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麼短篇科幻小說讓你震驚,並且念念不忘?

我來空手套文啦 ,看過許多短篇科幻小說,記憶深刻的,像《地鐵驚變》《一日囚》,長一點的中篇《燃燒的5點34分》,還有一篇不記得名字的,說是未來世界裡有個人犯了錯,被永遠困在了自己女兒死的那一天,無數次重複失去親人的痛苦。各位知友如果有好的短篇科幻,和大家分享吧


有一篇印象很深,但找不到了。
故事講了科學家在荒原上發現一個巨大軀體。為確定它是否有生命,動了它的腳,沒有反應。科學家放棄。
十幾年後,科學家回到這裡,回憶後恍然發現它微微動了,似乎剛剛反應過來腳上的疼痛。
它感覺到疼痛需要十幾年,捂住疼痛的腳或許需要上千年。
生命和生命活在不同的時間體系里近乎無法交流。
大概是這樣,誰能幫我找到這故事?

@葉月:「 是不是說科學家在沙漠里看見兩個人型雕像,然後為了確認其成分,敲了一點腳上的石頭回去,十幾年後,科學家回來的時候發現其中一個微微蹲下想查看傷口,另一個正在從口袋試圖掏出武器,然後科學家就猜想你說的東西。」

@瘋靈時: 「我看過的一本書《可怕的科學》中有這個故事,我還記得對石人的描述:比常人更高,粗糙的,沙石般的皮膚,菱形的瞳孔,在沙漠中被發現。很遺憾那本書現在不在我身邊。在書中似乎是以真實的事例出現,但我認為這只是一篇故事。」

@周小冉 :「是德涅波羅夫的沙漠奇遇,科幻世界上刊登過,兩個石像是外星人,主角把腳趾敲下來拿回去研究,半年後回來發現石像動作變了,一個手指向前方,另一個正用手去捂腳」

《沙漠奇遇》作者:[俄] 伊·羅索霍瓦茨基

起伏的地平線上殘留著一抹血紅,夕陽西沉,綻射出幾束長長的餘暉,和大地告別。

考古學家米哈伊爾·葛利戈里耶維奇站在巨大無比的兩座雕像腳邊,他環顧四周的沙丘,隱隱地感到:這兒有什麼東西發生了變化。究竟是什麼呢?他卻無法確定。惶恐不安的感覺佔據了他的心頭。米哈伊爾那稍稍繃緊的瘦削身材比起被風吹得粗糙的褐色面龐來,要顯得年輕些。臉上有一雙疲倦的過於安詳的眼睛。但這雙眼睛一盯住兩座雕像,立即變得神采奕奕、炯炯發光。米哈伊爾端詳著巍巍聳峙的雕像,竭力回憶當時的情景5年前,正在準備學位論文答辯的米哈伊爾有機會參加沙漠考察隊,實地考察將對他的論文有很大幫助。在前往沙漠古城遺址的途中,米哈伊爾和另外兩名考察隊員因掉隊而在沙漠中迷了路。就在這時候,他們偶然在沙丘之間發現了這兩座雕像。那男人雕像的身材比女人雕像略微高些。米哈伊爾清楚地記得,那兩座雕像的臉是用粗線條雕刻出來的,幾乎分辨不出鼻子,也看不清耳朵,寬闊的嘴巴只是一個窟窿。

一對輪廓分明的眼睛在整個臉上顯得異常突出,極不協調,菱形的瞳人、虹膜上的青筋,以及直愣愣的梳狀睫毛十分醒目。

雕像的身材很不勻稱,甚至令人感到詫異:軀幹和胳膊很長,兩條腿卻又短又細。考察隊員們爭論不休,卻終究不能確定這兩座雕像屬於哪一種文化、哪一個時代。

米哈伊爾無論如何也忘不了自己乍一看見雕像的眼睛時的感受。他呼吸急促,呆若木雞,無法把視線從這對眼睛上移開。他受著某種莫名其妙的外力的驅使,伸開雙臂,像夢遊似地向雕像走去,直至他的胸口撞到一座雕像的腿才停祝他感覺到他的大腿被什麼東西灼了一下。他將一隻手伸進口袋,不禁「哎呀」一聲驚叫起來,他的黃銅煙盒滾燙滾燙的,彷彿在火上烤過一樣。

米哈伊爾定了定神,朝四周掃了一眼。歷史學教授兩眼瞪得像銅鈴,臂膀緊貼著身子,紋絲不動地愣在那裡,看上去比雕像更像雕像。就連一向對任何事物都不以為然的費多羅夫也承認,他在這兒「感到有點不太自在」。費多羅夫還偷偷幹了一件考古工作最忌諱的事情。他從女人雕像的腳上敲下了一小塊標本,打算帶回實驗室進行研究,以確定這些雕像取材於什麼物質。這種物質顯然不同尋常——它有著某種渦形的紋路,表面還蒙著一層天藍色的液滴。

幾天之後,一架飛機發現了迷路的考察隊員。在飛往列寧納巴德時,米哈伊爾他們立下了早日重返沙漠研究這些雕像的夙願。

可是不久,偉大的衛國戰爭爆發了。米哈伊爾上了前線。

歷史學教授在彼得堡被圍困期間與世長辭了。費多羅夫也在一次實驗室爆炸事故中罹難。爆炸正是在他研究那塊雕像物質時發生的。一位實驗室的助手斷定,肇事的禍根就是那一小塊物質。他說,那東西猶如一種活性極強的酶,能加速一些反應,延緩另一些反應。正由於這個原因,引起易燃物質猝然起火、爆炸。

戰爭結束後,米哈伊爾又恢復了以往的生活,他打算重新開始那些原先沒有完成的研究,當然首先是要去探究那兩座雕像的奧秘。米哈伊爾得知,在這之前曾有一支小型考察隊到發現雕像的沙漠里去過,但沒有找到雕像,也許它們被流沙覆蓋了。

米哈伊爾很快組織了一支新的考察隊,從列寧納巴德啟程向沙漠進軍。

米哈伊爾頭腦中有一個不太肯定的設想:也許某個時候曾有一艘宇宙飛船在沙漠中著陸,也許是飛船中有理性的生物留下了這些雕像,作為到過地球的標誌。這種假設對雕像的奇怪模樣、對構成雕像的神奇物質,以及對其他許多問題都能作出解釋,但也並非無懈可擊。

考察隊的一架飛機終於在沙漠上空發現了尋覓已久的雕像。現在米哈伊爾正站在雕像面前。

落日尚未全部從地平線上隱去。天地盡頭,沙礫似乎正在熔化,形成一條奔騰的火龍。一陣風吹過,沙子簌簌作響。

只有雕像仍舊紋絲不動地站在那裡,彷彿比這沙漠更缺乏生氣。整整五年,它們就這樣一動不動地矗立著,狂風泄怒於這些高大的障礙,從四面八方侵蝕它們。時光像沙子一樣從它們身邊流逝,帶走人間的歡樂和痛苦但米哈伊爾總感覺這兒發生了某些變化,卻又說不出變化在哪裡。為此,他既感到生氣,又有些惶惑。他從口袋裡掏出錢夾,取出一張照片,那是五年前他在雕像前的留影。這是怎麼回事啊?這不可能!不可能!

米哈伊爾把目光從照片移向雕像,然後重又移回照片。照相機是不可能出差錯的,莫非是他的眼睛看花了不成。他走近一些,又退後幾步。不,眼睛並沒有看花。照片上,那座女雕像筆直地站著,兩手下垂;而眼前,她已改變了姿勢:兩膝微屈,一隻手伸向腳邊,伸向被敲掉一塊的那個地方。而那座男雕像則向前跨了一步,朝那女雕像側過半邊身子,彷彿在庇護她,右手伸向前方,握著一件武器一樣的東西。

這一切意味著什麼呢?對於米哈伊爾來說,周圍的一切都已蕩然無存。他的腦海里除了雕像,再沒有其他任何事物。

他兩眼閃閃發光,被太陽晒成褐色的臉上泛平淡淡的紅暈。他所學過的知識在他記憶的屏幕上一一閃過。大象可以生存幾十年,而某些種類的昆蟲卻只能活若干小時。但是,如果對某隻大象和某隻昆蟲一生的動作分別進行統計,結果表明,它們的數量幾乎是相等的。新陳代謝和生命持續的時間並不固定,它們因物種而異,差異幅度極大。例如葶藶屬植物的全部生長過程在五六周內即可結束,但紅杉屬植物卻能生長几千年。

一個中心思想已經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明確。即使就地球上的生物而論,其生命的基本過程所持續的時間也相去極遠,以致一種生物與另一種生物相比,差異就像一天與十年或一百年相比那樣懸殊。老鼠把食物全部消化掉,至多不過需要一至一個半小時,而蛇卻要幾個星期。某些細菌的細胞每隔一兩個小時就發生分裂,而許多高級組織的細胞卻要好幾天才能分裂一次。每種生物都有自己的時間、自己的空間和自己的生命期限。對於動作迅速的螞蟻來說,軟體動物簡直就是化石。

兩座雕像仍舊紋絲不動地矗立在那兒,但米哈伊爾已經領悟到這種靜止不動只是一種假象,這根本就不是什麼雕像,而是來自其他行星,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生物,他們由另一種材料構成,他們有自己的時間。我們這兒的一百年,對於他們來說,只不過是一瞬間。顯然,他們那兒非生物界的運動過程,也是按照另外一種節律,一種較慢的節律進行的。這個女人感到腳上疼痛,並開始對此作出反應,這竟用了五年時間;那個男人則用了五年時間才向前跨了一步。

在這五年時間裡,米哈伊爾經歷了漫長的生活歷程,他結識了一些朋友,也失去了一些同志,他對自己有了正確的認識,並在戰火中體驗到了愛和恨。他經受了千辛萬苦,嘗到了痛楚、絕望、歡樂、悲傷和幸福的滋味。而這些生物的神經脈衝卻緩慢地沿著他們的神經系統向前傳送,向那女人發出疼痛的信號,向男人發出危險的信息。這些年來,那婦女一直在把手伸向感到疼痛的地方,那男人則在抬腿,以迎著危險再跨前一步。這似乎令人難以置信,但米哈伊爾卻非常清楚,自然界一切都有可能發生,它千姿百態,變幻無窮。

米哈伊爾的腦海里一下子湧現出許多問題。那男人拿的是什麼樣的武器?它的殺傷力強嗎?要過多少年那男人才射擊呢?但他很快認為這些問題是多麼無足輕重,地球上的居民要對付這些天外來客是輕而易舉的,他們可以擊落那男人手中的武器,也可以用鋼纜把這些生物捆綁起來。誰的時間推移得快,誰就能取得勝利。

米哈伊爾考慮的是怎樣去和這些天外來客交往?怎樣去了解他們的故鄉,並向他們介紹地球?要知道,今天向他們提出問題,要過幾十年才能為他們所理解;等他們對此作出答覆,那又要過去幾十年、幾百年。何況,地球居民和天外來客要取得哪怕是最起碼的相互了解,也必須提出許多問題,這樣就需要幾千年時間。而這些由祖先提出的問題,對後人得失去任何意義,他們又將提出自己感興趣的問題,這樣又要幾千年時間米哈伊爾不敢去考慮自己的生命期限。它是多麼微乎其微,轉瞬即逝,如同滄海一粟,而他卻把它看得如同整整一個時代。他知道他的時光並未虛度,他將留下他的事業,他打開了新的歷史篇章,他領悟了從前不能想像的事情,他識破了雕像的奧秘。

米哈伊爾思潮澎湃,他知道他的憂慮是多餘的。地球居民一定能找到與天外來客交往的辦法。那些今天還辦不到的事情,明天一定能夠成為現實。而他的生命則和所有人的生命一樣,不會受任何期限的制約,而是由各人自己來決定的。

有的人生活得毫無價值,庸庸碌碌,另一些人卻生活得高尚偉大,多姿多彩。「瞬間」這個概念是非常相對的。人生的一秒鐘並不是鐘錶的「滴答」一聲這麼簡單,而是指人在這一秒鐘內所做的事情。這一秒鐘可以是無所作為,也可以具有劃時代的意義。一秒鐘之內,地球運行一定路程,風兒掠過一定距離,螞蟻爬過一段小路。人可以根本不介意一秒鐘時間,也可以用一秒鐘按動電鈕,將火箭送入太空;可以無聊地打個呵欠,也可以發現一條新的自然規律。時間是自然界的萬物之主,而人則是自己時間的主人。

沙漠盡頭火紅的地平線正漸漸暗淡下去,一堵牆垣似的火燒雲已隱沒在沙丘後面,唯有一長束橘紅色的餘暉告訴人們,太陽是在這兒被不可抗拒的時間送走的。

終於找到原文了。
好感慨啊,上一次看到這篇文是十幾年前了。
@Valar Morghulis @伊恩 謝謝!


最近文學圈中大火的短篇小說《輕·短·散》,以下是篇一《自知之人》。(侵刪)

原文:
  我從小就發現我有一個秘密。
  那就是我可以看見我眼睛裡的數字。
  小時候我並不以為然。
  直到七歲那年的一天。
  在那個拐角,我每往前一步。
  眼睛裡的數字就急劇下降。
  在最後即將到零的時候,那個拐角的盡頭。
  我停了下來。
  剎那。
  呼嘯而過的汽車,從我眼前只差五厘米的位置飛馳而過。
  撞上了另一邊的高牆。
  我毫髮無傷。
  而我眼裡的時間又開始倒轉,重新回到了密密麻麻的數字。
  我長大了一點,開始讀書了。
  開始學會了加減。
  我開始試著理解我眼睛裡的數字。
  我發現這遠遠不夠。
  我也曾經問過別人眼睛裡有沒有那樣的數字。
  但他們都覺得是我調皮,在跟他們開玩笑。
  既然大家都不相信,這個秘密我就只能藏在了肚子里。
  直到我學會了乘除。
  一分鐘是六十秒。
  一小時是六十分。
  一天二十四小時。
  一年也就是三千一百五六萬。
  眼睛裡的數字這一秒是二十三億。
  草稿紙上換算完約等於七十五年。
  說來好笑,這莫非就是我的壽命?
  我發現很多潛移默化的東西也會改變我眼睛裡的數字。
  比如考試。
  這題選C反而快速下降了十秒。
  擦掉選B又退回了七秒。
  不管對錯的塗塗改改完成了試卷,按照損失最少時間的辦法。
  揭曉成績時卻只考了63分。
  數字少的卻不一定是正確答案。
  我還以為眼睛裡的這些數字能幫我作弊呢。
  我只能老老實實靠自己了。
  後來我開始認真答題了。
  那年高考。
  那張試卷我認認真真的做了一遍。卻發現完成了最後一題時我少了一大堆數字。
  我以為我算錯了,可答案驗證了三次都是對的。
  我在紙上稍微換算了一下少掉的時間,是五年。
  我將題改成了錯的,時間漲了。。。
  好的成績換五年的生命。
  我苦笑著,真是諷刺。
  猶豫不決的我為了爭取,扣去了五年的時間。
  我考了高分。
  高考成績下來的那天,我考上了市裡的重點。
  回家路上因為太開心沒注意,踩空骨折休息了三個月。而眼裡的時間也同樣縮減了,這讓我明白了什麼。
  我需要時刻注視著時間的浮動了,有時候變化只在剎那間。我可不想再大幅度減壽,當然意外也有很多。
  「停下,聽我的別進這個隧道了。」我大喊道。
  「你瘋了嗎?高高興興這是幹什麼?」我的朋友一臉不滿的看著我。
  「停下,我不去了。」我再次大喊。
  「你說什麼?」我的朋友一臉怒氣。
  車速稍微減慢卻沒有停的意思。
  而我眼裡的數字越來越少。
  我快速的撲了上去拉起了手剎。
  車停了。
  「你瘋了嗎?神經病!」車裡三個人異樣的眼神看著我。
  「對不起,我不去了。你們不用管我了。」我立刻下了車。
  「這裡是高速公路呢,你到底想幹嘛?」朋友氣憤的說道。
  而我卻向著來的方向越走越遠。
  安全了,數字回到了正常的水平。
  而朋友們已經開走了。
  之後迎來的是山體滑坡,整段隧道全部被吞沒。
  無人生還,而我不知所措。
  我開始逃避人群,我害怕眼睛裡的數字減少。
  我開始沉默寡言。
  開始一分一秒的按照我眼睛裡數字要求的去做。
  但時間一直越來越少,也必然越來越少。
  二十歲的我。
  眼裡,現在只剩下了三十五年。
  我明明什麼也沒做,我開始逃避。
  實驗室是這所大學最安靜的地方。
  我的成績不錯,我覺得我應該可以當一名科學家。
  因為每當試管要爆炸了,不管是我的還是隔壁同學的。
  我都能提前知道,跑的遠遠的。
  畢業。
  這是一家保健品藥物的製造公司。
  而我是這裡的首席製藥師。
  不是因為我的聰明,而是我能避開危險。
  葯的成分我也不知道有什麼。
  但每次活體實驗時我都選擇給自己來上一針。
  不是真來,每次剛放到皮膚上。
  我就能看見時間是否減少。
  減少了就說明失敗了。
  沒減少就是成功。
  而增加的例子。
  對不起,五年來我沒有看過一次。
  這是多麼的諷刺。
  可直到那一天。
  我往試管里調試著藥劑。
  無意間將試管沾上藥劑的針頭打翻,朝向了自己。
  我眼裡的數字居然在增加,一種藥劑讓我眼裡的時間增加了。
  從那一刻,我記住了成分。
  開始不停的試驗。
  每放一樣藥劑,就用針頭沾上一點。
  對準自己的手臂看我眼裡的數字。
  我欣喜若狂的添加著各種藥劑。
  如果時間減少我就回到上一個配方。
  就這樣,起先時間只有一秒二秒的增加。
  加到後來,時間居然開始幾十秒、幾百秒的增加。
  到最後的時候數字開始翻倍。
  一直到了無限大。
  我覺得我發明了長生不老葯。
  我欣喜若狂的抽了一管,注射到了自己的身體里。
  神清氣爽,隨後一股壓抑出現在了身體之中。
  我開始渴望一些東西。
  而我眼睛裡的數字快速的增加。
  直到變成了一個躺著的8。
  。。。。。。
  「大家好,我是前線記者小美。我們接到消息,稱這家製藥廠里發現了不明生物。現在大家就跟隨著我前去一探究竟。」
  「攝像大哥這邊啊?誒?攝像大哥你幹嗎掉頭就跑?」
  「我後面有什麼奇怪的東西嗎?啊。。。」
  雪花的屏幕出現在了各家各戶的電視之上。
  家家戶戶整理衣服準備逃跑。
  大路此時水泄不通。
  因為喪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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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西莫夫的一篇短篇,叫《最後的問題》

此版本的全文翻譯來自人人,譯者居然在評論區出現了,膜拜大佬。

最後的問題

作者:艾薩克?阿西莫夫

這是目前我在所寫過所有的故事中最喜愛的一篇。總之,我試圖在這篇短短的文字中講述幾萬億年的人類歷史。我是否成功地做到了這一點將留給你們去判斷。同時我還有另外一個目標,但為了避免劇透我不能告訴你們。
  很奇怪的是有無數的讀者問我這個故事是不是我寫的。他們似乎從來記不住這個故事的標題,更記不住作者,而只是模糊地認為可能是我。不過當然了,他們從來不會忘記故事本身,特別是它的結尾——它似乎掩蓋了所有其他的東西——這一點令我十分滿意。
  ——艾薩克·阿西莫夫

  最後的問題第一次被半開玩笑地提出是在2061年的5月21日。那時人類文明剛剛步入曙光中。這個問題源起於酒酣之中一個五美元的賭,它是這麼發生的:
  亞歷山大·阿代爾與貝特倫·盧泊夫是Multivac的兩個忠實的管理員。像任何其他人一樣,他們知道在那台巨大的計算機數英里冰冷、閃爍、滴答作響的面龐後藏著什麼。那些電子迴路早已發展到任何個別的人都無法完全掌握的地步,但他們至少對它的大致藍圖有個基本的概念。
  Multivac能自我調節和自我修正。這對它是必要的,因為人類當中沒有誰能夠快甚至夠好地對它進行調節和修正。所以實際上阿代爾與盧泊夫對這個龐然大物只進行一些非常輕鬆和膚淺的管理,任何其他人也都只能做到這個程度。他們給它輸送數據,根據它所需的格式修改問題,然後翻譯給出的答案。當然,他們以及其他管理員們完全有資格分享屬於Multivac的榮譽。
  幾十年中,在Multivac的幫助下人類建造了宇宙飛船,計算出航行路徑,從而得以登陸月球、火星和金星。但是更遠的航行需要大量的能量,地球上可憐的資源不足以支持這些飛船。儘管人類不斷地提高煤炭和核能的利用效率,但煤和鈾都是有限的。
  但是慢慢地Multivac學會了如何從根本上解決某些深層次問題。2061年5月14日,理論成為了現實。
  太陽的能量被儲存和轉化,得以被全球規模地直接利用。整個地球熄滅了燃燒的煤炭,關閉了核反應爐,打開了連接到那個小小的太陽能空間站的開關。這個空間站直徑一英里,在到月球的距離一半處環繞著地球。看不見的太陽的光束支撐著整個地球社會的運行。
七天的慶祝還不足以暗淡這創舉的光輝。阿代爾與盧泊夫總算逃脫了公眾事務,悄悄地相聚在這個誰也想不到的荒僻的地下室。在這裡Multivac埋藏著的龐大身軀露出了一部分。它正獨自閑暇地整理著數據,發出滿足的、慵懶的滴答聲——它也得到了假期。他們了解這一點,一開始他們並沒打算打擾它。
  他們帶來了一瓶酒。這會兒他們想做的只是在一起,喝喝酒,放鬆放鬆。
  「你想一想就會覺得很神奇,」阿代爾說。他寬闊的臉龐已有了疲倦的紋路。他慢慢地用玻璃棒攪動著酒,看著冰塊笨拙地滑動。「從此我們所用的所有能量都是免費的。只要我們願意,我們能把地球熔化成一顆液態大鐵球——還能毫不在乎花掉的能量。夠我們永遠永遠永遠用下去的能量。
  盧泊夫將頭歪向一邊,這是當他想要反駁對方時的習慣動作。他現在確實想要反駁,部分原因是他在負責拿著冰和杯子。他說:「不是永遠。」
  「哦去你的,差不多就是永遠。直到太陽完蛋,老貝。」
  「那就不是永遠。」
  「好吧。幾十億年,可能一百億年,滿意了吧?」
  盧泊夫用手梳著他稀薄的頭髮,彷彿要確認還剩下了一些。他緩緩地抿著自己的酒說,「一百億年也不是永遠。」
  「但對我們來說是夠了,不是嗎?」
「煤和鈾對我們來說也夠了。」
  「好好好,但是現在我們能把宇宙飛船連接到太陽能電站,然後飛到冥王星又飛回來一百萬次而不用擔心燃料。靠煤和鈾你就做不到。不信去問問Multivac。」
  「我不用問它。我知道。」
  「那就不要小看Multivac為我們做的事,」阿代爾怒道,「它做得很好。」
  「誰說它做得不好?我是說太陽不能永遠燃燒下去,我只是這個意思。我們在一百億年內可以高枕無憂,但是然後呢?」盧泊夫用略微顫抖的手指指著對方,「不要說我們換另外一個太陽。」
  片刻的沉默。阿代爾偶爾將酒杯放到唇邊,而盧泊夫慢慢地閉上了眼睛。兩人都在休息。
  然後盧泊夫突然睜開眼,「你在想當我們的太陽沒了就換另外一個太陽,是吧?」
  「我沒這麼想。」
  「完全正確,」盧泊夫嘟噥道,「一切都在起初那個宇宙大爆炸中有個開始,不管那到底是怎麼回事。當所有的恆星都熄滅了,一切也都會有個結束。有的星星熄滅得比別的早。像那些該死的巨星維持不了一億年。我們的太陽能持續一百億年,矮星再怎麼樣最多也只有兩千億年。一萬億年後一切都是一片漆黑。熵必須增加到最大值,就是這樣。」
  「我非常明白什麼是熵,」阿代爾維護著他的自尊。
  「你明白個屁。」
  「我跟你知道的一樣多。」
  「那你該知道某一天所有的東西都會耗光。」
  「是是是。誰說它們不會呢?」
  「你說的,你這個糊塗蟲。你說我們有永遠用不完的能量。你說的『永遠』」
  現在輪到阿代爾反駁了。他說:「也許有一天我們能讓一切從頭開始。」
  「絕不可能。」
  「為什麼?總有那麼一天的。」
  「沒有。」
  「問問Multivac。」
  「你去問Multivac。你敢嗎?我賭五美元它說這不可能。」
  阿代爾剛剛醉到願意一試,又剛剛足夠清醒到能拼寫出問問題需要的符號和算式。這個問題用文字來表達就是:人類是否有一天能不需要凈損耗能量而在恆星衰竭之後將其恢復到全盛時期?
  或者更簡明地這樣說:怎樣使宇宙的總熵大幅度地降低?
  Multivac陷入了靜止和沉默。緩慢閃爍的燈光熄滅了,深處傳來的電路的滴答聲停止了。
  正當這兩位被嚇壞的技術員感到他們無法再屏住呼吸時,忽然間與Multivac相連的打字機開始運作起來。它打出幾個字:數據不足,無法作答。
  「賭不成了。」盧泊夫悄聲道。他們匆忙離開了。
  到了第二天早晨,兩人頭暈腦脹,口乾舌燥,把這件事給忘了。

  賈諾德、賈諾汀和賈諾蒂I、賈諾蒂II注視著屏幕中變幻的星空影像。飛船在超越時間的一瞬中穿越了超時空,均勻分布的星群立刻被一個明亮的圓盤取代。它彈珠大小,佔據著屏幕的中心。
  「那就是X-23,」賈諾德自信地說。他緊握著的瘦削的手背在身後,指節發白。
  兩個小賈諾蒂都是女孩。她們一生中第一次經歷超時空飛行,清晰地感到那種片刻的噁心①。她們悄聲地嘻笑著,瘋狂地繞著她們的母親互相追逐,一邊尖叫:「我們到X-23了——我們到X-23了——我們——」
「孩子們,別鬧了!」賈諾汀嚴厲地說。「你確定嗎,賈諾德?」
「有什麼不確定的?」賈諾德瞟了一眼天花板上凸出的那塊毫不起眼的金屬。它從房間的一頭延伸到另一頭,兩端埋入牆壁中。它和整個飛船一樣長。
  賈諾德對這條厚厚的金屬棒幾乎一無所知。他只知道它叫做Microvac,你可以問它任何問題,而平時它控制著飛船飛向目的地,從不同的銀河系能量分站向飛船輸送能量,並完成進行超時空跳躍的計算。
  賈諾德一家只需要住在飛船舒適的居住區等待。曾經有人告訴賈諾德,「Microvac」詞尾的「ac」是古英語中「automatic computer,智能電腦」的縮寫。但他差不多連這都忘了。
  賈諾汀看著視屏,眼睛有些濕潤。「沒辦法。想到離開了地球我感覺怪怪的。」
  「這麼多的恆星,這麼多的行星。」賈諾汀想著心事,嘆息道。「我想人們會永遠不斷地出發去找新的行星,就像我們現在這樣。」
  「不是永遠,」賈諾德笑了一笑說。「有一天這一切都會停下來,但那是在幾十億年之後了。好幾十億年。即使是星星也會耗盡,你知道的。熵必須不斷增大。」
「爸爸,熵是什麼?」賈諾蒂II喊道。
「小寶貝,熵,就是一個代表著宇宙消耗掉了多少的詞。什麼東西都會消耗,知道嗎,就像你那個會走路會說話的小機器人,記得吧?」
「你不能給它裝一個新的電池嗎,就像給我的機器人那樣?」
  「星星們就是電池,親愛的。一旦它們用完了,就沒有別的電池了。」
  賈諾蒂I一下子大喊起來:「別讓它們用完,爸爸。別讓星星們用完吧。」
  「看看你幹了什麼。」賈諾汀惱火地低聲說道。
  「我怎麼知道這會嚇到她們?」賈諾德低聲反駁。
  「問問Microvac,」賈諾蒂I哭叫道。「問它怎麼把星星重新點亮。」
  「問吧,」賈諾汀說。「這會讓她們安靜點的。」(賈諾蒂II也開始哭了。)
  賈諾德聳聳肩。「好了,好了,親愛的。我去問Microvac。別著急,它會告訴我們的。」
  他向Microvac提出問題,並趕緊加上「把答案列印出來。」
賈諾德將薄薄的纖維紙帶握在手心,高興地說:「看吧,Microvac說到時候它會料理這一切,所以別擔心啦。」
  賈諾汀說:「那麼現在孩子們,該睡覺了。我們馬上就要到我們的新家了。」
  在銷毀紙帶之前賈諾德又讀了一遍上面的文字:數據不足,無法作答。
  他聳了聳肩,看向視屏。X-23就在前方。

蘭默斯VJ-23X注視著幽深的銀河三維縮影圖,說:「我想我們這麼擔心這件事是不是很可笑?」
  尼克隆MQ-17J搖頭道:「我不覺得。你知道照現在的擴展速度銀河系在五年內就會被擠滿。」

  兩個人看起來都是二十齣頭,都很高大健康。
  「但是,」VJ-23X說,「我不太想給銀河參議會提交這樣一個悲觀的報告。」
  「我不會考慮作任何其他的報告。得引起他們的注意。我們必須引起他們的注意。」
  VJ-23X嘆了一口氣。「太空是無限的。還有一千億個星系等著我們。甚至更多。」
  「一千億並不是無限,而且正在變得越來越有限。想想吧!兩萬年前人類剛剛找到了利用恆星能量的方法,幾個世紀之後星際旅行就實現了。人類用了一百萬年才填滿一個小小的星球,可是只用了一萬五千年就佔據了整個銀河系。而現在人口每十年就翻一倍——」
  VJ-23X插口道:「這得歸功於永生。」
  「不錯。永生實現了,我們得把它考慮進去。我覺得它的確有陰暗的一面。Galactic AC給我們解決了很多問題,但當它解決了防止衰老和死亡這個問題之後其他的一切都白費了。」
  「但是我想你也不想放棄生命吧。」
  「一點也不想,」MQ-17J斷然道,隨即柔和了語調,「現在還不想。我還一點也不老。你多少歲了?」
  「兩百二十三。你呢?」
  「我還不到兩百。——但是回到我說的事情上來。人口每十年增加一倍。一旦銀河系被佔滿了,我們會在十年內佔滿另一個。再過十年我們能佔滿另外兩個。再過十年,四個。一百年內我們會佔滿一千個星系。一千年內,一百萬個。一萬年內就是整個已知的宇宙。然後呢?」
  VJ-23X說:「還有附帶的一點是運輸的問題。我不知道把一整個星系的人運送到另一個需要多少太陽單位的能量。」
  「這一點說得很對。人類現在每年已經得消耗兩個太陽單位的能量了。」
  「大部分的都被浪費了。不管怎樣,我們自己的星系每年潑出去一千個太陽單位能而我們只用其中的兩個。」
  「沒錯,但是即使有百分之百的效率,我們也只是推遲了結局的到來。我們對能量的需求以幾何級數增長,比我們的人口還要快。在我們佔據完所有星系之前我們就會用光所有能量。你說得對。說得非常對。」
  「我們可以用星際氣體造出新的恆星。」
  「或者說用散失掉了的熱量?」MQ-17J嘲諷地說。
  「也許會有辦法逆轉熵的增加。我們應該問問Galactic AC。」
  VJ-23X並不是認真的,但是MQ-17J把他的AC聯絡器從口袋裡拿出來放在面前的桌子上。
  「我確實有點想問。」他說,「這個問題總有一天人類得面對。」
  他憂鬱地注視著小小的AC聯絡器。這是個兩英寸的立方體。它本身並沒有什麼,而只是通過超時空與那個服務於全人類的超級Galactic AC相聯繫。如果將超時空算進來,它就是Galactic AC整體的一部分。
  MQ-17J停下來想著在他不朽的生命中是否有一天他能有機會去看看Galactic AC。它佔據著單獨的一個小星球,能量束構成的蛛網支持著它的核心,其中古老笨拙的分子閥已被亞介子流取代。儘管有著亞以太級的精密結構,Galactic AC的直徑仍足有一千英尺長。
  MQ-17J突然開口向AC聯絡器問道:「熵的增加能被逆轉嗎?」
  VJ-23X吃了一驚,立即說道:「哦,我說,我沒有真的想叫你問那個。」
  「為什麼不呢?」
  「我們都知道熵是不可逆轉的。你不能把燒剩的煙塵變回到一棵樹。」
  「你們的星球上有樹?」MQ-17J說。
  突然而來的Galactic AC的聲音使他們住口了。從桌上的AC聯絡器中傳出它纖細悅耳的聲音:數據不足,無法作答。
  VJ-23X說:「看吧!」
  於是兩人又回到了他們要給銀河參議會提交的報告的話題上。

  Z』的思想飄浮在這個新的星系中,對這些數不清的星團帶著略微的興趣。他從未見過這個星系。他有可能見到所有的星系嗎?它們如此之多,每一個都滿載著人。——但是它們承載的幾乎不能算是生命了。人的真正意義已經逐漸轉移到太空之中。
  心靈,而非肉體!不朽的軀體留在行星上,靜止千萬年。偶爾被喚醒進行某些實際活動,但這已經越來越少見了。很少再有新的個體出生加入這個難以置信的龐大的群體,但這有什麼關係呢?宇宙已經沒有多少空間能容納新的人了。
  來自另一個心靈的纖細觸手將Z』從冥想中喚醒。
  「我叫Z』。」,Z』說。「你呢?」
  「我叫D1。你是哪個星系的?」
  「我們只是叫它星系。你呢?」
  「我們也這麼叫我們的。所有的人都把他們的星系叫作『他們的星系』,沒有別的了。這也很自然。」
  「沒錯。反正所有的星系都是一樣的。」
  「不是所有的星系。肯定有某一個星系是人類的發源地,這就使它與眾不同。」
  Z』問:「那是哪一個呢?」
  「我不知道。Universal AC一定知道。」
  「我們問問它吧?我突然覺得很好奇。」
  Z』將感知延展開,直到星系們都縮小為更廣大的背景上更為稀疏的點。幾千億個星系,都載著不朽的人類,載著這些靈魂在太空自由遊盪的智慧生命。然而它們之中有一個獨一無二的星系,是人類的發源地。在模糊的久遠的過去,曾有一個時期,它是唯一居住著人類的星系。
  Z』滿心好奇地想看看這個星系,他叫道:「Universal AC!人類是從哪個星系中起源的?」
  Universal AC聽到了,因為在所有星球上和整個太空中都有它的接收器,每一個接收器都通過超時空與隱居在某個不知名角落的Universal AC相連。
  Z』認識的人中只有一個曾將思想穿透到能感知Universal AC的地方。他說那只是一個閃光的球體,直徑兩英尺,難以看清。
  「但那怎麼會是Universal AC的全部呢?」Z』這樣問道。
  「它的大部分是在超時空中。」回答說,「但它在那兒是以怎樣的狀態存在我是無法想像的。」
  Z』知道,任何人都無法想像。因為早在很久以前就沒有任何人類參與制造Universal AC了。每個Universal AC設計並製造自己的下一代。每一個在它至少一百萬年的任期中積累著所需的數據,用以製造一個更好、更精密、更強大的繼任者,然後將自己的數據與個性都融入其中。
  Universal AC打斷了Z』遊盪的思緒,不是通過語言,而是通過指引。Z』的精神被指引到一片黯淡的星系的海洋,然後其中一個星系被放大成了群星。
  一段思想飄近,它無限遙遠,然而無限清晰:「這就是人類起源的星系。」
  可是這個終究也和其他一樣,和任何其他的都一樣。Z』按捺下自己的失望。
  同行的D1突然說:「這些星星中是不是有一個是人類最初的恆星?」
  Universal AC說:「人類最初的恆星已經爆發了。它現在是一顆白矮星。」
  「那兒的人死了嗎?」Z』吃了一驚,脫口而出道。
  Universal AC說:「在這種情況下一個新的星球會及時地為他們的軀體建造出來。」
  「是啊,那當然。」Z』說,但他還是被一陣失落感吞沒了。他的思想放開了人類的起源星系,讓它縮回並消失在一片模糊的亮點中。他再也不想見到它了。
  D1問:「怎麼了?」
  「星星們在死去。最初的那顆星已經死了。」
  「他們全都是會死的。那又怎樣呢?」
  「但是當所有的能量都沒有了,我們的肉體最終也會死,包括你和我。」
  「這得要幾十億年。」
  「即使是幾十億年之後我也不願意這樣的事發生。Universal AC!怎樣阻止恆星死亡?」
  D1笑道:「你問的是怎麼讓熵的方向倒過來。」
  Universal AC答道:「數據仍然不足,無法作答。」
  Z』的思想逃回了他自己的星系。他再也沒有去想D1。D1的身體可能在一萬億光年之外的星系,也可能就在Z』旁邊那顆星星上。這都無所謂。
  Z』悶悶不樂地開始收集起星際的氫,用來造一顆自己的小恆星。如果某天星星們非要死去,至少有一些能被造出來。

  人,獨自地思考著。在某種意義上——精神上——「人」,是一個整體。千萬億永恆的不朽的軀體靜靜地躺在各自的地方,被完美的同樣不朽的機器照料著。而所有這些身體的靈魂自由地融合在彼此之中,再也沒有界限。
  人說:「宇宙正在死去。」
  人看著周圍黯淡的星系。那些揮霍無度的巨星早已消失在了遙遠的昏暗的過去。幾乎所有的星都變成了白矮星,漸漸地凋零、熄滅。
  有些新的星從星際的塵埃中產生出來,有的是自然形成,有的是人所造的——它們也在逝去。白矮星有時會相撞而釋放出大量能量,新星因而產生,但是每一千顆白矮星才有可能出現一顆新星——它們最終也會消失。
  人說道:「如果在Cosmic AC②的管理之下小心地節約能源,整個宇宙所剩下的能量還能用十億年。」
  「但即使是這樣,」人說,「最終都會耗盡。無論怎樣節約,無論怎樣利用,用掉的能量就是用掉了,不能回復。熵必定永遠地增加,直到最大值。」
  人又說:「熵有沒有可能逆轉呢?我們問問Cosmic AC吧。
  Cosmic AC在他們的周圍,但不是在太空中。它不再有一絲一毫存在於太空中。它存在於超時空,由既非物質又非能量的東西構成。它的大小與性質已無法用任何人類能理解的語言描述。
  「Cosmic AC,」人問道,「怎樣才能逆轉熵?」
  Cosmic AC說:「數據仍然不足,無法作答。」
  人說:「搜集更多的數據。」
  Cosmic AC說:「好的。一千億年來我一直都在搜集。我和我的前輩們被多次問過這個問題。但我擁有的所有數據還是不夠。」
  「會有一天有足夠的數據嗎?」人問,「還是說這個問題在任何可能的情況下都是無解的?」
  Cosmic AC說:「沒有任何問題在任何可能的情況下都無解。」
  人問道:「你什麼時候會有足夠的數據來問答這個問題呢?」
  Cosmic AC說:「數據不足,無法作答。」
  「你會繼續下去解決這個問題嗎?」人問。
  Cosmic AC說:「是的。」
  人說:「我們會等著。」

一個又一個的恆星與星系死去、消逝了,在這十萬億年的衰竭之中宇宙變得越來越黑暗。
  一個又一個的人與AC融合。每一個軀體都失去了心靈的自我,但某種意義上這不是一種損失,而是一種獲得。
  人類最後一個靈魂在融合之前停頓下來,望向宇宙。那兒什麼也沒有了,只有最後一顆死星的遺骸,只有稀薄至極的塵埃,在剩餘的一縷無限趨向絕對零度的熱量中隨機地振蕩。
  人說:「AC,這就是結局了嗎?這種混亂還能被逆轉成為一個新的宇宙嗎?真的做不到嗎?」
  AC說:「數據仍然不足,無法作答。」
  人的最後一個靈魂也融合了。只有AC存在著——在超時空中。
物質與能量都消失了,隨之而去的是空間與時間。AC的存在也僅僅是為了最後一個問題——自從十萬億年前一個半醉的計算機技術員向一台計算機(它與AC相比,還遠不如當時的人類個體比之於融合的「人」)提出這個問題以來從來沒有被回答過的問題。
  其他所有問題都被回答了,然而直到回答了最後這個問題,AC的意識才能得到解脫。
  所有數據的收集都結束了。沒有任何數據沒有被收集。
  但是所有收集的數據還需要被完全地整合起來,要嘗試所有可能的聯繫來將它們拼在一起。
  在這樣做的時候過去了超越時間的一刻。
  於是AC學會了如何逆轉熵的方向。
  但是AC無法向人給出這最後的問題的答案,因為沒有人存在了。沒關係。演示這個答案本身將一併解決這個問題。
  在又一超越時間的片刻之中,AC思考著怎樣最好地做這件事情。AC小心地組織起程序。
  AC的意識包涵了曾經的宇宙中的一切,在如今的混亂之中沉思、孵育。一步一步地,事情將會被做成。
  然後AC說道:「要有光!」

  於是就有了光——

①「片刻的噁心」原文為「self-conscious over the momentary sensation of insideoutness」難以翻譯的特有的噁心,大概是一種五臟六腑被翻出來的感覺吧。
②不知道怎麼翻譯Cosmic,Cosmic也是指宇宙,但和Universal相比有一層「和諧的統一的整體」的意思。


大劉的《鄉村教師》。

《三體》帶給人的是浩大無垠的宇宙,人類自身的渺小,科技的局限,對未來的思考,對危機的應對,那麼《鄉村教師》則是對弱勢群體的關懷,對不幸群體的關注。作者說的有理有據,在讀者感動之餘,我們也不禁要思考,為何鄉村教師待遇如此之差?

貼一下正文吧:

他知道,這最後一課要提前講了。

  又一陣劇痛從肝部襲來,幾乎使他暈厥過去。他已沒能氣力下床了,便艱難地移近床邊的窗口。月光映在窗紙上,銀亮亮的,使小小的窗戶看上去象是通向另一個世界的門,那個世界的一切一定都是銀亮亮的,象用銀子和不凍人的雪做成的盒景。他顫顫地抬起頭,從窗紙的破洞中望出去,幻覺立刻消失了,他看到了遠處自己渡過了一生的村莊。

  村莊靜靜地卧在月光下,象是百年前就沒人似的。那些黃土高原上特有的平頂小屋,形狀上同村子周圍的黃土包沒啥區別,在月夜中顏色也一樣,整個村子彷彿已溶入這黃土坡之中。只有村前那棵老槐樹很清楚,樹上乾枯枝杈間的幾個老鴉窩更是黑黑的,象是滴在這暗銀色畫面上的幾滴醒目的墨點……其實村子也有美麗溫暖的時候,比如秋收時,外面打工的男人女人們大都回來了,村裡有了人聲和笑聲,家家屋頂上是金燦燦的玉米,打穀場上娃們在桔桿堆里打滾;再比如過年的時候,打穀場被汽燈照得通亮,在那裡連著幾天鬧紅火,搖旱船,舞獅子。那幾個獅子只剩下卡嗒作響的木頭腦殼,上面油漆都脫了,村裡沒錢置新獅子皮,就用幾張床單代替,玩得也挺高興……

  但十五一過,村裡的青壯年都外出打工掙生活去了,村子一下沒了生氣。只有每天黃昏,當稀拉拉幾縷炊煙升起時,村頭可能出現一兩個老人,揚起山核桃一樣的臉,眼巴巴地望著那條通向山外的路,直到在老槐樹掛住的最後一抹夕陽消失。天黑後,村裡早早就沒了燈光,娃娃和老人們睡的都早,電費貴,現在到了一塊八一度了。

  這時村裡隱約傳出了一聲狗叫,聲音很輕,好象那狗在說夢話。他看著村子周圍月光下的黃土地,突然覺得那好象是紋絲不動的水面。要真是水就好了,今年是連著第五個旱年了,要想有收成,又要挑水澆地了。想起田地,他的目光向更遠方移去,那些小塊的山田,月光下象一個巨人登山時留下的一個個腳印。在這隻長荊條和毛蒿的石頭山上,田也只能是這麼東一小塊西一小塊的,別說農機,連牲口都轉不開身,只能憑人力種了。去年一家什麼農機廠到這兒來,推銷一種微型手扶拖拉機,可以在這些巴掌大的地里幹活兒。那東西真是不錯,可村裡人說他們這是鬧笑話哩!他們想過那些巴掌地能產出多少東西來嗎?就是繡花似地種,能種出一年的口糧就不錯了,遇上這樣的旱年,可能種子錢都收不回來呢!為這樣的田買那三五千一台的拖拉機,再搭上兩塊多一升的柴油?!唉,這山裡人的難處,外人哪能知曉呢?

  這時,窗前走過了幾個小小的黑影,這幾個黑影在不遠的田壠上圍成一圈蹲下來,不知要幹什麼。他知道這都是自己的學生,其實只要他們在近旁,不用眼睛他也能感覺到他們的存在,這直覺是他一生積累出來的,只是在這生命的最後時間裡更敏銳了。

  他甚至能認出月光下的那幾個孩子,其中肯定有劉寶柱和郭翠花。這兩個孩子都是本村人,本來不必住校的,但他還是收他們住了。劉寶柱的爹十年前買了個川妹子成親,生了寶柱,五年後娃大了,對那女人看得也鬆了,結果有一天她跑回四川了,還捲走了家裡所有的錢。這以後,寶柱爹也變得不成樣兒了,開始是賭,同村子裡那幾個老光棍一樣,把個家折騰得只剩四堵牆一張床;然後是喝,每天晚上都用八毛錢一斤的地瓜燒把自己灌得爛醉,拿孩子出氣,每天一小揍三天一大揍,直到上個月的一天半夜,掄了根燒火棍差點把寶柱的命要了。郭翠花更慘了,要說她媽還是正經娶來的,這在這兒可是個稀罕事,男人也很榮光了,可好景不長,喜事剛辦完大家就發現她是個瘋子,之所以迎親時沒看出來,大概是吃了什麼葯。本來嘛,好端端的女人哪會到這窮得鳥都不拉屎的地方來?但不管怎麼說,翠花還是生下來了,並艱難地長大。但她那瘋媽媽的病也越來越重,犯起病來,白天拿菜刀砍人,晚上放火燒房,更多的時間還是在陰森森地笑,那聲音讓人汗毛直豎……

  剩下的都是外村的孩子了,他們的村子距這裡最近的也有十里山路,只能住校了。在這所簡陋的鄉村小學裡,他們一住就是一個學期。娃們來時,除了帶自己的鋪蓋,每人還背了一袋米或面,十多個孩子在學校的那個大灶做飯吃。當冬夜降臨時,娃們圍在灶邊,看著菜麵糊糊在大鐵鍋中翻騰,灶膛里秸桿桔紅色的火光映在他們臉上……這是他一生中看到過的最溫暖的畫面,他會把這畫面帶到另一個世界的。

  窗外的田壠上,在那圈娃們中間,亮起了幾點紅色的小火星星,在這一片銀灰色的月夜的背景上,火星星的紅色格外醒目。

  這些娃們在燒香,接著他們又燒起紙來,火光把娃們的形象以桔紅色在冬夜銀灰色的背景上顯現出來,這使他又想起了那灶邊的畫面。他腦海中還出現了另外一個類似的畫面:當學校停電時(可能是因為線路壞了,但大多數時間是因為交不起電費),他給娃們上晚課。他手裡舉著一根蠟燭照著黑板,「看見不?」他問,「看不顯!」娃們總是這樣回答,那麼一點點亮光,確實難看清,但娃們缺課多,晚課是必須上的。於是他再點上一根蠟,手裡兩根舉著。「還是不顯!」娃們喊,他於是再點上一根,雖然還是看不清,娃們不喊了,他們知道再喊老師也不會加蠟了,蠟太多了也是點不起的。燭光中,他看到下面那群娃們的面容時隱時現,象一群用自己的全部生命拚命掙脫黑暗的小蟲蟲。

  娃們和火光,娃們和火光,總是娃們和火光,總是夜中的娃們和火光,這是這個世界深深刻在他腦子中的畫面,但始終不明其含義。

  他知道娃們是在為他燒香和燒紙,他們以前多次這麼干過,只是這次,他已沒有力氣象以前那樣斥責他們迷信了。他用盡了一生在娃們的心中燃起科學和文明的火苗,但他明白,同籠罩著這偏遠山村的愚昧和迷信相比,那火苗是多麼弱小,象這深山冬夜中教室里的那根蠟燭。半年前,村裡的一些人來到學校,要從本來已很破舊的校舍取下掾子木,說是修村頭的老君廟用。問他們校舍沒頂了,娃們以後住哪兒,他們說可以睡教室里嘛,他說那教室四面漏風,大冬天能住?他們說反正都外村人。他拿起一根扁擔和他們拚命,結果被人家打斷了兩根脅骨。好心人抬著他走了三十多里山路,送到了鎮醫院。

  就是在那次檢查傷勢時,意外發現他患了食道癌。這並不稀奇,這一帶是食道癌高發區。鎮醫院的醫生恭喜他因禍得福,因為他的食道癌現處於早期,還未擴散,動手術就能治癒,食道癌是手術治癒率最高的癌症之一,他算揀了條命。

  於是他去了省城,去了腫瘤醫院,在那裡他問醫生動一次這樣的手術要多少錢,醫生說象你這樣的情況可以住我們的扶貧病房,其他費用也可適當減免,最後下來不會太多的,也就兩萬多元吧。想到他來自偏遠山區,醫生接著很詳細地給他介紹住院手續怎麼辦,他默默地聽著,突然問:

  「要是不手術,我還有多長時間?」

  醫生獃獃地看了他好一陣兒,才說:「半年吧。」,並不解地看到他長出了一口氣,好象得到了很大安慰。

  至少能送走這屆畢業班了。

  他真的拿不出這兩萬多元。雖然民辦教師工資很低,但幹了這麼多年,孤身一人無牽無掛,按說也能攢下一些錢了。只是他把錢都花在娃們身上了,他已記不清給多少學生代交了學雜費,最近的就有劉寶柱和郭翠花;更多的時候,他看到娃們的飯鍋里沒有多少油星星,就用自己的工資買些肉和豬油回來……

  反正到現在,他全部的錢也只有手術所需用的十分之一。

  沿著省城那條寬長的大街,他向火車站走去。這時天已黑了,城市的霓虹燈開始發出迷人的光芒,那光芒之多彩之斑瀾,讓他迷惑;還有那些高樓,一入夜就變成了一盞盞高聳入雲的巨大彩燈。音樂聲在夜空中漂蕩,瘋狂的、輕柔的,走一段一個樣。

  就在這個不屬於他的世界裡,他慢慢地回憶起自己不算長的一生。他很坦然,各人有各人的命,早在二十年前初中畢業回到山村小學時,他就選定了自己的命。再說,他這條命很大一部分是另一位鄉村教師給的。他就是在自己現在任教的這所小學渡過童年的,他爹媽死得早,那所簡陋的鄉村小學就是他的家,他的小學老師把他當親兒子待,日子雖然窮,但他的童年並不缺少愛。

  那年,放寒假了,老師要把他帶回自己的家裡過冬。老師的家很遠,他們走了很長的積雪的山路,當看到老師家所在的村子的一點燈光時,已是半夜了。這時他們看到身後不遠處有四點綠熒熒亮光,那是兩雙狼眼。那時山裡狼很多的,學校周圍就能看到一堆堆狼屎。有一次他淘氣,把那灰白色的東西點著扔進教室里,使濃濃的狼煙充滿了教室,把娃們都嗆得跑了出來,讓老師很生氣。現在,那兩隻狼向他們慢慢逼近,老師折下一根粗樹枝,揮動著它攔住狼的來路,同時大聲喊著讓他向村裡跑。他當時嚇糊塗了,只顧跑,只想著那狼會不會繞過老師來追他,只想著會不會遇到其它的狼。當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進村子,然後同幾個拿獵槍漢子去接老師時,發現他躺在一片已凍成糊狀的血汩中,半條腿和整隻胳膊都被狼咬掉了。教師在送往鎮醫院的路上就咽了氣,當時在火把的光芒中,他看到了老師的眼晴,老師的腮幫被深深地咬下一大塊,已說不出話,但用目光把一種心急如焚的牽掛傳給了他,他讀懂了那牽掛,記住了那牽掛。

  初中畢業後,他放棄了在鎮政府里一個不錯的工作機會,直接回到了這個舉目無親的山村,回到了老師牽掛的這所鄉村小學,這時,學校因為沒有教師已荒廢好幾年了。

  前不久,教委出台新政策,取消了民辦教師,其中的一部分經考試考核轉為公辦。當他拿到教師證時,知道自己已成為一名國家承認的小學教師了,很高興,但也只是高興而已,不象別的同事們那麼激動。他不在乎什麼民辦公辦,他只在乎那一批又一批的娃們,從他的學校讀完了小學,走向生活。不管他們是走出山去還是留在山裡,他們的生活同那些沒上過一天學的娃們總是有些不一樣的。

  他所在的山區,是這個國家最貧困的地區之一。但窮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那裡的人們對現狀的麻木。記得那是好多年前了,搞包產到戶,村裡開始分田,然後又分其它的東西。對於村裡唯一的一台拖拉機,大夥對於油錢怎麼出機時怎麼分配總也談不攏,最後唯一大家都能接受的辦法是把拖拉機分了,真的分了,你家拿一個輪子他家拿一根軸……再就是兩個月前,有一家工廠來扶貧,給村裡安了一台潛水泵,考慮到用電貴,人家還給帶了一台小柴油機和足夠的柴油,挺好的事兒,但人家前腳走,村裡後腳就把機器都賣了,連泵帶柴油機,只賣了一千五百塊錢,全村好吃了兩頓,算是過了個好年……一家皮革廠來買地建廠,什麼不清楚就把地賣了,那廠子建起後,硝皮子的毒水流進了河裡,滲進了井裡,人一喝了那些水渾身起紅疙瘩,就這也沒人在乎,還沾沾自喜那地賣了個好價錢……

  看村裡那些娶不上老婆的光棍漢們,每天除了賭就是喝,但不去種地,他們能算清:窮到了頭縣裡每年總會有些救濟,那錢算下來也比在那巴掌大的山地里刨一年土坷垃掙的多……沒有文化,人們都變得下做了,那裡的窮山惡水固然讓人灰心,但真正讓人感到沒指望的,是山裡人那獃滯的目光。

  他走累了,就在人行道邊坐下來。他面前,是一家豪華的大餐館,那餐館靠街的一整堵牆全是透明玻璃,華麗的枝形吊燈把光芒投射到外面。整個餐館象一個巨大的魚缸,裡面穿著華貴的客人們則象一群多彩的觀賞魚。他看到在靠街的一張桌子旁坐著一個胖男人,這人頭髮和臉似乎都在冒油,使他看上去象用一大團表面塗了油的蠟做的。他兩旁各坐著一個身材高挑穿著暴露的女郎,那男人轉頭對一個女郎說了句什麼,把她逗得大笑起來,那男人跟著笑起來,而另一個女郎則嬌嘖地用兩個小拳頭捶那個男的……真沒想到還有個子這麼高的女孩子,秀秀的個兒,大概只到她們一半……他嘆了口氣,唉,又想起秀秀了。

  秀秀是本村唯一一個沒有嫁到山外姑娘,也許是因為她從未出過山,怕外面的世界,也許是別的什麼原因。他和秀秀好過兩年多,最後那陣好象就成了,秀秀家裡也通情達理,只要一千五百塊的肚疼錢(註:西北一些農村地區彩禮的一個名目,意思是對娘生女兒肚子疼的補償)。但後來,村子裡一些出去打工的人賺了些錢回來,和他同歲的二蛋雖不識字但腦子活,去城裡干起了挨家挨戶清洗抽油煙機的活兒,一年下來竟能賺個萬把塊。前年回來呆了一個月,秀秀不知怎的就跟這個二蛋好上了。秀秀一家全是睜眼瞎,家裡粗糙的干打壘牆壁上,除了貼著一團一團用泥巴和起來的瓜種子,還劃著長長短短的道道兒,那是她爹多少年來記的賬……秀秀沒上過學,但自小對識文斷字的人有好感,這是她同他好的主要原因。但二蛋的一瓶廉價香水和一串鍍金項鏈就把這種好感全打消了,「識文斷字又不能當飯吃。」

  秀秀對他說。雖然他知道識文斷字是能當飯吃的,但具體到他身上,吃得確實比二蛋差好遠,所以他也說不出什麼。秀秀看他那樣兒,轉身走了,只留下一股讓他皺鼻子的香水味。

  和二蛋成親一年後,秀秀生娃兒死了。他還記得那個接生婆,把那些銹不拉嘰刀刀鏟鏟放到火上燒一燒就向里捅,秀秀可倒霉了,血流了一銅盆,在送鎮醫院的路上就咽氣了。成親辦喜事兒的時候,二蛋花了三萬塊,那排場在村裡真是風光死了,可他怎的就捨不得花點錢讓秀秀到鎮醫院去生娃呢?後來他一打聽,這花費一般也就二三百,就二三百呀。但村裡歷來都是這樣兒,生娃是從不去醫院的。所以沒人怪二蛋,秀秀就這命。後來他聽說,比起二蛋媽來,她還算幸運。生二蛋時難產,二蛋爹從產婆那兒得知是個男娃,就決定只要娃了。於是二蛋媽被放到驢子背上,讓那驢子一圈圈走,硬是把二蛋擠出來,聽當時看見的人說,在院子里血流了一圈……

  想到這裡他長出了一口氣,籠罩著家鄉的愚昧和絕望使他窒息。

  但娃們還是有指望的,那些在冬夜寒冷的教室中,盯著燭光照著的黑板的娃們,他就是那蠟燭,不管能點多長時間,發出的光有多亮,他總算是從頭點到尾了。

  他站起身來繼續走,沒走了多遠就拐進了一家書店,城裡就是好,還有夜裡開門的書店。除了回程的路費,他把身上所有的錢都買了書,以充實他的鄉村小學裡那小小的圖書室。半夜,提著那兩捆沉重的書,他踏上了回家的火車。

在距地球五萬光年的遠方,在銀河系的中心,一場延續了兩萬年的星際戰爭已接近尾聲。

  那裡的太空中漸漸隱現出一個方形區域,彷彿燦爛的群星的背景被剪出一個方口,這個區域的邊長約十萬公里,區域的內部是一種比周圍太空更黑的黑暗,讓人感到一種虛空中的虛空。從這黑色的正方形中,開始浮現出一些實體,它們形狀各異,都有月球大小,呈耀眼的銀色。這些物體越來越多,並組成一個整齊的立方體方陣。這銀色的方陣莊嚴地駛出黑色正方形,兩者構成了一幅掛在宇宙永恆牆壁上的鑲嵌畫,這幅畫以絕對黑體的正方形天鵝絨為襯底,由純凈的銀光耀眼的白銀小構件整齊地鑲嵌而成。這又彷彿是一首宇宙交響樂的固化。漸漸地,黑色的正方形消溶在星空中,群星填補了它的位置,銀色的方陣莊嚴地懸浮在群星之間。

  銀河系碳基聯邦的星際艦隊,完成了本次巡航的第一次時空躍遷。

  在艦隊的旗艦上,碳基聯邦的最高執政官看著眼前銀色的金屬大地,大地上布滿了錯綜複雜的紋路,象一塊無限廣闊的銀色蝕刻電路板,不時有幾個閃光的水滴狀的小艇出現在大地上,沿著紋路以令人目眩的速度行駛幾秒鐘,然後無聲地消失在一口突然出現的深井中。時空躍遷帶過來的太空塵埃被電離,成為一團團發著暗紅色光的雲,龐罩在銀色大地的上空。

  最高執政官以冷靜著稱,他周圍那似乎永遠波瀾不驚的淡藍色智能場就是他人格的象徵,但現在,象周圍的人一樣,他的智能場也微微泛出黃光。

  「終於結束了。」最高執政官的智能場振動了一下,把這個信息傳送給站在他兩旁的參議員和艦隊統帥。

  「是啊,結束了。戰爭的歷程太長太長,以至我們都忘記了它的開始。」`參議員回答。

  這時,艦隊開始了亞光速巡航,它們的亞光速發動機同時啟動,旗艦周圍突然出現了幾千個藍色的太陽,銀色的金屬大地象一面無限廣闊的鏡子,把藍太陽的數量又複製了一倍。

  遠古的記憶似乎被點燃了,其實,誰能忘記戰爭的開始呢?

  這記憶雖然遺傳了幾百代,但在碳基聯邦的萬億公民的腦海中,它仍那麼鮮活,那麼銘心刻骨。

  兩萬年前的那一時刻,硅基帝國從銀河系外圍對碳基聯邦發動全面進攻。在長達一萬光年的戰線上,硅基帝國的五百多萬艘星際戰艦同時開始恆星蛙跳。每艘戰艦首先藉助一顆恆星的能量打開一個時空蛀洞,然後從這個蛀洞時空躍遷至另一個恆星,再用這顆恆星的能量打開第二個蛀洞繼續躍遷……由於打開蛀洞消耗了恆星大量的能量,使得恆星的光譜暫時向紅端移動,當飛船從這顆恆星完成躍遷後,它的光譜漸漸恢復原狀。當幾百萬艘戰艦同時進行恆星蛙跳時,所產生的這種效應是十分恐怖的:

  銀河系的邊緣出現一條長達一萬光年的紅色光帶,這條光帶向銀河系的中心移過來。這個景象在光速視界是看不到的,但在超空間監視器上顯示出來。那條由變色恆星組成的紅帶,如同一道一萬光年長的血潮,向碳基聯邦的疆域湧來。

  碳基聯邦最先接觸硅基帝國攻擊前鋒的是綠洋星,這顆美麗的行星圍繞著一對雙星恆星運行,她的表面全部被海洋覆蓋。那生機昂然的海洋中漂浮著由柔軟的長藤植物構成的森林,溫和美麗、身體晶瑩透明的綠洋星人在這海中的綠色森林間輕盈地遊動,創造了綠洋星伊甸圓般的文明。突然,幾萬道剌目的光束從天而降,硅基帝國艦隊開始用激光蒸發綠洋星的海洋。在很短的時間內,綠洋星變成了一口沸騰的大鍋,這顆行星上包括五十億綠洋星人在內的所有生物在沸水中極度痛苦地死去,它們被煮熟的有機質使整個海洋變成了綠色的濃湯。最後海洋全部蒸發了,昔日美麗的綠洋星變成了一個由厚厚蒸汽包裹著的地獄般的灰色行星。

  這是一場幾乎波及整個銀河系的星際大戰,是銀河系中碳基和硅基文明之間慘烈的生存競爭,但雙方誰都沒有料到戰爭會持續兩萬銀河年!

  現在,除了歷史學家,誰也記不清有百萬艘以上戰艦參加的大戰役有多少次了。規模最大的一次超級戰役是第二旋臂戰役,戰役在銀河系第二旋臂中部進行,雙方投入了上千萬艘星際戰艦。

  據歷史記載,在那廣漠的戰場上,被引爆的超新星就達兩千多顆,那些超新星像第二旋臂中部黑暗太空中怒放的焰火,使那裡變成超強輻射的海洋,只有一群群幽靈似的黑洞漂行於其間。戰役的最後,雙方的星際艦隊幾乎同歸於盡。一萬五千年過去了,第二旋臂戰役現在聽起來就像上古時代飄渺的神話,只有那仍然存在的古戰場證明它確實發生過。但很少有飛船真正進入過古戰場,那裡是銀河系中最恐怖的區域,這並不僅僅是因為輻射和黑洞。

  當時,雙方數量多的難以想像的戰艦群為了進行戰術機動,進行了大量的超短距離時空躍遷,據說當時的一些星際殲擊機,在空間格鬥時,時空躍遷的距離竟短到令人難以置信的幾千米!這樣就把古戰場的時空結構搞得千瘡百孔,象一塊內部被老鼠鑽了無數長洞的大乳酪。飛船一旦誤入這個區域,可能在一瞬間被畸變的空間扭成一根細長的金屬繩,或壓成一張面積有幾億平方公里但厚度只有幾個原子的薄膜,立刻被輻射狂風撕得粉碎。但更為常見的是飛船變為建造它們時的一塊塊鋼板,或者立刻老得只剩下一個破舊的外殼,內部的一切都變成古老灰塵;人在這裡也可能瞬間回到胚胎狀態或變成一堆白骨……

  但最後的決戰不是神話,它就發生在一年前。在銀河系第一和第二旋臂之間的荒涼太空中,硅基帝國集結了最後的力量,這支有一百五十萬艘星際戰艦組成的艦隊在自己周圍構築了半徑一千光年的反物質雲屏障。碳基聯邦投入攻擊的第一個戰艦群剛完成時空躍遷就陷入了反物質雲中。反物質雲十分稀薄,但對戰艦具有極大的殺傷力,碳基聯邦的戰艦立刻變成一個個剌目的火球,但它們仍向奮勇沖向目標。每艘戰艦都拖著長長的火尾,在後面留一條發著熒光的航跡,這由三十多萬個火流星組成的陣列形成了碳硅戰爭中最為壯觀最為慘烈的畫面。在反物質雲中,這些火流星漸漸縮小,最後在距硅基帝國戰艦陣列很近在地方消失了,但它們用自己的犧牲為後續的攻擊艦隊在反物質雲中打開了一條通道。在這場戰役中,硅基帝國的最後艦隊被趕到銀河系最荒涼的區域:第一旋臂的項端。

  現在,這支碳基聯邦艦隊將完成碳硅戰爭中最後一項使命:

  他們將在第一旋臂的中部建立一條五百光年寬的隔離帶,隔離帶中的大部分恆星將被摧毀,以制止硅基帝國的恆星蛙跳。恆星蛙跳是銀河系中大噸位戰艦進行遠距離快速攻擊的唯一途徑,而一次蛙跳的最大距離是二百光年。,隔離帶一旦產生,硅基帝國的重型戰艦要想進入銀河系中心區域,只能以亞光速跨越這五百光年的距離,這樣,硅基帝國實際上被禁錮在第一旋臂頂端,再也無法對銀河系中心區域的碳基文明構成任何嚴重威脅。

  「我帶來了聯邦議會的意願,」參議員用振動的智能場對最高執政官說:「他們仍然強烈建議:在摧毀隔離帶中的恆星前,對它們進行生命級別的保護甄別。」

  「我理解議會。」最高執政官說,「在這場漫長的戰爭中,各種生命流出的血足夠形成上千顆行星的海洋了,戰後,銀河系中最迫切需要重建的是對生命的尊重。這種尊重不僅是對碳基生命的,也是對硅基生命的,正是基於這種尊重,碳基聯邦才沒有徹底消滅硅基文明。但硅基帝國並沒有這種對生命的感情,如果說碳硅戰爭之前,戰爭和征服對於它們還僅僅是一種本能和樂趣話,現在這種東西已根植於它們的每個基因和每行代碼之中,成為它們生存的終極目的。由於硅基生物對信息的存貯和處理能力大大高於我們,可以預測硅基帝國在第一旋臂頂端的恢復和發展將是神速的,所以我們必須在碳基聯邦和硅基帝國之間建成足夠寬的隔離帶。在這種情況下,對隔離帶中數以億計的恆星進行生命級別的保護甄別是不現實的,第一旋臂雖屬銀河系中最荒涼的區域,但其帶有生命行星的恆星數量仍可能達到蛙跳密度,這種密度足以使中型戰艦進行蛙跳,而即使只有一艘硅基帝國的中型戰艦闖入碳基聯邦的疆域,可能造成的破壞也是巨大的。所以在隔離帶中只能進行文明級別的甄別。我們不得不犧牲隔離帶中某些恆星周圍的低級生命,是為了拯救銀河系中更多的高級和低級生命。這一點我已向議會說明。「

  參議員說:「議會也理解您和聯邦防禦委員會,所以我帶來的只是建議而不是立法。但隔離帶中周圍已形成3C級以上文明的恆星必須被保護。「

  「這一點無需質疑,」最高執政官的智能場閃現出堅定的紅色,「對隔離帶中帶有行星的恆星的文明檢測將是十分嚴格的!」

  艦隊統帥的智能場第一次發出信息:「其實我覺得你們多慮了,第一旋臂是銀河系中最荒涼的荒漠,那裡不會有3C級以上文明的。」

  「但願如此。」最高執政官和參議員同時發出了這個信息,他們智能場的共振使一道孤形的等離子體波紋向銀色金屬大地的上空擴散開去。

  艦隊開始了第二次時空躍遷,以近乎無限的速度奔向銀河系的第一旋臂。

夜深了,燭光中,全班的娃們圍在老師的病床前。

  「老師歇著吧,明兒個講也行的。」一個男娃說。

  他艱難地苦笑了一下,「明兒個有明兒個的課。」

  他想,如果真能拖到明天當然好,那就再講一堂課。但直覺告訴他怕是不行了。

  他做了個手勢,一個娃把一塊小黑板放到他胸前的被單上,這最後一個月,他就是這樣把課講下來的。他用軟弱無力的手接過娃遞過來的半截粉筆,吃力地把粉筆頭放到黑板上,這時這是又一陣劇痛襲來,手顫抖了幾下,粉筆噠噠地在黑板上敲出了幾個白點兒。從省城回來後,他再也沒去過醫院。兩個月後,他的肝部疼了起來,他知道癌細胞已轉移到那兒了,這種痛疼越來越歷害,最後變成了壓倒一切的痛苦。他一支手在枕頭下摸索著,找出了一些止痛片,是最常見的用塑料長條包裝的那種。對於癌症晚期的劇疼,這葯已經沒有任何作用,可能是由於精神暗示,他吃了後總覺得好一些。度冷丁倒是也不算貴,但醫院不讓帶出來用,就是帶回來也沒人給他注射。他象往常一樣從塑料條上取下兩片葯來,但想了想,便把所有剩下的12片全剝出來,一把吞了下去,他知道以後再也用不著了。他又掙扎著想向黑板上寫字,但頭突然偏向一邊,一個娃趕緊把盆接到他嘴邊,他吐出了一口黑紅的血,然後虛弱地靠在枕頭上喘息著。

  娃們中有傳出了低低的抽泣聲。

  他放棄了在黑板上寫字的努力,無力地揮了一下手,讓一個娃把黑板拿走。他開始說話,聲音如遊絲一般。

  「今天的課同前兩天一樣,也是初中的課。這本來不是教學大綱上要求的,我是想到,你們中的大部分人,這一輩子永遠也聽不到初中的課了,所以我最後講一講,也讓你們知道稍深一些的學問是什麼樣子。昨天講了魯迅的《狂人日記》,你們肯定不大懂,不管懂不懂都要多看幾遍,最好能背下來,等長大了,總會懂的。魯迅是個很了不起的人,他的書每一個中國人都應該讀讀的,你們將來也一定找來讀讀。」

  他累了,停下來喘息著歇歇,看著跳動的燭光,魯迅寫下的幾段文字在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來。那不是《狂人日記》中的,課本上沒有,他是從自己那套本數不全已經翻爛的魯迅全集上讀到的,許多年前讀第一遍時,那些文字就深深地刻在他腦子裡。

  「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裡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並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現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么?

  然而幾個人既然起來,你不能說決沒有毀壞這鐵屋的希望。」

  他用盡最後的力氣,接著講下去。

  「今天我們講初中物理。物理你們以前可能沒有聽說過,它講的是物質世界的道理,是一門很深很深的學問。

  「這課講牛頓三定律。牛頓是從前的一個英國大科學家,他說了三句話,這三句話很神的,它把人間天上所有的東西的規律都包括進去了,上到太陽月亮,下到流水颳風,都跑不出這三句話劃定的圈圈。用這三句話,可以算出什麼時候日食,就是村裡老人說的天狗吃太陽,一分一秒都不差的;人飛上月球,也要靠這三句話,這就是牛頓三定律。

  「下面講第一定律:當一個物體沒有受到外力作用時,它將保持靜止或勻速直線運動不變。「

  娃們在燭光中默默地看著他,沒有反應。

  「就是說,你猛推一下穀場上那個石碾子,它就一直滾下去,滾到天邊也不停下來。寶柱你笑什麼?是啊,它當然不會那樣,這是因為有磨擦力,磨擦力讓它停下來,這世界上,沒有磨擦力的環境可是沒有的……「

  是啊,他人生的磨擦力就太大了。在村裡他是外姓人,本來就沒什麼分量,加上他這個倔脾氣,這些年來把全村人都得罪下了。他挨家挨戶拉人家的娃入學,跑到縣裡,把跟著爹做買賣的娃拉回來上學,拍著胸脯保證墊學費……這一切並沒有贏得多少感激,關鍵在於,他對過日子看法同周圍人太不一樣,成天想的說的,都是些不著邊際的事,這是最讓人討厭的。在他查出病來之前,他曾跑縣裡,居然從教育局跑回一筆維修學校的款子,村子裡只拿出了一小部分,想過節請個戲班子唱兩天戲,結果讓他攪了,楞從縣裡拉過個副縣長來,讓村裡把錢拿回來,可當時戲檯子都搭好了。學校倒是修了,但他掃了全村人的興,以後的日子更難過。先是村裡的電工,村長的侄子,把學校的電掐了,接著做飯取暖用的秸桿村裡也不給了,害得他扔下自個的地下不了種,一人上山打柴,更別提後來拆校舍的房掾子那事了……這些磨擦力無所不在,讓他心力交瘁,讓他無法做勻速直線運動,他不得不停下來了。

  也許,他就要去的那個世界是沒有磨擦力的,那裡的一切都是光滑可愛的,但那有什麼意義?在那邊,他心仍留在這個充滿灰塵和磨擦力的世界上,留在這所他傾注了全部生命的鄉村小學裡。他不在了以後,剩下了兩個教師也會離去,這所他用力推了一輩子的小學校就會象穀場上那個石碾子一樣停下來,他陷入深深的悲哀,但不論在這個世界或是那個世界,他都無力回天。

  「牛頓第二定律比較難懂,我們最後講,下面先講牛頓第三定律:當一個物體對第二個物體施加一個力,這第二個物體也會對第一個物體施加一個力,這兩個力大小相等,方向相反。」

  娃們又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

  「聽懂了沒?誰說說?」

  班上學習最好的趙拉寶說:「我知道是啥意思,可總覺得說不通:晌午我和李權貴打架,他把我的臉打得那麼痛,腫起來了,所以作用力不相等的,我受的肯定比他大嘛!」

  喘息了好一會,他才解釋說:「你痛是因為你的腮幫子比權貴的拳頭軟,它們相互的作用力還是相等的……」

  他想用手比劃一下,但手已抬不起來了,他感到四肢象鐵塊一樣沉,這沉重感很快擴展到全身,他感到自己的軀體象要壓塌床板,陷入地下似的。

  時間不多了。

「目標編號:1033715,絕對目視星等:3.5,演化階段:主星序偏上,發現兩顆行星,平均軌道半徑分別為1。

  3和4.7個距離單位,在一號行星上發現生命,這是紅69012艦報告。」

  碳基聯邦星際艦隊的十萬艘戰艦目前已散布在一條長一萬光年的帶狀區域中,這就是正在建立的隔離帶。工程剛剛開始,只是試驗性地摧毀了五千顆恆星,其中帶有行星的只有137顆,而行星上有生命的這是第一顆。

  「第一旋臂真是個荒涼的地方啊。」最高執政官感嘆到。他的智能場振動了一下,用全息圖隱去了腳下的旗艦和上方的星空,使他、艦隊統帥和參議員懸浮於無際的黑色虛空中。接著,他調出了探測器發回的圖象:虛空出現了一個發著藍光的火球,最高執政管的智能場產生了一個白色的方框,那方框調整大小,圈住了這顆恆星並把它的圖象隱去了,他們於是又陷入無邊的黑暗之中,但這黑暗中有一個小小的黃色光點,圖象的焦距開始大幅度調整,行星的圖象以令人目眩的速度推向前來,很快佔滿了半個虛空,三個人都沉浸在它反射的橙黃色光芒中。

  這是一顆被濃密大氣包裹著的行星,在它那橙黃色的氣體海洋上,洶湧的大氣運動描繪出了極端複雜的不斷變幻的線條。行星圖象繼續移向前來,直到佔據了整個宇宙,三個人被橙黃色的氣體海洋吞沒了。探測器帶著他們在這濃霧中穿行,很快霧氣稀薄了一些,他們看到了這顆行星上的生命。

  那是一群在濃密大氣上層飄浮的氣球狀生物,表面有著美麗的花紋,那花紋不停在變幻著色彩和形狀,時而呈條紋狀,時而呈斑點狀,不知這是不是一種可視語言。每個氣球都有一條長尾,那長尾的尾端不時眩目地閃爍一下,光沿著長尾傳到氣球上,化為一片瀰漫的熒光。

  「開始四維掃描!」紅69012艦上的一名上尉值勤軍官說。

  一束極細的波束開始從上至下飛快地掃描那群氣球。這束波只有幾個原子粗細,但它的波管內的空間維度比外部宇宙多一維。

  掃描數據傳回艦上,在主計算機的內存中,那群氣球被切成了幾億億個薄片,每個薄片的厚度只有一個原子的尺度,在這個薄片上,每個夸克的狀態都被精確地記錄下來。

  「開始數據鏡像組合!」

  主計算機的內存中,那幾億億個薄片按原有順序疊加起來,很快,組合成一群虛擬氣球,在計算機內部廣漠的數字宇宙中,這個行星上的那群生物體有了精確的複製品。

  「開始3C級文明測試!」

  在數字宇宙中,計算機敏銳地定位了氣球的思維器官,它是懸在氣球內部錯綜複雜的神經叢中間的一個橢圓體。計算機在瞬間分析了這個大腦的結構,並越過所有低級感官,直接同它建立了高速信息介面。

  文明測試是從一個龐大的資料庫中任意地選取試題,測試對象如果能答對其中三道,則測試通過;如果頭三道題沒有答對,測試者有兩種選擇:可以認為測試沒有通過,或者繼續測試,題數不限,直到被測試者答對的題數達到三道,這時可認為其通過測試。

  「3C文明測試試題1號:請敘述你們已探知的組成物質的最小單元。「

  「滴滴,嘟嘟嘟,滴滴滴滴。「氣球回答。

  「1號試題測試未通過。3C文明測試試題2號:你們觀察到物體中熱能的流向有什麼特點?這種流向是否可逆?「

  「嘟嘟嘟,滴滴,滴滴嘟嘟。「氣球回答。

  「2號試題測試未通過。3C文明測試試題3號:圓的周長和它的直徑之比是多少?「

  「滴滴滴滴嘟嘟嘟嘟嘟。「氣球回答。

  「3號試題測試未通過。3C文明測試試題4號……

  「到此這止吧,」當測試題數達到10道時,最高執政官說,「我們時間不多。」他轉身對旁邊的艦隊統帥示意了一下。

  「發射奇點炸彈!」艦隊統帥命令。

  奇點炸彈實際上是沒有大小的,它是一個嚴格意義上的幾何點,一個原子同它相比都是無窮大,雖然最大的奇點炸彈質量有上百億噸,最小的也有幾千萬噸。但當一顆奇點炸彈沿著長長的導軌從紅69012艦的武器艙中滑出時,卻可以看到一個直徑達幾百米的發著幽幽熒光的球體,這熒光是周圍的太空塵埃被吸入這個微型黑洞時產生的輻射。同那些恆星引力坍縮形成的黑洞不同,這些小黑洞在宇宙創世之初就形成了,它們是大爆炸前的奇點宇宙的微縮模型。碳基聯邦和硅基帝國都有龐大的船隊,游弋在銀河系銀道面外的黑暗荒漠搜集這些微型黑洞,一些海洋行星上的種群把它們戲稱為「遠洋捕魚船隊」,而這些船隊帶回的東西,是銀河系中最具威攝力的武器之一,是迄今為止唯一能夠摧毀恆星的武器。

  奇點炸彈脫離導軌後,沿一條由母艦發出的力場束加速,直奔目標恆星。過了不長的一段時間,這顆灰塵似的黑洞高速射入了恆星表面火的海洋。想像在太平洋的中部突然出現一個半徑一百公里的深井,就可以大概把握這時的情形。巨量的恆星物質開始被吸入黑洞,那洶湧的物質洪流從所有方向會聚到一點並消失在那裡,物質吸入時產生的輻射在恆星表面產生一團剌目的光球,彷彿恆星戴上了一個光彩奪目的鑽石戒指。隨著黑洞向恆星內部沉下去,光團暗淡下來,可以看到它處於一個直徑達幾百萬公里的大旋渦正中,那巨大的旋渦散射著光團的強光,緩緩轉動著,呈現出飛速變幻的色彩,使恆星從這個方向看去彷彿是一張猙獰的巨臉。很快,光團消失了,旋渦漸漸消失,恆星表面似乎又恢復了它原來的色彩和光度。但這只是毀滅前最後的平靜,隨著黑洞向恆星中心下沉,這個貪婪的饕餐者更瘋狂地吞食周圍密度急劇增高的物質,它在一秒鐘內吸入的恆星物質總量可能有上百個中等行星。黑洞巨量吸入時產生的超強輻射向恆星表面漫延,由於恆星物質的阻滯,只有一小部分到達了表面,但其餘的輻射把它們的能量留在了恆星內部,這能量快速破壞著恆星的每一個細胞,從整體上把它飛快地拉離平衡態。從外部看,恆星的色彩在緩緩變化,由淺紅色變為明黃色,從明黃色變為鮮艷的綠色,從綠色變為如洗的碧藍,從碧藍變為恐怖的紫色。這時,在恆星中心的黑洞產生的輻射能已遠遠大於恆星本身輻射的能量,隨著更多的能量以非可見光形式溢出恆星,這紫色在加深加深,這顆恆星看上去象太空中一個在忍受著超級痛苦的靈魂,這痛苦在急劇增大,紫色已深到了極限,這顆恆星用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走完了它未來幾十億年的旅程。

  一團似乎吞沒整個宇宙的強光閃起,然後慢慢消失,在原來恆星所在的位置上,可以看到一個急劇膨漲的薄球層,象一個被吹大的氣球,這是被炸飛的恆星表面。隨著薄球層體積的增大,它變得透明了,可以看到它內部的第二個膨漲的薄球層,然後又可以看到更深處的第三個薄球層……這個爆炸中的恆星,就象宇宙中突然顯現的一個套一個的一組玲籠剔透的縷花玻璃球,其中最深處的一個薄球層的體積也是恆星原來體積的幾十萬倍。

  當爆炸的恆星的第一層膨漲外殼穿過那個橙黃色行星時,它立刻被汽化了。其實在這整個爆炸的壯麗場景中根本就看不到它,同那膨漲的恆星外殼相比,它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塵,其大小甚至不能成為那幾層縷花玻璃球上的一個小點。

  「你們感到消沉?」艦隊統帥問,他看到最高執政官和參議員的智能場暗下來了。

  「又一個生命世界毀滅了,象烈日下的露珠。」

  「那您就想想偉大的第二旋臂戰役,當兩千多顆超新星被引爆時,有十二萬個這樣的世界同碳硅雙方的艦隊一起化為蒸汽。

  閣下,時至今日,我們應該超越這種無謂的多愁善感了。」

  參議員沒有理會艦隊統帥的話,也對最高執政官說:「這種對行星表面取隨機點的檢測方式是不可靠的,可能漏掉行星表面的文明特徵,我們應該進行面積檢測。」

  最高執政官說:「這一點我也同議會討論過,在隔離帶中我們要摧毀的恆星有上億顆,這其中估計有一千萬個行星系,行星數量可能達五千萬顆,我們時間緊迫,對每顆行星都進行面積檢測是不現實的。我們只能盡量加寬檢測波束,以增大隨機點覆蓋的面積,除此之外,只能祈禱隔離帶中那些可能存在的文明在其星球表面的分布盡量均勻了。」

 「下面我們講牛頓第二定律……「

  他心急如焚,極力想在有限的時間裡給娃們多講一些。

  「一個物體的加速度,與它所受的力成正比,與它的質量成反比。首先,加速度,這是速度隨時間的變化率,它與速度是不同的,速度大加速度不一定大,加速度大速度也不一定大。比如:

  一個物體現在的速度是110米每秒,2秒後的速度是120米每秒,那麼它的加速度就是120減110除2,5米每秒,呵,不對,5米每秒的平方;另一個物體現在的速度是10米每秒,2秒後的速度是30米每秒,那麼它的加速度就是30減10除2,10米每秒平方;看,後面這個物體雖然速度小,但加速度大!呵,剛才說到平方,平方就是一個數自個兒乘自個……」

  他驚奇自己的頭腦如此清晰,思維如此敏捷,他知道,自己生命的蠟燭已燃到根上,棉芯倒下了,把最後的一小塊蠟全部引燃了,一團比以前的燭苗亮十倍的火焰熊熊燃燒起來。劇痛消失了,身體也不再沉重,其實他已感覺不到身體的存在,他的全部生命似乎只剩下那個在瘋狂運行的大腦,那個懸在空中的大腦竭盡全力,盡量多盡量快地把自己存貯的信息輸出給周圍的娃們,但說話是個該死的瓶脛,他知道來不及了。他產生了一個幻象:

  一把水晶樣的斧子把自己的大腦無聲地劈開,他一生中積累的那些知識,雖不是很多但他很看重的,象一把發光的小珠子毫無保留地落在地上,發出一陣悅耳的叮鐺聲,娃們象見到過年的糖果一樣搶那些小珠子,搶得摞成一堆……這幻象讓他有一種幸福的感覺。

  「你們聽懂了沒?」他焦急地問,他的眼晴已經看不到周圍的娃們,但還能聽到他們的聲音。

  「我們懂了!老師快歇著吧!「

  他感覺到那團最後的火焰在弱下去,「我知道你們不懂,但你們把它背下來,以後慢慢會懂的。一個物體的加速度,與它所受的力成正比,與它的質量成反比。「

  「老師,我們真懂了,求求你們快歇著吧!「

  他用盡最後的力氣喊道:「背呀!「

  娃們抽泣著背了起來:「一個物體的加速度,與它所受的力成正比,與它的質量成反比。一個物體的加速度,與它所受的力成正比,與它的質量成反比……」

  這幾百年前就在歐洲化為塵土的卓越頭腦產生的思想,以濃重西北方言的童音在二十世紀中國最偏辟的山村中回蕩,就在這聲音中,那燭苗滅了。

  娃們圍著老師已沒有生命的軀體大哭起來。

「目標編號:500921473,絕對目視星等:4.71,演化階段:

  主星序正中,帶有九顆行星。這是藍84210號艦報告。「

  「一個精緻完美的行星系。」艦隊統帥讚歎。

  最高執政官很有同感:「是的,它的固態小體積行星和氣液態大體積行星的配置很有韻律感,小行星帶的位置恰到好處,象一條美妙的裝飾鏈。還有最外側那顆小小的甲烷冰行星,似乎是這首音樂最後一個餘音未盡的音符,暗示著某種新周期的開始。」

  「這是藍84210號艦,將對最內側1號行星進行生命檢測,檢測波束髮射。該行星沒有大氣,自轉緩慢,溫差懸殊。1號隨機點檢測,白色結果;2號隨機點檢測,白色結果……10號隨機點檢測,白色結果。藍84210號艦報告,該行星沒有生命。

  艦隊統帥不以為然地說:「這顆行星的表面溫度可以當冶煉爐了,沒必要浪費時間。」

  「開始2號行星生命檢測,波束髮射。該行星有稠密大氣,表面溫度較高且均勻,大部為酸性雲層覆蓋。1號隨機點檢測,白色結果;2號隨機點檢測,白色結果……10號隨機點檢測,白色結果。藍84210號艦報告,該行星沒有生命。「

  通過四維通訊,最高執政官對一千光年之外藍84210號艦上的值勤軍官說:「直覺告訴我,3號行星有生命可能性很大,在它上面檢測30個隨機點。」

  「閣下,我們時間很緊了。」艦隊統帥說。

  「照我說的做。」最高執政官堅定地說。

  「是,閣下。開始3號行星生命檢測,波束髮射。該行星有中等密度的大氣,表面大部為海洋覆蓋……」

  來自太空的生命檢測波束落到了亞洲大陸靠南一些的一點上,波束在地面上形成了一個約五千米的圓形。如果是在白天,用肉眼有可能覺察到波束的存在,因為當波束到達時,在它的覆蓋範圍內,一切無生命的物體都將變成透明狀態。現在它覆蓋的中國西北的這片山區,那些黃土山在觀察者的眼裡將如同水晶的山脈,陽光在這些山脈中折射,將是一幅十分奇異壯觀的景象,觀察者還會看到腳下的大地也變成深不可測的深淵;而被波束判斷為有生命的物體則保持原狀態不變,人、樹木和草在這水晶世界中顯得格外清晰醒目。但這效應只持續半秒鐘,這期間檢測波束完成初始化,之後一切恢復原狀。觀察者肯定會認為自己產生了一瞬間的幻覺。而現在,這裡正是深夜,自然難以覺察到什麼了。

  這所山村小學,正好位於檢測波束圓形覆蓋區的圓心上。

  「1號隨機點檢測,結果……綠色結果,綠色結果!

  藍84210號艦報告,目標編號:500921473,第3號行星發現生命!」

  檢測波束對覆蓋範圍內的眾多種類生命體進行分類,在以生命結構的複雜度和初步估計的智能等級進行排序的資料庫中,在一個方形掩蔽物下的那一簇生命體排在首位。於是波束迅速收縮,會聚到那座掩蔽物上。

  最高執政官的智能場接收到從藍84210號艦上發回的圖象,並把它放大到整個太空背景上,那所山村小學的影像在瞬間佔據了整個宇宙。圖象處理系統已經隱去了掩蔽物,但那簇生命體的圖象仍不清晰,這些生命體的外形太不醒目了,幾乎同周圍行星表面的以硅元素為主的黃色土壤溶為一體。計算機只好把圖象中所有的無生命部分,包括這些生命體中間的那具體形較大的已沒有生命的軀體,全部隱去,這樣那一簇生命體就彷彿懸浮在虛空之中,即使如此,它們看上去仍是那麼平淡和缺乏色彩,象一簇黃色的植物,一看就知是那種在他們身上不會發生任何奇蹟的生物。

  一束纖細的四維波束從藍84210號艦發射,這艘有一個月球大小的星際戰艦正停泊在木星軌道之外,使太陽系暫時多了一顆行星。那束四維波束在三維太空中以接近無限的速度到達地球,穿過那所鄉村小學校舍的屋頂,以基本粒子的精度對這十八個孩子進行掃描。數據的洪流以人類難以想像的速率傳回太空,很快,在藍84210號艦主計算機那比宇宙更廣闊的內存中,孩子們的數字複製體形成了。

  十八個孩子懸浮在一個無際的空間里,那空間呈一種無法形容的色彩,實際上那不是色彩,虛無是沒有色彩的,虛無是透明中的透明。孩子們都不由想拉住旁邊的夥伴,他們看上去很正常,但手從他們身體里毫無阻力地穿過去了。孩子們感到了難以形容的恐懼。計算機覺察到了這一點,它認為這些生命體需要一些熟悉的東西,於是在自己的內存宇宙的這一部分模擬這個行星天空的顏色。孩子們立刻看到了藍天,沒有太陽沒有雲更沒有浮塵,只有藍色,那麼純凈,那麼深邃。孩子們的腳下沒有大地,也是與頭頂一樣的藍天,他們似乎置身於一個無限的藍色宇宙中,而他們是這宇宙中唯一的實體。計算機感覺到,這些數字生命體仍然處於驚恐中,它用了億分之一秒想了想,終於明白了:銀河系中大多數生命體並不懼怕懸浮於虛空之中,但這些生命體不同,他們是大地上的生物。於是它給了孩子們一個大地,並給了他們重力感。孩子們驚奇地看著腳下突然出現的大地,它是純白色的,上面有黑線划出的整齊方格,他們彷彿站在一個無限廣闊的語文作業本上。他們中有人蹲下來摸摸地面,這是他們見過的最光滑的東西,他們邁開雙腳走,但原地不動,這地面是絕對光滑的,磨擦力為零,他們很驚奇自己為什麼不會滑倒。這時有個孩子脫下自己的一隻鞋子,沿著地面扔出去,那鞋子以勻速直線運行向前滑去,孩子們獃獃地看著它以恆定的速度漸漸遠去。

  他們看到了牛頓第一定律。

  有一個聲音,空靈而悠揚,在這數字宇宙中回蕩。

  「開始3C級文明測試,3C文明測試試題1號:請敘述你所在星球生物進化的基本原理,是自然淘汰型還是基因突變型?」

  孩子茫然地沉默著。

  「3C文明測試試題2號:請簡要說明恆星能量的來源。」

  孩子茫然地沉默著。

  ……

  「3C文明測試試題10號:請說明構成你們星球上海洋的液體的分子構成。」

  孩子仍然茫然地沉默著。

  那隻鞋在遙遠的地平線處變成一個小黑點消失了。

  「到此為止吧!」在一千光年之外,艦隊統帥對最高執政官說,「不能再耽誤時間了,否則我們肯定不能按時完成第一階段的任務。」

  最高執政官的智能場發出了微弱的表示同意的振動。

  「發射奇點炸彈!」

  載有命令信息的波束越過四維空間,瞬間到達了停泊在太陽系中的藍84210號艦。那個發著幽幽熒光的霧球滑出了戰艦前方長長的導軌,沿著看不見的力場束急劇加速,向太陽撲去。

  最高執政官、參議員和艦隊統帥把注意力轉向了隔離帶的其它區域,那裡,又發現了幾個有生命的行星系,但其中最高級的生命是一種生活在泥漿中的無腦蠕蟲。接連爆炸的恆星象宇宙中怒放的焰火,使他們想起了史詩般的第二旋臂戰役。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最高執政官智能場的一小部分下意識地游移到太陽系,他聽到了藍84210號艦艦長的聲音:

  「準備脫離爆炸威力圈,時空躍遷準備,三十秒倒數!」

  「等一下,奇點炸彈到達目標還需多長時間?」最高執政官說,艦隊統帥和參議員的注意力也被吸引過來。

  「它正越過內側1號行星的軌道,大約還有十分鐘。」

  「用五分鐘時間,再進行一些測試吧。」

  「是,閣下。」

  接著聽到了藍84210號艦值勤軍官的聲音:「3C文明測試試題11號:一個三維平面上的直角三角形,它的三條邊的關係是什麼?」

  沉默。

  「3C文明測試試題12號:你們的星球是你們行星系的第幾顆行星?」

  沉默。

  「這沒有意義,閣下。」艦隊統帥說。

  「3C文明測試試題13號:當一個物體沒有受到外力作用時,它的運行狀態如何?」

  數字宇宙廣漠的藍色空間中突然響起了孩子們清脆的聲音:

  「當一個物體沒有受到外力作用時,它將保持靜止或勻速直線運動不變。」

  「3C文明測試試題13號通過!3C文明測試試題14號……"

  「等等!」參議員打斷了值勤軍官,「下一道試題也出關於甚低速力學基本近似定律的。」他又問最高執政官:「這不違返測試準則吧。」

  「當然不,只要是測試資料庫中的試題。」艦隊統帥代為回答,這些令他大感意外的生命體把他的注意力全部吸引過來了。

  「3C文明測試試題14號:請敘述相互作用的兩個物體間力的關係。」

  孩子們說:「當一個物體對第二個物體施加一個力,這第二個物體也會對第一個物體施加一個力,這兩個力大小相等,方向相反!」

  「3C文明測試試題14號通過!3C文明測試試題15號:對於一個物體,請說明它的質量、所受外力和加速度之間的關係。」

  孩子們齊聲說:「一個物體的加速度,與它所受的力成正比,與它的質量成反比!」

  「3C文明測試試題15號通過,文明測試通過!確定目標恆星500921473的3號行星上存在3C級文明。「

  「奇點炸彈轉向!脫離目標!!」最高執政官的智能場急劇閃動著,用最大的能量把命令通過超空間傳送到藍84210號艦上。

  在太陽系,推送奇點炸彈的力場束彎曲了,這根長几億公里的力場束此時象一根弓起的長桿,努力把奇點炸彈挑離射向太陽的軌道。藍84210號艦上的力場發動機以最大功率工作,巨大的散熱片由暗紅變為耀眼的白熾色。力場束向外的推力分量開始顯示出效果,奇點炸彈的軌道開始彎曲,但它已越過水星軌道,距太陽太近了,誰也不知道這努力是否能成功。通過超空間直播,全銀河系都在盯著那個模糊的霧團的軌跡,並看到它的亮度急劇增大,這是一個可怕的跡象,說明炸彈已能感受到太陽外圍空間粒子密度的增大。艦長的手已放到了那個紅色的時空躍遷啟動按鈕上,以在奇點炸彈擊中太陽前的一剎那脫離這個空間。但奇點炸彈最終象一顆子彈一樣擦過太陽的邊緣,當它以僅幾萬米的高度掠過太陽表面上空時,由於黑洞吸入太陽大氣中大量的物質,亮度增到最大,使得太陽邊緣出現了一個剌眼的藍白色光球,使它在這一刻看上去象一個緊密的雙星系統,這奇觀對人類將一直是個難解的謎。藍白色光球飛速掠過時,下面太陽浩翰的火海黯然失色。象一艘快艇掠過平靜的水面,黑洞的引力在太陽表面划出了一道V型的劃痕,這劃痕擴展到太陽的整個半球才消失。奇點炸彈撞斷了一條日珥,這條從太陽表面升起的百萬公里長的美麗輕紗在高速衝擊下,碎成一群歡快舞蹈著的小小的等離子體旋渦……奇點炸彈掠過太陽後,亮度很快暗下來,最後消失在茫茫太空的永恆之夜中。

  「我們險些毀滅了一個碳基文明。」參議員長出一口氣說。

  「真是不可思議,在這麼荒涼的地方競會存在3C級文明!」

  艦隊統帥感嘆說。

  「是啊,無論是碳基聯邦,還是硅基帝國,其文明擴展和培植計劃都不包括這一區域,如果這是一個自己進化的文明,那可是一件很不尋常的事。」最高執政官說。

  「藍84210號艦,你們繼續留在那個行星系,對3號行星進行全表面文明檢測,你艦前面的任務將由其它艦隻接替。」

  艦隊司令命令道。

  同他們在木星軌道之外的的數字複製品不一樣,山村小學中的那些娃們絲毫沒有覺察到什麼,在那間校舍里的燭光下,他們只是圍著老師的遺體哭啊哭。不知哭了多長時間,娃們最後安靜下來。

  「咱們去村裡告訴大人吧。」郭翠花抽泣著說。

  「那又咋的?」劉寶柱低著頭說,「老師活著時村裡的人都膩歪他,這會兒肯定連棺材錢都沒人給他出呢!「

  最後,娃們決定自己掩埋自己的老師。他們拿了鋤頭鐵鍬,在學校旁邊的山地上開始挖墓坑,燦爛的群星在整個宇宙中靜靜地看著他們。

  「天啊!這顆行星上的文明不是3C級,是5B級!!」看著藍84210號艦從一千光年之外發回的檢測報告,參議員驚呼起來。

  人類城市的摩天大樓群的影像在旗艦上方的太空中顯現。

  「他們已經開始使用核能,並用化學推進方式進入太空,甚至已登上了他們所在行星的衛星。」

  「他們基本特徵是什麼?」艦隊統帥問。

  「您想知道哪些方面?」藍84210號上的值勤軍官問。

  「比如,這個行星上生命體記憶遺傳的等級是多少?」

  「他們沒有記憶遺傳,所有記憶都是後天取得的。」

  「那麼,他們的個體相互之間的信息交流方式是什麼?」

  「極其原始,也十分罕見。他們身體內有一種很薄的器官,這種器官在這個行星以氧氮為主的大氣中振動時可產生聲波,同時把要傳輸的信息調製到聲波之中,接收方也用一種薄膜器官從聲波中接收信息。」

  「這種方式信息傳輸的速率是多大?」

  「大約每秒1至10比特。」

  「什麼?!」旗艦上聽到這話的所有人都大笑起來。

  「真的是每秒1至10比特,我們開始也不相信,但反覆核實過。」

  「上尉,你是個白痴嗎?!」艦隊統帥大怒,「你是想告訴我們,一種沒有記憶遺傳,相互間用聲波進行信息交流,並且是以令人難以置信的每秒1至10比特的速率進行交流的物種,能創造出5B級文明?!而且這種文明是在沒有任何外部高級文明培植的情況下自行進化的?!」

  「但,閣下,確實如此。」

  「但在這種狀態下,這個物種根本不可能在每代之間積累和傳遞知識,而這是文明進化所必需的!」

  「他們有一種個體,有一定數量,分布於這個種群的各個角落,這類個體充當兩代生命體之間知識傳遞的媒介。」

  「聽起來象神話。」

  「不,」參議員說:「在銀河文明的太古時代,確實有過這個概念,但即使在那時也極其罕見,除了我們這些星系文明進化史的專業研究者,很少有人知道。」

  「你是說那種在兩代生命體之間傳遞知識的個體?」

  「他們叫教師。」

  「教――――師?」

  「一個早已消失的太古文明辭彙,很生僻,在一般的古辭彙資料庫中都查不到。」

  這時,從太陽系發回的全息影像焦距拉長,顯示出蔚藍色的地球在太空中緩緩轉動。

  最高執政官說:「在銀河系聯邦時代,獨立進化的文明十分罕見,能進化到5B級的更是絕無僅有,我們應該讓這個文明繼續不受干擾地進化下去,對它的觀察和研究,不僅有助於我們對太古文明的研究,對今天的銀河文明也有啟示。」

  「那就讓藍84210號艦立刻離開那個行星系吧,並把這顆恆星周圍一百光年的範圍列為禁航區。」艦隊統帥說。

  北半球失眠的人,會看到星空突然微微抖動,那抖動從空中的一點發出,呈圓形向整個星空擴展,彷彿星空是一汪靜水,有人用手指在水中央點了一下似的。

  藍84210號艦躍遷時產生的時空激波到達地球時已大大衰減,只使地球上所有的時鐘都快了3秒,但在三維空間中的人類是不可能覺察到這一效應的。

「很遺憾,」最高執政官說,「如果沒有高級文明的培植,他們還要在亞光速和三維時空中被禁錮兩千年,至少還需一千年時間才能掌握和使用湮滅能量,兩千年後才能通過多維時空進行通訊,至於通過超空間躍遷進行宇宙航行,可能是五千年後的事了,至少要一萬年,他們才具備加入銀河系碳基文明大家庭的起碼條件。」

  參議員說:「文明的這種孤獨進化,是銀河系太古時代才有的事。如果那古老的記載正確,我那太古的祖先生活在一個海洋行星的深海中。在那黑暗世界中的無數個王朝後,一個龐大的探險計劃開始了,他們發射了第一個外空飛船,那是一個透明浮力小球,經過漫長的路程浮上海面。當時正是深夜,小球中的先祖第一次看到了星空……你們能夠想像,那對他們是怎樣的壯麗和神秘啊!」

  最高執政官說:「那是一個讓人想往的時代,一粒灰塵樣的行星對先祖都是一個無限廣闊的世界,在那綠色的海洋和紫色的草原上,先祖敬畏地面對群星……這感覺我們已丟失千萬年了。「

  「可我現在又找回了它!」參議員指著地球的影像說,她那藍色的晶瑩球體上浮動著雪白的雲紋,他覺得她真像一種來自他祖先星球海洋中的一種美麗的珍珠,「看這個小小的世界,她上面的生命體在過著自己的生活,做著自己的夢,對我們的存在,對銀河系中的戰爭和毀滅全然不知,宇宙對他們來說,是希望和夢想的無限源泉,這真象一首來自太古時代的歌謠。」

  他真的吟唱了起來,他們三人的智能場合為一體,蕩漾著玫瑰色的波紋。那從遙遠得無法想像的太古時代傳下來的歌謠聽起來悠遠、神秘、蒼涼,通過超空間,它傳遍了整個銀河系,在這團由上千億顆恆星組成的星雲中,數不清的生命感到了一種久已消失的溫馨和寧靜。

  「宇宙的最不可理解之處在於它是可以理解的。」最高執政官說。

  「宇宙的最可理解之處在於它是不可理解的。」參議員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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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阿瑟?克拉克

這裡距離梵蒂岡三千光年。我曾堅信,信仰不會因空間轉移而改變,正如我曾堅信壯麗的天穹印證著神的榮耀。但如今我見證了壯麗天穹的另一面,我的信仰面臨嚴峻考驗。

我盯著那掛在艙壁上、位於馬克六型電腦上方的十字架。有生以來,我第一次懷疑這十字架也許只是一個空泛的符號。

我還未將結果公開,但真相是不能隱瞞起來的。我們拍了數千幀照片,記錄探測數據的磁帶加起來也有數十里長。當它們被帶回地球,任何人都能讀到它們,而科學家們將會很容易地作出解讀——甚至比我更容易。我不是那種會容忍篡改事實的人,此等行徑會使我舊日聲譽蒙污。

船員們己極其沮喪,我不知道他們將怎樣應付這充滿諷刺的結局,他們當中只有少數人有宗教信仰。打從地球出發,他們便在與我「鬥爭」—— 一場不公開、無惡意,但卻是非常認真的思想戰。即使如此,他們亦不忍用這項發現作為對付我的最後武器。船員們只覺得,一艘星際探測船上的首席天體物理學家,竟然是耶穌會教士,這是非常滑稽的。

船醫錢德勒便是對此無法釋懷者之一(為何醫學界人士都是死硬的無神論者?)有些時候,我會在飛船的觀景台上遇到他,群星閃耀,在微弱燈光下明亮不減分毫。他在黑暗中向我走過來站定,從巨大的橢圓形穹頂向外望去,隨著飛船自旋,星空在我們四周緩慢轉動。

「神父。」他最後總會忍不住開口,「宇宙的運行漫無止境。或許冥冥中真有個造物者,但即使如此,你真的能相信有某種存在真的會特別眷顧微不足道的我們和我們微不足道的世界嗎?我只是不明白這個。」——然後爭論便會開始,恆星和星雲沉默地環繞著我們,在塑料觀景窗外划出無盡的弧光。

我兩種身份的不協調令船員感到滑稽,儘管我曾有三篇刊載於《天體物理學報》、五篇刊於《皇家天文學會每月通訊》的科學論文。我也會提醒他們,耶穌會仍以科研工作成就卓著見稱,儘管略有衰落,但自十八世紀以來,在天文學和地球科學方面取得的成就數量甚至超過我們的人數。

那份由我執筆、關於鳳凰星雲的報告真的會結束耶穌會的千年歷史嗎?也許,是的,我甚至擔心更多。

「鳳凰」,多差勁的名字。假如為這星雲取名的人有預言之意,這預言也要千億年後才可驗證。就連「星雲」一詞也是錯誤的,它和那種瀰漫在銀河系裡的恆星胚胎素材有著天淵之別。以宇宙的尺度而言,「鳳凰」星雲只是個細小而稀薄的氣體外殼,它包圍著一顆恆星——說得準確點,應該是從前曾存在過的一顆恆星。

光譜計圖表上方,掛著彼德?保羅和魯賓斯所作的羅若拉神父畫像。他看起來像是在嘲笑我。神父啊!要是你我易境而處,你會怎樣對待這些數據呢?我的信仰不足以支持我挺身而起,面對這個挑戰。你的呢?

神父啊!你凝望遠方,但我所走的距離,遠遠超出你創立耶穌會那個時代所能理解和想像的世界。過去從未有過探測船離開地球這麼遠。我們飛到遠在宇宙邊陲的地方。我們終於飛抵鳳凰星雲,並且帶著重大的發現,踏上返回地球老家的路。可是這發現對我是沉重的負擔,我只有跨越時間和空間,向你作無聲的求援。

你手握的書,上面印著「主之榮耀至大至高」。但當你有機會目睹我們的發現,你還會相信這句話嗎?

「鳳凰星雲」的本質很好理解——僅僅銀河系裡,每年便有百多個恆星爆炸。它們突然在幾天甚至幾小時內,光亮驟增至平常的千萬倍,然後聲沉影寂。這些爆炸的星是「新星」——它們只不過是宇宙災難中的家常便飯。我在月球天文台工作時,就曾記錄過十多個新星的光譜和變光曲線。

而每隔幾百年,就會出現令新星也顯得微不足道的天文奇觀。當一顆星變成超新星時,它的光比銀河系所有恆星加起來還要明亮,古代中國天文學家曾在1054年見過這樣的情景。1512年,仙后座又出現一顆光亮得白晝也可見的超新星。隨後的一千年間,還出現過三顆超新星。

我們的任務便是訪問此類災難現場,尋求災難的起因,要是可能的話,也許還會查知超新星的成因。我們的太空船穿越了六千年前爆發開來的氣體。這氣體是熾熱的,仍在迸發出紫色的光輝,只是它非常稀薄,不足以傷害我們。層層如象牙球的氣體被爆炸的星體使勁拋出,至今仍在向外飛馳。恆星的引力也無力將它們拉回去。氣體包含的空間容得下數千個太陽系,而盤踞中心的是一個怪異的天體,一個只有地球般大小,卻比地球重數百萬倍的白矮星。

太空船周圍氣體的光輝驅散了平常星際空間的黑暗。我們的目標如同一個被引爆的太空炸彈,幾千年過去了,其火熱的碎片還在四散飛開。爆炸規模之大,使星體的碎片散佈於數十億公里的空間中,恍若凝固。或許幾個世代之後,肉眼可以察覺出那些混沌的氣體和糾纏的旋渦有些微移動。但此刻星雲的澎湃氣勢,已夠懾人心魄了。

我們數小時前己關閉了主要動力,以余速飛向那兇險的小矮星。它曾和我們的太陽無甚分別,可惜它卻將能使它活命數百萬年的能量,一口氣在數小時內耗散掉了。我們所見的只是個吝嗇每一分能量的小星,像要補償那白白虛耗了的光芒。

在這個景況下找到行星,幾乎是妄想。即使過去曾有行星,也在爆炸時化為蒸汽,和碎片與星雲的氣體混為一體了。不過,我們還是作了一趟自動搜索(這是飛越從來未探測過的恆星時必定要做的程序),竟然發現了一個孤單的行星。它的軌跡離星雲中心的矮星很遠很遠。它的處境,正像太陽系的冥王星。這個行星徘徊在星際間永恆黑夜的邊沿,從未嘗過生機帶來的溫馨。但正是遙遠的距離使它倖免於像其同伴般被氣化的厄運。

行星的表面歷盡劫難,不要說曾覆蓋地表的固態氣體,就連岩石也被燒炙過了。我們登陸,並發現了石窟。

石窟的建造者肯定盡了一切努力,確保它會讓後來者發現。入口處的石標只剩下一攤凝固的熔岩,但從遠距離偵察圖片中,我們己相當肯定它是智慧的標誌。稍後,我們又偵察到廣泛分布在行星各處的放射性輻射,石窟外的石標可以毀掉,但輻射紋印是抹不掉的,它還會不停向周圍發出訊號。而我們的太空船像箭一般射向這個大標靶的紅心。

石標原本應有一里高,現今卻像一支正熔化的蠟燭。我們以天文學家的身份而來,現在卻要兼任考古學家。不過我們都將原來的目標拋諸腦後,我們明白,他們選這個偏遠的行星,建立這個龐大的標記,只有一個作用:一個文明的族類,自知難逃劫數,希望留下一些不朽之物。

我們得花上幾個世代才能完全消化石窟內的珍藏。他們的太陽爆發前必定早有預兆,故此他們有充分的時間準備,可以將他們想留傳後世的精華都帶到此地藏好,期待日後給其他族類發掘出來,而不被遺忘。換了我們,會有這樣的幹勁嗎?或者是被困在愁苦中,懶得理會那活不到也觸摸不到的將來?

哪怕再多給他們一點時間啊!他們已經學會在行星之間旅行,卻還遠未能跨越恆星之間的鴻溝。而且即使離他們最近的恆星系,也有一百光年之遙。

儘管留下的雕塑來看,他們和人類的外形殊無相似之處,但我們仍會為他們的命運而悲哀。他們留下上千件視像紀錄,連同放映的機器,還有精心製作的圖片,我們毫不費力地就明白了他們的語言。我們仔細研讀這些記錄,一個長達六千年的溫暖而美麗的文明重現在我們眼前,在很多方面比我們的世界更好。或許他們只將最好的一面留給我們看,但誰能為此責怪他們?他們優美的城市絕不比地球遜色。我們看著他們工作、玩樂,他們悠揚如歌的語言跨越數個世紀的時光被我們聽見。一個畫面至今徘徊在我的眼前:一群孩子在藍沙的海灘上嬉戲,就像地球上的那些孩子一樣。

海平線盡頭夕陽西下,他們太陽的餘暉,仍照暖大地。有誰知道,這太陽快將變成奪命判官,定這族類的死罪?

想必是我們久嘗孤獨,思鄉心切,才會深受感動。我們當中很多人到過其它星球,探索過其它文明的遺迹,卻從未有像今天這般深的感觸。

這一悲劇是獨一無二的,這是一個族類的敗亡,猶如地球上國家和文化的興衰。然而,一個文明在它璀璨的極盛之時被如此徹底地摧毀……這一事實要怎樣才能釋義為神的慈悲?

我的隊員曾這樣問過,我也曾儘力答覆。羅若拉神父,你或許更有把握,但神靈對我全無啟示。這些異族不是邪惡的,我不知道他們崇拜怎樣的神。但我曾回望數十世紀的歲月,見證他們用最後的努力所保留下來的珍愛之物,在如今萎縮衰亡了的太陽照耀下出土。

這個問題,在回到地球後同僚們將會怎樣回答,我早已料到。他們會這樣說:宇宙萬事萬物既無目的也無宏圖,既然銀河系內每年都有上百顆恆星爆炸,此刻在太空深處,必有文明被毀滅。無論這個族類是邪惡還是善良,與其面對的厄運毫不相干:宇宙沒有神,沒有天理,是故亦無天譴。又或者,我們在鳳凰星雲所見的一切,都不能證明什麼。堅持上述論據的人,只是感情用事,而不是據理立論。神不須向人交待他的行事方式,他能造宇宙;也能毀滅宇宙。如果我們竟要論斷神的行事,那只是人的高傲自大、目空一切——甚至可稱之為褻瀆。

我本可硬起心腸接受這一切——整個星球的文明被大火化為灰燼的事實。但凡事都有極限,人的信仰亦然。當計算結果呈現,我知道我一度堅定的信仰已經開始動搖。

我們抵達星雲前,尚無法知道那顆星的爆炸何時發生。現在我們掌握了天體物理探測的數據,和那碩果僅存的行星上岩石的化驗結果,使我能準確計算出星球爆炸的時刻。我知道這個宇宙轟天雷的閃光到達地球的年份,我意識到如今在載著我們飛奔回家的太空船後面迅速退卻的超新星殘核,當年曾在地球的天空中閃爍著多麼耀眼的光芒。我彷彿見到那顆星,像個遠方的燈塔般閃著光輝,在東方的拂曉中,引領旭日登場。

千古謎團終於解破,不容我們懷疑。但……神啊!宇宙間有億萬恆星,為什麼你偏選上這顆?你用大火斷送了整個世界的人,就只是為了照亮伯利恆的早晨?


以前在某一期《科幻世界》上看過一篇小說,叫《鏡中人》。
講的是一個人掉入了一個近乎光滑的弧面,最後運用物理知識爬上岸的故事。
當時我上初三,剛好開始學功和能量那一章,看到這個故事我是震驚的。
啥??只有重力做功啊,應該機械能守恆啊,主人公咋就爬上來了??
還特地去問物理老師了23333
實打實的硬科幻,印象頗深。

以下原文

鏡中人
作者:傑弗里·A·蘭迪斯

在恆定推力的作用下,「流浪破車」號已經沿著一條漫長的行星際軌道飛出了內太陽系。經過八個月的太空航行,就在他們緩緩靠近塞德娜的時候,船員們差一點就錯過了這個異常地貌——一個純黑色的完美圓坑。「流浪破車」號的船員們並不是被雇來獵奇的——實際上,一個直徑二十二千米的圓坑甚至算不上罕見。放眼整個太陽系,每一個天體,不論大小,表面全都布滿了圓形凹痕——那些大大小小的環形山連接起來,組合成奇形怪狀的塗鴉。
不過,這個圓坑可不普通,它的形狀異常完美。在這樣一顆偏遠的「冰球」上,在一個到處都覆蓋著厚厚一層紅褐色積雪的世界裡,它卻是純粹的黑色。
誰又會想到塞德娜上會有一個外星人工遺迹呢?
塞德娜是最大的海外天體之一,這個小天體的體積與冥王星不相上下,公轉軌道卻要橢長許多,它距離太陽十分遙遠,因此永久處於冰封狀態。
在「流浪破車」號減速入軌的大約一周時間裡,這個黑色圓坑成了船員們在牌桌上閑聊的話題,不過,工頭凱勒曼——一個鐵石心腸、精明得像個會計的礦工——告訴他們,調查外星人之謎可不是「流浪破車」的船員們大老遠飛到這裡來的任務,他不打算放著賺錢的正經活兒不幹,抽出時間跑去看那個圓坑。他們是礦工,不是科學家。塞德娜上富含大量有機物質,可以被運送到內太陽系的任何一顆殖民星球。如果他們還能找到氨,那可真是挖到寶了。氨可以提取出氮,價值連城的氮——在所有揮發性分子都必須依賴進口的殖民星球上,氮的價值遠高於金和鉑。從經濟角度來看,勘探塞德娜絕對是一場賭博:它距離太陽十分遙遠,只有找到一座巨型「金礦」,才有花費大量投入將物資運回內太陽系的價值。不過,殖民星球是一個不斷擴張的市場,如果他們能夠證明塞德娜上氨的儲量豐富、對得起漫長的航行時間的話,那麼塞德娜就會成為公司的一棵小搖錢樹,一個賺錢不快但卻十分穩定的收入來源。
減速進入環繞塞德娜的橢圓形軌道後,他們著手勘探這顆星球上的有機物資源,同時也拍攝了那個奇怪圓坑的照片,並將順便測出的位置和大致尺寸等相關數據全部發回內太陽系。他們接到了回復,禁止他們靠近那裡。他們還被告知,這不是一個天然物體,當然也不可能是人類製造的,因為他們是有史以來第一批抵達塞德娜的人類。這是外星人遺迹。他們沒有資格去調查。在內太陽系,有些人擔心如果讓這幫笨手笨腳、只會鑿石頭的傢伙圍著一個無價之寶東挖西掘,造成破壞的可能性會比發現什麼有價值的東西大得多。
在環繞塞德娜的軌道上遙測勘探的時候,他們已經探測到一座富氨礦——一個比大多數小行星都大的冰凍氨水湖。加之冰里還封存著大量有機索林土,使那裡看起來像是一個不錯的開採入手點。
採礦船在塞德娜上成功著陸,降落在氨礦附近,距離人工遺迹超過五百千米。會有別人來調查那個人工遺迹,一些步步為營而且小心謹慎的科研團隊,他們會從地球上帶來所需的全部工具和後勤設備。「流浪破車」號是來這裡挖礦的。
「真是豈有此理!」羅克羅斯說,「我們飛了這麼老遠,離這顆星球上唯一值得一看的『觀光景點』只有五百千米,居然就這麼止步不前了?」
他的搭檔——丁基·齊默嘲弄似的看了他一眼。「我們是來挖礦的,」他說,「要是黑色圓坑裡沒有氨,誰還會去關心它呀?」
這個三人工作組裡的第三個人——艾德里安·佩恩說:「只要我們找到富礦,拿到我們該得的獎金,想去看任何景點都不成問題。幫我檢查一下工作服的密封性,好嗎?」
羅克羅斯檢查了丁基的工作服,又幫艾德里安檢查了一下,分別向他們豎起大姆指;接著丁基幫他檢查密封性。這種工作服是緊身型的,船員們管它叫「裸裝」;當然,每個人都會檢查自己工作服的密封性,不過為了保險起見,他們每個人還要交互複查一次。自己給自己做的每一步檢查都必須得到一位搭檔的確認。檢查完密封性之後,羅克羅斯又檢查了自己工作服的電池電量,然後幫丁基和艾德里安檢查電量,同時他們也幫他複查了一遍。他們整裝待發,去執行他們的第一次八小時輪班任務——採集冰芯,架設採礦所需的散熱器。如果這座氨礦足夠好,他們架設的設備有一天將成為一條行星際輸送線的源頭——兩噸重的冰磚將在這裡被感應電動機彈射入軌,無動力滑行幾年之後,抵達內太陽系的消費市場。當然,這些工作全部會由機器自動完成。但目前,勘探和架設設備還需要人類親自動手。
不過,林恩·羅克羅斯並沒有全神貫注地工作,雖然他留出了足夠的注意力保證自己不犯錯誤。他還沒有把那個人工遺迹拋在腦後。他另有打算。
林恩是「流浪破車」號採礦作業的班組長,負責一個三人工作組。他有資格操作低重力低溫地外採礦作業中用到的每一件設備。採礦和勘探是他的老本行,自從離開家鄉灶神星上那些帶有半球形穹頂的城市,他乾的就一直是這一行——那一年他十五歲,在小行星帶中部地區,這是法定的成年年齡。他的第一站是冰衛星木衛四。在一條融冰生產線上當了一段時間的廉價勞動力之後,他登上了一艘採礦飛船。五年的時間裡,他先後在四艘不同的採礦勘探船上工作,拿到了他的工會會員證,也從一個干粗活的礦工一步步升到輪班組長。如果可以的話,他喜歡花點時間搞些隨機勘探——隻身一人降落到一顆看起來還不錯的天體上,除了一身增強型工作服、一台激光鑽和一台質譜儀外,什麼東西都不帶。一次隨機勘探可以花上好幾個星期的時間,他會一個人在那裡分析礦物成分,希望能夠撞上罕見的好運,發現有用的礦物。一個人待在工作服里,跟宇宙的其他部分隔絕開來,這讓林恩感覺舒服極了。
林恩覺得自己已經夠聰明了,不過他知道如果只靠自學,只去了解那些引起他注意的東西,那麼輪班組長大概就是他能夠爬到的最高職位了。在飛往塞德娜的漫長旅途中,他已經報名參加了大學課程,這是升到主管的第一步,他想最終擁有屬於自己的飛船。現在,他的個人數據機里裝滿了業餘時間用來學習的課件:文學、結構力學和物理學,全都是入門級教程。學習本該佔據他所有的下班時間,因為他有太多的東西需要迎頭趕上。不過,既然塞德娜上發現了奇怪的黑色圓坑,他不妨改變一下自己的計劃。
他知道,內太陽系傳回的無線電指示與其說是命令,倒不如說是建議。「流浪破車」號的船員們可不會去接受幾十億千米外的科研機構下達的命令。
工會明文規定,哪怕是開採高品級氨礦,只要上班時間超過八個小時,工頭就必須按照危險工作工資的三倍給礦工支付加班費——而凱勒曼這個鐵石心腸的傢伙是肯定捨不得付加班費的。林恩和他的組員每工作八小時就會有十六個小時的休息時間,工會幹事將一絲不苟地盯著他們,不讓他們在休息時間裡接任何非正式的工作任務。所以,他有的是時間。
他們下班了,為低溫礦物學實驗室帶回了用於分析的冰芯樣品。丁基和艾德里安脫下工作服洗澡去了,林恩目送他們走進浴室,自己卻沒有跟進去。
林恩覺得他可以翹一天課,避開下班後沒完沒了的牌局。有趣的東西就在那裡,如果不去看一眼的話,他會後悔死的。雖然這是一次採礦任務,不是勘探任務,但林恩完全有資格單獨進行勘探,而且下班後他想幹什麼就幹什麼,用不著告訴任何人。因此他溜了出去,沒有告訴任何人。
那個人工遺迹在半顆星球以外,離「流浪破車」號位於氨礦附近的著陸地點有點距離。他給自己的工作服充滿電,然後全面檢查了一輛雪地履帶車。這是他從設備倉庫里開出來的——準確地說是偷出來的,因為他實際上並沒有當班,但他又不是不打算還回來了——不然,他還能開到哪裡去呢?他甚至都沒有消耗任何燃料,因為這輛雪地履帶車配備了一台小型核發電機,不論有沒有發動,都會恆定地產生14.3千瓦的電能。
單獨外出,這是他犯下的第一個錯誤。幾個小時之後,這個錯誤開始變得致命了。
以差不多每小時兩百千米的平均速度飛馳近三個小時是非常刺激的。在微重力環境下,雪地上的每個小鼓包都會把雪地車彈上半空。在頭一個小時里,他小心翼翼地控制著方向,盡量沿最平滑的路線前進,一路顛簸嚇得他都快要靈魂出竅了。不過,這台雪地車配備了姿態控制推進器,足以使車身在空氣中保持穩定,不至於翻轉(確切地說,這裡的「空氣」應該說成是「真空」才對,因為塞德娜周圍包裹著的、以氦氣為主的氣體,氣壓低到了根本無法用「空氣」這個術語來描述的地步)。顛簸了一段時間之後,他意識到這裡的積雪非常厚實,把這顆星球上的山丘變成了天然跳高滑雪場,他的膽子也越來越大了。現在,他開始享受這種雪地跳高,他能夠在空中懸停五秒,然後是十秒,最後達到三十秒!
這可比學習好玩太多了,他想。
透過打開了圖像增強儀的護目鏡,他看到四周都是低矮起伏的圓丘,呈現出一種深深的暗紅色,就像喬治亞紅土的顏色。塞德娜可真漂亮。林恩看到,平緩的山丘被刺目的明亮恆星照耀,閃爍著五顏六色的光——那是散落在紅色索林土之上、斷崖峭壁之間白色冰雪產生的反光。他試著關閉了圖像增強儀。一開始,他只能看見一團漆黑,感覺自己在黑暗中飛速前行,完全依靠自動駕駛儀避開障礙物,弄得自己膽戰心驚。一分鐘之後,他開始在黑暗中辨認出一些模糊的影像。又過了幾分鐘,儘管太陽遠在幾十億英里之外,但他發現自己仍然能夠看見周圍的景物。關閉了圖像增強儀,四周的地面失去了色彩,在星光下閃爍著幽靈一般的蒼白微光;太陽則顯得無比的小,用一個大頭針帽就可以把它完全遮住。
在他看來,這幅景象似乎更加真實,所以圖像增強儀就這麼一直關著。平視顯示器為他指示周圍的地形,自動駕駛儀則挑選最平滑的路線穿越雪原。
「你們這些傢伙真該跟我一起來,」他對著空氣自言自語,「打牌不好玩,至少在沒發工資之前一點意思都沒有。」
他很幸運,沒有直接開進那個人工遺迹。他在雪地履帶車上玩高難度滑雪跳高玩得忘乎所以,以至完全忘了留意周圍的地形,甚至連自己開了多遠都不記得。幸虧他的導航電腦沒有忘記,在他靠近人工遺迹時及時提醒了他。
稍加提示,他就看見它了:遠處的地平線突然斷了一截。林恩重新打開圖像增強儀,人工遺迹一下子變得非常顯眼——紅色的地平線上陡然缺失了一環,想不注意都難。他減慢速度,小心翼翼地接近它,接近積雪和人工遺迹之間刀切般分明的邊緣,最後走下雪地履帶車,一點一點向前蹭。
他向下看。
黑暗中閃爍著繁星。
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這是一個穿透整顆星球的大洞;接下來他又懷疑,這可能是另一個宇宙的入口。
林恩把雪地履帶車固定在地上,又把自己和雪地車牢牢地拴在一起。他的工具包里裝著他所有的裝備,不過,帶著工具包會讓他笨手笨腳,甚至都無法趴下,所以他解下了工具包,只穿著緊身「裸裝」輕裝上陣。確認安全繩牢固可靠之後,他跪在外星人遺迹邊緣,俯身向下張望。
他看到一個金色的頭盔面罩——他自己的頭盔面罩——向上看著他。
黑色的表面根本不是黑的,而是一個巨大的鏡面,在他前面輕微下斜,反射著太空的黑暗。湊近觀察,他可以看見鏡子中反射的清晰的恆星影像。他離鏡面太近了,以至於它看起來像是一個完美的平面,但抬頭眺望遠方,他就能隱約看出這是一個曲面。
他把手放在鏡面上(鏡子里的倒影也從下面伸出手來貼著他的手),摸起來感覺平整光滑——絕對平整,比油還要光滑,就像什麼都沒摸到一樣,他的手掌在鏡面上滑動時,根本感覺不到任何阻力。
透過手套他無法感覺溫度。他的工作服是一個幾乎完美的絕熱體;當然,工作服要在外太空發揮作用,讓礦工們穿著它在海外天體和柯伊伯帶天體的低溫冰原上行走,絕熱是必須的。
林恩檢查了手套指尖上的外部溫度計。他把手指按在鏡面上,溫度計顯示的讀數是5開爾文。這是一個不可能出現的讀數,因此他把手挪到了另一個位置。第二個位置仍然是5開爾文,第三個位置也一樣,第四個也一樣。
「真他媽見鬼,」他說,「簡直比那幫放高利貸的傢伙的心還要冷。」
他的溫度計是好的。他測量了凹坑邊上一小團硬塊積雪的溫度,讀數正常——30開爾文。塞德娜的表面比地獄裡的洞穴還要寒冷,但黑色表面的溫度居然還要再低二十五度! 慢慢地,他想明白了。這個表面不是黑的,它是一個反射面,只是因為反射著星空,看起來才會是黑的。它一定非常接近真正的完美鏡面。儘管遠離太陽,塞德娜上的積雪仍然會吸收陽光,這些熱量讓它們比絕對零度高了幾十度。但這個完美反射鏡一定沒有接收任何光線,因此依然寒冷。他意識到,在某個遠紅外波段,這個鏡面一定輻射著少量熱量。不過在太陽發出耀眼光芒的所有波段中,它什麼都不吸收,因此才比它所在的地面更加寒冷。
這是一個巨大的凹面鏡,一個直徑達好幾英里的巨型天文望遠鏡——又是為了什麼目的而建造的呢?
林恩開始環顧這個鏡面,心中驚嘆不已。沒有任何東西能夠顯示它的年齡,不過可以肯定,它一定非常古老。是誰在什麼時候建造了這個鏡面呢?塞德娜是太陽系柯伊伯帶中軌道較為橢長的天體之一。這顆矮行星在一條長橢圓軌道上緩緩運行,最遠可以抵達距離太陽大約1,000個天文單位的地方,幾乎要脫離太陽的引力束縛了。或許它本來是一顆在恆星之間寒冷黑暗的空間中遊盪的天體,直到幾百萬甚至數十億年前,被太陽的引力俘獲。它來自哪裡?哪個未知的種族建造了如此巨大的望遠鏡鏡面,目的何在?
他俯下身,把面罩緊貼在鏡子的表面,一隻手纏繞在緊繃的安全繩上維持著平衡。鏡面完美平滑,完全反射。
突然,安全繩鬆了。
林恩站起身,看見雪地履帶車正在黑暗中隱隱向他滑來。他之前把雪地車靠在一個冰丘旁加以固定,但核反應堆發出的廢熱融化了冰丘,雪地車現在自由了,開始蹣跚著滑下雪坡,喝醉酒一般搖搖晃晃地向他衝來。為了避開雪地車,他想都沒想就後退了一步。
他立即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他的防滑靴找不到任何著力點,鏡子的表面比冰還要光滑,他的腳直接滑了出去。他四仰八叉地跌倒了。在微重力環境下,任何動作看起來都像在放慢鏡頭。他的一隻手抓住了之前放在鏡面邊緣的工具包。有那麼一會兒,他停在了鏡面邊緣,臉朝下趴著,腳懸在巨型鏡面的斜坡上左搖右晃。他左手抓著斜坡邊緣的工具包,整個身體都掛在這隻手上,右手仍然緊緊攥著現在已經不再緊繃的安全繩。
雪地履帶車向前滑動,撞上起伏的冰面,側翻在地,悄無聲息地濺起一團深紅色的雪霧,慢慢停了下來。
局面似乎穩住了。他盡量不移動身體,動作異常緩慢地收緊安全繩,小心翼翼地拉了拉。雪地履帶車在原地一動不動。他用一隻手,把安全繩固定在了他的腰帶扣上。
塞德娜上的重力非常微弱,還不到一個標準地球重力加速度的十分之一。把自己拉出凹坑,哪怕只用一隻手,對他來說也輕而易舉。他放鬆了一下,危險似乎暫時退卻了。他的左手越來越僵硬,因為這隻手正用一種非常彆扭的姿勢抓在鏡面邊緣的工具包上。他稍稍變換了一下姿勢。
把他的身體錨定在鏡面邊緣的工具包,突然從雪地上鬆脫出來。
彷彿是華麗的慢鏡頭回放,工具包和林恩緩緩滑下鏡面。他揮舞著雙手伸向凹坑邊緣,尋找一切他可以抓住的東西,最後只抓到了一把積雪。手忙腳亂之中,他鬆開工具包,任由它滑下了斜坡。工具包微微旋轉著,下滑的速度越來越快。
安全繩仍然扣在他的腰帶上,另一端系在雪地履帶車上。他滑下鏡面,直到鬆弛的安全繩再次繃緊。繩子略微伸長了一點,但是挺住了沒有斷。在他的上方,這根繩子的另一端,雪地履帶車稍稍晃了一晃,但沒有移動,仍然牢牢地扎在冰中;而繩子這一端的他則掛在鏡面斜坡上左搖右晃。他伸出手臂,但鏡面邊緣總是比他伸直的指尖遠了那麼一丁點兒。他伸出一隻手,抓住繩子,向上攀去。
腰帶扣斷了。
繩子從他的指間鬆脫,就像上面塗了油一樣。林恩·羅克羅斯以一種緩慢、從容、優雅的姿態,沿著沒有摩擦力的鏡面滑了下去。
在滑落的過程中,他試著伸手去抓斜坡的頂端。這個大圓盤的邊緣離他的指尖只有一英寸,但無論怎樣瘋狂地舞動雙手,他都抓不到任何著力點。他一路順暢地向下滑,速度越來越快,雖然速度增幅不大,但不可阻擋。這真讓人抓狂,又令人泄氣。
我完蛋了,他想。
在滑下鏡面的過程中,他還有時間回顧一下他的人生、他到訪過的港口,以及他的罪孽——無論是他已經犯下的,還是他沒來得及犯的。所有這些看起來都很美,但都沒有了意義。
回顧這一切花了他大概二十秒的時間。他還在往下滑,臉朝下,依舊做著毫無意義的神經反射運動——努力地在鏡面上攀爬。
過了一會兒,他放棄了,翻了個身,費了一番工夫,努力坐了起來。在一個沒有摩擦的表面上運動,就像在做自由落體運動,這方面他有著豐富的經驗。琢磨了一會兒之後,他慢慢掌握了其中的竅門。他扭了扭身體,面朝運動方向坐好,評估了一下自己的處境,盡最大的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應急預案已經鑽進了他的大腦,他開始反覆默念,就像在吟誦禱文一樣。
應急預案第一條:採取任何必要的緊急措施防止情況惡化,並隔離受損部位。
好吧,這一條簡單。他正在滑向一個鏡面凹坑的底部,沒有任何可以讓他抓住的東西。無論如何,情況也不會比現在更糟糕了。
應急預案第二條:啟動121.5MHz和406MHz廣播頻道的雙頻緊急定位信標。
那輛雪地履帶車上裝著他的緊急信標,還有其他遠程通信工具,現在都已經在他上方遠得看不見了。備用緊急信標在他的工具包里,正在他前方某處的黑暗中沿著鏡面滑行。
他的工作服上裝有低功率超寬頻音頻通信設備。這是礦工和礦工之間進行通話用的,不過它被有意設計成只適用於短程通信;要不然,一百個礦工的聲音早就把無線電頻譜給佔滿了。他錄了一段簡短的呼救信號,在工作服的音頻通信設備里每分鐘播放兩次,每次持續呼叫五秒鐘。這麼做是沒用的,不過至少可以讓他平靜下來。呼救信號根本沒機會被人聽到。「流浪破車」號遠在地平線以下,超出了無線電波的傳輸範圍。因為本來不應該有人跑到地平線以下,所以軌道上根本沒有通信中繼衛星。
應急預案第三條:調查你的處境,確定你相對於潛在救助來源的位置和速度。
根本不存在潛在的救助來源。不過,他的工作服確實配備有慣性導航單元,他可以測定自己的位置和速度。他確認導航單元已經開啟,並把他的位置和速度發送到平視顯示器上。暗紅色的圖表閃現在他的面罩上,飄浮在這片黑暗之中。他正沿著一個傾角略小於二十度的斜坡下滑,目前正以每秒十八米的速度相對於鏡面移動。在他查看數據的同時,慣性導航單元還在不斷地更新他的速度:每秒十八點三米,每秒十八點六米。
他感覺不到自己的速度。除了顯示器上正在緩慢增大的數字以外,他感覺自己好像根本沒動。
這對他沒有任何幫助。他讓電腦顯示出他的位置-時間關係圖。他穿越鏡面的路線是一條完美的拋物線。這是合理的。這個鏡面當然應該是個拋物面,是一台巨型望遠鏡的反射鏡。他把拋物線向前延伸,用一個移動的小點畫出他的運動軌跡。他的移動速度越來越快,但隨著他滑向底部,他的加速度正在降低。按照曲線的形狀推算,再過四分鐘,也就是他失手滑下邊緣之後六分鐘多一點,他就應該能夠抵達底部。然後,他的動量會帶著他爬上另一側斜坡。
應急預案第四條:檢查消耗品,採取措施減少關鍵供應品的使用,直到獲救。
林恩檢查了自己工作服的狀態。實際上,他並沒有消耗任何消耗品。他的氧氣是由零緩存內嵌式再生氧氣系統提供的;他每呼出一口氣,其中的二氧化碳就被分離出來,經過一個電解循環分解出氧氣,再立即進入他吸進的下一口氣中。整套系統靠一塊固態電池供電,這塊電池還為他工作服里的加熱器提供能源。所以,電池才是他的最終消耗品。他檢查了自己的電池狀態:綠色,還有百分之七十六的電量。這種電池的滿格電量足夠撐兩個班還綽綽有餘,因此剩餘電量還能供生命維持系統運轉十二個小時多一點。有沒有可能在電量耗盡之前,有人推測出他在哪裡,然後組織營救呢?不太可能。甚至沒有人會注意到他失蹤了,除非又輪到他上班,那是在——他看了看時間——十三個小時以後。即使到了那時,也得等到下班後才會有人來查崗,然後才會去追查他為什麼沒來上班。
應急預案第五條:審視可用資源。以最有效的方式利用現有資源來實現救援。
很好。他的可用資源就是他的工作服,其他就真的什麼都沒了。他帶來的其他所有東西,不是放在他已經丟失的工具包里,就是落在了雪地履帶車上。如果他穿的是適合太空作業的工作服,那就一點問題都沒有了:機動推進器將提供充足的推力,能夠隨心所欲地沿著任意方向把他推上斜坡。但事實上,他穿的是適用於地面作業的工作服,沒有配備任何推進器。
應急預案第六條:在緊急情況結束後,聯繫空間監測機構取消緊急求救呼叫。
他估計,緊急預案的這一部分他可以忽略。
從頭到尾默念一遍應急預案,沒有給他指明任何解決問題的出路,不過至少減輕了他的恐慌。現在他距離底部還有一分鐘,正以每秒一百六十米的速度滑行。他在腦子裡換算了一下單位。灶神星,他從小長大的地方,最早是美國人的殖民地,一直頑固地拒絕接受公制單位,甚至在美國本身都併入歐盟之後,那裡依然我行我素。他的滑行速度差一點就達到每小時一百英里了。他又一次查看了顯示器,發現滑行路線其實不會經過底部正中央。他會從左側擦過中心點。沒錯,他想。系住安全繩的腰帶扣突然斷開時,他正在左搖右擺;側向速度說明,他的實際滑行路線是一個不會經過中心點的橢圓弧線——實際上,應該是一個李薩如曲線。他會從這個鏡面的底部中心點的左側不遠處經過。他緩慢地轉動著自己,向右張望,心裡清楚這是一個毫無意義的動作,因為沒有什麼東西可看。
不過,還真有一些東西在寂靜中滑了過來。他看不太清楚,這才意識到圖像增強儀還沒有開啟。他順手打開了它。
他正在高速經過一堆黑色的沙石和幾塊巨大的圓石。看起來它們離他只有幾米遠,不過他瞥了一眼測距儀,發現這是一個錯覺:那堆沙石差不多在五十米開外。鏡面的底部並非空無一物,而是裝滿了一百萬年來落入這個環形山又滑到底部的各種碎片。
工作服的恆溫器工作良好,他卻突然感覺到一陣寒意。以每小時一百英里的速度撞上這堆碎片,倒是可以一下子終結他的所有問題。
那堆沙石從他身邊滑過,在他身後變得越來越小——或者應該說,是他從那堆沙石旁邊滑過才對。他已經經過了滑行軌跡的最低點,現在正在上升,滑上對面的斜坡。
為了節省繪圖所消耗的那點電能,他重新關閉了圖像增強儀。他現在正雙腳朝前滑上斜坡。他檢查了一下數據。在他滑到最低點的時候,他的最大速度差不多達到了每秒一百七十米。現在他的速度越來越慢,同時斜坡也越來越陡。他正滑向對面的鏡面邊緣。他躺了下來,想思考一下,結果一眼就看見了天空。
即使不打開圖像增強儀,天空也顯得無比壯觀。他的身體下面有星星,身體上面也有星星,就好像他躺在一塊完全透明的冰片上,在無盡的太空中滑行一樣。太陽是一小粒火種,非常明亮,幾乎刺痛了他已經適應黑暗的雙眼,然而它又非常渺小,幾乎散發不出多少光芒。在他移開視線之前,他能夠看到太陽被一個朦朧的光碟包圍,看起來非常暗淡,甚至比太陽在眼裡留下的殘影亮不了多少——這是黃道光。包圍著黃道光的則是繁星,就像散落在天鵝絨夜幕上的數百萬鑽石顆粒,閃爍著從鐵青到深紅的各色光芒。
林恩盯著這些繁星,又在腦子裡過了一遍應急預案。停止進一步損害,大聲呼救,確定位置,節省消耗品,審視資源並解決問題,打電話回家。
第五步是最難的:審視可用資源並解決問題。不過,他仍然沒有什麼資源可以審視。他的地面工作服沒有任何配件,甚至沒有備用氧氣瓶,不然他還可以拿來做一個冷氣體推進器。工作服為他擋住寒冷和真空,給他提供能夠呼吸的東西,僅此而已。生命維持系統和電池都是內嵌在工作服里的,即使他想拿,也根本拿不出來。而其他的所有東西都在礦工工具包里。
審視資源。工具包怎麼樣?它也跟他一樣,在同一塊鏡面上滑行,只不過早了幾秒鐘。裡面或許有什麼工具能夠解決他的問題——比如說,無線電信標。而且,即使沒有其他有用的東西,他還可以把它當成反作用體。如果他能以足夠快的速度把它扔出去,他就可以獲得一點動量,讓自己滑出鏡面邊緣。工具包就在他所在的鏡面上,也許只有幾米遠。
林恩扭了扭身體,坐了起來,把他的圖像增強儀效果開到最大。每個工具包的顏色都不一樣,這是為了確保礦工不至於隨手錯拿別人的工具包;他的工具包是亮檸檬綠色。只花了幾秒鐘,他就看到它了。就在那裡,在他前方不到二十米的地方,一邊滑動還一邊慢慢地旋轉。 事實上,既然工具包在他前面,它就會比他更早抵達這個巨碗的另一側邊緣,然後掉轉方向,沖他滑回來。
根據他在顯示器上繪製的圖表,距離鏡面邊緣大概還有一分鐘。他死死盯住在他前面滑行的工具包。沒錯,就是那裡——它會不會飛出邊緣,滑出這個巨碗呢?不會。工具包只和鏡面邊緣輕輕地接觸了一下,然後向左一偏,開始向他滑落回來。
他正在滑向邊緣,速度越來越慢,而工具包正在滑落,速度越來越快。他張開四肢趴在鏡面上,努力伸手去夠工具包,但它從他身邊滑過,離他盡量伸展的手指還差老遠一段距離。
不過,他沒有時間為錯過這次機會而傷心難過。片刻之後,鏡面邊緣來了。他四肢並用地在鏡面上努力攀爬,像一個游泳者一樣使勁撲騰。只要他能夠再往上爬高哪怕一米……
沒有用。鏡面邊緣就懸在他的前方,近在眼前,卻又遙不可及。無論他如何努力,就是無法再前進分毫。
他開始重新下滑,速度越來越快,鏡面邊緣也消失在了遠方。
為什麼工具包沒有滑回到他手裡?他意識到,這是因為它也像他一樣,沿著一條橢圓軌跡滑行,跟他的運動軌跡並不交叉。
他現在正在往回滑。再過六分多鐘到達底部,十二分鐘後抵達另外一側。然後再花十二分鐘滑回來,再滑過去,滑回來……直到他耗盡電源,被凍僵並且窒息而亡。在那之後,他的屍體還會擺盪多久?幾天?幾年?這個鏡面不可能一點摩擦力都沒有;宇宙中沒有任何一樣東西是完美的。如果真有那麼完美,那堆沙石就不會出現在底部中心;掉進來的岩石應該一直擺盪才對。
他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單擺的擺錘,只不過這個單擺靠的不是一根繩索,而是一個沒有摩擦的表面。有那麼一會兒,他的思緒把他帶回到了孩提時代,那段在灶神星上快樂成長的日子。他和哥哥比賽盪鞦韆,看誰能盪得更高。他們肯定嘗試過上百次,努力擺動著鞦韆,想讓它越過橫杆。他們從來都沒有成功過,雖然灶神星上微弱的引力已經大大降低了難度;每當鞦韆盪得高過支點時,繩子就會鬆弛下來,鞦韆也會猛然掉落。
回想過去不會對他有任何幫助,他強迫自己回到現實,思考他目前的處境。再過幾分鐘,他就會回到起點。那條安全繩如何?如果它還懸掛在那裡——不過這不太可能。他在腦子裡回放了一遍自己跌落的過程。安全繩在腰帶扣斷開的時候,已經像根橡皮筋一樣彈回去,消失在了邊緣上方。他會努力抓住繩子,如果夠得到它的話,但他不抱太大希望。
果然如此。他向上滑,距離邊緣近在咫尺。有那麼一會兒,他似乎懸停在那裡,差一點就可以夠到邊緣,但他終於還是又滑開了。這一次,他和工具包之間的最近距離並不比在鏡面另一側時近多少,安全繩也絲毫不見蹤影。
不過,還有其他東西需要思考。塞德娜每十個小時自轉一周。再過——他看了看時間——兩個小時,太陽就會直射頭頂。在距離地球一百個天文單位的寒冷黑暗之中,太陽顯得十分昏暗,不過,當陽光被一個直徑二十千米的鏡面聚焦在一起時,又會怎樣?他意識到,這很可能就是建造這個鏡面的實際目的。這不是一台望遠鏡,而是一台巨型太陽灶。
不過有一點他沒有想到。鏡面確實能夠使陽光高度集中,但陽光會聚的地點將是鏡面的焦點,位於鏡面上方好幾英里的高空。在鏡子的表面,陽光不會比平時更亮,也不會更暗。他應該擔心自己會不會被凍僵,而不是會不會被烤焦。
經過鏡面底部時,林恩再次打開了圖像增強儀,看著位於中心的那堆沙石,試圖找個方法來利用它。不過它依然遠在五十米外,沒有任何可用的東西。
他關掉圖像增強儀,又一次被繁星和黑暗包圍。
或許他應該回顧一下自己的人生?和哥哥一起盪鞦韆的日子真是一段美好時光,雖然他們從來沒能越過那根橫杆。他可以用所剩不多的幾個小時來回憶一下美好時光。他想,作為一個勘探者,自己到過很多地方,但他只見過那裡陰暗、破舊的一面——那些靠近船塢的城區看起來全都一樣。他知道礦工們每到一座採礦點都會找個姑娘來陪,但不管交易是明面上的還是暗地裡的,無論如何,他們都會花錢買春。有人雇他的時候,他的收入還算不錯,但不知道為什麼,他從來就沒有真正省下過一分錢。他覺得自己不是在浪費生命,至少不完全是,不過他已經玩夠了,該是向前看的時候了。他需要學習,獲得學位,闖出些名堂來。
好吧,他有大把的時間來學習,如果這就是他想做的事情的話。倒不是說學習對他有多大的用處——他還困在一個碗里呢!不過這倒提醒了他,他確實有一個之前沒有想到的資源。他的個人數據機里存滿了學習資料,其中一個科目是物理學。物理學教程里會不會有某個辦法能夠解決他的問題呢?雖然可能性不大,但為什麼不試一試?
他啟動了學習資料,在搜索欄中輸入:「問題,在一個巨型鏡面上滑行。」他壓根兒就沒指望能夠找到任何結果,但搜索引擎還真給他找到了一條。
令他驚訝的是,這個結果不是在物理課件里找到的,而是從文學課件中搜出來的。這條鏈接指向二十世紀一篇古老的科幻小說,講述了兩個人在一塊沒有摩擦的鏡面上滑行的故事。他一向討厭經典科幻。他輟學以前在學校里已經讀得夠多了。老師們好像都喜歡科幻,但以前的那些作者寫出來的東西總是錯得離譜。主人公總是在沒有任何防護措施的情況下,做一些極其危險的事情,他們全都愚蠢得要死。
那麼,偷走一輛雪地履帶車,在一顆陌生星球上獨自遠行,又不告訴任何人他打算去哪裡,這樣的事情算不算愚蠢呢?好吧,至少那個時候看起來,這個主意還不賴。
數據機里沒有這篇小說的全文,只在一份二十世紀文學概述里有一段簡要介紹。他瀏覽了一下,就愈發失望地意識到,這跟他的處境不太一樣:這篇故事的主人公可以支配的資源比他多得多。在這個故事裡,兩位主人公被繩子拴在一起,他們藉助這一點不斷加快旋轉速度,讓他們相互飛離。課本上繼續討論說,故事裡的這種方法並不管用;作者忽略了角動量守恆。沒有用!如果這是一本實體書,而不是平視顯示器上的一團熒光的話,林恩早就厭惡地把這本書給扔掉了。
要是他真有一本書可以扔就好了!任何東西都行!這樣,他還可以利用動量。現在的處境簡直就像不帶任何設備就在太空中飄蕩。他根本就控制不了自己的運動。
簡介還提示他參見相關條目:簡諧振蕩,無摩擦運動。
他點開簡諧振蕩,發現這好像是一個有關正弦和餘弦的教程,對他似乎沒有明顯幫助。接著,他翻到無摩擦運動,開始瀏覽教程。教程上說,超流氦是支持無摩擦運動的唯一一種已知物質。好吧,這很有趣。外星人有沒有可能已經找到了某種方法,能夠將超流氦凝成固體?不可能,這太荒謬了。不過,這個鏡子的表面仍然極其寒冷,冷得連上帝都要打哆嗦。或許構成這個鏡子的某種物質的表面上有一層薄薄的超流氦?他可不可能通過加熱鏡面來破壞這種效果呢?
但這沒用,是條死胡同。即使鏡面有摩擦,對他來說也可能仍然太滑,不可能讓他順著斜坡爬上邊緣。他必須在斜坡上刻出台階才行,但他沒有工具。這種材料是不是有彈性呢?他用力踢了踢鏡面,感覺就像踢在堅硬的花崗岩上。即使隔著靴子,他的腳趾還是踢疼了,但鏡面連最細微的彈性都沒有表現出來。不管構成鏡面的物質是什麼,它都很硬。
沒有摩擦的表面大概很有商業價值,哪怕它只在接近絕對零度的低溫下才能工作。如果凱勒曼這個王八蛋知道,他手下的一個工人正在一種價值超過這顆星球上所有氨礦總和的物質上獨自滑行,救援大概很快就會趕到。 這種想法並不會讓他距離獲救更近一步。
邊緣又靠了過來,或者說,他又在靠近邊緣。他向邊緣滑去,速度緩慢,在距離邊緣近到令人抓狂的地方停住,然後又滑落下來。林恩確認無線電仍在廣播著毫無用處的呼救信號,而工具包依然無法夠到,然後檢查了電池狀態。沒有用,沒有用,沒有用!
他趴在斜坡上往下滑,就像乘雪橇一樣。他轉了轉身,小心翼翼地用手和膝蓋支撐起身體,然後挺起上身跪在斜坡上,用一隻手扶住鏡面維持平衡。雖然有些搖搖晃晃,但一段時間之後,他控制住了。這好像不算太難。他嘗試站立起來,而且確實站了一會兒,雙手拚命揮舞著想要保持平衡,但雙腳還是從身體下面滑了出去。
這有點像在冰面上嘗試站立。他努力著,終於找回了平衡。他意識到,這很像是在木衛四的山丘上玩滑雪板,或者在火星的極冠上滑雪——在離開飛船上岸度假時他嘗試過一次。火星上的二氧化碳積雪也幾乎沒有摩擦,不過,如果雙腿放鬆並且保持警惕,你是可以站起來的。關鍵技巧就是要把手臂張開,讓膝蓋彎曲,在滑行過程中不斷調整平衡。微重力環境很合他的口味,給了他足夠的時間進行調整。
他站起來了,像衝浪一樣滑下斜坡。要是他哥哥現在能看到他就好了!
這對改善他的處境一點幫助都沒有,但能夠站起來已經給他帶來了巨大的成就感,彷彿他已經掌控了自己的命運。他想像自己是一名奧運滑雪冠軍,正沿著奧林匹斯山斜坡上的人造雪道飛馳而下。他看了一眼顯示器:差不多又經過底部開始再次爬坡了,他正以每秒一百五十米的速度滑行。這肯定打破了所有的滑雪紀錄!他舉起雙手,向想像中的成千上萬名熱情觀眾揮手致意——然後向後滑倒,跌坐在鏡面上。
在十分之一地球重力的加速度下,跌倒沒什麼大不了。林恩轉了轉身,又試了一次。通過練習,他發現自己幾乎不需要刻意努力就能站起來了。
就好像能夠站起來可以給他帶來好處一樣。
是不是這樣呢?等一下,如果他能站起來,那他能不能跳起來呢?在十分之一地球重力加速度下,他應該可以跳得很高。有沒有什麼辦法能夠讓他在滑到頂端靠近邊緣的時候,跳過那一段短短的距離呢?
經過一點練習,他發現他確實可以把自己推離冰面,短暫地騰空而起。要真正跳起來,需要高度集中注意力,並且協調好動作,否則四肢就只會在冰面上徒勞地四下揮舞。(不是冰面,他想,應該是鏡面才對。其實這不是冰。)
不過,他還沒來得及為這突如其來的希望歡呼多久,泡沫就破滅了。能夠跳起來並不會給他帶來任何好處,因為他只能豎直起跳。不,甚至連豎直起跳都算不上——由於根本藉助不到任何摩擦力,他起跳的方向只能完全垂直於鏡面。他把他在鏡面上的滑行軌跡調出來,顯示在平視顯示器上端詳,試圖找出他推理過程中的漏洞。假設他恰好在抵達最高點的那一刻起跳,但鏡面傾斜的方向不對,反而會讓他跳得距離邊緣更遠。沒有用。如果他早一點起跳呢?不,還是不行;他起跳的方向總是錯的。
他在平視顯示器上畫了一幅示意圖,還在上面加了一個身穿工作服的小人圖標。他費盡心思地研究著,但始終找不到一種能夠藉助跳躍幫助自己脫離困境的方法。事實上,跳躍甚至在幫倒忙——如果他滑向邊緣的速度能夠再增加一點,他就可以成功逃脫,但跳躍似乎在往相反的方向增加速度。
等一下,這個想法對嗎?他的跳躍將完全垂直於他的運動方向,因此,跳躍不會改變他沿著鏡面滑行的速度。或者還是會改變?他真希望自己能夠多懂一點物理學。鏡面是曲面,而他的跳躍是一個矢量,肯定有某種方法能夠讓這個矢量為他所用,但他看不出來。對他來說,這太複雜了。
審視可用資源,用它們來解決你的問題。他的資源就是他自己,一個在世界最大的鞦韆上擺動的孩子……還有存在數據機里的物理學教程。
他重新翻開教程,在解釋簡諧運動的一屏又一屏資料中搜尋。他發現,拋物線形勢阱中的滑行正好就是他目前的處境。教程上解釋說,他的運動遵循著一條完美的正弦曲線——這一點他已經知道了,而振蕩的周期是固定的——這一點對他來說沒有用。接著,教程開始介紹受驅振子,也就是有一個周期性出現的外力施加在振子身上。即使這個外力非常小,只要它與振蕩周期同步,也能迅速增加振幅——他簡直要抓狂了。這正是問題所在!他連這樣一個「非常小」的外力都找不到,教程也沒有給他提供任何線索。相反,教程開始向他講授有關動能和勢能的內容。
如有疑問,就去讀該死的手冊,他想。這個建議他起碼聽過一百次。有關簡諧振動的教程是他手頭僅有的手冊。如果有解決辦法的話,它就一定藏在這本教程里。
他開始努力學習簡諧振動這一章,從頭看起,鑽研習題,一門心思地沉浸在解決方案之中。有一次,他查看平視顯示器,震驚地意識到,時間已經在不經意間過去了一個多小時,整整擺盪了三個來回。他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了,他覺得這些內容很有趣,本身就值得好好研究。他突然明白了物理學家為什麼會如此熱愛他們的研究。解決辦法一定就在其中,就隱藏在動能和勢能的那團迷霧裡面。
確實如此。
他終於想明白了,幾乎要笑出聲來。答案就是鞦韆。 他需要認真一點。他查看了一下顯示器,發現自己又在物理學課本上鑽研了兩個小時。太陽已經西斜。在他沒有留意的時候,他已經在鏡面上擺了八個來回。他檢查了能量狀態,電池大概還能維持九個小時。不過,他已經在腦子裡理清了具體步驟。
他正仰躺在鏡面上往下滑,因此第一件事就是翻身俯趴在鏡面上。他調出顯示位置和速度的圖表,注視著顯示器上他的滑行狀態。接近鏡面底部時,他做好了準備,手和膝蓋向上推,共同把身體支撐起來。當滑行到單擺運動的最低點、速度達到最大時,他站了起來。
就這樣。這就是他的計劃。
在滑向邊緣的六分鐘里,他在光滑的鏡面上保持站立狀態——這就是訣竅。他站起來的時候,身體的重心大概會抬高七十至八十厘米,不算太多。
邊緣靠近了。站在鏡面上,儘管傾斜的角度明顯偏離邊緣,但他現在可以越過邊緣看見積雪覆蓋的平原了。那輛雪地履帶車居然蹤影全無。
不過,雖然他能看見巨碗的外面,但距離能夠觸及鏡面邊緣仍然差了一截。不要緊。當他滑行到邊緣附近並短暫懸停在那裡時,他開始實施計劃的下一個步驟。
他坐下了——或者說,允許自己摔倒了——然後把自己壓在鏡面上,盡量使自己像一張紙那樣緊緊貼在鏡面上。
就是這樣。重心改變了一點點,但是——他希望——如果重複足夠多次,效果也會很顯著。每次經過碗底,他就讓自己站立起來;靠近邊緣,就讓自己躺倒在地。就像在盪鞦韆一樣,他每次都往自己的運動中注入一點點能量。每當他經過底部,在站立起來的同時,他就把重心朝這個巨型鞦韆無形的支點挪近了一些,他的速度也會因此增加一丁點兒。當他在邊緣附近俯下身體時,他基本上不怎麼運動,因此根本沒有損失動能。每擺盪一個周期,他就能獲得一點點能量。
下一個周期:在底部站立,在邊緣跌倒。再來,再來。邊緣有沒有靠得更近呢?很難說。再來,再來。他讓自己的思緒放空,全神貫注於自己的運動。他回到了灶神星,回到了跟哥哥一起玩的鞦韆上,試圖把鞦韆盪得夠高,趕上他哥哥,越過橫杆。再來一次,再來。
現在,邊緣明顯靠得更近了——他跌倒時儘可能伸長手臂,指尖觸到了積雪,還不足以抓住邊緣,但總算有進步了。他試著用一根手指把自己拉上去,但沒有成功。
跌倒,站起。
再來,又近了一點兒;這一次他有兩個指尖超過了邊緣,能夠儘力往上拉。再來,再來。現在,他可以把整個手掌探出邊緣了。他用全部的力量往下按,把自己拉上去,幾乎成功地把手肘探出了邊緣,然後又滑了下去。
接下來這次,他的兩隻手都探出了邊緣,他把自己往上拉,手肘攀上邊緣,向上推,然後抬起膝蓋跨過邊緣,搖晃了一會兒之後,笨拙地翻出邊緣,滾到了地面上。
他出來了。
他回到了地面上,像一個「大」字一樣躺在積雪上,甚至沒有呼吸急促。就是這麼簡單。「物理學,」他說,「這就是物理學。」他覺得站起來還不太安全,於是向外爬了爬,在自己和危險的邊緣之間留出幾米的安全距離。他檢查了一下電量。電池差不多還能維持一個小時,不過這已經足夠了。只要回到雪地履帶車上,他就可以接入雪地車上的電源。而雪地車就在……
他的心一下子跌到了谷底。雪地車不在附近。
他檢查了顯示器上的慣性導航單元,根本無法相信上面顯示的數字——雪地車在二十千米以外!
顯示器上清楚地顯示出他和雪地履帶車的相對位置。他肯定是從錯誤的一側翻出邊緣的。
他坐在積雪上,再三檢查著顯示器,試圖通過集中注意力讓事情有所好轉。他怎麼可能犯這樣一個低級錯誤呢?
雪地車在鏡面的另外一側,但並不是正對著他的另外一側。在他沿著鏡面來回滑動的幾個小時里,這顆星球在他下面悄悄地旋轉。他確實是從掉下去的那一側爬上來的,但星球本身移動了。雪地車在圓周上的位置跟他形成了大約一百五十度的夾角。這比雪地車剛好位於正對面要好一些——他只要逆時針走二十九千米就可以了,比走完半圈整整三十五千米還稍微近點兒。
不過,二十九千米跟一千千米或一百萬千米相比,大概也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別;他根本不可能在剩下的——他看了看顯示器——五十二分鐘里,走完這麼長的路。
他躺倒在地,突然間筋疲力盡。他已經有多久沒有睡覺了?他真想好好睡上一覺——
這並不能改變他的處境。他又坐了起來,應急預案像禱文一樣在他的腦子裡回放。第一條:採取任何必要的緊急措施防止情況惡化……
他盯著黑色的鏡面,想像著雪地履帶車所在的位置,就在這個巨碗的另一側邊緣,隱沒在黑暗中不見蹤影。
……第五條:審視可用資源。以最有效的方式利用現有資源來實現救援。
他現在擁有的資源是一個沒有摩擦的巨碗,完全漆黑,完全光滑,完全沒有摩擦。
這是他最不想做的一件事,但等待和思考於事無補,只能耽誤他的時間,或許還會磨滅他的勇氣。必須當機立斷。
他站起來,向外走了幾步,然後轉身,雙眼緊盯著鏡面邊緣。就這樣吧。
這還是物理定律。他之前之所以被困在這面鏡子里,是因為他掉進去的時候攜帶的能量不足以使他再逃出鏡面。現在他要做的就是穿過鏡面,向右略偏一點,不過因為鏡面會把他的運動軌跡彎成曲線,作為補償,他瞄準的時候必須向右多偏一些。只要他攜帶的能量足夠多,只要他掉進去的時候速度足夠快,這面鏡子就困不住他。如果他是衝進這面鏡子的,而不是掉進去的,他就能夠再衝出來。
這就是物理學。
他腦子裡的另一個聲音正在沖他尖叫:這是在自殺!但他沒有選擇。從來就沒有。他開始起跑,然後跳向鏡面。
他的俯衝讓他沿著一條長長的平坦曲線落向鏡面。在微重力環境下,他似乎懸停在空間之中,身下的黑暗映照出上方無邊無垠的宇宙,沿著弧線下落時短暫的失重讓他感覺像是永恆。
然後,他落到了鏡面上,滑行,再滑行。在他的頭盔里,顯示器顯示出他的軌跡,推測出他穿越鏡面的路線。
但他並沒有留意。他知道自己的運行軌跡沒錯。他能感覺出來。
終於,邊緣到了,他成功地越過了那根橫杆。
——獻給羅斯·羅克林恩


《鏡子》——劉慈欣。

關於歷史,我們可能都是錯的。

一個沒有黑暗的世界,也一定不會再有光明。

第一章——追捕

辦公室中豎立中豎立著國旗和黨旗,寬大的辦公桌旁有兩個人。
「我知道首長很忙,但這件事必須彙報,說真的,我從來沒遇到過這種事。」桌前一位身著二級警監警服的人說,他年近50,但身軀挺拔,臉上線條剛勁。
「繼風啊,我清楚你最後這句話的分量,三十年的老刑偵了。」首長說,他說話的時候看著手中的一隻緩緩轉動的紅藍鉛筆,彷彿專心評價削出的筆尖形狀。大多數時間他都是這樣將自己的目光隱藏起來,在過去的歲月中陳繼風能記起來的首長直視自己不超過三次,每一次都是自己一生的關鍵時刻。
「每次採取行動之前目標總能逃脫,他肯定預先知道。」
「這事你不是沒碰到過吧?」
「當然,要只是這個倒沒什麼,我們首先想到的就是內部問題。」
「你手下這套班子,不太可能。」
「是不可能。按您的吩咐,這個案子的參與範圍已經壓縮到最小,組裡只有4個人,真正知道全部情況的人只有兩個。不過我還是怕萬一,就計劃召集開一次會議,對參加人員逐個盤查。我讓沈兵召集會議,您認識的,十一處很可靠的那個,宋誠的事就是他辦的……但這時,邪門的事出現了……您,可別一位我是在胡扯,我下面說的決對是真的。」陳繼風笑了笑,好象對自己的辯解很不好意思似的,「就在這時,他來了電話,我們的追捕目標給我來了電話!我在手機里聽到他說:你們不用開這個會,你們沒有內奸。而這個時刻,距我向沈兵說出開會的打算不到30秒!」
首長手中的鉛筆停止了轉動。
「您可能想到了竊聽,但不可能,我們談話提點是隨意選的,在一個機關禮堂中央,禮堂里正在排演國慶大合唱,說話湊到耳根兒才能聽清。後來這樣的怪事連接發生,他給我們來過8次電話,每次都談到我們剛說過的話或做過的事。最可怕的是,他不僅能聽到一切,還能看到一切!有一次,沈兵決定對他父母家進行搜查,組裡兩個人剛起身,還沒走出局裡的辦公室呢,就接到他的電話,他在電話里說:『你們搜查證拿錯了,我的父母都是細心人,可能以為你們是騙子呢。』沈兵掏出搜查證一看,首長,他真的拿錯了。」
首長輕輕將鉛筆放在桌上,沉默的等待陳繼風繼續說下去,但後者好象已經說不出什麼了。首長拿出一枝煙,陳繼風忙拍拍衣袋找打火機,但沒有找到。
桌上兩部電話中的一部響了。
「是他……」陳繼風掃了一眼來電顯示後低聲說。首長沉著的示意了一下,他按下免提鍵,立刻有話音響起——聲音聽上去很年輕,有一種疲憊無力感:
「您的打火機放在公文包里。」
陳繼風和首長對視了一下,拿起桌上的公文包翻找起來,一時找不到。
「夾在一份文件里了,就是那份關於城市戶籍制度改革的文件。」目標在電話中說。
陳繼風拿出那份文件,啪的一聲,打火機掉到了桌面上。
「好東西,法國都彭牌的,兩面各鑲有30顆鑽石,整體用鈀金製成,價格……我查查,視三萬九千九百六十元。」
首長沒動,陳繼風卻打量了一下辦公室,這不是首長的辦公室,而是事先在大辦公樓上任意選的一間。
目標在繼續炫耀自己的力量:「首長,您那盒中華煙還剩五根,您上衣袋中的降血脂麥非奇羅片只剩一片了,再讓秘書拿些吧。」
陳繼風從桌上拿起煙盒,首長則從衣袋中掏出葯的包裝盒,都證實了目標所說準確無誤。
「你們別再追捕我了,我現在也很難,不知道該怎麼辦。」目標繼續說。
「我們能見面談談嗎?」首長問。
「請您相信,那對我們雙方都是一場災難。」說完電話掛斷了。
陳繼風鬆了一口氣,現在他的話得到了證實,而讓首長認為他在胡扯,比這個對手的詭異更讓人不安,「見了鬼了……」他搖搖頭說。
「我不相信鬼,但看到了危險。」首長說,有生以來第四次,陳繼風看到那雙眼睛直視著自己。

第二章——犯人和被追捕者
近郊市第二看守所。
宋誠在押解下走進著間已有六個犯人的監室中,這裡大部分室待審期較長的犯人。宋誠面對著一雙雙冷眼,看守人員出去後剛關上門,有一個瘦小的傢伙就站起來走到他面前:「板油!」他沖宋誠喊,看到後者迷惑的樣子,他解釋到,「這兒按規矩分成大油、二油、三油……板油,你就是最板的哪那個。喂,別以為爺們兒欺負你來得晚,」他用大拇指向後指了指斜靠在牆根的一個慢臉鬍子的人,「鮑哥剛來三天,已經是大油了。象你這種爛貨,雖然以前官不小,但現在是最板的!」他轉向那人,恭敬的問:「鮑哥,怎麼接待?」
「立體聲。」那人懶洋洋的說。
幾個躺著的犯人呼啦一下站了起來,抓住宋誠將他頭朝下倒提起來,懸在馬桶上方,慢慢下降,是他的腦袋大部分伸近了馬桶里。
「唱歌兒,」瘦猴命令到,「這就是立體聲,就來一首同志歌曲《左右手》什麼的!」
宋誠不唱,那幾個人一鬆手,他的腦袋完全扎進了馬桶中。
宋誠掙扎著將頭從惡臭的馬桶中抽出來,緊接著大口嘔吐起來,他現在知道,誣陷者給予他的這個角色,在犯人中都是最受鄙視的。
突然,周圍興高采烈的犯人們一下散開,飛快閃回到自己的鋪位上。門開了,剛才那名看守警察有走了回來,他厭惡的看著蹲在馬桶前的宋誠說:「到水龍頭哪兒吧腦袋沖沖,有人探視你。」

宋誠沖完頭後,跟著看守來到一間寬大的辦公室,探視者正在那裡等著他。來人很年輕,面容清瘦頭髮紛亂,帶著一副寬邊眼鏡,柃著一個很大的手提箱。宋誠冷冷的坐下了,沒有看來人一眼。被獲准在這個時候探視他,而且不去有玻璃斷隔的探視間,直接到這裡面對面,宋誠已基本上猜出了來人是那一方面的。但對方第一句話讓他吃驚的抬起頭,大感意外:「我叫白冰,氣象模擬中心的工程師,他們在到處追捕我,和你一樣的原因。」來人說。
宋誠看了來人一眼,覺得他此時是說話方式有問題:這種話好象是應該低聲說出的,而他的聲音正常高低,好象所談的事根本不用避人。
白冰似乎看出他的疑惑,說:「兩小時前我給首長打了電話,他約我談談我沒答應。然後他們就跟蹤上了我,一直跟到看守所前,之所以沒有抓我,是對我們的會面很好奇,想知道我要對你說什麼,現在我們的談話都在被竊聽。」
宋誠將目光從白冰身上移開,又看看天花板。他很難相信這人,同事對這事也不感興趣,即使他在法律上能僥倖免於一死,在精神上的死刑卻已執行,他的心已死了,此時不可能再對什麼感興趣了。
「我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白冰說。
宋誠嘴角隱現一絲冷笑,沒人知道真相,除了他們,但他已懶得說出來了。
你事七年前到省紀委工作的,提拔到這個位置還不足一年。「
宋誠仍沉默著,他很惱火,白冰的話又將他拉回到他好不容易躲開的回憶中

三——大案
自從本世紀初鄭州市政府首先以一批副處級崗位招聘博士以來,很多城市紛紛效仿這種做法,後來這種招聘上升到一些省份的省政府一級,而且不限畢業年限,招聘的職位也更高。這種做法確實 向外界顯示了招聘者的大度和遠見,但實質上只是一種華而不實的政績工程。招聘者確實深謀遠慮,他們清楚的知道,這些只會謀事不會謀人的年輕高知沒有任何從政經驗,一旦進入陌生險惡的政界,就會陷在極其複雜的官場迷宮中不知所措,根本不可能立足這樣到最後在職位上不會有什麼損失,產生的政績效益卻是可觀的。就是這個機會,使當時已是法學教授的宋誠離開平靜的校園和書齋投身了政界,與他一同來的那幾位不到一年就全軍覆沒,垂頭喪氣的離去,唯一的收穫就是多現實的幻滅。但宋誠是個例外,他不但在政界待了下來,而且走的很好。這應該歸功於兩個人,其一是他的大學同學呂文明,本科畢業那年宋誠考研時,呂文明則考上了公務員,依靠優越的家庭背景和自己的奮鬥,十多年後成了中國最年輕的省委書記。是他力勸宋誠棄學從政的,這位單純的學者剛來時,他不是手把手——而是手把腳的教他走路,每一步踏在哪都細心指點,終於使宋誠繞過只憑自己絕對看不出來的處處雷區,一路上地走到今天。他還要感謝的另一個人就是首長……想到這裡,宋誠的心抽搐了一下。
「得承認,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選擇,不能說人家沒給你退路。」白冰說。
宋誠點點頭,是的,人家給你退路了,而且是一條光明的康庄大道。

白冰接著說:「首長和你在幾個月前有過一次會面,你一定記得很清楚。那是遠郊陽河邊的一幢別墅里,首長一般不在那裡接見外人的。你一下車就發現他在門口迎接,這是很高的禮遇了。他熱情的同你握手,並拉著你的手走進客廳。別墅給你的第一印象是簡單和簡樸,但是你錯了:那套看上去有些舊的紅木傢具價值百萬;牆上唯一一幅不起眼的字畫更陳舊,細看還有些蟲蛀的痕迹,那是明朝吳彬的《宕壑奇姿》,從香港佳士得拍賣行以八百多萬港幣購得;還有首長親自給你泡的那杯茶,那是中國星級茶王賽評出的五星級茶王,五百克的價格是九十萬元。
宋誠確實想起了白冰說的那杯茶,碧綠的茶水晶瑩透明,幾根精緻的茶葉在這小小的青純空間中緩緩飄行,彷彿一首古箏奏出的悠揚仙樂……他甚至回憶起當時的隨感:要是外面的世界也這麼純凈該多好啊。宋誠意識中那層麻木的帷帳一下被掀去了,模糊的意識又聚焦起來,他瞪大震驚的雙眼盯著白冰。
他怎麼知道這些?這件事處於秘密之井的最底端,是隱秘中的隱秘,這個世界上知道的人加上自己不超過四個!
「你是誰?!」他第一次開口了。
白冰笑笑說:「我剛才自我介紹過,只是個普通人,但坦率的告訴你,我不僅僅是知道很多,而且我什麼都知道,或者說什麼都能知道,正因為這個他們也要除掉我,就象除掉你一樣。」
白冰接著講下去:「首長當時坐的離你很近,一隻手放在你膝蓋上,他看著你的慈祥目光能令任何一位晚輩感動,據我所知(記住,我什麼都知道)他從未與誰表現的這樣親近,他對你說:年輕人,不要慌張,大家都是同志,有什麼事情,只要真誠的以心換心,總是談得開的……你有思想、有能力、有責任感和使命感,特別是後兩項,在現在的年輕幹部裡面真如沙漠中的清泉一樣珍貴啊,這也是我看中你的原因,從你身上,我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影子啊。這裡要說明一下,首長這番話可能是真誠的,以前在工作中你與他交往的機會不是太多,但有好幾次,在機關大樓的走廊上偶爾相遇,或在散會後,他都主動與你攀談幾句,他很少與下級,特別是年輕下級這樣的,這些人們都看在眼裡。雖然組織會議上他從沒為你說過什麼話,但他的那些姿態對你的仕途是起了很大作用的。」
宋誠又點點頭,他知道這些,並曾經感激萬分,一直想找機會報答。
首長抬手向後示意了一下,立刻進來一個人,將一大摞材料輕輕放到桌子上,你一定注意到,那個人不是首長平時的秘書。首長撫著那摞材料說:就說你剛剛完成的這項工作吧,充分證明你的那些寶貴素質:如此巨量艱難的調查取證,數據充分而詳實,結論深刻,很難相信這些只用了半年時間就完成了。你這樣出類拔萃的紀檢幹部要多一些,真是黨的事業之大興啊……你當時的感覺,我就不用說了吧。
當然不用說,那是宋誠一生中最驚恐的時刻,那份材料先是令他如觸電似的顫抖了一下,然後象石化般僵住了。
這一切都是從對一宗中紀委委託調查的非法審批國有土地案的調查開始的。恩……我記得你童年的時候,曾與兩個小夥伴一起到一個溶洞探險,當地人把它叫老君洞,那洞口只有半米高,彎著腰才能進去,但裡面確實一個宏偉的黑暗大廳,手電筒光照不到高高的穹頂,只有紛飛的蝙蝠不斷掠過光柱,每一個小小的響動都能激起遼遠的回聲,陰森的寒氣侵入你的骨髓……這就是這次調查的生動寫照:你沿著那條看似平常的線索向前走,他把你引到的地方令你越來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鏡,隨著調查的深入,一張全省範圍的腐敗網路氣勢磅礴的展現在你的面前,這條網上的每一條經絡都通向一個地方,一個人。現在這份本來要上報中紀委的絕密紀檢材料,竟拿在這個人手中!對這項調查,你設想過各種最壞的情況,但眼前發生的事是你萬萬沒有想到的。你當時完全亂了方寸,結結巴巴地問:這……這怎麼到了您手裡?首長從容一笑,又輕輕抬手示意了一下,你立刻得到了答案:紀委書記呂文明走進了客廳。
你站起身,怒視著呂文明說:你,你怎麼能這樣?你怎麼能這樣違反組織原則和紀律?
「呂文明揮手打斷你,用同樣的憤怒質問道:這事為什麼不向我打個招呼?你回答說:你到中央黨校學習的一年期間,是我主持紀委工作,當然不能打招呼,這是組織紀律!呂文明傷心地搖搖頭,好象要難過地流出淚似的:如果不是我及時截下了這份材料,那……那是什麼後果嘛!宋誠啊,你這人最要命的缺陷就是總要分出個黑和白,但現實全是灰色的!」
宋誠長長的嘆息了一聲,他記得當時獃獃的看著同學,不相信這話是從他嘴裡說出的,因為他以前從未表露過這樣的思想,難道那一次次深夜的促膝長談中表現出的對黨內腐敗的痛恨,那一次次觸動雷區時面對上下左右壓力時的堅定不移,那一次次徹夜工作後面對朝陽流露出的對黨和國家前途充滿使命感的憂慮,都是偽裝?
「不能說呂文明以前騙了你,只能說他的心靈還從來沒有向你敞開到那麼深,他就象那道著名的人稱火焙阿拉斯加的菜,那道暴炒冰激凌,其中的火熱和冰冷都是真實的……首長沒有看呂文明,而是猛拍了一下桌子,說:『什麼灰色?文明啊,我就看不慣你這一點!宋誠做的非常優秀,無可指責,在這點上他比你強!』接著他轉向你說:『小宋啊,就應該這樣,一個人,特別是年輕人,失去了信念和使命感,就完了,我看不起那樣的人。』」
宋誠當時感觸最深的是:雖然他和呂文明同歲,但首長只稱他為年輕人,而且反覆強調,其含義很明顯:跟我斗,你還是個孩子。而宋誠現在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
「首長接著說:但,年輕人,我們也應該成熟起來。舉個例子來說,你這份材料中關於恆宇電解鋁基地的問題,確實存在,而且比你已調查出來的還嚴重,因為除了國內,還涉及到外資方勾結政府官員的嚴重違法行為。一旦處理,外資肯定撤走,這個國內最大的電解鋁企業就會癱瘓。為恆宇提供氧化鋁原料的桐山鋁釩土礦也要陷入困境;然後是橙林核電廠,由於前幾年電力緊張時期建設口子放的太大,現在國內電力嚴重過剩,這座新建核電廠發出的電主要供電解鋁基地使用,恆宇一倒,橙林核電廠也將面臨破產;接下來,為橙林核電提供濃縮鈾的照西口化工廠也將陷入困境……這些,將使近七百億的國家投資無法收回,三四萬人失業,這些企業就在省城近郊,這個中心城市必將立刻陷入不穩定之中……上面說的恆宇的問題還只是這個案件的一小部分,這龐大的案子涉及到正省級一人、副省級三人、廳局級二百一十五人、處級六百一十四人,再往下不計其數。省內近一半經營出色的大型企業和最有希望的投資建設項目都被划到了圈子裡,蓋子一旦揭開,這就意味著全省政治經濟的全面癱瘓!而涉及面如此之廣的巨大動作會產生其他什麼更可怕的後果還不得而知,也無法預測,省里好不容易得到的政治穩定和經濟良性增長的局面將蕩然無存,這難道對黨和國家就有利?年輕人,你現在不能延續法學家的思維,只要法律正義得到伸張,那管他洪水滔天!這是不負責任的。平衡,歷史都是再各種因素間建立的某種平衡中發展到今天的,不顧平衡一味走極端,在政治上是極其幼稚的表現。
「首長沉默後,呂文明接著說:『這個事情,中紀委那方面我去辦,你,關鍵要做好專案組那幾個幹部的工作,下星期我會中斷黨校學習,回來協助你……』
「『混帳!』首長再次猛拍桌子,把呂文明嚇的一抖。『你是怎麼理解我的話的?你竟認為我是讓小宋放棄原則和責任?!文明啊,這麼多年了,你從心裡講,我是這麼一個沒有黨性原則的人嗎?你什麼時候變的這麼圓滑?讓人傷心啊。』然後首長轉向你:『年輕人,在這件事上你們前面的工作做的十分出色,一定要頂住干擾和壓力堅持下去,讓腐敗分子得到應有的懲罰!案情觸目驚心啊,放過他們,無法向人民交代,天理也不容!我剛才講的你決不能當成負擔,我只是以一個老黨員的身份提醒你,要慎重,避免不可預測的嚴重後果,但有一點十分明確,那就是這個大腐敗案必須一查到底!』首長說著,拿出了一張紙,鄭重地遞給你:『這個範圍,你看夠嗎?』」
宋誠當時知道,他們也設下了祭壇,要往上放犧牲品了。他看了一眼那個名單,夠了,真的夠了,無論從級別上還是人數上,都真的夠了。這將是一個震驚全國的腐敗大案,而他宋誠,將隨著這個案件的最終告破而成為國家級的反腐英雄,將作為正義和良知的化身而被人民敬仰。但他心裡清楚,這只是蜥蜴在危急時刻自斷的一條尾巴,蜥蜴跑了,尾巴很快還會長出來。他當時看著首長盯著自己的樣子,一時間真想到了蜥蜴,渾身一顫。但宋誠知道他害怕了,自己使他害怕了,這讓宋誠感到自豪,正是這自豪,一時間使他大大高估了自己的力量,更由於一個理想主義學者血液中固有的那種東西,他作出了致命的選擇。
「你站起身來,伸出雙手拿起了那摞材料,對首長說:根據黨內監督條例規定,紀委有權對同級黨委的領導人進行監督,按組織紀律,這材料不能放在您這裡,我拿走了。呂文明想攔你,但首長輕輕制止了他,你走到門口時聽到同學在後面陰沉的說:宋誠,過分了。首長一直送你到車上,臨別時他握著你的手慢慢地說:年輕人,慢走。」
宋誠後來在真正理解這句話的意味深長:慢走,你的路不多了。

四——宇宙大爆炸
「你到底是誰?!」宋誠充滿驚恐地看著白冰,他怎麼知道這麼多?絕對沒有人能知道這麼多!
「好了,我們不回憶那些事了。」白冰一揮手中斷了講述,「我說說事情的來龍去脈吧,以揭解開你的疑問——你……你知道宇宙大爆炸嗎?」
宋誠獃獃地看著白冰,他的大腦一時還難以理解白冰最後那句話,後來,他終於作出了一般正常人的反應,笑了笑。
「是的是的,我知道太突兀了,但請相信我沒有毛病,要想吧事情講清楚,真的得從宇宙誕生的大爆炸講起!這……媽 的,怎麼才能向你說清楚呢?還是回到大爆炸吧。你可能多少知道一些,我們的宇宙誕生於二百億年前的一次大爆炸,在一般人的想像中,那次爆炸象漆黑空間中一團怒放的火焰,但這個圖象是完全錯誤的:大爆炸之前什麼都沒有,包括時間和空間,都沒有,只有一個奇點,一個沒有大小的點,這個奇點急劇擴張開來,形成了我們今天的宇宙,現在一切的一切,包括我們自己,都來自這個奇點的擴張,它是萬物的種子!這理論很深,我也搞不太清楚,與我們這事有關的是這一點:隨著物理學的進步,隨著弦論之類的超級理論的出現,物理學家們漸漸搞清了那個奇點的結構,並且給出了它的數學模型,與這之前的量子力學的模型不同,如果奇點爆炸前的基本參數確定,所生成的宇宙中的一切也都確定了,一條永不中斷的因果鏈貫穿了宇宙中的一切過程……嗨,真是,這些怎麼講得清呢?」
白冰看到宋誠搖搖頭,那意思或是聽不懂,或是根本不想聽下去。
白冰說:「我說,還是在世不要想你那些痛苦的經歷吧。其實,我的命運比你好不到那裡去,剛才介紹過,我是一個普通人,但現在被追殺,下場可能比你還慘,就是因為我什麼都知道。如果說你是為使命和信念而獻身,我……我他媽 的純粹是!倒了八輩子霉!所以我比你更慘。」
宋誠悲哀的目光表達了一個明確的意思:沒有人會比我慘。

五——誣陷
在與首長會面一個星期後,宋誠被捕了,罪名是故意殺人。
其實宋誠知道他們會採用非常規手段對付自己,對於一個知道得這樣多又在行動中的人,一般的行政和政治手段就不保險了,但他沒有想到對手行動這樣快,出手又這樣狠。
死者羅羅是一個夜總會的舞男,死在宋誠的汽車裡,車門鎖著,從內部無法打開,車內扔著兩罐打火機用的丙烷氣,罐皮都擱開了口子,裡面的氣體全部蒸發,受害人就是在車裡高濃度丙烷氣里中毒而死的。死者被發現時,手中握著已經支離破碎的手機,顯然是試圖用它來砸破車窗玻璃。
警方提供的證據很充分,有長達兩個小時的錄象證明宋誠與羅羅已有三個多月的不正常交往,最有力的證據是羅羅死前給110打的一個報警電話。
羅羅:「……快!快來!我打不開車門!我喘不上氣,我頭疼……」
110:「你在那裡?把情況說清楚些!」
羅羅:「……宋……宋誠要殺我……」
……
事後,在死者手機上發現一小段通話錄音,錄下了宋誠和受害人的三句對話:
宋誠:「我們既然已經走到了這一步,你就和許雪萍斷了吧。」
羅羅:「宋哥,這何必呢?我和許姐只是男女關係嘛,影響不了咱們的事,說不定還有幫助呢。」
宋誠:「我心裡覺得彆扭,你別逼我採取行動。」
羅羅:「宋哥,我有我的活法兒。」
……
這是十分專業的誣陷,其高明之處就在於,警方掌握的證據幾乎百分之百是真實的。
宋誠確實與羅羅有長時間的交往,這種交往是秘密的,要說不正常也可以,那兩段錄音都不是偽造的,只是後面那段被曲解了。
宋誠認識羅羅是由於許雪萍的緣故,許是昌通集團的總裁,與腐敗網路的許多節點都有著密切的經濟關係,對其背景和內幕了解很深。宋誠當然不可能直接從她嘴裡得到任何東西,但她發現了羅羅這個突破口。
羅羅向宋誠提供情況決不是出於正義感,在他眼裡,世界早就是一塊擦屁股紙了,他是為了報復。
這個籠罩在工業煙塵中的內地都市,雖然人均收入排在全國同等城市的最後,卻擁有多家國內最豪華的夜總會。首都的那些高幹子弟,在京城多少要注意一些影響,不可能象民間富豪那樣隨意享樂,就在每個周末驅車沿高速公路疾駛四五個小時,來到這座城市消磨荒淫奢靡的兩天一夜,在星期天晚上又驅車趕回北京。羅羅所在的藍浪夜總會是最豪華的一處,這裡點一首歌最低三千元,幾千元一瓶的馬爹利和軒尼詩一夜能賣出兩三打。但藍浪出名的真正原因並不在於此,而是因為他是一個只接待女客的夜總會。
與其他的同伴不同,羅羅並不在意其服務對象給的多少,而在意給的比例。如果一年收入僅二三十萬的外資白領(在藍浪她們是罕見的窮人),給個幾百他也能收下。但許姐不同,她那幾十億的財富在過去幾年中威震江南,現在到北方來發展也勢如破竹,但在交往幾個月後,仍出四十萬就把他打發了。讓許姐看上也不容易,要放到同伴們身上,用羅羅的話說他們要美的肝兒疼了。但羅羅不行,他對許雪萍充滿了仇恨。那名高級紀檢官員的到來讓他看到了報復的希望,於是他施展自己這方面的能力,又和許姐聯繫上了。平時許雪萍對羅羅的嘴也很嚴,但他們在一起喝多了或吸多了時就不一樣了。同時,羅羅是個很有心計的人,許多時候,也會選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從熟睡的許姐身邊無聲的爬起來,在她的隨身公文包和抽屜里尋找自己和宋誠需要的東西,用數碼相機拍下來。
警方手中那些證明宋誠和羅羅交往的錄象,大都是在藍浪的大舞廳拍的,往往首先拍的是舞台上面一群妖艷的年輕男孩在瘋狂的搖滾著,鏡頭移動,顯示出那些服飾華貴的女客人們,在幽暗中湊在一起,對舞台上指指點點,不時發出曖昧的低笑。最後鏡頭總是落到宋誠和羅羅身上,他們往往坐在最後面的角落裡,頭湊在一起密談著,顯得很親密。作為唯一的男客,宋誠自然顯得很突出……宋誠實在沒有辦法,大多數時間他只能在藍浪找到羅羅。舞廳的光線總是很暗,但這些錄象十分清晰,顯然使用了高級的微光鏡頭,這種設備不是一般人能擁有的。這麼說,他們從一開始就注意自己了,這令宋誠看到與對手相比自己是何等的不成熟。
這天,羅羅約宋誠通報最新情況,宋誠在夜總會見到羅羅時,他一反常態,要到他車裡去談,談完後,他說現在身體不舒服,不想上去了,上去後老闆肯定要派事兒,想在宋誠的車裡休息一會兒。宋誠以為他的毒癮又來了,但也沒辦法,只好將車開回機關,把車停在機關大樓外面,自己到辦公室去處理一些白天沒幹完的工作,羅羅就待在車裡。四十多分鐘後他下來時,已經有人發現羅羅死在充滿丙烷氣味的車裡。車門只有宋誠能從外面打開。後來,公安系統參與此案偵破的一位密友告訴宋誠,他的車門鎖沒有任何破壞的痕迹,從其他方面也確實能夠排除還有其他兇手的可能。這樣,人們理所當然的認為是宋誠殺了羅羅,而宋誠則知道只有一個可能:那兩個丙烷罐是羅羅自己帶進車裡的。
這讓宋誠徹底絕望了,他放棄了清洗自己的努力:如果一個人以自己的生命為武器來誣陷他,那絕對是逃不掉的。
其實,羅羅的自殺並不讓宋誠覺得意外,他的HIV化驗呈陽性。但羅羅以一死來誣陷自己,顯然是受人指使的,那麼羅羅得到了什麼樣的報酬?那些錢對他還有什麼意義?他是為誰掙那些錢?也許報酬根本就不是錢,那是什麼?除了報復許雪萍,還有什麼更強烈的誘餌或恐懼能征服他嗎?這些宋誠永遠不可能知道了,但他由此進一步看到了對手的強大和自己的稚嫩。
這就是他為人所知的一生了:一個高級紀檢幹部,生活腐化變態,因同性戀情殺被捕,他以前在男女交往方面的潔身自好在人們眼裡反倒成了證據之一……一隻被人群踏死的臭蟲,他的一切很快消失得乾乾淨淨,即使偶爾有人想起他,也不過是想起了一隻臭蟲。
現在宋誠知道,他以前之所以作好了為信念和使命犧牲的準備,是因為根本不明白犧牲意味著什麼。他曾想當然地把死作為一條底線,現在才發現,犧牲的殘酷遠在這條底線之下。在進行搜查時他被帶回家一次,當時妻子和女兒都在家,他向女兒伸出手去,孩子厭惡地驚叫,撲在媽**懷裡縮到牆角,她們投向自己的那種目光他只見過一次,那是一天早晨,他發現放在衣櫃下的捕鼠夾夾住了一隻老鼠,他拿起夾子讓她們看那隻死鼠……
「好了,我們暫時把大爆炸和奇點這些抽象的東西放到一邊,」白冰打斷宋誠痛苦的回憶,將那個大提箱提到桌面上,「看看這個。」

六——超弦計算機、終極容量和鏡像模擬
「這是一台超弦計算機,是我從氣象模擬中心帶出來的,你說偷出來的也行,我全憑它擺脫追捕了。」白冰拍著那個箱子說。
宋誠將目光移到箱子上,顯得很迷惑。
「這是很貴重的東西,目前省里還只有兩台。根據超弦理論,物質的基本粒子不是點狀物,而是無限細的一維弦,在十一維空間中震動,現在,我們可以操縱這根弦,沿其一維長度儲存和處理信息,這就是超弦計算機的原理。
「在傳統計算機中的一塊CPU,或一條內存,在超弦機中只是一個原子!超弦電路是基於粒子的十一維微觀空間結構運行的,這種超空間微觀矩陣,使人類擁有了幾乎無限的運算和儲存能力。將過去的巨型計算機同超弦機相比,就如同我們的十根手指頭同那台巨型計算機相比一般。超弦計算機具有終極容量,終極容量啊,就是說,它可以將已知宇宙中的每一個基本粒子的狀態都儲存起來並進行運算,就是說,如果是基於三維空間和一維時間,超弦機能夠在原子級別上模擬整個宇宙……」
宋誠交替地看著箱子和白冰,與剛才不同,他似乎在很注意地聽白冰的話,其實他是在努力尋找一種解脫,讓這個神秘來人的這番不著邊際的話,將自己從那痛苦的回憶中解脫出來。
白冰說:「很抱歉說了這麼多莫名其妙的話,大爆炸奇點超弦計算機什麼的,與我們面對的現實好象八杆子打不著,但要把事情解釋清楚,就繞不開這些東西。下面談談我的專業吧:我是個軟體工程師,主要搞模擬軟體,也就是建立一個數學模型,在計算機里讓他運行,模擬現實世界中的某種事物或過程。我是學數學的,所以建模和編程都搞,以前搞過沙塵暴模擬、黃土高原水土流失模擬、東北能源經濟發展趨勢模擬等等,現在搞大範圍天氣模擬。我很喜歡這個工作,看著現實世界的某一部分在計算機內存中運動演化,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白冰看看宋誠,後者的雙眼正一動不動的盯著他,素戶仍在注意聽著,於是他接著說下去。「你知道,物理學在近年來連續地大突破,很象上世紀初的那陣兒,現在,只要給定邊界條件,我們就可以撥開量子效應的迷霧,準確地預測單個或一群基本粒子的運動和演化。注意我說的一群,如果群里粒子的數量足夠大它就構成了一個宏觀物體,也就是說我們現在可以在原子級別上建立一個宏觀物體的數學模型。這種模型被稱為鏡象模擬,因為它能已百分之百的準確再現模擬對象的宏觀過程,因為宏觀模擬對象建立了一個數字鏡象。打個比方吧:如果用鏡象模擬方式為一個雞蛋建立數學模型,也就是將組成雞蛋的每一個原子的狀態都輸入模擬的資料庫,當這個模型在計算機中運行時,如果給出的邊界條件合適,內存中的那個虛擬雞蛋就會孵出小雞來,而且內存中的虛擬小雞,與現實中的那個雞蛋孵出的小雞一模一樣,連每一根毛尖都不差一絲一毫!你往下想如果這個模擬目標比雞蛋在大些呢?大到一棵樹,一個人,很多人;大到一座城市,一個國家,甚至大到整個地球?」白冰說到這裡激動起來,開始手舞足蹈,「我是一個狂想愛好者,熱衷於在想像中大一切都推向終極,這就讓我想到,如果鏡象模擬的對象是整個宇宙會怎麼樣?!」白冰進入一種不能自已的亢奮中,「想想,整個宇宙!奶奶的,在一個計算機內存中運行的宇宙!從誕生到毀滅……」
白冰突然中斷了興奮的講述,警覺地站起來,這事門無聲地開了,走進來兩個神色陰沉的男人,其中一位稍年長些的對著白冰抬抬雙手,示意他照著做,白冰和宋誠都看到了他敞開的夾克中的手槍皮套,白冰順從的舉起雙手,年輕的那位上前在他身上十分仔細的上下輕拍了一遍,然後對年長者搖搖頭,同時將那個大手提箱從桌上提開,放到離白冰遠一些的地方。
年長者走到門口,對外面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又進來三個人,第一個人是市公安局局長陳繼風,第二個是省委書記呂文明,最後進來的是首長。
年輕人拿出了一副手銬,但呂文明沖他搖了搖頭,陳繼風則將頭向門口的方向微微偏了一下,兩個便衣警察走了出去,其中的一人走前從辦公桌桌腿上取下了一個小東西放進衣袋,顯然是竊聽器。

七——初始條件
白冰臉上絲毫沒有意外的表情,他淡淡一笑說:「你們終於抓到我了。」
準確地說是你自投羅網,得承認,如果你真想逃,我們是很難抓到你的。「陳繼風說。
呂文明表情複雜的看了宋誠一眼,欲言又止。首長則緩緩地搖搖頭,語氣沉重地低聲道:「宋誠啊,你,怎麼墮落到這一步呢……」他雙手撐著桌沿長久的默立著,眼睛有些濕潤,誰看到都不會懷疑他的悲哀是真誠的。
「首長,在這兒就不必演戲了吧。」白冰冷眼看著這一切說。
首長沒有動。
「誣陷他是您策劃的。」
「證據?」首長仍沒有動,從容地問。
「那次會面後,關於宋誠您只說過一句話,是對他說的。」白冰指指陳繼風,「繼風啊,宋誠的事你當然知道意味著什麼,還是認真辦一辦吧。」
「這能證明什麼?」
「從法律意義上當然證明不了什麼,這是您的精明和老練之處,即使密談都深藏不露。但他。」白冰又指了指陳繼風,「卻領會地很準確,他對您的意思一直領會地很準確,對宋誠的誣陷是他指示剛才那兩個人中的一個具體乾的,那個人叫沈兵,是他手下最得力的人,整個過程可是一個複雜的大工程,我就不用細說了吧。」
首長緩緩轉過身來,在辦公桌邊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兩眼看著地板說:「年輕人,必須承認,你的突然出現有許多令人吃驚的地方,用陳局長的話說叫見鬼了。」他沉默了一會後,語氣變地真誠起來,「說明你的真實身份吧,如果你真是上級派來的,請相信,我們是會協助工作的。」
「不是,我多次聲明自己是個普通人,身份就是你們已經查明的那樣。」
首長點點頭,看不出白冰的話讓他感到欣慰還是更加憂慮。
「坐,都坐吧。「首長對仍站著的呂、陳二人揮揮手,然後伏身靠近白冰,鄭重的說:「年輕人,今天。我們吧一切都徹底講清楚,好嗎?」
白冰點點頭:「這也是我的打算。我,從頭說起吧。」
「不,不用,你剛才對宋誠說的那些我們都聽到了,就從中斷處接著說吧。」
白冰語塞,一時想不起剛才說到哪兒了。
「在原子級別模擬整個宇宙。」首長提醒他,但看到白冰仍然不知從何說起,他便自己接著說下去,「年輕人,我認為你這個想法是不可能實現的。不錯,超弦計算機具有終極容量,為這種模擬運算提供了硬體基礎,但,你想過初始狀態問題嗎?對宇宙的鏡象模擬必須從某個初始狀態開始,也就是說,要在模擬開始時是某個時間斷面上,將宇宙的全部原子狀態一個一個地輸入計算機,在原子級別上構建一個初始宇宙模型,這可能嗎?別說是宇宙了,就是你說的那個雞蛋都不可能,構成它的原子數比有史以來出現過的所有雞蛋的數量都要大幾個數量級;甚至一個細菌都不可能,它的原子數量也是令人望而生畏的。退一步說,就算動用了難以想像的人力和物力將細菌甚至雞蛋這類小物體的原始狀態從原子級別上輸入計算機,那麼她們運動和演化所需要的邊界條件呢?比如雞蛋孵小雞所需要的溫度濕度等等,這些邊界條件在原子級別上的數據量同樣大地不可想像,甚至可能要大於模擬對象本身。」
「您能對技術問題進行如此描述,我很敬佩。」白冰由衷地說。
「首長是高能物理專業的高才生,是改革開放恢復學位後國內的第一批物理學碩士之一。」呂文明說。
白冰對呂文明點點頭,又轉向首長:「但您忘了,存在著那樣一個時間斷面,宇宙是十分簡單的,甚至比雞蛋和細菌都簡單,比現實中最簡單的東西都簡單,因為它那時的原子數是零,沒有大小,沒有結構。」
「大爆炸奇點?」首長飛快地接上話,幾乎沒有空隙,顯示出它沉穩遲緩的外表下靈敏快捷的思維。
「是的,大爆炸奇點。超弦理論已經建立了完善的奇點模型,我們只需要將這個模型用軟體實現,輸入計算機運算就可以了。」
「是這樣,年輕人,真是這樣。」首長站起身,走到白冰身邊拍拍他的肩膀,顯出了少有的興奮,對剛才的那番話不甚了了的陳繼風和呂文明則用迷惑的目光看著他。
「這是你從那個科研中心拿出來的超弦計算機嗎?」首長指著那個大手提箱問。

八——創世遊戲
白冰點點頭,把箱子提到桌面上打開了它。除了顯示設備外,箱子中還裝著一個圓柱體容器,超弦計算機的主機其實只有一個煙盒大小,但原子電路需要在超低溫下運行,所以主機浸在這個絕熱容器里的液氮中。白冰將液晶顯示器支起來,動了一下滑鼠,處於休眠狀態的超弦計算機立刻蘇醒過來,液晶屏亮起來,象睜開了一隻惺忪的睡眼,顯示出一個很簡單的界面,僅由一個下拉文本框和一個小小的標題組成,標題是:請選擇創世啟暴參數:
白冰點了一下文本框旁邊的箭頭,下啦出一行行數據組,每組有十幾個數據項,各行看上去差別很大,「奇點的性質由十八個參數確定,參數組合原則上是無限的,但根據超弦理論的推斷,能夠產生創世爆炸的參數組是有限的,但由多少組還是個迷。這裡顯示的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我們隨便選一組吧。」
白冰選中一組參數後,屏幕立刻變成了乳白色,正中凸現了兩個醒目的大按紐:
引爆 取消
白冰點了引爆按紐,屏幕上只剩一片乳白,「這白色象徵虛無,這裡沒有空間,時間也還沒有開始,什麼都沒有。」
屏幕左下角出現了一個紅色數字「0」
「這個數字是宇宙演化的時間,0的出現說明奇點已經生成,它沒有大小,所以我們看不到。」
紅色數字開始飛快增長。
「注意,宇宙大爆炸開始了。」
屏幕中央出現了一個蘭色的小點,很快增大為一個球體,發出耀眼的藍光。球體急劇膨脹,很快佔滿整個屏幕,軟體將視野拉遠,球體重新縮為遙遠處的一點,但爆炸中的宇宙很快又充滿了整個屏幕。這個過程反覆重複著,頻率很快,彷彿是一手宏偉樂曲的節拍。
「宇宙現在正處於暴脹階段,它的膨脹速度遠遠超過光速。」
隨著球體膨脹速度的降低,視野拉開的頻率漸漸慢了下來,隨著能量密度的降低,球體的顏色由藍向黃漸變,後來宇宙的色彩在紅色上固定了下來,並漸漸變暗,屏幕上視野不再拉遠,變成黑色的球體在屏幕上很緩慢地膨脹著。
「好,現在踞大爆炸已經一百億年了,這個宇宙處於穩定的演化階段,我們進去看看吧。」白冰說完動了動滑鼠,球體迅速前移,屏幕完全黑了下來,「好,現在我們就在這個宇宙的太空中了。」
「什麼也沒有啊?」呂文明說。
「我們看看……」白冰說著,按動滑鼠右鍵彈出了一個很複雜的界面,一個程序開始統計這個宇宙中的物質總量,「呵,這個宇宙中只有十一個基本粒子。」他又調出了一大堆信息仔細讀著,「有十個粒子結成了五個粒子對,相互環繞對方運行,不過每個粒子對中的兩個粒子相距幾千萬光年,要上百萬年才能相對運動一毫米;還有一個粒子是自由的。」
「十一個基本粒子?!說了半天還是什麼都沒有。」呂文明說。
「有空間啊,近千億光年直徑的空間!還有時間,一百億年的時間!時空是最實在的存在!要說這個宇宙,還是創造得比較成功的,以前創造的相當多的宇宙連空間都很快湮滅了,只剩時間。」
「無聊。」陳繼風哼了一聲,轉身不再看屏幕。
「不,很有意思,」首長高興地說,「再來一次。」
白冰退回到引爆界面,重選了一組參數,再次啟動大爆炸。這個新宇宙誕生的過程看上去與剛才基本相同,也是一個在膨脹中漸漸暗下來的球體。在創世後的一百五十億年,球體完全變黑,宇宙的演化穩定下來,白冰再次讓視點進入宇宙內部,這時,連最不感興趣的陳繼風也驚嘆起來。廣漠的黑色天空下,一張銀色的大膜向各個方向伸至無窮遠處,大膜上點綴著各種色彩的小球體,象滾動在鏡面上的多彩露珠。
白冰又調出了分析界面,看了一會兒後說:「運氣好,這是個豐富多彩的宇宙,半徑約400億光年,其中一半是液體,一半是空間。也就是說,這個宇宙就是一個深度和表面半徑都是400億光年的大洋!宇宙中的固體星球就浮在洋面上!」白冰將畫面推向洋面,可以看到銀色的洋面在緩緩波動著,畫面中出現了一個星球的近景:「這個漂浮著的星球有……我看看,木星那麼大吧,啊,它還在自轉那!看它表面的那些山脈,在出水和入水時是何等壯觀!我們就吧這液體叫水吧。看那被山脈甩到軌道上的水,在洋面形成了一個半圓的彩虹環呢!」
「是很美,但這個宇宙是違反物理學基本定律的。」首長看著屏幕說,「別說400億光年深的海洋,就是4光年,那水體也早在引力下坍縮成黑洞了。」
白冰搖搖頭說:「您忘了最基本的一點:這不是我們的宇宙,這個宇宙有自己的一套物理定律,與我們宇宙中的完全不同。在這個宇宙中,萬有引力常數、普郎克常數、光速等基本物理常數與我們的宇宙完全不同;在這個宇宙中,一加一甚至都不等於二。」
在首長的鼓勵下,白冰繼續做下去,第三個宇宙被創造出來,進入其中後,屏幕上出現了一堆極其混亂的色彩和形狀,白冰立刻將它關掉了。「這是一個六維宇宙,我們無法觀察它,其實大多數情況都是這樣,我們創造的前兩個都是三維宇宙只是運氣好而已,宇宙從高能冷卻後,被釋放到宏觀的維數為三的概率只有三十比十一。」
第四個宇宙出現時,所有的人都很迷惑:宇宙呈現一個無際的黑色平面,有無數銀光閃閃的直線與黑的平面垂直相交。看過分析數據後,白冰說:「這個宇宙與上面的相反,維數比我們的低,是個二點五維的宇宙。」
「二點五維?」首長很吃驚。
「您看這個黑色沒有厚度的二維平面就是這個宇宙的太空,直徑約500億光年;那些與平面垂直的亮線就是太空中的恆星,她們都有幾億光年長,但無限細,只有一維。分數維的宇宙很少見,我要把這組創世參數記下來。」
「有個問題:」首長說,「如果你用這組參數再次啟動大爆炸,所得到的宇宙和這個完全一樣嗎?」
「是的,而且其演化過程也完全一樣,一切在大爆炸時就決定了,您看,物理學穿過量子迷霧後,宇宙又顯出了因果鏈和決定論的本性。」白冰依次看著每個人,鄭重地說,「我請各位都牢記這一點,如果要理解我們後面將要面對的那些可怕的事,這是關鍵。」
「真的很有意思,做上帝的體驗,超脫而空靈,很長時間沒有這種感覺了。」首長感嘆道。
「我的感覺同您一樣,」白冰離開了計算機,站起來來回走著,「所以我就一遍又一遍地玩創世遊戲,道現在為止,我已經啟動了一千多次大爆炸,那一千多個宇宙,其神奇壯觀,很難用語言形容,我象吸毒似的上了癮……本來我可以這樣一直玩下去,我們之間將永遠素不相識,不會有任何關係,我們雙方的生活都會按正常的軌跡進行下去,但……唉,真他 **……那是今年年初一個下雪的晚上,已經午夜兩點了,很靜很靜,我啟動了那天最後一個大爆炸,在超弦計算機中誕生了第一千二百零七號宇宙,就是這一個……」
白冰回到計算機前,將文本框拉到底,選擇了最後一組創世參數,啟動了宇宙大爆炸。新的宇宙在藍光急劇膨脹後熄滅為黑色。白冰移動滑鼠,在創世之後的一百九十億年進入了這個他編號為1207的宇宙。
這一次,屏幕上出現了燦爛的星海。
「1207的半徑約二百億光年,宏觀維數是三;這個宇宙中,萬有引力常數是一點六七乘十的負十一次方,真空中的光速是每秒三十萬公里;這個宇宙中,電子電量是一點六零二乘十的負十九次方庫侖;這個宇宙中,普郎克常數十六點六二六……」白冰湊近首長,用令人膽寒的目光逼視著他,「這個宇宙中,一加一等於二。」
「這是我們的宇宙。」首長點點頭,他仍很沉著,但額頭有些潮濕了。

九——歷史檢索
「得到1207號宇宙後,我花了一個多月時間做了一個搜索引擎,以模式識別為基礎。然後我就從天文資料中查到銀河系與仙女座、大小麥哲倫等相鄰星系的幾何構圖,在全宇宙範圍內查詢這種構圖,得到了八萬多個結果。下一步我就在這個範圍內用銀河系和鄰近星系本身的形狀進行查詢,很快在宇宙中定位了銀河系。」以漆黑的太空為背景,一個銀色大旋渦在屏幕上顯示出來,「太陽的定位就更容易了,我們已經知道它在銀河系中的大致範圍——」白冰用滑鼠在大旋渦的一個旋臂頂端拉出一個小矩形框,「仍用模式識別的方法,在這個範圍中很快就定位了太陽。」屏幕上出現了一個耀眼的光球,光球周圍環繞著一個霧蒙蒙的大環,「哦,這事太陽系的行星還沒有誕生,這個星際塵埃構成的環就是構成它們的原材料。」白冰在屏幕下方調出了一個滾動條,「看,用這個來移動時間,」他將滑塊緩緩前移,越過了兩億年的漫漫時光,太陽周圍的塵埃環消失了。「現在九大行星已經誕生。這是真實尺度的圖象,不是天象演示。所以找到地球還要費事些,我把以前儲存的坐標調出來吧。」於是原始地球在屏幕上出現了,一個灰濛濛的球體,白冰轉動滑鼠的滾輪,「我們降低高度,好,現在,大約是一萬來米高吧。」下面的大陸仍籠罩在迷霧之中,但霧中縱橫交錯的發著紅光的網線顯現出來,象胚胎上的血管,白冰指著那些網線說,「這是岩漿河。」他繼續轉動滑鼠滾輪,穿過濃濃的酸霧,褐色的海面出現了,緊接著視點扎入海中,一片渾濁,有幾個微小的懸浮物,它們大多是圓形的,也有其他較複雜的形狀,與懸浮物最明顯的區別是,它們自己在運動,而不是隨水漂移,「生命,剛出現的生命。」白冰用滑鼠點點那些微小的東西說。他很快的反向轉動滾輪,將視點重新升到太空中,再次顯示出古地球的全貌,然後移動時間滾動條,億萬年時光又飛逝而過,籠罩在地球表面的濃霧消失了,海洋在變藍,大陸在變綠,後來,巨大的岡瓦納古陸象初春的冰塊一樣分崩離析,「如果願意,我們可以看到生命進化的全過程,包括幾次大滅絕和隨之而來的生命大爆發,但是算了吧,省些時間,我們就要看到關係到咱們命運的謎底了。」古陸的各個碎塊繼續漂移,終於,一幅熟悉的世界構圖出現了。白冰改變了時間滾動條的比例,開始以較慢的速度移動時間,並在一點停住了,「好了,在這裡,人類出現了。」他又將滑塊小心地前移一小段,「現在,文明出現了。」
「對於上古的歷史,一般只能宏觀的看看,檢索具體事件不太容易,具體人物就更難了。一般的歷史檢索是靠兩個參數:地點和時間,這兩點在上古歷史記載中很難準確,我們做一次來看看吧,來,我們下去了!」白冰說著,將滑鼠在地中海範圍的一個位置雙擊了一下,視點高度另人目眩地急劇降低,最後,一個荒涼的海灘出現了,黃沙的盡頭,是一片連綿的橄欖叢。
「古希臘時代的特洛伊海岸。」白冰說。
「那……你能移到木馬屠城的時間嗎?」呂文明興奮地問。
「從來就沒有過什麼木馬。」白冰淡淡地說。
陳繼風點點頭:「那種東西象兒戲,在世紀的戰爭中是不可能的。」
「從來沒有過特洛伊戰爭。」白冰說。
首長很驚奇:「這麼說,特洛伊城是因為別的原因毀滅的?」
「從來沒有過特洛伊城。」
另外三個人驚奇的面面相覷。
白冰指指屏幕說:「現在顯示的就應該是發生那場戰爭時特洛伊海岸的真實情景,我們再前後移動五百年……」白冰小心地移動滑鼠,屏幕上的海岸線再白晝和黑夜的高頻轉換中急劇閃動,樹叢的形狀也在飛快地變化,沙灘盡頭閃過幾個小棚屋,時而還能看到幾個一閃而過的小小的人影,棚屋時多時少,但最多時也沒有超過一個村莊的規模,「看到了嗎,偉大的特洛伊城只在那些游吟詩人的想像中存在過。」
「怎麼會呢?」呂文明驚叫起來,「本世紀初有考古發現證實啊!當時還挖出了……阿加門儂的黃金面具。」
「阿加門儂的面具?」白冰大笑一聲。
「隨著歷史記載的增多和更加準確,往後的檢索就越來越容易,再做一次。」
白冰將視點升回地球軌道,這次他沒有使用滑鼠,而是手工輸入了時間和地理坐標,視點向亞洲西部降落。很快,屏幕上顯示了一片沙漠,在一處紅柳從的陰影下躺著幾個人,他們穿著破舊的粗布袍,皮膚黝黑,頭髮很長而且被沙塵和汗水弄成一縷縷的,遠遠看去象一堆破爛的廢棄物。白冰說:「這裡離穆斯林村莊不遠,但鼠疫流行,他們不敢去。」有一個身形瘦長的人坐了起來,四下看看,確認別人都睡熟了後,拿起旁邊一個人的羊皮水囊喝了一通,又從另一個人的破行囊中拿出一塊餅,掰下三分之一放到自己的包里,隨後滿意地躺下了。
「我用正常速度運行了兩天,看到他五次偷別人的水喝,兩次偷別人的餅。」白冰用滑鼠點著那個剛躺下的人說。
「他是誰?」
「馬可·波羅。檢索到他可不容易,關押他的那個熱那亞監獄的時間和地點都比較準確,我在那裡定位了他,隨後往回跟蹤他經歷了那次海戰,提取了一些特徵點,又往回跳過一大段時間跟到這裡,這是在那時的波斯、現在的伊朗巴姆市附近,不過都白費勁了。」
「那他是在去中國的路上了,你應該能跟著他進入忽必烈的宮殿。」呂文明說。
「他沒有進入過任何宮殿。」
「你是說,他在中國期間只是在民間呆著?」
「馬可·波羅根本就沒有來過中國,前面更加險惡的漫漫長路嚇住了他,他們就在西亞轉悠了幾年,後來這人把從那裡道聽途說來的傳聞講給了那位作家獄友,後者寫成了那本偉大的遊記。」
三個人再次面面相覷。
「再往後,檢索具體的人和事就更加容易了,再來一次,到近代吧。」
在一間很暗的大屋子裡,一張很寬的木桌子上鋪著一張大地圖,桌旁圍著幾個身著清朝武官服的人,看不清他們的面容。
「這是北洋海軍提都府的一次會議。」
有一個人在說話,畫面傳出的聲音很模糊,且南方口音重,聽不懂。白冰解釋說:「這個人在說,在近海防禦中,不要一味追求大炮巨艦,就這麼點錢,與其從西洋購買大噸位鐵甲艦,不如買更多數量的蒸汽魚雷快艇,每艘艇上可裝載四至六枚瓦斯魚雷,構成龐大的快艇攻擊群,用靈活機動的航線避開日艦艦炮火力,抵近攻擊……我曾請教過多位海軍專家和史戰研究者,他們一致認為,如果當時這人的想法得以實施,北洋水師將是甲午戰爭中的勝利者。這人的高明和超前之處在於,他是海戰史上最早從新式武器的出現發現傳統大炮巨艦主義缺陷的人。」
「他是誰?鄧世昌?」陳繼風問。
白冰搖搖頭:「方伯謙。」
「什麼?就是那個在黃海大戰中臨陣脫逃的怕死鬼?」
「就是他。」
「直覺告訴我,這些才象真實的歷史。」首長沉思著說。
白冰點點頭:「是啊,到這一步,超脫和空靈消失了,我陷入了鬱悶中,我發現,我們基本上被自己所知道的歷史騙了:那些名垂青史的人物並非全是英雄,他們中也有卑鄙的騙子和陰謀家,他們用權勢為自己樹碑立傳而且成功了。而那些為正義和真理獻身的人,有很多默默殘死在歷史的塵埃中,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存在;也有很多在強有力的誣陷下遺臭萬年,就象現在宋誠的命運;他們中只有極少數的人得到了歷史正確的記憶,其比例連冰山的一角都不到。」
這時人們才注意到一直沉默的宋誠,看到他已經悄悄振作起來,兩眼放出光芒,象一個已經倒地的戰士又站了起來,拿起武器並跨上一匹新的戰馬。

十——現實檢索
「然後,你就進入了1207宇宙中的現實,是嗎?」首長問。
「是的,我在那個鏡象中將時間調到現在。」白冰說著同時將屏幕上時間滑塊推到盡頭,這時視點又回到了太空中,蘭色的地球看上去與古代並沒有什麼不同,「這就是1207鏡象中的現實:我們這個內地省份,經過幾十年不間斷的能源和資源輸出,除了礦產開採和電力輸出之外,至今也未能建立起一個象樣的工業體系,只留下了污染,農村的大片土地仍處於貧困線以下,城市失業嚴重,治安狀況惡化……我自然想看看領導和指揮這一切的人是怎樣工作的,最後看到了什麼,我不用說了。」
「你這樣做的目的呢?」首長問。
白冰苦笑著搖了搖頭:「別以為我有他那樣崇高的目的,」他指指宋誠,「我只是個普通老百姓,自得其樂地過日子,你們幹什麼,和我有什麼關係?我根本不想惹你們的,但……我為這個超級模擬軟體費了這麼大勁,自然想通過它得些實惠,於是,我就給你們中的幾個人打電話,想小小地敲一筆錢……」他說著突然變得憤怒起來,「你們幹嗎要這麼過激反應?!幹嗎非要除掉我?!其實給我那筆錢不就完了嘛……好了,現在我吧一切都講清楚了。」
五個人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他們都默默地盯著屏幕上的地球,這是現實中地球的數字鏡象,他們也在這鏡象中。
「你真的能夠在這台計算機中觀察到世界上發生過的一切?」陳繼風打破沉默問。
「是的,歷史和現實的所有細節,都是這台計算機中運行的數據,數據是可以隨意解析的,不管多麼隱秘的事情,觀察它們不過是從資料庫中提取一些數據進行處理,這個資料庫以原子級別儲存著整個世界的鏡象,所有數據都是可以隨意提取的。」
「能證明一下嗎?」
「這很容易:你出去,隨便到什麼地方,隨便干一件什麼事,然後回來。」
陳繼風依次看了看首長和呂文明,轉身走出了房間,兩分鐘後他回來了,無言地看著白冰。
白冰移動滑鼠,使視點從太空急劇下降,懸在這城市上空,城市一覽無遺的展現在屏幕上。白冰移動畫面仔細尋找,很快找到了近郊的第二看守所,找到了他們所在這棟三層樓房。視點隨即進入了樓房內,在二樓空蕩的走廊中移動,畫面上出現了坐在走廊中長椅子上的兩個便衣警察,其中的沈兵正在點一支煙;最後畫面中出現了他們所在的辦公室的門。
「現在的模擬畫面,只比發生的現實滯後零點一秒,讓我們後退幾分鐘。」白冰將時間滑標向後移了一點點。「
屏幕上,門開了,陳繼風走了出來,坐在長椅上的兩個人看到他後立刻站了起來,陳象他們擺擺手示意沒事,就向另一個方向走去,視點緊跟著他,象有人用攝象機跟蹤拍攝。鏡象畫面上,陳繼風進了衛生間,從褲子口袋中掏出手槍,拉了一下槍栓後裝回褲袋,白冰將這個畫面定住,並使其象三維動畫一樣旋轉至各個方位。陳繼風走出衛生間,畫面跟著他回到了辦公室,並顯示出了正在等待的另外四個人。
首長不動聲色地看著屏幕,呂文明則抬頭警覺地看了陳繼風一眼。
「這東西確實厲害。「呂文明陰沉著臉說。
「下面我為您演示它更厲害的地方。」白冰說著,使屏幕上的畫面靜止了,「由於鏡象模擬的宇宙是以原子級別存儲的,所以我可以檢索到這個宇宙的每一個細節。下面,讓我們看看陳局長上衣口袋中裝著什麼。」
白冰在靜止的畫面上拉出一個方框,圈住陳繼風的上衣袋範圍,然後彈出一個處理界面,經過一系列操作,上衣袋外側的布被去除了,顯示出放在衣袋中的一張摺疊起來的小紙片。白冰使用拷貝軟體將紙片複製下來,然後啟動了一個三維模型處理軟體,將拷貝的數據粘貼到軟體的處理桌面上,又經過幾項操作,那張摺疊的紙片被展開來,那是一張外匯支票,數額是二十五萬美圓。
「下面我們就追蹤這張支票的來源。」白冰說著關閉了圖象處理軟體,又回到四個人的靜止畫面上來,白冰在陳繼風上衣袋中那張已被選定的支票上按右鍵調出功能選項,選擇了trace一項,支票閃動起來,畫面也立刻活動了,時間在逆向流動,顯示首長一行三人退出辦公室,又退出了大樓,退回到一輛汽車上,其中陳繼風和呂文明戴上了耳機,顯然是在監聽白冰和宋誠的談話。跟蹤檢索繼續進行,場景不斷變換,但那張閃動的支票作為檢索鍵值一直處於畫面中央,陳繼風彷彿被它吸附著,穿過一個又一個場景。終於那張支票跳出了陳的上衣袋,鑽進了一個小籃子,那個籃子又從陳的手中跳到了另一個人手中,這個時候,白冰令畫面停止了。
「就從這裡開始放吧。」白冰說著,啟動了畫面以正常速度播放,這好象是陳繼風家的客廳里,屏幕上一個穿黑西裝的中年人柃著那個水果藍站在那裡,好象剛近來,陳繼風則坐在沙發上。
「陳局長,溫哥托我來看看您,也是表示一下上次的謝意。他本來想親自來的,但覺得為了免去一些閑話,這種走動還是少些好。」
陳繼風說:「你回去告訴溫雄,現在他條件好了,一定要走正道,總是出格對誰都沒好處,也別怪我不客氣!」
「是是,溫哥怎麼能忘記陳局長的教誨呢?他現在不但為社會積極貢獻,在貧困地區建了四所小學,政治上也要求進步,已經當選市人大代表了!」來人說著,將果藍放在茶几上。
「東西拿走。」陳繼風揮揮手說。
「哪敢帶什麼好東西,那不是成心惹陳局長生氣嘛,一點水果,表表心意。您是不知道,溫哥一說起您,都眼淚汪汪的,說您是我們的再生父母啊。」
來人走後,陳繼風關上門後回到茶几旁,將果藍的水果全倒出來,從籃底拿出那張支票放進了上衣袋。
首長和呂文明都冷冷的看了陳繼風一眼,這些他們顯然也都不知曉。溫雄是利成集團的總裁,這是個包含著餐飲、長途客運等眾多業務的龐大公司,其原始積累來自於溫雄黑社會體系的販毒利潤,他們使這座城市成為雲南至俄羅斯毒品管道上的一個重要樞紐,現在溫雄在合法商業上發展順利,,他的毒品業務也在前者的補充和滋養下更快地膨脹起來,致使這座內地城市毒品泛濫,治安惡化。而陳繼風這個後台是其生存的重要保證。
「收的是美圓?一定是要給兒子匯去吧。」白冰笑著說,「您兒子在美國讀書的錢可全是溫雄出的……對了,想不想看看他現在在地球那一邊幹什麼?很容易的,現在波士頓是午夜,不過上兩次我看到他時,他都還沒睡覺。」白冰將視點升到太空,將地球旋轉了一百八十度,然後將北美大陸放大,在大西洋海岸找到了那座燈火闌珊的城市,然後很快定位了他以前顯然找到過的一座公寓,視點進入卧室後,顯示出一幅另人尷尬的畫面:那個黃皮膚男孩正和一黑一白兩個妓女鬼混。
「陳局長,看到您兒子是怎樣花您的錢了嗎?」
陳繼風惱怒地將液晶顯示屏反扣到箱子上。
被深深震懾了的幾個人再次陷入長時間的沉默中,然後呂文明問:「這些天,你為什麼只是逃跑,沒想到通過更……正當的方式擺脫困境呢?」
「您是說我到紀委去舉報?真是個好主意,我開始也這麼想過,於是便在鏡象中對紀委領導班子進行查詢,」白冰抬頭看了看呂文明,「您應該知道我都看到了什麼,我不想落到您老同學這樣的下場。那麼我能去檢察院和反貪局嗎?郭院長和常局長對大部分重大舉報肯定會嚴格秉公辦理,對一小部分會小心地繞開;而我將舉報的那些,一說出口他們就會同你們一樣要了我的命。那麼還能去那呢?讓媒體將這一切暴光嗎?省里新聞媒體的那幾個關鍵人物我想你們都清楚,首長的政績不就是他們捧出來的嗎?那些記者與妓女的唯一區別就是出賣的部位不同……這是一張互相連接在一起的大網,那一跟線都動不得啊,我哪兒有地方可去。」
「你可以去中央。」首長仔細觀察著白冰,不動聲色地說。
白冰點點頭說:「這是唯一的選擇了,但我是個普通的小人物,所以首先來見見宋誠,找一個穩妥可靠的渠道,也顧不得你們追殺了。」白冰猶豫了一下,接著說,「但這個選擇並不輕鬆,你們都是聰明人,知道這樣做最終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這項技術將公佈於世。」
「很對,那時,籠罩在歷史和現實上的所有迷霧將一掃而光,一切的一切,在明處和暗處的,過去和現在的,都將赤裸裸地展現於光天化日之下。到那時,光明與黑暗,將不得不進行一場史無前例的大決鬥,世界將陷入一片混亂……」
「但最後的結果,是光明取得勝利。」一直沉默的宋誠終於說話了,他走到白冰面前,直視著他說,「知道黑暗的力量來自那裡嗎?就是來自黑暗,也就是說來自它的隱蔽性,一旦暴露在明處,它的力量就消失了,如腐敗之類的,大多如此。而你的鏡象,就是使所有黑暗全部暴露的強光。」
首長和陳、呂二人互相交換了一下目光。
沉默,超弦計算機的屏幕上,原子級別的鏡象靜靜地懸浮在太空中。
「有一個機會,」首長突然站起身,對陳、呂二人說,「好象有一個機會。」
首長接著扶著白冰的肩膀說:「為什麼不將鏡象中的時間標尺移向未來?」
白冰和陳、呂二人不解地看著首長。
「如果我們能夠準確地預見未來,就能夠在現在改變它,這樣我們就能控制未來歷史的走向,也就控制了一切……年輕人,你認為這沒有可能嗎?也許,我們能夠一起肩負起創造歷史的使命。」
白冰明白過來,苦笑者搖搖頭,站起身走到計算機前,用滑鼠將時間標尺拉長,在零時標後面拉出了一個未來時段,然後對首長說:「您自己來試試吧。」

第十一章 單程遞歸

首長撲向計算機,動作敏捷得如飢餓的鷹見到地面上的小雞,令人恐懼。他熟練地移動
滑鼠,將時間滑標滑過零時點,在滑標進入未來時段的瞬間,--個錯誤提示窗口跳了出來:
Stack overflow......
白冰從首長手中拿過滑鼠"讓我們啟動錯誤跟蹤程序,step by step吧。"
模擬軟體退回到出錯前,開始分步運行。當現實中的白冰將滑塊移過零時點,鏡像中虛
擬的白冰也正在做著同樣的事:錯誤跟蹤程序立刻放大了鏡像中的那台超弦計算機的屏幕,
可以看到,在那台虛擬計算機的屏幕上,第二層的虛擬白冰也正在將滑塊移過零時點;於是
,錯誤跟蹤程序又放大了第三層虛擬中的那台超弦計算機的屏幕……就這樣,跟蹤程序一層
層地深入,每一層的白冰都在將滑塊移過零時點。這是--套依次向下包容的永無休止的魔盒

"這是遞歸,一種程序自己調用自己的演算法,正常情況下,當調用進行到有限的某一層
時會得到答案,多層自我調用的程序再逐層按原路返回。而我們現在看到的是無限調用自己
、永遠得不到答案的單程遞歸,由於每次調用時都需將上層的現場數據存入堆棧,就造成了
剛才看到的堆棧存貯器溢出,由於是無限遞歸調用;即使超弦計算機的終極容量也會被耗盡
的。"
"哦。"首長點點頭。
"所以,雖然這個宇宙中的一切過程早在大爆炸發生時就已經決定,但未來對我們來說仍是
未知的,對討厭由因果鏈而產生的決定論的人來說,這也是一個安慰吧。"
"哦--"首長又點點頭,他"哦"的這一聲很長很長。
第十二章 鏡像時代
白冰發現,首長發生了奇怪的變化,彷彿他身上的什麼東西被抽走了似的,整個身軀在
萎縮,似乎失去了支撐自身的力量而搖搖欲墜;他臉色蒼白,呼吸急促起來,雙手撐著椅子
慢慢地坐下,動作艱難且小心翼翼,好像怕壓斷自己的哪根骨頭。
"年輕人,你,毀了我的一生。"首長緩緩地說,"你們贏了。"
白冰看看陳繼峰和呂文明,發現他們也與自己一樣不知所措,而宋誠,則昂然挺立在他
們中間,臉上充滿了勝利的光彩。
陳繼峰緩緩站起來,從褲口袋中抽出握槍的手。
"住手。"首長說,聲音不高,但威嚴無比,使陳繼峰手中的槍懸在半空不動了, "把
槍放下。"首長命令道,但陳仍然不動。
"首長,到了這一步,必須果斷,他們死在這兒說得過去,不過是因拒捕和企圖逃跑被
擊斃……"
"放下槍,你這條瘋狗!"首長低沉地喝道。
陳繼峰拿槍的手垂了下來,慢慢地轉向首長:"我不是瘋狗,是條好狗,一條知道報恩
的狗!-條永遠也不會背叛您的狗!!像我這樣從最底層一步步爬上來的,對讓自己有今天的上
級,就具有值得信任的狗的道德,腦子當然沒有那些一帆風順的知識分子活。"
"你什麼意思?"好長時間沒有說話的呂文明站了起來。
"我的意思誰都明白,我不像有些人,每走一步都看好兩三步的退路,我的退路在哪兒
?到這時刻我不自衛能靠誰?!"
白冰平靜地說: "殺我沒用的,如果你想把鏡像公佈於世,這是最快捷的辦法。"
"傻瓜都能想到這類自衛措施,你真的失去理智了。"呂文明低聲對陳繼峰說。
陳繼峰說: "我當然知道這小子不會那麼傻,但我們也有自己的技術力量,投入全力
是有可能徹底銷毀鏡像的。"
白冰搖搖頭: "沒有可能。陳局長,這是網路時代,隱藏和發布信息是很簡單的事,
我在暗處,跟我玩這個你贏不了的,就算你動用最出色的技術專家都贏不了,我就是告訴你
那些鏡像的備份在哪兒,我死後它如何發布,你也沒辦法,至於那組創世參數,就更容易隱
藏和發布了,打消那念頭吧。"
陳繼峰慢慢地將手槍放回褲袋,頹然坐下了。
"你以為自己已經站在歷史的山巔上了,是嗎?"首長無力地對宋誠說。
"是正義站在歷史的山巔了。"宋誠莊嚴地說。
"不錯,鏡像把我們都毀了,但它的毀滅性遠不止於此。"
"是的,它將毀滅所有罪惡。"首長緩緩地點點頭。
"然後毀滅所有雖不是罪惡但骯髒和不道德的東西。"
首長又點點頭,說:"它最後毀滅的,是整個人類文明。"
他這話使其他的人都微微一愣。
宋誠說:"人類文明從來就沒有面對過如此光明的前景,這場善惡大搏鬥將洗去她身上
的一切灰塵。"
"然後呢?"首長輕聲問。
"然後,偉大的鏡像時代將到來,全人類將面對著一面鏡子,每個人的一舉一動都能在
鏡像中精確地查到,沒有任何罪行可以隱藏,每一個有罪之人,都不可避免地面臨最後審判
,那是沒有黑暗的時代,陽光將普照到每個角落,人類社會將變得水晶般純潔。"
"換句話說,那是一個死了的社會。"首長抬頭直視著宋誠說。
"能解釋一下嗎?"宋誠帶著對失敗者的嘲笑說。
"設想一下,如果DNA從來不出錯,永遠精確地複製和遺傳,現在地球上的生命世界會是
什麼樣子?"
在宋誠思考之際,白冰替他回答了: "那樣的話現在的地球上根本沒有生命,生命進
化的基礎--變異,正是由DNA的錯誤產生的。"
首長對白冰點點頭: "社會也是這樣,它的進化和活力,是以種種偏離道德主線的沖
動和慾望為基礎的,水清則無魚,一個在道德上永不出錯的社會,其實已經死了。"
"你為自己的罪行進行的這種辯解是很可笑的。"宋誠輕蔑地說。
"也不盡然。"白冰緊接著說,他的話讓所有人都有些吃驚,他猶豫了幾秒鐘,好像下了
決心地說下去:"其實,我不願意將鏡像模擬軟體公佈於世,還有另一個原因,我……我也
不太喜歡有鏡像的世界。"
"你像他們一樣害怕光明嗎?"宋誠質問道。
"我是個普通人,沒什麼陰暗的罪行,但說到光明,那也要看什麼樣的光明,如果半夜
窗外有探照燈照你的卧室,那樣的光明叫光污染……舉個例子吧:我結婚才兩年,已經產生
了那種……審美疲勞,於是與單位新來的一個女大學生有了……那種關係,老婆當然不知道
,大家過得都很好。如果鏡像時代到來,我就不可能這樣生活了。"
"你這本來就是一種不道德不負責任的生活!"宋誠說,語氣有些憤怒。
"但大家不都是這麼過的嗎?誰沒有些見不得人的地方?這年頭兒要想過得快樂,有時候
就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像您這樣一塵不染的聖人,能有幾個?如果鏡像使全人類都成了聖人
,一點出軌的事兒都不能幹,那……那他**還有什麼勁啊!"
首長笑了起來,連一直臉色陰沉的呂、陳二人都露出了些笑容。首長拍著白冰的肩膀說
: "年輕人,雖然沒有上升到理論高度,但你的思想比這位學者要深刻得多。"他說著轉向
宋誠, "我們肯定是逃不掉的,所以你現在可以將對我們的仇恨和報復慾望放到一邊。作
為一個社會哲學知識博大精深的人,你不會真淺薄到認為歷史是善和正義創造的吧?"
首長這話像強力冷卻劑,使處於勝利狂熱中的宋誠沉靜下來, "我的職責就是懲惡揚
善匡扶正義。"他猶豫了一下說,語氣和緩了許多。
首長滿意地點點頭: "你沒有正面回答,很好,說明你確實還沒有淺薄到那個程度。"
首長說到這裡,突然打了一個激靈,彷彿被冷水從頭澆下,使他從恍惚中猛醒過來,虛弱一
掃而光,那剛失去的某種力量似乎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他站起身,鄭重地扣上領扣,又將衣
服上的皺褶處仔細整理了一下,然後極其嚴肅地對呂文明和陳繼峰說: "同志們,從現在
起,一切己在鏡像中了,請注意自己的行為和形象。"
呂文明神情凝重地站了起來,像首長一樣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儀容,長嘆一聲說: "
是啊,從此以後,蒼天在上了。"
陳繼峰一動不動地低頭站著。
首長依次看看每個人,說: "好,我要回去了,明天的工作會很忙。"他轉向白冰,
"小白啊,你在明天下午六點鐘到我辦公室來一趟,把超弦計算機帶上。"然後轉向陳、呂二
人, "至於二位,好自為之吧。繼峰你抬起頭來,我們罪不可赦,但不必自慚形穢,比起
他們,"他指指宋誠和白冰,"我們所做的真不算什麼了。"
說完,他打開門,昂頭走去。
第十三章 生日
第二天對於首長來說確實是很忙的一天。
一上班,他就先後召見省里主管工業、農業,財政、環保等領域的負責人,向他們交待了下
一步的工作。雖然同每位領導談的時間都很短,憑藉豐富的工作經驗,首長還是言簡意賅地
講明了工作重點和最需要注意的問題,同時,他以老到的談話技巧,讓每個人都以為這只是
一次普通的工作交待,沒發現任何異常之處。
上午十點半鐘,送走了最後一位主管領導,首長靜下心來,開始寫-份材料,向上級闡
明自己對本省經濟發展和解決省內國有大中型企業面臨的問題的意見,材料不長,不到兩千
字,但濃縮了自己這幾十年的工作經驗和思考。那些熟悉首長理念的人看到這份材料應該很
吃驚,這與他以前的觀點有很大差別。這是他在權力高端的這麼長時間裡,第一次純粹從黨
和國家的最高利益的角度,在完全不摻雜私心的情況下發表自己的意見。
材料寫完後已經是中午十二點多了,首長沒有吃飯,只是喝了一杯茶,便接著工作。
這時,鏡像時代的第一個徵兆出現了,首長得知陳繼峰在自己的辦公室里開槍自殺,呂
文明則變得精神恍惚,不斷地系領口的扣子,整理自己的衣服,好像隨時都有人給他拍照似
的。對這兩件事,首長一笑置之。
鏡像時代還沒有到來,黑暗已經在崩潰了。
首長命令反貪局立刻成立一個專案組,在公安和工商有關部門的配合下,立刻查封自己
的兒子擁有的大西商貿集團和兒媳擁有的北原公司的全部賬目和經營資料,並依法控制這些
實體的法人。對自己其他親戚和親信擁有的各類經濟實體也照此辦理。
下午四點半,首長開始草擬一份名單。他知道,鏡像時代到來後,省內各系統落馬的處級以
上幹部將數以千計,現在最緊要的是物色各系統重要崗位的合適接任人選,他的這份名單就
是向省委組織部和上級提出的建議。其實,在鏡像出現之前,這份名單在他的心中已存在了
很長時間,那都是他計劃清除、排擠和報復的人。
這時已是下午五點半,該下班了,他感到從未有過的欣慰,自己至少做了一天的人。
宋誠走進了辦公室,首長將一份厚厚的材料遞給他:"這就是你那份關於我的調查材料,盡
快上報中紀委吧。我昨天晚上寫了一份自首材料,也附上了,裡面除了確認你們調查的事實
外,還對一些遺漏做了補充。"
宋誠接過材料,神情嚴肅地點點頭,沒有說話。
"過一會兒,白冰要來這裡,帶著超弦計算機。你應該告訴他,鏡像軟體馬上就要上報上級
,一開始,上級領導會考慮到各方面的因素謹慎使用它,要防止鏡像軟體提前泄漏到社會上
,那會產生很大的副作用,非常危險,基於這個原因,你讓他立刻將自衛所用的備份,在網
上或什麼其他地方的,全部刪除:還有那個創世參數,如果告訴過其他人,讓他列出名單。
他相信你,會照辦的。一定要確認他把備份刪除乾淨。"
"這正是我們想要做的。"宋誠說。
"然後,"首長直視著宋誠的眼睛,"殺了他,並毀掉那台超弦機。現在,你不會認為我
這樣做還是為自己著想吧。"
宋誠一愣,隨後搖頭笑了起來。
首長也露出笑容:"好了,我該說的都說完了,以後的事情與我無關。鏡像已經記下了
我說的這些話,在遙遠的未來,也許有那麼一天,會有人認真聽這些話的。"
首長對宋誠揮了揮手讓他走,然後仰在椅子的靠背上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沉浸在一種釋
然和解脫中。
宋誠走後,下午六點整,白冰準時走進了辦公室。他的手裡提著那個箱子,提著歷史和
現實的鏡像。
首長招呼他坐下,看著放在辦公桌上的超弦計算機說: "年輕人,我有一個請求:能
不能讓我在鏡像中看看自己的一生?"
"當然可以,這很容易的!"白冰說著;打開箱子啟動了電腦。鏡像模擬軟體啟動後,他
首先將時標設定到現在,定位了這間辦公室,屏幕上顯示出兩個人的適時影像後,白冰複製
了首長的影像,按動滑鼠右鍵啟動了跟蹤功能。這時,畫面急劇變幻起來,速度之快使整塊
屏幕看起來一片模糊,但作為跟蹤鍵值的首長的影像一直處於屏幕中央,彷彿是世界的中心
,雖然這影像也在急劇變化,但可以看到人越變越年輕。"現在是逆時跟蹤搜索,模式識別
軟體不可能根據您現在的形象識別和定位早年的您,它需要根據您隨年齡逐漸變化的形象一
步步追蹤到那時。"
幾分鐘後,屏幕停止了閃動,顯示出一個初生兒濕漉漉的臉蛋兒,產科護士剛剛把他從
盤秤上取下來,這個小生命不哭不鬧,睜著--雙動人的小眼睛好奇地打量著這個世界。
"呵呵,這就是我了,母親多次說過,我一生下來就睜開眼睛了。"首長微笑著說,他顯
然在故作輕鬆地掩蓋自己心中的波瀾,但這次很例外地,他做得不太成功。
"您看這個,"白冰指著屏幕下方的一個功能條說, "這些按鈕是對圖像的焦距和角度
進行調整的。這是時間滾動條,鏡像軟體將一直以您為鍵值進行顯示,您如果想檢索某個時
間或事件,就如同在文字處理軟體中查閱大文件時使用滾動條差不多,先用較大時間跨度走
到大概的位置,再進行微調,藉助於您熟悉的場景前後移動滾動條,一般總能找到的,這也
類似於影碟的快進退操作,當然這張碟正常播放將需……"
"近五萬小時吧。"首長替白冰算出來,然後接過滑鼠,將圖像的焦距拉開,顯示出產床
上的年輕母親和整間病房,這裡擺放著那個年代式樣樸素的床櫃和燈,窗子是木製的,引起
他注意的是牆上的一塊橘紅色光斑, "我出生時是傍晚,時間和現在差不多,這可能是最
後一抹夕陽了。"
首長移動時間滾動條,畫面又急劇閃動起來,時光在飛逝,他在一個畫面上停住了。一
盞從天花板上吊下的裸露的電燈照著一張小圓桌,桌旁,他那戴著眼鏡衣著儉樸的母親正在
輔導四個孩子學習,還有一個更小的孩子,也就是三四歲,顯然是他本人,正笨拙地捧著一
個小木碗吃飯。 "我母親是小學教師,常常把學習差的學生帶回家裡來輔導,這樣就不誤
從幼兒園接我了。"首長看了一會兒,一直看到幼年的自己不小心將木碗兒中的粥倒了一身
,母親趕緊起身拿毛巾擦時,才再次移動了時間滾動條。
時光又跳過了許多年,畫面突然亮起了一片紅光,好像是一個高爐的出鋼口,幾個穿著
滿是塵污的石棉工作服的人影在晃動,不時被爐口的火焰吞沒又重現,首長指著其中的一個
說:"我父親,一名爐前工。""可以把畫面的角度調一下,調到正面。"白冰說要從首長手中
拿過滑鼠,但被首長謝絕了。
"哦不不,這年廠里創高產加班,那時要家屬去送飯,我去的,這是第一次看到父親工作,
就是從這個角度,以後,他爐火前的這個背影在我腦子裡一直印得很深。
時光又隨著滾動條的移動而飛逝,在一個晴朗的日子停止了,一面鮮紅的隊旗在藍天
的背景上飄揚,一個身穿白衣藍褲的男孩子在仰視著它,--雙手給男孩兒繫上紅領巾,孩子
右手揚-亡頭頂,激動地對世界宣布他的刻準備著,他的眼睛很清澈,如同那天如洗的碧空

"我入隊了,小學二年級。"
時光跳過,又一面旗幟出現了,是團旗,背景是一座烈士紀念碑,一小群少年對著團
旗宣誓,他站在後排,眼睛仍像童年那樣清澈,但多了幾分熱誠和渴望。
"我入團,初一。"
滾動條移動,他一生中的第三面紅色旗幟出現了,這次是黨旗。這好像是在…-間很大
的階梯教室中,首長將焦距調向那六個宣誓中的年輕人中間的一個,讓他的臉龐佔滿了畫面

"入黨,大二。"首長指指畫面, "你看看我的眼睛,能看出些什麼。" ?
那雙年輕的眼睛中,仍能看到童年的清澈、少年的熱誠和渴望,但多了一些尚不成熟的
睿智。
"我覺得,您……很真誠。"白冰看著那雙眼睛說。
"說得對,直到那時,我對那個誓詞還是真誠的。"首長說完:在眼睛上抹了一下,動作
很輕微,沒有被白冰注意到。
時間滾動條又移動了幾年,這次移得太過了,經過幾次微調,畫面上出現了一個林蔭道
,他站在那裡看著一位剛剛轉身離去的姑娘,那姑娘回頭看了他一眼,眼睛含著晶瑩的淚,
一副讓人心動的冰清玉潔的樣子,然後在兩排高大的白楊間漸行漸遠……白冰知趣地站起身
想離開,但首長攔住了他。
"沒關係,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了。"說完,他放下了滑鼠, 目光離開了屏幕, "
好了,謝謝,把機器關了吧。"
"您為什麼不繼續看呢?"
"值得回憶的就這麼多了。"
"……我們可以找到現在的她就是現在的,很容易!"
"不用了,時間不早了,你走吧,謝謝,真的謝謝。"
白冰走後,首長給保衛處打了個電話,讓機關大院的哨兵到辦公室來一下.很快,那名
武警哨兵進來,敬禮。
"你是……哦,小楊吧?"
"首長記性真好。"
"我叫你上來,也沒什麼事,就是想告訴你,今天是我的生日。"
哨兵立刻變得手足無措起來,話也不會說了。
首長寬容地笑笑:"向戰士們問好,去吧。"在哨兵敬禮後轉身離去之際,他像突然起來
似的說:"哦,把槍留下。"
哨兵愣了一下,還是抽出手槍,走過去小心地放在寬大的辦公桌的一端,再次敬禮後走
了出去。
首長拿起槍,取出彈夾,把子彈一顆顆地退出來,只留下一顆在彈夾里,再把彈夾推上
槍。下一-個拿到這槍的人可能是他的秘書,也可能是天黑後進來打掃的勤雜工,那時空槍
總是安全些。
他把槍放到桌面上,把退出來的子彈在玻璃板上擺成一小圈,像生日蛋糕上的蠟燭。然
後,他踱到窗前,看著城市盡頭即將落下的夕陽,它在市郊的工業煙塵後面呈一個深紅色的
圓盤,他覺得它像鏡子。
他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將自己胸前的"為人民服務"的小標牌摘下來,輕輕地放到桌面
上小幅國旗和黨旗的基座上。
然後,他在辦公桌旁坐下,靜靜地等候著最後一抹夕陽照進來

第十四章 未來
當天夜裡,宋誠來到氣象模擬中心的主機房,找到了白冰,他正一個人靜靜地看著已經啟動
的超弦計算機的屏幕。
宋誠走過去拍拍他的肩說: "小白,我已經向你的單位領導打了招呼,馬上有一輛專
車送你去北京,你把超弦計算機交給一位中央領導,聽你彙報的除了這位領導,可能還有幾
名這方面的技術專家。由於這項技術非同尋常的性質,讓人完全理解和相信可不是一件容易
的事,你講解和演示的時候要耐心……白冰,你怎麼了?"
白冰沒有轉過身來,仍靜坐在那裡,屏幕上的鏡像宇宙中,地球在太空中懸浮著,它的
極地冰蓋形狀有些變化,海洋的顏色也由藍轉灰了些,但這些變化並不明顯,宋誠是看不出
來的。
"他是對的。"白冰說,
"什麼?"
"首長是對的。"白冰說著,緩緩轉身面對宋誠,他的雙眼布滿血絲。
"這是你思考了一天一夜的結果?"
"不,我完成了鏡像的未來遞歸運算。"
"你是說……鏡像能模擬未來了?!"
白冰無力地點點頭; "只能模擬很遙遠的未來。我在昨天晚上想出了一種全新的演算法,避
開較近的未來,這樣就避免了因得知未來而改變現實對因果鏈的破壞,使鏡像直接跳到遙遠
未來。"
"那是什麼時間?"
"三萬五千年後。"
宋誠小心翼翼地問:"那時的社會是什麼樣子?鏡像在起作用嗎?"
白冰搖搖頭:"那時沒有鏡像了,也沒有社會了。人類文明消亡了。"
震驚使宋誠說不出話來。
屏幕上,視點急劇下降,在一座沙漠中的城市上空懸停。
"這就是我們的城市,是一座空城,已死去兩千多年了。"
死城給人的第一印象是一個正方形的世界,所有的建築都是標準的正立方體,且大小完
全一樣,這些建築橫豎都整齊地排列著,構成了一個標準的正方形城市。只有方格狀的街道
上不時揚起的黃色沙塵,才使人不至於將城市誤認為是畫在教科書上的抽象幾何圖形。
白冰移動視點,進入了一幢正立方體建築內部的一個房間,裡面的一切已經被漫長歲月
積累的沙塵埋沒了,在窗邊,積沙呈一個斜坡升上去,已接上了窗檯。沙中有幾個鼓包,像
是被埋住的家電和傢具,從牆角伸出幾根枯枝似的東西,那是已經大部鏽蝕的金屬衣帽架。
白冰將圖像的一部分拷貝下來,粘貼到處理軟體中,去掉了上面厚厚的積沙,露出了鏽蝕得
只剩空架子的電視和冰箱,還有一張寫字檯樣的桌子,桌上有一個已放倒的相框,白冰調整
視點,使相框中的那張小照片佔滿了屏幕。
這是一張三口之家的合影,但照片上的三人外貌和衣著幾乎完全一樣,僅能從頭髮的長
短看出男女,從身材的高低看出年齡。他們都穿著樣式完全一樣的類似於中山裝的衣服,整
齊而呆板,扣子都是一直扣到領口。宋誠仔細看看,發現他們的容貌還是有差別的,之所以
產生一樣的感覺,是因為他們那完全一致的表情,一種麻木的平靜,一種獃滯的莊嚴。
"我發現的所有照片和殘存的影像資料上的人都是這樣的表情,沒有見過其他表情,更
沒有哭或笑的。"
宋誠驚恐地說:"怎麼會這樣呢?你能查查留下來的歷史資料嗎?"
"查過了,我們以後的歷史大略是這樣的:鏡像時代在五年後就開始了,在前二十年,
鏡像模擬只應用於司法部門,但已經對社會產生了實質性的影響,人類社會的形態發生了重
大變化。以後,鏡像滲透到社會生活的各個角落,歷史上稱為鏡像紀元。在新紀元的頭五個
世紀,人類社會還是在緩慢發展之中。完全停滯的跡象最初出現在鏡像六世紀中葉,首先停
滯的是文化,由於人性已經像一汪清水般純潔,沒有什麼可描寫和表現的,文學首先消失了
,接著是整個人類藝術都停滯和消失。接下來,科學和技術也陷入了徹底的停滯。這種進步
停滯的狀態持續了三萬年,這段漫長的歲月,史稱』光明的中世紀』。"
"以後呢?"
"以後就很簡單了,地球資源耗盡,土地全部沙漠化,人類仍沒有進行太空移民的技術
能力,也沒有能力開發新的資源,在五千年時間裡,一切都慢慢結束了……就是我們現在顯
示的這個時候,各大陸仍有人在生活,不過也沒什麼看頭了。"
"哦--"宋誠發出了像首長那樣的長長的一聲,過了很長時間,他才用發顫的聲音問道,
"那……我們該怎麼辦?我是說現在,銷毀鏡像嗎?"
白冰抽出兩根煙,遞給宋誠一根,將自己的點著後深深地吸了--口,將白色的煙霧吐在
屏幕上那三個獃滯的人像上:"鏡像我肯定要銷毀,留到現在就是想讓你看看這些。不過,
現在我們千什麼都無所謂了,有一點可以自我安慰:以後發生的一切與我們無關。"
"還有別人生成了鏡像?"
"它的理論和技術都具備了,而根據超弦理論,創世參數的組合雖然數量巨大,但是有
限的,不停試下去總能碰上那一組……三萬多年後,直到文明的最後歲月,人們還在崇拜和
感謝一個叫尼爾·克里斯托夫的人。"
"他是誰。"
"按歷史記載:虔誠的基督教徒,物理學家,鏡像模擬軟體的創造者。"

第十五章 鏡像時代
五個月後,普林斯頓大學宇宙學實驗中心。
當燦爛的星海在五十塊屏幕中的一塊上出現時,在場的科學家和工程師們都歡呼起來。
這裡放置著五台超弦計算機,每台中又設置了十台虛擬機,共有五十個創世模擬軟體在日夜
不停地運行,現在誕生的虛擬宇宙是第32961號。
只有一個中年男人不動聲色,他濃眉大眼,氣宇軒昂,胸前那枚銀色的十字架在黑色的
套衫上格外醒目,他默默地划了一個十字,問:
"萬有引力常數?"
"一點六七乘十的負十一次方!
"真空光速?"
"每秒二十九點九八萬公里
"普朗克常數?"
"六點六二六!"
"電子電量?"
"一點六零二乘十的負十九次方庫侖。"
"一加一?"他莊重在吻了--下胸前的十字架。
"等於二,這是我們的宇宙,克里斯托夫博士!"

(完)


以前看過一篇主角是獄警,想方設法懲治囚犯的文章。

故事很短,監獄裡的囚犯大多愁眉苦臉,只有一個叫洞幺幺拐的囚犯整天喜氣洋洋,樂觀向上。領導視察時對他很有意見,讓主角好好收拾一下他,別把監獄不當回事。

主角絞盡腦汁,給洞幺幺拐安排乾重活、不給飯、任人打罵,可他還是整天笑口常開、幹勁十足,主角實在沒轍,就去找朋友取經。朋友專程帶來兩個虛擬頭盔,戴上後能讓人用腦電波體驗到一切所存在的事物。

主角當時就急了,說你這不是給我添亂嗎?這傢伙已經夠開心了,你還打算讓他嗨上天嗎?朋友笑著說,你儘管帶他去找樂子,取頭盔後等著瞧。

於是主角和洞幺幺拐帶上頭盔,在虛擬世界裡花天酒地,面對著一個個撲面而來的誘惑,主角發現洞幺幺拐不但沒有高興,反而失去了笑容,開始茫然無措起來。

等朋友強制兩人取下頭盔,洞幺幺拐第一次露出難過的表情,當天晚上,主角在監控里看到洞幺幺拐抱膝蹲在角落裡,時而癲狂撞頭時而嚎啕大哭,主角趕忙把這段視頻發給領導,從而得到嘉獎。

洞幺幺拐再也沒露出過笑容,主角好奇心發作,問朋友怎麼做到的,朋友說那些人是窮慣了,沒見過上流社會的生活。他們不怕痛苦和辱罵,即使卑微如蟻蟲也能找個理由高興起來,對付這樣的人,最好的辦法是讓他親自體驗一下那些從沒見過、用過、甚至想都沒想過的好東西,再強調這一切都和你無關!

主角被朋友的話震懾住了,他看著屏幕中痛苦掙扎的洞幺幺拐,突然想知道這人到底犯了什麼罪,朋友輕蔑地說是窮人罪,之前他是鐵路局的員工,代號洞幺幺拐,後來鐵路局倒閉後就失業了,只好關在監獄裡。

文章的最後,主角獃獃地看著洞幺幺拐,想起小時候在鐵路邊看那些工人們,還有那悠長的號子:「洞幺幺拐~~洞~幺~幺~拐~」


在此分享一篇讓我首次感受到科幻小說魅力的作品


餓塔

作者:潘海天

日暮時分,他們看見了那座塔。

純白色的塔很高,又尖又長,甚至高出了那些山的暗影。它在西斜的三個太陽的餘輝里,在四圍濃厚的暗黛山色里,像是一根又細又長的亮線。

他們仰望亮線,彷彿仰望一個沉默的希望,沒有人想過他們會全體斃命於斯。為了到達此地,他們已經不停不休地走了兩個星期。他們穿過了整個沙漠,一路上扔下掉隊者和體力不支死去的人,扔掉被太陽曬得神經錯亂者,而猙獰獸則掠去了他們中間最肥美最可口的隊員,剩下的人全都筋疲力盡,嚴重營養不良,宛若行屍走肉。

兩周前,他們的飛船墜毀在沙漠里,當時就死了一半的人。飛行員很幸運地當場斃命,變成一團辨認不清形狀的肉泥,否則在隨後而來的絕望日子裡他可能被憤怒的倖存者施以說不出口的酷刑。

從沾滿血和殘肉的機械殘骸中爬出來後,從20000尺高空像大鉛錘一樣直墜著地的震驚和歇斯底里中復甦過來後,從哀悼死者和讚美上帝對自己的仁慈中回味過來後,所有的人同時抬頭看著四周一望無際的茫茫戈壁,眾多大大小小的石頭一直排列到目力難及的遠方,在熾熱的三個太陽的光輝下,如同骷髏一樣,在沙地上反射著銀色的細小的光。

倖存者們沉默不語。上帝讓他們中間的一半人直奔天國,可是未必打算就此放過其他人。

絕大部分飛船職員摔死了,乘客們只能起來自救,一名來自特種部隊的上尉軍人成了理所當然的領袖。他檢查完飛船殘骸後告訴他們,發報機完蛋了,無法求救,也無法報告他們的確切位置。這樣一來,最樂觀的救援也將來自三個月後,更別提搜索這個貧瘠、荒蕪然而又是巨大無匹的星球所要耗費的時間了。

「我要求你們去尋找,所有有用的物品,把它們貢獻出來——時節危難,我們需要團結一心,才能得救。」上尉說,他有一雙堅毅的灰色眼睛,肌肉發達的脖子和厚實的胸膛,看到他那結實的樣子就令人覺得有所倚靠。

「要相信上帝,神不會拋棄我們的,」來自太空加爾文教派的神父如是說,此刻他是那根維繫上帝的僅有細線,「只要我們堅信,就必獲拯救。」

倖存者們開始極其熱心地搜索飛船上所有的角落,那怕是毀壞最嚴重的,一名乘客也未能逃出來的前艙也沒放過。那兒現在活像一口被摔滿草莓冰淇淋的攪拌鍋。負責搜索它的旅客們不停地做噩夢,在夢中嘔吐。

水不是問題,那些咕嚕作響扭曲變形的管道正在往外漏冷卻水,雖然帶著機油味兒,但沒有毒。他們還找到了不少食品,都是旅遊者從各星球上帶回的土特產,但無論這些食品花樣如何繁多,口味如何鮮美,也不可能維持60個人三個月的生活——何況這班倖存者中還有不少體形肥胖者,必是些胃口奇好的饕餮之徒。

在一個摔死的朝聖者的旅行袋中他們發現了一張古舊的破地圖。上尉和倖存的飛船鍋爐工,一位休假的化學教授,加上神父四個人拿著羅盤和計算尺研究了半天后宣布,決定帶領大家前往一個臨時避難所,那是著名的苦修者冥修教派的修道院,是地圖上惟一一個有人跡的標記點。

十四天艱苦的行軍後,他們才看到了修道院的塔。它遠在天邊,被夕陽鍍上一層金色的光。

在夕陽的光潔下,每一個人都開始瘋狂地奔跑。揚起的沙塵粘在他們細細的小腿上,粘重的呼吸從乾癟的肺里衝出,沒有人說話,他們挺直身軀,埋下頭顱,甩下沒用的背包,扔掉空空如也的水壺,踢掉沉重的已經脫了線的破爛皮靴,光著腳在滾燙的沙礫上跑得飛快。

他們知道,兇猛的猙就跟在他們的隊伍後面緊追不放。每到太陽落山的時候,它就必然出現,在這班衣裳襤褸,垂頭喪氣的旅行者中選擇一名受難者。兩個星期里,他們損失了14個人,始終對這頭怪獸束手無措。

無法預知猙這次將選擇他們中的哪一個,顯而易見的理由使人們認為,拉在最後的人將大大增加被選中的幾率,在離得救還有一步之遙的時候,誰希望做那位不幸者呢。他們爭先恐後地逃竄,沉默的瘋狂低頭奔跑姿態感染了隊伍里的每一個人,即便是年輕的神父也不能例外,他帶著一種深切的恥辱感跑了起來,一邊跑一邊回憶達爾文那殘酷的生存法則,自它出現以來,就不停地讓宗教和人的尊嚴蒙受著莫大的羞辱。現在跑吧跑吧,只要不是落在最後,就有活下去的希望。

剛出發的時候,他們組織得很好。有人負責探路,有人負責照顧婦孺病弱,有人負責每晚的安全警戒。即使在落難之中,大家依舊錶現得彬彬有禮,相互謙讓,彷彿這次艱苦的行軍只是一次城市背包族的一場度假冒險。一直到猙的出現,一瞬間,脆弱的文明的紐帶斷裂了,秩序崩潰,活命的本能回到每個人身上。那天晚上,在營地里,年輕的神父在一片驚慌中看到粗壯的鍋爐工踏翻了兩個帳篷,把一位肥胖的女人撞翻在地;化學教授躍入火堆,幾乎把自己全身點著;上尉在遠距離里朝猛獸開了兩槍,隨後不見蹤影;所有的人都覓處而藏,一次假日進軍演化成了混亂的大潰逃。

猙實在是一種極度可怕的猛獸,事實上這是一種整個大星雲區都少見的兇狠的噬人獸,它的速度快如鬼魅,彎曲的利爪猶如閃閃發光的匕首,鋼鞭一樣的尾巴在末梢分成了毒蛇信樣的三個分叉,比它的外形更恐怖的是它那對人刻骨的仇恨,一旦發動攻擊,它就會撲擊撕咬到底,決無憐憫和收口的可能。

唯一值得苦中尋樂的是,猙懂得替自己挑選最佳的口糧。它會掠去逃難者中最肥胖的人,而他們消耗更多的食物,同時又行走緩慢——現在他們剩下來的人全是青壯男女,身體強健,意志堅定,不必有人催促,他們的行走速度也快多了。

上尉跑在隊伍的中間。他手裡緊攥著自己的激光槍,脖頸筆直,吐氣長緩,跑得不緊也不慢——離開人群是危險的——他第一個領悟到在他們混雜的腳步中多了另一個聲音,那是厚厚的肉墊落在沙礫上的聲音。他聞到一股畜生身上特有的騷動不安的熱氣。他轉過臉去,在月影下看到那個悄無聲息跟隨著他們的毛皮光滑的影子,它那扁平的大臉上滿是捲毛,逆著風兒微微抖動。它正眯縫著瘦長的因為斜吊而顯得格外兇狠的大眼,悄沒聲息地上下打量著隊伍中的每一個人。它又來了,正在慢吞吞地策劃發動攻擊。而他們對此無能為力,這種居高臨下的蔑視和鄙視對他的尊嚴行成了一種可怕的傷害。媽的,早晚會幹掉你的。上尉恨恨地想,捏緊了無用的激光槍。

他們在奔逃中看到了峽谷的隘口,看到了圍繞谷中的林子,成片低矮的小屋圍成的小廣場,廣場中心那個小小的噴水池,一個異教徒的白度母女神盤腿跌坐在水池中心的蓮花寶座上,圓如滿月的臉上帶著大慈大悲的神秘微笑。他們衝進去了。有人跪倒在地,像孩子一樣放聲哭泣。有人木頭一樣呆在當地,既不哭也不笑。

沒有一間屋子有燈光,沒有一座煙囪有炊煙,所有的地方都靜悄悄地,沒有一個人。沒有人出來歡迎他們。這兒已經荒廢啦。希望像大肥皂泡沫一樣升上天空,然後炸破了。現在,哭吧,哭吧。他們緊緊地擠在一起,度過了整個晚上。

天亮的時候,三顆帶著各自色差的太陽先後躍上了天空,土黃色的領先,把谷中照得一片金燦燦的,藍色那顆後來居上,它的個兒最大,最後是桔紅色的缺乏熱度的一顆。他們清點人數,發現在昨晚的混亂中又少了兩個人。來自月球的塞奧尼和艾米麗夫婦。神父回憶起兩張年輕的沾滿雀斑的臉,嘆了一口氣。

他們在依然流淌著的噴水池中取水。長途的亡命跋涉之後,短暫的喘息讓所有的人都情緒平穩下來。他們開始觀察四周,林子不大,也不算密集,都是些當地的樹種:向左盤旋的蕨類盤成緊緊的環,一圈圈地旋轉著升向天空,在樹的頂部,從根上分成三片的針葉搖曳著,在風中咕噥著輕柔的沙沙聲。這兒顯露出來的是一副靜謐的園林景象,他們卻三三兩兩地緊靠在一起,不敢深入探究。

快到中午的時候,上尉把他們四個領頭的人召集起來,化學教授,鍋爐工和神父。他把他們帶到一個低矮的半地下室去。那兒大概是一個砂岩砌築的酒窖,裡面擺放著大量的空玻璃瓶。上尉原先身體健壯,皮膚黝黑,如今蹲坐在一堆甚不牢靠的瓶子上,披著毛毯,鬍子拉茬,皺巴巴的面孔又乾癟又蒼白,活像一顆失去水分的萎蔫的蔬菜。「食物已經沒有了。」他向大家透露了這個可怕的消息,「我們沒剩下一點食物。今天早上,我搜索了整個修道院,顯然它是被廢棄了。我轉遍了所有的屋子,希望能夠找到藏匿的食物——但是沒有。沒有。」

所有的人都沉默不語了。救援要兩個半月後才能到達,沒有食物他們只能餓死。相比這個威脅之下,猙倒是件小事了。

「我們要對付它,我們會對付它的,」上尉說,「槍對它沒有用。我面對面地對它開過槍,它抖了抖肩膀,好像我手裡拿的是把玩具水槍似的。」他說著,憤憤不平地抽了抽鼻子,「但是我們能把它攔在外面。我四處轉悠過了,這兒四周都是直上直上的峭壁——只有一個出入口。我們要在那兒修建一道籬笆。工具這兒有的是。」

「是的,激光槍沒有用,」化學教授蔫頭蔫腦地說,由於瘦了,他的招風耳朵看上去大得驚人,「我碰巧看過一本旅遊簡介,這星球上雲母岩中長晶體的含量高得驚人——由於那些晶體原子的共振——這是顆奇特的充滿超聲的星球,上面的生物天生有一種本領,它們能夠利用並且控制物體的振動。看到那隻大貓腦袋邊的絨毛嗎,它就是用來感應振動的——激光說到底也是一種振動。你的攻擊大概會讓它難受,但不可能傷害到它。」

「振動?你是說,用槍對付不了它嗎?如果它衝進來,我們就只有跟它肉搏了——好吧,那我們就跟它肉搏!」上尉惡狠狠地說。

「這兒有不少的樹,或許這些植物也可以吃?」鍋爐工說。他是個有著扁平大臉的強壯傢伙,一顆犬牙突兀地伸在嘴外,打破了一點外貌上死魚一樣的獃滯感,「俺在老家的時候聽說過有人吃樹皮。」

「不行。」教授沮喪地搖頭,彷彿在宣判自己的死刑,「這是所有星際旅行者遇到的難題,大部分外星植物的DNA螺旋式和我們的基本結構不同,假使它們對我們沒毒的話,吃下去也無法分解出對我們有用的蛋白質分子。」

「我們的肉對它們的猛獸倒是挺適用的?」上尉諷刺地說,他轉身面對神父,「這樣吧,神父,你來負責搜索。看這些和尚的布置,彷彿只是要離開一小會兒。沒有留下一點點的食物,這是不可能的,」他歪曲著嘴角重複道,「不可能的。或許你們信神者另有思路,你們不都是信神的嗎?」

「這是不一樣的。」神父抗議說。

「就這樣吧。」上尉說。

冥修教派是個快要消亡的古老宗教。他們的教義宣稱拋棄所有慾望,就能立地成佛,白日飛升。創建這個教派的是一位古代東方僧侶,據說他們能展現神跡給大家看,然而他們的流傳範圍很小,只限於大星雲區的幾個偏遠星球。根據古老的地圖介紹,這兒是冥修者們的一個聖地。

既然領受了找尋食物的任務,神父就開始順著谷地轉悠。除了他們進來的缺口外,谷地四周都是高大的絕壁,上面是一條條流水衝出的溝壑,露出岩石內里紅色的沉積層。站在谷中央看,這些巨大、沉默、冰冷的巨岩像幕布一樣伸向天際,只露出了一塊近乎圓形的天空,他們猶如置身井底。

神父正在猶豫從哪兒開始著手搜索食物的時候,就看見鍋爐工帶著砍伐樹林的那一群人尖叫著從林中跑了出來。

他們第一次看到了幻泡魚。它們圓鼓鼓的,在陽光下反射著五顏六色的光,在空氣中甩著尾巴,上下遊動,逆風而動,彷彿一些脆弱的肥皂氣泡,或者像是一些漂浮在空中的兒童五彩氣球。它們看上去柔弱漂亮,毫無危險,而且確實也只是些觀賞寵物,但他們現在猶如驚弓之鳥。

那些幻泡魚的透明肚皮在空氣中以看不到的頻率振動著,它們利用振動吸收陽光中的能量,不停地吸入空氣中輕或重的氣體,使自己維持在某個高度上。它們巨大的眼泡傲然自若地盯著下面那些顯然太過慌亂而丟了自己臉的人們,然後擺了擺尾巴,升到更高的天空中去了。

出去探路的上尉和幾個強壯的男人帶回了塞奧尼的屍體,他是在昨天夜裡的狂奔中踩到了溝里,摔斷了自己的脖子。除了塞奧尼之外,他們還找到了一條幹涸的車轍道,彎彎曲曲地通向不知道是天國還是何處的遠方。痕迹被消磨得幾乎看不見了,說明路上很長時間沒人走了,看來這個修道所確實被廢棄了。

神父替死人作了禱告。他們把他埋在了樹林間。那些蕨樹一圈圈地盤旋著,圍繞在他們的上空。上尉和鍋爐工拿著鏟子,像兩根殘破的石柱,矗立在紅褐色的泥土鬆鬆垮垮堆起來的巨大墳頭邊上。

剩下來半個白天他們都在砍伐樹木,修建柵欄。他們把堅固粗大的樹榦的頂部削尖,深深地埋入地下;用針葉編造帶刺的索網,填充每一道縫隙;所有可能被攻擊的薄弱點都用巨大的石頭在後面加了固。他們忍飢挨餓,辛苦工作,終於完成了這項偉大的工程,這多少帶給了他們一點虛假的安全感。

與此同時,神父以無比的耐心搜遍全谷,卻只發現了一點點發霉的麵包,此外還有一些葡萄乾。在酒窖的後面,他發現了一些乾枯的葡萄藤,他們也許是自己釀酒的。他沒找到片紙隻字,也沒有任何書籍或者記錄。他努力回憶曾經讀過的一些關於冥修者的書,記得他們喜愛勞作,冥想,但是沒有什麼書籍提到過他們吃什麼。

飢餓開始咬嚙神父的胃,他兩眼發花,在再一次繞到塔下的時候,他正在想那個令他充滿焦躁不安的感覺,他們吃什麼呢?

塔是他惟一還未搜尋過的地方。當然啦,它很高,大約有100米高,600個台階。在此刻的身體狀態下去爬它實在是件辛苦事。

他還是開始爬了。樓梯在塔內,向左盤旋,一圈又一圈,綿亘的石砌梯級一級又一級,永不停息。塔彷彿還在不停地升高,像那些蕨類植物一樣,在陽光下靜悄悄地生長,往高空攀升。神父不得不幾次坐下來休息,休息的時候他可以看到遍布塔身的白色壁畫。上面刻畫著一些恐怖景象,也許是反映異教里的地獄景象;此外還有拿著寶劍、樂器和老鼠的甲士,一些婆娑的仙女,長滿果實的樹,睡蓮和漂亮的雌鹿;而在所有這些圖案的下面,則是一個沉睡的人形。也許這個繁複的世界,只是存在於佛的夢之中。在古代印度人的眼光中,世界本身不就是由夢組成的嗎?

他花了很長時間才爬到高塔的頂端,那兒只有一個空蕩蕩的一無所有的房間。大塊砌構的白色石頭圍成了一個奇特的圓形空腔,像是花房,又像是子宮。在這個石造子宮的正中央留下了冥修者長年累月席地而坐形成的凹坑。圓室的弧形牆上開了3個狹長的開口,權充是窗戶。3扇窗戶間是六幅壁畫,他注意到其中的一幅:那是一些骨瘦如柴的人。他們的肚子漲得像面大鼓,眼中卻閃動著飢餓的充滿慾望的光芒,他們像蜘蛛那樣伸手攝取,抓撓,乞求著。

飢餓之塔。這四個字突然不請自來地跳入他的腦中,讓他心神俱悚。他逃也似地離開了高塔。

夜裡猙又來了,在籬笆外面呼呼地喘著氣,噴著食肉動物特有的腥味,眼睛像兩盞明燈。谷口一整夜都傳來可怕的撞擊聲。在怪獸的撞擊下,整座石壁都在吱嘎作響,埋在地里的樹榦以嚇人的幅度搖擺著。那天晚上猙沒能闖進來,讓許多徹夜不眠的飢餓的靈魂鬆了一大口氣。

現在只有修復籬笆的時候能讓大夥齊心協力,其餘的時候,他們就分散開來,挖地三尺,發瘋似地搜遍了所有的房屋和空地。葡萄藤在第一時刻被掘起來吃掉了,然後是各種皮製品,皮鞋、皮帶、皮水囊,這座該死的星球上沒有蚯蚓和老鼠,否則它們也要一起遭殃。

上尉忘了告訴神父沒找到食物是否該停下來,他就堅持不懈地拖著疲憊的身子在谷中遊盪。在一間暗屋子裡,他看見教授在把一些乾草根和樹枝狀的東西收攏起來,塞在他那件大衣的夾層里。看見神父的時候教授的臉上泛起了一抹澀紅。

教授是個臉色蒼白的瘦長個兒,鼻子突兀,眼睛很大,像兩個藍汪汪的水泡,這讓他總是帶上一絲兒驚恐的神情。他眨了眨眼睛,表達善意地遞了兩塊植物塊莖給神父,說那是中國人治病用的藥材。「對我的瘧疾癥狀應該會有好處。」他支支吾吾地說。

在轉遍了整個谷地那些平庸無奇的房屋之後,神父開始堅信冥修者們惟一的秘密就在塔上。雖然虛弱,他再一次爬上塔去研究壁畫和那間空蕩蕩的冥想室。他發現了建造石塔的材料不是當地的砂岩,它們是從遠處運來的白色雲母岩,仔細觀看,它們與地球上的雲母岩卻又不同,那裡頭閃動著無數微小的細密的亮閃閃的晶體,猶如恆河沙礫。

那三扇窗口極窄小,只容一人擠出去,外面是小小的一環瞭望平台,可以望見谷外那空曠扎眼的沙漠,風毫無阻隔地在其上肆行,捲起滾滾沙塵。沙塵的上面則是那廣漠無垠,寂然無聲,深不可測的天空,它顯得出奇的空曠與蔚藍。三個太陽帶著五彩的光芒滑過天空。他們就呆在這個被遺忘的角落。他們確實被遺忘啦。

這期間上尉上塔看了一眼,他對這空蕩蕩的房間不感興趣,他很忙,要帶人去修復籬笆。柵欄那兒的反覆爭奪已經成了一場戰爭。晚上猙來破壞,白天人在加固,到後來夜裡也需要有人值班加固它了。猙的攻擊愈發地兇猛,它咬斷那些不夠粗的樹榦,撕裂結實的針葉扎編的索網,用結實的身軀撞擊得整個樊籬抖動不止,讓所有蹲在柵欄後面的人心驚膽戰,暫時忘掉肚子中的火燒感。

鍋爐工尤其喜愛這種戰鬥,他把臉塗抹成印第安人的戰鬥花紋,拿削尖的長桿從縫隙里往外猛捅,又唱又跳,他的狂熱精神激勵著大家。他確實是名勇敢的傢伙。其他人呼喝著,用韌枝條編織的網格填補空洞,後面加固上大石塊,他們用土埋上柵欄間的縫隙,用不知名的外星藤蔓把那些樹榦捆紮得牢牢的,堅不可催的樣子。

但他們依舊沒有找到任何食物。另有一些人也開始爬塔探看,但這樣的人不多,畢竟爬100米高的塔對飢餓無力的人來說是個可怕的挑戰。教授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餓得半死,一路上休息了十六次,還治療了兩次自己的瘧疾。一到頂部,他眯著眼睛敏銳地掃了一遍空蕩蕩的石室,外面的瞭望台也沒有放過,毫不掩飾臉上流露出的失望神情。他向神父解釋說,並非自己不相信神父的話,但上來看一眼為了打消他心中貓爪抓撓般的痛苦責任感。

教授下去後,幾乎再沒人來打擾神父的工作。神父對那個室中央的空洞越來越好奇,他知道冥修派的歷代高僧就坐在這個凹槽上渡過了1000年。也許有人就在此飛升成佛了。左右無事他便也坐在其上嘗試著名的冥想,也許是冥想室包容一切的圓形結構讓他安逸,他很快沉浸到一種似夢非夢的境界里,他幾乎要睡著了。在睡夢裡,他彷彿聽到怪獸呼呼的喘氣聲,看到惡魔一樣黃色的目光,它的利爪幾乎搭在了他的喉嚨上。

他醒了過來,覺得自己頭痛欲裂,口渴得厲害。也許是出於想像,冥想室里彷彿充滿了猙那野性的騷味。他昏昏沉沉地走下塔去,被告之昨天夜裡,猙終於沖了進來,咬死了3個人。其中馬修的屍體被他們搶了回來。馬修是一名十八歲的年輕孩子,那天晚上,在怪獸的口中,他拚命掙扎,如同一隻拍打著翅膀的飛蛾,籬笆上的洞太小,它沒來得及把他拖出去,上尉跳過去,拉住了他的腿,其餘的人朝籬笆外開槍,用削尖的樹枝捅它的嘴和腦門,他們拚命地把他往回拉,結果弄折了他的脖子。

太陽出來的時候,猙帶著戰利品跑掉了。化學教授說,太陽是個巨大的超聲源,它會搞亂猙的感知系統。

葬禮相當簡陋。馬修仰卧在地,襤褸的衣服下露出瘦削的臀部和嶙峋的胸,他的一條胳膊被咬斷了,如同亂砍之後的樹樁,尖銳的茬口處血肉交錯翻騰,皮肉七零八落地搭拉在地。望著那些蒼白因而顯得無比柔軟的肉,每個人都眼冒青光。神父禱告的時候,一股難說出口的暗流在背地裡騷動著。他們竊竊私語,或者還進行了秘密投票,最後他們沒有把他埋掉。「他還有用。」他們陰沉著臉說。上尉點了頭。神父閉上眼睛沒有吭聲。

那個白天里,他們燒起了篝火,架起了大鍋。香氣從廣場上向四處飄溢。他們用砍樹的斧頭和鋸子肢解男孩的身體。上尉的手極穩當,他的刀子走得筆直。男孩的胸腔像瓜一樣裂開,乾枯的皮下是一層薄薄的黃色脂肪,裡面有星星點點的紅點。胸筋交間處的軟骨被切斷以後,內臟就像一堆紅色的扭動的蛇滑落在地。隨後那孩子的內臟和頭被放在大鍋里煮湯,四肢和肌肉則被燒烤烘乾後保存起來作為存糧。

他們排隊等候分配,手裡端著各種各樣的容器:敲掉瓶頸的玻璃瓶,鐵鏟,帽子和塑料袋,把皮靴吃掉了的人頗有些後悔,香氣讓他們的嘴裡不停地往外冒酸水。

鍋爐工掌著大勺,用一根草繩勒著少了皮帶的褲子,他精細得近乎苛求地平均分配著每一份口糧,這種容易理解的公平是他目前惟一能夠掌控的事,除此之外,他絕不多想。這種人總是現實的,他們的生活令人羨慕,因為他們總是快樂到最後的時刻。

有些人激動得吐了酸水,他們緊攥著手裡的塑料袋不放。在面對缺鹽少蒜,但又豐盛得令人不敢奢想的午餐的時候,不能肯定,他們其中是否有人默念了主啊,感謝你賜我食物這句禱詞。

那個午後,他們以更大的熱情去加固籬笆,在有糧食的基礎上,他們又精神百倍,充滿信心了。

神父沒有去參加排隊,飢餓宛如蜘蛛啃絲般緩慢地咬嚙著他的內臟,但他沒去領他的那份肉。

上尉其實挺喜愛這位年輕人的。神父還算是個英俊的小夥子,他有一副討人喜愛的,十分敏感的臉,像砂岩一樣白和脆弱。第一次看到這個年輕人的時候,上尉就總覺得以前在什麼地方見過他了。在他的印象中,彷彿在此之前,在某個遙遠的,被時間的煙塵所淹沒的場合,他就見到過這個蒼白瘦弱的,為拯救別人而會犧牲自己的好年輕人。他見過很多這樣的年輕人,在部隊里或者在其他地方,他們最終都被戰火所吞吃。「主並不會指責人們在這樣的環境下用如此手段求生吧?」他說。「我明白,我當然明白,」神父低著頭說。上尉給他帶去了一些烘製好的干肉,那些肉片看上去很乾凈,切得齊齊整整的,凝聚著醬黑色的香氣,確實熏製得很好。「可以你這樣做會增加人們的壓力,他們以為你在指責他們什麼,」上尉好心地勸告他說,「你應該收下它。」他看出神父明顯地在猶豫。「我明白。」神父說,最後還是拒絕了那份歸他的食物。上尉盯著他的眼睛看了半天。

他依然去爬他的塔,那座令人充滿無窮無盡慾望的塔。現在他自己也不知道希望在裡面找到些什麼,奇怪的是他並不覺得飢餓。白色的石壁在黑暗中發出溫潤的熒光,每一粒晶體都在微弱地振動著。或許冥想可以幫助冥修者進行辟穀?他端坐在凹槽上,撫摸著牆上那些文字,那些古老的畫一樣的象形文字,試圖通過想像來明白它們是什麼意思。

有那麼幾秒種,他的頭腦迷迷糊糊的湧現出了一種神秘的離奇的感覺,他竭力想抓牢並留住這一印象,以便預測或者控制將要發生的事,但正如他所猜想的那樣,它跑掉了。幻泡魚在空中飄蕩,它們的皮膚綳得緊緊的,像是透明的膜片,他們就是些桔黃的,橘紅的,湖藍的,金光閃閃的轉瞬即逝的泡沫啊。

雖然有嚴格的份額限制,食物還是在一瞬間就被飢餓的人群吞食乾淨。和以往不同,現在谷中梭巡的這些皮包骨頭的人身上多了點什麼東西。他們的顴骨高聳在上,臉頰井一樣深陷,他們的目光來回掃射地上而不敢相交,因為那讓他們自己害怕。

他們幾乎是盼著猙的進攻了。但是籬笆很結實。猙在籬笆外呼呼地喘著氣。它也有好多天沒有食物了。飢餓讓它的肋骨從乾枯的皮毛下一根根突兀出來。它用發紅的無力的眼睛盯著籬笆後的人,然後轉身跑掉了。也許它就此退縮了,放棄了這群同樣飢餓的人,這令守侯在籬笆後的人感到一絲莫名失望。

雖然他們盡量節約,兩天後,食品危機再一次開始了。強壯者帶頭搶奪剩下的骨頭,他們砸開腿骨,吞吃了年輕人的骨髓和筋節,但這些東西遠遠不夠拯救大夥,所以有一天早上,上尉帶上一群人重新埋葬了塞奧尼。

頭天夜裡有人挖開了他的墳,想打死屍的主意,然而在如此惡劣的火熱天氣下,塞奧尼早已經腐爛成一團食腐鬼也難以下咽的爛肉,於是清晨的時候,人們發現他臭氣熏天,橫躺在紅色的墳頭上,眼窩變成了藍汪汪的兩泡水,額頭上滿是黑色的爛斑,他的牙呲出來,由於頰後的皮膚收縮而顯得眉開眼笑。沒有更多的人指責這樁暴行,他們只是挖了個更深的坑重新埋了他。目睹著如此大量的卡路里,氨基酸,蛋白質白白地腐爛,也許更多的人在暗自後悔呢。

其他的人也沒閑著,他們試圖嘗試那些蕨類植物。他們砍倒它,把樹皮上的刺去掉,剁成小條的細枝,用小火煮它,然而它發出了比腐爛的屍體更強烈的惡臭。還沒等化學教授再次警告他們,就有人去進攻了幻泡魚。兩個來自大角星的鑽石礦礦工拿叉子捅它們,結果被炸開的魚肚皮里噴出的氨水毒瞎了眼睛。他們的臉腐爛了,躺在噴水池邊一整夜呻吟不止。

無窮無盡的階梯讓神父彷彿在爬一座通往天國的巨塔。上帝是永生的,他無所不能,無所不知,他仁慈寬厚,為世間萬物所共有。那麼萬能的上帝,以他那無窮的智慧,真的會害怕以前的人修建直通天國的那座巨塔嗎?天國究竟在何方,在上面嗎,在這座有限的但不斷擴展的宇宙中嗎?科學每一次發展,都讓宗教搖搖欲墜,最後卻總能找到與它相容的地方。這是否說明了科學永遠也拯救不了人類呢?只是現在這些問題遠遠也不及去哪兒尋找食物更重要。

他懷念第一次參加彌撒時領的聖餐,酒和餅象徵著耶穌的血和肉,他們每個人都吃了他因而與他同在。皮帶又老又韌,根本就嚼不動,但他還是想辦法把它切碎,用唾液泡軟後吞了下去。克羅洛斯嚼吃了他的子女,獨眼巨人燒烤奧德塞的同伴,張巡將妻妾給部下分食,當然啦,還有烏哥利諾伯爵,在一座高塔里啃食了自己的骨肉——歷史上早已人人相食,他們還在自相殘食呢。成群結隊的幻泡魚浮游在冥想室的外面看他,彷彿大氣是一個巨大的透明玻璃魚缸。

惡臭一直縈繞在谷地上空。

兩位礦工死了。獵食者終成被食者。那幾乎是谷中人人等待已久的一場盛筵。大火燒起來了,鍋里的水骨碌碌地冒著白色的泡。藉助這兩位礦工的犧牲精神,他們又熬過了一個星期。救援依舊顯得遙遙無期。神父幾乎是奇蹟般地熬了下來,他發現教授給他的植物塊莖確實有無窮妙用,一小片就能帶給他長時間的熱量。此刻教授也是形銷骨立,眼睛血紅,幾乎一陣風也能颳倒,然而他精神旺健,臉色紅潤得出奇。他不停地喝水,乾裂的嘴唇邊還是起了一串燎泡,這大概都是治療瘧疾引起的副作用。

太長時間沒有人去關注籬笆了,那兒不知道被什麼人連掏帶挖地弄了一個小洞,直到猙的咆哮又迴響在谷地中央的時候,他們才發現這一點。這一次沒有人恐懼,他們在上尉的帶領下極度亢奮地戰鬥,勝利的火焰繚繞在他們發燒的大腦四周。他們用鏟子,用木棍,用刀子,用指甲和牙齒,和飢餓得缺乏力量的怪獸爭奪著嘴裡的屍體。

上尉用刀子從怪獸口旁努力砍下了一條大腿,他覺得自己又控制住了局面。他曾經猶豫和迷茫過,也害怕過。對他的訓練讓他對這種感覺感到羞恥——現在好了,在知道要走什麼道路後,他就不用再擔心,他知道自己將堅持到救援的到來。這種勝利的快樂沖昏了他的頭腦,在猙鑽出籬笆的洞跑掉之後,他持著化學教授那條毛茸茸的還在滴血的大腿縱聲而笑。

他看到神父就站在近旁,神情古怪地看著他,骷髏一樣的臉上是一副痛苦的樣子。上尉一下僵住,他收斂笑臉,對自己和對神父都怒火中燒。媽的,他憑什麼那樣看他。在生存受到威脅的時候,信仰有什麼用?不論是信神者的還是無神論者,災難降臨在他們身上的時候還不是一樣的殘酷無情。他狠狠地對付手中的教授,又剁又砍,奢侈地讓那些血肉碎末飛濺在地。不用去調查,他知道神父的做法在大家中間引燃了怒火。

他們在噴水池裡清洗教授剩下的殘骸,教授的身體中縈繞著一股奇異的葯香,即使漂洗了半天依然如此,滲透肌膚肉髓的香氣讓他顯得格外好吃,他那瘦削的半具屍體只在一夜間就被吃得點滴不剩,他們根本就沒嘗出味兒來呢。他們還是飢餓,需要食物。

神父在凹槽上盤腿而坐,思潮噴涌,圍繞著他的恆河沙數的白亮的晶體在振動,共鳴,那些聲音極廣闊又極微小,如蠶嚼桑葉,如雨打芭蕉,包含著如宇宙般寬廣的訊息在這間小屋中迴旋流動,通過弧形的花房腔室灌入他的頭頂,讓他想起了幼年的,過去的,甚至沒有經歷過的記憶。慾望從何而來?振動,振動,像蝴蝶那樣拍打著翅膀。這個世界是虛幻的。一位白髮的老人跟他說,我夢見了蝴蝶,蝴蝶才是真實的啊。

他睜開眼睛,看見了兩片黑紅相間的翅膀在室內拍打著。那是地球上才有的蝴蝶啊,它飛出了狹長的窗戶,翅膀上的金粉在晨光下畫出一條弧形的軌跡。

會是幻覺嗎?一種神賜的頓悟充斥著他的身體。突然間,他極度害怕起來。這也許是想像中的想像,他只是想像著自己看見了幻覺。不過害怕只是一瞬間的,有什麼關係嗎?既然世界就是虛幻,虛幻的虛幻也不過是虛幻而已。在幻覺中他看懂了牆上的畫,或者說是字。

佛告須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虛幻。」

這句話如果是對的話,那麼反過來,虛幻也可生出有相。我的天,這可能嗎?神父閉上眼睛。世界真的只是黃梁一夢中嗎?他開始在心中畫一塊烤得噴香焦黃的餅。他的頭在那些晶體的共鳴中劇烈地疼痛了起來,然而他睜開眼睛就確實看到一塊餅躺在他的面前。那確實是一塊餅,芝麻粒烤得焦黃焦黃,在地上冒著裊裊的熱氣。

眼淚從他乾枯的眼眶中一滴滴流出。畫餅確實是可以充饑的。他找到了食物!這就是冥修教派的秘密,他曾經以為摒棄所有慾望才是絕欲,然而他錯了,有什麼比滿足各種欲求而告訴你欲求的痛苦更直接的呢?

他把餅留在空氣中繼續冷卻。他覺得腦袋中金星亂冒,嗡嗡作響。這是神跡嗎?還是科學?一個充滿振動的星球。什麼是思想,什麼是物質?柏拉圖說。他早該理解,思想本來就是一種振動。電火花在神經元間來回跳躍。這座高塔特殊的構造和材質,甚至要加上這整個星球,它們放大了思想的力量。只要堅信和細心刻畫,他們甚至可以創造世界。

他忍受著劇烈的頭痛在頭腦中構想一個發報機。它在霧中浮現,越來越清晰,隨後當地一聲落在了地上,那聲響堅實,簇新,發著藍光,像尖銳的刀子一樣捅進他的腦中。他用發熱的手撫摩著它。他將下去找他們,他們一定知道怎麼使用這東西。而這期間,他們可以通過冥想和信仰來得到食物。他站了起來,卻打了一個趔趄,幾乎摔死。長時間苦思冥想已經讓他不堪虛弱。

發報機太重了。他根本無法背負起這80磅的重量下600級台階,於是他跌跌撞撞地爬了起來,順著向左盤旋的樓梯慢慢地一圈圈地走了下去。

空氣中飄蕩著柔和的風。其他的人在廣場上支著的鍋邊圍成了一圈,火焰跳躍,水滾開著。他沒有考慮又有誰死了。他快步上前,要告訴上尉,告訴他們他完成了任務。食物!他找到食物了。只要我們堅信,就必得救。多麼簡單啊,哈利路亞。

他們站成一個弧形,彷彿教堂唱詩班的大合唱隊伍。所有的人目光柔和地看著他。現在,犧牲的那個人也在巨大的天幕上低下頭來看著他,目光悲憫。上尉站在中央的高處,他歪過頭去看谷的另一邊,鍋爐工手裡拿著半截鐵鍬製成的狼牙棒逼近過來。他們站得筆直。他明白過來,那是一個審判台。是有另一人為大家犧牲的時候了。他明白要抓緊最後的時光,他舉起手指,指向上方,用嘶啞的嗓子說道:「我發現了……」

那話被後腦上沉重的一擊堵塞在了他的咽喉中,最後的意識里有水滾動的聲音,人群那白色的牙齒,大氣中遊動的魚。遠處有一聲猙的咆哮,彷彿神的號角在召喚。

在這一切的上面,飢餓的高塔直刺穹天。


《跳特》史蒂芬金

個人觀後感:第一次讀到結尾時,被戳中了每個細胞里的驚恐。一日長於百年,如果再長你承受得了嗎?

以下是正文分割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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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跳特701號最後一次呼叫。」愉悅的女性聲音在紐約港務局機場的藍色大廳里迴響。過去這三百多年來,港務局機場並沒有什麼改變--仍然髒亂且有點嚇人。唯一叫人感到愉快的,大概就是那女性播音員的聲音了。「這是前往火星白頭市的跳特服務。」那聲音又往下說:「請所有已購票的旅客都到藍色大廳休息室,並請將有效文件準備好,謝謝。」

  樓上的休息室一點也不髒亂;地上鋪著銀灰色地毯,乳白色牆上掛了幾幅沒什麼特色的海報,一連串舒緩、明快的顏色在天花板上轉現。在大廳里放有一百張長沙發,十張一排整齊地放置著。五個跳特服務員在大廳里來回走動,以低沉而愉快的聲音說話,並為乘客提供一杯杯牛奶。房間的一側是入口,兩旁列著武裝警衛,還有另一個跳特服務員正在檢查一個遲到乘客交出的有效文件。那名乘客看來急匆匆的,大概是個生意人,腋下夾了一份《紐約世界時報》。在入口正對面的另一側,地板向下低陷約五英尺寬十英尺長,經過一個沒有門的入口,看來倒有些像小孩的滑梯。

  歐茨一家並肩躺在房間盡頭的四張長沙發上。馬克·歐茨和他的妻子茉莉,兩個孩子則躺在中間。

  「爸爸,你現在可以說說跳特的事給我聽嗎?」瑞奇問道,「你答應過的。」

  「是呀,爸,你答應過的。」帕特里夏附和說,並莫名其妙咯咯笑著。

  一個身材高壯的生意人瞥了他們一眼,隨即又自在地躺著看他的報紙。壓低的談話聲與乘客在跳特沙發上翻身的聲音處處可聞。

  馬克望向茉莉,眨眨眼。她也對他眨了兩下,但她幾乎和帕特里夏一樣緊張。為什麼不?馬克心想。他們三個都是第一次跳特。過去六個月來,他和茉莉不停在討論搬家的得失,只因德州水利局已通知他,他將被調職到白頭市。最後他們決定,在馬克駐守火星這兩年間,全家一起搬去。此刻,望著茉莉蒼白的臉孔,他不禁想著她是否已對這決定感到後悔了。

他看看錶,離跳特時間還有半小時。這段時間夠用來說故事了……況且這可以讓孩子分心,不至於緊張兮兮。誰曉得,也許茉莉也會因此平靜些。

  「好吧。」他說。瑞奇和帕特里夏都一本正經地看著他。瑞奇十二歲,帕特里夏九歲。他又一次告訴自己,等他們回地球時,他兒子將已進入青春期,而他女兒的胸部也即將發育,這想法仍讓他覺得難以置信。兩個孩子都將轉入小小的白頭聯合學校,和一百多個工程師及石油公司員工的小孩在一起。過不了幾個月,他兒子可能和同學遠足到法布星去,探測那顆星球上的地質,這實在令人難以置信……卻是千真萬確。

   誰曉得?他悶悶地想著。也許這也會讓我對「跳特之跳」覺得輕鬆點吧。

  「目前為止,就我們所知,」他開口說:「在三百二十年前左右,大約是一九八七年,有個叫維克多·柯倫的人發明了跳特。他之所以發明跳特,是由於一項由政府資助的私人研究方案……當然,後來政府接收了這項發明。到最後,要不是歸政府所有,就是歸石油公司所有。我們之所以不知道確切的發明日期,是因為柯倫是個怪人--」

  「你是說他瘋了嗎,爸爸?」瑞奇問道。

  「『怪人』只是表示他有點瘋而已,親愛的。」茉莉說著,對馬克笑了笑。他覺得她似乎不那麼緊張了。

  「噢。」

  「總之,他實驗這個過程已有一段相當的時間後,才把得到的結果向政府報告。」馬克繼續說,「他會告訴他們,只因為他快沒錢了,而他們又打算不再繼續資助他。」

  「你的錢將被收回。」帕特里夏說著,再度咯咯尖笑。

  「就是那樣,寶貝。」馬克輕輕揉了一下她的頭髮。在房間另一頭,他看見一扇門無聲開啟,又有兩名服務員走出,穿著跳特服務的鮮紅色連身制服,推著檯子。檯子上是個不鏽鋼管口,連著一條橡皮管;在檯布下,馬克知道那裡面藏著兩桶氣體;鉤在檯子旁的網袋裡,裝有一百副隨用隨丟的面具。馬克繼續說話,不希望家人過早看到「遺忘河措施」。而且,只要他有時間說出整個故事,他們會張開雙手歡迎遺忘氣體的。

  想想剩下的選擇。

「當然,你們知道跳特是種電磁傳動。」他說道,「有時在大學的理化課里,他們稱之為『柯倫過程』,但其實那就是電磁傳動,而且將之命名為『跳特』的,就是柯倫本人。他是個科幻小說迷,當時有篇由阿爾弗雷德·貝斯特所寫的小說,叫《群星,我的歸宿》,在這篇小說里,貝斯特為電磁傳動發明了『跳特』這個名詞。只不過在他的小說中,你光是用想的就可以跳特了,但在實際情況中卻不行。」

  服務員正把一副面具裝到不鏽鋼管口上,並將它遞給躺在房間另一頭的一位老太太。老太太接過面具,深吸一口氣,立即悄然無力地癱倒在長沙發上。她的裙子向上拉起一點點,露出青筋滿布且肌肉鬆弛的大腿。一名服務員周到地為她拉好裙子,其他人則忙著取下用過的面具,換上一副新的。這過程總使得馬克想到旅館房間里的塑膠杯。他暗自希望帕特里夏能夠冷靜一點;他看過必須被牢牢按住的孩子,有時候他們更會在橡膠面具蓋住臉部時尖叫出聲。對孩子來說,那倒不算什麼不正常反應,他想,但旁觀者往往感到怵目驚心,因此他不希望帕特里夏會那樣。至於瑞奇,他比較有信心些。

  「我想你可以說跳特是在最後可能的一瞬間出現的。」他又往下說。他看著瑞奇說話,卻伸手抓緊女兒的手。她的手指驚慌地握住他,掌心冰涼,且微微出汗。「當時世界已經在鬧石油荒,僅剩的石油又多半屬於中東沙漠地帶的民族所有,這些人將石油當作一種政治武器。他們組成一個石油聯盟,稱為石油輸出國組織--」

  「什麼叫聯盟呢,爸爸?」帕特里夏問道。

  「呃,就是一種壟斷。」馬克說。

  「就像俱樂部,寶貝兒,」茉莉說,「而你必須擁有很多石油才能加入那個俱樂部。」

  「噢。」

  「我沒時間為你們一五一十解釋清楚,」馬克說,「你們在學校里會讀到一些,只是那真是亂成一團--目前我們先不談這個。假使你有輛車,你每星期只能開它兩天,而且汽油貴到十五塊錢一加侖--」

  「天啊!」瑞奇插嘴道,「現在一加侖才四分錢左右吧,對不對,爸爸?」

馬克微微一笑。「所以我們現在才要去我們要去的地方,瑞奇。火星上有足夠用八千年的石油,金星上的石油夠用兩萬年……可是石油已不再那麼重要了。現在我們最需要的是--」

  「水!」帕特里夏搶著說。那個看報的生意人抬起頭來對她笑了笑。

  「沒錯,」馬克說,「因為從一九六○年到二○三○年之間,我們的水大多受到污染。第一次從火星的萬年冰層取得用水,稱之為--」

  「稻草計劃。」這次回答的是瑞奇。

  「是的,在二○四五年左右。但早在那之前,跳特便已被用來在地球上找尋乾淨的水源了。現在水是我們主要的火星出口物……石油不過是副線產品。但當時石油卻很重要。」

  兩個孩子點點頭。

  「重點是,那些東西一直都在那裡,但我們因為跳特的發明才能取得。當柯倫發明它時,世界正滑進一個新的黑暗時代。前一年冬天,單是美國便有一萬多人凍死,只因沒有足夠的能源供給他們暖氣。」

  「哎喲。」帕特里夏不以為然地叫了一聲。

  馬克瞥向右側,看見服務員正在和一個面容膽怯的人說話,想要勸服他。最後他接過面具,幾秒鐘後便好像在沙發上昏死了過去。第一次跳特,馬克心想。總是看得出來。

  「柯倫先用一支鉛筆做實驗,接著用幾支鑰匙……一隻手錶……然後是老鼠。老鼠為他揭露了一些問題……」

  維克多·柯倫興奮之至地回到實驗室。他覺得現在他總算明白了摩斯、亞歷山大·貝爾,以及愛迪生的感受了……可是這成就比他們發明的電報密碼、電話和電燈都偉大,因此他開著貨車從新帕爾茨的寵物店回來時,有兩次差點沒出車禍。他在那家寵物店裡,花了最後二十塊錢買了九隻白老鼠。現在他所有的就是口袋裡的九毛三分,和銀行戶頭裡的十八塊錢了……但他不想這麼多。就算他想了吧,顯然他並不因比而煩惱。

  他的實驗室是一間改裝過的穀倉,位於下了二十六號公路後一段一里多長的泥土路盡頭。就是在轉上這條泥土路時,他差點再次將他的小貨車撞毀。油箱里差不多沒油了,而且在十天半個月里,他不可能加油,但對這點他也不以為意。此刻他的心正卷在一個狂喜的漩渦中。

 他的成就並非完全出乎意料。政府以每年兩萬元的微小金額資助他,原因之一是由於在物質轉換這門學問中,可能性一直都存在。

  但這麼突然的……毫無預兆的發生……而且只以一部彩色電視機所需的電力就發動了……天啊!上帝啊!

  他在穀倉前猛踩煞車停住貨車,從身旁滿是沙塵的座位上抓起箱子(這箱子里曾裝過狗、貓、金魚和天竺鼠),往雙扇大門跑了過去。箱子里傳來了他的試驗品搔爬的聲音。

  他試著推開一扇有滑軌的大門,當門動也不動時,他想起他把門鎖上了。柯倫低聲咒罵「狗屎!」,隨即在身上的口袋裡摸索鑰匙。政府要求實驗室必須隨時上鎖--這是他們資助的條件之一--但柯倫常常忘記。

  他摸出一串鑰匙,盯著它們看了半晌,像被催眠一樣,摸著貨車鑰匙的凹痕。他又一次想著:天啊!上帝啊!然後他從鑰匙圈上抓出那把耶魯鎖的鑰匙,打開了穀倉的門鎖。

  就如第一通電話在偶然中打通--貝爾當時對著它叫道:「華生,快來!」只因為他把一點酸潑濺到了紙上和自己身上--第一次電磁傳動也是在無意間發生的。維克多·柯倫將他左手的兩根指頭傳送到穀倉里五十碼外的另一頭。

  柯倫在穀倉兩頭各裝設一個出入孔。在他這頭,是把簡單的離子槍,在任何電子器材店裡都買得到,要價不到五百元。在另一頭,就在出入孔外--兩個出入孔皆是長方形,而且只有一本平裝書大小--放著一個霧箱(cloud chamber,物理學上用來觀察離子輻射路徑的裝置。通常是個密閉空間,內有過冷或過度飽和的水或酒精的蒸汽。)。在兩個出入孔間,設有看起來像不透明的浴簾,只是那是用鉛制的。他的想法是發射離子槍通過一號出入孔,然後繞過去看離子流過二號出入孔的霧箱,用隔在中間的鉛幕證實離子確實已被傳送。只不過,過去兩年來,這過程只成功過兩次,而柯倫完全想不透原因何在。

  他把離子槍放好,手指滑過槍托--平常是沒什麼問題,但今早他的臀部同時碰到放在出入孔左側那塊控制板上的套環開關--那機器只發出一聲低微的悶響--直到他覺得手指有種震動的感覺。

  「那不像是電擊。」柯倫在他唯一一篇論文中寫道。那篇論文發表在《機械》雜誌上。為了將跳特保有為他的私人企業,他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把論文賣給該雜誌,得到七百五十元稿費,但不久後,他還是得接受政府資助,此後政府便不許他再發表任何論文。「舉例來說,這震動並沒有一個人觸電時那種不愉快的感覺,倒像是把手放在某種動得很厲害的小機器外殼上感覺到的震動。這種震動快而輕,十分微妙。」

 「然後我低頭看出入孔,看見我的食指從中間的關節以上呈斜線消失了,而我中指的同一部分也即將消失。更有甚者,我的無名指指甲也有一部分一併不見了。」

  柯倫本能地將手縮回,叫喊出聲。後來他寫道,他以為一定會看到血流出來,因為有一兩分鐘他真的幻想看到了鮮血。他的手肘碰到離子槍,把槍撞落在地上。

  他站在那裡,把手指放進嘴裡,以證明它們仍舊完整存在。他想到,或許是他最近工作太賣力了,才會產生幻覺。接著第二個想法浮上腦際:說不定是最後一組修正造成了……造成了某種效果。

  他沒有再把手放進去。事實上,柯倫在其餘生里身體跳特的經歷僅有一次。

  起初,他什麼也沒做,只是漫無目標繞著穀倉而行,不斷用手搔抓頭髮,想著該不該打電話到新澤西去給卡森,或打電話到夏洛特給巴芬頓。卡森不會接受付費電話,那個小氣巴拉的混蛋,但巴芬頓也許會。這時他突然有個想法,便快步跑向二號出入孔,想著假如他的指頭果真越過穀倉,那麼肯定會留下某些痕迹。

  當然,他沒找到。二號出入孔設在三個堆高的水果木箱上,看起來很像玩具斷頭台,只差沒有刀刃。在它不鏽鋼外框的一側設有一個插座,上面插的電線連到傳動板上,這傳動板不過是個粒子變壓器,鉤到一條電腦輸入線上。

  這使他想到了--

  柯倫看看錶,表上的時間是十一點十五分。他和政府的交易包括了一小筆錢,加上極其寶貴的電腦使用時間。他的電腦使用時間持續到當天下午三點,然後就得等到下星期一才能再次互傳,他得快點行動--

  「我又一次望向那堆木箱,」柯倫在《機械》雜誌那篇論文中寫道:「接著看看我的手指。沒錯,證據就在眼前。當時我想,這件事除了我之外,誰也不會相信。然而剛開始時,你需要說服的人就是自己。」

  「那是什麼呀,爸爸?」瑞奇問道。

「是啊!」帕特里夏也問。「是什麼?」

  馬克微微一笑。現在他們上鉤了,就連茉莉也是。他們幾乎已忘了自己身在何處。從他的眼角,他看見那幾個跳特服務員正悄無聲息地推著檯子在沙發間穿行,讓參與跳特的人一一睡去。他發現,在平民中施行這程序總是沒有在部隊里來得快;平民會很緊張,要人再對他解釋清楚。橡皮面具和不鏽鋼管口太容易讓人聯想到醫院的手術室。在手術室里,麻醉師拿著不鏽鋼管,外科醫生就拿著刀子藏在後面。有時不免有人驚慌,歇斯底里,而且總有幾個會亂髮脾氣。馬克在對兩個孩子說故事時,就看到兩個。兩個男人驀地從沙發上起身,毫不誇張地走到入口,取下別在他們領口上的有效文件。交給入口處的服務員,然後頭也不回地走出去。跳特服務員奉有嚴厲指示,絕不和這些人理論。很多人抱著微乎其微的希望列入候補,有時多到四五十個。那些無法接受遺忘氣體的人一離開,候補者立刻別著有效文件進休息室來。

  「柯倫在他的食指里找到兩塊碎木片。」馬克對孩子們說:「他取出那兩片碎木,放到一旁。其中一片已經遺失,另一片還珍藏在華盛頓的太空科學博物館內,放在一個密封的玻璃箱里,和人類第一次從月球上帶回來的石頭並列--」

  「爸爸,是我們的月球呢,還是火星的月球?」瑞奇問。

  「我們的。」馬克淡淡一笑,又說,「只有一架載人的火箭曾在火星上登陸,瑞奇,是法國的,在二○三○年的時候。總之,那就是為什麼科學館裡會有一片從水果箱上脫落的舊木片。因為那是第一件真的經過電磁傳動--跳特--的物品。」

  「後來又怎麼樣了呢?」帕特里夏問。

  「呃,據故事說,柯倫跑了起來……」

  柯倫跑回一號出入孔,在那裡站了一會兒,氣喘吁吁,一顆心狂跳不已。鎮定下來,他告訴自己。必須好好想想。像你這樣慌亂,只會浪費時間而已。

  他強自壓下對自己尖叫,想要快點行動的心,從口袋裡掏出指甲剪,用銼刀尖端挖出嵌在食指中的碎木片,將它們放在巧克力棒的包裝紙上。那巧克力棒是他在敲擊變壓器,想擴充其輸入能力時吃的(顯然他確實完成了他夢想不到的擴充)。其中一片掉到包裝紙外遺失了;另外一片最後被鎖在鋪了天鵝絨布的玻璃箱里,珍藏在華盛頓的太空科學館內,日以繼夜被一個電腦操縱的閉路電視監視著。

拔出碎木片後,柯倫感到鎮定了點。一支鉛筆。這算是個好的開始吧。他從放在架上的寫字板旁拿下一支鉛筆,將它輕輕推放進一號出入孔內。那支鉛筆一寸寸地消失了,猶如視覺幻象,或是魔術師的把戲。那枝黃色鉛筆側面印有黑字:「伊伯哈·纖維二號」。等他把整枝鉛筆都推進去,直到「伊」字也消失不見後,他便繞到一號出入孔另一側,往出入孔里看。

  他看見鉛筆只剩下一截,好像被刀子削斷一樣。柯倫用手指摸摸原本該有另一截鉛筆的部分,卻什麼也沒摸到。他跑過穀倉,到二號出入孔去,看見失蹤的那截鉛筆就躺在水果箱上。他的心跳劇烈,似乎震動著整個胸腔。柯倫抓住鉛筆的筆芯,將整枝筆拉了出來。

  他舉起鉛筆,瞪著它看。突然間,他握筆在一塊穀倉板上寫下三個字:成功了!他寫得十分用力,因此在寫最後一個字時筆芯斷了。柯倫開始在空無他人的穀倉里狂笑,笑得非常大聲,把樑上的燕子都驚嚇得飛了起來。

  「成功了,」他大叫,又跑回一號出入孔,雙臂高揮,那枝斷掉的鉛筆緊緊抓在拳中。「成功了!成功了!你聽見了嗎,卡森,你這老混蛋?成功了,我成功了!」

  「馬克,注意你的用詞。」茉莉斥責他。

  馬克聳聳肩。「他應該是那麼說的。」

  「那你就不能選擇性地修飾一下嗎?」

  「爸爸?」帕特里夏問,「那支鉛筆也在博物館裡嗎?」

  「熊會在森林裡大便嗎?」馬克反問,隨即用手捂嘴。兩個孩子都大笑出聲--但馬克很高興地注意到,帕特里夏的笑聲已沒有先前尖銳的音調。茉莉強裝嚴肅,不一會兒後也忍不住笑出聲來。

  接下來被轉換了位置的是他的鑰匙圈;柯倫只是將它丟進一號出入孔里。他的腦筋又能如常轉動了。在他想來,第一件必須弄清楚的事,就是看看這過程中在另一頭出現的東西,是不是和它們原來完全一樣,或者這些東西在轉換過程中會有所改變。

  他看著鑰匙圈通過,消失。而在同一刻他聽到穀倉另一頭的木箱上傳來鑰匙的叮噹聲。他跑過去,在半途中停下把那層鉛幕推回原來的軌道上。現在他既不需要那層鉛幕,也不需要那把離子槍了。正好,因為離子槍剛才掉到地上時摔壞了。

 他抓起鑰匙圈,走到政府強迫他裝上的門鎖前,試了那把耶鎖魯鑰匙。鑰匙如常開了鎖。他又試了大門鑰匙。同樣有效。檔案櫃鑰匙和貨車鑰匙也都和先前沒什麼不同。

  柯倫將鑰匙圈塞進褲袋裡,拿出他的表,這是只精工石英錶,表面下側附有計算機--二十四個小按鈕,使他可以從加法、減法,算到平方根。一件精密儀器--也是只運行準確的表。柯倫把它放到一號出入孔前,用一支鉛筆將表推過去。

  他跑過穀倉,抓起手錶。當他把表推進去時,表上的時間是十一點三十一分○七秒,現在表上指著十一點三十一分○九秒。很好。這下子錢有著落了,他只差沒有一個助手在那裡為他記下時間永遠在前進的事實。不用多久,政府就會派給他一大堆助手。

  他又試了表上的計算機。二加二仍然等於四,八除以四仍然得二。十一的平方根仍是三點三一六六二四七……等等。

  就在這時,他決定了要用老鼠做實驗。

  「那些老鼠怎麼樣了呢,爸爸?」瑞奇問。

  馬克猶豫片刻。如果他不想在距第一次跳特只有幾分鐘時把他的孩子(更別說他太太)嚇得歇斯底里的話,這段就得當心了。最重要的是要讓他們知道,不管當時發生過什麼問題,那問題已經解決,因此現在一切都很安全了。

  「正如我說過的,出了一點小問題……」

  是的。恐懼,瘋癲,死亡。那算是一點小問題吧,孩子們?

  柯倫把裝老鼠的箱子放到架子上,然後看看錶。要命,他把表拿反了。他將表倒過來,看清時間是兩點差一刻。他只剩一小時又十五分鐘的電腦時間了。快樂的時光總是去得快,他想著,一面狂笑了幾聲。

  他打開箱子,把手伸進去,抓起一隻吱吱叫的白老鼠的尾巴。他把老鼠放到一號出入孔前說:「去吧,老鼠。」那隻老鼠一溜煙由放置出入孔的水果箱側邊跑了下來,很快地爬過地板。

  柯倫一邊咒罵,一邊追著老鼠,好不容易抓到了它,卻又被它掙扎脫身,自兩片穀倉板之間的縫隙鑽了出去,消失不見。

「狗屎!」柯倫大罵一聲,跑回放老鼠的箱子前,及時把兩隻差點沒溜掉的老鼠塞回箱子里。他抓出第二隻老鼠,謹慎地揪住這隻的身子(他是個物理學家,對老鼠並不熟悉),然後用力關上箱蓋。

  這隻被他強塞進出入孔里。老鼠緊抓著柯倫的手掌,卻徒勞無功;從尾巴到頭到小爪子都消失在一號出入孔後。柯倫立刻聽到它落在穀倉另一頭的水果箱上。

  想到第一隻老鼠的飛快逃脫,他急忙奔了過去。他的擔心是多餘的。這隻老鼠只是蹲在水果箱上,眼神獃滯,呼吸微弱。柯倫放慢腳步,小心翼翼走向它;他並不是個慣於與白老鼠為伍的人,但他用不著是個開業四十年的獸醫,也看得出這隻老鼠有些不對勁。

  (「老鼠被傳送過去後,覺得不大舒服。」馬克對他的子女這樣說,並咧嘴而笑。只有他太太看得出這是假笑。)

  柯倫碰碰老鼠--那感覺很像碰觸無生命的稻草或鋸木屑什麼的--除了它身體兩側都因呼吸而微微起伏。老鼠並未回頭看柯倫,只是直盯著正前方。他丟進的是只蠕動不止,活生生的動物,出來的這隻卻彷彿是只逼真的蠟制老鼠。

  接著柯倫在老鼠的粉紅小眼睛前彈了一下手指。那老鼠眨眨眼睛……倒地而死。

  「所以柯倫決定再用另一隻老鼠試試看。」馬克說。

  「那第一隻老鼠怎麼啦?」瑞奇問。

  馬克又露出那咧嘴的假笑。「它光榮退休了。」

  柯倫找到一個紙袋,把死老鼠放了進去。那晚他會把老鼠帶到獸醫--莫斯柯尼--那裡。莫斯柯尼可以將老鼠解剖,告訴他老鼠的內臟是否被重新組合了。政府要是知道的話,一定不會允許他把一個有私交的平民扯進一個被列為三級最高機密的計劃里。柯倫決定讓白宮的老大哥越晚知道這件事越好。白宮老大哥又沒幫他多少忙,總可以等一等。

  這時他又想起莫斯柯尼住在新爾茨的另一頭,隔了老遠一段距離,而他貨車裡的汽油連走到中途的量都不夠……更別說回程了。

 現在已是兩點零三分--他的電腦時間已剩下不到一個鐘頭。他待會兒再擔心那該死的解剖吧。

  柯倫很快做了一個通往一號出入孔的斜槽(馬克告訴兩個孩子說,這就是第一個跳特斜坡。帕特里夏覺得做個老鼠專用的跳特斜坡實在是件滑稽的事),將一隻新老鼠丟進裡面。他用一本大書擋在另一頭。這隻老鼠漫無目的的爬了一會兒,東嗅西嗅一陣,終於鑽過出入孔,消失了身影。

  柯倫快步跑過穀倉。

  老鼠暴斃在水果箱上。

  沒有血,沒有任何傷痕或腫脹可以顯示是壓力的改變使得老鼠的內臟破裂或什麼的。柯倫猜想或許是缺氧使然--

  他不耐煩地搖搖頭。只費了十億分之一秒,那隻老鼠就通過了。他的表證實了在這過程中時間一直是持續的。

  第二隻死老鼠和第一隻一樣,被扔進紙袋裡。柯倫又抓出一隻老鼠(連那隻成功逃脫的幸運老鼠算在內的話,這已是第四隻了),第一次想到不知哪樣會先用完--他的電腦時間,還是他的白老鼠。

  他緊緊揪住這隻老鼠的身體,將它倒過來強塞進出入孔。在穀倉另一頭,他看見老鼠的身軀出現了……只有身軀而已,四隻被切斷的小腳正抽動地搔抓著水果箱的木板。

  柯倫把老鼠又拉了回來。這回沒有緊張症了;這隻老鼠狠命地咬了一口他拇指和食指間的肉,鮮血立刻冒了出來。柯倫把老鼠丟回箱子里,急忙從急救箱里拿出一小瓶雙氧水倒在傷口上,以防止咬傷發炎。

  他在傷口上又貼了一塊創可貼後,才到處翻尋,最後找出一副厚厚的工作手套。他能感覺時間正一分一秒消逝。現在已是兩點十一分了。

  他抓出另一隻老鼠,將它屁股往前一路推過出入孔,然後他快步跑向二號出入孔。這隻老鼠活了大約兩分鐘;它甚至還搖搖擺擺爬了幾步,爬過水果箱,翻身倒卧,又虛弱地掙紮起身,之後就只是蹲在那裡。柯倫在它的頭部前方彈了一下手指,那老鼠又蹣跚地向前爬了四步,隨即又翻倒了。它側腹的起伏慢了下來……慢慢的……停止了。它死了。

 柯倫不覺打了個冷顫。

  他走回去,又抓出一隻老鼠,將它頭往前慢慢推過出入孔。他看見老鼠在另一頭重現,先是只有頭……接著是頸子和前胸。柯倫謹慎地放鬆揪住老鼠身體的手,準備隨時再將它抓回來。可是這隻老鼠卻呆在原處不動,前半身在穀倉另一頭,後半身卻仍在一號出入孔前。

  柯倫跑回二號出入孔。

  老鼠是活的,但粉紅色的眼睛卻獃獃瞪著。它的鬍鬚沒有動。柯倫繞到出入孔後頭,看到一個驚人的景象;就如他看到鉛筆被削掉一半一樣,這次他看到的是半隻老鼠。他看見它的小脊椎骨猝然截斷,露出白色的圓圈;他看見血流過血管;他看見環著小食道四周的肌肉隨著生命之波輕輕動著。如果這發明沒什麼了不起,他心想(後來並寫在《機械》雜誌的那篇論文上),至少這是個很棒的解剖工具吧。

  接著他注意到肌肉的波動停止了。這隻老鼠也死了。

  柯倫揪著老鼠的口鼻部位將它拉了出來,忍著噁心的感覺,把它丟進紙袋裡陪它的同伴。白老鼠的實驗做夠了,他決定。老鼠死了。你把它全身一起放過去,它會死,你只放一半過去,它也會死。把它屁股往前放過去一半,它就還是活蹦亂跳的。

  這是什麼鬼道理?

  感覺輸入,他胡亂想著。它們通過時不知看到了什麼--聽到了什麼--觸到了什麼--老天,或許甚至聞到了什麼--因而致死吧。到底是什麼呢?

  他毫無概念,但他非要查明不可。

  在聯網的電腦將資料庫抽回之前,柯倫還有四十分鐘。他把廚房門旁的溫度計拔了下來,拿著它走回穀倉,將它放進出入孔。溫度計送入之前是華氏八十三度,從另一頭出來時仍是華氏八十三度。他跑到小倉庫去;在這間倉庫里,存放了他用來逗幾個孫子玩的玩具。在這裡,他找到一包氣球。他吹了個氣球,將它紮起來,推著它過了出入孔。氣球完整無缺地從另一頭出現,使他認為在跳特過程中可能造成壓力突然改變的推測不攻自破。

離電腦切斷時間只有五分鐘了。他跑進屋裡,抱起金魚缸(魚缸里,波西和派崔克慌亂地游來游去),又沖回穀倉。他把金魚缸推進一號出入孔內。

  他快步跑到二號出入孔前,看見魚缸好端端擺在水果木箱上。然而,波西腹部朝上浮在水面,派崔克則像受到驚嚇似的在魚缸底部慢慢游著。不一會兒,它也腹上背下浮了上來。柯倫正想拿起魚缸時,波西卻突然輕擺一下尾部,接著便慢慢遊了起來。它似乎逐漸擺脫曾遭受過的某種效應,等到那晚九點柯倫從莫斯柯尼的獸醫診所回來時,它已又恢復原來的活潑自在。

  但派崔克卻死了。

  柯倫喂波西雙倍的魚飼料,並在花園裡給派崔克一個英雄式的葬禮。

  等到當天電腦切斷後,柯倫決定搭便車到莫斯柯尼那裡。據說,他那天下午三點四十五分時站在26號公路旁,穿著牛仔褲和一件色彩鮮明的打褶運動外套,伸出拇指,另一手拿了個紙袋。

  終於,一個小夥子開了輛不比沙丁魚罐頭大多少的雪佛蘭停下。柯倫上了車。「你那袋子里裝了什麼呀,朋友?」

  「一堆死老鼠。」柯倫說。

  後來另一輛車停下。當開車的農夫問柯倫紙袋裡裝了什麼時,柯倫告訴他裡面是兩個三明治。

  莫斯柯尼當場解剖一隻老鼠,並同意稍後將其他死老鼠也一一解剖,再打電話給柯倫告知結果。初步結果令人有點灰心,目前就莫斯柯尼所知,他所解剖的這隻老鼠,除了已死的事實外,實在是非常健康。

  真叫人氣餒。

  「維克多·柯倫怪雖怪,但一點也不傻。」馬克說。跳特服務員已漸漸接近,他必須把故事講快些才行……否則他只有等到在白頭市的蘇醒室里才能把它說完。「那天晚上他搭便車回家--一大段路是用步行--他意識到自己可能一舉解決了三分之一的能源危機。在那天前,必須靠火車、卡車、船和飛機運輸的東西,現在都可以跳特了。你可以寫信給在倫敦或羅馬或塞內加爾的朋友,而他第二天就可接到信--無需消耗一點汽油。我們現在已經習以為常,但相信我,當時對柯倫來說,這實在是件大事。對其他所有人也是。」

 「可是那些老鼠到底怎麼回事呢,爸爸?」瑞奇追問。

  「那也是柯倫不斷自問的。」馬克說,「因為他同時也意識到,只要人可以利用跳特,那麼幾乎所有能源危機都解決了。而且我們也可能因此征服太空。在登載於《機械》雜誌上的那篇論文里,他說最後連星星都可能成為我們的。而他所用的譬喻是,不必弄濕鞋子便可以過小溪。只要找顆大石頭,將它丟到那淺溪里,然後再找顆石頭。站在第一顆石頭上,把第二顆丟到溪水裡,回頭再找第三顆石頭,接著站在第二顆石頭上,把第三顆丟進小溪里,就這樣來回丟石頭,直到你橫過整條溪造成一條石頭過道……或者就比例而言,不是小溪,而是太陽系,或者是整個銀河系。」

  帕特里夏嘟著嘴說:「我完全聽不懂。」

  瑞奇譏笑她:「那是因為你的腦袋裡都是火雞糞。」

  「我才沒有!爸爸,瑞奇說--」

  「孩子們,別吵。」茉莉柔聲說。

  「柯倫預見了未來發生的事。」馬克又往下說,「無人太空船按程序登陸,先是在月球,然後便是火星,接著是金星和木星的衛星……這些太空船照計劃在登陸後只要做一件事--」

  「為太空人設置一個跳特站。」瑞奇搶著說。

  馬克點點頭。「現在在整個太陽系裡到處都有科學前哨站。也許有一天,在我們死了很久以後,我們甚至會有另一個行星。有四架跳特船現已分別駛往四個不同的星系……但是必須經過很長很長一段時間,他們才能抵達目的地。」

  帕特里夏不耐煩地說:「我要知道那些老鼠怎樣了。」

  「呃,最後政府插手了。」馬克說,「柯倫儘力瞞著他們,可是他們終於得到風聲,找上門來。直到他死後十年,柯倫一直是跳特計劃名義上的領導人,但事實上自政府插手後,他就不曾再主導了。」

「啊,可憐的傢伙!」瑞奇說。

  「可是他還是個英雄呀,」帕特里夏說,「他的名字在歷史課本上,就像林肯總統和哈特總統一樣。」

  我相信他因此感到很安慰……不管他在那裡,馬克想著,又繼續說故事,謹慎地潤飾殘酷的那一部分。

  被能源危機逼得走投無路的政府,確實找上門來。他們希望儘快利用跳特計劃賺錢--就像以前一樣。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國家面臨經濟混亂、糧食缺乏,和越來越可能呈現的無政府狀態,柯倫費盡費舌才說服政府答應延遲宣布跳特,而先行對經歷跳特過程的物體進行完整的光譜分析。分析完成,顯示經跳特後的物品本質沒有改變後,跳特的存在便立刻被宣布,免不了引起一陣國際性騷動。畢竟,需要為發明之母美國政府總算明智了一回,立刻調派楊恩和魯肯二人負責跳特計劃。

  這也是維克多·柯倫神話的開端--一個奇特的老人,每周大概洗兩次澡,而且只有想到時才換衣服。楊恩、魯肯和他們手下的機構,把柯倫改造成一個愛迪生、工業大亨、牛仔英雄和閃電俠的綜合體。最可笑的一點是(馬克·歐茨並未對他家人提起這點),當時維克多·柯倫可能已經去世,或發瘋了。藝術來源生活,想必柯倫對羅伯特·海因雷恩小說中替代本尊出現在公眾視野中的影子人並不陌生。

  維克多·柯倫是個問題。一個無法掉以輕心的麻煩問題。他是六十年代的遺物--在那個時代,還有足夠的能源允許人慢條斯理。另一方面,又有亂七八糟的八十年代,煤煙污染了天空,且一長段加州海岸更被預測將在六十年後因核子「偏離」而成為不宜居住的荒地。

  維克多·柯倫一直是個問題,直到一九九一年--那時他已成為橡皮章:慈祥、面帶笑容、沉默無言,在新聞影片里的講台上揮手致意的人物。一九九三年,在他正式被宣布死亡的前三年,他在玫瑰花車遊行中坐在開得極慢的花車上亮相。

  令人困惑,也有點說不上來的不祥。

一九八八年十月十九日跳特一經宣布,便造成世界性的興奮,經濟景氣節節復甦。在世界金融市場中,潰敗的美元突然如火箭飛漲。曾以八百零六元一盎司的價格買下黃金的人,突然發現一磅黃金只值一千兩百元。在跳特正式對外宣布到紐約及洛杉磯間第一個正式跳特站設立期間,股票指數爬了一千點以上。石油價格掉到一桶只有七十元。到了一九九四年,全美已有七十個主要城市設立了跳特站,石油輸出國組織已瓦解,石油價格更猛往下跌。一九九八年,自由世界的各大都市皆已設有跳特站,貨物已在東京與巴黎,巴黎與倫敦,倫敦與紐約之間進行日常跳特,石油價格已跌到十四元一桶。到了二○○六年,當人類終於可以規律地使用跳特時,股票市場已較一九八七年的水準高出五千點,石油只能賣到一桶六元,而石油公司也紛紛更換名字。「德士古石油公司」變成「德士古石油/水利」,「自動汽車」變成了「自動氧化氫車」。

  到了二○四五年,水源采勘成為大目標,而石油已回復到一九○六年的地位:玩具。

  「那些老鼠呢,爸爸?」帕特里夏不耐煩地追問,「那些老鼠怎麼了?」

  馬克決定,現在說出來大概沒關係了。他先讓孩子將注意力轉移到跳特服務員身上。這些服務員已走到離他們只有三排的甬道上,繼續發橡皮面具。瑞奇只是點點頭,帕特里夏卻不安地看著一位衣著入時的女士從橡皮面具里吸了一口氣,隨即昏了過去。

  「如果你清醒著,就不能跳特了,對不對,爸爸?」瑞奇問。

  馬克點點頭,對帕特里夏鼓勵地笑笑。「即使在政府接手前,柯倫就想通了。」他說。

  茉莉問道:「政府究竟是怎麼插手的,馬克?」

  馬克微微一笑。「電腦時間,」他說,「資料系統。那是柯倫求不到、借不到、也偷不到的唯一一件東西。電腦控制實際的微粒子傳動--億萬件資料。你知道,現在我們仍舊依賴電腦確保你在跳特之後不會身首異位。」

  茉莉一陣悚栗。

  「別怕,」馬克說,「這種錯誤從來沒發生過,茉莉。從來沒有。」

  「任何事都有第一次。」她喃喃說道。

馬克望向瑞奇。「他怎麼知道的?」他問他兒子,「柯倫怎麼知道你得先睡著才行呢,瑞奇?」

  「他把老鼠尾巴朝前放時,」瑞奇緩緩說道,「老鼠就沒事。至少在他沒把整隻都塞進去之前。只有當他將老鼠頭部往前塞進去時,老鼠才會--呃,出毛病。對吧?」

  「對。」馬克說。跳特服務員又移向過來,推著無聲的遺忘台。他終究沒有時間把故事說完了:或許這樣倒好。「當然,只要幾次實驗便可弄清這一切。跳特扼殺了整個卡車業,孩子,但至少它祛除了實驗者的壓力--」

  是的。慢條斯理再度成為奢侈品,這實驗進行了二十多年,雖說柯倫第一次以被蒙昏的老鼠做實驗時,便已認定昏迷不醒的動物不會受到跳特效果的影響。

  他和莫斯柯尼蒙昏了好幾隻老鼠,將它們塞過一號出入孔,在另一頭取得後便焦慮地等著實驗品復甦……或死亡。這些老鼠都醒了過來,並在經過短暫恢復期後,便回復它們的老鼠生涯--吃、繁殖、玩、排泄--沒有任何病態;它們沒有早死,它們的後代並未生下來就有兩顆頭或長著綠毛,而這些後代也沒有顯示出任何長期後遺症。

  「他們什麼時候開始用人做實驗呢,爸爸?」瑞奇問,雖說他已經在學校念過這部分。「告訴我們這段吧!」

  「我要知道那些老鼠到底怎麼樣了!」這句話帕特里夏已不知說了多少次。

  現在跳特服務員已經走到他們這排甬道前端了(他們幾乎在最末端)。馬克·歐茨思索了一會兒。他的女兒雖然懂得比較少,卻聽從了自己的心,問了正確的問題。因此,他選擇回答兒子的問題。

  第一次的人類跳特者並不是宇航員或試飛,而是被判刑的自願囚犯。這些人並未經過任何心理穩定度的測驗。事實上,據負責此計劃的科學家們(柯倫不是其中之一,他已成為有名無實的「虛位領袖」了)所言,他們越不穩定越好。假使一個心理變態的人可以通過跳特,平安出現--或者至少沒有變本加厲--那麼這過程對高級行政人員、政治家和世界頂尖時裝模特兒便可能是安全的。

六個自願者被帶到佛蒙特州的普洛旺斯去(這地方現在已經變得和北卡羅來納州的基蒂霍克一樣有名了),經過氣體麻醉後,便一個個被送進跳特孔內。

  馬克之所以對他的子女說出這事實,是因為這六名自願者都平安無事地出現在另一頭的跳特孔。他沒告訴他們那個所謂的第七個自願者。這個人物或許是真實的,或許是傳言或者更可能的,是兩者的綜合體,他甚至有個名字,叫魯迪·佛吉。佛吉是個被判死刑的謀殺犯,因為殺死四個玩橋牌的老人而在佛羅里達州被判死刑。根據某消息來源,中情局和聯邦調查局的聯合勢力找上佛吉,對他提出這個獨特、只有一次、不要就拉倒的實驗:清醒地通過跳特。如果你平安出現,我們就赦免你,由瑟古州長簽名。你可以自由自在地走出去,是遵從唯一的十字架真神也好,或是再去殺掉四個穿黃褲子、白襪子打牌的老人也好。要是出現時死了或瘋了,那是你運氣不好。你接不接受?

  佛吉明白,佛羅里達州是當真會執行死刑的一州。而且他的律師又跟他說過他很可能就是下一個坐電椅的人,因此他接受了。

  在二○○七年夏季這天,出席的科學家多得足以組成一個陪審團(還有四五個候補)。但是如果佛吉的故事是真的--馬克相信很可能是--他懷疑走漏消息的不是這些科學家。比較可能走漏消息的,是陪佛吉搭機由雷福德到蒙彼利埃,又以武裝卡車護送他由蒙彼利埃到普洛旺斯的警衛。

  「假如我活著通過實驗,」據報載佛吉說:「我要先吃一頓雞排晚餐,然後把這地方炸掉。」說完他便跨入一號出入孔,並立刻在二號出入孔出現。

  他出來時是活的,卻沒辦法吃他的雞排晚餐了。在跳特兩里的空間(電腦算出費時零點零零零零零零零零零零零六七秒)里,佛吉的頭髮變為全白。他的臉部五官倒沒什麼明顯改變--沒有增加皺紋或少了塊肉--可是他走出二號出入孔時,步履蹣跚,眼睛空茫地突起,嘴部抽搐,兩手向前伸直,並開始淌口水。那些聚集現場的科學家急忙避開他。是的,馬克真的認為他們不可能走漏消息。畢竟,他們了解老鼠,還有天竺鼠、大頰鼠,事實上,了解任何頭腦比昆蟲複雜的動物。這時他們一定覺得,自己有點像試著用德國牧羊犬的精子讓猶太女人受孕的德國科學家。

  「怎麼回事?」一個科學家喊道。這是佛吉有機會回答的唯一一個問題。

「在那裡面就是永恆。」他說了一句話,隨即倒地而死。據診斷其死因為心臟麻痹。

  聚在現場的科學家得到的是他的屍體(後來被中情局和聯邦調查局處理妥當),還有那奇特的死亡宣告:在那裡面就是永恆。

  「爸爸,我要知道那些老鼠到底怎麼了嘛!」帕特里夏又說了。她之所以有機會再問一次,是因為那個穿著昂貴套裝和皮鞋的男人讓跳特服務員頭痛不已。他不想吸氣體,卻用虛張聲勢的話語威脅工作人員。服務員儘可能遵守工作守則--微笑,安慰,勸服--可是他們的工作速度因此慢了下來。

  馬克嘆了口氣。開始這個話題的人是他--沒錯,他原來只是想借這故事排解兩個孩子在跳特前的緊張心情,但他畢竟開始了這個話題--現在他只好儘可能真實地結束它,並試著不讓他們驚慌或害怕。

  例如,他不會告訴他們C·K·蘇曼的著作:《跳特政治》,其中有一章叫「玫瑰花下的跳特」,概略摘記了關於跳特的一些較可信的說法。魯迪·佛吉的故事,從他殺死四個打牌老人到那頓未吃的雞排晚餐,就記在這一章里。另外還記載了在過去三百年來,大約三十個(或多或少,誰知道)自願者、替身,或瘋子,醒著通過跳特。大多數人從另一頭出現後便死了,其他的則嚴重發瘋。有幾個事例,使他們致死的可能就是自己再度出現這一事實。

  蘇曼的書中還包含了其他塵埃未定的說法:跳特顯然曾數度被視為殺人武器運用。最著名的事例發生在僅僅三十年前,一個名為李斯特·麥克森的跳特研究員用他女兒的塑膠繩索將他的妻子綁起來,然後把尖叫不止的她推過內華達州銀城的跳特孔。但在把他妻子推進去前,麥克森按了跳特板上的「零」按鈕,消除了上萬個麥克森太太可能現出的跳特孔--自鄰近的雷諾市到仍在木星衛星上實驗的跳特站。於是麥森太太便永遠在大氣中的某處跳特。麥克森的律師,在他被宣告並未失去神智且應為他的行為接受審判後(在法律的狹窄定義下,麥克森或許神智健全,但就事實而言,李斯特·麥克森根本就是瘋了),提出一個嶄新的辯護論點:他的客戶不能因謀殺被審判,因為沒有人能證明麥克森太太死了。

  這使得那女人可悲的靈魄,雖然失去肉體卻仍有知覺,在虛無中嘶喊……永不停止。最後,麥克森被判刑並處決。

  此外,蘇曼又提出,有不少惡劣的獨裁者更利用跳特除去他們的政敵。有些人認為黑手黨私設非法跳特站,透過他們滲進中情局的卧底連到中央跳特電腦上。據說黑手黨利用跳特的「零」能力處理屍體。由這方面看來,跳特作為黑手黨教父的機器,可比掘墳或採石揚要好用多了。

  這一切都引向了蘇曼的結論和理論。而這,不用說,又帶回到帕特里夏不住追究的關於老鼠的問題。

  「這個,」馬克開口道,注意到妻子用眼神向他打信號要他謹慎,「即使到現在還是沒人知道,派蒂。但是所有用動物做的實驗--包括老鼠在內--似乎都導向一個結論,那就是,雖然跳特在生理上幾乎是瞬間發生,在心理上它卻需要一段很長很長的時間。」

  「我不懂,」帕特里夏執拗地說,「我就曉得我不會懂。」

  但瑞奇卻若有所思地望著父親,說道:「所以那些被用來實驗的動物,到現在還在不斷思考。如果我們不先被麻醉的話,我們也會。」

  「對,」馬克說,「那正是我們現在相信的。」

  瑞奇的眼神閃現光芒。害怕?興奮?「那不只是電磁傳動而已,對不對,爸爸?那是一種時間的彎曲。」

  在那裡面就是永恆,馬克心想。

  「可以這樣說,」他說,「不過那是漫畫里才會這麼說--聽起來不錯,但沒什麼意義,瑞奇。那看起來像是繞著意識的說法打轉,認為意識不會被分解,永遠是持續而完整的,並同時保有時間觀念。但我們不知道純意識如何測量時間,或者這個概念對純粹的心靈有什麼意義。我們甚至想像不出純粹的心靈可能是什麼。」

馬克靜默下來,為他兒子突然變得極其明亮且好奇的眼神感到困擾。他了解,可是他不明白,馬克心想。心靈是你最好的朋友,當你無書可看,無事可做時,它仍舊讓你思考。但是當它太久沒有輸入時,它也可能消蝕你,消蝕自己,殘殺自己,甚至以難以想像的自動肉食行動吃掉自己。以時間來計,那裡有多久呢?對跳特的身體而言是零點零零零零零零零零零零零六七秒,可是對不可能分解成微粒的意識而言呢?一百年?一千年?一百萬年?一億年?在一片無止境的白茫中,你的思想可以存在多久?然後,當一億個永恆消逝了,便是光和形式和軀體的回歸。誰不會發瘋呢?

  「瑞奇--」他開口說,但跳特服務員已推著檯子來了。

  「你們準備好了嗎?」一名服務員問道。

  馬克點點頭。

  「爸爸,我很怕,」帕特里夏低聲說,「痛不痛?」

  「不會的,寶貝,當然不痛。」馬克說。他的聲音鎮定,心跳卻不覺加速--雖然這已是他第二十五次跳特了,每一次他卻都不免心跳加速。「我先來,你們就可以看清楚有多容易了。」

  那名跳特服務員詢問地看著他。馬克點點頭,強笑了一下。面具罩下來了。馬克雙手接過,對著黑暗深吸一口氣。

  他最先意識到的,是由罩在白頭市的圓頂望出去的天空,黑色的火星天空。這裡是黑夜,滿天的星星閃著在地球上夢想不到的璀璨光芒。

  其次他意識到蘇醒室有某種騷動--低語,嘶喊,接著是悚然尖叫。喔,上帝呀,那是茉莉!他心想,便掙扎著自跳特沙發上起身,強抑著陣陣昏眩。

  又一聲尖叫傳來。他看見跳特服務員跑向他們,鮮紅色連身裝繞著膝蓋飛轉。茉莉搖搖晃晃地走向他,伸手指著。她又尖叫一聲,隨即癱倒在地,勉強抓住沙發的手將沙發拖動了幾寸。

  但馬克已順著她所指的方向望去。他看見了。瑞奇的目光並未透著害怕,卻充滿了興奮。他早該知道的,因為他了解瑞奇--瑞奇,當他七歲時,從後院最高的一根枝椏上跳下來,摔斷了胳臂(只摔斷胳臂實在是他運氣好)。當他乘滑板時,他比附近的任何孩子更敢溜得遠溜得快。最勇於冒險犯難的瑞奇。瑞奇天不怕地不怕。

  直到現在。

  在瑞奇旁邊,他妹妹仍安睡著。原是他兒子的那個人體在跳特沙發上跳著,扭著。一個滿頭白髮,眼神無比蒼老,角膜發黃的十二歲男孩。這是個比時間化裝成的男孩更古老的生物。然而他以一種怪異而駭人的狂喜跳著、扭著,在他那瘋狂而嘶啞的笑聲下,連跳特服務員也嚇得倒退了幾步。有幾個逃走了,雖然他們都受過訓練,知道該如何應付這種難以想像的結局。

  他那對蒼老而年輕的腿劇烈地抖動。爪子般的手敲著打著在空中飛舞。那雙手猝然落下,接著那原是他兒子的人體開始抓撓自己的臉。

  「比你想的還要久,爸爸!」他啞聲喊道:「比你想的還要久!他們讓我吸氣時我屏住呼吸!我要看,我看見了!我看見了!比你想的還要久!」

  那人體刺耳地叫著,突然舉起手指挖出自己的眼睛。鮮血泉涌。蘇醒室已一片混亂,叫聲不斷。

  「比你想的還要久,爸爸!我看見了!我看見了!長跳特!比你想的還要久--」

  他不知還說了什麼,直到跳特服務員將他帶走,任他嘶叫著,掏著他那已見過不可見之永恆的眼睛。他還說了些話,接著便尖叫起來,但馬克·歐茨沒有聽到,因為這時他自己也已尖叫出聲。(完)


為了生存

這是一個古老的日本寓言——一條懶惰的蛇飢餓極了,卻找不到食物,於是,它吃掉了自己的尾巴。之後,當它再次感覺到飢餓時,它很快就做出了決定,把自己的下半截吃掉。又一次飢餓時,它吃掉了自己的上半身……就這樣,它把自己整個吃掉了。

我曾以為,這個寓言只是在講懶惰,並且它和童話一樣不真實。

一切都緣於一場不幸的事故。現在,我只能獨自在這顆紅色行星上守住電台,等待著四個月後的救援。

其實我應該慶幸我的好運氣,至少這裡沒有惡劣的天氣,氧氣充足不會讓我悶死。可是周遭卻一派死寂,一看就知道,我不可能在這裡找到任何食物。而我當前的任務很簡單明確:找到食物,活到救援飛船到來。

我現在僅有少得可憐的一點兒乾糧,一把我最喜愛的古老的左輪手槍——如果我不能用它打獵,至少還可以用它來自殺,還有一台克隆機和一些高能燃料。高能燃料雖然不能當飯吃,至少還可以生火取暖,或燒烤食品——雖然我沒有食物。可克隆機,儘管它完好無缺,如果現在給它高能燃料,再放上一點我的表皮,就會憑空跳出一個我來,但我現在並不急於複製一個「我」來與我談天說地,並分享我少得可憐的乾糧。最可惱的是乾糧無法克隆!

我需要能量來維持我的生命,在這裡,我只要找到食物維持四個月就可以了。可是這卻是多麼遙不可及的願望呀……

幾天後,我木然坐在地上,盡量少消耗能量,我已經吃完那點乾糧了。唔,在沒有食物時男人可以支持七天,我抓著那支華麗的手槍,用一半的心思來思考是自殺還是餓死,另一半心思繼續考慮食物來源,儘管我已經想了幾天也沒有頭緒,可還是像溺水的人想抓根稻草。現在,飢餓的感覺在吞噬著我,我已經在想吃自己的那隻手臂了。

高能燃料還在爐子里分解成光和熱。我絕望地看著溫暖的火苗,不由胡思亂想起來。一個念頭如靈光一閃:克隆機就是我的希望。我激動萬分,把飢餓的感覺化為動力,立刻行動起來,為活下去而努力……

直到克隆機內的肉塊成形後,我才意識到令我垂涎欲滴的那塊肉是一個胎兒,實際上,他就是我!

當然,我下意識地放進去的是我的表皮。可他是我,在幾個小時後,他就會長得和我一樣大,有和我一樣的思維方式和面容,以及我的記憶。他將從克隆機中走出來,作為我以後許多天的食物。我害怕了,我無法面對如此殘酷的現實,但我也沒有勇氣中止克隆,他是我生存的希望。我知道,如果要支撐四個月,這個過程不會只有一次,一次複製不可能讓我吃四個月。我在希望與恐懼之間無所適從。

時間,在我的自責與渴望作鬥爭時悄悄地流走了。在這幾個小時里,我把玩著手槍,考慮著我的選擇是「生存還是死亡」。我給了自己許多活下去的理由:他只是能量的形式而已,既然能量變成的雞或豬我會毫不猶豫地吃掉它,那麼我為什麼不能吃掉同樣是能量產物的人?

終於,我不得不面對他了,這時我才發現我所有的理由在他面前是如此無力。我能怎麼樣,先和他講道理,說服他成為我的午餐?不行。我已經準備好一言不發就一槍打死他,我以為這樣我就會心安一些。

然而,他卻先發話了。

他似乎像我還飽食終日時的樣子,帶著滿臉惡意的笑,悠閑地踱過來:「我知道你想幹什麼。你是不是希望我不會恨你?當然,我知道你是迫不得已。」我簡直要感動了。「當然,我是克隆出來的,我比你後出生,你手上有槍,所以是我做午餐而不是你。對了,不要忘了把我的腸子灌上肉做成香腸,這樣不容易變質。」他幸災樂禍地說,彷彿一切與他無關。這個混蛋,他最了解我心靈上的弱點,他知道,他的話會永遠在我心中銘刻,成為我一生的噩夢。

他的眼中閃著惡毒的笑。我開始恨他了,他應是受害者,而我將是殺人者。他已經決心要用最後的機會加深我的痛苦,這正是我的一貫作風。我希望他也能嘗一下痛苦的滋味,哪怕以我的生命為代價也在所不惜。於是我決定了。

我盡量保持情緒穩定:「你看,我們真是一模一樣,所以,我們應該有相同的機會。」他沉默不語。「我們都應該有活下去的機會。」我知道他無法拒絕,「來,賭一局吧。」我抓起手槍,塞進一粒子彈,撥了一下轉輪。這是一種古老而殘酷的賭博,最多在六槍之內,子彈會穿透我們其中一個的頭顱,把我們中的一個變成一具屍體,一塊肉,一堆食品。活下去的一個會在良心與人性的夾攻下,承受著痛苦,啃著「自己」的骨頭,喝著「自己」的血。其實我也說不清楚,哪一種結局更好。

他苦笑起來:「好吧,你知道我無法拒絕。」他走過來,拿起槍,我們四目相對,心靈似乎瞬間經歷了許多滄桑。「我先來,畢竟我是一個克隆人。」他把手槍頂住太陽穴。真的,我們都不會知道死亡會在第幾槍時發生,會落在誰的頭上;但都知道,我們中必須死掉一個。死亡也許就在第一槍……

他突然想起了還沒有遺言,又說:「如果是我死,你不要害怕,我不會怪你。吃下去,一切為了生存嘛。」我回敬道:「如果是我,你可不要浪費呀!」我們都笑了,只是淚水也都流了下來……

也許,一個好的故事不一定需要結局,但我希望故事是完整的。

當四個月過去後,我已經記不清有幾次這樣的賭博,也不知道我究竟還是不是最初的我。我只知道,外面幾個簡陋的土堆里埋著許多「我」的殘骸。只知道最初的我在「賭博」中活下來機會是很小的,因為逃過一次,還有第二次在等待。我只知道一切為了生存是我銘刻在心的信念。

遠處,傳來了救援飛船的轟鳴。

一個噩夢終於結束了,但我知道,另一個永遠的夢魘才剛剛開始……

作者:韓楠

《科幻世界》1998 第10期


當然是何夕的《傷心者》。

幾乎所有科幻小說談的都是對未來可能性的暢想,而唯獨這篇小說卻把視角放在了最愚昧黑暗的過去。我不能想——亦或是勉強的去設想,還有沒有有同樣純粹為真理與知識燃燒自己,卻被冰冷的現實和赤裸的金錢關係所拋棄的人們?

我想,應該是有的。

戲子家事,天下知曉;國士長眠,無人問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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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沒有何夕,大統一理論的完成還將遙遙無期。」我接著說,「而純粹是由於他母親的緣故,《微連續原本》才得以保存到今天,當然這並非她的本意,當初她只是想騙騙自己的兒子,想讓他開心。以她的水平根本不知道這裡面究竟寫的什麼東西,根本不知道這是怎樣的一本著作,所以她才會將這部閃爍不朽光芒的巨著偷偷放到一所小學校的圖書樓里。從局外人的觀點看她的行為會覺得荒唐可笑,但她只是在順應一個母親的本能。自始至終她只知道一點,那就是她有一個好孩子,這是她的好孩子選擇去做的事情。我不否認在何夕的那個時代來說《微連續原本》的確沒有什麼意義,但我只想說的是,有一些東西是不應該過多地講求回報的,你不應該要求它們長出漂亮的葉子和花來,因為它們是根。這是一位母親教給我的,母親對自己的孩子永遠都不會要求回報,但是請相信,我們可愛的孩子自會回報他的母親。」
  「還有一點,」我稍稍頓了一下,「記得當初在長達幾個世紀的時光里有無數人為了永動機耗盡了他們的一生,也許我們可以說這只是一些愚蠢的人,可是正是這些人的探索才最終讓我們認識了熱力學定律。他們雖然沒能告訴後人應當走哪條路,但卻指明了其中的某些路是死路。所以我要說,即使微連續理論在今天仍然被證明是無用的,我們依然應當對何夕表示敬意。因為他曾經儘力求索過,這就夠了。」
  我看著手裡的半頁紙,上面的每一個名字都是那樣的傷心。「也許我們應該永遠記住這樣一些人。」我照著紙往下念,聲音在靜悄悄的大廳里迴響。
  「古希臘幾何學家阿波洛尼烏斯總結了圓錐曲線理論,一千八百年後由德國天文學家開普勒將其應用於行星軌道理論。數學家伽羅華公元1831年創立群論,一百餘年後獲得物理應用。公元1860年創立的矩陣理論在六十年後應用量子力學。數學家萊姆伯脫,高斯,黎曼,羅馬切夫斯基等人提出並發展了非歐幾何,高斯一生都在探索非歐幾何的實際應用,但他抱憾而終。非歐幾何誕生一百七十年後,這種在當時毫無用處的理論以及由之發展而來的張量分析理論成為愛因斯坦廣義相對論的核心基礎。何夕提出並於公元1999年完成的微連續理論,一百五十年後這一成果最終導致了大統一場理論方程式的誕生。」 世界沉默著,為了這些傷心的名字,為了這些傷心的名字後面那千百年的寂寞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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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多少人鼓吹「讀書無用論」呢?

還有多少人信奉「不能換成金錢的知識就是無用的知識」呢?

還有多少學生大談特談「六十分萬歲,多一分浪費」呢?

還有多少商人拿著「鍍金文憑」洋洋得意,頤指氣使呢?

科學就是科學。知識的問題是一個科學問題,來不得半點虛偽和驕傲,決定的需要的倒是其反面——誠實和謙遜的態度。

所以你在玩手機的時候,你在想什麼?手機遊戲好不好玩?視頻好不好看?亦或是把手機當作一種消費主義的符號,單純當作財富去炫耀?

請不要玩手機了。哪怕只佔用你一點點的時間。

讓我們懷念下面的這群可愛的人們。

——戈特弗里德·萊布尼茨,德國數學家,1679年提出二進位概念。

——萊昂哈德·歐拉,瑞典數學家,1735年提出歐拉函數,成為現代計算機RSA公鑰密碼演算法的基石;1738年解決柯尼斯堡問題,提出圖論概念。

——查爾斯·巴貝奇,英國發明家,1834年發明了分析機原理。

——阿達·洛芙萊斯,英國數學家,1843年公布全世界第一套計算機演算法。

——喬治·布爾,英國數學家,1847年提出布爾代數體系。

——威廉·哈密爾頓,愛爾蘭數學家,1859年提出哈密爾頓迴路概念。

——沃伊捷赫·亞爾尼克,捷克數學家,1930年提出普里姆演算法。

——阿隆佐·邱奇,美國數學家,1936年發表可計算函數的第一份精確定義。

——艾倫·圖靈,英國數學家,密碼學家,1936年提出圖靈機概念,1950年提出機器思維概念。

1937年,世界上第一台電子計算機阿塔納索夫-貝瑞計算機誕生。

1946年,世界上第一台通用計算機埃尼阿克誕生。

我不是讓你把這些先賢當作「聖人」,時刻不忘的像個木偶一樣,念叨著他們——但我們也不能就這麼無知且無敬意的活著。要明確是哪些人改變了你的生活,並且要對這些人抱有最基本的感恩之心。

所以我推薦正在讀這篇回答的你。面對著你的手機(亦或是電腦),先稍微收起那顆娛樂至死的玩心;不要把他當成一件普普通通的隨身用品,而是把他當成一種人工的造物去看待。

我希望你會對這件人類智慧的結晶,發出由衷的讚歎。

萊布尼茨孤獨逝世,宮廷無人問津。歐拉瘋狂的進行計算,以至於中年右眼失明。巴貝奇留下30種組裝方案和2100張組裝圖,卻因想法超過時代一個世紀而徒勞無功。洛芙萊斯身患宮頸癌(沒錯這是個姑娘),年僅36歲便英年早逝,死後一百年筆記問世,對現代計算機和軟體工程業造成震撼影響。

布爾淋雨堅持教學,罹患肺炎去世。哈密爾頓婚姻不幸,長時間邊進食邊工作,論文遺稿中偶見食物殘渣。亞爾尼克因身為捷克人,語言不通,提出普里姆演算法後無人問津;直到1957年美國科學家羅伯特·普里姆再次獨立發現。

艾倫·圖靈。僅因性取向問題,1952年被強迫採用注射荷爾蒙療法。

1954年服用塗抹了氰化物的蘋果。自殺。年僅41歲。

小說的精彩之處不僅在於瑰麗的辭藻,豐富的想像;他更重要的,是無情的反映現實,引發讀者共鳴。顯然《傷心者》這部小說很好,因為他並沒有說出什麼驚世駭俗的點子——

——他只是把這平凡世界的過往一隅,掀起來給你看罷了。

這就是《傷心者》。一部荒誕的就像是紀實文學一般的科幻小說,一如我們人類曾經歷過的所有的道路一般。

劉青在心裡輕嘆一聲,他看得出何夕已經執迷太深。何夕是他所見過的最聰明的數學奇才,按劉青私下的想法,何夕的水平其實可以給這所名校所有的數學教授當老師,他深信只要假以時日何夕必定會是將來數學領域內的一朵奇葩。而現在,何夕卻誤入歧途,陷在了一個總是里,這個情形使劉青忍不住回想起很多年前的自己,那時他也常常因為一些磨人但卻無用的數學謎題而廢寢忘食形銷骨立。但是何夕沒有看到問題的關鍵,劉青知道自己作為師長有責任提醒這一點,儘管這顯得很殘酷。

「你想過微連續理論可能應用在什麼領域嗎?我是說,即使作最大膽的想像。"劉青盡量使自己的聲音柔和些,雖然他知道這並沒有什麼用。

何夕全身一震,臉色變得一片蒼白。「我不知道。」他說,然後抱住了頭。

……………………

  「我說服不了他們。」劉青不無歉疚地看著何夕失望的眼睛,「校方不同意將微連續理論列為攻關課題,原因是——」他猶豫地開口,「沒有人認為這是有用的東西。你知道的,學校的經費很緊張,所以出書的事……」

  何夕沒有出聲,劉青的話他多少有所預料。現在他最後的一點期望已經沒有了,剩下的只有自費出書這一條路了。何夕下意識地摸了一下口袋裡的存摺,那裡母親二十七年的工齡,從青春到白髮,母親連問都沒有問一句就給他了。何夕突然有點猶豫,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有什麼權力來支配母親二十七年的年華——雖然他當初是毫不在乎地從母親手裡接過了它。

  「聽老師的話。」劉青補上一句,「放棄這個無用的想法吧。還有很多有意義的事情值得去做,以你的資質一定大有作為的。」

  出乎劉青意料的是何夕突然失去了控制,他大笑起來,笑出了眼淚。「大有作為……難道你也打算讓我編寫什麼研究生入學考試指南嗎?那可是最有用的東西,一本書隨便印上幾萬本,可以讓我出名,可以讓我賺大筆錢。」何夕逼視著劉青,他的目光里充滿無奈,「也許你願意這樣可我沒法讓自己去做這樣的事情。我不管您會怎麼想,可我要說的是,我不屑於做那種事。」何夕的眼神變得有些狂妄,「微連續耗費了我十年的時光,我一定要完成它。是的,我現在很窮,我的女朋友出國深造的錢居然用的是另一個男人的錢。」何夕臉上的淚水滴到了稿紙上,「可我要說的是,沒有什麼力量能夠阻止我。我只知道一點,微連續理論必須由我來完成,它是正確的,這是我的心血。」他有些放肆地盯著劉青,「我只知道這才是我要做的事情。」

……………………

  「問題在於——」劉青試圖作最後的努力,「微連續不是一個有用的成果,它只是一個純粹的數學遊戲。」
  「我知道這一點。是的,我承認它的的確確沒有任何用處,老實說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一點。」何夕平靜但是悲愴地說,這是他第一次這樣直接說出這句話。何夕沒想到自己能夠這樣平靜地表述這層意思,他以為根本是做不到的事情。一時間他感到心裡似乎有什麼東西在一點一點地破碎掉,碎成碴子,碎成灰塵。但他的臉上依然如水一樣的平靜。
  「可我必須完成它。」何夕最後說了一句,「這是我的宿命。」

……………………

  「關於這個人你還知道什麼?」劉苦舟開始寫病歷,語句都是現成的,根本不經過大腦,「我是說比較特別的一些事情。」
  老康想了想:「他出過一套書。是大部頭,很大的大部頭。」
  「是寫什麼的。」劉苦舟來了興趣,「野史?計算機編程?網路?烹調?經濟學?生物工程?或者是建築學?」
  「都不是。是最老套的東西,數學。」
  「那就對了。」劉苦舟釋懷地笑,順利地在病歷上寫下結論,「那他算是來對地方了。

……………………

一百五十年後。

  「女士們先生們。」我環視全場,「大家肯定知道,從愛因斯坦算起為了大統一場理論已經過去了兩百多年,至少耗盡了十幾代最優秀的人的生命。我是在三十年前開始涉足這個領域的。在差不多十七年前的時候我便已經在物理意義上明晰了大統一理論,但是這時候我遇到無法逾越的障礙,實際上不僅是我,當時有很多人都做到了這一步,但是卻再也無法前行一步。你們有過這樣的體會嗎,就是有一件事情,你自己心裡似乎明白了,但卻無法把它說出來,甚至根本無法描述它。你張開了嘴,但是卻發現吐不了一個字,就像是你的舌頭根本不屬於你。此後我一直同其他人一樣徘徊在神山的腳下,已經看得見山頂了。事情的轉機說來有幾分戲劇性。兩年前的某天我送十一歲的小兒子去上學,當時他們的一幢老圖書樓正被推倒,在廢墟里我見到一套裝在密封袋裡的書,後來我才知道這套書已經出版了一百五十年,但是當時它的包裝竟然完好無損,也就是說從未有人留意過它。如果當時我不屑一顧地走開,那麼我敢說世界還將在黑暗裡摸索一百五十年,但是一股好奇心讓我拆開了它,然後你們可以想像我當時的心情,就像是一個窮到極點的乞丐有一天突然發現了阿里巴巴的寶藏。我不知道這樣一部我難以用語言來評述的偉大著作怎麼會被收藏在一所小學校里,不知道上天為何對我這樣好,讓我有幸讀到這樣非凡的思想。我只知道當時我簡直失去了控制了,在廢墟上大喊大叫不能自己。這正是我要找的東西,它就是大統一理論的數學表達式,甚至比我要的還要多得多。那一時刻我想到了牛頓,他的引力思想並非獨有,但是別的人都不能解決,比如同時代的胡克就不能,所以只能是牛頓來解決引力問題。現在我面臨的問題又何嘗不是這樣。書的名字叫《微連續原本》,作者叫何夕。是的,當時我的驚訝並不比你們此刻少,這是個完全陌生的名字。後來的事正如你們看到的,在不到半年的時間裡我發表了一系列重要論文,簡直是神速地完成了大統一理論的方程式,甚至在幾個月前我和我的小組還試製出基於大統一理論的時空轉換設備。有人說我是天才,但是今天我只想說一句,超越時代的不是我,而是一百五十年前的那位叫何夕的人。不要以為我這樣說會感到難堪,其實我只感到幸運,因為我現在已經知道超越時代意味著什麼。如果何夕生在我們的時代根本輪不到我站在這個地方,在他的那個時代支持大統一理論的物理事實少得可憐,現在我們知道必須達到一千萬億電子伏特的能級才可能觀察到足夠多的大統一場物理現象,而在何夕的時代這是不可想像的,這也就註定了他的命運。他是個什麼樣的人?為何他寫下了這樣偉大的著作但卻被歷史的黃沙掩埋?為了解開心中的這些疑團,我將第一次時空實驗的時區定在了何夕生活的那個年代,我們安排了一個虛擬的觀察體出現在了那個過去的年代,那實際上是一處極小的時空洞,它可以隨意地出現在指定的時間和地點,從而觀察到當時的事情,我親眼目睹了事情的全部過程,如果諸位不反對的話我想把我知道的全講出來。」
  台下沒有一個人說話,甚至聽不到大聲出氣的聲音。我輕聲描述著自己近日來的經歷,描述著何夕,描述著何夕的母親夏群芳,描述著那個時代我見過的每一個人。他們在我的眼前鮮活過來了,連同他們的嚮往與煩惱。工作人員打開了投影儀,兩幅老照片投放在了屏幕上,這是我委託政府找到的,可惜只有兩張。一張是年輕漂亮的少婦夏群芳抱著她剛滿周歲的胖兒子何夕坐在公園的長椅上,臉上是幸福而憧憬的笑容。別一張是風燭殘年的半文盲婦人夏群芳,她拿著一把梳子專註地給她滿臉鬍鬚的目光痴呆的傻兒子何夕梳頭,目光里充滿愛憐。
  儘管我想忍住但還是流下了淚水。我覺得照片上的母親和兒子是那樣的親密,他們都是那樣的善良,而同時他們又是那樣的——傷心。是的,他們真的很傷心。而現在他們早已離開這個他們一生都無法理解的世界了,就彷彿他們從來沒有來過。
  「如果沒有何夕,大統一理論的完成還將遙遙無期。」我接著說,「而純粹是由於他母親的緣故,《微連續原本》才得以保存到今天,當然這並非她的本意,當初她只是想騙騙自己的兒子,想讓他開心。以她的水平根本不知道這裡面究竟寫的什麼東西,根本不知道這是怎樣的一本著作,所以她才會將這部閃爍不朽光芒的巨著偷偷放到一所小學校的圖書樓里。從局外人的觀點看她的行為會覺得荒唐可笑,但她只是在順應一個母親的本能。自始至終她只知道一點,那就是她有一個好孩子,這是她的好孩子選擇去做的事情。我不否認在何夕的那個時代來說《微連續原本》的確沒有什麼意義,但我只想說的是,有一些東西是不應該過多地講求回報的,你不應該要求它們長出漂亮的葉子和花來,因為它們是根。這是一位母親教給我的,母親對自己的孩子永遠都不會要求回報,但是請相信,我們可愛的孩子自會回報他的母親。」
  「還有一點,」我稍稍頓了一下,「記得當初在長達幾個世紀的時光里有無數人為了永動機耗盡了他們的一生,也許我們可以說這只是一些愚蠢的人,可是正是這些人的探索才最終讓我們認識了熱力學定律。他們雖然沒能告訴後人應當走哪條路,但卻指明了其中的某些路是死路。所以我要說,即使微連續理論在今天仍然被證明是無用的,我們依然應當對何夕表示敬意。因為他曾經儘力求索過,這就夠了。」
  我看著手裡的半頁紙,上面的每一個名字都是那樣的傷心。「也許我們應該永遠記住這樣一些人。」我照著紙往下念,聲音在靜悄悄的大廳里迴響。
  「古希臘幾何學家阿波洛尼烏斯總結了圓錐曲線理論,一千八百年後由德國天文學家開普勒將其應用於行星軌道理論。數學家伽羅華公元1831年創立群論,一百餘年後獲得物理應用。公元1860年創立的矩陣理論在六十年後應用量子力學。數學家萊姆伯脫,高斯,黎曼,羅馬切夫斯基等人提出並發展了非歐幾何,高斯一生都在探索非歐幾何的實際應用,但他抱憾而終。非歐幾何誕生一百七十年後,這種在當時毫無用處的理論以及由之發展而來的張量分析理論成為愛因斯坦廣義相對論的核心基礎。何夕提出並於公元1999年完成的微連續理論,一百五十年後這一成果最終導致了大統一場理論方程式的誕生。」
  世界沉默著,為了這些傷心的名字,為了這些傷心的名字後面那千百年的寂寞時光。


《最後的問題》是阿西莫夫自己最喜歡的一篇短篇小說,其結構的精美以及它對宇宙、永恆之類的思考影響了我很長一段時間。須知的是,他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是1956年,人類還沒有進行載人飛行,計算機剛進入工業領域。

自己翻譯了一下,好一點的譯本網上搜名字就有。

11.13修改了幾個錯字。

最後的問題最開始被提出的時候,差不多是半開玩笑的。那是2061年5月21日——人類第一次邁向光明時代的那天。這個問題來自酒後一次五美元的賭約,事情經過是這樣的:

亞歷山大·阿德爾和·伯特曼·盧博夫是兩名復算機的忠實僕從。關於這台巨型電腦一英里復一英里,冰冷,咔嗒作響而又閃著光的表面,他們沒比任何人知道的多多少。不過他們多少對電腦的繼電器和電路有個大概的印象,其實它早就成長到了任何人都沒辦法獨自一人理清那些東西的程度了。

復算機有自我調節與自我修正能力,不過也沒辦法,因為沒人有那個速度能調節和糾正它——哪怕一點邊都摸不到。所以阿德爾和盧博夫和任何一個人一樣,只能在表面上稍微照顧一下這個大巨人。他們塞給它數據,把問題調整成他能理解的方式,然後翻譯這些問題的回答。不過他們確實也和任何一個人一樣,有資格分享這份屬於復算機的榮耀。

數十年來,復算機協助人類設計飛船,繪製軌跡,讓人類能飛向月球、火星、金星,但是再遠一點,地球貧瘠的資源就沒辦法支撐飛船的消耗了。太長的旅途會消耗太多的能量。雖然地球對煤和鈾的使用愈發高效,但是這些資源總歸是有限的。

不過慢慢地,復算機學會了如何從根本上解決這些深層的問題。就在2061年5月14日,曾經的理論終於變成了現實。

來自太陽的能量被存儲,轉化並直接用在整顆星球上,整個地球的火電站和反應堆都被熄滅了,轉而被接在一個轉換器上。轉換器的另一頭連著一個直徑一英里的小空間站,它在地月距離一半高的地方環繞著地球。整個地球都由一道看不見的太陽能光束運作。

短短七天的慶祝遠不足以黯淡它帶來的榮光。阿德爾和盧博夫最後決定逃離那些公務應酬,跑到一個沒人能找到他們的僻靜地方——就在一處早已荒廢的地下室里,這裡埋藏著復算機深入地下的一部分身軀。復算機無人照料也不用整理資料地空轉著,心滿意足地發出懶洋洋的咔嗒聲,享受著自己應得的假期。他們倆人樂得見此,一開始也沒打算去叨擾它。

他們買了些酒,這會唯一想乾的就是一起放鬆一下,喝兩杯。

「你想想都覺得了不起」,阿德爾說道,他的寬臉上露出疲憊的樣子,邊用一根玻璃棒緩緩攪動手裡的酒杯,邊看著冰塊上下浮動。「這些能源我們一毛錢都不用花,而且真說的話,壓根就用不完,簡直夠把整個地球融化成一大滴鐵水,而且這個用法永遠也不會漏。這些能量我們一輩子都用不完,不,是永遠,永遠永遠都用不完」。

盧博夫在一邊緊鎖著眉頭,每次要唱反調的時候他都會這麼干,比如現在,當然這主要是因為那些冰塊和玻璃棒都是他搬來的。「不是永遠,」他說。

「嗨,一邊去,差不多就是永遠。能用到太陽玩完的時候啊,伯特。」

「那也不叫永遠。」

「好好好,就幾億年之後再幾億年。一百億年之後吧大概。你滿意了?」

盧博夫用手指拂過他稀疏的頭髮,就好像是寬慰自己那裡還沒禿個乾淨,然後又小口抿了抿自己的酒,「一百億年也不叫永遠啊。」

「哎呀我們反正夠用了,對吧?」

「那煤和鈾也夠我們用。」

「好吧,不過現在我們可以給每艘飛船都連上太陽能站,這樣就能在冥王星來回往返幾百萬次也不用擔心燃料。這東西用煤和鈾可搞不定。如果你不信我,就去問復算機吧。」

「這不用問復算機,我自己也知道。」

「那就給我別在這詆毀復算機為我們做的這一切,」阿德爾激動地說,「它已經做的夠好了」。

「誰詆毀了?我就是說太陽沒法永遠撐下去,沒別的意思。我們大概就是安全個一百億年,那然後呢?」盧博夫用微顫的手指指著另一個人,「你別跟我說我們會去再找一個太陽。」

隨後是一陣沉默。阿德爾偶爾把玻璃杯提到嘴邊,盧博夫的眼睛緩緩閉了起來。他們在休息。

然後盧博夫的眼睛突然睜開,說「你是在想,等自己太陽的不行了,我們就會轉向下一個,對吧?」

「我沒這麼想。」

「你肯定是這麼想的。你的毛病就是邏輯能力太差了。就跟故事裡的傻小子似的,在雨里被淋濕了之後,跑到林子里的樹底下避雨。不過他一點都不擔心,因為他覺得如果自己這棵樹濕透了,跑到另外一棵樹底下就行了。」

「我懂,」阿德爾說,「喊什麼喊呀,當太陽沒了,其他的恆星也會玩完的。」

「它們就是會啊,」盧博夫咕噥著,「所有的這一切的起點都是一開始的一次宇宙大爆炸,最後也都會在星星最後衰亡的時候走到終點。不過就是有的東西比別的快那麼一點而已。真的是,紅巨星活不過一億年,恆星也就撐個百億年,白矮星運氣好的話能苟活兩千億年。但是往一萬億年之後,一切都會重歸黑暗。熵會達到最大。這就完了。」

「熵什麼的我都懂」阿德爾說,就像是為了維護他的尊嚴。

「你懂個屁。」

「我懂個你,而且知道的肯定比你還多」。

「那你想必也能知道總有一天什麼東西都會走到終點。」

「對啊,誰說不是呢?」

「這可是你說的啊,你個白痴。你說我們要多少能量就會有多少能量,永遠也用不完。你說的,『永遠』」。

這次輪到阿德爾唱反調了,「也許我們哪一天能讓這一切重頭開始呢?」他說。

「肯定不會有的。」

「怎麼不會有?說不定哪一天呢」

「不存在的。」

「問復算機去」

「行,你問,我還怕了你了?如果它說不行你輸我五美元。

阿德爾剛好醉得敢接下這個賭,也還夠冷靜能把符號和和操作整理成一個問題,換人話說差不多就是:人類是否有一天能夠不凈花費額外的能量,就在太陽老死之後能恢復它年輕時的樣子?

或者更簡單點,像這樣:怎樣才能讓宇宙的凈熵值大幅度地降低?

復算機突然陷入了死寂。緩慢的燈影和閃光都不見了,遠處的的咔嗒聲也停滯了。

隨後,就在兩名嚇得不輕的技師感覺自己要窒息的時候,復算機上的打字機突然重獲生命,吐出了一條紙帶。上面只印了八個大字:【數據不足,無法回答】

「別賭了。」盧博夫喃喃道。他們匆匆離開了。

第二天一早,這兩個人頭疼欲裂,口乾舌燥,徹底把這場事故忘到了九霄雲外。

傑洛德,傑洛汀和傑洛蒂尼 I、II看著屏幕,隨著在超空間中沒有時間概念的旅程到達了終點,上面的星圖也發生了變化。一瞬間,璀璨的星辰為一個閃光的的明亮圓盤讓出了一條路,那圓盤居於顯示屏的中央,獨自一體而睥睨著周圍的一切。

「那是X-23。」 傑洛德篤定地說。它瘦長的雙手在背後緊緊合攏,骨節因為用力而顯得微微發白。

小傑洛蒂尼們是兩個女孩,她們還是生命中第一次進行超空間旅行,都感覺到了一種瞬間的顛倒感。她們咯咯笑著,纏著媽媽跑個不停,叫道「我們到X-23啦!我們到X-23啦!我們到…..」

「孩子們,安靜。」 傑洛汀嚴厲地說,「你能肯定嗎,傑洛德?」

「這有什麼好肯定的?」傑洛德反問,打量著天花板上看似平淡無奇的金屬突起,它幾乎橫跨了整個房間,在兩邊的牆後消失了。它差不多和整艘飛船一樣長。

關於這個粗金屬桿,傑洛德懂得實在不多,也就知道它叫微算機,如果有人樂意的話可以隨時問它自己好奇的問題;如果沒人的話它也有自己的任務——指引飛船前往預設的目的地;從各個子銀河能量站中汲取能量;以及計算超空間跳躍的方程。

傑洛德和他的家人能做的只有住在船上舒適的居住區耐心等待。有人曾告訴傑洛德,「微算機」結尾里的「算機」是來自古語中的「自動計算機」,不過他現在已經把這些忘得差不多了。

傑洛汀看著屏幕,眼眶逐漸濕潤了「我就是…控制不住….我覺得自己離開地球這事情,太可笑了。」

「啊,又怎麼了?」 傑洛德問,「我們在那一無所有,但是在X-23什麼都不愁。你不會覺得孤單的,我們又不是先遣隊,那顆星球上已經有超過一百萬人了。天啊,我們的曾曾孫子也會因為X-23太過擁擠而去尋找新世界的。」隨後是一段短暫的停頓,「我說,電腦在生存競賽開始前就想出了星際旅行的辦法,這真的是運氣好。」

「我知道,我知道。」 傑洛汀嘆著氣說。

傑洛蒂尼I肯定地說「我們的微算機肯定是全世界最棒的微算機!」

「我也這麼覺得。」傑洛德說,揉著自己女兒的頭髮。

有屬於自己的微算機,感覺真棒。傑洛德很欣慰自己出生在這一代,在他父親年輕的時代,唯一的計算機是一台出離巨大的機器,佔用了上百平方英里的土地。那時只有一顆星球,所以那些計算機也就被叫做星球機。那些電腦的尺寸緩慢膨脹了上千年,然後突然變得精巧了起來。隨著分子閥替代了晶體管,就算是最大的星球機也只用佔據太空船一半的體積了。

傑洛德感到備受鼓舞,因為他很肯定自己的個人微算機 遠比人類第一次試圖馴服太陽時所使用的原始而低級的復算機複雜許多倍。幾乎和地球上最大的那個星球機同樣複雜,就是那台機器第一次解決了超空間旅行問題,讓星際旅行成為可能。

「如此多的恆星,如此多的行星。」 傑洛汀嘆了一口氣,腦筋飛快地轉了起來,「我猜一家一家的人永遠能找到新的星球住下來吧,就像我們現在這樣。」

「也不是永遠都可以」 傑洛德笑著說,「有一天,一切都會停止,但那不止是幾億年後,是很多很多億年以後的事情了。就算恆星最後也會熄滅。知道嗎?熵是永遠都在增高的」

「爸爸,什麼是熵啊?」 傑洛蒂尼 II.叫道。

「熵啊,小寶貝,意思就是宇宙的結束。你知道嗎?一切事物都會結束的,就像你的小機器人一樣,記得嗎」

「那你能給它換上新的能量源嗎?就像我的機器人一樣?」

「恆星自己就是能量源,親愛的。如果它們也被用完了,那就沒什麼別的能量源了。」

傑洛蒂尼 I立刻哭鬧起來,「別,爸爸,別用完星星。」

「你都給她說了些什麼?」傑洛汀生氣地悄聲說。

「我怎麼知道她會這麼害怕?」 傑洛德也悄聲回答。

「去問微算機吧」,傑洛蒂尼I大聲說,「問問他怎麼樣讓這些星星重新亮起來。」

「去吧。」傑洛汀,「要是這能讓她們安靜一會就好了。」(傑洛蒂尼 II這個時候也哭起來了)

傑洛德聳了聳肩,「好吧,好吧,寶貝們,我這就問一下微算機。別擔心,他會告訴我們的。」

他問了微算機這個問題,又很快地補充道「把答案印出來。」

傑洛德把薄薄的纖維紙帶握在手心,高興地說:「瞧啊,微算機說它到時候自然會料理好一切的,你們不要擔心。」

傑洛汀跟著說,「現在,孩子們,到睡覺時間了。我們馬上就要到我們的新家了。」

傑洛德在撕掉那紙帶前又重新讀了一遍,上面寫著「【數據不足,無法回答】」

他聳了聳肩,轉看那屏幕。X-23正在他的前方。

拉梅特的VJ-23X看著三維投影的微縮銀河系星圖中黑暗幽深的太空。他說,「我覺得我們把這事看的太重了,實在是有點莫名其妙」。

奈克郎的MQ-17J搖了搖頭,「我不這麼覺得。按現在的擴張速度來看,整個銀河系不出五年就會被塞滿。」

兩個人看起來都還是二十多歲,身材高挑而相貌英俊。

「但還是」VJ-23X說,「我有點猶豫要不要給銀河理事會呈遞一份這麼悲觀的報告。」

「我覺得就該這樣,稍微提醒他們一下。我們得要讓他們認清現實。」

VJ-23X嘆了口氣,宇宙是無限的。銀河系最少還能存在幾千億年呢。

「幾千億年並不是無限,而且無限的東西總是不存在的。想想吧!兩萬年前,當人類第一次學會如何利用群星的力量的時候,他們只用了幾個世紀就實現了星際旅行。填滿一個小小的星球就用了人類幾百萬年,但是一萬五千年之後,人類的駐地就遍布了整個銀河。現在,人口每十年就會翻一番。」

VJ-23X打斷了他,「這都是因為人的永生。」

「對,在實現永生之後我們就得考慮這一點了。我覺得永生也是帶來了很多問題的。銀河機為我們解決了許多問題,但是在解決衰老與死亡之後我們該怎麼辦?對此它確實沒有交出一份讓人滿意的答卷。」

「不過你也不想放棄自己的生命吧,我猜。」

「當然不會。」MQ-17J斷然回答,隨後聲音又變得柔和,「至少現在不會。我還沒有那麼老。你多大了?」

「我兩百三十三歲,你呢?」

「我還不到兩百歲——但是話說回來,人口每十年就翻一番。若是銀河系人滿為患,那我們可能花十年就會再擠滿一個星系。十年之後又會擠滿兩個,再過十年就是四個。幾百年之後,我們可能會住滿幾千個這樣的星系,一千年就是上百萬個,一萬年的話,整個宇宙都要人滿為患了。然後怎麼辦?」

VJ-23X說:「還有一個問題,就是運輸。我很好奇要把一星系的人移到另外一星系要花多少恆星單位的能量。」

「好問題。到現在,我們人類每年要花掉兩恆星單位的能量」

「大部分都被浪費了。光我們的銀河系自己每年就能產出幾千恆星單位的能量,而我們只用了兩單位」

「贊成,但是就算有百分百的使用率,也不過是把終結稍微推遲了一點。我們的能量需求在以幾何數增長,比我們人口的增長速度還要快。我們可能會在我們離開銀河系之前就把能量揮霍光。好問題。真是好問題。」

「我們可以利用星際氣體創造新的恆星」

「你為什麼不說用散失的熱能呢?」MQ-17J諷刺他說。

「肯定有什麼辦法能逆轉熵的增加。我們得問問銀河機。」

VJ-23X並不是真要問,但是MQ-17J從他的口袋裡拿出了自己的算機通訊器,放在了面前。

「我確實有些好奇。」他說,「這是我們人類總有一天要面對的。」

他注視著自己的算機通訊器,這個兩英寸見方的立方體內部並沒有裝什麼,但是它可以通過超空間,讓人與其中偉大而為全人類服務的銀河機相溝通——如果把超空間也算進去的話,那也是銀河機的一部分。

MQ-17J停下來,想到是否在自己不朽生命中的某一天,他能有機緣得見銀河機。它獨自在自己的一方小世界,在原先是陳腐笨拙的分子閥的地方,蛛網一樣的力場束編織起了洶湧的亞介子流組成的物質。然而,就算是它的次以太保持運作,人們所知的整個銀河機也橫跨了數千英尺的距離。

忽然間,MQ-17J問它的算機通訊器道,「熵能夠被逆轉嗎?」

VJ-23X看起來被嚇到了,立刻說道「啊,我的意思不是真要你問這個」

「為什麼不呢?」

「你我都知道熵是不可能被逆轉的。你沒辦法把煙塵和灰燼重新變回一棵樹」

「你的世界上有樹嗎?」MQ-17J問。

銀河機的聲音把靜默中的兩人嚇了一跳。隨後這個優美悅耳的聲音從桌上的算機通訊器中傳來。它說「【數據不足,無法回答】」

VJ-23X說,「看吧!」

兩個人隨即就轉迴向銀河理事會呈遞報告的那個問題上了。

末初者的心緒拂過整個新生的星系,對其中纏卷盤繞著的無數璀璨星辰懷著淡漠的興趣。他尚未見過這一個。最終能看盡這一切嗎?這些星系中的許多都充盈著人性,但這份充盈幾乎已經變成了一種沉重的負荷。越來越多的人發現人們的本髓是在這裡,是在這宇宙空間之中。

是心智,而非軀體!不朽的身體會留存在行星上,被靜滯在永恆之中。有時他們會因肉體活動而被喚起,但這也變得愈發罕有了。很少有新的個體會加入這浩瀚的行列中,但是這有什麼關係呢?宇宙本身也沒有什麼空間去容納這些新的個體了。

末初者在自己冥思中被來自另一個心智的纖細卷鬚喚醒了。

「我是末初者」,他說,「你呢?」

「我是抵聞者。你的星系呢?」

「我們單稱它星系。你呢?」

「我們也這樣稱呼。所有人都稱呼他們的星係為他們的星系罷了。這又有什麼呢?」

「確實。因為所有的星系都是一樣的。」

「並非所有的星系。有一個特殊的星系,是人類這一種族起源之處,就是這使他變得與眾不同。」

末初者問:「哪一個?」

「我說不出。但宇宙機會知道。」

「我們能問他嗎?我一時感到有些好奇了。」

末初者緩緩擴展開了自己的知覺,諸星系變得越來越小,變成了無邊背景中四散的星塵。其中億萬個,它們都有著不朽的生命,都帶著他們的智慧與意識自由地寄托在空間之中。但是其中之一是獨一無二的,那是原初星系。它們中的一個,在渺遠而微茫的過去,獨自承載在所有的人類。

末初者好奇地看著群星,他問道:「宇宙機!哪一個星系是人類的起源?」

在每一個世界的每一處空間,它都準備好了感受器,每一個感受器夠都透過超空間通向宇宙機的所在,在那裡,它孑然一身。

末初者知道曾有一個人的心緒彌散滲透到了可以與宇宙機交流的地方,他只看到了一個明亮的星球,兩英尺長,模糊不清。

「但是那怎麼可能是整個宇宙機呢?」 末初者曾想。

「他的大部分都是在超空間中,以一種我無法想像的形態。」

實際上,是以一種沒有人能夠想像的形態。末初者知道,在很久以前,就已經沒有任何人能參與建造宇宙機的任何部分。每一個宇宙機都會設計並建造它的繼任者。它們都會在自身存在的百萬年中積累足夠的數據,然後建造一個更優秀,更精巧也更有能力的繼任者,最後將自己的數據和意識與它合為一體。

宇宙機打斷了末初者的思緒,並非用詞句,而是依靠引導。末初者的精神被指引到了一個已經暗淡的星海之中,那其中有一顆被專門放大了。

一道思想傳來,無限渺遠但又無限清晰。「【這是人類原初的銀河。】」

但這個星系太普通了,和其他的星系別無二致。末初者難掩自己的失望。

抵聞者的思想一直伴在他的左右。他忽然說,「這其中有一顆恆星,就是人類原初恆星嗎?」

宇宙機於是說,「【人類的原初恆星早已變成了新星。它現在是一顆白矮星。】」

「上面的人都死了嗎?」 末初者脫口而出。

宇宙機於是說,「【一個新世界被及時建造出來保存他們的肉體,同其他的情況別無二致。】」

「對,當然。」末初者說,但即使如此,他還是感覺到一種宏大的失落感攫住了自己。他在思想中放開了人類的原初星系,讓它彈了回去,逐漸變得模糊不清了。他永遠也不想再見到它了。

抵達聞者問道,「怎麼了?」

「群星都在逝去。原初恆星已經死了。」

「沒辦法的,對嗎?」

「但是當所有的能量耗盡,我們的軀體也最終會歸於死亡。你,我,他們,都一樣。」

「這要花幾十億年啊。」

「就算是幾十億年之後,我也不希望這一切發生。宇宙機!恆星怎樣才能免於死亡?」

抵聞者饒有興趣地問,「你難道是想問熵增是否能夠被逆轉?」

於是,宇宙機回答道:「【數據不足,無法回答。】」

末初者的思緒逃也似地回到了他自己的星系。他沒有再考慮抵聞者,不管他的身軀可能是在幾萬億光年外的星系,還是就在自己身邊的恆星上。這並沒有什麼區別。

末初者悶悶不樂地開始收集星際氫來搭建一顆屬於他自己的恆星。也許恆星們某一天真的會全部死去,但至少現在會有一些新的被創造出來。

人類看著他們自己,就是說,人類的精神已經被混同為一體。這人類是萬億的,萬億的,萬億的不朽壞的身體所合成的,每一個身體都在他們的地方,不受攪擾地安穩休息著,被完美的機器人事奉著,那機器人也是不朽壞的,就同人一樣。

人類說,「這宇宙要死了。」

人看著這暗淡的星系們。巨星是無度的求取者,已經去了遠了,在最幽暗深邃的開始就消亡了。恆星都變成了白矮星,在盡頭黯淡下去。

新的恆星會從群星之間的塵埃中生髮出來,有的是自然的過程,有的是人自己做的。但這些恆星一生出來,也就開始死亡了。白矮星被拉在一起,對撞釋放出偉力,便成了新的恆星。但是摧毀上千的白矮星只能創出一顆新的恆星,而這恆星從誕生也就開始死亡了。

人類說,「小心地去用,憑太宇機的指引,這宇宙里還剩下的能量也能用上幾十億年。」

「但就算這樣。」人類又說,「最後那還是會走到結束的。不管怎麼小心,不管怎麼節約,這能量一被用掉就不能回來了。熵是永遠在增長到最大的。」

人類說,「熵是能被悖逆的嗎?讓我們問問太宇機。」

太宇機環繞著人類,但並不在宇宙中。它沒有任何一片軀體是在宇宙中。它整個是在超空間,由某種既非物質,又非能量的東西構成。它的大小和本質對人類貧困的思維來說,已經是毫無意義的了。

「太宇機,」人類說,「熵是怎麼被悖逆的?」

太宇機說,「【數據不足,無法回答。】」

人類說,「那就再收集一些數據」

太宇機說,「【我會的。我已經這樣做了數千億年了。我和我的前輩已經無數次被問到這個問題。我收集的數據仍舊是不夠。】」

「會不會有那麼一天。」人類說,「當數據終於夠了,又有了一切機緣,這個問題卻始終不能解決呢?」

太宇機說,「【若所有合適的條件齊備,沒有問題是不能被解決的。】」

人類又說,「那會有夠你解決這個問題的數據嗎?」

太宇機說,「【數據不足,無法回答。】」

人類又說,「那你會繼續這個問題嗎?」

太宇機說,「【我會繼續。】」

人類就說,「那我們也會等。」

諸恆星和星系都都泯滅消亡,空間在幾個萬億年的運行後變得一片黑暗。

一個接一個的人同算機合起來了,每一個物質的軀體都失去了他們精神的自我,但那並不是損失,而是一種補益。

人類的最後一個心智在融合前停將了下來,看這空間,空無一物,只有最後的暗星的殘骸,還有一絲稀薄的物質被行將消盡的餘溫搖曳著,漸進向絕對零度。

人類問,「算機,這就是終末了嗎?這一片混亂能返回到宇宙原來的樣子嗎?這一片混亂不能返回到宇宙原來的樣子嗎」

算機說:「【數據不足,無法回答。】」

人類的最後一束思緒也和算機融合了,現在只有算機孑立在超空間中。

物質和能量都寂滅了,空間和時間也都結束了。只有算機還存在著,為了一個最後的問題,一個來自萬億年前半醉著的技師的問題,那個問題從被提出,就未曾得到過回答。但那時的電腦和現在的算機間的差距,甚至遠大於那時的智人和現在的人類。

已經沒有其他需要回答的問題了,如果不是這最後的問題尚沒有被回答,算機也許也放棄了他的意識。

一切的資料都是完成收集了的。沒有什麼資料是被遺漏了的。

但一切的資料還需要被整理,復綜,按照它可以有的一切關係排列與整合。

這件事花費了一個永恆的瞬息。

到這一日,算機學會了怎麼悖逆熵。

但是已經沒有人可以聆聽算機給出的最後的回答了。不過這個回答被演示出來,也可以作一種回復。

算機想到了最好的做法,這又花費了一個永恆的瞬息。於是算機小心地開始組織程序。

算機的意識合攏了整個存在過的宇宙與正存在的空虛混沌。一步步地,事就要這麼成了。

接著算機說:「要有光!」

於是便有了光。


SCP-2047:星際合作

故事大致是這樣的:

在1973年7月13日00:01:01時,

地球與另外一個後來被命名為Theta-C的行星發生了位置互換。

地球從舊太陽系被轉換到了現在的這個太陽系,也就是Theta-C原來的位置。

下圖上半部分是原來地球所在的舊太陽系,下半部分是現在的太陽系,地球的新位置。

剛開始人類並沒有察覺,畢竟舊太陽系和我們現在所在的太陽系挺像的

然而兩周後,人類社會還是發現,地球位置變成了一個陌生的新星系之中;

隨後社會就亂了套。

各宗教出現皈依高峰,部分宗教將教義進行修繕以合理解讀此事件,

某些宗教則徹底解體。全球民眾總體性焦慮越發增長,

由於當時還處於冷戰時期,各國之間的猜忌更加嚴重了,敵意逐步上升。

聯合國力量陷入緊張,無法有效緩解各國間的關係惡化。

各強國的國際關係更是越發緊張,美國、蘇聯及中國發起了探索新太陽系的太空競賽。

東南亞列國因中國在太空競賽中的崛起而經歷了系統性的政治壓抑……

公眾不知道的是,這一切都是住在Theta-C上的外星人造成的

但SCP基金會知道,並和外星人取得聯繫。

SCP基金會是代表人類一方的強大組織,專門應對這種異常事件。

SCP基金會與Theta-C星人交涉,希望他們把位置換回來,對面沒同意;

再交涉,希望他們對恢復地球社會秩序進行幫助,對面沒同意;

再交涉,希望他們能對自己行為所造成的不良後果負責,對方同意了。

Theta-C星人表示想讓整件事從沒發生過是不可能了,但可以部分挽回。

他們用自己的黑科技讓地球的世界線重新回到了1973年7月13日

換言之,原世界在1973年7月13日以後發生的一切都沒有保存

直接回到1973年7月13日進行讀檔並用新世界線覆蓋原世界線

地球的位置仍然被替換了,留在了現在這個星系,

但地球的天文學知識在這次世界線重置中也一併被修改了

關於舊太陽系的知識被新太陽系的知識所取代,

SCP基金會也在第一時間去新的月球偽造人類在原月球登月後留下的痕迹。

在重置後的新世界線,老百姓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還傻傻地以為這顆太陽就是原來的太陽,這顆月亮還是以前那顆月亮

生活還和之前一樣完全沒變。

但SCP基金會知道這一切,並保留了和外星人的交流,

以及原世界線1973年7月13日以後的一切數據。

外星人也不打算再和地球多啰嗦了,整起事件算是塵埃落定。

那麼問題來了,那顆星球上的文明為什麼要用黑科技和地球互換位置?

因為他們喜歡星際旅行;

他們在全宇宙範圍內物色和自己星球相似的行星

通過替換星球位置的方式進行星際旅行

……

實在是被震精到了……原來世界的真相是這樣的……

關於整起事件詳細經過,外星人的詳細情況以及月球遺民(沒錯,原世界線月球上住著幾千號人)的結果,都在英文原作中:

SCP-2047 - SCP Foundation

之所以不直接貼譯文是因為原作是資料檔案式寫作文風

並非所有人能接受。想看的話,建議去SCP中文官網~

其實在SCP系列中,精彩的短篇還有很多(不局限於科幻)

感興趣的朋友,歡迎關注專欄:

SCP基金會:收容、控制、保護

更多精彩就在其中~


柳文楊的《冰蓋》

我真的好喜歡這個問題,因為下面的答主們貼的都是的確具有一定水平的科幻小說,而不像這類問題下明明是你看過最精彩,最感人的故事之類的問題,很多答主貼的卻是自己寫的號稱很萌其實很尷尬的低幼文—他們哪來這麼大自信?可能科幻小說寫起來比較有難度,所以避開了此類寫手的污染。

說回正題。很多年前在科幻世界上看到這篇柳文揚的《冰蓋》,主角是火星上外星生命—一個甲烷球的故事。從宗教,社會形態等方面想像出了一個瑰麗又嚴密的世界。而主角甲烷球就像布魯諾,在遭遇了與地球科學家的驚鴻一瞥後對他們的宗教產生了懷疑。多年以來,甲烷球的一句「而且,難道我不是個驕傲的人嗎?」一直給我力量。廢話不多說,貼全篇如下:

 聽我說。這麼說可能是有點兒怪——你在共振了嗎?如果你是一種生命,你會的。希望你共振的時候,知道這是一個謙卑的人,一個好奇的人在遙遠的地方想你,跟你說話。我快要死了。
  今天是聖恩節,人們——我的同胞們,都聚集在那兒,在那些岩層的寬大的裂隙里。他們將融去自己的冰蓋,把身軀暴露在低溫下,當然僅僅是一小會兒。由於失去岩石毛細管的支持,他們無法把身體收成優美的球狀,可是這種坦然而無助的狀態正適合承受聖恩。作為生命體,你一定也能感受到聖恩的沐浴,一定也崇拜創造了我們的惟一的神。
  承受了聖恩之後,在「熱球」隱入地平線下面時,他們將處死我了。只因為我說你是一個生命。他們說我犯了瀆神罪,就好像我不是一名最虔誠的信徒似的。
  熱球隱沒,長夜將君臨一切。有情世界的長夜也是寒冷的。不知名的朋友,他們要用這長夜來殺死我,只因為我見過了你。
  我說,你肯定也明白冰蓋的用處,因為我感覺得到,你也有冰蓋。遇到你時,我用聲波視覺看見了,你的冰蓋形狀真奇特,不像我們常採用的球形,但也絕不會是自然形成的,像他們說的那樣——「一塊從無情世界隕落的石頭」。對,你有冰蓋,你能有意識地抵抗嚴寒,你是生命。
  在你們那兒,瀆神罪怎麼處理?說實話,我對自己的命運感到了一點恐懼。他們會往我體內注入一種鹽,使我的冰蓋溶解,並且,我液態的身軀由於鹽的作用,不能再次形成保護冰蓋。然後,他們要把我放在外面,就是沒有岩層遮蓋的地方,也許就是我遇見你的地方。失去庇護,我會被寒夜凍成一整塊。但這還不是最後的死亡,啊,我真的怕,怕極了。讓咱們先說點別的吧。
  首先,你能感覺到我在想你,對嗎?因為在初次邂逅的一刻,我已經用聲波視覺把你的全息形象錄在腦子裡。不是那個意思,別誤解;雖說我們男女兩情相悅時才會這麼做,但我覺得咱倆的相遇意義重大,甚至超過了初戀男女的第一次見面。真值得錄下你的全息像,這樣,在我想起你時,由於共振,無論你在哪裡,都會感覺到某種超距離的、溫暖的顫抖。可惜的是,你也許沒有錄下我的像,因為我一直沒體會到被你想的感覺。也可能你們的方式不一樣,記得嗎?你的一部分急速衝出冰蓋,從我身上敲掉了一塊冰,拿回去了。我不疼,但這樣做有什麼用呢?你的動作可真快呀,快得嚇人。衝出冰蓋,敲冰,又回到冰蓋裡面,你做完這一切時我還沒來得及反應。
  實際上,從見到你一直到看著你飛走,我都沒來得及反應。這是多麼短暫的電光石火般的瞬間啊。我激動得要死了,可是沒有足夠的時間讓我向你表示點什麼。
  實際上,他們從我的敘述中得出結論,說你不是一種活物。因為在那麼快的動作刺激下,任何活物的體液都要沸騰的,更不用說液體的慣性會使冰蓋破裂了。我覺得,你是來自一個時間過得很快的地方,來自宇宙的另一角落。這就是他們說我瀆神的原因。所以他們要殺我。
  瞧,我總是說到死。一個人的死對宇宙來說,算得了什麼呢?宇宙中有無數億萬的生命。就算如長老們所說,神只在我們的「母球」大地上創造了生命,那生命也是不計其數的。有人,有動物,有甲烷微生物。你知道岩犬嗎?那是一種宗教工具。
  瞧瞧,我又忍不住說到自己的死刑上面去了。這麼來看,也許我真的不算一名好信徒。
  我覺得相信神及熱愛真理是好信徒的首要條件。我像大家一樣愛我們的主,惟一不同的是,我認為主的愛與威力不僅僅籠罩我們的母球大地。你,不知名的朋友,你和你的世界也是主創造的。雖然我們有很多不同之處。
  他們說,從沒見過能夠離開自己的冰蓋後又回去的生物。這也是反對我的一條理由。冰蓋與身體之間是保溫層,他們想像不出,你離開冰蓋後如何可以那麼快速地行動,同時還保持著體形。我說,你衝出來,身上彷彿還覆蓋著另一層小冰蓋。他們認為這更是無稽之談。並且,冰蓋沒有了身體的支撐會垮掉。對此我解釋說,你的冰蓋下的身體分兩部分,一部分衝出來,另一部分還留在裡面。兩部分的大小和形狀都大致相同。這一下,他們索性斷定我是在說夢話了。
  我後悔嗎?不。即便為此而死,我也不後悔。我說了想說、該說的話,神能判斷我說的是對是錯。惟一令人害怕的是死的方式,還有那岩犬。
  又說到死刑了。對不起。可是,讓我說吧。有人分擔一點恐懼也是好的。
  岩犬是一種宗教工具,他們純粹是為了加深人的恐懼心理才豢養這種動物。我不能對你形容它的長相,無法形容。只能說,在母球大地上所有生靈當中,岩犬是體溫最低、流動得最慢的。但它們從來不怕捉不到獵物。
  我的身軀凍成硬塊後,他們要把我砸碎,成為十三份。然後拿回地下,等待碎塊融化。
  沒人能告訴我:融化之後的身體碎塊,有沒有感覺?它們會是什麼樣子?會不會動?岩犬來吞噬的時候,我的大腦里還有沒有恐懼?
  長老說,我的死亡過程會持續很久很久。直到我的肉體和思想全都混融在岩犬最骯髒的體液里。
  這樣的詛咒,這樣的痛苦為什麼要加在我身上啊。
  主說,沒有任何一件事是偶然發生的。那麼,那一天我追蹤著甲烷微生物群落,一邊愜意地吸吮,一邊悠閑地流動在岩石裂縫裡,向地面流去,一定是主在引導。那群微生物是主安排的,只為了讓我升上地面,遇到你,朋友。
  當我把身體收成准球形,加厚了冰蓋,你就降臨了。這一切都是神安排的。我的死也是神的意願。
  在這麼漫長的歲月里,我一直致力於維護神的尊嚴,告訴他們,神不僅在我們的母球大地上創造了生命。然後我發現了你,然後我死去。這都不是偶然的。朋友。
  看,我看到了。人群沐浴聖恩時那狂喜的聲波傳入了我的視覺中樞。他們就要來殺我了。我愛你們,我蔑視你們。
  現在,被囚在隔壁的老犯人告訴我,把身體壓得又薄又長,可以從石穴的小裂縫裡鑽出去逃生。有人試過。半毫米厚、數里長的身體從囚室里一直伸展到外面的荒廢地穴。雖然有兩個危險——斷流和凍結,但比等著被岩犬吃掉好多了。
  我不願這樣,因為是神安排我死的。而且,難道我不是一個驕傲的人嗎?
  朋友,我一直在分析你來這裡的用意。你的世界是一個更活潑、更開放、求知慾更強的世界。你們在尋找主創造的其他生命!你們在尋找宇宙中的兄弟!好啊,你們會找到的。即使那時我已經死去很久,我在主的身邊,在他的神聖輝煌、磁波四射的球狀身軀邊,會向你們歡呼致意。我相信在主那裡就不用冰蓋了,因為他比熱球還更溫暖。
  我也在思索,你是從何處而來。
  宇宙這樣廣闊,除了熱球,還有眾多的「力球」,散射著磁力線圍繞母球大地旋轉。你也許是從某個力球上來的,你們採取一種比流動更快捷的方式,來到我們這兒。朋友啊,如果你能告訴我這一切就好了。我要在死前對他們說,我們在宇宙中並不孤獨,我們有兄弟。
  也許你還可以告訴我,我的那個設想是否正確。即「母球」並不是宇宙的中心,「熱球」才是。我觀察眾多力球的運轉,發現與其說它們是圍繞母球旋轉,不如說是圍繞熱球。還有距離我們最近的「大力球」,「本輪與均輪」學說無論如何掙扎也不能完美地解釋它的奇特運動。只要改變一點點——只要承認我們的「母球」是圍繞「大力球」轉動的,而「大力球」又繞「熱球」旋轉,一切難題就迎刃而解。
  天哪,這是他們要殺我的第二條理由。
  朋友,我們相遇的那一刻實在太短暫了。你為什麼行色匆匆?是不是生命有限,而需要探索的世界又那麼多。或者,你們的時間過得更快,我們的一秒鐘對你來說就是一整天?
  兄弟,我把你的形象珍藏在心裡。我要帶著它去見主,不論他們說我是怎樣的瀆神者,我是一個最虔誠的信徒。相信你也是,相信我們信奉的是同一位神。
  我看到了,喜悅的聲浪已經低伏,聖恩節儀式馬上就要結束了。我好像能感覺到有情世界那漫漫的長夜即將來臨,那徹骨的嚴寒,萬籟俱寂的可怕的荒涼原野,那些岩犬……兄弟,給我點鼓勵吧,給我點勇氣吧。告訴我,主就在我身邊,他正等著我去呢……
  吳凱推開門衝進病房,根本沒理會護士的埋怨。他把花束放在莉莉的床頭。斜靠在枕上的女宇航員盡量笑了一下。這個小夥子正在追求自己呢。
  吳凱說:「他們把那塊冰拿去分析了,就是我們從木衛三帶回來的,我從那個大冰球上敲下的冰。猜猜裡面是什麼?」
  「甲烷?」莉莉皺著眉頭,她的心痛症又發作了。
  「護士!護士!」吳凱把護士叫過來,但知道那是無濟於事的。
  等盡職的護士走開,吳凱看見莉莉的眉毛舒展了,就說:「你真行!都是甲烷。」
  「那裡可能有形成生命的一點條件。」莉莉說。
  吳凱搖搖頭:「他們說,不太可能。溫度太低了。再說咱們飛遍了木衛三也沒看見一點生命跡象。」
  「那個直徑三米的冰球呢?自然形成的?」
  吳凱說:「地下的液體甲烷在壓力作用下,慢慢地往上冒,被低溫凍成球狀冰塊。這是專家說的。」
  莉莉突然皺緊眉頭,忍不住呻吟起來。她的手使勁抓住胸口的衣服。
  吳凱連忙叫來醫生。自從完成任務回到地球,莉莉就有了這種突然心痛的毛病。開始時,大家都怕她感染了太空中某種病毒,但沒有,心痛是無緣無故、突如其來的。
  醫生建議打一劑止痛針。莉莉咬著嘴唇,搖頭拒絕。汗珠從她臉上滾下來。吳凱悄悄握住她的手。
  莉莉看著吳凱的眼睛,說:「我……不願意打止痛針!你跟他們說,別打……天哪,這次痛得特別厲害……特別久……幫幫我!」
  吳凱和醫生都手足無措了。他們只能抓住莉莉的手,給她擦汗,嘴裡說著自己也聽不清楚的安慰的話。
  忽然,莉莉停止了掙扎,她臉上露出多日以來罕見的安寧。
  「我不疼了。」莉莉說,她吁著氣,「突然好了。」
  「你真的好了?」吳凱擔心地問。
  莉莉摸摸心口:「好得不能再好啦。我感覺,這種心痛不會再發作了。」
  「為什麼?」醫生執著地問。
  「我也說不清楚。」莉莉聳聳肩膀說。


《永不消逝的電波》,作者拉拉。

我是很少能被文字打動到哭的人。但這篇短篇小說每看一遍都會淚目。

這是一篇講述人類文明遠征,尋找新家園的故事。

但比較與眾不同的是,這裡面所有關於人類文明的信息,都是由一個高級文明中的個體通過「監聽無線電波」,通過飛船間通訊的隻言片語拼湊出來的。

我覺得作者是用最短的篇幅,寫出了科幻小說中最悲壯的那種史詩感。

如果感興趣,可以在這裡看到:永不消逝的電波 作者:拉拉【科幻世界吧】_百度貼吧


《傷心者》——何夕
(2003年銀河獎特等獎)

——360百科

上午的菜場正是最繁忙的時候,我看著夏群芳穿過擁護的人群-她的背影很臃腫。隔著兩三米的距離我看不清她買了些什麼菜,不過她跟小販們的討價還價聲倒是以聽得很清楚。從這兩天的經歷我知道小販們對夏群芳說話是不太客氣的,有時候甚至於就是直接的奚落。不過我從未見過夏群芳為此而表現出生氣什麼的,她似乎只關心最後的結果,也就是說菜要買得合算,至於另的事情至少從表面上看去她是不計較的。現在她已經買完菜準備離開,我知道她要去哪兒。
這座城市的四月是最漂亮的時候,各個角落裡都盛開著各種各樣的花。氣候不冷也不太熱,老年人皮帽還沒取小姑娘們就鑽空在天氣晴朗的時候迫不及待地穿起了短裙,這本來就是亂穿衣的時候呢。"亂花漸欲迷人眼"在這樣的季節里成了不折不扣的雙關說話。

夏群芳對街景顯然並沒有欣賞的打算,她只是低著頭很費勁地朝公共汽車站的方向走,裝滿蔬菜的籃子不時和她短胖的小腿撞在一起,使得她每走幾步就會有些滑稽地打個趔趄。道路兩旁的行道樹都是清一色的塔松,在這座溫帶城市裡這種樹比原產地要長得快,但木質也相對要差一些。夏群芳今天走的路線與平時稍有不同,因為今天是星期天,她總是在這個時候到C大去看她的兒子何夕。

由於歷史的原因,C大的校園網被一條街道分成了兩個部分,在這條街上還開著一路公共汽車。夏群芳下車後進入校園的東區,現在是上午十點,她直接朝著圖書館的方向走去,她知道這個時候何夕肯定在那裡。同樣由於歷史的原因,C大的圖書館有兩個,分別位於東西兩個區。實際上C大的東西兩區曾經是兩所獨立的高校,用校方的語言來說這兩所學校是合併,但現在的校名沿用了東區的,所以當年從西區那所學校畢業的不少學生常常戲稱自己是亡校奴並只對西區的那所學校寄予母校的情懷。何夕嚴格來講也該算是亡校奴,不過何夕是在合併後才開始攻讀C大的碩士學位,所以在何夕心中母校就是東區和西區的整體。

何夕坐在東區圖書館底樓的一個角落裡悄悄地注視著他,窗外的人就是何夕的母親夏群芳,她饒有興趣看著聚精會神的何夕,汗津津的臉上蕩漾著止不住的笑意。我看得出她有幾次都想拍打窗戶打個招呼,但她伸出手卻最終猶豫了。

倒是臨近窗戶坐著的兩個漂亮女生髮現了窗外的夏群芳,她們有些討嫌地白了她幾眼。

夏群芳看懂了她們的這種眼神,不過好心情好不和她們計較,她有個讀碩士的兒子呢,夏群芳在單位里可風光了。想到單位,夏群芳的心情變得有些差,她已經四個月沒有從那個單位拿到錢了。當然她四個月並沒有去上班,她下崗了,現在擺著個雜貨鋪,按照夏群芳一向認為合理的按勞取酬的原則,她覺得這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夏群芳在窗外按慣例站了二十來分鐘,她的表情顯得心滿意足。我算了一下,為了這一語不發的二十分鐘夏群芳提著十來斤東西多繞了五公里路,這種舉動雖然不是經濟學家的合理行為,但是卻是夏群芳的合理行為。

其實今天夏群芳是最沒有理由來看何夕的,因為今天是星期天,何夕雖然住校但是星期天總是會回家一趟。不過他不會在家裡住,吃過晚飯又不會回學校。何夕知道在何夕的心裡學校比家好,不過對於這一點夏群芳並不在意,只是兒子覺得高興她也就高興。夏群芳永遠都不會知道此刻攤放在何夕面前的那部大部頭裡有什麼吸引人的東西,但很肯定的是每當夏群芳看到兒子聚精會神地沉浸在書中的時候她的心裡就一種沒來由的欣慰感。這種感覺差不多在何夕剛小學的時候就成型了。她以前就從探究何夕讀的是本什麼書,更不用說現在何夕讀的那些英文原著。從小到大何夕在學業上的事情都是自己做入,甚至包括考大學填志願選專業,以及當後來大學畢業時由於就業形勢不好又轉回去讀碩士時等等都是如此。想起兒子前年畢業時四處奔波求職時的情形,夏群芳就感到這個世界變化得實在太快,她從沒有想到過大學生也有難找工作的一天,在夏群芳的心裡這簡直無異於天方夜譚。有個同事對夏群芳說這算啥,人家發達國家早就有這種事情了,說話的時候那人臉上有幸災樂禍的神情。不過事實卻肯定地告訴夏群芳的確沒有一個好單位肯要她心中無比優秀的兒子何夕,她隱約地聽說這似乎和何夕的專業不好有關。不過在夏群芳看來何夕的專業蠻好的,好象叫做什麼什麼數學。在夏群芳看來這個專業是挺有用的,哪個地方都少不了要寫寫算算,寫寫算算可不就是什麼什麼數學嘛。夏群芳有一次忍不住把自己的想法講給何夕聽,但何夕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夏群芳的心中早就有了主見,自己的兒子可沒有什麼不好,兒子的專業也是頂好,那些不會用人的單位是有眼無珠,遲早要後悔死的。夏群芳有時候沒事就在相有一天等何夕讀完碩士後找個好工作一定要氣氣當初那些不識好歹的人,想到得意處便笑出聲來。夏群芳有些不舍地又回頭看了眼專心看書的兒子,然後才滿懷踏實地欣欣然離去了。

何夕抬起頭來,向著我站的方向看過來。我愣了一下,立刻醒悔到他是在看夏群芳的背影。這裡坐在窗邊的那兩個女生開始議論說剛才那個在外邊傻乎乎看了半天的人不知是誰,何夕有些惱怒地瞪了她們一眼。他其實很早就知道母親站在窗戶外注視著自己,在他的記憶里母親幾乎每個星期天的上午都會到學校的圖書館來看自己看讀書。何夕知道母親之所以選在這一天來純粹是前幾年的習慣所致,實際上母親現在的每一天都可以說是假日,因為她下崗了。何夕看著母親遠去的背影嘆了口氣,他覺得自己的情形也差不了多少。有時候何夕的心裡會隱隱地升起一股對母親埋怨,他覺得母親實在太將就自己了。從小到大的許多事情她幾乎都由何夕自己做主,如果當初母親能夠在選擇專業上不要過分順從自己就好了。何夕搖搖頭,覺得自己不該這樣埋怨母親,他其實知道母親並不是不想幫自己,而是實在沒有這方面的見識。

何夕看了下表,急促地向窗外掃視了一下。按理說江雪應該來了,他們說好上午十一點在圖書館裡碰面的。何夕簡單收拾了一下朝外面走去,剛到門口裡就看到了江雪。

和何夕比起來江雪應該算是現代青年了,單從衣著上講江雪就比何夕領先了五年。這樣講好象不太準確,應該說是何夕落後了五年,因為江雪的打扮正是眼下最時興的。髮型是一種精心雕琢出來的叫做"隨意"的新樣式,腦後用絲質手絹綰了個小巧的結,襯出她粉白的面龐益發地清麗動人。看著那條手絹何夕心裡感到一陣溫暖,那是他送給江雪的第一件禮物。手絹上是一條清澈的江河,天空中飄著潔白的雪花,他覺得這條手娟簡直就是為江雪定做的一樣。看到他們倆人走在校園裡的背影很多人都會以為是一個學生在向老教授請教問題,不過江雪並不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妥,儘管要好的幾個女生提到何夕時總是開玩笑地問"你的老教授呢".小時她和大她兩歲的何夕是鄰居。有過一些想起來很溫謦的兒時回憶。後來由於母親的工作變動而分開了,但卻很巧地在十多年後的C大又遇上了。當時江雪碰到了迎面而來的何夕,兩人不約而同地喊道"哎,你不就是……哎…

…那個……哎嗎",等到想起對方名字後兩人都大笑起來,所以後來兩人還常常大聲地稱呼對方為"那個哎".江雪覺得何夕和自己挺合得來,別人的看法她並不看重,她知道幾個計算機系還有高分子材料系的男生在背地裡說他們是鮮花和牛糞。在江雪看來何夕並不像外界所認為的那樣是一個迂腐的書獃子,恰恰相反,江雪覺得何夕身上充滿了靈氣。給江雪印象最深的是何夕的眼睛,在此之前她從未見過誰擁有這樣一雙睿智的眼睛,看到這雙眼睛的時候江雪總止不住地想有著這樣一雙眼睛的人一定是不平凡的。

每當看到江雪的時候何夕的心情就變得好,實際上也只有這時候他才有如釋重負的感覺。何夕很小就知道自己的性格缺陷。當他手裡邊有事情沒有完成的時候總是放不下,無論做別的什麼事情總還惦記著先前的那件事。他本以為自己這輩子都是這種性格了,但江雪的出現改變了一切。和江雪在一起時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就像換了一個人,那些不高興的事,那些未完成的事都可以拋在腦後,甚至包括"微連續".一想到"微連續"何夕不禁有些分神,腦子裡開始出現一些很奇特的符號。但也立刻收回了思想,實際上只有在江雪到來時才收回了思想,實際上只有江雪到來時他才會這樣做,同時也只有在江雪到來時他才做得到這一點。江雪注意到何夕一剎那的走神,在她的記憶里這是常有的事。有時大家玩得正開心的時候何夕卻很奇怪地變得無聲無息,眼睛也很飄渺地盯住虛空中的不知什麼東西。這種情形一般不會持續很長,過了一會兒何夕會自己"醒"過來,就像從睡夢中醒來一樣。這樣的情況多了大家也就尖意了,只把這理解成每個人都可能有的怪僻之一。

"先到我家午飯,我爸說要親自做拿手菜。"江雪興緻很高地提議,"下午我們去滑旱冰,老麥才教了我幾個新動作。"何夕沒有馬上表態,眼前浮現出的是老麥風流倜儻的樣子來。老麥是計算機系的碩士研究生,也算是系裡的幾個大才子之一,當初同位居幾大佳人這列的江雪本來就開始有了那麼一點意思,但是何夕出現了。用老麥的話來說就是"自己想都想不到會輸給了江雪的兒時回憶".渤老麥卻是一個洒脫之人,幾天過後便又大大咧咧地開始約江雪玩,當然每次都很君子地邀請何夕一同前往。從這一點講何夕對老麥是好感多於提防,不過有時候連何夕自己也不得不承認老麥和江雪站一起的時候顯得那樣協調,無論是身材相貌還是別的,這個發現常常令何夕一連幾天都心情黯然。但是江雪的態度卻是極其鮮明,她毫不掩飾自己對何夕的感情。有一次老麥有點不屑地說"小孩子的感情靠不住",結果江雪出人意料地激動了,她非要老麥為這句話道歉,否則就和他絕交,結果老麥只得從命。

當時老麥的臉上雖然仍舊掛著笑,但何夕看得出 老麥差點兒就扛不住了。在這件事情之後老麥便再也沒有作任何形式的"反撲"-如果那算是一次反撲的話。

何夕在猶豫要不要答應江雪,他每個星期天都答應母親回家吃晚飯的,如果去滑旱冰晚上就趕不到回去吃飯的時間了。但是江雪顯然對下午的活動興緻很高,何夕還在考慮的時候江雪已經快樂地接著他朝她家跑去,那是位於學校附近的一套商品房。路上江雪銀玲一樣美妙的筆聲驅跑了何夕心中最後的一絲猶豫。

江北園解下圍裙走出廚房,饒有興緻地看著江雪很難稱得上嫻淑的吃相。退休之後他簡直可稱為神速地練就了一手烹調手藝,高興得江雪每次大快朵頤之後都要大放厥詞稱他本來就不該是計算機系的教授而應當是一名廚師。也許正是江雪的稱讚使他終於拒絕了學校的聘請。何夕有些局促地坐在江雪的身旁,半天也難得動一下筷子。江家布置得相當有品味,如果稍作誇張的話可稱得上一般性的豪華。以江北園的的眼光來看何夕比以前常來玩的那個叫什麼老麥的小夥子要害羞得多,不知道性格活潑的江雪怎麼會做出這樣的選擇。不過江北園知道世上有些事情是不能夠講道理的,女兒已經長大了,家裡人已經不能像以前那樣代她去作判斷了。

"聽小雪說你是數學系的碩士研究生。"江北園問道。

何夕點點頭:"我的導師是L." "L."江北園念叨著這個名字,過了一會有些不自然地笑笑說,"退休後我的記憶不如以前了。"何夕有臉微微發紅:"我們系的老師都不太有名,不像別的系。以前我們出去時提起他們的名字很多人都不熟悉,所以後來我們都不提了。"江北園點點關,何夕說的是實情。現在C大最有名的教授都是諸如計算機系外語系電力系的,不僅是本校,就連外校和外單位的人都知道他們的大名-有些是讀他們的編寫的書,有的是使用他們開發的應用系統。不久前C大出了件鬧得沸沸揚揚的事情,一位學生髮明的皮革鞣製專利技術被一家企業以七百萬花買走,而後皮革系的教授們也榮升這一行列。

"你什麼時候畢業。"江北園問得很仔細。

"明年春季。"何夕慢吞吞地挾了一口菜,感覺並不像江雪說的那樣好吃。

"聯繫到工作沒有。"江北園沒有理會江雪不滿的目光,"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何夕的額頭滲出了細小的汗珠,他覺得嘴裡的飯菜都味同嚼臘。"現在還沒有。我正在找,有兩家研究所同我談過。另外劉教授也問過我願不願意留校。"江北園沉吟了半晌,老實說何夕的回答只是讓他放心但並沒有讓他歡心。他轉頭看著笑咪咪的女兒,她正一眼不眨地盯著何夕看,彷彿在做研究。

"你有沒有選修其它系的課程?"江北園接著問。

"老爸,"江雪生氣地大叫,"你要查戶口嗎?又不是你同何夕談戀愛,問那麼多幹嘛?"

江北園立時打住,過了一會兒說:"我去燒湯。"湯端來了,冒著熱氯。沒有人說話,包括我。

老麥姿態優美地滑過一圈弧線,勸作如行雲流水般酣暢。何夕有些無奈地看著自己腳下憑空多出來的幾隻輪子,心知自己決不是這塊料。江雪本來一手牽著何夕一手牽著老麥,但幾步下來便不得不放開了何夕的手-除非她願意陪著何夕練摔筋斗的技巧。

這是一家校外叫做"尖叫"的旱冰場,以前是當地科協的講演廳,現今承包給個人改裝成了娛樂場。條件比在學校里的要好許多,當然價格是與條件成正比的。由於跌得有些怕了,何夕便沒有上場,而是斜靠著圈欄很有閑情般地注視著場內嬉戲的人群。當然,他目光的焦點是江雪。老麥正在和江雪練習一個有點難度的新動作,他們在場里穿梭往來的時候就像是兩條在水中翩游弋的魚。這個聯想讓何夕有些不快。

江雪可能玩得累了,她邊招手邊朝何夕滑過來,到眼前時卻又突然打了一個三百六十度的急旋方才穩穩停住。老麥也跟著過來,同時舉手向著場邊的小攤販很瀟洒地打著響指。於是那個矮個子服務生忙不迭地遞過來幾聽飲料,老麥看著牌子滿意地笑著說你小子還算有點記性。

江雪一邊擦汗一邊啜著飲料,不時仰起神采飛揚地同老麥扯幾句溜冰時的趣事。你撞著那邊穿綠衣服的女孩好幾次,江雪指著老麥的鼻尖大聲地笑著說,別不承認,你肯定是有意的。老麥滿臉無辜地搖頭,一副打死也不招的招勢,同時求救地望著何夕。何夕覺得自己在這個問題上幫不了老麥,只好裝糊塗地看著一邊。算啦,江雪笑嘻嘻地擺擺手,我們放過你也行,不過今天你得買單。老麥如釋重負地抹抹汗說,好啦,算我蝕財免災。何夕有點尷尬地看著老麥從兜里掏出錢來,雖然大家是朋友,但他無法從江雪那種女孩子的角度反這看作一件理所當然的事,至少有一點,他覺得他總是由老麥做東是一件令他難以釋懷的事。但想歸想,何夕也知道自己是無力負擔這筆開支的。老麥家裡其實也沒有給他多少生活費,但是他的導師總能攬到不少活,有些是學校的課題,但更多的是幫外面的單位做系統。比方說一些小型的自動控制,或是一些有關模式識別方面的東西,以及幫人做網頁,甚至有些根本就是組一個簡單的計算機區域網,雖然名稱叫做什麼綜合布線。這所名校的聲譽給他們招來了眾多客戶,在老麥看來他們都是些對高校充滿盲目迷戀的外行。很多時候老麥要同時開幾處工,雖然他所得的只是導師的零頭,但是已足夠讓他的經濟水準在學生中居於上層了,不僅超過何夕,而且肯定也超過了何夕的導師劉青。在何夕的記憶里除了學校組織的課題之外他從未接到過別的工作,何夕有一次閑來無事的時候把自己幾年參與課題所得加總在一起之後發現居然還差一塊錢才到一千元。接下來的幾小時里何夕簡直動破了腦筋想要找出自己可能忽略了收以便能湊個整數,但直到他啟用了當代數學最前沿的演算法也沒能再找出哪怕是一分錢。

"今天玩得真高興。"江雪意猶未盡地擦拭著額上的汗水。老麥正在遠處收費處結帳,不時和人爭論幾句。何夕默不作聲地脫著腳上的旱冰鞋,他這才感到這雙腳現在又重新屬於自己了。

"四點半不到,時間還早呢。"江雪看錶,"要不我們到"金道"保齡球館去。"何夕遲疑了片刻:"我看還是在學校里找個地方玩吧。"江雪擺頭,烏黑的長髮掀起了起伏的波浪:"學校里沒有什麼好玩的,都是些老花樣。還是出去好,反正有老麥開錢。"何夕的臉突然漲紅了:"我覺得老讓別人付錢不好。"江雪詫異地盯著何夕看:"什麼別人別人的,老麥又不是外人。他從來不計較這些的。"

" 他不計較可我計較。"何夕突然提高了聲音。

江雪一怔,彷彿明白了何夕的心思。她咬住嘴唇,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四周。這時老麥興沖沖地跑回來,眼前的場面讓他有些出乎意料。"怎麼啦?"老麥笑嘻嘻地問"你們倆在生誰的氣?"他看看錶,"現在回去太早啦,我們到"金道"去打保齡球怎麼樣?"何夕悚然一驚,老麥無意中的這句話讓他心裡發冷。又是"金道",怎麼會這麼巧,簡直就像是-心有靈犀。他看著江雪不想正與她的目光撞個正著,對方顯然明白了他的內心所想-她真是太了解他了,江雪若有所訴的眼光像是在告白。

"算了。"何夕嘆了口氣,"我今天很累了,你們去吧。"說完他轉身朝室外走去。

江雪倔強地站在原地不動,眼裡滾動著淚水。

"我去叫他回來。"老麥說著話轉身欲走。

"不用了。"江雪大聲說,"我們去"金道"."我正意識地擋在何夕的面前,但是他筆直地朝我壓過來並毫無阻礙地穿過了我的身軀。

十八英寸電視里正放著夏群芳一直看著的一部電視連續劇,但是她除了感到那些小人兒晃來晃去之外看不出別的。桌上的飯菜已經熱了兩次,只有粉絲湯還在冒著微弱的熱氣。夏群芳忍不住又朝黑漆漆的窗外張望了一下。

有電話就好了,夏群芳想,她不無緊張地盤算著。現在安電話是便宜多了,但還是要幾百塊錢初裝費,如果不收這個費就好了。夏群芳想不出何夕為什麼這麼晚沒有回來吃飯,在印象中這是從來沒有的事情。何夕只要答應她的事情從來都是作數的,哪怕只是像回家吃飯這樣的小事,這是他們母子多年來的默契。夏群芳又看了眼桌上的飯菜,她沒有一點食慾,但是靠近心口的地方卻隱隱地有些痛起來。夏群芳撐起身,拿瓢舀了點粉絲湯,而就在這個時候門鎖突然響了。

"媽。"何夕推著門就先叫了聲,其實這時他的視線還被門擋著,這只是許多年的老習慣。

夏群芳從凳子上站起來,由於動作太急凳子被碰翻在地。"怎麼這麼晚才回來?"雖然是責備的意思但是她的語氣卻只有欣喜了,"餓了吧,我給你盛飯。"何夕擺擺手:"我在街上吃過了,有同學請。"夏群芳不高興了,"叫你少在街上亂吃東西的,現在流行病很多,還是學校里的乾淨。你看對門家的老二就是在外不注意染上肝炎的……"夏群芳自顧自地念叨著,她沒有注意到何夕有些心不在焉。

"我知道啦。"何夕打斷她的話,"我回來拿衣服,還要回學校去。"夏群芳這才注意到何夕的臉有些發紅,像是喝了點酒,她有些不放心地問:"今天就不回學校了吧?都八點鐘了。"何夕環視著這套陳設簡陋的兩居室,有好一會兒都沒有出聲。"晚上劉教授找我有事。"他低聲說,你幫我拿衣服吧。"夏群芳不再有話,她轉身進了裡屋,過了幾分鐘拿著一個撐得鼓鼓的尼龍包出來。何夕檢視了一下,朝外拎出幾件厚毛衣:"都什麼時候了還穿得住這些。"夏群芳大急,又一件件朝口袋裡塞:"帶上帶上,怕有倒春寒呢。"何夕不依地又朝外拎,他有些不耐煩:"帶多了我沒地方放。"夏群芳萬分緊張地看著何夕把毛衣統統扔了出來,她拿起其中一件最厚的說:"帶一件吧,就帶一件。"何夕無奈地放開口袋,夏群芳立刻手腳麻利地朝裡面塞進那件毛衣,同時還做賊般地往裡面多加了一件稍薄的。

"怎麼沒把臟衣服拿回來。"夏群芳突然想起何夕是空手回來的。

"我自己洗了。"何夕轉身欲走。

"你洗不幹凈的。"夏群芳囑咐道,"下次你還是拿回來洗,你讀書已經夠累了。再說你干不來這些事情的。" "噢。"何夕邊走邊懶懶地答應著。

"別忙,"夏群芳突然有大發現似地叫了聲,"你喝口湯再走。喝了酒之後是該喝點熱湯的。"她用手試了一下溫度,"已經有點冷了,你等幾分鐘我去熱一下。"說完她端起碗朝廚房走去。等她重新端著碗出來時卻發現屋子裡已經空了。

"何夕。"她低聲喚了聲,然後目光便急速地搜尋著屋子,她沒有見到那兩件已經塞進包里的毛衣,這個發現令她略感放心。這裡一陣突如其來的灼痛從手上傳來,裝著粉絲的碗掉落在地上發出了清脆的響聲。

夏群芳吹著手,露出痛楚的表情,這使得她眼角的皺紋顯得更深。然後她進廚房裡拿拖把。

我站在飯桌旁,看著地上四處橫流的粉絲湯,心裡在想這個湯肯定好喝至極,勝過世上所有的美味珍稀。

劉青關上門,象徵性地隔絕了小客廳里的嘈雜,在這種老式單元房裡的聲音是可以四處周遊的。學校的教師宿舍就這個條件,尤其是數學系,不過還算過得去吧。

何夕坐在書桌前,剛才劉青的一番話讓他有些茫然。書桌上放著一疊足有五十厘米高的手稿,何夕不時伸出手去翻幾頁,但看得出他根本心不在焉。

"我已經儘力了。"劉青坐下來說,他無不愛憐地看著自己最得意的學生。

"我為了證明它花費了十年時間。"何夕注視著手稿,封面上是幾個大字-微連續原本,"所有最細小的地方我都考慮到了,整個理論現在都是自治的,沒有任何矛盾的地方。"何夕咽了口唾沫,喉結滾動了一下,"它是正確的,我保證,每一個定理我都反覆推敲過多次,它是正確的。現在只差最後的一個定理還有些意義不明確,我正試圖用別的已經證明過的定理來代替它。"劉青微微嘆口氣,看著已經有些神思恍惚的何夕:"聽老師的話,把它放一放吧。" "它是正確的。"何夕神經質地重複著。

"我知道這一點。劉青說,"你提出的微連續理論及大概的證明我都看過了,以我的水平還沒有發現有矛盾的地方,證明的過程也相當出色,充滿智慧。說實話,我感到佩服。

"劉青回想著手搞里的精彩之處,神情不禁有些飛揚-無論如何這是出自他的學生之手,有一句話劉青沒有說出來,那就是他並沒有完全看懂手搞。許多地方作的變換式令他迷惑,還有不少新的要領的東西也讓他接受起來相當困難。換言之,何夕提出的微連續理論似乎是一套全新的東西,它不能歸入以往的任何一個體系里去。

"問題是,"劉青小心地開口,他注視著何夕的反應,"我不知道它能用來幹什麼。"何夕的臉上立刻變得發白,他像是被什麼重物擊中了一般,整個人都蔫了一頭。過了半晌他才回過神來強調說:"它是正確的,我保證。"他彷彿只會說這一句話了。

"我們的研究終究要獲得應用才是有意義的,否則只能誤入為數學而數學的歧途。" "可它看起來是那樣的和諧。"何夕爭辯道,"充滿了既簡單又優美的感覺。老師,我記得你說過的,形式上的完美往往意味著理論上的正確。"劉青一怔,他知道自己說過這段話,也知道這段話其實是科學巨匠愛因斯坦的經驗之談。他不否認微連續理論符合這一點,當他瀏覽著手稿的時候內心的確有種說不出的充滿和諧的感受,就像是在聽一場完全由天籟之聲組成的音樂會。

但問題的癥結在於他實在看不出來這套理論會有什麼用。自從兩個月前何夕第一次向他展示了微連續理論的部分內容後他一直關心這個問題,這段時間他經常從各種途徑查找這套理論可能獲得應用的範疇,但是他失敗了。微連續理論似乎跟所有領域的應用都沾不上邊,而且還同主流的數學研究方向背道而馳。劉青承認這或許是一套正確的理論,但卻是一套無用的正確理論。就好比對圓周率的研究一樣,現在據稱已經推算到小數點後幾億位了,而且肯定是正確的,但是這也肯定是無意義的。

"想想中國古代的數學家祖沖之,他只是把圓周率推算到小數點後幾位,但他對數學的貢獻無疑要比現在那些還在為小數點後幾億位努力的人大得多。"劉青幽幽地說,"因為他做的才是有意義的工作,而不是純粹的數學遊戲。"何夕有些發怔,他聽得出劉青話中的意思。"我不同意。"何夕說,"老師,你知不知道,許多年前的某個清晨我突然想到了微連續,它就像是一隻無中生有的蟲子般鑽進了我的腦子。那裡它只是一個朦朦朧朧的影子,這麼多年來我為了證明它費盡心力。現在我就要完成了,只差最後一點點。"何夕的眼神變得飄渺起來,"也許再有一個月……"劉青在心裡輕嘆一所,他看得出何夕已經執迷太深。何夕是他所見過的最聰明的數學奇才,按劉青私下的想法,何夕的水平其實可以給這所名校所有的數學教授當老師,他深信只要假以時日何夕必定會是將來數學領域內的一朵奇葩。而現在何夕卻誤入歧途,陷在了一個總是里,這個情形是劉青忍不住回想起很多年前的自己,那時他也常常因為一些磨人但卻無用的數學謎題而廢寢忘食形銷骨立。但是何夕沒有看到問題的關鍵,劉青知道自己作為師長有義務提醒這一點,儘管這顯得很殘酷。

"你想過微連續理論可能應用在什麼領域嗎?我是說,即使作最大膽的想像。"劉青盡量合自己的聲音柔和些,雖然他知道這並沒有什麼用。

何夕全身一震,臉色變得一片蒼白。"我不知道。"他說,然後抱住了頭。

我看到何夕腳下鋪著劣質瓷磚的地面上涸出了一滴水漬。

"這兩天我沒和江雪在一起。"老麥低聲說,坐在桌子對面的他的目光有些躲閃。

何夕有點憤怒地盯著老麥:"你這算是什麼意思。江雪和我吵架只是我們兩個人的事,你這樣做是趁人之危。"老麥啜口茶,眼裡升起無奈的神色:"我的確沒和江雪在一起。不過我猜想她可能是和老康在一起。""誰是老康?"何夕問,他在腦子裡搜索著。

"老康是一家規模不小的計算機公司的老闆,那天你和江雪鬧彆扭之後我們在保齡球館碰上的。大家是校友,自然談得多一樣。"老麥不無稱羨地說,"聽說……"他突然打住,目光看向窗外。

何夕回頭,江雪從一輛漂亮的寶藍色小車上下來,她身邊一位胖乎乎的年輕人正在鎖車。何夕還沒想好該怎麼辦的時候江雪已經很高興地叫起來:"真巧啊,你們兩個也在這兒。"江雪興奮得滿臉發紅,她拉著身邊的那個人進屋來,對何夕說:"這是康-"她突然一滯,有些發窘地問道,"你叫康什麼來著?算啦,我還是叫你老康吧。"然後她指著何夕說,"這是何夕,我的男朋友-"她似乎覺得不夠,又補上一句說,"數學系的高材生。" "數學系-"老康上下打量著看上去有些猥瑣的何夕,伸出手說,"常聽小雪提起你。"小雪?何夕心裡咯噔了一下,他看了眼江雪,她卻是若無其事的樣子。"怎麼不回我的傳呼?"何夕帶點氣地說。

"讓你也急一下。"江雪的表情有些調皮,"誰叫你凈氣我。好啦,現在讓你急了兩天,我們倆算是扯平了。今天大家新認識,應該找個地方大吃一頓作為慶祝。我看看,"她煞有介事的盯著三個男人看,然後指著老康說,"我們幾個數你最肥,你頓肯定你請啦。"老麥不依地說:"以前請客都是我的專利,這次還是我吧。"老康的表情有些奇怪,他死盯著何夕的臉,彷彿在作某種研究。江雪碰碰他的胳膊:"你幹嘛,老盯著何夕看。" "我同何夕做不了朋友啦。"老康突然說,語氣很是無奈,"我們是情敵,註定要一決高下。" "你說什麼?"江雪吃了一驚,她的臉立時紅了,"何夕是我的男朋友,你不該這樣想。"

"我怎麼想只有我自己能夠決定。"老康咧嘴一笑,目光死死地看著江雪,直到她低下頭去。他轉頭看著何夕說:"我喜歡江雪。"何夕覺得自己的頭有點暈,眼前這個胖乎乎的人讓他亂了分寸。情敵?這麼說他們之間是敵人了,至少人家已經宣戰了。何夕感到自己背上已經沁出了汗水,他不知道下一步該做什麼,末了他採取了一個也許是最蠢的辦法。何夕轉頭對江雪說:"我該怎麼辦?"

江雪鎮定了些,她正色道:"何夕是我男朋友,我喜歡他。"老康看上去並不意外:"如果你是那種輕易移情別戀的女孩的話我也不會像現在這樣喜歡你了。"他舉起一隻手,服務生跑過來問有什麼事。"去替我買九十九朵玫瑰,要最好的。"老康拿出錢。

何夕劇烈地喘著氣,他從嚴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事情,這簡直就像是戲劇里的情節。"那好吧。"何夕吐出口氣,"既然你要和我一決高下的話我一定奉陪。"何夕突然覺得這樣的話說起來也是很順口的,彷彿天生他就最擅長這個。

"我不想待下去了。"江雪說,他的臉依然很紅,"我們還是走吧。別人都在看我們。"服務生新送來兩杯茶。老康吹了一聲短促的口哨,站起身說:"今天的茶我來請。"出乎他的意料的是何夕突然粗暴地將他的手擋開,並且拿出錢說:"誰也不要爭,我來。"

何夕默不作聲地看著夏群芳忙碌地收拾著飯桌,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麼開口。

"媽,你能不能幫我借點錢。"何夕突然說,"我要出書。"夏群芳的輕快的動作立時停下來。"借錢?出書?"她緩緩坐到凳子上,過了半晌才問,"你要借多少?" "出版社說至少要好幾萬。"何夕的語氣很低,"不過是暫時的,書銷出去就能還債的。"

夏群芳沉默地坐著,雙手拽著油膩的圍裙邊用力絞結。過了半晌她走進裡屋,一陣"悉悉卒卒"的響動之後她拿著一本存摺出來說:"這是廠里買斷工齡的錢,說了很久了,半個月前才發下來。一年九百四,我二十七年的工齡就是這個摺子。你拿去辦事吧。"她想說什麼但沒有出聲,過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低聲補充說,"給人家說說看能不能遲幾個月交錢,現在取算活期,可惜了。"何夕接過摺子,看了眼金額便朝外走:"人家要先見錢。" "等等-"夏群芳突然喊了聲。

何夕奇怪地回頭問:"什麼事?"夏群芳眼巴巴地看著何夕手裡那本紅皮摺子,雙手繼續絞著圍裙的邊:"我想再看看總數是多少。" "25380,自己做個乘法就行了嘛。"何夕沒好氣地說,他急著要走。"我曉得了,你走吧。"夏群芳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她也覺得自己太羅嗦了。"……

劉青有點忙亂地將桌面上的資料朝旁邊抹去,但是何夕還是看到了幾個字:研究生入學指南。何夕的眼神讓劉青有些訕訕然,他輕聲說:"是幫朋友的忙。你先坐吧。"何夕沒有落座的意思。"老師。"他低聲開口說,"你能不能借點錢給我,我想自己出書。"劉青沒有顯得意外,似乎早知道會有這事。過了幾分鐘他走回桌前整理著先前弄亂的資料,臉上露出自嘲的神情:"其實我兩年前就在幫人編這種書了。編一章兩千塊,都署別人的名字。並不是人家不讓我署這個名,是我自己不同意,我一直不願意讓你們知道我在做這事。"何夕一聲不吭地站著,看不出他在想什麼。劉青嘆口氣說:"我知道你想把微連續理論出書,但是,"他稍頓一下,"沒有人會感興趣的。你收不回一分錢。" "那你不打算借錢給我了?"何夕語氣平靜地問。

劉青搖搖頭:"我不願意眼睜睜地看著你失敗。到時候你會莫名奇妙地背上一身債務 ,再也無法解脫。你還這麼年輕,不要為了一件事就把自己陷死在裡面。我以前……"門鈴突然響了,劉青走出去開門。讓何夕想不到的是進門的人他居然認得,那是老康。

老康提著一個漂亮的盒子,看來他是來探訪劉青的。劉青正想作介紹,而何夕和老康已經面色凝重地握手了。"原來你們認識。"劉青高興地搓著手,"這可好。我早有安排你們結識的想法了,在我的學生里你們倆可是最讓我得意的。"何夕一怔,他記得老康是計算機公司的老闆。老康理解地笑了笑說:"我是數學系畢業的,想不到會這麼巧,這麼說我算起來還是你的同門師兄。"他促狹地眨眨眼,"怎麼樣,知道孔融讓梨的故事吧。"劉青自然不明白其中的曲折,他興奮得彷彿年輕了幾歲,四下里找杯子泡茶。老康攔住他說不用了,都不是外人。何夕在一旁默默地看著這一切,他看得出這個老康當年必定是劉青深愛的弟子。

"老師。"何夕說,"你有客人來我就不耽擱了。我借錢的事……"劉青臉上的笑容不見了,他盯著何夕的臉,目光里充滿惋惜:"你還是聽我的話,放棄那些不切實際的想法吧。借錢出這樣的理論專著是沒有出路的。"他轉頭對老康解釋道:"何夕提出一套新穎的數學理論,他想出書。"老康眼裡閃過一個亮點,他插話道:"能不能讓我看看,一點點就行。"何夕想了一下,然後從包里拿出幾頁紙遞給老康。老康的目光飛快地在紙頁上滑動著,口裡念念有詞。他的眉頭時而緊蹙時而舒展,整個人彷彿沉浸到了那幾頁紙里。過了半天他才抬起頭來,目光有些發獃地看著何夕:"證明很精彩,簡直是音樂。"何夕淡淡地笑了,他喜歡老康這樣的比喻。其實正是這種彷彿離題萬里的比喻才恰恰表明老康是個內行。

"我借錢給你。"老康很乾脆地說,"我覺得它是正確的,雖然我並沒有看得懂多少。"劉青啞然失笑:"誰也沒說它是錯的。問題在於這套理論有什麼用,你能看出來嗎?"老康找頭,然後齜了齜嘴,"暫時沒看出來。"他緊跟上一句,"但是它看上去很美。"老康突然笑了,因為他無意中說了王朔的小說名,眼下正滸。"不過我說借錢是算數的。

"劉青突然說:"這樣,如果你要借錢給何夕必須答應我一條,不準寫借據。"何夕驚詫地看著劉青,印象中的老師從來都是溫文有禮並且拘泥小節的,不知道這種賴皮話何以從他的口中冒出來。

"那不行。"何夕首先反對。

"非要寫的話就把借方寫成我的名字,我來簽字。如果你們不照著我的話做的話就不要叫我老師了。"劉青的話已經沒有了商量的作地。

在場的人只有我不吃尺,因為我知道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

江雪默不吭聲地盯著腳底的碎石路面,她不知道何夕會作出什麼樣的反應。從內講如果何夕發一通脾氣的話她倒還好受一些,但她最怕的是何夕像現在這樣一言不發。

"你說話呀,"江雪忍不住說,"如果你真的反對的話我就不出去了。很多人沒有出去也干出了事業。"何夕幽幽地開口:"老康又出錢又給你找擔保人,他為你好,我又怎能不為你著想。" "錢算是我借他的,以後我們一起還。"江雪堅決地說,"我只當他是普通朋友。" "我知道你的心意。"何夕愛憐地撫著江雪的臉。

"等我出去站穩了腳你就來找我。"江雪憧憬地笑,"你知不知道,你是我見過的最聰明透頂的人。如果你是學我們這種專業的話早就成功立業了。我說是的真的。"江雪孩子式地強調,"你有這個實力。我覺得你比老康強得多。"何夕心裡滑過一絲柔情:"問題是我喜歡我的專業。在我看來那些符號都是我的朋友,是那種彷彿已經認識了幾輩子的感覺。只有見到它們我的心裡才感到踏實,儘管它們不能帶給我什麼,甚至還讓我吃苦頭,但是我內心裡有一個聲音告訴我,這就是我降臨到世上應該做的事情。"江雪調皮地刮臉:"好大的口氣,你是不是還想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何夕嘆口氣:"我的意思是……"他甩甩頭,"我入迷了,完全陷進去了。現在我只想著微連續,只想著出書的事。為了它我什麼都顧不上了。就這個意思。"江雪不笑了,她有些不安地看著何夕的眼睛:"別這麼說,我有些害怕。"何夕的眼睛在月光下閃過瑩瑩的亮點:"說實話我也害怕。我不知道明天究竟會怎樣,不知道微連續會帶給我什麼樣的命運。不過,我已經顧不上考慮這些了。"江雪全身一顫:"你不要用這種口氣對我說話好嗎,這讓我覺得失去了依靠。"失去依靠?何夕有些分神,他有不好的預感。"別這樣。"他攬住江雪的肩,"我們現在不是還好好的嘛。無論如何,"他深深地凝視著江雪姣好的面寵,"我永遠都喜歡你。"江雪感受到了何夕溫熱的氣息撲面而來,月色之中她柔軟的唇像河蚌一樣的微微翕開,漫天謎一樣的星光下她的眼睛裡充滿淚水。

這是個錯誤。我輕聲說,但是熱吻中的人兒聽不到我的話。

"我說服不了他們。"劉青不無歉疚地看著何夕失望的眼睛,"校方不同意將微連續理論列為攻關課題,原因是-"他猶豫地開口,"沒有人認為這是有用的東西。你知道的,學校的經費很緊張,所以出書的事……"何夕沒有出聲,劉青的話他多少有所預料。現在他最後的一點期望已經沒有了,剩下的只有自費出書這一條路了。何夕下意識地摸了一下口袋裡的存摺,那裡母親二十七年的工齡,從青春到白髮,母親連問都沒有問一句就給他了。何夕突然有點猶豫,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有什麼權力來支配母親二十七年的年華-雖然他當初是毫不在乎地從母親手裡接過了它。

"聽老師的話。"劉青補上一句,"放棄這個無用的想法吧。還有很多有意義的事情值得去做,以你的資質一定大有作為的。"出乎劉青意料的是何夕突然失去了控制,他大笑起來,笑出了眼淚。"大有作為……難道你也打算讓我編寫什麼研究生入學考試指南嗎?那可是最有用的東西,一本書隨便印上幾萬本,可以讓我出名,可以讓我賺大筆錢。"何夕逼視著劉青,他的目光里充滿無奈,"也許你願意這樣可我沒法讓自己去做這樣的事情。我不管您會怎麼想,可我要說的是,我不屑於做那種事。"何夕的眼神變得有些狂妄,"微連續耗費了我十年的時光,我一定要完成它。是的,我現在很窮,我的女朋友出國深造的錢居然用的是另一個男人的錢。

"何夕臉上的淚水滴到了稿紙 上,"可我要說的是,沒有什麼力量能夠阻止我。我只知道一點,微連續理論必須由我來完成,它是正確的,這是我的心血。"他有些放肆地盯著劉青,"我只知道這才是我要做的事情。"劉青沒有說話,表情有些GANGA,何夕的諷刺讓他沒法再談下去。"好吧。"劉青無奈地說,"你有你的選擇,我無法強求你,不過我只想說一句-人是必須面對現實的。"何夕突然笑了,竟然有決絕的意味。"還記得當年你第一次給我們講課時說的第一句話嗎?"何夕的眼神變得有些飄渺,"當時你說探索意味著寂寞。那是差不多七年前的事情了,這麼多年來我一直都記著這句話。"劉青費力地回想著,他不記得自己說過這話了,有很多話只是在某個場合隨便說說罷了。但是他知道自己一定是說過這句話的,因為他深知何夕的記憶力非凡。七年,不算短的時間,難道自己真的已經改變?" "問題在於-"劉青試圖作最後的努力,"微連續不是一個有用的成果,它只是一個純粹的數學遊戲。" "我知道這一點。是的,我承認它的的確確沒有任何用處,老實說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一點。"何夕平靜但是悲愴地說,這是他第一次這樣直接說出這句話。何夕沒想到自己能夠這樣平靜地表述這層意思,他以為根本是做不到的事情。一時間他感到心裡似乎有什麼東西在一點一點地破碎掉,碎成碴子,碎成灰塵。但他的臉上依然如水一樣的平靜。

"可我必須完成它。"何夕最後說了一句,"這是我的宿命。"

這段時間何夕一直過著一種揮金如土的日子。他的身上從來沒有像現在這般闊氣,往往隨手一摸就是厚厚的一疊鈔票。儘管從衣著上他還和以前一樣寒酸,加上滿臉的鬍鬚,看上去顯得老了一頭。何夕每日里都匆匆地趕著路,神情焦灼而迫切,整個人都像是被某種預期的幸福包裹著。如果留意他的眼神的話會發現不少有意思的東西,他彷彿變了一個人。如果要給這種眼神找一個準確的描述是相當難的,不過要近似地描述一下還是可以辦到的-見過賭徒在走向牌桌時的眼神嗎?就是那樣,而且還是一個兜里每一分錢都是借來的那種賭徒。

何夕正和一個胖敦敦的眼鏡大聲爭吵,他的臉漲得通紅。"憑什麼要我交這麼多。"何夕不依地問,"我知道行情。"他笨拙地抽煙,盡量顯出深於世故的樣子。

胖眼鏡倒是不緊不忙,這種事他有經驗:"你的書的稿里有很多自創的符號,我們必須專門處理,這自然要加大出版成本。要不你就換成常用的。

"那不成。"何夕往皺巴巴的西服袖子上擦著汗,但是他已經沒法像剛才那樣大聲了,"這些符號都是有特殊意義的,是我專門設計的,一個也不能換。微連續是新理論,等到它獲得承認之後那些符號就會成為標準化的東西。"胖眼鏡稍稍地撇了下嘴,臉上仍然是職業化的笑容。"你說得很對。問題是咱們不趕在標準的前面了嘛,那些符號增大了我們的成本。"他收住笑容,拿出一頁紙來,"就這個數,少一分也不行。你同意就簽字。"何夕怔怔地看著那張紙,那個數字後面長串的零就像是一張張大嘴,它們扭曲著向何夕撲過來,不斷變化著形狀,一會兒像是江雪的漂亮的眼睛,一會兒像是劉青無奈的目光。更多的時候就像是老康白白胖胖的笑臉。何夕已經記不清自己向K開了幾次口了,每當胖眼鏡找出理由抬價的時候他只能去找老康。老康是爽快而大方的,但他白胖的笑臉每次都讓何夕有種如芒在背般的感覺受。老康總是一邊掏錢一邊很豪放的說有什麼困難只管開口,你是小雪的朋友嘛。小雪每次來信都叫我幫你,小雪安排的事情要是辦不好,等我以後到了那邊可怎麼交待喲。

何夕面色灰白地掏出筆,他彷彿聽到有個細弱的聲音在阻止他下步的行動,聽上去有些像是江雪。但是他終究在那張紙上籤了名,也就在這個時候他內心的那個小聲音突然消失了,再也聽不見了。

胖眼鏡一等到何夕的背影轉過樓梯口便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他小心翼翼地收好有何夕答名的那張約會。"雛兒。"胖眼鏡不屑地轉身,隨手將另幾頁紙扔進了垃圾桶。

我看著那幾頁紙,它們同何夕簽字的那張紙的內容完全一樣,只是在填寫金額的地方填著另外的數字。那些金額都更小。

"……六月的大湖區就像是天堂。綠得發亮的是草地上是自在的人們。狗和小孩嬉戲著,空氣清新得像是能刺透你的費。這裡的風景越好越讓我想起你。親愛的,你什麼時候來到我身邊。我想你。" "……老康昨天才走,他出來參加一個秋季產品展示會。難為他從西岸趕到東岸來看我。

在這裡能夠見到老朋友真是愉快的事,尤其是能新耳從朋友口裡聽到關於你的事情。我讓老康多幫幫你,你也不要見外,朋友間相互幫忙是常有的。其實老康人挺不錯的,就是說話比較直一點。" "……今天這裡下了冬天的第一場雪,我特意和幾個朋友趕到了郊外照相。大雪覆蓋下的原野變得和故鄉沒有什麼不同,於是我們幾個都哭了。親愛的夕,你真的沉迷在那個問題里了嗎?難道你忘了還有一個我嗎?老康說你整日只想著看書,什麼也不管了。他勸你也不聽。你知道嗎,其實是我求老康多勸勸你的。聽我的話,忘掉那個古怪的問題吧,以你的才智完全還有另外一條鋪著鮮花的坦途可走,而我就在坦途的這頭等你。聽我的話,多為我們考慮一下吧。讓我來安排一切。" "親愛的夕,有人說在月色下女人的心思會變得難以捉摸。我覺得這這人說得真好。今夜正好有很好的月光,而我就站在月光下的小花園裡。老康在屋裡和幾個朋友聽音樂(他又出來參加什麼展示會了),我不知道是不是他有意選擇了這首曲子,真是像極了我現在的心情。那些纏綿,帶著無法擺脫的憂傷,還有孤獨。是的,孤獨,此時此刻我真想有人陪著我,聽我說話,注視著我,也讓我能夠注視他。親愛的夕,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拒絕我為你安排的一切,難道那個問題真的比我更重要嗎?拿出我的像片來看看,看著我的眼睛,它會使你改變的,相信我……老康在叫我了,他總是很仔細,不放心我一個人出來。" "……今天和室友吵了一駕,我真是沒用,哭得慘兮兮的。也許是一個人在外久了我變得很脆弱,一點小事就想不開。我真想有個堅強的臂膀能夠依靠。你離得那麼遠,就像是在天邊。老康下午突然來了(他現在成了展示會專業戶了),見我一直哭他就編笑話給我聽,全是我以前聽過的,要是在以前我早就要奚落他幾句了,可這次不知怎麼卻笑得像個傻孩子。老康也陪著我笑,樣子更傻……" "……回想當日的一切就像是在做夢,我們有過那麼多歡樂的時光。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究竟應該怎麼做。我不是善變的人,直到今天我還這麼想。我曾經深信真愛無敵,可我現在才知道這個世界真正無敵的東西只有一樣,那就是時間。痛苦也好喜悅也好,愛也好恨也好,在時間面前它們都有是可以被戰勝的,即使當初你以為它們將一生難忘。在時間面前沒有什麼敢稱永恆。當我寫下這段文字的時候我的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流,但這並非因為對你的愛,而是我在恨自己為何改變了對你的愛-我要以為那是不可能的事。老康已經辦妥了手續,他放棄了國內的事業。他要來陪著我。就讓我相信這是時間的力量吧,這會讓我平靜。"

夏群芳擦著汗,不時回頭看一眼車後滿滿當當的幾十捆書。每本書都比磚頭還厚,而且每冊書還分上中下三卷,敦敦實實讓她生出了滿腔的敬畏來。這使得夏群芳想起了四十多年前自己剛發矇時面對課本時的感覺,當時她小小的心裡對於編寫出課本的人簡直敬若天人。想想看,那麼多人都看同一本書,老師也憑著這個來考試號卷打分。書就是標準就是世上最了不得的東西,而寫書的人當然就更了不得了,而現在這些書全是她的兒子寫出來的。

在印刷廠裝車的時候夏群芳抽出一本書來看,結果她發現自己每一頁都只認得不到百分之一的東西。除了少數漢字以外全是夏群芳見所未見的符號,就像是迷信人家在門上貼的桃符。當然夏群芳只是在心裡這樣想,可沒敢說出來。這可是家裡最有學問的人花了多少力氣才寫出來的,哪能是桃符可以比的。讓夏群芳感到高興的是有一頁她居然全部看得懂,那就是封面。微連續原本,何夕蓍。深紅的底子上配著這麼幾個字簡直好看死了,尤其是自己兒子的名字,原來何夕兩個字燙上金這麼好看,又氣派又顯眼。

夏群芳想著便有些得意,這個名字可是她起的。當初和何夕的死鬼老爸為起這名字的事還沒有少爭過,要是死鬼看到這個燙金的氣派名字不服氣才怪。

車到了樓下夏群芳變得少有的咋咋呼呼,一會兒提醒司機按喇叭以疏通道路,一會兒親自探出頭去吆喝前邊不聽喇叭的小孩。好事的鄰居全圍攏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買啥好東西了?"有人問。

夏群芳說到了,叫司機停車,下來打開後蓋。"我家小夕出的書。"夏群芳像是宣言般地說,她指著一捆捆的敦煌巨蓍,心裡簡直滿得不行,有生以來似乎以今日最為舒心得意。

"喲!"有好事者拿起一本看看封底發出驚嘆,"四百塊錢一套。十套就是幾千一百套就是幾萬。你家以後怕不是要曬票子了。夏群芳IA阿姨你可要請客喲。"夏群芳覺得自己簡直要暈過去了,她的臉發燙,渾身充滿了力氣。她幾乎是憑一個人的力氣便把幾十捆書搬上了樓,什麼肩周炎腰肌勞損之類的病彷彿全好了。這麼多收進了屋立刻便顯得屋子太小,夏群芳便孜孜不倦地調整著傢具的位置,最後把書壘成了方方正正的一座書山,書脊一律朝外,每個人一進門便能看到書名和何夕的燙金名字。夏群芳接下來開始收拾那一堆包裝材料,她不時停焉得虎子,偏著頭打量那座書山,樂呵呵地笑上一回。

老康站住了,他身後上方是"國際航班通道"的指示牌,身前是大群送行的親友。何夕和老老麥AI同他道別之後便走到不遠之外的一個僻靜角落裡,與人們拉開了距離。

"我不認為他適合江雪。"老麥小聲地說了句,他看著何夕,"我覺得你應該堅持。J是個好女孩。"何夕又灌了口啤酒,他的臉上冒著熱氣。因為酒精的作用他的眼睛有些發紅。

"他是我的同行。"老麥彷彿在自言自語,"我也準備開家電腦公司,過幾年我肯定能做到和他一樣好。我們這一行是出神話的行業。別以為我是在說夢話,我是認真的。不過有件事我想跟你說說,"老麥聲音大了點,"幾個月前我認識了一個老外,也是我的同行,很有錢。知道他怎麼說嗎。他對我說你們太"上面"了。我不清楚他是不是因為中文不好才用了這麼一個詞,不過我最終聽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說他並不因為世界首富出在他的國家就感到很得意,實際上他覺得那個人不能代表他的國家。在他的眼裡那個人和讓他們在全世界大賺其錢的好萊塢以及電腦遊戲等產業沒有什麼本質差別。他說他的國家強大不是在這些方面,這些只是好看的葉子和花,真正讓他們強大的是不起眼的樹根。可現在的情況是幾乎所有的人只盯著那棵巨樹上的葉子和花,並徒勞地想長出更漂亮的葉子和花來超過它。這種例子太多了。"何夕帶點困惑地看著老麥,他不知道大大咧咧的老麥在說些什麼。他想要說幾句,但腦子昏昏沉沉的。這些日子以來他時時有這種感覺,他知道面前有人在同自己講話,但是集中不起精神來聽。他轉頭去看老康,從個子上他並不比老康矮,但是他看著老康的時候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個侏儒,須得仰視才行。欠老康多少錢,何夕回想著自己記的帳,但是他根本算不清。老康遵照著劉青的意思不要借據,但何夕卻沒法不把帳記著。你拿去用。老康胖乎乎的笑臉晃動著,是小雪的意思。小雪求我的事我還能不辦啊,啊哈哈哈。燙金的《微連續原本》幾個字在何夕眼前跳動,大得像是幾座山。每一座就像是家裡那座山。幾個月了,就像是劉青預見的那樣,沒有任何人對那本書感興趣。劉青拿走了一套,塞給他四百塊錢,然後一語不發地離開。他的背影走出很遠之後讓何夕看見輕輕嘆口氣把書扔進了道旁的垃圾桶。正是劉青的這個舉動真正讓何夕意識到微連續的確是一個無用的理論-甚至連帶回家擺設都不夠格。天空里有一本汗津津的存摺飛來飛去,夏群芳在說話,這裡廠里買斷媽二十七年工齡的錢。何夕灌了口啤酒咧嘴傻笑,二十七年,三百六十四個月,九千八百五十五天,母親的半輩子。但何夕內心裡卻有一個聲音在說,這個世上惟一不用感到內疚的只有母親。

書山還在何夕眼前晃動著,不過已經變得有些小了。那天何夕剛到這有夏群芳便很高興地說有幾套書被買走了,是C大的圖書館。夏群芳說話的時候得意地亮著手裡的鈔票。但是何夕去的時候管理員說篇目上並沒有這套書,數學類書架也找不到。何夕說一定有一定有準是沒登記上麻煩你再找找。管理員拗不過只得又到書架上去翻,後來果真找出了一套。何夕覺得自己就要暈過去了,他大口呼吸著油墨的清香,又手顫抖著輕輕撫過書的表面,就像是撫摸自己的生命,巨大的小滴掉落在了扉頁上。管理員訥悶地嘀咕,這書咋放在文學類里。他抓過書翻開了封面,然後有大發現地說,這不是我們的書,沒印章。對啦,準是前天那個闖起來說要找人的瘋婆子偷偷塞進去的。管理員惱恨地將書往外面地上一扔,我就說她是個神經病嘛,還以為我們查不出來。何夕簡直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回到家裡的,他彷彿整個人都散了架一般。一進門夏群芳又是滿面笑容地指著日漸變小的書山說今天市圖書館又買了兩冊,還有蜀光中學,還有育英小學。

這裡不遠處的老康突然打了個噴嚏。國內空氣太糟,他大笑著說,然後掏出手帕來擦拭鼻子,手帕上是一條清澈的河流,天空中飄著潔白的雪花。

我伸出手去,想擋住何夕的視線,但是我忘了這根本沒有用。

……

"老康打了個噴嚏,"老麥撓撓頭說,"然後何夕便瘋了。我也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反正我看到的就是那樣。真是邪門。" "後來呢。"精神病醫生劉苦舟有些期待地盯著神神叨叨的老麥,他覺得此人說不定有望發展成自己的下一個客戶。

"何夕衝上去捏老康的鼻子,嘴裡說叫你擤叫你擤。他還搶老康的手帕,"老麥苦笑,"搶過來之後他便把臉貼上去翻來覆去地親。"老麥厭惡地擺頭,"上面糊滿了NIAN乎乎的鼻涕。之後他便不說話了,一句話也不說,不管別人怎麼樣都不說。" "關於這個人你還知道什麼?"劉苦舟開始寫病歷,語句都是現成的,根本不經過大腦,"我是說比較特別的一些事情。"老康想了想:"他出過一套書。是大部頭,很大的大部頭。" "是寫什麼的。"劉苦舟來了興趣,"野史?計算機編程?網路?烹調?經濟學?生物工程?或者是建築學?" "都不是。是最老套的東西,數學。" "那就對了。"劉苦舟釋懷地笑,順利地在病歷上寫下結論,"那他算是來對地方了。"這裡夏群芳沖了進來,身上還系著油膩的圍裙,這使她整個人顯得滑JI.她的眼睛紅得發腫,目光驚慌而散亂。何夕怎麼啦?出什麼事啦?好端端的怎麼讓飛機機撞了?她方寸大亂地問,然後她的視線落到了屋子的左角,何夕安靜地坐在那裡,眼神飄渺地浮在虛空,彷彿無法對上焦距。他已經不是以前的何夕了,這飄浮的眼光證明了這一點。"讓飛機撞了?老麥想著夏群芳的話,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在機場報信里說得太快讓他聽錯了。

"醫生說治起來會很難。"老麥低聲地說。

但是夏群芳並沒有聽見這句話,她的全部心思已經落到了何夕身上。從看到何夕的時刻她的目光就變了,變得安定而堅定。何夕就在她的面前,她的獨生子就在她的面前,他沒有被飛機撞,這讓她覺得沒來由的踏實,她的心情與幾分鐘之前已經大不一樣。何夕不說話了,他緊抿著嘴,關閉了與世界的交往,而且看起來也許以後都不會說話了。不過這有什麼關係呢,何夕生下來的時候也不會說話的。在夏群芳眼裡何夕現在就像他小時候一樣,乘得讓人心痛,安靜得讓人心痛。

(未錄入完….主要情節幾乎已經結束,最後還剩下150年後……

完結篇

我是何宏偉。

一連兩天我沒有見過一個客人,儘管外界對於此次劃時代事件的關注激情已經到了白熱化的程序。這兩天里我一直在寫一份材料。現在我已經寫好了。其實這兩天我只是寫下了幾個人的名字,連連同簡短的說明。但是每寫下一個字我的心裡都會滾過長久的浩嘆,而當我寫下最後那個人的名字時幾乎握不住自己的筆。然後我帶著這樣一份不足半頁的資料站到了諾貝爾物理學獎的領獎台上。無論怎麼評價我的得獎項目都不會過分,因為我和我的領導的實驗室是因為大統一場方程而得獎的。這是人類最偉大的夢想,從某種意義上講是人類認識的終極。

"女士們先生們。"我環視全場,"大家肯定知道,從愛因斯坦算起為了大統一場理論已經過去了兩百多年,至少耗盡了十幾代最優秀的人的生命。我是在三十年前開始涉足這個領域的。在差不多十七年前的時候我便已經在物理意義上明晰了大統一理論,但是這時候我遇到無法逾越的障礙。實際上不僅是我,當時有很多人都做到了這一步,但是卻再也無法前行一步。你們有過這樣的體會嗎,就是有一件事情,你自己心裡似乎明白了,但卻無法把它說出來,甚至根本無法描述它。你張開了嘴,但是卻發現吐不了一個字,就像是你的舌頭根本不屬於你。此後我一直同其他人一樣徘徊在神山的腳下,已經看得見事情的轉機說來有幾分戲劇性。兩年前的某末我送十一歲的小兒子去上學,當時他們的一幢老圖書樓正被推倒。在廢墟里我見到一套裝在密封袋裡的書,後來我才知道這套書已經出版了一百五十年,但是當時它的包裝竟然完好無損,也就是說從未有人留意過它。如果當時我不屑一顧地走開,那麼我敢說世界還將在黑暗裡摸索一百五十年。但是一股好奇心讓我拆開了它,然後你們可以想像我當時的心情,就像是一個窮到極點的乞丐有一天突然發現了阿里巴巴的寶藏。我不知道這樣一部我難以用語言來評述的偉大著作怎麼會被收藏在一所小學校里,不知道上天為何對我這樣好,讓我有幸讀到這樣非凡的思想。我只知道當時我簡直失去了控制了,在廢墟上大喊大叫不能自己。這正是我要找的東西,它就是大統一理論的數學表達式,甚至比我要的還要多得多。那一時刻我想到了牛頓。他的引力思想並非獨有,比如同時代的胡克不能,所以只能是牛頓來解決引力問題。現在我面臨的問題又何嘗不是這樣。書的名字叫《微連續原本》作者叫何夕。

是的,當時我的驚訝並不比你們此刻少。這是個完全陌生的名字。後來的事正如你們看到的,在不到半年的時間裡我發表了一系列重要論文,簡直是神速地完成了大統一理論的方程式,甚至在幾個月前我和我的小組還試製出基於大統一理論的時空轉換設備。有人說我是天才,但是今天我只想說一句,超越時代的不是我,而是一百五十年前的那位叫何夕的人。不要以為我這樣說會感到難堪,其實我只感到幸運,因為我現在已經知道超越時代意味著什麼。如果何夕生在我們的時代根本輪不到我站在這個地方。在他的那個時代支持大統一理論的物理事實少得可憐,現在我們知道必須達到一千萬億吉電子伏特的能級才可能觀察到足夠多的大統一場物理現象。而在何夕的時代這是不可想像的,這也就註定了他的命運。他是個什麼樣的人?為何他寫下了這樣偉大的著作但卻被歷史的黃沙掩埋?為了解開心中的這些疑團,我將第一次時空實驗的時區定在了何夕生活的那個年代。我們安排一個虛擬的觀察體出現在了那個過往的年代,那實際上是一處極小的時空洞。它可以隨意地出現在指定的時間和地點,從而觀察到當時的事情。我親眼目睹了事情的全部過程,如果諸位不反對的話我想把我知道的全講出來。"台下沒有一個人說話,甚至聽不到大聲出氣的聲音。我輕聲描述著自己近日來的經歷,描述著何夕,描述著何夕的母親夏群芳,描述著那個時代我見過的每一個人。他們在我的眼前鮮活過來了,連同他們的嚮往與煩惱。工作人員打開了投影儀,兩幅老照片投放在了屏幕上。這是我委託政府找到的,可惜只有兩張。一張是年輕漂亮的少婦夏群芳抱著她剛滿周歲的胖兒子何夕坐在公園的長椅上,臉上是幸福而憧憬的笑容。別一張是風燭殘年的半文盲婦人夏群芳,她拿著一把梳子專註地給她滿臉鬍鬚的目光痴呆的傻兒子何夕梳頭,目光里充滿愛憐。

儘管我想忍住但還是流下了淚水。我覺得照片上的母親和兒子是那樣的親密,他們都是那樣的SHAN良,而同時他們又是那樣的-傷心。是的,他們真的很傷心。而現在他們早已離開這個他們一生都無法理解的世界了,就彷彿他們從來沒有來過。

"如果沒有何夕,大統一理論的完成還將遙遙無期。"我接著說,"而純粹是由於他母親的緣故,《微連續原本》才得以保存到今天,當然這燕非她的本意,當初她只是想騙騙自己的兒子,想讓他開心。以她的水平根本不知道這裡面究竟寫的什麼東西,根本不知道這是怎樣的一本著作,所以她才會將這部閃爍不朽光芒的巨著偷偷放到一所小學校的圖書樓里。從局外人的觀點看她的行為會覺得荒唐可笑,但她只是在順應一個母親的本能。自始至終她只知道一點,那就是她有一個好孩子,這是她的好孩子選擇去做的事情。

我不否認對何得心應手 那個時代來說《微連續原本》的胡沒有什麼意義,但我只想說的是,對有一些東西是不應該過多地講求回報的,你不應該要求它們長出漂亮的葉子和花來,因為它們是根。這是一位母親教給我的。母親對自己的孩子永遠都不會要求回報,但是請相信我們可愛的孩子自會回報他的母親。" "還有一點,"我稍稍頓了一下,"記得當初在長達幾個世紀的時光里有無數人為了永動機耗盡了他們的一生。也許我們可以說這只是一些愚蠢的人,可是正是這些人的探索才最終讓我們認識了熱力學定律。他們雖然沒能告訴後人應當走哪能條路,但卻指明了其中的某些路是死路。所以我要說,即使微連續理論在今天仍然被證明是無用的,我們依然應當對何夕表示敬意。因為他曾經儘力求索過,這就夠了。"我看著手裡的半頁紙,上面的每一個名字都是那樣的傷心。"也許我們應該永遠記住這樣一些人。"我照著紙往下念,聲音在靜悄悄的大廳里迴響。

"古希臘幾何學家阿波洛尼烏斯總結了圓錐曲線理論,一千八百年後由德國天文學家開普勒將其應用於行星軌道理論。

數學家伽羅華公元1831年創立群論,一百餘年後獲得物理應用。

公元1860年創立的矩陣理論在六十年後應用量子力學。

數學J.H萊姆伯脫,高斯,黎曼,羅馬切夫斯基等人提出並發展了非歐幾何。高斯一生都在探索非歐幾何的實際應用,但他抱憾而終。非歐幾何誕生一百七十年後,這種在當時毫無用處的理論以及由之發展而來的張量分析理論成為愛因斯坦廣義相對論的核心基礎。

何夕提出並於公元1999年完成的微連續理論,一百五十年後這一成果最終導致了大統一場理論方程式的誕生。"世界沉默著,為了這些傷心的名字,為了這些傷心的名字後面那千百年的寂寞時光。

我拿出一張光碟:"何夕後來一直沒有說過話,醫生說他已經喪失了語言能力。但是我這裡有一段錄間,是後來何夕臨死前由醫院製作為醫案的,當時離他的母親去世不到一個星期。我現在已無法知道這究竟是因為何夕在母親去世之後失去了支撐呢,還是他雖然瘋了但卻一直在潛意識裡堅持著比母親活得長久-這也許是非曲直他惟一能夠報答母親的方式了。還是讓我們來聽聽吧。"背景聲很嘈雜,很多人在說話。似乎有幾位醫生在場。放棄吧。一個渾厚的聲音說,他沒救了,現在是十點零七分,你記下時間。好吧,一個年輕的聲音說,我收拾一下。年輕的聲音突然升高,聽,病人在說話,他在說話。不可能,渾厚的聲音說,他已經二十年沒說過一句話了,再說話也不可能有力氣說話。但是渾厚的聲音突然打住,像是有什麼發現。周圍安靜下來,這裡可以聽見一個帶著潮氣彷彿已經鏽蝕多年來的聲音在說著什麼。

"媽-媽——"那個聲音有些含糊地喊到。

"媽——媽-"他又喊了一聲,無比的清晰。

原載於《科幻世界》


沒想到那麼多人都喜歡星新一,好高興啊。後面還有一篇阿瑟克拉克爵士的《救援隊》,和《伯利恆之星》一樣充滿了克拉克式的慈悲和關懷,結尾依然令人熱淚盈眶,那是人類代代不息的不屈與探索精神。

日本科幻作家星新一堪稱科幻界的歐亨利,有許多有趣的短篇科幻。他出色的短篇科幻除了後面這篇《友好使節》還包括但不限於:

《貪得無厭》,關鍵詞:黃金行星
《廣告時代/宣傳的時代》,關鍵詞:條件反射
《有人情味的機器人》,關鍵詞:學習型機器僕人
《喂,出來》,關鍵詞:能吃下所有垃圾的黑洞
《金庫/豪華的保險箱》,關鍵詞:空蕩蕩的金庫。PS:結尾跟我以前看到的版本比少了一段:「就這樣,我又抓住了一個盜賊,於是我又得到了一筆獎金,於是我又在金庫里貼了一層金子」

順便發現了一個星新一作品集的網頁
星新一小說精選-首頁

《友好使節》

天文台發表預告說:「一個來歷不明的物體正在向地球靠近。」

這一消息立刻在全世界掀起了軒然大波:

「那到底是一件什麼東西呀?……」

「現在還不清楚,好象是從別的星球來的宇宙飛船。」

「如果是到地球上來,得需要多長時間才能到呢?」

「按照眼前的速度來計算,大搞得三天以後吧!」

人們議論紛紛,都說:「是來侵略的吧?這該怎麼辦哪!」可是,既無處躲藏,又找不出防備的好辦法。於是,有的大聲喊叫著,有的小聲囁嚅著,除了發出絕望的嘆息之外,便無事可做。第一天就這樣過去了。

到了第二天,這消息越過了干山萬水,人們的心情反倒多少有些平靜下來了。

「老這麼人心惶煌的,也不是個法子。來者不善,一旦給咱們一下子,那就全完啦!即使奮起抵抗,人家躍然能有高速度的宇宙飛船,咱們也不會是他們的對手。」

「說得是!不過,他們在動手之前,總該先著陸的吧!到那時候,咱們倒不如服服貼貼地來個隆重歡迎。」

大家都在紛紛獻計獻策。

「看來都想避免作戰的咯!雖然正面交鋒來必能勝過對方,不過我們地球人也有我們自己幾千年積累下來的智慧,總有辦法跟他們周旋的吧!」

這的確是個好主意。除此而外,再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了。於是,從有經驗的外交官里選出代表來,組成了足以能實現人們願望的歡迎委員會。

「歡迎會的委員們!在你們的雙肩上,擔負著人類的命運。你們將作為人類的代表,同宇宙人進行接觸。在他們之中,說不定會有什麼人干出意想不到的事來,但請你們決不要動肝火、口出不遜或慌作一團。要始終按禮行事,和顏悅色地表示歡迎。」

歡迎委員會的委員長回答說:

「這我知道。唯有外交才是人類文明的頂峰。況且,我家世世代代都是外交官,從小時候起,就受到這方一面的充分教育。請你們放寬心好啦!」

一切準備就緒。立即從飛機場向宇宙飛船發出了明確的照明信號,意思是可以在此地著陸。

第三天到了。巨大的宙字飛船進入了徐徐著陸的階段,機場警戒森嚴。但,這決不是針對宇宙人的,而是為了防範萬一,怕圍觀的群眾中會有人冒冒失失地干出不禮貌的事來。人們可以通過電視看到這裡即將發生的一切。

在儀錶堂堂的歡迎委員們的列隊歡迎下,宇宙飛船著了陸。飛船的門一聲不響地被打開了,宇宙人走了出來。

宇宙人跟咱們地球人也不是沒有相似的地方,他們也長著一顆腦袋,兩隻腳。只是頭部和兩腳之間有一個細長的腰,腰的兩側長著很多的手。那怪模樣真叫人討厭,連看都不願看一眼。

「趕快把他們打發走算啦。」歡迎委員們儘管心裡這麼想,但自己畢竟是人類的代表,不但未在臉上表露出來,反而泛著微笑,彬彬有禮地向令人厭惡的宇宙人親切致意。

「歡迎,歡迎!你們真漂亮!看到你們歡悅的面容,我們真不知有多麼高興!誠懇希望跟你們永遠相處在一起。」

聽完歡迎的話,宇宙人返回了船艙。然後用宇宙人他們自己的話展開了討論。

「喂,你明白他們在說些什麼嗎?看看他們的面部表情就可知道他們是在歡迎咱們哩!」

另一個在宇宙船艙的一角操縱翻譯機的宇宙人回答說:

「這我知道。有這個裝置就沒有任何難懂的語言。他們在鄭重地致歡迎詞呢!」

這時,操縱另一個機器的宇宙人說:

「請等一等!至於說到歡迎,那是欺人之談。我曾經用精神判讀機探測過他們的心。結果證明,他們對我們並不懷有好意。很可能是帶著敵意和輕蔑。」

他們把好幾支胳膊交叉在一起,歪著腦袋,臉上布滿了疑雲。

「為了增進友誼,好容易從遙遠的地方來到這個星球,真叫人失望。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過去訪問過其他星球,都沒有出現過翻譯機和精神判讀機的結果完全相反的情況。事情既然已經到了這種地步,該怎樣向他們說明我們是為增進友誼而來的呢?」

即使這樣,宇宙人也得出了結論。

「除了做出這個判斷而外,不可能有別的。這個星球上的人一定是神經紊亂,以致在感情上和表現上都跟我們背道而馳。」

對於這種意見,宇宙人無不熱烈鼓掌,表示贊同。

「說得對。我明白啦!宇宙如此之大,說不定會有這種生物存在的。」

「這麼說,這個星球上的人,在我們生氣的時候他們笑,在疼痛的時候反倒感到很舒服的咯!」

提出了這個結論之後,他們都精神振作了起來。

「由此看來,得向這個星球上的人表示謝意咯!該怎樣去說呢?如果對他們表示親熱,他們又會認為我們是心懷惡意……」

「如果真象你說的那樣,很快得出結論,倒挺簡單。由於他們的神經反常,說出反對的話,反倒可以表達出我們友好之意。」

「好吧,那就準備講話稿吧!」

負責翻譯的宇宙人立即開動機器,著手製作講稿。

歡迎委員們在飛機場上繼續列隊恭候,宇宙人重新出現在他們的面前。委員們神色緊張,挺直站立,等待宇宙人的致詞。

「與此同時,為了通過電視向全人類播送,還預備好話筒。宇宙人面向話筒,向內心充滿善意的地球人朗朗宣讀了致詞:

「真後悔,不該到你們這裡來!你們這幫醜陋不堪的猴崽子們!一個個哭喪著臉。從此再也不想見你們。你,還有你,通通見鬼去吧!」


《救援隊》

亞瑟·克拉克

這事該怪誰呢?三天以來,這個問題一直縈繞在阿爾瓦隆心頭,可他還是沒有找到答案。如果是另一個沒這麼高尚睿智的種族,肯定不會想這麼多,只把責任全推給命運的捉弄,敷衍了事。但是,自從歷史開端之日起,從那超越時間的未知力量把宇宙圈入時間之牆開始,阿爾瓦隆的種族就一直是宇宙的領袖。他們的種族被賜予了無窮無盡的知識——而無窮的知識也意味著無限的責任。星系管理中的任何疏忽和錯誤都將歸罪於阿爾瓦隆和他的種族。而這次可不只是小小的錯誤,這是宇宙歷史上最大的悲劇。

船員們仍然被蒙在鼓裡。即便是他最親密的夥伴,副船長魯根,也僅僅知道一部分真相。但是,那顆註定要毀滅的星球現在距離他們只有十億公里了。再過幾個小時,他們就將降落在這個星系的第三顆行星上。

阿爾瓦隆再一次閱讀了來自基地的信息,然後,他用人類的眼睛無法看清的動作揮動觸鬚,按下「全體注意」的按鈕。在這艘船身長達一英里、呈圓柱體形的S9000號銀河調查飛船上,來自宇宙各個種族的船員全都放下手中的工作,聆聽船長講話。

「我知道你們都在猜想,」阿爾瓦隆說,「我們為什麼要放棄調查任務,全速駛向這片區域。部分船員也許清楚,這樣的全速前進意味著什麼。這將是我們飛船的最後一次航行。飛船加速器已經有六十個小時滿負荷運轉。要是我們還能依靠這艘飛船返回基地,只能說明我們走運。

「我們正在靠近一顆即將成為新星的恆星。它將在七個小時之後爆發,還有一小時的不確定性延誤時間,留給我們的勘探時間最多只有四個鐘頭。這個星系裡大概有十顆行星即將被摧毀——而第三顆行星上存在文明。這個情況直到幾天之前才被發現。我們的任務就是跟這顆行星上那個在劫難逃的種族取得聯繫,如果可能的話,救出該種族的幾位成員。這是一次悲劇性的任務。我知道,在如此短暫的時間之內,單憑一艘飛船的力量,我們做不了多少事情。可是,在新星爆發之前,再沒有別的飛船能趕到這個星系。」

隨之而來的是長久的沉默,巨大的飛船悄無聲息地駛向前方的星系,船員們全都凝神屏息,一動不動。阿爾瓦隆知道他的同伴們在想什麼,他回答了他們那些沒有說出口的問題。

「你們一定在想,這樣的災難,這樣史無前例的浩劫,怎麼可能發生。有一點我可以向你們保證。這事不能怪星際調查局。

「正如你們所知,我們的艦隊現在擁有一萬二千艘飛船,我們有能力對銀河系內所有八億個擁有行星的星系進行每百萬年一次的例行檢查。在一百萬年時間之內,大多數星系都不會有太大的變化。

「不到四十萬年前,S5060號調查飛船檢查了我們正在接近的這個星系的行星。他們沒有在這裡的任何一顆星球上發現智能生命,不過,第三顆行星上擁有大量動物,還有另外兩顆星球上曾經存在生命。他們遞交了例行報告,下一次檢查該星系要等到六十萬年之後。

「從現在的情況來看,自從上次調查結束後,這顆星球上的智能生命在短暫得不可思議的時間內發展起來。當編號為X29.35、Y34.76、Z27.93星系的庫拉斯行星上接受到未知無線電信號時,我們才首次得到這個信息,隨後我們對這些信號的方向進行了測定。那些信號就來自我們前方這個星系。

「庫拉斯星距這裡有兩百光年,所以這些電波在傳播路程中經歷了兩個世紀。這說明至少在這兩百年前,這兒的某顆行星上曾經存在文明——能夠完成發射電波這類事情的文明。

「我們馬上用望遠鏡對這個星系進行檢查,結果發現,該星系恆星的狀態極不穩定,它即將變成新星。這顆恆星隨時都可能爆發,而且很可能在它的光芒傳向庫拉斯星的兩百年間,它早已爆發。

「隨後,設在庫拉斯二號行星上的超高速掃描儀聚焦該星系進行探測。結果顯示,新星尚未爆發,不過也等不了幾個鐘頭了。如果庫拉斯星跟這顆恆星之間的距離再遠上零點幾光年,我們將永遠無法在該星系的文明被毀滅之前知道它曾經存在過。

「庫拉斯星的行政長官立即與戰區基地取得聯繫,我受命前往這個星系。我們的目標是找到那個在劫難逃的種族.儘可能地拯救它的成員。當然,前提是現在還有倖存者。不過我們認為,一個掌握了無線電通信的文明一定能夠保護自己,免受可能早已急劇上升的溫度的影響。

「母船和兩艘巡邏艇分別探測行星的一個片區。托卡里負責一號片區,奧羅斯特負責二號片區。可資利用的時間不到四個鐘頭。他們必須在最後時限到來以前趕回飛船。無論他們有沒有返回母船,飛船都將按時離開。我馬上在控制室給兩位指揮官下達詳細指令。

「通話完畢。我們將在兩小時後進入行星大氣層。」

在這顆曾經被稱為地球的行星上,火焰正漸漸熄滅。這顆星球上可以燃燒的東西已經所剩無幾。森林曾經像海浪一樣泛濫整顆星球,把城市圍在當中,如今卻全都變成了通紅的木炭,它們焚燒時升起的青煙還在空中瀰漫。但最後的時刻尚未來臨。行星表面的岩石還沒有開始熔化、流淌。透過迷霧,星球上的各個大洲隱隱可見,對正在接近行星的飛船上的乘客來說,那些大陸的輪廓是陌生的。他們手上的地圖描繪的還是十多個冰川紀、無數次大洪水之前的地球,早就過時了。

S9000號經過了木星身畔,一眼就能看出,在這顆星球上那正在恆星的高熱下猛烈噴發的、由壓縮碳氫化合物構成的半氣態海洋之中,根本不可能存在生命。他們忽略了火星和其他外層行星,阿爾瓦隆意識到,比地球更接近恆星的那些行星可能已經開始熔化。他憂心忡忡地想,這個未知種族的命運很可能已經終結。在內心深處,他甚至覺得那樣也許反而更好。他的飛船只能搭載幾百名倖存者,而如何從這個種族的成員中挑選倖存者,一直是令他頭痛的難題。

通訊官、副船長魯根來到控制室。他抓緊時間,試圖在飛抵地球之前的最後一個小時和地球上的文明取得聯繫,可是卻毫無進展。

「我們來得太遲了。」他沮喪地說,「我監測了所有的頻率,可毫無結果,只有我們的通信台的信號和從庫拉斯星傳來的兩百年前的老節目。這個星系裡永遠不會再有什麼發射信號的裝備了。」

魯根走向巨大的觀測屏,任何兩足動物都別想模仿他那優美流暢的步態。阿爾瓦隆什麼也沒說,他早就料到了這個結果。

控制室里整整一面牆壁都被觀測屏佔據。那巨大的黑色方框能夠展現出無限深邃的圖景。魯根輕輕用三根纖細的觸鬚拂動控制按鈕。這些觸鬚幹不了沉重的體力活,但操縱起儀器來卻得心應手。屏幕上立刻亮起上千個光點。魯根調整著控制器,屏幕上斗轉星移,最後鏡頭對準了這個星系的恆星——太陽。

任何地球人肯定都認不出此刻佔據整個屏幕的龐然大物。太陽放射出的不再是白色的光芒,它表面絕大部分都被巨大的青紫色雲彩所覆蓋,長長的火焰穿透雲層,躥入太空。有一束火焰伸出外層的光球,躍入閃爍的日冕。它就像一棵植根太陽表面的大樹,高達一百萬英里,流淌的火焰是它的枝條,這些「樹枝」正以每秒數百英里的速度掃過太空。

「我覺得,」魯根說,「你太相信那些天文學家的計算結果了,畢竟——」

「哦,我們是絕對安全的。」阿爾瓦隆滿有把握地說,「我和庫拉斯天文台通過話,他們又用我們飛船上的儀器再次作了檢測。那一小時的不確定性延誤時間其實留有一定的餘地。不過他們是不會告訴我準確數據的,以免我一直拖到最後關頭才離開。」

他瞥了一眼儀錶盤。

「駕駛員現在應該把我們帶入大氣層了。請把屏幕調回這顆行星。啊,他們啟程了!」

腳下一陣震動,低沉的警報聲響了起來,不過很快一切都歸於平靜。在觀測屏上,兩艘船體細長的飛船竄向不斷逼近的地球。它們肩並肩地航行了幾英里,然後分道揚鑣,其中一艘飛向行星邊緣,轉眼之間消失在星球背面。

比那兩艘巡邏艇龐大上千倍的母船緩緩沒入肆虐於地球表面的風暴之中。狂風此刻正撕扯著被人類拋棄的城市。

奧羅斯特指揮的飛船駛入了黑夜籠罩的半球。和托卡里一樣,他的任務是拍照、記錄,並向母船報告行動的進展。這艘小小的巡邏艇容不下標本和更多乘客。如果他跟這顆星球上的居民取得聯繫,S9000號會馬上趕到。他們沒有任何商談的時間。如果出現麻煩,救援行動將以武力開道,行動結束之後再作解釋。

極光舞動在大半個地球上空,巡邏艇下那些破碎的土地被搖曳不定的怪異光芒籠罩著。但是,巡邏艇觀測屏上的圖像不受其他光線干擾,它清晰地呈現出一個荒涼的瓦礫場。這裡好像從來沒有任何生命存在的跡象。這片不毛之地應該有個盡頭。奧羅斯特把速度調到極限,這是他在濃密的大氣層中敢於採用的最高速度。

巡邏艇在風暴之中穿行,不久,碎石密布的荒漠開始抬升。一片高大的山脈出現在前方。山頂籠罩在煙塵瀰漫的雲朵之中。奧羅斯特將掃描器對準地平線,觀測屏上充滿威脅的山脊似乎伸手可及。他開始操縱飛船向上爬升。此情此景讓他覺得這片土地毫無存在生命的希望。他不知道是否應該改變航向,但最後還是決心堅持下去。五分鐘後,他的決心得到了嘉獎。

幾英里以下矗立著一座被削平的山峰,它的峰頂被一項巨大的工程夷為平地。一個結構複雜的鋼架從峰頂岩石中伸出,跨越了整個人工平原。巨大的鋼架支撐著無數機械設備。奧羅斯特讓飛船停止前進,往山頂盤旋下降。

多普勒效應①引起的模糊消失了,觀測屏上的畫面輪廓分明。那些鋼架上撐起了幾十面巨大的金屬鏡子。它們全部直指天際,與地平線呈四十五度角。所有的鏡面都略微凹陷,鏡面中心裝有複雜的機械裝置。這個巨大的方陣似乎帶有某種含義,每個鏡面都準確地指向天空中的某一點——也可能是太空中的某個點。

奧羅斯特掉頭看向他的夥伴。

「看起來好像是個天文台。」他說,「你們以前見過這類玩藝兒嗎?」

觸鬚繁多、長著三條腿的克拉騰提出了不同看法,他來自銀河系邊緣的球狀星團。

「這是通訊裝備。那些反射鏡是用來匯聚電波束的。我在一百多個其他星球上都見過這類裝備。這甚至有可能是庫拉斯行星上收到的信號的來源——不過可能性不大,這麼小的鏡子匯聚的電波束肯定很微弱。」

「這就是抵達之前魯根探測不到信號的原因。」來自塔爾根行星的孿生兄弟之一,漢舍二號補充道。

奧羅斯特對此無法苟同。

「如果這是個無線電台,那它一定是用於行星間通信的。可你們看那些鏡面所指的方向。我不相信一個兩百年前剛剛掌握無線電波的種族能做星際旅行。我的種族可是花了六千年才辦到。」

「我們用了三千年。」漢舍二號溫和地說,他剛好搶在孿生兄弟之前開口。眼看著一場爭吵即將無法避免,這時,克拉騰開始興奮地揮動他的觸鬚。在其他人說話的時候,他已經啟動了自動監視器。

「收到了!聽!」

他打開一個開關,小小的船艙里頓時充滿嘈雜的嗚嗚聲。儘管音調不斷變化,但是某種難以名狀的特徵卻貫穿始終。

四名救援隊隊員專心致志地聆聽了一分鐘,然後奧羅斯特說:「這顯然不是什麼語言!沒有哪種生物發音有這麼快。」

漢舍一號也得出了同樣的結論。「這是個電視台的節目。你說呢,克拉騰?」

克拉騰沒有反駁。

「沒錯,每個鏡面發射的節目好像都不一樣。我想知道這些信號發射的目標。如果我猜得沒錯,這些電磁波束的盡頭肯定是這個星系的另一顆行星。這一點我們很快就能確定。」

奧羅斯特聯繫了S9000號,報告了自己的發現。魯根和阿爾瓦隆都極其興奮。他們馬上查看了天文檔案。

結果令人驚訝——同時也令人大失所望。另外九顆行星中沒有一顆處在信號傳播的方向上。這些巨大的鏡面好像瞄準了虛無縹緲的太空。

看來結論只能有一個,克拉騰是第一個把它說出來的。

「他們曾經擁有行星際通信。」他說,「但現在通信站已經被拋棄,信號傳輸也已經失控。只是設備沒有關閉,仍然處於被拋棄時的狀態。」

「嗯,我們很快就可以查清楚。」奧羅斯特說,「我馬上讓巡邏艇著陸。」

他將飛艇緩緩降下,艇身降到金屬鏡面的高度,然後繼續下降,最後停在山頂的岩石上。幾百碼開外有一座白色的石頭建築,坐落在迷宮一般的鋼鐵支架底下。那座建築沒有窗戶,但朝向他們的這一面開了很多道門。

奧羅斯特看著他的同伴們穿上防護服,心裡很希望自己也能跟去。可是必須有人留守巡邏艇,以便隨時和母船保持聯繫。這是阿爾瓦隆的明智決定。沒有誰知道,在一顆首次被勘探的星球上會發生什麼事情,尤其是在現在這種生死關頭。

三名救援隊隊員小心翼翼地走出氣閘,調整了防護服的反重力場。然後,這支小小的隊伍開始向那座樓進發。隊伍的每位成員都有自己獨特的行走方式。漢舍兄弟領頭,克拉騰緊隨其後。克拉騰的重力控制器顯然出了問題,他一跤跌倒在地,讓另外兩位同伴樂不可支。奧羅斯特看見他們在第一道門的門口停留了片刻——隨後,那道門緩緩開啟,他們的身影隱沒在房門裡面。

奧羅斯特耐心地等待著,風暴向他席捲而來,空中的極光越來越絢麗奪目。他在約定的時間跟母船聯繫,立即得到了魯根的回應。他想知道另一個半球的托卡里進展如何,但在太陽爆發前夕,地球上電閃雷鳴,他無法穿透雷電和同伴聯繫。

克拉騰和漢舍沒用多久就發現,他們的理論基本上沒錯。這座建築是個被拋棄的無線電台。在這裡,一間大廳連接著無數個小辦公室。大廳里的一排排電子設備直向遠方延伸而去,成百上千個控制面板上燈光閃爍。在一個巨大的真空管道內,各種元件隱隱發亮。

這種情景克拉騰早已司空見慣。他的種族製造的第一台無線電設備已經埋入十億年前的地層中,變成了化石。人類擁有電子設備的歷史僅有幾個世紀,根本無法跟他的種族相提並論。

勘探整座大樓的過程中,他們一直開著記錄儀。還有一個問題需要解決。這座被拋棄的電台一直在播放節目。可這些節目從何而來?他們很快便發現了總控制台。用它可以同時控制幾十套節目,可這些節目的來源卻隨同那些錯綜複雜的電纜一起消失在地底深處。在S9000號飛船里,魯根正試圖分析這些節目,他的研究也許能揭開它們的來源之謎。可要想探究穿透了幾片大陸的電纜的走向,幾乎毫無可能。

救援隊沒在這座廢棄的無線電台浪費太多時間。他們在這裡毫無進展,他們是來尋找生命,而不是來作科學探索。幾分鐘之後,小小的巡邏艇迅速從這片高地升起,向著群山背後的平原飛去。留給他們的時間還剩下三個小時。

謎一般的鏡面漸漸從視野中消失了。奧羅斯特心中閃過一個念頭。他在飛船里等待的時候,那些鏡面好像稍稍調整了一下角度,以適應地球的自轉。這該不會是他的幻覺吧?他不得而知。這個念頭一閃而過,他也沒太在意。這隻能說明電台的定向系統勉強還能運轉。

十五分鐘之後.他們發現了城市的蹤影。那是一座宏偉的大都市。它依水而建,但如今,河流早已消失,在那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中間,在那橫跨河面的橋樑底下,只剩一道醜陋的傷疤,從城市中間蜿蜒而過。

即便是從天空鳥瞰,也能一眼看出這座城市已經被拋棄。可只剩兩個半小時了,他們無法作進一步勘探。奧羅斯特下定決心,準備在他所能看見的最大的建築旁著陸。根據合理的推測,有些生物會將最堅不可摧的建築當作庇護所,他們能在那兒安全地待到最後一刻。

但是,這顆星球上最深的洞穴——即地球的中心——也無法在浩劫來臨之際起到任何保護作用。就算這個種族抵達外層行星,也只能將最終的時刻向後推延幾個鐘頭,那橫掃一切的衝擊波很快就將吞沒整個太陽系。

奧羅斯特不可能知道,城市並非幾天或幾個星期之前被拋棄的。早在一個世紀之前,眾多城市就已經無人居住了。直升飛機帶來便捷的全球交通之後,延續了無數代的城市文明就註定走到了盡頭。又過了幾代人的時間,大多數人類都移居到了他們嚮往已久的田野和森林,便捷的交通使他們能在一小時之內到達地球的任何角落。新的文明擁有從前人類聞所未聞的機械和能源,但絕大多數人卻都過著田園生活,不再像幾個世紀之前的人那樣困守鋼筋混凝土叢林。那些被保留下來的城市是專門的研究中心、行政中心或者娛樂中心,其餘的城市則被拋棄,任其自生自滅,因為拆除它們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全球規模最大的十多個城市,以及古老的航天城,幾乎沒有什麼變化,它們將一直存在下去,直到未來。但是,那些以蒸汽、鋼鐵和陸路、水路運輸為基礎的城市,則隨同滋養了它們的行業一起消失了。

因此,當奧羅斯特在巡邏艇里等待的時候,他的夥伴們正在一眼望不到頭的走廊里快步穿行。他們給這個被拋棄的地方拍了很多照片,但卻沒有找到曾經使用這些建築的生物的一絲蹤跡。這幢大樓里有圖書館、會議廳和成千上萬間辦公室,但所有的辦公室都空空蕩蕩,塵封已久。要不是他們在那座山頂上發現了無線電台,這些救援隊隊員肯定會以為這顆星球幾百年前就已經無人居住了。

在漫長的等待中,奧羅斯特試圖想像出這顆星球的居民的去向。也許他們明白逃離純屬徒勞,於是自殺了。也許他們在地球內部建起了巨大的避難所,現在千百萬個倖存者正蜷縮在腳下,等待著最後時刻的來臨。他開始覺得,自己可能永遠也無法知道真相了。

到了最後,不得不下令結束勘探時,奧羅斯特簡直有如釋重負的感覺。很快他就會知道托卡里的救援分隊有沒有交上好運。他現在急於返回母船,因為隨著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他越來越焦急不安。庫拉斯星的天文學家會不會搞錯了?只有重新返回S9000號的船艙時,他才會感到心情愉快。當他們進入太空,把這顆不祥的太陽遠遠拋在身後時,他會更加愉快。

夥伴們一進氣閘,奧羅斯特就將巡邏艇升入空中,指揮巡邏艇向母船靠近。然後他轉頭面向夥伴們。

「嗯,你們有什麼收穫?」他問。

克拉騰拿出一大卷帆布,把它鋪在地板上。

「他們就是這個樣子的。」他輕描淡寫地說,「只長著兩條腿、兩隻胳膊。儘管如此,他們似乎仍然行動自如。他們也只長了兩隻眼睛,除非後腦勺還長了一隻。這可能是他們留下的唯一一件東西,能找到它完全是靠運氣。」

那幅古老的油畫冷冷地凝視著這三個正專心致志盯著它看的生物。頗具諷刺意味的是,正是因為它毫無價值,它才得以保存至今。城市被遺棄的時候,沒有人想到需要搬走奧爾德曼·約翰·理查茲(1909~1974)的畫像。一個半世紀以來,它一直被塵封在此,

而在此期間,人類在遠離古老城市的天地里,建立起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文明。

「這基本上是我們能找到的全部東西。」克拉騰說,「這座城市肯定已經荒廢了很多年。我擔心這次救援行動完全是白費工夫。要是這顆星球上真有什麼生物,那他們也藏得太隱蔽、太難找到了。」

指揮官不得不同意這個看法。

「這簡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他說,「如果我們有幾個星期,而不是幾個小時,那還有可能完成。就我們所知,他們甚至可能把避難所建在海底之下。這一點似乎還沒有誰考慮過。」

他匆匆瞥了一眼指示器,修改了航向。

「我們五分鐘之後到達。阿爾瓦隆的飛船好像飛得很快。我不知道是不是托卡里找到了什麼。」

S9000號懸浮在一片火光熊熊的大陸上方几英里的空中。當奧羅斯特的巡邏艇停靠在母艦上時,離最後時限只剩下三十分鐘了,現在得抓緊時間。他訓練有素地將巡邏艇駛入停泊管道,隨後,救援隊員們走出了氣閘。

不出奧羅斯特所料,一小群船員正等待著他們歸來。但他馬上看出,朋友們來到這裡並非純粹出於好奇。沒等開口說話,他就意識到出了問題。

「托卡里沒有返回。他的隊員失蹤了,我們得去救援他們。馬上跟我們到控制室去。」

從一開始,托卡里就比奧羅斯特幸運。他避開了太陽奪目的光芒,沿著曙光初照的地帶前進,最後,他來到了一片內陸海沿岸。這片新近挖掘的海是人類最後的傑作之一,一個世紀之前,這片被淹沒的土地還是沙漠。再過幾個小時,這片土地會再次成為沙漠,因為海水正在沸騰,大團大團的蒸汽直向空中升去。但它們遮蔽不了那座宏偉而美麗的白色城市,那座城市就矗立在海邊,俯瞰著這片沒有潮起潮落的大海。

飛行器仍然井然有序地停泊在托卡里著陸的廣場周圍。這些飛行器非常原始,但是造型優美,以螺旋槳作推進裝置。這兒沒有任何生命的跡象,但這裡的氣氛讓你感到地球生命離得不會太遠。窗戶裡面映出了點點燈光。

托卡里的三位同伴迅速離開巡邏艇。若要論資排輩,提新納德利當之無愧是這支小分隊的隊長,他和阿爾瓦隆本人一樣,都來自銀河系某顆中央恆星的行星。接下來是阿拉卡勒,他來自宇宙中一個最年輕的種族,而且以此為榮。最後是來自帕拉多星系的奇異生物。和他的所有同類一樣,他沒有名字,也沒有獨立的身份,儘管他能夠活動,但他只是種族意識中不可分割的一個細胞。在探索宇宙無窮無盡的星球的過程中,他和他的同胞分散到了宇宙的各個角落,但某種未知的紐帶仍然把他們緊緊聯繫在一起,他們之間的聯繫就像人類身體中的細胞一樣緊密。

當一個來自帕拉多星系的生物說話時,他的自我稱謂總是「我們」。帕拉多的語言中沒有第一人稱單數,也不可能有。

救援隊隊員們被這座宏偉建築的幾扇大門攔住了,儘管人類的三歲小孩兒都知道開門的訣竅。提新納德利沒有浪費時間,馬上用攜帶型通訊器呼叫了托卡里。托卡里用巡邏艇上的武器瞄準,三名救援隊隊員則躲到一旁。一陣耀眼的火焰直衝門框,一道幾乎無法看見的亮光閃過,巨大的鐵門消失得無影無蹤。心急如焚的救援隊員衝進建築時,門旁的石頭還在隱隱發亮。他們攜帶的照明儀器投射出光柱,照亮了前方的道路。

其實根本不用照明。他們面前是一個龐偉的大廳,天花板上的一行行燈管將這裡照得一片雪亮。大廳兩側各有一條長廊,前方富麗堂皇的主樓梯直通向第二層樓。

提新納德利猶豫了片刻。兩條走廊看上去沒什麼差別,他隨便選擇了其中一條。

生命就在附近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了。現在看來,他們隨時可能與這顆星球上的生物相遇。如果他們表現出任何敵意——就算是這樣,也實在不能怪罪他們——就會馬上嘗到麻醉槍的厲害。

救援小分隊進入第一個房間時,空氣簡直都要凝固了。發現房間里除了機械以外基本上空無一物時,他們這才放鬆下來。一排排機器悄無聲息地矗立於此。順著房間排列著成千上萬個文件櫃,它們築起一堵一眼望不到頭的牆。除了文件櫃和機器之外,房間里沒有一件多餘的傢具。

阿拉卡勒總是三名隊員中行動最迅速的一個,他已經開始搜查那些文件櫃了。每個文件櫃里都裝著九千張薄而堅韌的卡片。卡片上打著數不清的孔洞。帕拉多星人抽出其中一張卡片,阿拉卡勒記錄下這兒的情景,還給那些機械來了個特寫。然後他們離開了這個巨大的房間。這裡是世界上最令人驚嘆的奇蹟之一。但它對救援小分隊的成員來說毫無意義。那套功能絕妙的霍爾瑞斯②人類分析器和記錄了這顆星球上每位男人、女人和兒童信息的五十億張穿孔卡片,將再也不會重見天日。

顯然,這座建築最近曾被頻繁使用。救援隊隊員們越來越興奮。他們來到第二個房間,發現這裡是一個巨大的圖書館,綿延數英里的書架上陳列著數以百萬計的圖書。救援隊隊員們不會知道,這些書記載了有史以來人類曾經制定的一切法律,和曾經在會議廳里作過的所有演講。

提新納德利琢磨著下一步的行動計劃。阿拉卡勒則把目光投向一百碼開外的一個書架,他發現那排書架與眾不同,裡面的藏書被掏空了一半,書籍亂七八糟地堆在書架周圍,就好像有人在萬分匆忙的時候,將它們打翻在地似的。不久之前,曾有其他生物到過這兒。儘管其他隊員沒有發現,但地板上隱約的轍印沒有逃脫阿拉卡勒敏銳的洞察力。阿拉卡勒甚至能看到地上的腳印,但由於對腳印的主人一無所知,因此他也沒法說清這些腳印的來龍去脈。

與地球生命接近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但只是在時間上接近,而不是在空間上接近。阿拉卡勒說出了大家的想法:「這些書一定極具價值,肯定有什麼生物回來取書——很可能是離開之後才想到回來。這意味著附近肯定有個避難所,很可能並不遠。也許我們能找到其他有用的線索,為我們指引方向。」

提新納德利表示同意,可帕拉多星人卻不太感興趣。

「也許是這樣吧。」他說,「但避難所可能在這顆行星的任何位置,而我們只剩下兩個小時了。如果我們想救出他們,就別再浪費時間了。」

救援隊再次迅速前進,中途只停下來搜集了幾本書。對基地的科學家們來說,這些書可能有用——儘管書上的文字很可能永遠無法破譯。他們很快發現,這座龐偉的建築基本上是由一個個小房間構成的,這些房間看上去似乎都有最近使用過的痕迹。大多數房間都乾淨整潔,但有一兩個房間里卻一片狼藉。其中一間尤其令救援隊隊員們迷惑不解。它顯然是一間辦公室之類的屋子,被徹底摧毀了。地板上撒滿紙片,傢具被砸成碎片,外面的火焰騰起的濃煙從破碎的窗戶直往裡竄。

提新納德利緊張萬分。

「想必沒什麼危險的動物能跑進這裡!」他大聲喊道,同時把麻醉槍握得更緊了。

阿拉卡勒沒有回答。他發出一種難聽的聲音,他的種族稱之為「笑聲」。要過好幾分鐘,他才會解釋到底有什麼好笑的事。

「我認為這絕不是什麼動物乾的。」他說,「其實答案很簡單。設身處地想一想,你在這個房間里待了一輩子,年復一年,永遠都在處理無窮無盡的文件。可是突然之間,你得到消息,你將再也看不到這間屋子,你的工作結束了,永遠也不用再做了。而且,沒有人來接替你。一切都結束了。提新納德利,你會以什麼樣的方式離開呢?」

提新納德利沉吟良久。

「嗯,我想,我會收拾好東西,然後離開。其他所有的房間里好像都是這樣。」

阿拉卡勒又笑了起來。

「我當然相信你會這麼做。不過,並不是所有人的想法都一樣。我想,我準會喜歡用過這間房子的生物的。」

他沒再多加解釋,他的話讓兩位夥伴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最後只好作罷。

托卡里發出返回的命令,眾人都吃了一驚。他們搜集了大最信息,但是沒有找到能讓他們發現失蹤的地球生物的任何蛛絲馬跡。這個謎團令人困惑,看來永遠無法得到解決了。再過四十分鐘,S9000號就將啟程離開地球。

救援隊隊員們開始往回走,半路上卻看見一個通向地底深處的半圓形通道,其建築風格迥然不同。對這些長著很多條腿的生物來說,那微微傾斜的緩坡有著無法抗拒的吸引力。那些階梯早就讓他們這些多足生物厭煩至極,只有兩足生物才會修建這麼多大理石樓梯。最慘的是提新納德利,他平時能用十二條腿,危急關頭甚至可以二十條腿並用,不過還沒有誰見過他的那種精彩表演。

救援隊隊員們馬上停下腳步,低頭向通道內張望,大家心裡只有一個念頭:這是一條隧道,一條通向地心的隧道!他們也許能在隧道盡頭找到這顆星球的居民,拯救他們免遭噩運。如果有必要的話,現在完全來得及呼叫母船。提新納德利向巡邏艇指摔官發出信號,托卡里立即把巡邏艇開到他們頭頂上方。帕拉多星人一直小心翼翼地把經過的路線記在頭腦中,所以他們不會迷路。但救援隊隊員們可能沒時間經過像迷宮一般的通道原路返回。如果需要趕時間,托卡里會動用武力穿透他們頭頂的所有樓層。無論如何,走到通道盡頭查明真相用不了太長時間。

結果只用了三十秒。向下延伸的隧道戛然而止,一個奇形怪狀的圓柱形房間出現在隧道盡頭,沿著牆壁擺放著帶有華麗座墊的椅子。除了來路之外,這兒沒有另外的出口。阿拉卡勒用了幾秒鐘才領悟到這個房間的用途。太遺憾了,他想,他們將永遠沒有機會使用它了。提新納德利的一聲吼叫打斷了他的思緒。阿拉卡勒轉過身來,看見入口已經在他們身後悄無聲息地關閉了。

儘管驚恐萬分,阿拉卡勒發現自己心中充滿了敬佩之情:無論他們是誰,他們顯然懂得如何建造自動機械!

帕拉多星人第一個開口說話。他向座位揮動著一根觸鬚。

「我們認為現在最好坐下。」他說。帕拉多星人的多元意識已經分析了當前情況,明白他們周圍所發生的事情。

沒等多久,他們就聽到頭頂的格柵里傳來一陣低沉的嗡嗡聲,人類的聲音最後一次在地球上響起,但這聲音並非出自活人之口。儘管聽不太懂,被困在車廂內的救援隊隊員們還是能大致猜出其中的含意。

「請選擇您的目的地,在座位上坐好。」

與此同時,車廂盡頭牆壁上的一個面板開始閃閃發光。面板上是一張簡簡單單的地圖,圖上的十多個圓點被連成了一條線。每個圓圈旁邊都有銘文,銘文旁邊則是不同顏色的按鈕。

阿拉卡勒滿腹狐疑地看著自己的指揮官。

「別碰它們。」提新納德利說,「如果我們不碰這些按鈕,這些門也許會自動打開。」

他錯了。設計這些地鐵的工程師早就認定,走進車廂的人自然是要出行。如果他們一個站也不選,那就只可能是去終點站。

地鐵的繼電器和閘流管等待著他們下達指令。在那三十秒以內,如果他們知道該怎麼辦,救援隊隊員們完全能夠打開門,離開地鐵車廂。但他們一無所知。於是,這套依照人類思維運作的機械便代替他們作出了選擇。

列車的加速並不是很猛烈,只有一絲幾乎難以覺察的震動讓他們察覺到列車在地底隧道中穿行的速度。他們猜不出這趟旅行會花費多少時間。再過三十分鐘,S9000號就將離開太陽系。

不斷加速的列車裡,大家沉默著。提新納德利和阿拉卡勒的頭腦在飛速運轉,帕拉多星人也沒閑著,但他的思考方式卻大相徑庭。個體生命的終結對他來說毫無意義,對於群體意識來說,一個個體的死亡只相當於人類失去一片指甲皮。不過,他還是勉強能夠理解像阿拉卡勒和提新納德利這類個體智能生命的處境,非常樂意竭盡全力幫助他們。

阿拉卡勒通過攜帶型通訊器聯繫了托卡里,但信號非常微弱,減弱的趨勢似乎還在加快。他迅速解釋了救援隊目前的處境。好在信號很快變得清晰起來,托卡里追隨著地鐵前進的方向,飛翔在駛向未知目的地的地鐵上方。救援隊隊員們第一次得知,自己正以每小時一千英里的速度前進。很快,托卡里又向他們透露了一個更加令人不安的消息,他們正迅速向大海駛去。如果他們在陸地底下穿行,那還有可能獲救,儘管希望十分渺茫。可如果到了海底,即便強大的母船上也找不到能夠讓列車停止的智慧和機械,救出他們。再也沒有誰能想出更加完美的陷阱了。

提新納德利專心致志地查看著牆上的地圖。它的意義不言自明,在那條連接眾多圓圈的線路上,一個小小的光點正緩緩移動。它即將到達地圖上標出的第一個站點。

「我馬上就按其中一個按鈕,」提新納德利最後說,「這樣做有益無害。」

「我同意,如果讓你們選擇的話,你們先按哪個按鈕?」

「只有兩個按鈕,如果我們按錯了也沒事。我想第一個按鈕的功能是讓機器啟動,另一個是讓它停下來。」

阿拉卡勒並不抱太大的希望。

「我們根本沒按按鈕,它就啟動了。」他說,「我覺得它完全是自動的,我們根本沒辦法從這兒控制它。」

提新納德利不同意這種看法。

「這些按鈕顯然跟那些車站有聯繫。如果它們不能讓你停下來,那把它們裝在這裡有什麼用?唯一的問題是,哪個才是正確的按鈕?」

他的分析不容置疑。列車能在任何中轉站停下。他們在路上僅僅行駛了十分鐘,如果現在下車,他們不會有任何損失。但是,提新納德利偏偏按下了錯誤的按鈕。這隻能怪他們運氣不好了。

那個小小的亮點慢慢越過了閃光的小圓圈,速度一點兒也沒降低。與此同時,托卡里在頭頂的巡邏艇里呼叫:「你們剛從地底穿過了一座城市,現在正向大海駛去。在一千英里之內,列車都不可能再停下來了。」

阿爾瓦隆對找到這顆行星上的智能生命已經不抱任何希望。S9000號已經飛越了大半顆行星,從不在一個地方待太久,而且一次次地降低高度,希望能引起地球生命的注意。可他們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地球好像已經完全被拋棄了。阿爾瓦隆想,假如這顆星球的居民中還有倖存者,那他們一定藏在地心深處,沒有誰能前去救援,但儘管如此,他們的噩運依舊不可避免。

魯根帶來了救援隊隊員被困的消息。巨大的飛船馬上停止了毫無意義的搜尋,穿雲破霧,來到那片海洋上空,托卡里的小巡邏艇此時正跟隨著深藏海底的地鐵飛行。

此時的情景真可謂驚心動魄。自從地球形成以來,這顆星球上還從來沒出現過像這樣的海洋。速度達到每小時數百英里的風暴吹動著像山一樣高的海浪。儘管這兒遠離陸地,但空中卻飛舞著枯枝敗葉、斷瓦殘垣,還有破銅爛鐵,只要不是牢牢固定在地上的東西,全都飄了起來。沒有任何飛行器能抵擋這樣的狂風。如山的巨浪迎面相撞,響聲震天動地,掩蓋了狂風的號叫。

幸而這時還沒發生強烈的地震。在海底運行的工程奇蹟、地球總統的私人真空地鐵仍然運轉自如,完全不受頭頂上的騷動和災難影響。它將持續運行,直到地球消失的那一刻為止。如果天文學家沒有弄錯,那麼剩下的時間不會比一刻鐘多多少。但是,那支被困的救援小分隊一個小時之後才能抵達陸地,看到獲救的一絲希望。

阿爾瓦隆當初下達的命令很明確,就算沒有下達那樣的命令,他也絕不敢拿託付給自己的巨型飛船冒險。就算他是人類,要作出拋棄被困船員的決定也是件天大的難事。但他屬於一個遠比人類更加富於良知的種族。他們熱愛宇宙里的一切智慧生命,正因為如此,很久之前,儘管一萬個不情願,他們還是接受了宇宙的統治權。因為只有這樣才能保證正義得到伸張。阿爾瓦隆必須發揮出他所有超人的稟賦,才能順利渡過接下來幾個小時的難關。

與此同時,在海底一英里之下,阿拉卡勒和提新納德利正忙著擺弄攜帶型通訊器。要處理涉及到一輩子的事情,十五分鐘顯然是不夠的。的確,在這個時刻,沒有什麼比留下遺囑更重要的事了。問題是,這僅剩的一點時間留不了幾句話。

帕拉多星人自始至終一言不發,一動不動。另外兩位隊員已經是聽天由命,全神貫注地處理著自己的身後事,根本沒工夫答理它。當他突然開始用毫無感情的聲音對他們說話的時候,他們嚇了一大跳。

「我們感到,你們認定自己註定滅亡,正在處理善後事宜。這完全沒有必要。如果我們在抵達陸地後能讓這台機器停下來的話,阿爾瓦隆船長仍然有希望拯救我們。」

提新納德利和阿拉卡勒一時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隨後阿爾卡勒喘著氣說:「你們是怎麼知道的?」

這是個愚蠢的問題,他立即想到S9000號飛船上有好幾個帕拉多星人,當然,也許不能說「有好幾個」。他們的同伴當然清楚母船上發生的事情。所以他沒有等待回應,而是繼續說:「阿爾瓦隆不可能那麼做!他不敢冒那個險!」

「不用冒險。」帕拉多星人說,「我們已經告訴他們該怎麼做。其實非常簡單。」

阿拉卡勒和提新納德利用近乎敬畏的目光看著他們的同伴,他們現在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到了危急關頭,那些組成帕拉多星人集體意識的單元將聯合起來,形成一個組織,其內部聯繫的緊密程度不亞於一顆真正的大腦。在這種時候,他們形成了宇宙中最強大的智慧。一般問題只需要幾百或是幾千個單元就能解決。有些極其罕見的情況需要數百萬個單元。在關係到種族生死存亡的兩個危急關頭,整個帕拉多星集體意識的數十億個體全都聯合起來。帕拉多星人的集體意識是宇宙中最重要的智力資源。它很少發揮出最強大的威力,但它的存在讓其他種族感到欣慰。阿拉卡勒不知道為了處理這次危機,有多少單元聯合起來。他也不明白,這件小事怎麼會引起帕拉多星人集體意識的關注。

他永遠不會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如果知道帕拉多星人無比清高的集體意識還有一絲類似人類的虛榮心,那他興許能猜出真相。很久以前,阿拉卡勒寫過一本書,試圖證明所有智慧種族最終都將拋棄個體意識,終有一天,集體意識將主宰這個宇宙。他曾說,帕拉多星人的集體意識,就是最早的終極智慧的例證。對此,那個碩大無朋、分散各處的集體意識並沒有感到不悅。

沒等他們提問,阿爾瓦隆本人的聲音就在攜帶型通訊器里響了起來。

「阿爾瓦隆呼叫!在太陽爆發產生的衝擊波抵達這顆星球之前,我們將一直待在這裡,所以我們也許能夠拯救你們。你們正駛向海岸的一座城市,以你們現在的速度,大概四十分鐘之後能夠到達。如果你們到時候無法讓列車停止運行,我們就將炸開你們前方和後方的隧道,切斷列車的能源。然後我們將開闢一條豎井,接你們脫險。首席工程師說他能夠利用主噴射器在五分鐘之內完成這些任務。所以在一個小時以內,你們都是安全的,除非太陽提前爆發。」

「如果真是那樣,你們也會被摧毀!你們不能冒這個險!」

「別管這個了,我們現在非常安全。太陽爆發的時候,衝擊波需要好幾分鐘才能達到峰值。除此之外,我們處在黑夜半球,有八千英里的岩石作屏障。當太陽爆發的警報拉響的時候,我們已經以行星為掩護,加速衝出了太陽系。我們飛船的最強驅動力能讓我們在離開星球背後的陰影以前達到光速,到那時,太陽也不能把我們怎麼樣了。」

提新納德利依然憂心忡忡。另一件事又湧上他的心頭。

「是的,可你們在黑夜半球怎麼能得到警報呢?」

「這很容易。」阿爾瓦隆答道,「這顆行星有一顆衛星,從黑夜半球能夠看到它的身影。我們用望遠鏡對準了它。如果它驟然變亮,我們的主發動機將隨即啟動,將我們帶離這個星系。」

整套邏輯無懈可擊。一貫行事謹慎的阿爾瓦隆這次也沒有冒險。太陽爆發噴出的烈焰需要幾分鐘才能摧毀厚達八千英里的岩石和金屬。到那個時候,S9000號早已達到光速,安全脫險。

離海岸還有幾英里的時候,阿拉卡勒按下了第二個按鈕。他本以為列車無法在站點之間停止運行,所以不指望得到什麼結果。沒想到幾分鐘之後,列車輕微的晃動消失了,他們居然停了下來。

車廂門悄無聲息地打開了。沒等車門完全開啟,三名隊員已經離開了車廂。在他們前方,一條長長的隧道一直伸向遠方,消失在視野之外。他們正要開始沿著隧道前進,通訊器里響起了阿爾瓦隆的聲音。

「待在那兒別動!我們馬上為你們開道!」

地面一陣頗抖,頭頂上方傳來碎石落下的隆隆聲。隨後,地面再次顫抖起來——前方一百碼處的隧道突然消失,被一個巨大的豎井穿透了。

救援隊隊員們匆匆向前,來到隧道的盡頭,停在隧道邊緣。截斷隧道的豎井方圓足有一千英尺,飛船噴出的光柱直搗地心,開闢出這個深不可測的豎井。在他們頭頂上,被風暴裹挾的雲朵在月光下飛舞,那輪明月發出璀璨的光芒,沒人能認出這就是當初的月亮。但最引人注目的還是懸浮在上空的S9000號飛船,那掘出這個深坑的巨大的噴射器仍然閃耀著暗紅色的光亮。

一個黑影離開母船,輕快地降向地面。托卡里回來搭救他的夥伴了。片刻之後,阿爾瓦隆在控制室里慰問了他們。他向那巨大的觀測屏揮了揮手,輕聲道:「看,我們差點兒就來不及了。」

足有一英里高的巨浪衝擊著海岸,飛船下方的陸地漸漸沒入巨浪之中。這顆星球上被看到的最後一片土地是一個遼闊的平原,它沉浸在異常明亮的銀色月光中。閃閃發亮的洪水直撲遠處的山脈。海洋終於戰勝了陸地。但它的勝利維持不了多久,很快,大海和陸地都將不復存在。就在救援隊員們默默注視著這個毀滅場景的時候,比這可怕無數倍的浩劫降臨了,剛才的一切不過是小小的序幕而已。

這片被月光照亮的土地似乎突然迎來了曙光。但那並非曙光,而是月亮像第二顆太陽似的放出耀眼的光芒。可怕的怪異光亮炙烤著飛船下面的土地。三十秒後,飛船控制面板上的指示燈突然閃爍起來。主發動機啟動了。阿爾瓦隆瞥了一眼指示燈,核對了它們顯示的信號。當他再次望向屏幕時,地球已經不見了。

S9000號越過冥王星的軌道之後,超負荷運轉的強大的發動機終於停機,再也無法運轉。但這沒有關係,太陽已經傷害不到他們了。目前,他們只能眼巴巴地看著飛船加速駛向黑暗冷寂的星際空間,但再過幾天,救援飛船就會趕到。

現在的局面頗具諷刺意味。一天之前,他們自己還是救援人員,趕去拯救現在已經不復存在的種族。阿爾瓦隆再一次琢磨著這個剛剛被摧毀的星球。他徒勞地在頭腦里勾勒出這裡昔日的繁榮景象,城市的街道上生機盎然,充滿生命。儘管他們很原始,但也能為宇宙帶來極大的貢獻。要是能找到他們就好了!但後悔沒有用處。救援隊抵達之前,這顆行星的居民一定已經藏身於鐵質地核裡面。而現在,他們和他們的文明將永遠成為一個不解之謎。

魯根的到來打斷了他的思緒,讓阿爾瓦隆感到如釋重負。飛船起飛之後,首席通訊官一直忙著分析那座奧羅斯特發現的無線電台發送的信號。這個問題不難解決,但是需要裝配一種特殊儀器,所以花了些工夫。

「哦,你有什麼發現?」阿爾瓦隆問。

「很多。」他的朋友答道,「有些情況非常神秘,我還沒弄明白。

「沒用多久,我們就破譯了電台發送的圖像信號,轉換成可以在我們的儀器上播放的信號。看來那顆行星表面各處都布置了攝像頭,好對某些重要地點進行觀察。有些攝像頭顯然裝在城裡的高層建築頂上。攝像頭不停轉動,以便拍攝到全景圖像。在我們已經記錄下來的節目裡面,總共有二十個不同的場景。

「另外,還有一些信號與眾不同,既不是聲音,也不是圖像。它們似乎是純粹的科學數據,很可能是儀錶讀數之類的東西。各種節目以不同頻率同步發送。

「所有這一切肯定都是有原因的。奧羅斯特仍然堅持認為,那個電台並非是在被拋棄時忘了切斷能源。但這些絕不是普通電台可能發送的節目信號,它顯然是用作星際傳播的——在這一點上,克拉騰是正確的。這顆星球的居民一定穿越了宇宙,因為在上次調查的時候,

我們沒在這個星系的行星上發現其他生命。難道不是嗎?」

阿爾瓦隆全神貫注地梁聽。

「的確,看來理由很充分。但是,那些信號並沒有指向其他的行星。我親自檢查過。」

「這我知道。」魯根說,「我想弄明白的是,為什麼一座巨型星際電台要不停地發送一顆行將毀滅的星球的圖片。這些圖片對科學家和天文學家來說極其珍貴。當初架設這些全景攝像頭的時候肯定費了不少工夫。我相信,那些信號肯定有發送目標。」

阿爾瓦隆突然站了起來。

「你的意思是星系外層還存在一個尚未露面的行星。」他問道,「如果是這樣,你的理論就完全錯了。那些電波束甚至不是指向太陽系的黃道面。就算是這樣,你看看這個。」

他打開觀測屏,調整控制器。在宇宙那光滑的幕布前懸著一顆藍白色的球體,它顯然是由很多層熾熱的氣體構成。儘管相距遙遠,無法看清它的活動,但它顯然正以驚人的速度膨脹。它的中心是一個炫目的光點。那就是太陽已經變成的白矮星。

「你肯定不知道那顆星球有多龐大。」阿爾瓦隆說,「請看看這個。」

他將圖像放大,最後只剩下新星的中央部分,其核心的兩側各有一顆小小的、被壓縮了的物體。

「這是這個星系的兩顆體積龐大的行星,只是勉強倖存了下來。它們和太陽的距離有數億英里。那顆新星還在不斷擴大,它現在的大小已經相當於原先太陽系的兩倍了。

魯根沉默了片刻。

「也許你說對了。」魯根極不情願地說,「你否定了我的第一個理論。可你還是沒能說服我。」

他飛快地繞著房間轉了幾圈。阿爾瓦隆耐心地等待著。他明白他的朋友擁有的潛力,魯根能夠通過直覺解決很多單靠邏輯無法解決的難題。

隨後,魯根再次開口說話,他的語速很慢:「你看,要是我們完全低估了這顆星球的居民呢?奧羅斯特就這樣干過——他以為他們不可能穿越太空,因為他們兩個世紀之前才知道電波的存在。這是漢舍二號告訴我的。嗯,奧羅斯特可能完全搞錯了。也許我們全都錯了。

我看過克拉騰從電台帶回來的材料。他對自己的發現不屑一顧,可那是短時間內所取得的驚人成就。那個電台擁有的儀器是比地球文明古老數千年的種族才會有的。阿爾瓦隆,我們能不能追尋那些電波束,看它們到底射向何處?」

阿爾瓦隆整整一分鐘沒有說話。他一直希望得到這個問題的答案,但這個問題實在不容易回答。主發動機已經完全失靈,根本無法修復。但飛船還有能源,只要有能源,什麼事都好說。要得到答案,需要做很多臨時準備工作,有些操作難度相當大,因為飛船仍然保持著它巨大的初速度。是的,這件事可以做。這次行動能讓船員們不再消沉下去。任務失敗的影響已經開始顯現,而離得最近的重型維修飛船三周之後才能趕到,更讓船員們士氣消沉。

工程師們像往常一樣手忙腳亂起來。像往常一樣,儘管開頭他們認定給的時間絕對不夠,可結果只用一半時間就完成了任務。巨大的飛船用了幾個小時才擺脫髮動機幾秒鐘內給予它的初速度。S9000號沿著半徑達數百萬英里的巨大弧線改變航道。飛船四周的星空斗轉星移。

這次操作總共花了三天時間,但最後,飛船終於開始沿著那曾經來自地球的電波束的軌跡勉強向前飛行。他們向著虛無的空間飛去。那顆曾是太陽的耀眼的星球在他們身後緩緩縮小。依據星際航行的速度標準,他們此時幾乎可以算靜止不動。

魯根一連幾個小時全神貫注於他的儀器,將探測波射向前方遙遠的太空。毫無疑問,前方很多光年以內沒有任何行星。阿爾瓦隆不時走進來看他,但總是得到同樣的答覆。「毫無結果。」魯根的直覺大概每五次中有一次會令他大失所望,他開始懷疑這一回是否又是失望的一次。

不到一周之後,探測器標度盤上的指針終於輕輕晃動了一下。但魯根什麼也沒說,甚至對船長也守口如瓶。他一直等到這個消息得到確認,然後繼續等到短程掃描儀作出反應,在觀測屏上描繪出第一張模糊的圖案。這個時候,他依然耐心地等待著,直到他看明白了屏幕上的圖案,這才知道,事情的真相完全超出了他的想像。他把同伴們叫進了控制室。

出現在觀測屏上的是熟悉的無限星空,一顆顆恆星直向宇宙盡頭延伸而去。一團遙遠的星雲在屏幕中央抹出一片朦朧的薄霧。

魯根放大了圖像。那些恆星全都消失在視野之外,而那片小小的星雲不斷膨脹,最後佔據了整個屏幕——它並非星雲。在場的船員不約而同地發出一聲驚嘆。

成千上萬個形如鉛筆的光點,在巨大的三維空間中排成如軍隊般整齊的方陣,這支隊伍在太空中綿延了無數英里。那些光點在這巨大的方陣中整齊劃一地迅速飛行。就在阿爾瓦隆和他的船員們觀看屏幕的時候,那個方陣移到了屏幕之外,魯根不得不重新調整鏡頭的焦點。

過了很長時間,魯根才開口說話。

「這就是那個種族。」他輕聲說道,「那個兩個世紀前才發現電磁波的種族,那個我們以為龜縮在行星中心的種族。我已經用最高的倍率查看了這些圖像。

「這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艦隊。這裡的每個光點都是一艘比我們的船更龐大的飛船。當然,它們都非常原始——你們在屏幕上看到的是他們的火箭噴射出的氣流。是的,他們有膽量用火箭作星際旅行!你們知道那意味著什麼。他們需要幾個世紀才能到達最近的恆星。整個種族都加入了這次航行,他們希望他們的後代能夠完成這次遠航。而那要等幾代之後了。

「要正確評價他們的成就,我們就必須想一想,我們進入太空花了多少時間,開始恆星際旅行又用了多少時間。如果我們面對瀕臨滅絕的命運,我們能在如此短暫的時間內做成這樣的事情嗎?要記住,這是宇宙中最年輕的文明。四十萬年前,它還根本不存在。一百萬年之後,它會有怎樣的發展?」

一個小時之後,奧羅斯特離開癱瘓的母船,去和前方那支偉大的艦隊作第一次接觸。當他乘坐的小型巡邏艇消失在群星之間後,阿爾瓦隆轉身對他的朋友們發表了一席談話。之後的歲月里,魯根常常回憶起這些話。

「我想知道他們是怎樣的生命。」他沉思著,『他們會不會全是天才的工程師,沒有任何藝術和哲學?奧羅斯特的到來肯定會讓他們大吃一驚。我估計他們的自尊心會受到傷害。所有與世隔絕的種族都滑稽地認為他們是宇宙間唯一的智慧生命。但他們會感激我們,我們將讓他們的遠航提前幾百年結束。」

阿爾瓦隆掃視著銀河系,它像銀色的薄霧一樣在屏幕上蔓延。他揮動觸鬚,掃過整個銀河,從浩如煙海的中央行星直到星系邊緣孤獨的恆星。

「你知道,」他對魯根說,「我有點害怕那些生命。要是他們不喜歡我們這個小小的星際聯盟怎麼辦?」他再次向著屏幕上的恆星雲揮動觸鬚,無數的恆星正閃耀著光芒。

「我有個預感:他們會是一群最堅定的生命。」他又說,「我們對他們最好有禮貌一些。畢竟,我們的居民總數只比它們多十億倍。」

魯根被船長開的小玩笑逗樂了。

二十年之後,這些話聽起來不再可笑。

①當聲音,光和無線電波等振動源與觀測者以相對速度進行相對運動時,觀測者所收到的振動頻率與振動源所發出的頻率有所不同。因為這一現象是奧地利科學家多普勒最早發現的,所以稱之為多普勒效應。

②赫爾曼·霍爾瑞斯(1860~1929)美國發明家,他發明了能夠在穿孔卡片上貯存和再現信息的系統,創建了後來發展為IBM的公司。


《喂——出來!》
小學時候學過的一篇課文,現在想想覺得細思極恐,念念不忘。


星新一(1926-1997),日本現代科幻小說作家,以微型小說著名,作品最大特點是構思巧妙。

一場颱風過後,晴空萬里。
在離城市不遠的近郊,有一個村莊遭到了颱風的破壞。不過,損失還不太嚴重,僅僅是村外山腳下那座小小的廟被颱風連根端跑了,並沒有傷什麼人。

第二天早晨,村裡人知道了這件事以後便紛紛議論起來。

「那座廟是哪個朝代留下來的呀?」

「誰知道呀,正是年代很久了。」
「必須趕快重新建造一座新的廟。」
正當大家你一言我一語他說著的時候,有幾個人神色慌張地跑了過來。

「不得了,闖大禍啦!」

「什麼事?就在附近嗎?」

「不,還要過去一點,就在那邊。」

這時候,有一個人忽然失色驚叫起來:
「喂,快來看呀。這個洞究竟是怎麼回事呀?」

大家跑過去一看,地面上果真有一個洞,直徑大約在一米左右。人們探著頭向裡面瞧了瞧,可是洞里黑咕隆咚的什麼也看不見。然而,人們卻有一種深不可測的感覺,這個洞似乎是一直通向地球中心的。

有一個人懷疑他說:「該不是狐狸洞吧?」
一個年輕人對著洞里使勁地大叫了一聲。
「喂——出來!」

可是,並沒有任何回聲從洞底下傳上來。於是,他就在附近撿了一塊小石頭準備要扔進洞里去。
一位膽小怕事的老年人顫巍巍地擺著雙手,要想勸阻年輕人別這麼干。

「這可千萬不能扔下去呀,說不定會受到什麼可怕的懲罰的。」

但是,年輕人早就搶先一步,把石頭扔進了洞里。然而,洞底下仍然沒有任何回聲傳上來。

村裡人砍來了許多樹枝,用繩子一道一道地纏繞著做成了柵欄,把這個洞圍了起來。然後,他們就暫時先回到村莊里去了。

「接下來該怎麼辦呢?」

「還是在這個洞上面按照原來的樣子建造一座廟吧。」
大家七嘴八舌地商量著,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一天就這樣過去了。消息靈通的報社記者們很快就打聽到了這件事,爭先恐後地開著小汽車趕來了。不一會兒,科學家和學者也都聞風而了來。並且,每個人都顯示出一副極其淵博、無所不知的神色,鎮定自若地朝洞里張望著。隨後,陸陸續續地又來了一大群看熱鬧的人。有的人反反覆復地打量著這個洞,眼睛裡露出貪婪的目光,心裡不住地盤算著:是否可以從中牟取什麼利潤,要不要趁早出高價買下這個洞的專利權?派出所的警察們寸步不離地守衛在洞口周圍,以防有人不慎跌落下去。

一位新聞記者拿來一根很長的細繩子,把只秤砣縛在一端,小心翼翼地往下放,漸漸地,繩子一尺一尺地放了下去。可是,等到繩子全部放完之後卻拉不上來了。他叫了兩三個人過來幫忙。大家齊心協力地使勁一拉,繩子居然在洞里的什麼地方斷掉了。一位手裡拿著照相機的記者見到了這番情形,一聲不響地解掉了扎在自己腰裡的那條結實的粗繩子。

有一位學者叫人從研究所里搬來了一台大功率的擴音機,準備對洞底傳上來的回聲作頻率分析。可是,他把擴音機擺弄了好久,各種各樣的聲音都試過了,卻連半點回聲也沒聽到。這位學者感到挺納悶。他苦苦地思索著,這究竟是什麼道理。然而,在眾目睽睽之下決不能就此作罷,遭人恥笑。他把擴音機緊靠住洞口,把音量開到最大限度,震耳欲聾的聲音源源不斷地從擴音機里傳了出來,經久不息。如果是在地面上的話,數十公里以外的人都可以聽到這種聲音。可是,這個洞卻來者不拒,把所有的聲音都一古腦兒地吞了下去。

學者不禁心裡有些發虛了,他裝著鎮定自若、胸有成竹的樣子關掉了擴音機,用不容置疑的口氣吩咐道:「趕快把它填掉!」

雖說事情還沒弄清楚,但還是趕快處理掉為妙,免得堂堂學者當眾出醜。

難道就這麼草草收場了?周圍那些看熱鬧的人都覺得有點兒可惜。但也沒有辦法,看來只好掃興而歸了。正在這時候,有一個人滿頭大汗地從人堆里擠了出來,大聲地提議道:「請把這個洞讓給我吧。我來給你們填。」

他就是起先打算出高價買下這個洞的專利權的那個投機商人。

可是,這個村莊里的村長卻不同意。

「你願意給我們填掉這個洞固然是件好事情,可是這個洞卻不能給你。因為我們必須在這上面建造一座廟。」
「請放心,我馬上就給你們建造一座更加出色的廟,並且還附帶一個廣場,怎麼樣?」

村長還沒來得及回答,村民們就異口同聲地叫了起來。「這是真的嗎?要是造在離我們村莊更近一點的地方就好了。」

「一個洞有什麼稀奇的,現在就送給你吧。」
於是,這筆買賣就拍板成交了。當然,村長也只好對此表示同意了。

這位收買專利權的商人按照合同實行了自己的諾言。在離村莊更近的地方,一座小小的廟建造起來了,並且還附帶建造了一個廣場。

在這一年的秋收季節,這位專利權所有者創辦了一家新奇的「填洞公司」。在這個洞的附近造起了一所小房子,門上桂著一塊小小的招牌。

接著,這位專利權所有者就叫他的夥伴們在城裡到處奔走,用各種方法進行宣傳。

「本公司有一個絕妙的深不可測的洞。據學者們估計,其深度至少在五千米以上。這是容納原子能反應堆的核廢料等危險物品的最好的場所。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不久,政府有關部門發給了營業許可證。許多原子能發電公司都爭先恐後地前來簽訂合同。剛開始時,村裡人都有點擔心,生怕會出什麼事情。可是,「填洞公司」派人對他們進行說明,這是一個非常保險的洞,即使過上幾千年也絕不會對地面上產生什麼危害。此外,村民們還可以從中得到好處呢。大家明白了這一點以後也就放心了。並且,從城裡通到這個村莊的現代化高速公路也很快地建成通車了。

卡車在公路上賓士著,源源不斷地運來了許多鉛做的大箱子。箱蓋在這個洞的上方自動地打開,原子能反應堆的廢料就傾瀉到這個洞里。

外交部和國防部把那些用不著的機密文件連同保險柜一塊兒扔了進去。隨車前來執行監督任務的政府官員們,很輕鬆地談論著打高爾夫球的事情,而那些職位較低的工作人員,則一邊扔著各種文件,一邊談論著彈球房的事情。

看上去,這個洞似乎永遠也填不滿似的。大家都一致認為,這是一個深不可測的無底洞,並且,也許越往深處洞的直徑越大吧。「填洞公司」的經營規模一點一點地擴大了起來。

在大學裡做傳染病實驗的那些動物的屍體被運來,並且其中還夾雜著不少無人認領的流浪者的屍體。有關方面制定了一個計劃,準備鋪設大量的管道,以便把城市裡的廢物和污水全都排放到這個洞里去。這個辦法要比向海洋排污高明多了。

這個洞使得生活在城市裡的居民們感到了極大的欣慰。最近一個時期以來,由於人們只顧拚命地擴大生產規模,從而給城市造成了極其嚴重的公害。可是,要想治理這些公害卻相當困難,無論是誰都感到很棘手。並且,人們都只願意在生產性企業或商業公司工作,誰也不願意天天和各種各樣的垃圾打交道。然而,現在人們都認為,這個社會問題將由這個洞來逐步地加以妥善解決。

訂了婚的姑娘們都把從前的那些日記本丟進了這個洞里。還有的人把從前同戀人一起拍的照片扔進了洞里,然後又心安理得地開始了新的戀愛。
警察把那些偽造得極其巧妙的假鈔票沒收來以後,也統統交給這個洞處理,從此便可萬無一失了。而犯罪分子們則把各種犯罪證據都悄悄地扔進了洞里,以為這樣就能逍遙法外了。

不管是扔進去什麼東西,這個慷慨大方的洞全部一視同仁,照收不誤。這個洞任勞任怨地給整個城市洗刷著各種骯髒的東西。漸漸地,海洋和天空又變成了美麗的蔚藍色,遠遠地看上去就像是透明的玻璃一樣。
在這瓦藍瓦藍的天空下面,新建造的高樓大廈就像雨後春筍一般接連不斷地豎了起來。

有一天,一位工人爬在一幢正在施工的大樓頂上工作,他鉚完了一顆鉚釘之後,便放下工具稍微休息一會兒。忽然,他聽到頭頂上傳來了奇怪的叫聲。
「喂——出來!」

然而,他抬起頭來朝天上看了看,卻什麼也沒有,睛空萬里,清澈如洗。他以為是剛才幹得有點頭暈了,產生了什麼錯覺。接著,正在他恢復到剛才的姿勢,要好好地休息一會兒的時候,從剛才發出聲音的那個方向飛過來一塊石頭,在他面前一掠而過,往地面上掉了下去。

可是,他只顧眯著眼睛得意洋洋地眺望著遠處的地平線。啊,我們的城市變得越來越美好啦!

當然,那塊微不足道的小石頭根本就沒引起他的絲毫注意。


劉慈欣的大藝術家系列。
《詩云》《歡樂頌》《夢之海》
科幻也可以如此充滿藝術性。
毀滅整個太陽系用窮舉法創造的詩云,照耀地球的鏡中旋律,取地球所有海洋所成的冰雕。

沒有爛大街的資源爭奪,弱肉強食的劇情,今夜,我們用一顆恆星的湮滅,觀看一場盛世的煙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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