個人了。
無論他是人是仙還是一個豬頭。
有時候女人的愛真的很奇怪,
這是唐朝和尚要研究的課題。
豬八不僅參不透,他甚至沒有意識到要去參透。
他知道的只是,與高翠蓮的新婚之宴上,他醉了酒,現了原形,露出了豬臉,從此高家小姐拿他當妖怪,怕了他,要躲他,一輩子躲他。
嘖。。
豬八知道什麼啊。。
其實高翠蓮早就知道豬八的來歷,知道他是天蓬元帥,知道他是個豬頭,還知道他要去西天取經。
當一個女人心裡只有一個男人的時候,
那麼她會從男人的一舉一動甚至一個呼吸中,來揣測有關於男人的信息。
何況豬八是個嘴巴不怎麼牢靠的人。
他們也曾一起看過星河。
在他的老巢,雲棧洞洞口。
豬八指著天說,在天河上面,有一個他心系之人,和一個他被貶下凡間的理由。
高家小姐吃了醋,眉眼低垂。
不過這豬八畢竟是心慕過嫦娥,動過凡心的天蓬元帥,他嘿嘿一笑,握著高翠蓮的手說,
「現在這天河上面有多了一個機遇和緣分,它讓我遇見你。」
那晚豬八跟高翠蓮講了很多,
呵,不知道聽一頭豬談人生理想,是怎樣的一種體驗呢?
豬八說,他在等取經人。
一定有那麼一個取經人會經過高老莊,經過雲棧洞,經過他豬八這輩子的人生長河裡的。
這是菩薩說的,他豬八最信菩薩。
因為人在痛苦和絕望的時候喜歡拜菩薩。
豬八曾跪在菩薩面前許久,痛哭流涕,求菩薩救他,救他脫離千世情劫。哪怕當一頭豬,他都很開心。千世情劫啊,太苦了!
豬八對高翠蓮說,將來護送取經人往西去,不消三年五載,佛祖爺爺封他做個使者,再回來找翠蓮。這輩子,就算值了,也算完了。
豬八還說,菩薩不止給他送來了取經人,還讓他遇見了高翠蓮。
「不知道能遇見你,是菩薩的恩賜呢?還是我自己的造化呢?」
那晚看星河的豬八,對身旁的高翠蓮講道,然後他嘿嘿笑。
可男人有時候就是那麼得無知。
豬八不知道的是,那一晚,高翠蓮就下定決心,一定不能拖住豬八再次返回天庭,再次成為威風凜凜統管十萬天河水兵的天蓬元帥的後腿,一定不能成為豬八對凡間俗世的留戀。
一定,一定不能。
哪怕用最殘忍最決絕的方式。
這個苦命的凡間最普通的俗世女子。
一輩子經歷過兩次婚姻,
和兩次對命運的妥協。
一次她以為此生也不過如此,再沒有遇到相愛之人的機會了;
一次她慨嘆命運真是無常,與她相愛之人竟是這樣的不平凡,讓她在踏上花轎的那一刻,就做好了與摯愛永訣的準備。
第二次在花轎上,高家翠蓮比第一次哭得更凶。
可是沒人知道,豬八也不知道。
他只顧著開心,喝酒。
之後的事情他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高翠蓮終究還是不要他了。
只有高翠蓮這一個俗世女子,擔起了兩個人的憂愁與愛戀,擔起了天上地下兩個世界的一段情緣。
她的那一世,也就在凄冷的深閨和無數個流淚與無眠的夜晚,度過了。
而她這不幸的一世,確只是神仙的眨眼一瞬間。
嘖。
【片段二】
長安城的海棠開了沒幾天,唐朝和尚就要向西去了。
唐王塞給和尚一捧黃土,問道,「御弟此去,是受了觀音指點多一點,還是為普渡眾生多一點?」
和尚有點狡黠地笑了,「都不是。觀音的指點我也可以中途辭職不幹拍屁股走人,至於普渡眾生更可笑,我本為眾生,眾生自渡尚難,何以渡人?」
「那是為何?」
「為了一己私慾和好奇心。」和尚手拿著帽子,捋著帽穗,「觀音菩薩說我大唐佛經乃是小乘佛法,小乘佛法里,和尚有八戒三厭,五戒十善,和尚不能愛上一個人,倘若愛上了誰也不的成親與之結合。我在想,大乘佛法會不會完全不一樣?一切的一切,包括眾生,都是虛無。那麼我們在虛無之中,八戒三厭,五戒十善,和愛,會不會都變得不那麼重要。」
和尚從懷裡掏出一把白玉手帕,粉色的刺繡一束海棠花在帕角栩栩如生,他又言道,
「這愛,乃是天底下第一大的情感,傻子啞巴,地痞流氓,達官貴人,平民百姓,各個都有愛。佛法要普渡眾生,為何就不包含愛和欲呢?」
那天和尚在城外的海棠樹下決心,要千山萬水不畏險阻,此去十萬八千里,在孤獨中偷偷地埋下自己的初心和私心,背離菩薩的指點和佛祖的誓言,去西天,尋找愛欲。
【片段三】
為什麼從來沒有人想過,孫悟空存在的意義是什麼?
也不是沒人想過。
猴子自己想過。
有段時間他特別無聊,想了整整五百年。
剛被壓在五行山下的時候,他總覺得每天都很長很長。
他曾經那麼多動。
可這五百年真正過完之後,他才覺得滄海桑田,即使是五百年,也不過是彈指一揮間。
那是他第一次思考這個問題,
「我怎麼活這麼久?誒…之前在地府勾生死簿的時候,勾猛了。。」
孫悟空被壓在五行山下的第四百九十九年,
唐朝和尚啟程向西行。
那一年,觀音終於來到了猴子面前。
猴子在嚼一根嚼了快十年的狗尾草。
他的身軀被半埋進土裡,靈氣像樹根一樣四散開來,就連五指山附近的花草也有了靈性,野草數十年長青,野花一百年不凋謝。
不過這些長青的草和不凋謝的花卻讓猴子看著更心煩,
因為這樣更顯得一切都不在變化中。
一個被埋在山下五百年的人,所想要的,不就是一點點變化嗎?
觀音問猴子,「想通了嗎?」
猴子道,「你知道我在想什麼?」
觀音道,「當然知道。這個問題只有你會想,也只有你能想,所有人都無法替你想。」
猴子吐掉狗尾草,嘆了口氣,「是啊。天上地下,牛鬼蛇神,都在慨嘆俺老孫神通廣大,法力無邊,攪得三界無寧日。可是,為什麼啊?為什麼是我啊?我化為石猴,習得仙法之術,鬧地府砸天宮,然後被壓在這山下。這一切,究竟有什麼意義啊?石猴有什麼意義?法術有什麼意義?大鬧天宮有什麼意義?身壓五指山又有什麼意義?
這五百年,我壓在這山下,看天看地看草看花看空氣看雨滴看太陽看月亮,我還是不能參透。
也許存在,本身就是一種虛無吧。」
觀音道,「距你不足百里的地方,正有一個和尚騎馬而來。他跟你本無緣,可有同樣的困惑。你想求得存在歸於虛無,而他相反,他想求得虛無歸為存在。
這是你們倆唯一的一點羈絆。你且拜他為師吧。此去靈山路漫漫,不一定求得大乘佛法,可卻總會求得點什麼的。」
猴子又銜了一株新草,觀音已駕雲而去。
猴子嗔笑一聲,「即使求得了想要的結果,又有什麼意義呢?」
【片段四】
沙僧,沙僧一直是個小人物啊。
這是沙僧的關鍵詞和形容語。
然而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執念,而且換句話說,有時候不正是因為擁有某種執念,才使得一個小人物一直是小人物的嗎?
沙僧作為小人物的執念,一直是,拒絕變化。
沙僧天生就很討厭變化。
而且他擁有一個本領,但凡令他厭煩的變化,他都會刻意讓自己忘記。
用一點法術來忘記,這是他當神仙的一點好處。
至於成為神仙的這一個變化,想來並不是什麼好事,沙僧也已經忘記了。
說是神仙,其實他只不過是一介天兵天將。
天庭公務員的基層員工。
不過他也樂得清閑,最重要的是,他樂得一成不變。
這個工作很對他的胃口,捲簾子。
俗稱捲簾大將。
哈哈,大將。沙僧每次想起這個名字都有點想發笑。
不過好在沒人注意他。
天庭上有風頭的人太多了,作為一個天將小蝦米,他不需要也不喜歡風頭。
有工作的時候工作,沒工作的時候,就坐在凌霄殿外的石階下,吹來自東南西北上下中的風。
什麼也不想,就這樣靜靜地呆著,連時間的流逝,似乎也是一成不變的。
這種感覺真好。
可他終久還是沒能守護住自己的執念,
蟠桃會上失手打破的不只是琉璃盞,還有他的執念。
他並不介意也不懼怕玉帝把他貶下凡間,把他變成個呲牙裂嘴的羅漢模樣,甚至用飛劍刺他,他也不介意。
他心裡一直在心心念著他打碎的琉璃盞。
直到後來琉璃盞成為了他的執念。
菩薩了解他的執念,菩薩說,取經人會引導你走出不斷變化的怪圈。
嘖,對沙僧來說,一切的變化真的是個怪圈呢。
菩薩說,那是因為沙僧你,完完全全沒有參透變化與不變的含義。
其實變化與不變,是一種東西而已。就好像陰陽,相互交融,誰也不會獨立於誰而存在。
沙僧如醍醐灌頂。
菩薩賜了他法號,說道,
「等那個取經人吧,能引導你的不是你自己也不是取經人,而是接下來你要經歷的,數十載里,每天都在變化的路途。而這些變化都是外在的變化,當有一天你能夠學會在不斷變化的歲月里找到不變的東西。
你也就到達了自己的靈山。」
【片段五】
.
我這一生,沒有輸過。
有一年,從天上來了個仙,手中拿著一道玉旨。話不多說,他把玉旨放在了我的窗戶邊。我也沒有說話,哮天犬把它叼了來。
一天零兩個時辰之前,有隻猴子搞碎了一場晚宴。他把旗子插到了花果山,叫齊天大聖。
既然要當大聖,就要有大聖的心思。須知道,世間是否此山最高,一山更比一山高。我見過太多想見高山的仙或妖,也見過太多想當高山的仙或妖。
『『二爺,不是說好了不出手了嗎?』』哮天犬很少開口,開口就會傷人。
『『風塵之中必有性情中人,何況是一隻想當玉帝的猴子呢?』』我慢慢擦著鎧甲,上面有三萬六千道銀線。
我對天庭的規矩沒有興趣,只對自己的規矩有興趣。那時的仙界,守得又是什麼規矩。要想陞官,要仙果瓊漿,要日日宴飲。
『『十八架天羅地網,二十萬天兵天將,好大的陣勢啊。』』我從一大群天兵天將的身邊經過,他們的臉色都是一樣的壓抑。
『『你。』』李靖的臉變得通紅。
我見到了那隻猴子,我們似乎很久以前就見過。
『『你走吧,我不想和你打。』』猴子用種很有趣的眼神看著我。
『『哦,我第一次登上天宮的時候,你還沒有出生呢?』』猴子的臉色果然變了。
我們最接近的時候,我跟他之間的距離只有0.01公分,他的毛手捏著我的臉,想要殺死我,三個剎那之後,我們成了最好的朋友。
多年以前,我有個綽號叫做瘋子,任何人都可以變成瘋子,只要你嘗試過什麼叫做無助。說起來很可笑,我的舅舅殺死了我的母親和父親,天上的神仙卻都說他做的對。
『『可惜了這花果山的景緻。』』
『『此山風景這麼好,壞了花草樹木,算你輸。』』
『『好。』』
『『二郎神,我的手黑,小心。』』猴子轉過身來,一根棒攪動風雲。難怪有偌大的名頭,三界之中還有此等新秀。
『『多謝。』』我微微頷首,眉心一點閃爍,三尖兩刃刀出了鞘。
其實我很想告訴猴子,刀的真意不在殺,而在藏。所以刀要有鞘,力要會藏。他的刀太銳,又怎麼能藏的住呢。
『『你走。。』』天邊飛來一道金色的光,一個琢子砸在了猴子的身上,防不勝防。其實我很懷疑,有沒有一種人是生下來就沒有什麼感情的,比如道祖,又比如我的舅舅。
『『孫悟空,你後悔嗎?』』我看他被穿了琵琶骨,綁在柱子上面,雷電和火花落下,斧子和刀戟落下。
『『與其後悔一世,不如後悔一時。』』猴子仰天大笑,笑的流出了眼淚。
『『你活下來,我請你喝酒。』』
『『好。』』
每個人都會有傷心的時候,包含仙人。每次我傷心的時候,我都會喝酒。酒喝多了,我就會喝醉,醉了就不會讓我那麼容易流淚,我怎麼可以流淚呢?在我娘心中,我是愛笑的二郎。我爹,我娘,我妹妹,還有猴子。
猴子被壓在山下的時候,是九月初九。每年的這個時候,我都會從錢塘江邊,給他帶去新釀的酒。但我知道,猴子不開心。他喝了那麼多酒,卻都沒有喝醉。
有一天,觀音給猴子送了一壺叫做『『醉生夢死』』的酒。說喝了之後,可以叫人忘掉以前做過的任何事。我很奇怪,為什麼會有這樣的酒。觀音說人最大的煩惱,就是記性太好,如果什麼都可以忘掉,以後的每一天將會是一個新的開始,那你說這有多開心。
我嘆了口氣,沒有多說話。
後來,西域的商人會準時給我送來他們的消息。一夥奇奇怪怪的取經人上了路,一個忘記了過去的猴子,笑的總是很開心,老喜歡讓別人喊他外公。一隻偷偷在夜裡流淚的豬,和一個永遠不想開口的藍頭髮大漢。
我很想告訴悟空,人生有四季。十六歲之前,我的人生也都是春天。直到有天,我的舅舅發現了我們。
其實,忘了也沒什麼不好。
楊戩篇,完。
前傳。。。。
1,
初九日,驚蟄。
我常常眺望朝歌,以為會等到一個人。很多年以後,我去了朝歌,我才知道是我錯了。
很多年以前,我有個綽號叫做瘋子,任何人都可以變得瘋狂,只要你嘗試過什麼叫做無助。我不會介意其他人怎麼看我,我只不過不想看到別人比我更無助。
又是一個下雨天,我帶了把雨傘。可是每次我一個人撐傘走在雨中的時候,我都會難過。
以前我是不打傘的,因為我感覺自己是一隻無腳鳥,只能不停的飛,飛的累了就在風裡休息。這樣也挺好的,不知道疲倦。
直到有一天,一個大眼睛的女人和我一起淋雨。
2
昆崙山有一道莫名其妙的旨意,說要進行封神,人心惶惶。很多年之後,這件事被稱為封神之戰。
世界變得很亂,到處有發狂的妖或仙。
我以前聽人說過如果刀快的話,血從傷口噴出來的時候像風一樣,很好聽,想不到第一次聽到的是我自己流出來的血。
我被一群妖怪給圍了起來,受了很重的傷。但是我不怕,你飛的足夠快,沒有人能跟不上你的腳步。妖怪的心或許是潮濕的,但我的心不會再有潮濕。如果人生是四季的話,我的人生在十六歲之後就沒有了春天。所以我贏了。
剛開始還有人喊我瘋子,後來他們都恭敬的叫我真君或者戰仙。只有在鬥法時拳腳的風聲中,我才會感到快樂,彷彿有無足的鳥在雲中俯視大地,無拘無束。
3
驚蟄,忌驕暴動怒。每年的這個時候,我都會騎著馬,去東方的梅山,見一個人。我知道,她見不到我,會悄悄咬自己的頭髮。
『『我們在哪裡見過嗎?』』她的小酒館裡,總有幾個奇奇怪怪的夥計。
『『你忘了嗎?忘了最好。。』』那個圓臉蛋的夥計擦了擦桌子,臉色變了變。
『『我們發過誓要殺了你的,不過很不巧,我們現在也不算是妖怪。』』一個瘦高個,山羊鬍子的人答道。我覺得他們都很奇怪,明明是店裡的夥計,總說自己是妖怪。
她這裡有一種泡了桃花的酒,喝了以後會讓人大醉。她陪著我一起喝,喝了之後還會唱曲調很怪的歌曲。
現在,我只記得兩句,山上的桃花開啊,阿哥到山上來。
4
封神戰役開始了,我是運糧官。不過沒關係,戰場上總能聽到風聲。
『『楊戩小賊,我們來取你的命。』』我看到山羊鬍子和圓臉胖子發出白光,覺得很可笑。大軍勢如破竹,已經攻到了孟津,還有這種不怕死的妖嗎?
他們說他們叫梅山七怪,但是好奇怪。我殺了一隻又一隻,為何還是少一隻。
三天零兩個時辰以後,商軍的大營里有一股妖氣直衝雲霄。這天是驚蟄,萬物復甦,是新的開始。現在,卻有一個妖來找死。
我的狗躺在地上不叫了,低垂著頭。商營中有一個扶著兵器的女人,一句話也不說,向著我走來。
哮天犬忽然沖了上去,張牙舞爪。他騙的了姜子牙,卻騙不了我。
『『回去不好嗎?在你的梅山泡酒,快活一世。我攔不住他們,只能攔下你了。』』
『『可我不圖一世,只圖一時。我是個女子。』』
『『哎。。』』她的鑌鐵棍重如山嶽,卻沒有多少殺意。我看到她的嘴角流血,自己的心也開始莫名的痛了一下。
『『你為何不走呢?』』
『『他曾經站在你家門前,從晚上待到黎明,喝光了所有的酒。』』(一)
如果人生有四季,那麼三百歲之前,我的人生都是春天,三百歲之後,我才慢慢見識到世間的險惡,我發現,在這世上,是有因果的,你做了什麼事,就會得到什麼樣的報應,或早或遲,或深或淺。而你將會做什麼事,卻又都是命中注定的。所以人不管受到多大的罪愆或福祉,都要坦然受之,講的有些口渴,對了,你有酒嗎?我對面前的人說。
不曾有酒。對面的人說。
也罷,我許久沒見過生人了,看你挺面善的,我們可以多聊會兒。
請講。
這些年,我常被一些問題困擾:既然命運都是設定好的,那麼究竟是誰設定好的?設定他人命運的那個人,他的命運又由誰控制?這個世界上有的人狂凶妄狠,有的人忠善純實,若這一切都是天之造化,那麼究竟什麼是對錯,什麼是真善,什麼是真惡?
如來說世界,非世界,是名世界。對面的人說。
你認識如來?我問道。
但聞其名,未曾目睹。
你信如來嗎?
說是信如來,倒不如說是信自己。
你這人有點意思,我們不妨做個朋友。
善哉。
我說,我無名無姓。本來是要姓作胡的,可師父說,胡者,古月也,古即老,月即陰,老陰不能化育。於是師父就賜我一個「孫」姓,在門中是悟字輩,單名一個「空」字。
貧僧俗姓陳,法名取為玄奘。
和尚,你要去哪裡?
我去找如來,解救一切善與惡。
甚好,你見到他,記得告訴他一聲,就說,悟空知道錯了。
什麼是對,什麼是錯?
玄奘雙眼古井無波,我不知道他是看穿了我,還是在問自己。
我道,你且傳話就是。
善哉,貧僧告辭。
和尚起身,隨即一僧一杖緩緩離去。
我看著那遠處的背影被地上的熱氣融得氤氳,在黃沙中漸行漸遠,我的眼神也變得空蕩迷離。
且慢,和尚留步!
那背影停下,回頭望我。
可知今時是何年何月?
貞觀一十三年九月。和尚回道。
我微笑,原來是時間到了。
(二)
每個人都會經歷這種階段,見過許多山,卻總還是好奇下一座,到了那邊,你會發現沒什麼特別,回頭看過來,可能會覺得這邊更好。沒親眼見到,是不會甘心的。明知道山那邊或許不會與其他的有什麼不同,卻總還是想去嘗試,哪怕結局會被摔得粉身碎骨。
時已初冬。
我背臨深淵,雙膝跪地,面前一人,手持一箍。
那人道,悟空,你想好了嗎?
我說,師父,悟空已洗心革面,願意戴上此箍。
你可知戴上此箍,將身受其囿制,削你一半法力,永不得恣為。
我說,許多年前有個人,教我法術神通,培我齊天之能。他教會我所有仙功神法,卻唯獨沒教我處事之道。我向他告別的時候,他只告訴我,日後不準跟人提起他的名字,而我今後所做何事,不拘不束,是生是死,都跟他無關。
你那師父,倒也性情。
我當時不懂他是什麼意思,只是後來經歷了許多事,我才明白,原來許多事,不是靠幾個法術就能解決的,他只健我體,還需這世道煉我心。
善哉。若你已頓悟,此箍不戴也罷。
既然菩薩予你這金箍,想必是防我之意,我若不戴,他怎得安心。
我從師父手中拿過金箍,慢慢的套上額頂,嘴角笑的安然。隻眼角輕輕一掠千尺之上層雲之後隱窺的那道仙光。
入夜。蟲聲戚戚,月明星稀。
師父念了幾遍經後靜息打坐,似已入定。我感受到對面山上凝聚著一股精鍊之氣,那感覺似曾相識,卻一時記憶不起,遂移形而尋之。
果然,月光之下,一個修長的背影出現在我眼前。
那身影不急於轉身,只背對著我說,多年未見,沒想到,當年將凌霄盪破、天地攪渾的齊天大聖,竟也有毛順耳耙之日啊。
我笑道,當年心高性傲、斧劈桃山的二郎真君,如今不也是為人差遣,作些陰察偷窺之流么,怎麼,白日里菩薩還沒窺夠我,還要你楊戩接上夜班么。
楊戩細長的鳳眼中划過一絲冷笑,說,楊戩雖卑賤,卻也還沒苟且到那種地步。當年那戰,楊戩確也贏得有愧,聽說你出來了,特前來看望。只不過你被壓的這五百年里,未再逢對手,這幾百年里,一個人本領再強,武功再高,在這個世界若沒有對手,倒也寂寞的很。
我笑道,與君同愁。
說著,抬手撫耳,將一道細長的金光從耳中抽出。
楊戩身形未動,只臉上微哂,照今日二郎所見,怕是沒有再戰的必要了,當年的大聖已死,世間多了一個偽善懦孱的和尚。
話將完,我棍已至,楊戩不得已瞬間現戟抬手格擋,只聽一聲金石相撞之沉音,我笑著說,打過才知道。
只一棍,二郎真君楊戩臉色驟變。他俊逸的臉上似驚似喜,隨即斜揮起三尖兩刃戟,一股激蕩的真氣鼓盪著他的長袍盈卷後翻,眉心之間那道妖冶的目紋隱現著雷芒,他嘴角帶出傾世而不恭的微笑,說,那開始吧。
(三)
貞觀一十五年,時值春融,萬物復甦。這是取經的第三年,行至高老莊,師父又為我認了一門師弟。
當夜,我坐在高府宅頂檐角之上,赴一人之約。
已經夜半,那人未到,新被我降服的師弟卻哼哼唧唧的爬了上來。我橫起鐵棒一指他碩大鼻孔,說,滾。
那豬人一臉涎笑,搖了搖手中的器物,說,別,酒,有酒,大半夜的,咱哥倆聊會兒。
我看了看酒,稍有緩和,收起鐵棒,自顧的望向一邊。
天蓬擺上酒壺倒起酒,說,師兄,明天我就要離開高老莊跟你們上路了,說實話,在這裡住了這麼久,還真有些許不舍。
我道,那天宮裡酒池肉林、玉瓦金磚,倒也沒見你有多懷念,怎麼偏對這凡塵動起眷念了。
那天宮裡當然是好,可我是被貶下來的,沒得選,自我雙腳踏上人間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再也回不去了。
高樓之上,一隻豬妖望著皓空,舉起酒杯仰頭一飲而盡,當他說出這話時,身影竟也帶幾分落寞。
我看著他說,只因一時醉酒起念,玉帝就對你降如此之重罪,天蓬,你服嗎?
天蓬看著我的金色的眸子沒說話,隨即微微一笑,舉起酒壺說,且與我幹了這杯。
漫漫星夜,兩人舉杯共飲,不覺已數杯入喉,瓶空壺凈。我甩手扔了酒壺,說,這遭瘟的苦酒,比起當年在蟠桃會上偷的,不知差了多少。
天蓬哈哈大笑,說,我就知道你還是忘不了當年。
我說,人的煩惱,就是記性太好,如果可以把所有事都忘掉,以後每一天都是個新開始,你說多好。
師兄,我在人間住了這麼多年,只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人鬥不過天,天鬥不過命,你看那裡,他指著天上那半弦彎月說,我曾經以為,她是我命之所屬,是我最重要的人,可是後來才知道,沒有誰是註定屬於誰的,得不到的東西永遠是最好的,再過於糾纏,終不過是虛妄。
所以你就將春心轉向了高小姐?我戲謔道。
日子總要過下去,沒有人能留在自己的歲月里。當年萬妖之上的齊天大聖,如今不也甘為人徒么?天蓬道。
我說,你說沒有誰是註定屬於誰的,那麼也沒有誰是註定不屬於誰的,每天晚上,你抬頭看著這輪月亮,心中是否無憾?你看著鏡子里自己的人身豬貌,心中是否無恨?
天蓬不語。
這時只聽一人笑道,人生若無憾無悔,那活得該多無趣!這副豬貌,不過皮相而已,而你這猴頭,倒是天產地生的,想改卻也改不了。
我看著立於對面高檐之上的那人,此時正雙手抱臂,一張永遠邪俊的臉上,帶著陰晴不定的笑。我說,三年之約,我還以為你不來了。
楊戩瞬間移形來到我面前,說,怎麼會,三年前你頭戴金箍,百招之內將我打傷,此等大禮,楊戩怎麼敢忘?
天蓬在一旁驚笑,有此等事?哈哈,沒想到唐唐二郎真君,還有如此不堪之往事?看來當年天宮之戰,真君名不副實啊。
楊戩俊臉上現出幾分怒氣,繼而無奈道,你以為這猴子被壓的這五百年里跟你老豬一樣在給人當無償苦力?這猴子偷偷練著呢。也罷,雪恥之前,先拿你天蓬元帥元帥試試手也不錯。說著,臉上騰起幾分殺氣,一根碩長的長戟顯現在手中。
天蓬奇道,這二郎倒還是個說打就打之人,罷了,你真當我這些年真的荒廢了拳腳么?說著現出釘耙迎了上去。
兩人戟來耙往,戰將開來。天蓬倒也心細,怕二人的神力摧及屋樓,引領楊戩越升越高,將戰界移至雲際。
不消三刻,但見一顆肥星從天而墜,直直的砸穿了房頂,巨響驚得高府一陣大亂,雞飛狗跳,人影燈亂。
二郎神從天緩緩降下,站在我面前,說,這豬人倒也有幾分本領,可以讓他加入我們。
我微微頷首。
天蓬一身灰土的從塵煙瀰漫的破洞里爬上來,一臉惑然,什麼加入?加入什麼?
(四)
有人說時間是一副葯,可醫天下一切病,有段時間我是相信這話的,可是後來發現,葯不是酒,是有保質期的,時間也是有時間期限的,一旦過了期限,解藥就會變成毒藥。而我這副醫傷的解藥,足足熬了五百年。
凡人壽命不過百歲,有些人自認為已看穿世事,我今年八百多歲了,可還是有很多迷惑。我不知道什麼時候能搞清楚,也不確定做的對不對。
師父說,根身器界一切鏡相,皆是空花水月,迷著計較,徒增煩惱。
我說,師父,我想回趟花果山。
取經為緊,不允。
今天我們會遇到一個人,我會打死她三次。
因何殺生?
我要回去一趟。
當天,我因三打白骨精遭到師父驅逐,淚別之後,我喚來筋斗雲,直奔花果山而去。
路行過半,我聽見有人叫我,回身一看,一白衣女子飄然而至。
熹微的日光照在她純色的裙衫上,我問道,怎麼,還想打?
不,我只想知道,你為何不殺我。那白衣女子看著我。
你罪不至死,你我都是妖,誰都曾犯過錯。
你不怕我回去再吃了你師父?
我說,即使你吃了唐三藏,這三界眾神又怎會輕饒了你?聰明點的妖,心裡都清楚,即使沒有我的保護,轉世金蟬子的命,又有誰人敢碰?
白骨精細眉微挑,說,既然你都知道,為何還要將戲演下去。
我說,有人想看,當然就得有人來演。這個世界就是一個戲台,來來往往的這些人們,從生到死,都不過是逢場作戲,走走過場罷了。
白骨修行多年,只為長生不老,至今仍一無所成,難道這就是我的宿命?憑什麼那些仙家神道就可以久居天庭 ,生來就享與天同壽之福,而我妖族卻只能深處荒嶺蠻洞,連修行都要小心翼翼?!
日光下的暖風吹動著她的裙衫,白色的衣袂在空氣里飛舞,白骨的臉上帶著一絲凄婉。
我說,白骨,這世道,從來都是這樣。
我不想再看她哀怨的表情,只一個跟頭匆匆離去。遠遠的看見了那個熟悉的山勢,我撤了功法,改作步行。
這條路,我已經許久未走,久得像是前世,久得一切都已物是人非。
一路走來,路上遇到許多小獸,他們未曾見過我,都對我又奇又懼,只敢遠遠的跟著。
行至水簾洞,大妖小怪已聚千餘,洞口站著一個拄杖的白眉赤尻馬猴,看見我,他只緩拭去一行老淚,撲通跪下,嘶聲叫道,參拜齊天大聖!
一干小妖又懼又喜,齊身下跪。
我看著那些小妖年輕而陌生的臉上,流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怕是我在他們心裡,只不過是一個遙遠而縹緲的傳說。
我釋放出渾身真氣,飛騰入空,斜持金棒,向著身下眾妖喊道,齊天大聖在此,馬、流、崩、芭四將,七十二洞妖王何在?美猴王在此,牛魔王、蛟魔王、鵬魔王、獅駝王、獼猴王、獝狨王何在?
眾妖聽令!
(五)
寒來暑往,那日我去前處為師父討齋飯,一個人攔住了我的去路。
我問,你是誰。
他說,我知道你要做什麼,我可以幫你。
我說,討飯這種事,我自己就做的來。
他說,我不是說這個。我叫六耳獼猴,善聆音,知前後。有時候,耳朵比眼睛還重要,很多東西用耳朵聽比用眼睛看好,一個人假裝開心,但聲音就裝不了。細心一聽就知道了。
我說,既然你聽見未來,那可知結局如何。
他說,我不知道結局,因為結局發生時我已經死了。
我說,一個連自己性命都保不住的人,要我如何信你。
他說,我知七日之後我將因你而死,屆時但求你饒我一命,日後,待你興大事,我定會助你。
我說,你當真以為這樣就能逃得過命么。
他說,沒有人會在知曉了自己的命運之後願意原地等死的,魚被按在肉板上,也總要甩一甩的。我是這樣,你也一樣,人生在世,但求一搏。
他的眼睛裡閃爍著明亮的光芒。那是我似曾相識,現在卻不再擁有的東西。
那人走後,樹林間閃過一個人影,只見二郎真君楊戩手裡提著一壺酒,斜靠著樹,正悠然的看著我。
那人來歷不清,你信得過他么?楊戩問道。
多一個朋友總比多一個敵人好。我說。
大聖倒明理的很。楊戩揶揄道。
我說,你那裡準備的怎麼樣了,有多少人扯進來。
楊戩劍眉一挑,沒人,除了我梅山六兄弟與麾下一千二百草頭神,仙界沒人敢蹚你這趟渾水。
我說,真君,這是我妖界與他佛祖老兒的事,其實,你大可不必牽扯進來。
猴頭,你可知我貴為玉帝外甥卻為何客居灌洲,從不與天庭來往,只聽調不聽宣嗎。
因你當年抗旨逆行,斧劈桃山救母,與玉帝不合。
楊戩說,我與天宮隔閡了這麼多年,只為等一個機會,能報我囚母之仇。當年我助天庭擒你,實因你還太弱,不是如來的對手。可如今不一樣了,五百年來,你的法力大增,這幾年裡一路西行,更是暗中聚結了天下眾妖,想當年,僅憑一猴一棍便攪得三界大亂,現如今群魔共舞,必能改天換地,重造一番陰陽。
他眉心的目紋微微閃動,說,人活著,總是想做出一番事的,哪怕明知會失敗,也沒人會願意枉活的。
我默然,不語。
七日之後,六耳獼猴扮出師徒四人妄圖獲取真經,與我相戰,奔冥界,走仙宮,眾仙俱不能辨,最終二人戰至西天靈山之巔大雄寶殿,終被菩薩辨出。
我搶在眾佛收服那猴妖之前棍擊其顱,卻不忘先前之約暗中饒他一命。
至此,九九八十一劫又圓一難。
肩扛鐵棒走出大雄寶殿的那一刻,我與如來佛祖對視一眼。
他從我眼裡看出了不安,我從他眼裡看出了悲愁。
(六)
師父,有時我在想,我非人,非鬼,非仙,非神,我生自天地,孕於石胎,難道,我真的是天生地產的妖魔邪種嗎?我,即是真惡?我到底是誰?
唐三藏斂目寧息,道, 無妄想時,一心是一佛國;有妄想時,一心是一地獄。阿彌陀佛。
師父,這世道險惡,神魔昏庸,區區幾本經書 怎麼能救得了天下蒼生?
天下蒼生,生死有道,本不需我救。
那我們取經又有何用?我一身本領又有何用?
自觀自在,守本真心。
貞觀二十六年,春分,宜出行赴任,忌破土安葬動遷。
師徒四人一路西行,歷經萬般艱險,終於抵至靈山,師父滿心歡喜,我不動聲色,悄看天蓬、捲簾二人,皆反常的有些寡語。
我們都清楚,時間到了。
所有的一切都將在今日里結束,成佛或者成魔。
大雄寶殿之上,分立著二尊者,八菩薩、四金剛、五百阿羅、三千揭諦、十一大曜、十八伽藍,坐於正前方的金身大佛,即為如來佛祖。
隨即分發真經,四人各封其位,
依次為旃檀佛、斗戰聖佛、凈壇使者、金身羅漢。
如來聲若洪鐘,道,悟空,你已歷經磨難,現已將你金箍摘去,你可悔悟。
我說,悟空知錯。
你錯在何處?
錯在自作聰明,以為一根鐵棒,便可改天換命,以為看到五根柱子,就是世界的盡頭,豈不知,天命如人之本性,萬不可改,天際如人之貪念,萬沒有邊。
事到如今,你還未改其本性?
我緩緩從耳中抽出金針,道,齊天大聖若是認輸,那要這鐵棒又有何用?
說罷,以千鈞巨力揮起鐵棍擂向旁側的那千卷經書,紙片碎頁揚揚洒洒,若萬千潔白雪花,紛揚在大廳之中,灑落在眾人身上。
我看著那些空無一字的碎片,微笑道,如來,這就是我們千辛萬苦取得的真經么,你且說說,靠這萬卷白紙,如何救得天下蒼生?
如來淡然一笑,說,世間萬物,生死有命,又怎需的你救?
既然如此,你且算算,你今日是生是死?
悟空,你當真要復仇?
如來,你當真以為這是你我之仇?我說,你可知當年助我大鬧天宮,與那十萬天兵相戰的,還有我三千猴妖,有虎豹獅象之魔怪,有牛蛇豺豹之鬼妖無數,你以為,只有我一人想將那天宮搗翻?當年反的不是老孫,反的是天下眾妖!當年你自廢一手,壓住了我一個人,便懾住天下眾妖。而如今,你以為封我一人為佛,便能撫天下眾妖?
我手握金箍棒,一躍騰空,掄揮鐵棒,一棍將大殿穹頂掀翻,大喊一聲,如來,你且看外面!
(七)
我是只石猴,孕於石胎,本無名無姓,後來師父教我姓孫,他說姓胡不好,老陰不得化育,姓孫就可以,子者,男兒也,小者,嬰幼也,一個男孩兒,便可培養,可教化。我當時不懂他的意思,後來我明白了,他是要我遵這世上之教條,循這世上之規矩,要我如那茫茫眾生一樣,在這個充滿教條規矩的世上活下去。
可惜,我讓他失望了。
我懸立在獵獵狂風中,身披金甲,肩系披風,手握金棒,喊道,如來,你且看,這些是西行一路因你而死的眾妖,看著他們的惡魂,你可畏懼,你那顆佛心可安?
我舞起金棒,向著包圍在靈山之上的十萬妖魔一揮,喊道,齊天大聖美猴王在此,黃袍、黑熊、白骨、紅孩何在?
眾妖在此!!!
金銀雙角大王,虎鹿羊力大仙何在?
眾妖在此!!!
黃眉、玉面,九頭、六耳何在?
眾妖在此!!!
馬、流、崩、芭四將,七十二洞妖王何在?
眾妖在此!!!
牛魔王、蛟魔王、鵬魔王、獅駝王、獼猴王、獝狨王何在?
眾妖在此!!!
我御風而立,如來!我為了等這一天,苦忍了五百零一十四年,西行一路,我見遍百姓疾苦,官宦貪淫,眾仙昏庸,世道將易,更待何時!
如來的一雙慧目悠若平湖,自始至終的淡然,他緩緩的開口,說,悟空,天地有道,萬物有序,你又何必逆天而行?
我道,悟空今日,就是要辨清這世上的真假,判定這世上的善惡,棍碎這世道的迷濁。
如來長念一聲阿彌陀佛,罷了,旃檀佛、凈壇使者、金身羅漢,你們陪這猴子一路西行,本應起到教化之功。這猴頭,且交於你們處置。
只見天蓬、捲簾二人現出兵刃,將身上的金縷袈裟一撕,大喝一聲,如來,我早知你與那天宮玉帝串通一氣,我倆倆本是天界上仙,只一個因酒醉起意,一個因碎瓶之失,就被天界罰下凡間,受盡豬胎、河妖之羞苦,這等無情的仙佛,滅掉也罷!
唐三藏道一聲阿彌陀佛,佛祖,悟空今日雖錯,可我們一路西行所見,如他所言,卻沒有一句誑語。
他單掌立胸,卻是始終未動一動。
八戒、沙僧,眾妖聽令!我叫道,給我搗毀雷音寺,踏平靈山台,滅掉如來,我們再鬧一次天宮!
眾妖得令!!!
(八)
貞觀二十六年,春分後三日,天陰小雨,宜祭祀安葬,忌交易入宅祈福。
這是我率領十萬妖魔於靈山大戰的第四天,雙方傷亡慘重。
我部十萬妖眾,只剩七千,我部大將,十有七死,六耳獼猴被四金剛以巨鍾震死,臨死之前,留著兩行血淚狂叫著扯斷了兩個金剛的咽喉;白骨為我擋了阿儺尊者一掌,屍粉骨碎,魂湮魄滅。大戰自始至終,她沒和我說一句話。
而如來一方,已失伽葉尊者,二大金剛,四菩薩,兩千揭諦,三百阿羅。
自大戰開始,如來一直坐在蒲團之上,未曾動一下。
我將心神分作三百處,變出三百個悟空苦苦鏖戰,此時只聽身後呼呼風聲,只知是怒目金剛擎一巨劍襲來,但苦於心神分散難以回收,隻眼睜睜看那巨劍劈來,這時只見天蓬挺身護擋在我身前,只聽一聲血肉撕裂之聲,我的火眼金睛被豬血染的猩熱赤紅。天蓬被卸掉一臂,如斷線風箏慘叫著跌落下空。
我揮起一棒震碎怒目金剛的肩骨,卻被三個菩薩從身後勾住了琵琶骨。正膠著掙扎之際,一刃巨戟從天而降,劈斷了我背上的金勾。
我笑罵,死遭瘟的二郎,你坑苦我也。
二郎真君玉面銀甲,三目神光,披風獵獵,他笑道,來的早不如來的巧!梅山眾兄弟、一千二百草頭神聽令!助大聖屠佛滅天,重造乾坤!
說罷,卻飛身斜揮巨戟,徑自一人狂笑著向如來劈去。
如來佛祖慧目微睜,嘆一聲罪過,只輕輕的揮一下手,楊戩尚未近其身,即被撞出百丈之遠,直直撞斷三座山峰才停下來,他邪俊的臉上帶著不可思議的表情,喉嚨一滾,一大口鮮血吐了出來。
我不敢相信眼前所看見的。
以楊戩之神力,竟如以卵擊石,不敵如來抬手一揮。
悟空,你可認輸?如來看著我說。
我說,悟空寧死。
悟空,你可知你是誰?
我是天地之產物,生來便要攪渾乾坤,死去是為再創陰陽。
悟空,你乃傲來花果山一石卵,吸日月之精氣,得風一吹,即化為一石猴。你可知為何你學得區區幾年法術之後,便能三界之內無人可敵?
我背對混戰中的眾神魔,手提鐵棒,垂首不語。
悟空,你可知你們萬苦千辛取得的真經,為何是一書白紙,為何你們只歷經八十難,就能到達靈山?而這天地之間,又為何只有我能降你?
我說,回頭無岸,毋寧拚死一搏。
悟空,今日死的這些神怪,都是你我的魔債。你們師徒一路西行,修的是你的果,煉的是你的心,而你,即是我。
我猛抬頭,你說什麼?
悟空,你即是我,我即是你,你是一隻心猿。你是我的心魔,而我,是你的心佛。
悟空,善惡本無界限,神魔只在一念之間,這第八十一難能不能闖過,還要看你。
我看著身後正在廝戰的妖怪神魔們,頭痛若裂,心亂如麻,我猛閉上了眼睛,我想起我初生在花果山時的日子,想起了學藝,想起了大鬧的天宮,想起了在五指山下的五百年孤苦,想起了一路西行的苦辣心酸。
很久以前,我以為我此生不再會流淚,可是人生就是這樣無常,誰也無法說准。
我睜開眼睛,兩隻眸子已經成血紅色,我雙手舉起千鈞的定海神針,踏著雲團從天而降。我使出平生所有的力氣,怒劈向如來的頭顱。
快給我,
灰,
飛,
煙,
滅!!!
(九)
多年以後,當我一個人喝酒的時候,一定會想起和八戒在高老莊的樓頂上喝酒的那個夜晚。
記得我說,人的煩惱,就是記性太好,如果可以把所有事都忘掉,以後每一天都是個新開始,你說多好。八戒說,如果真是那樣,那我一定要偷喝一點,但只偷喝一點,喝多了,會把高小姐給忘了,那高老員外非揪我老豬耳朵不可;喝少了,怕我又忘不掉月亮上那位,偷空就抬頭瞅瞅,遭人恥笑哩。
我以為那一棒會揮下去。
就像我幻想了一百次的那樣。
可在最後一刻,我停下來了。
第一次遇見師父的時候,我問他,究竟什麼是對錯,什麼是善惡?他說世界,非世界,是名世界。
如來說,悟空,你這棒沒有砸下來,即是我心中的善戰勝了我心中的惡,這才是拯救天下蒼生之道,這即是你要取的真經。
後來如來說了些什麼,我記不清了,我只知道我突然很想想回花果山,那裡,有我久違了的東西,那裡,才是我應該去的地方。
後來,我駕著筋斗雲向著花果山疾行。
卻聞身後一抹清香。
我回頭一看,那是一個白衣女子,微風裡的陽光下,那裙袂正被吹得飄搖。
月濺星河 長路漫漫
風煙殘盡 獨影闌珊
誰叫我身手不凡
誰讓我愛恨兩難
到後來 剛腸寸斷
幻世當空 恩怨休懷
舍悟離迷 六塵不改
且怒且悲且狂哉
是人是鬼是妖怪
不過是心有魔債
叫一聲佛祖 回頭無岸
跪一人為師 生死無關
善惡浮世世真假界
塵緣散去不分明
難斷
我要這鐵棒有何用
我有這變化又如何
還是不安還是氏惆
金箍當頭 欲說還休
我要這鐵棒醉舞魔
我有這變化亂迷濁
踏碎凌霄 放肆桀驁
世惡道險 終究難逃
這一棒
叫你灰飛煙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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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古代有哪些堪稱「有趣」的書?
※不考慮史實,《三國演義》有哪些不合情理之處?
※想通過書了解一個城市再去那旅行,有哪些以城市為背景的書?
※你最喜歡的一句關於想念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