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評價劉琨?


劉司空是一個學習成績優異,但是最後大考掛了的人。

西晉中期的洛陽,是每一個野心家的考場。

要注意到的是,在這亂世即將真正開始的和平春光里,祖逖,劉琨,劉聰,石勒,張華,陳壽,陸機,陸雲,左思,每一個才華橫溢的,不甘心的人物,他們,最終都選擇了進入這個考場。

時間對每一個人是公平的,他們要做的事情其實也差不多。

但是,答卷的過程,畢竟不同。

劉琨一開始就最受歡迎,混跡在權貴的交際圈裡,和大人物觥籌交錯。

劉琨大概很喜歡說,我的朋友石崇,我的朋友賈謐。

和他不同的祖逖,一直在八王之亂之前默默無聞。

祖逖所有的,只有沉默,練習,繼續沉默,繼續練習。

才華橫溢的陳壽很早就答完了考卷,他在不朽的《三國志》中對為了捍衛秦漢帝國的風尚做出犧牲的,已經死去的那批人進行了不厭其煩的,沉默的致敬。

第一帝國結束了,你們卻可恥地活著呢。

潛台詞是阮籍說的,時無英雄,豎子成名。

陳壽在交完卷子之後,華麗地,低調地離開,他看了那些孜孜不倦的同學們一眼。他知道沒有人會抬頭看他。

還有其他的人,放棄了前面的填空和選擇,例如異族少年石勒,他們選擇了主攻最後一道題:

活著,還是死去。

如果活著,要讓哪些人死去。

更有完全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的陸機陸雲,在張華的羽翼下偷看著參考答案。

但是,我們知道,他們也知道。

遲早有一天,要收卷子。

遲早有一天,下課的鈴聲要響起來。

但是,我們仍然要讚頌劉琨。

因為雖然這些考生已經參差不齊,但是,他們是少數有勇氣坐下來答卷的人。

他們還試圖去承擔自己的命運,和回應時代的呼喚。

只不過,劉琨答題的態度略顯輕佻罷了,他飛舞的筆下是其他人看不懂也不敢看的駢文。

在剛剛結束的三國時代,答不完卷子,才是真正的正確答案。

因為歷史和命運對我們民族那個時候的拷問,就是這樣。

或者堅持正確,否認考題,或者,曲意逢迎,相信自己錯了,相信這詭異的,可恥的題目也居然是有道理的。

那些最傑出的人,譬如陳壽的上司姜維,甚至選擇了曲解考題,用了最大的努力,試圖在欺騙考官的同時,做出正確答案。

這是刀鋒上的險路,這也是華夏民族面對命運時最傑出的身姿。

然後,陳壽帶著他們的意志,來到下一個考場。寫下悼詞,觀察即將成為的亡人。

陳壽看到了那些埋頭奮筆的同學。他悲憫地微笑。

然後,下課鈴響了。

接著,收卷。批改。以及宣判。

那些出生在浮華和困苦中的少年們,突然沐浴在血海中。

一路順風順水的劉琨,在生死攸關的最後一道題目中,被倒扣分數,不及格,死亡。

陸機在八王之亂中不自量力,不明生死,也不能為他人的生死負責,不及格,死亡。

張華在八王之亂中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不能為陛下,皇后,趙王的生死負責,不及格,死亡。

接下來是畢業的人:

左思了解了自己的能力,空出最後一道大題不做,他成功通過測試,去世。

祖逖在最後一道大題的半截突然領悟了題目,徹底否定了自己的前半生,和浮華時代劃清了界限,他是另一個試圖向自己的過去復仇的司馬師,他壯烈地戰鬥,壯烈地死去,他的死亡動搖天象,能和這場華麗而遺憾的死亡相提並論的,唯有許多年後的高歡。

至於石勒,他壓根就沒想畢業。

他只是被最後一道大題中涉及生死的那一部分吸引,並最終沉迷進去,並不自覺地,贏得了畢業講話的權力:

這場講話是什麼呢?是對秦漢帝國滅亡以來的,一百年中國政治生態的審判:

當為高祖牽馬墜蹬——這是沉默的致敬。

當與世祖逐鹿中原——這是深情的告白。

同時,如果死後看到曹操和司馬懿,我有資格說一句:

呵呵。

這是人格上的鄙視,更是政治意義上的死刑。

向著死亡,所以走向勝利。

你看到了,在這些同學面前,劉琨並不特殊。

但是相對於那個時代的大部分人,劉琨仍然足夠特殊。

他恰恰是浮華和冷峻的混合體,而且這兩部分並沒有很好地融合在一起,而是在他身上反覆衝突,反覆撕咬。

劉琨靈魂中的一半是那些註定要死去的權貴們,高傲,無聊,矯情,獲取財富和名聲的成本過於低廉,所以不懂得珍惜自己的命運,那是一種讓我們民族屢次跌入血海中的氣質,是悲劇的前奏。

但另一半,是那些吼叫著遠方名字的凌晨,是恐懼,是戰慄,是戰慄後的清醒,和對自己這個時代的失望與仇恨。

那是一種最終屢次拯救過我們民族的氣質,關於犧牲,關於勇氣。

在劉琨高歌痛飲和劉琨聞雞起舞的那一年,第一帝國的瓦解正在地下滋養著大毀滅的根須。

他自己的一生,就是整個西晉。有多少次在金谷園的聚會上蘇醒,就有多少次在祖逖的劍光中沉迷,有多少個醉生夢死的妄想,就有多少個建功立業的志願。華夏世界的命運,就這樣在劉琨一個人的身上交織成型。

什麼是劉琨?一件唯有我們民族的歷史和傳統才能雕刻出來的藝術品。


晉史筆記:祖逖與劉琨 作者:凹凸天空
劉琨年輕的時候……實在是輕佻巧佞之徒;祖逖……要論早年的志向,或者也是好亂樂禍之輩。
                       ——《晉書·劉琨祖逖傳》

   洛陽城的月光下,荒野的雞鳴聲中,兩個少年翩翩舞劍的情景,成為流傳千古的佳話。這時的劉琨剛剛二十齣頭,祖逖略微年長一些,但也不超過二十五歲。
   當時兩個人的職務,都是司州主簿。司州是國家的核心地帶,州治即是洛陽,而主簿則掌管本州的各種文書。年輕人熱衷談論政治,這個身份無疑給他們提供了數不清的話題。這時武皇帝剛剛去世,新即位的太子大家在悄悄議論他是否是個白痴,而各種社會、政治矛盾都已暴露得十分清晰,——顯然,就看誰來點燃那根導火索了。
   於是祖逖對劉琨說:「如果海內鼎沸,豪傑並起,我們兩個在中原,要彼此避開。」
   「吾與足下當相避於中原耳」,這句話在有些書上,僅被理解成祖逖要和劉琨各自干出一番事業。我想,也許還是唐代的史臣看得更加準確,祖逖「抑為貪亂者矣」。祖逖是在跟劉琨說:為了現在的友誼,將來成為割據一方的勢力,不要挨得太近,可不要由我們來爭鋒逐鹿。
   這是一個狂熱的夢想,也是一個蒼涼的預言。真的天下大亂之後,他們確實都為成為了擁有獨立——也許該說孤立——力量的豪傑,並且,從此一南一北,再也不曾有機會見上一面。

   最初看起來,祖逖這句話和多數年輕人的豪言壯語一樣,僅僅是說說而已。祖逖的工作在幾個王爺之間調動,只是按部就班的升遷。劉琨在仕途上似乎要得意一些,並且活躍在一個貴族文化沙龍里,——他是金谷園的「二十四友」之一,這個團體出入於權貴之門,說起來名聲並不那麼好聽。
   八王之亂開始之後,兩個人都沒有能夠置身事外。盪陰之戰,前侍中嵇紹用身體護住晉惠帝,他的血濺在惠帝的身上,史書上寫道,這時「百官侍御皆逃散」,在逃散的人群中,就可以看見祖逖的身影。
   這之後,祖逖在洛陽城裡安靜的居住下來。他目睹了其後這座古老都市所經歷的劫難,然而沒有再介入任何紛爭。祖逖先後拒絕了范陽王司馬虓、高密王司馬略、平昌公司馬模等人發出的邀請。等到東海王司馬越任命他為典兵參軍、濟陰太守的時候,祖逖的母親去世,他更可以用守喪的名義,名正言順的不去上任了。
   劉琨被捲入得則要深得多,永康元年(公元300年)之後的一系列無聊而恐怖的動亂中,劉琨的活動相當頻繁。他的對手為劉琨兄弟的腦袋開出的懸賞是「封三千戶縣侯,賜絹五千匹」。並且,厭惡他們的不僅是敵人,劉琨的兄長劉輿被人比作油垢,意思是沾上就不免被污,劉琨和這個哥哥走得很近,他的名聲,這期間大約也不會好上很多。
   事實上,正是在劉輿的建議下,光熙元年(306年)劉琨出任了并州刺史,加振威將軍,領匈奴中郎將。這仍然是王爺們爭權奪利的計劃中的一部分,并州雖稱邊境,實際上卻接近中央,它向南通往河內郡,往東則聯繫司州和冀州,控制并州,就是在北方多了一個戰略重鎮。
   所以,劉琨一開始可能並沒想到自己此行的意義。他在這一年的九月底出發北上,從此他的命運,將全然改變。

   沿途的經歷,對劉琨顯然是個考驗。他已經親歷過戰爭,對流血和死亡並不陌生,然而眼前的景象,還是觸目驚心。
   劉琨上任的兩年之前,在并州已經出現了一支實力相當強勁的反政府武裝,匈奴人劉淵建立了漢政權。魏晉以來,匈奴人和羯人大量湧入并州,民族矛盾積蓄已久,這時的爆發也極其強勁。兩年內,匈奴人的勢力迅速擴張,泫氏、屯留、長子、中都等一系列軍事重鎮落入了劉淵手中。也就是說,并州刺史的行政命令已經無法下達到并州的東南地區。
   然後,并州發生了嚴重的饑荒。劉琨的前任東贏公司馬騰實際上是在劉淵和饑荒的雙重壓力下,不得不逃離并州的。他在離開時,兼職充當了人口販子,抓了大批胡人作為奴隸販賣到太行山以東。另外一萬多逃亡者組成了他的軍隊,這支隊伍的名字真切的點出此時并州人的心境,叫做「乞活」。

   劉琨招募了千餘人,實際上是在轉戰前進。一路上交替出現在劉琨眼前,是大批絕望中流亡的難民,和暴露於荒野中的白骨。一時是哀號之聲刺穿了天地間的和諧之氣,一時則是不聞半點人聲的死寂。山路險峻,群胡數萬周匝山野。政府高官的身份不能帶來安全感,劉琨於途中寫了一道奏章,其中也許略微誇張的說到,只要挪一挪腳跟,就可能遭遇新的劫掠。
   因此耽擱在路上的時間,遠比預計的要漫長。只有在壺關,他得到過一次物資支援,所以終於攜帶的資糧告罄,唯有靠薇、蕨之類的野菜充饑。劉琨出身高貴,在洛陽時更是生活豪奢,交往的朋友里不乏像石崇這樣以肆意燒錢而精於美食著稱的人士,不難想像,眼前的食物會令他格外難以下咽。[ 劉琨《扶風歌》:資糧既乏盡,薇蕨安可食。]
   整整半年以後,劉琨終於到達了并州的州治晉陽。當兩山之間的縫隙里,隱隱露出晉陽城城垣一角的時候,可能會讓人有長出一口氣的感覺,但走進晉陽後就會發現,這裡的景象,更加令人絕望。
   劉琨這個并州刺史已經沒有了辦公的地方,因為府寺建築早就被全部焚毀。城市內荊棘遍布,豺狼在大街上行走,僵卧的屍體覆蓋了地面。
   在描寫自己這段經歷的詩作中,劉琨盡情宣洩了自己脆弱的傷感情緒,並表達了對洛陽城華美宮闕的思念。「據鞍長嘆息,淚水如流泉」,「去家日已遠,安知存與亡,慷慨窮林中,抱膝獨摧藏」這樣的句子也許會讓人覺得,這位作者處於精神崩潰的邊緣。然而,這一次詩人比詩歌堅強。
   擦乾了眼淚,掩埋了屍體,剪除了荊棘,重建了府朝市獄,以城門為戰場,一次又一次打退了來犯之敵。在劉琨來晉陽的途中,洛陽城裡晉惠帝駕崩;當劉琨篳路藍縷的在晉陽進行市政建設的時候,他的哥哥劉輿又策划了一起高明而齷齪的政變。然而,現在這些都已經和劉琨無關,他要考慮的,只是怎樣面對此刻并州的危局。
   此時,漢政權建都於離石,位置就在晉陽的西南方向,相距大約僅三百里,快馬賓士,在一日之內就可以到達。看起來晉陽的處境相當危險,但是劉琨相當程度的瓦解了匈奴人的聯盟,使得大批其他民族的部落不再對劉淵表示效忠。加上一些其他因素,最終,反而是匈奴人選擇了遷都。
   北方大動亂的風暴還在愈演愈烈,在劉琨的經營下,晉陽城成了一個難得的避風的孤島。終於,這裡人口慢慢聚集,一處傳出雞鳴犬吠之聲,遠遠的,也可以聽到一些呼應了。
   然而,這差不多也就是劉琨所能做到的極限。

   三

   史書上稱,劉琨長於使遠方的人前來歸附,但卻沒有能力安撫和駕御他們。所以恢復到一定規模之後,就會發生這樣的情形,一天之內,晉陽城有大量流民到來,也有差不多同樣數量的人離開。
   ——這可能要部分歸咎於劉琨的名士習氣。在洛陽城,劉琨交際的圈子大抵不出皇親國戚、政府官員和高級知識分子(幾個身份往往是交叉的)這個範圍。即使是到各地奔走遊說的那幾年,他接觸的也仍是朝廷的方面大員。劉琨很容易讓這些人感受到自己的魅力,也懂得如何利用他們心理的弱點。但此刻,面對眼前這些來自底層的饑民,劉琨即使充滿同情心,恐怕也不免和他們彼此隔膜,缺乏溝通。很多時候,他並不知道他們最迫切需要的是什麼。
   尤其致命的是,本質上,劉琨仍然是一個公子哥兒。一旦情況稍有好轉,對奢侈生活、音樂還有女人的愛好他就無法剋制。永嘉六年(312年),在局勢緊張的關頭,他為了一個音樂家而處死了一位重要的將軍。這時,連劉琨的母親都對兒子感到絕望,她說:
   「你沒有深謀遠慮,也不能駕馭豪傑,專門想除掉那些勝過你的人讓自己安心,還靠什麼取得成功?這樣下去,我也逃不過你帶來的災禍。」
   老太太的擔憂迅速成為事實。這位將軍的兒子為父報仇,投靠了匈奴劉聰,也帶去了晉陽的全部軍政機密,然後他作為嚮導,引著漢軍殺來。面對匈奴人的進攻,很明顯,這些年裡劉琨沒有贏得部下的忠誠:上黨太守投降,雁門的烏丸反叛,太原太守和并州別駕則乾脆一起獻出了晉陽。劉琨僅率領幾十個騎士逃進了常山,而他的父母全部遇害。
   其後,劉琨雖然在拓跋鮮卑的幫助下贏得一次反擊,但是元氣已傷,他只能將自己的駐地向北後撤一百多公里,駐紮到了陽曲。
劉琨身上天然具有一種煽動性,如果機緣合適,他甚至能夠讓人做出幾乎是忘我的奉獻。但是和一切煽動一樣,這種影響力很難持久。所以劉琨多次製造出希望,最後卻都終於沒有能夠把握。
   而祖逖,則完全是另一種人。
   天下分崩,北方大亂之後,漢族人口開始大量的向南流徙。祖逖率領著自己的族人、鄉黨和賓客也加入其中,希望避難於淮泗。這個角色很適合他,才十四五歲的時候,祖逖就有「輕財好俠,慷慨有節尚」的名聲,是個帶頭大哥型的人物。看起來,祖逖的作風相當與群眾打成一片,他把車馬讓給老弱,自己步行,藥物、衣服、糧食的配給都不搞特殊。但同時,祖逖的領袖權威是不容挑戰的,而管理的手腕和謀略,也一樣是他的特長。
   流民的生活極其艱苦,在移動的過程中,能夠生存下來的實際上都變成了軍隊。因為和劉琨前往晉陽途中的遭遇一樣,搶劫隨時隨地都會發生,所以必須要有足夠的軍事力量加以對抗。
   亂世中,搶劫者的身份十分複雜,只要稍微有一點實力,大家都可能會幹干這種營生。尤其是,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就搶不相識,那些實力強大的流民武裝,一樣也會盯上其他流民的錢袋。
   祖逖的隊伍,就是這種實力強大的流民武裝。

   根據慣例,正在經營江左的琅琊王司馬睿(後來的晉元帝)會找出理由拒絕已經軍事化的大股流民過江。但也許因為范陽祖氏是「北州舊姓」,司馬睿覺得可以信任,祖逖和他的人一度被允許住在京口。初到江南的祖逖財源緊張,衣服用度都相當寒酸。但是有一天,拜訪者發現他那裡忽然煥然一新,問起時,祖逖回答的態度十分平淡:
   「昨天夜裡去秦淮河南,幹了一票。」
   當然,打家劫舍的行為,許多並不是在祖逖的策划下做的,但關鍵是祖逖會提供庇護。手下的人作案失手落入法網,他就設法將之解救出來,國家的官吏對此毫無辦法。應該尊重每一個人的生存權和財產權,祖逖不可能會對諸如此類的人道主義說教有任何同情。這時他顯然只注重軍人的擁戴,而他比劉琨更清楚,要做到這一點,除了拿理想主義的激情感染他們之外,你還需要能夠滿足他們的慾望。
   晉元帝建武元年(317年),祖逖重新渡江北上,船到江心,他說了那句千載之下,仍然激勵人心的名言:「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復濟者,有如大江!」
   很明顯,祖逖和東晉流亡政府的主流作風格格不入。祖逖一心北伐,而後者只圖偏安,這當然是主要的差別。但那些熱衷於談論世界的本質是否虛無,聖人的人格究竟怎樣的高級士人們,更願意用一隻看不見的手對老百姓加以盤剝,而不喜歡明目張胆的殺人越貨,這可能也是他們與祖逖的分歧之一。

   四

   翻檢劉琨在并州時的戰績,感覺可能相當令人沮喪。勝少敗多,並且勝利往往只是在延緩失敗,而失敗則意味著精兵勇將的陣亡和戰略要地的失去。
   并州的局勢錯綜複雜。除了南方的劉氏匈奴之外,劉琨東北面的鄰居,是西晉的幽州刺史王浚,——此人倚仗鮮卑騎兵,在八王之亂後期的戰爭中起家。從過去的淵源上說,劉琨和他屬於同一個政治派系。當然誰都知道,這點淵源是不可靠的。
   果然,為了爭奪土地、人口和少數民族盟友,劉琨和王浚打了一仗,結果是劉琨的族弟劉希被殺,代郡、上谷、廣寧三個郡的百姓被王浚擄走。
   這一階段里,羯族人石勒正在迅速崛起。劉琨很早注意到這個變化,認為這是情況在向好的方面發展,他希望能夠說服石勒能歸順晉朝。為此劉琨特意找到石勒失散的母親給石勒送了過去,並勸他效忠王室,建立功業。石勒回報以厚禮,然而回信的措辭則含著諷刺意味:「事功殊途,不是腐儒所能夠知道的。」
   下面這個決定,對劉琨來說差不多是致命的。晉愍帝建興二年(314年),石勒準備長途奔襲幽州的王浚。這時劉琨本可以出兵抄石勒的後路,然而他卻按兵不動。原因是出兵前石勒給劉琨寫了一封信,這次沒有再說什麼「非腐儒所知」,而是深刻檢討了自己的錯誤,並稱消滅王浚是為了報效劉琨。於是劉琨大喜過望,他向各州郡公告了這條新聞,以展示自己多年來積蓄的誠靈所取得的成果。
   可能這條新聞還在傳播途中,王浚就已經為石勒所吞併,並掉轉槍口指向了劉琨。至此西晉東北地區的八個州,已經有七個在石勒的統治之下,劉琨不得不承認,被夾在匈奴人和石勒之間,自己已經「進退唯谷,首尾狼狽」了。但事實也許更糟,因為兩股勢力的其中任意一個,這時都不是劉琨對付得了的。
   315年八月,劉琨的軍隊在襄垣戰敗,如果不是匈奴人急於集中力量拿下長安,因而主動撤退的話,實在看不出劉琨有什麼扭轉局勢的希望。
   316年,劉琨被朝廷任命為都督並、冀、幽三州諸軍事,名義上該管的地盤越來越大,以致聽起來很像是一個諷刺。一度,他收編了一支從鮮卑拓跋部流亡出來的軍隊,看來是恢復了一些實力,但這只是迴光返照,十一月,石勒的伏擊戰術讓這支軍隊全軍覆沒。
   從此劉琨只有依附鮮卑人段匹磾,已經不再是一支獨立的力量了。好在,就像中國近現代史上某位文人氣質濃郁的政治家一樣,劉琨有一種特殊的能力,即能夠伴隨著失敗,不斷提高自己的聲望。這一點的精神意義仍是至關重要的,他成為了一個留在北方,精忠報國的象徵性存在。

   晉元帝太興二年(319年),祖逖的軍隊和和石勒手下的將軍桃豹在蓬陂塢對峙。兩軍駐紮在同一個大城的兩個堡壘里,相持四十多天,雙方都已經筋疲力盡,並且,糧食都快吃完了。
   於是祖逖用布囊盛土,調集一千多人往高台上運送,就好像是運米的樣子。另外,單獨有幾個人停在道邊休息,只有他們的擔子里,裝的是真正的白米。
   不出所料,桃豹的士兵襲擊了落單者。那幾擔白米讓他們誤以為祖逖軍糧充足,所以失去了戰鬥下去的勇氣。然後,祖逖又成功劫獲了對方補給上來的糧食,於是桃豹只有帶人在夜幕掩護下逃走。

   這可能是祖逖北伐的故事中最著名的片段,以其戲劇性而為人所津津樂道。然而這種勝利並不是關鍵性的,祖逖面對的形勢仍然嚴峻而錯綜複雜。
   被阻不得過江的流民,當然還有豫州境內原來的居民,都在這一帶建立塢堡以自守。依據形勢,塢堡組織的領袖一時接受晉政府的冊封,一時又依附於石勒。他們彼此之間是結盟還是攻戰,也變化無常。除了石勒的後趙政權這個最大對手外,稍有不慎,這些大大小小的塢堡,也都完全可能變成敵人。
   北方剛剛開始的時候,看來祖逖並不太善於和這些塢堡主打交道。由於交際不善引發的戰鬥持續了幾乎兩年,還有一個本來傾向於東晉的塢主因此倒向了石勒。這時祖逖調整了策略。儘管無法確切的知道他使用了什麼方法,但他確實使幾股頗具實力的半割據力量願意接受他的指揮。對於黃河南岸那些較弱小的塢主,祖逖則顯得態度開明。由於他們往往已經把兒子送到石勒那裡作為人質,所以祖逖聽任他們同時歸附晉趙雙方,又不時派出遊擊部隊偽裝抄掠他們,以向後趙方面表示他們和自己沒什麼交情。
   這種富於人情味的做法讓這些塢主感恩戴德,從此,他們就成了祖逖在石勒那裡的眼線。情報戰上的先手,使祖逖在戰場上可以接連獲勝,他幾乎收復了黃河下游南岸的全部地區。出於慎重,石勒停止了在河南的軍事活動,於是這裡的生產,終於得到了一點恢復。
   在這個兵荒馬亂的年頭,這一點點恢復足以使人感念無已。一次軍民聯歡的酒會上,豫州耆老把祖逖比作父親,又把當前的形勢描述為「三辰既朗」,——大意即祖將軍庇佑下的天,是明朗朗的天。
   石勒開始向祖逖示好。他派人修繕了後趙境內的祖逖先人的墳墓,又請求祖逖開放邊境的貿易。這一次,祖逖的回應具有典型的中國式智慧,即不予回應。
   但這絕不意味著祖逖不同意石勒的建議,事實上,祖逖的做法是「聽(任)互市」,結果也相當理想,「收利十倍,於是公私豐贍,士馬日滋」。
   《祖逖傳》中描述祖逖北伐的勝利,不無誇大的成分。[ 如不提對張平、樊雅之戰的艱苦;又如太興二年對石虎的一戰,在《祖逖傳》與《石勒載記》中,對勝負記錄完全相反。]祖逖去世後不到二十年,東晉一位大臣回顧他屯田的收益,結論也相當悲觀。[ 晉成帝咸康四年,太常蔡謨的議論:「昔祖士稚在譙,佃於城北界,胡來攻,豫置軍屯以御其外。谷將熟,胡果至,丁夫戰於外,老弱獲於內,多持炬火,急則燒谷而走。如此數年,竟不得其利。」]所以,此時的局勢很可能是,祖逖確實取得了很大的戰果,但此時也無力再打下去,暫時的和平,對雙方都是最好的選擇。至於互市,獲益是顯而易見的,更沒有理由拒絕。
   宋代明代的士大夫們,對和談有一種神經質似的敵意。東晉時還不至於如此,但反感一樣是存在的。[ 比如咸和八年(333年),石勒遣使到建康修好,晉政府就焚燒了他的禮物。]公開接受石勒的要求很可能會引起不必要的不滿情緒,所以祖逖沒有這樣做,而寧可選擇睜一眼閉一眼的方式。這樣即使被追究起來,也無非就是瀆職,——而對晉的官員來說,恐怕很少有比瀆職更普遍和微不足道的罪過了。

   六

   劉琨一直看好祖逖行政、用兵的才能,聽說祖逖被任用時,曾經寫信給自己親朋故舊說:「我枕戈待旦,立志梟平逆虜,常擔心祖逖搶在我的前面。」
   但劉琨沒有機會跟祖逖競爭了。甚至於,劉琨沒有能夠看到太興三年(320年)祖逖所取得的北伐以來最大勝利。在此兩年之前,劉琨已經遇害。
   劉琨一直和鮮卑部落關係良好,在戰場上多次的得到他們的支持。所以失去陽曲之後,他遠走幽州薊城,投奔了鮮卑人段匹磾。劉琨仍然沒有失去信心,仍然熱烈的設想著怎樣在河朔地區為朝廷立功,怎樣用晉元帝贈送的名刀,親手割下劉聰、石勒的頭顱。但是鮮卑部落內部從來都不是穩定的,最糟糕的是,劉琨的兒子捲入了他們的內亂。
   段匹磾很尊敬劉琨,應該說,這個鮮卑人大體上該算一個正直的好人,但是他不是聖徒,他不能不顧慮別人利用劉琨的號召力來生事。
   劉琨預感到自己非死不可,於是寫下了這樣詩句:

   握中有懸璧,本是荊山球。
   惟彼太公望,昔是渭濱叟。
   鄧生何感激,千里來相求。
   白登幸曲逆,鴻門賴留侯。
   重耳憑五賢,小白相射鉤。
   能隆二伯主,安問黨與仇!
   中夜撫枕嘆,想與數子游。
   吾衰久矣夫,何其不夢周?
   誰雲聖達節,知命故無憂。
   宣尼悲獲麟,西狩泣孔丘。
   功業未及建,夕陽忽西流。
   時哉不我與,去矣如雲浮。
   朱實隕勁風,繁英落素秋。
   狹路頌華蓋,駭駟摧雙輈。
   何意百鍊剛,化為繞指柔。

   詩的題目是《贈盧諶》。以後一千多年裡這首詩令許多讀者感動不已,尤其是最後幾句更被反覆傳唱,然而當時它卻並沒有打動獲贈者。盧諶誠惶誠恐的回答說:「這詩里有帝王的大志(挖按:指其中所用的一些典故),不是做臣子的所該說的話。」
   盧諶是個庸人,劉琨應該也是知道的。大概是這個時候他太想找人傾訴,但卻實在找不到人了吧。
   反覆猶豫之後,段匹磾終於還是動手了。劉琨是被絞死的,根據漢人要留個全屍的觀念,這是一種很厚道的殺人方式。
  不厚道的是晉政府。段匹磾的實力還很強大,他之所以效忠朝廷,完全是出於個人的道德感,朝廷沒有任何手段可以控制得了他。所以東晉方面害怕因為紀念劉琨而得罪了段匹磾。最終,經研究決定,東晉政府顧全大局,沒有為劉琨發喪。

   三年後的某個夜晚,祖逖仰望天空,他看見豫州的分野上,突然多了一顆妖異的星星。祖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說:「這是為我出現的吧。」
   這一年七月,朝廷任命尚書僕射戴淵為征西將軍,都督司、兗、豫、並、雍、冀六州諸軍事,也就是說,是祖逖的頂頭上司。河南地已經恢復,現在要有人來過江摘桃子了。
   何況,戴淵是江南本地人。在北方,他沒有故土,沒有先人的墳塋,也沒有失散或死難的親人和朋友。這樣的人對光復中原歷來最不熱衷,安排戴淵來擔任上面這個職務,朝廷的政策意圖,也可說是太明顯了。
   祖逖已經病重,糟糕的消息還在不斷傳來,荊州的王敦和晉政府的矛盾正在不斷激化。一旦發生內亂,要對外進兵那就更不可能。祖逖不太瞧得起王敦,但現在他已經沒有力氣像當年那樣對王敦的人瞋目厲聲大喝了。他的最後一點精力,只能留到營繕武牢城的壁壘上,他知道,一旦自己不在,後趙的軍隊就會殺來,豫州百姓平靜的生活,將就此結束。
   很多人都看見了那顆奇怪的星星,對朝政的不安使他們得出了同一個結論:今年西北大將當死。
   九月,祖逖去世,豫州的百姓哭之如喪父母。譙、梁兩地,更是為之立祠祭拜。自然,那些當年遭他劫掠的流民的冤魂,已經無人過問。
   當祖逖最初冀圖北伐時,晉政府只給了他一千個人的口糧,三千匹布,沒有士兵,沒有兵器盔甲。沒有那骯髒的第一桶金,祖逖只能一事無成。他轉型得非常及時,局勢稍微安定,他就變成了一個勤政、廉潔而又公平的地方官員。或者不得不承認,當時那種情況下,道德上也許有人可以比他更高,但事情,卻幾乎不可能做得比他更好。
   有時,想到這一點,不免使人心頭髮堵,或者對歷史產生更悲觀的感想。所以,我還是寧可把下面這個場景放到文章的最後。

   晉陽城被重重包圍,城中窘迫無計,於是,劉琨乘月登樓清嘯,城外的人聽見,都不禁凄然長嘆。月過中天,劉琨吹奏胡笳,悲涼激越的音樂中,胡人騎士們開始流淚,乃至低聲啜泣,每個人心頭,都泛起故鄉大漠的風光。等到天將黎明,劉琨再次吹起胡笳時,他們都忘了戰爭,紛紛撥轉馬頭,絕塵而去。
   這一段出現在《晉書·劉琨傳》中,卻沒有被收入《資治通鑒》。司馬溫公是一個平實嚴謹的歷史學家,大概,他不能想像會有如此傳奇性的事件。
   但如果這是事實,倒也並不難以解釋。戰爭和仇恨使人變成野獸,變成殺戮機器,然而總是這樣,當獸化達到頂點的時候,人也會變得無比脆弱。靈魂深處有某個點,在那裡,他將一觸即潰。
   清嘯吹茄,並不是為了退敵刻意制定的一個策略。劉琨只是累了,感到厭倦,他需要一個空曠的地方,用自己最熟悉的方式去宣洩一下情緒。他走上城樓,這時他的心裡沒有敵人,也沒有聽眾。
   於是,劉琨吹奏出的旋律,就輕輕敲打在這個點上。
   晨光熹微,胡騎的身影,在煙塵中漸漸隱去,劉琨緩緩放下手中的胡笳,他還沉浸在自己的狀態里,沒有發覺城外的變化,只覺得心裡柔軟到了極點。


我們之所以在英雄輩出的亂世里對劉司空印象深刻,大概因為兩個故事:聞雞起舞和吹笳退敵。而我們的想像也起源與這兩個故事。前者是壯志凌雲的的少年,而後者是四面楚歌的孤客。這樣形象的轉變大概就能讓我們腦補出他的全貌:生於寒素之家,從小勵志報國,靠自己的努力一步一步爬到帝國的頂端,又在國難中竭盡全力試圖力挽狂瀾,最終卻因為大勢已去不能以一己之力對抗整個歷史大潮,又和凱撒一樣死於小人的暗殺。。。這種古希臘悲劇一樣的形象其實歷史上並不少,從李牧到史可法都一樣,我們一直認為,劉琨也是他們中的一員。
但事實上的劉琨是什麼樣的?我們來讀讀史書里的描述:

  • 琨善於懷撫,而短於控御。一日之中,雖歸者數千,去者亦以相繼。然素奢豪,嗜聲色,雖暫自矯勵,而輒復縱逸。
  • 史臣曰:劉琨弱齡,本無異操,飛纓賈謐之館,借箸馬倫之幕,當於是日,實佻巧之徒歟!……及金行中毀,乾維失統,三後流亡,遞縈居彘之禍,六戎橫噬,交肆長蛇之毒,於是素絲改色,跅弛易情,各運奇才,並騰英氣,遇時屯而感激,因世亂以驅馳,陳力危邦,犯疾風而表勁,勵其貞操,契寒松而立節,咸能自致三鉉,成名一時。古人有言曰:「世亂識忠良。」益斯之謂矣。天不祚晉,方啟戎心,越石區區,獨御鯨鯢之銳,推心異類,竟終幽圄,痛哉!

好一個「善於懷撫,短於控御」!看完這個形象我們大致就明白了,劉琨在精神就是一個普通人。耽於享受,熱愛清談,要是生於太平盛世,大概就是石崇王衍之流的人物,以炫富扯淡為業,混跡於洛陽名士圈中,風風光光度過一生。但很可惜,他遇到了永嘉亂世,這亂世激發了他報國的壯志,卻也突顯了作為貴公子的他優柔寡斷的一面,最終葬送了他。吃喝玩樂的公子哥兒和亂世危邦的孤臣孽子被集與一人之身,這個人的命運就被註定為一個歌德所謂的橡樹花瓶的故事:一顆花瓶里的橡樹種子註定要死,因為他會長成一棵頂天立地的大樹,但那時候他賴以為生的花瓶也就被撐破,再沒有了可以生存的土壤。劉琨的靈魂也就是如此,永遠脫離不了一種凄涼怯弱的氣質,一縷晉陽城上四面楚歌里的悠悠笳聲。
幾十年後劉琨的粉絲桓溫說: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我一直覺得這句話是個偽命題。人非草木,一個靈魂強大的人無論世道窮達都能夠找到屬於自己的平台,乃至於改變不利於自己的環境,而非如劉琨這般隨波逐流,不停依附於賈謐、趙王、范陽、鮮卑,乃至於落得個任王敦、段部諸勢力宰割的下場。要說歷史上誰最像劉琨,大概非張少帥莫屬了吧。
但是,我們畢竟不能把任何人都定義為赫拉克勒斯式的英雄。我讀《劉琨傳》,常常不自然地類比到自己身上。其實我們中的很多人何嘗不是如此,出身優渥,順風順水,有著成為英雄的理想,卻缺乏足夠的忍耐、堅韌和強大的內心,最終倒在了路上。
以劉琨的詩來結尾吧。狹路傾華蓋,駭駟摧雙輈。何意百鍊剛,化為繞指柔。其實真正的百鍊鋼是不會化為繞指柔的,能讓我們變成這樣的只有內心深處的懦弱和凄涼。但換一種角度看,在道德破碎,人獸相食的歲月里,一個柔軟內心的人擁有成為中流砥柱的慾望和氣節,已屬不易。劉琨不是上上人物,卻有著一顆成為上上人物的心。所以有時候,我寧願相信他是上上人物,因為和他一樣的我,從此有了參照系。每個普通人的命運就是這樣,人活一世,草木一秋。


長夜將至,我從今開始守望,至死方休。我將不戀富貴,不爭榮寵。我將盡忠職守,生死於斯。我是黑暗中的利劍,邊疆上的守衛。我是抵禦寒冷的烈焰,破曉時分的光線,喚醒眠者的號角,守護蒼生的堅盾。我將生命與榮耀獻給蒼生,今夜如此,夜夜皆然。

我看來,劉琨就是西晉帝國的守夜人。

1

劉琨,今河北省無極縣人。


劉琨早年的生活有兩種顏色,紙醉金迷的金,紅粉羅帳的粉。那時候的他多才多藝,善詩文,通音律,姿容風流,揮金如土,聲色犬馬,是名門大戶爭相援引的座上客。


《建康實錄》說他從少年時代就「負志氣」。——看起來,英雄的光環似乎早年就已金光燦燦,浮華糜爛的生活並沒有蓋住他與生俱來的英雄神性。


然而,事實似乎另有蹊蹺。如果說那時候的他與紈絝子弟有不同之處,那就是他有強烈的功名心,與其說早年的他志向遠大,不如說他功利心強烈。所謂的雄心壯志,不過是醉心於謀取富貴名利。


關於早年的劉琨,《晉書》做過一個尖刻的評價——佻巧之徒!


「佻巧」,這可不是什麼好詞。我們且來看看早年的他做了什麼。


劉琨有一個哥哥,叫劉輿,兄弟二人從少年時代就長袖善舞,善於鑽營。為了出人頭地,成為人上人,他們不惜拋棄讀書人的節操,放低姿態,如同奴僕,屈事賈謐和賈南風,準確地說,是通過巴結賈謐來討取賈南風的歡心。


賈謐,賈南風的外甥;賈南風,晉惠帝司馬衷的皇后。當時,以賈謐為中心,形成了一個名為「二十四友」的文學沙龍,其中,有富可敵國的石崇、三國名將陸遜的孫子陸機和陸雲、美男子潘安、因《三都賦》而洛陽紙貴的左思......當然,還有劉輿和劉琨。


表面上,談的是詩和遠方,實際上,都是為了富貴榮華而苟且,彼此心知肚明而互不拆穿,暗中彼此輕視,表面上卻互相吹捧。二十四友,名為陽春白雪的文學沙龍,實為政治投機集團。


據記載,二十四友為了巴結權貴,常常有肉麻的諂媚舉動,在這群卑躬屈膝的身影中,我們很難言之鑿鑿地其中必然沒有那個聞雞起舞的英雄。

2

291年春天,劉琨剛剛20歲,西晉帝國發生了一場歷時三個月的叛亂,即臭名昭著的八王之亂。


這次動亂分為兩個階段,第一次從291年的3月持續到6月,第二次從299年持續到306年。


作為1000多年之後的旁觀者,結合種種史料,我們很容易知道春季動亂預示著什麼。顯然,它是一個危險而清晰的預警信號。問題是,當局者迷。我們知道的,當局者不一定知道。可以肯定,當時99.9999%的人都不知道這個大帝國正在醞釀著一場開山裂石的大風暴,這次春季動亂只是大地震到來之前的地光,在不久的將來,它將毀於一場無比恐怖、無比黑暗、無比血腥的內戰。


但是,絕大多數人不知道,並不代表所有人不知道,畢竟,任何一個時代都有鳳毛麟角的先知先覺者,晉武帝司馬炎去世之後,地方上的諸侯王一直與中樞朝廷貌合神離,這早已經是公開的秘密。我們有理由相信,291年春天的動亂結束之後,必定有人嗅到了山雨欲來的氣息。很遺憾,劉琨並不屬於此列。


從291年到295年,大多數時間裡,劉琨依然樂此不疲地奔走於二十四友之間,津津樂道的話題無非是玄學、老莊,以及各種形而上的哲學命題,291年的春季動亂似乎並沒有驚擾他飛鷹走狗的奢靡生活。有時候,他也厭惡歲月虛擲,想與無聊而浮華的生活一刀兩斷,做出點兒事業,但紙醉金迷的生活太誘人,他常立志而不能立長志。


3

296年,26歲的劉琨終於進入仕途,被朝廷任命為司州主簿。


祖逖,就是他的同事。


祖逖的崗位與劉琨相同,也是主簿。在這個崗位上,可以接觸到各地的民情報告、軍情咨文,以及朝廷內部消息。憑藉便利的消息渠道,他們終於嗅到了危險將至的氣息,察覺到一場大風暴正在悄無聲息地醞釀著。


人微言輕,他們無力扼殺風暴,只能砥礪抗擊風暴的臂膀。於是,某天夜裡,夜半雞鳴勾勒出了一個青史留名的歷史剪影:

(祖逖劉琨)中夜聞荒雞鳴,(祖逖)蹴琨覺曰:「此非惡聲也?」因起舞。

古人視夜半雞鳴為不祥的惡聲,預示著兵災和禍亂。


在中國歷史上,聞雞起舞是一個有史詩感的畫面,也是一個洋溢著英雄氣質的畫面,鼓舞人心,遒勁豪邁,每當外寇入侵,它就會成為催人奮進的鼓點。然而,在聞雞起舞的友情歲月里,劉琨與祖逖立下的一個令人不安的誓言,卻讓這個畫面有些扭曲:

若四海鼎沸,豪傑並起,吾與足下當相避於中原。

談到這個情節,《晉書》對祖逖的評價是,「思中原之燎火,幸天步之多艱,原其素懷,抑為貪亂者」。貪亂,即包藏禍心,巴不得天下大亂,好趁機興風作浪。


在《晉書》里,那兩個身姿矯健的舞劍英雄,居然一個是佻巧之徒,一個是貪亂之輩。


4

祖逖另議,這裡只說我們的主人公——佻巧的劉琨。


如果說他早年間紙醉金迷的經歷是「佻」,下面我們就來看看他是如何之「巧」。


299年,八王之亂的大洪峰(第二階段)終於呼嘯而來。從299年到306年,劉琨的所作所為簡直不堪。


起初,他追隨賈謐和賈南風;

之後,司馬倫誅殺賈家,執掌朝政,他改投司馬倫;

之後,司馬冏擊敗司馬倫,他改投司馬冏;

之後,司馬虓擊敗司馬冏,他改投司馬虓;

之後,司馬虓病逝,他改投東海王司馬越。


按照我們對英雄的期望,劉琨應該在風暴襲來之際力挽狂瀾,成為挽大廈於將傾的英雄,然而,他並沒有按照我們設想的劇本來,而是追名求利,隨著權勢中心的轉移而屢次更換門庭,朝秦暮楚,幾乎無節操可言,而且,每一次更換門庭,他都能步步高升。追求權勢的手段如此高明,不可謂不「巧」。


佻與巧,劉琨一樣都沒落下。以此來看,《晉書》對他的評價並不冤枉。然而,說到他的下半生,《晉書》卻對他飽含崇高而痛惜的敬意。


5

306年,八王之亂趨於平息,司馬越成為最終的勝利者,立司馬熾為傀儡皇帝,大權獨攬。


同年,劉輿舉薦劉琨出任并州刺史。考慮到劉琨出身名門,與并州的當地豪強有錯綜複雜的姻親關係,便於治理,司馬越同意了劉輿的提議。


并州,大致相當於現在的山西省。


八王之亂的風波是平息了,西晉帝國也變成了一堆廢墟,最要命的,是匈奴人劉淵趁著八王內訌而崛起,銳不可當,大有與西晉帝國逐鹿問鼎的氣勢。


事實上,早在304年,劉淵就有異動,公然向西晉帝國挑釁,被八王之亂折磨得心力交瘁的西晉朝廷意識到了這股力量的可怕,卻無力應對,只能任由劉淵坐大。


司馬越此次任命劉琨出任并州刺史,主要目的就是讓他抗擊劉淵,安定并州,拱衛帝國中樞。


當劉琨走馬上任的時候,并州大部分已經成為匈奴人的地盤,所以,這次任命多多少少有些黑色幽默的意味,就像蒙古國海軍司令、捷克斯洛伐克外交部長。


306年9月,劉琨離開洛陽,奔赴并州。


涅槃之火開始熊熊燃燒,灼灼火光中,紈絝子弟燒得皮焦肉臭,英雄在痛苦而堅韌地脫胎換骨。


6

并州的治所(相當於省會)在太原。


從洛陽趕赴太原途中,沒有錦衣玉食,沒有珍饈美酒,沒有如花歌姬,沒有管弦絲竹。


游目四顧,蒼山荒涼,萬壑沉寂,狐行鼠竄,長蛇交肆,風急猿嘯,落木蕭蕭,屍骨遍地,盜寇出沒。


到達山西高平附近的丹水山之後,劉琨寫下了長詩《扶風歌》。成為英雄的道路註定是荊棘遍布、舉步維艱的,這首長詩正是他複雜心情的寫照。


長詩開頭,他誇張地說早上從洛陽北門出發,晚上就到了丹水山,並把自己描寫成了一個佩戴著寶劍良弓的將軍,一派躊躇滿志的派頭。但是他又說自己捨不得離開洛陽,行程中屢次回望,泣下沾襟,沿途觸目驚心的荒涼更勾起了他對洛陽的留戀和回憶。


說到丹水山下夜宿的場景,他悲哀地說,這裡的野獸根本不怕人,麋鹿在我面前大搖大擺地經過,猿猴在我面前肆無忌憚地嬉戲,我帶的乾糧吃完了,只能採集野菜,然而野菜又是如此的難以下咽。他以窮且益堅的君子自比,又擔心自己出戰無功,像漢朝的李陵那樣被朝廷猜忌迫害。末了,他凄然長嘆——這些話就說一遍吧,說多了都是淚。(棄置勿重陳,重陳令心傷。)


到達長治附近的壺關之後,他給朝廷上了一個奏摺,《為并州刺史到壺關上表》。


奏摺幾乎字字血淚。其中,他不再抱怨舟車勞頓,也不再傾訴旅途之苦。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自己消失了,或者說,浴火的英雄正在痛苦地重生,他不再關心自己的得失,而是開始感慨蒼生罹禍,黎民悲苦。


他說,這一路走來,所見所聞令人觸目驚心,到處兵連禍結,災民流離失所,十室難存其二,屍骨盈野,哀嚎不絕於耳,苟延殘喘的人生不如死,幾乎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胡人漫山遍野,動不動就擄掠打劫,并州雖說是邊疆,但是離帝都很近,危險就在睡榻之側,陛下萬萬不可掉以輕心。此外,他還請求朝廷賑濟壺口災民,撥付谷、布匹和綿。


劉琨經歷過血腥的八王之戰,遍地屍骨的場面早已司空見慣。同樣是千里無人煙的慘象,為什麼他之前視若無睹,現在卻痛心疾首呢?


那個時代的士大夫極為看重華夷之辨。在劉琨看來,此前的戰爭都是內戰,而眼前的戰爭則是外辱。我們得知道,五胡亂華之前,中原百姓從來沒有遭受過大規模的異族凌辱,這是破天荒地第一次。所以,對於劉琨的震驚和痛苦,我們並不難理解。


劉淵並不歡迎這支向太原挺進的打著「晉」字旗號的軍隊,派兵阻擊。經過一場語焉不詳的小規模戰爭,306年12月,快過春節的時候,風塵僕僕的劉琨終於來到了殘破不堪的太原。


西晉朝廷雖然委任劉琨為并州刺史,卻基本上沒有給他什麼支持。根據《晉書》記載,隨同他開赴太原的軍隊是他自己招募的,只有500多人,《資治通鑒》的說法有出入,說是1000多人。就算是後者,當他邊走邊戰,到達太原的時候,還能剩下多少人呢?


當年,局勢還沒有發生大動蕩的時候,太原也是人煙興盛的通衢大邑。經過戰亂的洗劫,映入劉琨眼帘的,是一座青草沒膝的廢墟,豺狼虎豹明目張胆地行走於大街,好像這裡本來就是它們的樂園,骨瘦如柴的饑民反而像不敢見人的野獸,躲在廢墟和草叢裡,狐疑而恐懼地看著忽然出現的這支衣衫襤褸的軍隊。——烽火連城的歲月,官兵與強盜早就沒有什麼分別,他們已經嚇怕了。


7

劉琨的治理很有成效,不到一年的時間,太原就人煙復興、雞犬相聞,漢人紛紛向這裡湧來。然而,危險也是存在的,劉淵政權中心所在的離石,離太原只有短短300多里,隨時都有來犯的可能。


事實上,在這不到一年的時間裡,敵軍曾多次進犯,太原軍民經常和匈奴人在城門下展開慘烈的拉鋸戰,老百姓平時出城耕種,甚至需要背著弓箭和盾牌。


307年,也就是劉琨來到太原的第二年,兇猛的劉淵又發動了一次聲勢駭人的猛攻,佔領了隸屬於并州的許多地方,就連太原也被匈奴大軍重重包圍。劉琨困坐愁城,內外無援,百般焦灼,萬般無奈。敵軍抱著志在必得之心而來,他卻只能抱著終有一死之心應對。


某夜,劉琨登上搖搖欲墜的太原城頭,在如水月色中吹奏胡笳,匈奴大軍聞悲切之聲,流淚唏噓,懷念故土,思鄉之情大盛,於是連夜撤圍。


據《劉琨傳》記載,這一戰之後,為了安定太原,劉琨成功地離間分化了劉淵的軍隊,把一部分敵軍變成了自己的兵力,劉淵甚為恐懼,於是在308年的7月,把國都從離石遷到了臨汾附近的隰縣。


再看《劉淵載紀》,同樣的事情卻是另外一種面目——劉淵遷都並不是迫於劉琨的壓力,而是為了實現戰略重心轉移,集中精力與洛陽的西晉朝廷爭奪天下,不願把太多的注意力耗費在劉琨身上。


309年7月,劉淵派遣其子劉聰攻打長治以及長治附近的壺關,劉琨派兵救援,被劉聰擊敗,長治太守獻城投降。自此,匈奴人以并州東南部為基地,向洛陽發動猛攻。洛陽朝廷給予劉琨的支援本來就是杯水車薪,隨著局勢的惡化,它對劉琨更是愛莫能助。


310年夏季,劉淵去世,劉聰繼位,加大了對洛陽的攻擊力度。


同年10月23日,洛陽的使者疲憊不堪地來到了太原,代表西晉朝廷發布了一道人事任命:劉琨的官職由平北將軍升為平北大將軍。


處境日益艱難,并州不停被匈奴人鯨吞蠶食,官職卻越來越高。接到任命的這一刻,劉琨的心情想來也是百味雜陳的。


使者不遠千里而來,跋山涉水,作為地主,劉琨自然需要招待一番,觥籌交錯中,當然免不了要問問洛陽的近況。


我們有理由相信,這一夜,劉琨徹夜難眠,因為西晉帝國離滅頂之災只有短短几個月了。此刻,它還能有什麼好事呢?


8

311年6月,劉聰攻破洛陽,生擒晉懷帝,燒殺搶掠,中原地區大量漢人南下,背井離鄉,逃往長江中下游流域,史稱衣冠南渡。在這些南遷的流民當中,就有當年與劉琨一起聞雞起舞的祖逖。


在當時的人看來,晉懷帝被俘,就意味著漢人的主心骨崩塌了。國破家亡之際,固然有為國殉難的忠臣烈士,但是不多,more選擇了為劉聰效力,most選擇了南遷。


朝廷已經沒了,為誰效忠?為誰奔走?劉琨可以投降,反正投降的人那麼多,也可以南遷,反正南遷的人更多。能堅持到這個份上,他已經對西晉帝國很夠意思了。然而,他既沒有投降,也沒有南遷,而是選擇了堅守。


311年11月,鮮卑人拓跋猗盧進犯太原,劉琨無力應對,只好採取安撫措施,以割地的方式滿足拓跋猗盧的野心,並把兒子劉遵送到拓跋猗盧的軍營為人質。


當時,對中原地區影響較大的鮮卑主要有兩部,一部是拓跋鮮卑,一部是段氏鮮卑,前者長期居住在西晉帝國境外,後者則長期居住在西晉帝國境內。


西晉沉沒之前,拓跋鮮卑和段氏鮮卑都在大體上和西晉帝國保持著友好往來,也是西晉帝國所倚重的抗擊匈奴的盟友。衣冠南渡之後,段氏鮮卑追隨幽州刺史王浚,繼續與匈奴人作戰,拓跋鮮卑卻趁火打劫,對劉琨露出了獠牙利爪。


在與部下的一次談話中,劉琨毫不掩飾地表達了與拓跋鮮卑結盟的無奈。然而,即使百般不情願,他與拓跋鮮卑的聯盟還是成功的,因為彼此都有共同的敵人——匈奴人劉聰。結盟不久,拓跋猗盧就給予了劉琨實實在在的物質支持和人力支持,還幫他打退了氣勢洶洶的劉聰。


與拓跋猗盧的成功結盟使劉琨受到了鼓舞,信心大增,同樣是在311年,他產生了分化匈奴人的念頭。


劉聰手下有一個叫石勒的軍團長。石勒是羯族人,劉淵在世時,他名義上受劉淵節制,實際上處於半獨立狀態,至於劉聰繼位,他自立為王的野心已是路人皆知。


石勒出身貧寒,少年時代與母親失散,劉琨找到了他的母親和侄子石虎,派人送到他的軍營,還送去了一封信,不吝讚美之詞,誇獎了石勒的雄姿和功績,為他在劉聰手下遭到的不公鳴不平,鼓勵他為晉國效力,脫離劉聰。石勒感謝劉琨的好意,在回信中也不留情面地嘲笑了劉琨的迂腐。他說,建功立業的途徑許許多多,豈是腐儒所能了解的?你且為你的王室盡忠守節,我是蠻夷,實在難以為你的王室效力!


接到這封信的劉琨會作何表現呢?平靜地自嘲,還是勃然大怒?


史書沒有記載,但我認為他會大怒,因為他並不是一個情商很高的人。


9

312年,因為令人堪憂的情商,處理內政失誤的劉琨引發了一場內亂。


出任并州刺史之後,劉琨雖說與當年的紈絝子弟已判若兩人,但他並沒有完全割捨當年的紈絝習氣。戎馬倥傯之餘,他雅好絲竹之聲,特別崇信一個叫徐潤的音樂家,而徐潤也並非善茬,經常干預政務。有一個叫令狐盛的將軍看不下去,多次勸諫,請劉琨誅殺徐潤。徐潤不甘束手待斃,發動反撲,屢進讒言,劉琨一時頭腦發昏,居然對令狐盛痛下殺手。令狐盛的兒子令狐泥因此投奔劉聰,並帶去了所有關於并州虛實的情報。


大錯由此鑄成。


劉聰率軍撲來,太原失守,劉琨的父母被殺。幸虧拓跋猗盧伸出援手,局勢才沒有進一步惡化,但是太原也沒有奪回,劉琨只能退守陽曲縣。之後,劉聰寫了一封招降信,說只要他投降,就加封他為大將軍,但是被嚴詞拒絕。國讎之外,又添家恨,這個死結註定無法解開了。


令狐盛是并州當地豪強的頭面人物,劉琨能夠在并州紮根,與當地豪強的支持密不可分。他手下的文官和武將當中,并州豪強有二十多人,後來有差不多四分之一都選擇了反叛。僅看史料,我們難以斷定令狐盛之死是促使他們反叛的導火線,但是也很難說二者之間沒有什麼關係。


這一年也並非沒有好消息。自從晉懷帝被劉聰俘虜之後,西晉帝國的皇位一直處於空懸狀態。這一年的9月,關中的司馬鄴被群臣擁立為太子。此時的西晉已經名存實亡,無力與劉聰抗衡,根本沒有什麼作戰能力,作為一個有象徵意義的舉動,這卻多多少少還是給了劉琨打了一針強心劑,讓他知道自己在北方並不是孤軍奮戰。


這一年的秋季和冬季,劉琨給關中朝廷呈交了三份奏摺,敦促司馬鄴儘快登上帝位,以便於號召北方的漢人反擊匈奴。


313年,司馬鄴登基稱帝,並於同年2月任命劉琨為大將軍。仍然只有一個虛名,並沒有什麼實質性的支持,司馬鄴所能做的,也就只有這些了。


314年,石勒進擊幽州刺史王浚。戰前,他給劉琨寫了一封信,表示自己願意為王室效力,消滅有不臣之心的王浚。


王浚本為帝國重臣,多年以來割據一方,招兵買馬,有不臣之心,是劉琨眼裡的亂臣賊子,彼此也曾經發生過激烈的衝突。接到來信,天真的劉琨信以為真,為此欣喜不已,卻全然沒有料到中了緩兵之計。


在石勒包藏禍心的計劃里,吞併王浚既是脫離劉聰的鋪墊,也是消滅劉琨的先聲。事實上,石勒早就有脫離劉聰控制的想法,只是不知道第一步如何邁出,而劉琨此前寫給他的那封信里卻一陣見血地指出了癥結所在——之所以受制於劉聰,是因為劉聰只讓他四處征戰打仗,卻從來不給他固定的地盤作為根據地。這封信給了石勒莫大的啟發,之後,他以河北邢台為根據地,開始對外征戰,擴充勢力範圍,加快了擺脫劉聰控制和逐鹿中原的步伐。所以,說起來,劉琨應該算是石勒創業的精神導師。


王浚敗亡之後,段氏鮮卑分裂,一部分依附石勒,一部分以段匹磾為首,走上了與石勒對抗的道路。


此時的劉琨並不知道段匹磾的崛起意味著什麼,不過,不用過多久,他就會意識到這一點。


10

315年,司馬鄴封劉琨為司空,兼并州、冀州、幽州軍事都督。


又是一個黑色幽默。


中國北方大部分此時已經成為匈奴人的天下。司空大致相當於現在的建設部長或者國土部長,是西晉帝國的重要職位,向來只授予權臣。如今連國土都沒了,這個職位還有什麼意義呢?


劉琨拒絕了司空職位,僅同意出任三州軍事都督。說來可悲,此時三州的大部分也已經淪陷。他拒絕司空而出任都督,似乎也是對司馬鄴的一種帶有嘲諷意味的無奈勸諫。——還是先務實吧,別搞那些虛頭巴腦的東西了!


同一年,劉琨的盟友拓跋猗盧也接到了新的人事任命,被司馬鄴封為代王。我們難以確定這是朝廷的意思,還是劉琨的舉薦,有一點卻是確定無疑的——在朝廷或劉琨的收復失地的軍事戰略中,拓跋猗盧的地位越來越重要。


雖說拓跋猗盧與劉琨的聯盟建立在利益基礎上,但是在聯手的這些年裡,拓跋猗盧還是盡到了盟友的責任與義務,彼此的合作還是比較愉快的。出任三州軍事都督之後,劉琨聯手拓跋猗盧,進擊劉聰,在315年取得了一次不小的勝利,並打算進一步擴大戰果。


然而,316年3月,拓跋猗盧忽然因病身亡,部眾分裂。對於劉琨,這不啻於斬掉一臂。就在他一籌莫展的時候,救星出現了,那就是他的兒子劉遵。


或許是因為繼承了劉琨性格里長袖善舞的基因,在拓跋猗盧的軍隊里做人質的這幾年裡,劉遵不但深受拓跋猗盧器重,還成功地樹立了自己的威信。拓跋猗盧死後,劉遵帶著士兵三萬、牛羊馬十萬回歸,一時間,劉琨勢力大振。


不久,劉聰攻入關中,司馬鄴淪為階下囚。至此,西晉滅亡。


劉琨大怒,決定出兵攻打劉聰,為行將就木的西晉帝國復仇。部將苦諫,認為敵我勢力懸殊,不可魯莽,應該先穩定內部,積蓄實力,再圖出擊。奈何劉琨復仇心切,一意孤行,結果慘敗而歸,匈奴人乘勝追擊,他苦心經營多年的并州風雨飄搖,距離滅亡只不過是個時間問題,而他所能做的,僅僅是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心血在匈奴人的鐵蹄下迸裂。


這時候,段氏鮮卑的首領段匹磾屢次寫信,邀請他前往北京(當時叫薊城,大約相當於今天的北京西城區),聯袂攜手,共擊匈奴,為王室效力。


當初朝廷交給他的任務就是經營并州,如今 ,并州淪陷,任務失敗,他大可南下江東避難,畢竟他已經儘力了。然而,他拒絕南下,而是選擇奔向段匹磾的駐地,打算在這裡捲土重來,扭轉乾坤。


大概是在317年年初,劉琨來到了北京,段匹磾表示熱烈歡迎,兩人結為金蘭,並聯為姻親,約定勢必與匈奴周旋到底,效忠王室。


難道段匹磾對聲望蓋世的劉琨沒有忌憚之心嗎?或者說,劉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聲望會引起段匹磾的忌憚嗎?在劉琨撰寫的盟文中,我們可以看到,他顯然意識到了這一點。在盟文中,他真摯地表達了自己的誠意,並約定了合作條款,希望精誠所至,能夠打消段匹磾的疑慮。後來,《文心雕龍》的作者劉勰評價盟文時曾說:「劉琨鐵誓,精貫霏霜。」


段匹磾向劉琨伸出橄欖枝,固然有利用劉琨的聲望壯大聲勢的需要,但他抗擊匈奴的信念和行動是實實在在的,而且,對於神一般的劉琨,他也是很尊敬的。


然而,禍亂還是發生了。


11

自從司馬鄴成為劉聰的階下囚,中國北方就一直處於群龍無首的局面。為了號召北方的漢人抗擊匈奴,劉琨先後四次向南方的司馬睿遞交《勸進表》,請他儘快繼位,以安定人心。


劉琨與段匹磾結盟之後,又遞交了一封《勸進表》,這也是最後一次。據《晉紀》記載,每次劉琨寫勸進表,都是一氣呵成,文不加點,信使出發之前又是愴然涕下。然而,出於個人利害關係、一些繁文縟節的禮儀,以及權臣掣肘,司馬睿卻一直在帝位面前逡巡不前。直到318年3月,即司馬鄴被劉聰殺死之後,司馬睿才登上帝位。


不久,劉琨與段匹磾部署了一次軍事行動,主動出擊石勒,但是段匹磾的弟弟段末柸收取了石勒的賄賂,從中作梗,致使此次行動無功而返。


之後,因兄長去世,段匹磾回老家奔喪,劉琨派遣另一個兒子劉群護送,途中遭到段末柸襲擊,段匹磾逃回北京,劉群被俘。段末柸利用劉群的年少無知,誘騙他給劉琨寫信,說只要劉琨願意合作,消滅段匹磾,就讓劉琨出任幽州刺史。這封信並沒有送到劉琨手裡,而是被截獲了。起初,段匹磾並沒有懷疑全不知情的劉琨,還把信件給他過目。然而,段匹磾的另一個弟弟段叔軍認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如今鮮卑人鬧內訌,難保劉琨不會趁機作亂。段匹磾深以為然,於是下令拘禁劉琨。消息傳出,劉琨的部下發動報復性攻擊,先後被段匹磾平定。


對於聲望蓋世的劉琨,段匹磾所能做的只是拘禁,並不敢把劉琨怎麼樣。事實上,從他下達拘禁命令開始,劉琨就變成了一顆燙手的山芋,搞得他騎虎難下。於是,他請示江東的東晉朝廷,徵詢如何處理此事。


名義上,司馬睿是東晉朝廷的皇帝,但他的權力是有限的,大部分權力都掌握在權臣王敦手裡。


自衣冠南遷,在中國北方堅持抗擊匈奴的劉琨已然成為一面精神旗幟,在風雨飄搖的北方,雖然劉琨只是一盞搖搖欲熄的孤燈,但是孤燈微光具有某種神跡意義,標誌著偏安江東的朝廷並沒有放棄北方,朝中有許多人都是劉琨的支持者。王敦唯恐劉琨成為自己把持朝政的絆腳石,於是派遣使者到北京,假傳聖旨,誣陷劉琨有謀反之心,命令段匹磾殺死劉琨。


臨死之際,劉琨不甘,因為父母之仇未報;也很坦然,因為該做的他已經都做了。


對於將死的劉琨,段匹磾用不見血的方式保留了最後一點善意,用一條繞指柔的白綾勒死了在戰火中錘鍊出來的百鍊鋼。正如劉琨在絕命詩的最後一句所說的那樣:何意百鍊鋼,化為繞指柔!


風驟雨狂,大洪水從四面八方湧來,孤燈熄滅,北地飄搖。


蔣捷的一首詞很適合劉琨: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

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

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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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邀,看完劉琨給盧諶的那封信就喜歡上了他。一直想寫劉琨的,但是自覺文筆不濟,不足以寫出越石公風采的萬分之一。

昔在少壯,未嘗檢括

劉琨的前半生是放蕩不羈、文採風流的詩人,過著金谷俊游,詩歌唱和的風雅生活。魏晉玄學激蕩,士人熱衷於清談玄理,效仿嵇康阮籍的放達和曠盪。出生於官宦家庭的劉琨自然不能例外。不同於三國鼎立時期,放眼望去,哀鴻遍野,山河破粹,詩人斷腸。他的青少年時期正是西晉國力強盛、四海一統的太康年間,他無需哀嚎苦吟。他的《胡姬年十五》完全不同於《扶風歌》的慷慨悲涼,是另一種浮華靡艷的風格。他的青春是在詩酒聲色中度過的。

虹梁照曉日,淥水泛香蓮。如何十五少,含笑酒壚前。
花將面自許,人共影相憐。回頭堪百萬,價重為時年。

後來他國破家亡,親友凋殘,孤身獨坐,回憶起自己的前二十年,更多是痛徹心扉的悔恨。他承認自己【昔在少壯,未嘗檢括。遠慕老莊之齊物,近嘉阮生之放曠】。而如今疾病纏身,只有喝酒才能求得數刻之暫歡。

拔劍起舞雞鳴歌

他曾和祖逖一起為司隸的主簿,中夜聞荒雞鳴而起舞。儘管太康年間,張華、裴頠執政,一片歌舞昇平。但是手握重兵、蠢蠢欲動的藩王,遷徙內地的異族首領們,都對洛陽虎視眈眈。劉琨和祖逖似乎已經預感到未來天下大亂,並約定「若四海鼎沸,豪傑並起,吾與足下當相避於中原耳。」儘管後世聞雞起舞成為愛國的象徵,但是當時劉琨祖逖聞雞起舞卻是不懷好意, 思中原之燎火,幸天步之多艱 。

八王之亂中的反覆

趙王司馬倫執政後,因為是趙王的姻親(劉琨妹妹嫁給趙王世子),所以劉琨父子成了趙王的心腹。成都、齊、長沙討伐篡位的趙王,劉琨領兵出戰,卻不幸大敗。齊王因為劉琨父子有當世之望,並沒有追究其責任。反而委以重任。范陽王【范陽王虓為司馬越黨】虓鎮許昌,引劉琨為司馬。

後來范陽王虓為劉喬所敗,劉琨父母也被劉喬執拿,逃往冀州的劉琨利用姻親關係說服了冀州刺史溫羨【劉琨和溫羨是連襟】讓出冀州,由范陽王領冀州。范陽王派遣劉琨前去冀州尋求王浚的幫助,最終獲得八百突騎,打敗了劉喬,救出了父母。劉琨又統諸軍奉迎大駕於長安。以功封廣武侯。諷刺的是,之前助趙王篡位的劉琨,此時搖身一變,成了惠帝的「功臣」。

越石暮年扶風賦

司馬越本是晉朝遠宗宗室,最終卻成為八王之亂中最終的勝利者,贏得了滿目瘡痍的河山。劉琨的哥哥是司馬越的心腹,所以,在司馬騰鎮鄴城後,推薦劉琨代替司馬騰出刺并州,以衛京畿。

光熙元年(306),36歲的劉琨從洛陽廣莫門出發,慷慨賦扶風,前往并州苦寒之地,開始了為期十三年的慘淡經營。

在去上黨的途中,皚皚的白骨,綿延不絕。他目睹了亂世百姓流離失所、哀鴻遍野的慘狀。路上充斥著哀呼之聲,有扶老攜弱的身影,也丈夫有鬻賣妻子的決絕。在上黨,他募兵五百人,且戰且前,最終到達晉陽。

劉琨離間匈奴部的雜虜,降者萬餘落。劉淵為了避開劉琨的鋒芒,遂遷都蒲坂。

在并州,劉琨大量徵辟士人充實幕府。逐漸地,越來越多的人前去投奔劉琨,恰好,劉琨的哥哥在洛陽暴薨,他年邁的父母也歷經千辛萬苦萬里迢迢前去并州投奔兒子。

并州少年夜枕戈

琨善於懷撫,而短於控御。一日之中,雖歸者數千,去者亦以相繼。

晉書的記載歷來成為人們對劉琨能力懷疑的理由。很多人看到這段記載就瘋狂地黑劉琨,並直言不用往下看了,劉琨就是生逢亂世而苦苦掙扎的、能力不足的官二代。出身成了他的不可洗刷的原罪。卻看不見劉琨在并州十多年的苦心經營、和在夾縫中抗爭劉、石的艱辛和無奈。整個北方都要淪陷。只有劉琨還在苦苦支撐,並不清楚劉琨是為了什麼。南渡的衣冠士族正在求田問舍,擁美姬,看燕舞。對於北方留守的士族來說,投降也是很簡單的事情,畢竟五胡政權都用高官厚祿來拉攏衣冠士族的。

「琨以永嘉元年為并州,於時晉陽空城,寇盜四攻,而能收合士眾,抗行淵、勒,十年之中,敗而能振,不能撫御,其得如此乎?凶荒之日,千里無煙,豈一日有數千人歸之?若一日數千人去之,又安得一紀之間以對大難乎?

余嘉錫認為流民逃離的原因是缺乏食物。

御覽四百八十六引琨與王丞相箋曰:「不得進軍者,實困無食。殘民鳥散,擁發徒跣。木弓一張,荊矢十發。編草盛糧,不盈二日。夏即桑椹,冬則營豆。視此哀嘆,令人氣索。恐吳、孫、韓、白,猶或難之。況以琨怯弱凡才,而當率此,以殄強寇。」

他一向奢豪,嗜愛聲色,他每次都短暫地告誡激勵自己,但是不久就又開始放縱。因為徐潤的讒言,他殺了并州豪強令狐盛。令狐盛的兒子令狐迷一怒之下倒戈投降劉曜,結果晉陽失守,劉琨的父母也被殺害。

在拓跋猗盧的幫助下,劉琨重新收復晉陽。晉愍帝繼位(314),44歲的劉琨進位為大將軍。然形勢已經江河日下,不可扭轉。幽州刺史王浚接受石勒偽和,最終被石勒所滅。鮮卑拓跋內部也鬥爭不斷,猗盧忙著鎮壓國內的反對派,無法給劉琨提供更多的支持。建興三年(315),正當劉琨聯合猗盧討伐劉曜時,猗盧長子六修不滿猗盧欲廢長立幼而殺死猗盧,至此,劉琨失去其所依靠的拓跋鮮卑族的支持,拓跋部部落四散,一部分投靠了劉琨的兒子劉遵。劉遵糾合人馬,率領三萬人和十萬牛羊,前去和父親劉琨會和,劉琨實力稍微有所恢復。

恰好石勒攻打樂平,太守向劉琨求救,此時的劉琨已經別無選擇。畢竟【自東北八州,勒滅其七,先朝所授,存者唯臣。】只好主動出擊,儘管手下將領勸阻他,石勒勢大,不可強與之對抗。結果石勒先據險要,伏擊劉琨,劉琨軍大敗,并州震恐。劉琨自此放棄并州,應幽州刺史鮮卑段匹磾的邀請前往薊縣。劉琨離開晉陽的時候,已經預感到自己未來的結局。

晉元帝在江左承製建台,劉琨抓住機會主動聯合北方尚存的征鎮和外族的部落首領聯名勸進,並派自己的親信溫嶠出使江左。這無疑給了晉元帝很大的政治支持。

劉琨作《勸進表》,無所點竄,封印旣畢,對使者流涕而遣之。」

建武元年,劉琨和段匹磾發檄文,準備討伐石勒。段匹磾的弟弟接受石勒的賄賂阻止此次會盟,劉琨無奈退軍。這一年,晉元帝轉劉琨為太尉,並贈給劉琨一把名刀。劉琨表示他會親自佩戴此刀,斬首二虜。他還記著在南方的祖逖,他給朋友寫信說 吾枕戈待旦,志梟逆虜,常恐祖生先吾著鞭。

殞身報國

段匹磾奔兄喪,劉琨讓世子劉群護送。段末杯襲擊了段匹磾,並俘獲了劉群。段末波誘騙年幼的劉群,和劉群結盟打算攻打段匹磾,讓劉群給劉琨寫信勸說劉琨做內應。不幸的是,這封信被段匹磾獲得,劉琨沒辦法只好向段匹磾解釋,段匹磾開始是相信劉琨的,但最終還是聽信了弟弟的讒言扣押了劉琨。劉琨的兒子和將領拒不聽從段匹磾的解釋,最終雙方兵戎相見。在被扣押的這段日子裡,劉琨寫了不少詩給自己的故吏也是內侄的盧諶,想讓盧諶有所感激奮發。可是,盧諶儘管和他 往來唱合,卻從不明白他的心意。他抗胡報國的壯志和決心也從百鍊鋼化為繞指柔。儘管盧諶從不明白甚至誤解他的心意,但是他還是不斷地給盧諶寫信。因為他沒有別的人可以傾訴。

握中有懸璧,本是荊山球。惟彼太公望,昔是渭濱叟。鄧生何感激,千里來相求。白登幸曲逆,鴻門賴留侯。重耳憑五賢,小白相射鉤。能隆二伯主,安問黨與仇!中夜撫枕嘆,想與數子游。吾衰久矣夫,何其不夢周?誰雲聖達節,知命故無憂。宣尼悲獲麟,西狩泣孔丘。功業未及建,夕陽忽西流。時哉不我與,去矣如雲浮。硃實隕勁風,繁英落素秋。狹路頌華蓋,駭駟摧雙輈。何意百鍊剛,化為繞指柔。

琨詩托意非常,攄暢幽憤,遠想張陳,感鴻門、白登之事,用以激諶。 諶素無奇略,以常詞酬和,殊乖琨心 。

最終段匹磾擔心劉琨威脅自己,殺死了劉琨和他的六個子侄。劉琨的平反過程也充滿了曲折,開始東晉尚需要段匹磾抵抗石勒,而不為劉琨發喪。後來在溫嶠不斷地上疏下,晉元帝才派遣使者去幽州弔祭劉琨,安慰英雄的魂靈。

晉書對劉琨的評價是最好的評價了。

越石才雄,臨危效忠,枕戈長息,投袂徼功,崎嶇汾晉,契闊獯戎。見欺段氏,於嗟道窮!

劉琨和盧諶也緊緊地被後人聯繫在一起。百年後,范陽盧氏追昔先祖的往日輝煌,在墓誌中也會這樣記載

太妃諱蘭,幽州范陽涿縣人也。燕王盧綰,漢祖共書;侍中盧毓,魏君同乘。挺稱英彥,既與張華鄉里;諶有文詞,乃是劉琨中外。
夫人姓盧氏,范陽人也。昔堯命伯夷典秩宗,號太常為尚父(疑)。桓、襄之際,公子食盧。卯金故人,王於大國;越石從事,官至郎中。


小學課本有一課叫聞雞起舞,世人常將祖逖和劉琨並論,實際上並談二人正顯出了同一時代不同的兩種人。祖逖這樣的人物放到中國歷史上,可以跟岳飛、戚繼光那樣的英雄相提並論,晉朝二十號一流人物中就連王羲之、王坦之都能排的上號,劉琨卻列不入那二十人當中。

劉琨、祖逖少年如何過?劉琨是為中山靖王劉勝之後,劉琨喜好詩賦,攀附於賈謐門下。祖逖北地豪強出身,十五六歲還沒開始讀書,而後散盡家財周濟貧困,於是發奮讀書,博覽古今。八王之亂時,劉琨參與其中,作為司馬越的謀臣簡直是一大敗筆。祖逖雖然效力過八王中其三人,可明確擁護的還是晉懷帝和晉惠帝,後來范陽王司馬虓、高密王司馬略、平昌公司馬模競相徵召祖逖,祖逖都不肯受召,由此可以足以看出祖逖和劉琨二人志氣的差異。

關於聞雞起舞的故事細節也要重要,大家先不要糾結為什麼祖逖和劉琨睡在同一張床上,聽到雞叫時,是祖逖一腳把劉琨踢醒,劉琨這公子哥還迷惑說半夜雞叫不吉利,祖逖說雞叫是給我們的提示。於是祖逖與劉琨相約每逢雞叫就起床練功和讀書,二人發奮的原因重點在於祖逖。祖逖領兵北渡長江時中流擊楫,劉琨聽聞祖逖得到朝廷重用,卻在書信中寫道:「吾枕戈待旦,志梟逆虜,常恐祖生先吾著鞭。」——祖逖時刻記著還我河山,劉琨較量的則是一時長短。二人的能耐可以不做比較,劉琨這志氣同樣差了祖逖一大節。

【琨少負志氣,有縱橫之才,善交勝己,而頗浮誇。與范陽祖逖為友,聞逖被用,與親故書曰:「吾枕戈待旦,志梟逆虜,常恐祖生先吾著鞭。」其意氣相期如此。】

是故劉琨在并州時【琨善於懷撫,而短於控御。一日之中,雖歸者數千,去者亦以相繼。】——祖逖在豫州時【逖愛人下士,雖疏交賤隸,皆恩禮遇之。】

【在晉陽,常為胡騎所圍數重,城中窘迫無計,琨乃乘月登樓清嘯,賊聞之,皆凄然長嘆。中夜奏胡笳,賊又流涕歔欷,有懷土之切。向曉復吹之,賊並棄圍而走。】——劉琨吹笳退敵確有空城計原形的感覺,臨危不亂,還如此從容,劉琨確實有過人之處。

【祖逖置酒會時,耆老中坐流涕曰:「吾等老矣!更得父母,死將何恨!」乃為其歌曰:「幸哉遺黎免俘虜,三辰既朗遇慈父,玄酒忘勞甘瓠脯,何以詠恩歌且舞。」】——祖逖雖然不擅長音律,可是也有百姓為他做歌,皆稱祖逖為慈父。

劉琨入并州,四面處敵,確實並不容易。可是他喜好音律就玩物喪志,重用徐潤這樣的小人,讓令狐泥等人叛走,還連累的父母妻子。祖逖能令李頭、桓宣、樊雅、馮寵甘心為自己效力,特別是李頭說:「若得此人為主,吾死無恨。」於是他就被陳川砍死了。黃河沿岸地區有趙固、上官巳、李矩、郭默等各地豪強勢力佔地割據,唯獨就服祖逖,任其號令。烏丸校尉王浚固然不是什麼好人,可是王浚和劉琨名義上仍然是晉臣,先前王浚又借兵給劉琨救母。劉琨因為二人爭奪領土的私怨,竟然坐視石勒滅了王浚,結果沒過兩年他的并州就被石勒奪走。劉琨最終被王敦一封信所殺死,多少有些咎由自取。祖逖指著王敦的使者大罵:「你他媽的告訴阿黑(王敦小名):何敢不遜!摧攝回去,須臾不爾,我將三千兵,槊腳令上!」——在祖逖病死以前,王敦都不敢發難。當時晉廷任命戴淵都督兗、豫、幽、冀、雍、並六州諸軍事,企圖取代祖逖。好笑的是戴淵返回與王敦交戰,慘遭大敗,只得向王敦低頭服軟。

獨論劉琨很容易被他的才情所感染,對他產生莫名的同情。劉琨冤死多年晉廷也不好意思給他舉喪,他的悲情多少令後人同情。用祖逖來比較劉琨最明顯不過了,祖逖的英雄氣頓時就會掩蓋了劉琨的光彩,就好比把喬峰和慕容復並列起來的感覺。讀劉琨的《扶風歌》令人感到慷慨激昂又顯得無限的悲傷。在常人眼中劉琨也許更像一個人,劉琨自憐自惜將自己無奈的處境比作李陵,可實際上更多人認為劉琨應該生活在太平之世,那樣他的確不失為一位才子。不過我覺得如果沒經歷華北那樣慘絕人倫的情況,劉琨也做不出那樣悲壯的詩賦來。相比東晉那幫談玄論道的名士,劉琨又顯得了不起多了,如果沒有劉琨在北方堅持,就難以激勵後人,譬如桓溫正以劉琨為榜樣,劉琨的精神世界可以說很飽和。相反的是祖逖,他麾下的賓客多是兇殘暴力的勇士,在揚州之時這幫人非常窮困,祖逖不僅放任他們去洗劫富商,還包庇這些強盜。後來王導、庾亮去找祖逖玩,發現許多珍寶財物,就問他是怎麼來的?祖逖回答:「昨夜復南塘一出。」

祖逖既劫富也濟貧,這樣的人如果放在和平年代,也許只能是默默無聞的小吏,絕沒機會坐鎮一方。姬亦軒說得沒錯,劉琨以及金谷二十四友象徵的就是中國華而不實的藝術品,加了太多特技,潘岳俊美,石崇豪富,放在現代不失為金城武、王思聰之輩,以左思的才華不失為二十四友之首,二陸混在八王之中,終遭橫禍。詩人的情懷,文人的夢想,全體現在了劉琨身上。


人的先天性是很難改變的。東晉末劉牢之,桓玄優勢這麼好。還不是最後讓劉裕開創了劉宋?同樣劉琨先天是公子哥的氣質,在魏晉時期,和劉琨相同體質的貴族太多太多。永嘉之亂駢首就戮的士民多如鴻毛,幸免於難的世家大族和元帝退居江左。東晉朝廷,一個個門閥大族在江左鯨吞山澤,求田問舍時。劉琨本來凡人資質的人,在北方和虎狼們做纏鬥。難道不得尊敬嗎?他讓溫嶠去江左,而自己堅持留在北方。已經超過了同時代那些入玄不堪的門閥子弟們。並不是每個人下定決心改變就可以成為劉裕。一個天資後天真的很難改變,但一個享受過西晉最奢侈時代的人,敢於搏命在北方的大亂世上,五胡亂華殘酷,卻依然沒退守江左富貴鄉。值此一點,值得尊敬。


庄列清虛,金谷奢華,棒喝以八王之亂,胡羯之禍。推倒一世之智勇,困鬥於銅駝荊棘。國破家亡,孤膽鮮卑之庭;良朋幽邈,能無感慨系之?

昔日每讀《蘭亭序》至「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句,雖許為高論,然頗怪琅琊王氏乃清談之始作,逸少何故不喜庄生大言?多年後讀晉書至王敦作亂,王導「率群從昆子侄二十人每旦詣台待罪」王氏一族命懸一線;又讀劉琨傳及「答盧諶詩並書」自悔年少孟浪之語,此疑始釋。

書云:琨頓首。損書及詩,備辛酸之苦言,暢經通之遠旨。執玩反覆,不能釋手。慨然以悲,歡然以喜。昔在少壯,未嘗檢括,遠慕老莊之齊物,近嘉阮生之放曠。怪厚薄何從而生,哀樂何由而至?自頃輈張,困於逆亂,國破家亡,親友雕殘,塊然獨坐,則哀憤俱至。時復相與,舉觴對膝,破涕為笑,排終身之積慘,求數刻之暫歡。譬由疾疢彌年,而欲一丸銷之,其可得乎!夫才生於世,世實須才。和氏之璧,焉得獨曜於郢握;夜光之珠,何得專玩於隨掌?天下之寶,固當與天下共之。但分析之日,不能不悵恨耳!然後知聃周之為虛誕,嗣宗之為妄作也。

房玄齡曰:劉琨弱齡,本無異操。飛纓賈謐之館,借箸馬倫之幕。當於是日,實佻巧之徒歟!及金行中毀,乾維失統。三後流亡,遞縈居彘之禍;六戎橫噬,交肆長蛇之毒。於是素絲改色,跅弛易情,各運奇才,並騰英氣。遇時屯而感激,因世亂以驅馳。陳力危邦,犯疾風而表勁;勵其貞操,契寒松而立節。咸能自致三鉉,成名一時。古人有言曰:「世亂識忠良。」蓋斯之謂矣!天不祚晉,方啟戎心。越石區區,獨御鯨鯢之銳;推心異類,竟終幽圄。痛哉!贊曰:越石才雄,臨危效忠。枕戈長息,投袂徼功。崎嶇汾晉,契闊獯戎。見欺段氏,於嗟道窮!

朱熹曰:如劉琨恃才傲物,驕恣奢侈,卒至父母妻子皆為人所屠。今人率以才自負,自待以英雄,以至恃氣傲物,不能謹嚴。以此臨事,卒至於敗而已。

王夫之曰:琨乃以孤立之身,游於豺狼之窟,欲志之伸也,必不可得。即欲以頸血濺劉聰、石勒,報晉之宗社也,抑必不能。是以君子深惜其愚也。

李卓吾《藏書》中列劉琨於『直節名臣』,評《晉書 劉琨傳》云:
「琨善懷撫而短於控御」:成敗論人。
「尋猗盧父子相圖,盧及兄子根皆病死,部落四散。」:天也!
「琨之去晉陽也,慮及危亡而大恥不雪,亦知夷狄難以義伏,冀輸寫至誠,僥倖萬一。」:可哀!
「吾枕戈待旦,志梟逆虜,常恐祖生先吾著鞭。」:豪傑,豪傑!

張溥《劉中山集》題辭:
越石兄弟與石崇、賈謐友善,金谷文詠,秘書唱和,詩賦豈盡無傳?顧乃奔走亂離,僅存書表。想其當日執槊倚盾,筆不得止,勁氣直辟,回薄霄漢。推此志也,屈平沅湘,荊卿易水,其同聲耶?晉元渡江,無心北伐,越石再三上表,辭雖勸進,義切復仇,讀者苟有胸腹,能無慷慨?以彼雄才,結盟戎狄,揚旌幽並,身死而復生,國危而復安,間患差跌,不病驅馳。及同盟見疑,命窮幽縶,子諒文懦,坐觀其斃。為之君者,孝非子胥;為之友者,仁非魯連;殷勤贈詩,送哀而已。夫漢賊不滅,諸葛出師;二聖未還,武穆鞠旅。二臣忠貞,表懸天壤。上下其間,中有越石。追鞭祖生,投書盧子,英雄失援,西狩興悲。予嘗感中夜荒雞,月明清嘯,抑覽是集,彷彿其如有聞乎?

書峰氏曰:「若夫豪傑之士,雖無文王猶興。」蓋劉琨之謂歟 ?


劉琨死後無奇士,獨聽荒雞淚滿衣。


歷史中劉琨所扮演的最重要的角色,是一個意圖力挽狂瀾,拯救北方於分崩離析的孤膽英雄。

自河以北,幽並以南,醜類有所顧憚者,唯琨而已。

盧諶向晉元帝上表中的這句話,很形象地概括了當時河北群寇對劉琨的印象。

越石區區,獨御鯨鯢之銳,推心異類,竟終幽圄,痛哉!

史官「獨御鯨鯢之銳」一句,則凝練準確地概括了劉琨在北方的處境。「獨」字顯示劉琨孤懸河北,與南方晉朝中央隔絕道路;「鯨鯢」則是河北群胡的寫照,劉淵、劉聰、石勒、劉曜等群雄作亂,掃蕩中原,一時勢無可擋;「之銳」則是表明劉琨身處匈奴漢趙政權之北,鮮卑集團以南,王浚集團以西,四戰之地,首當其衝。

觀其一生,在他年少之時,天下暗潮湧動,大亂將起;青年之時,在八王之亂中輾轉,目睹朝廷在風雨中破碎;壯年之時,獨當并州、道絕中原,聯合鮮卑拓跋氏、段氏抗擊漢趙,最終遭遇不測,被鮮卑盟友殺害。他身後,便是北方長達一百餘年的大分裂時代。

劉琨出身中山劉氏一族,家族顯赫。其祖父劉邁官至散騎常侍,其父劉蕃官至光祿大夫,其姐姐是趙王司馬倫的兒媳,其妻是冀州刺史溫羨之姊。年少時,在賈謐門下名列「二十四友」,頗有東漢黨錮「八俊」、「八廚」的遺風。如此複雜的門閥關係網,為劉琨平步青雲和一次次轉危為安打下了基礎。

早期的劉琨,在八王之亂中逐步展露頭角。他曾跟隨謀取皇位的趙王司馬倫,在三王討伐司馬倫的作戰中兵敗;大禍臨頭之際,齊王司馬冏卻「以其父兄皆有當世之望,故特宥之」;其後司馬囧又兵敗,遂投奔司馬虓。在公元305年對司馬顒集團的作戰中,劉琨向時任幽州刺史的王浚借騎兵八百人,與司馬虓渡過黃河反擊敵將劉喬,救回被擄走的父母,也使得司馬越得以衝破司馬顒集團的阻礙而進擊關中,成為一段佳話。於是在八王之亂結束之際,一波三折、輾轉南北的劉琨得以「封廣武侯,邑兩千戶」。

劉琨人生軌跡的大轉折,大概在307年,受任為并州刺史,開始獨領一方之際。

永嘉元年的并州,是一幅人間地獄的景象。在這片現今為山西省的土地上,饑荒肆虐,胡虜塞路,徑相剪屠。匈奴劉淵自稱大單于,擊敗司馬騰,寇亂四方,司馬騰不得已率并州人民東逃鄴城;「府寺焚毀,殭屍蔽地」,百姓十不存二,而活著的人大概比死去的人更加痛苦:「及其在者,鬻賣妻子,生相捐棄,死亡委任,白骨橫野,哀呼之聲,感傷和氣」。



劉琨所接管的并州,就是這樣一個爛攤子。面對殘破的山河,劉琨一方面向洛陽的中央求取支援物資,收集流亡百姓,聯合豪強、士族,重建城池、官府;一方面募集兵力,聯合鮮卑族諸部,聯合抗劉;另一方面,離間匈奴劉淵和投奔他的諸多部族的關係,造成「降者萬餘」的局面,讓劉淵擁有了對劉琨最初的恐懼。可以說劉琨在并州的經營,恢復了當地的民生,有效地抗擊了劉淵集團的擴張,功不可沒。而永嘉之亂後,「人士奔迸者多歸於琨」,可見人心所向。

晉朝的士人風氣,崇飾華競、任誕放達、清談浮虛,劉琨也不例外;又有幸臣誣陷大將,至於令狐泥叛亂的慘痛經歷。其後劉琨聯合的鮮卑拓跋部落內亂,其部歸順劉琨勢力,一時間劉琨兵力大增,結果因輕敵在對石勒作戰中慘敗。當時并州大旱,已經成為窮困之地,劉琨只得投奔一直向他示好的鮮卑段部,最終在318年捲入段匹磾的政治鬥爭中而遇害。他死後不久,石勒大敗段匹磾,河北至此再無人可抗擊劉、石大軍。

後來,劉琨年少時的好友祖逖擊楫中流,北抗石勒,則又是一段佳話了。

所謂「亂世識忠良」。劉琨身處顯貴,本可以衣冠南渡,在清談虛浮中醉生夢死,卻選擇了「當易危之勢,處難濟之土」,慘淡經營,獨御鯨鯢之銳,可以稱得上是國士。正是歷史長河中湧現的千千萬萬個劉越石,才使得中華長存、華夏不亡。


晉書讀劉琨
武帝多奇志,揮手四海平;
子庸仍希翼,徒問官蛙鳴;
八王爭奪位,誰顧七廟隳;
匈羯卑羌氐,亂華各豪雄。

大廈將崩殂,蠹蟲安於洞;
名士慕閑談,安逸游江東;
少與祖生眠,聞雞安忍閑;
起身把劍舞,立志梟逆虜。

臨危居并州,隻身搏眾仇,
石勒竊襄國,劉聰摧都洛;
北有晉王浚,明忠暗惜身;
但為復國故,委身兄漪盧。
長嘯聲凜凜,胡笳救孤城;
可憐轉身處,唯有影煢煢。

一勝嘗何傲,二敗仍豪情;
枕戈長嘆息,投袂欲徼功;
縱橫強敵伺,捭闔四戰地;
崎嶇汾水地,巍峨幽並冀;
四顧找同人,孤身孑孑立。

歲歲刀戈明,年年兵益窮;
懷撫我所長,控御實不榮;
拓跋蕭牆亂,更無人與盟;
身敗母赴死,孤身奔幽薊;
匹磾非族類,其心生鬼蜮。

胸存百鍊鋼,奈何繞指柔;
更嘆清談人,空評且苟苟;
劉公身死後,留名百世英;
桓溫傲雄姿,鬱郁不似聲。

封侯趁我意,更喜九州平;
古來豪傑少,越石實與形。
冷冷蒲子城,紛紛北國雪;
生為北土人,不見南國月。


具體的人生軌跡前面的回答已經說得很清楚,我說說自己對劉琨的評價和想法。

劉琨的前半生和後半生,形成了一種奇妙的反差,前半生弔兒郎當的公子哥,後半生忽然成為了為國為民的俠之大者。

他可以說是時勢造就的英雄,但他又不是那種能夠改變時勢的英雄。

他有很多缺點,甚至可以說是一個徹底的失敗者,但是他仍然博得了許許多多人最真誠的同情和欣賞。

我們可以說他是一個志大才疏的人,但我們更可以說,他是一個具有英雄特質,具有英雄經歷,具有英雄氣概的凡人。

劉琨的可貴不在於他的成敗,也不在於他的才能,而在於他執著的信念以及對於艱難苦困、甚至對於死亡的那種從容雅緻。

五胡亂華的時候,高門大戶拖家帶口南下者比比皆是。南下者如王導等輩,在江南小朝廷偏安,照樣流觴曲水,燈火輝煌。唯有劉琨,自接到并州刺史的任命開始,就主動地把扭轉天下,驅除胡虜的任務扛到了自己的肩膀上。

在去往并州的路上,豺狼嚎叫,冷月當空,劉琨就這樣走入了歷史,也走上了一條不歸路。甚至連他自己的父母,也沒有送到逍遙安逸的江南,而是一起留在了兇險的戰場,最終死在匈奴人的刀下。

在中華民族遇到生存的大危機時,大部分人選擇逃走,有人選擇自殺(選擇自殺的這些人,都是讀儒家的典籍讀成了書獃子。沒有食物,沒有女人,為什麼不能去找匈奴人和鮮卑人搶回來,而要選擇自殺呢?憑什麼只能他們殺人,他們搶掠?而我漢人子民,就要受到仁者愛人,以德報怨這一系列虛偽的教導?毛澤東說儒家思想表面上仁義道德,裡面一肚子男盜女娼,罵的真好!),而有些人則選擇了反抗。

正是劉琨和祖逖的這種反抗,才構成了使得中華文化長盛不衰的一種不可或缺的特質。漢人能夠從文化上屢屢征服入侵中原的胡人,秘訣正是在於這種特質。

這種特質還可以歸結到華夏英雄與胡人英雄的比較。他們的風格有著很大的不同,胡人英雄看重的是個人功業,他們是自由而豪邁的,他們不受拘束,不怕死亡,也不懼怕別人死亡。漢家英雄則是內斂的,他們不僅僅追求個人功業,更要對天下蒼生負責。漢家英雄受到的束縛很多,因此他們幾乎都是悲劇性的英雄,僅就南北朝而言,如劉琨祖逖檀道濟等人皆是如此。此外,漢家英雄除了英雄氣概之外,還有很重的文人雅風。

像劉琨這樣的英雄俠士,構成了二十四史中最凄美的篇章,征服了無數後人包括無數的少數民族的後人,讓他們心甘情願地學習漢文化的精髓。這些精髓包括:熱愛天下蒼生的情懷,淡然面對生死的雅緻,細細抒發心聲的文采,以及策馬縱橫天下的豪邁。

冥冥中自有天意。最終統一北方的北魏,是拓跋部建立的。是的,正是早年與劉琨結為兄弟,後來被西晉皇帝封為代王的鮮卑拓跋部。劉琨堅守晉陽,拓跋部出力最大,漢民投奔拓跋部的也最多。後來雖然遭遇內訌,消沉過一段時間,但是最終還是這個與劉琨關係最好的鮮卑部落獲得了最多漢人的支持,統一中國北方,建立北魏。只是這個時候,距離劉琨去世,已經一百年了。如果劉琨泉下有知,得知他結義兄弟的後人最終統一了北方,還會嘆息雙親仇人未報,天下未清么?


劉琨,首先是個英雄,歸根結底是一個典型的世家子弟,並且應當算是非常優秀的世家子弟,當然也就帶有世家子的那些不足。
從優點來講:長的帥、有氣質、才華高,簡直是穿越小說中男主的模板人選;忠誠於晉室、守土不畏難,這是政治上的高尚品格;能夠與劉淵、石勒等出類拔萃的豪傑相持多年,能力強,至少是軍事能力上。
從不足來講:治政能力不足;可吸引人但留不住。可能這是出身於世家的那些俊逸之才的通病吧,在心態上比較孤傲、對小節上不太重視。
如果他生在東晉,也許就是謝安式的成功人物了,可惜出生早了點,在當時所處環境和形勢下,也只能是悲劇英雄了。


一直覺得魏晉的氣質就是物哀,劉司空就是這種魏晉風度的代表。雖然知道未必能夠力挽狂瀾,但仍然聞雞起舞,奮起而上。晉陽城下的縷縷茄聲,就是他吹給自己的輓歌吧。

木猶如此,人何以堪。
這就是晉人的美吧。


一個前半生追逐名利的紈絝子弟,在通往晉陽的不歸之路上,完成了向民族英雄的轉變

劉司空在河北的作戰勝少敗多,軍事指揮能力平平,最要命的是關鍵時刻總掉鏈子,以至於到了316年劉琨接受三州都督諸軍事之職時,境況早已根本無法挽回

但他是一個很真實的人
沒有什麼人生來就是雄心壯志以拯救黎庶為己任
也不會人人都像漢光武那樣天命所歸,屢屢開掛,依靠不世出之英才平定天下
北州淪亡,劉琨大可以南逃建康,接著紙醉金迷,做他的公子哥,沒有人會指責他,畢竟絕大多數人皆是如此
可是劉琨沒有,在晉陽城那個寒冷的夜晚,他遙望胡騎,為自己吹響了一曲輓歌,月光讓近在咫尺的死亡也變得那麼凄美
當天崩地解,神州陸沉之時,他卻拋棄了過往的一切,與洶洶而來的敵人戰鬥到底,不死不休

有一首歌對劉司空的一生是最好的註解
shot in the dark


握中有懸璧,本自荊山璆。
惟彼太公望,昔在渭濱叟。
鄧生何感激,千里來相求。
白登幸曲逆,鴻門賴留侯。
重耳任五賢,小白相射鉤。
苟能隆二伯,安問黨與讎?
中夜撫枕嘆,想與數子游。
吾衰久矣夫,何其不夢周?
誰雲聖達節,知命故不憂。
宣尼悲獲麟,西狩涕孔丘。
功業未及建,夕陽忽西流。
時哉不我與,去乎若雲浮。
朱實隕勁風,繁英落素秋。
狹路傾華蓋,駭駟摧雙輈。
何意百鍊剛,化為繞指柔。
劉琨一首詩自己情感表達的淋漓盡致!!


註:本篇是歷史小說,因此個別地方會跟史實有細微的出入。  


  當劉琨在宴會上被段匹磾的伏兵捅死之時,天下已經生靈塗炭20年之久了。當其時,氐人已佔領巴蜀,匈奴人劉聰和羯族人石勒在橫行中原十餘年後,即將打破表面上的聯盟,整個北方都如同暴風雨前的寂靜般令人戰慄。


  而朝廷,那個逃到了揚州的「朝廷」,對此早已無能為力了。


  劉琨跟段匹磾是在北方僅存的兩股依然忠於晉室的勢力。蠻夷如同洪水般包圍了他們。這十二年來,朝廷給他封的官從并州刺史,到大將軍,再到都督並、冀、幽三州諸軍事,隨著劉琨的勢力越縮越小,該管的地方卻越來越大,以至於聽起來有點像是黑色幽默——名義上,他管轄著地方千里的一百多萬人口,但實際上,他最後的據點薊城,也已經危在旦夕了。


  當然,百餘萬口這個數字已經元康九年的數據了。而如今,除卻胡人,可能連百分之一都沒有。這種事歷史上已經發生過無數遍了:首先人們吃光了所有的動物,野鹿、老虎、昆蟲,然後就開始吃樹皮草根,再然後,就開始吃人,到最後,就連人都吃光了。


  這種事,在未來的三百年里,還會一遍一遍地發生。

  然而劉琨已經沒空去想這些了。當鮮血從肚子里順著刀刃流出來時,他心中只有驚訝跟困惑。「段匹磾背叛了?」他想。


  說來諷刺,在這些年來跟他相互扶持的段匹磾,也是一個胡人,準確地說,是鮮卑人。在晉人的叛軍勾結著胡人在中原肆虐之時,段匹磾這個胡人卻毫不動搖地忠於晉室。這些年,他們就像無盡黑暗中的兩個遙相對望的火把,儘管越發黯淡,但都固執地不願熄滅。段匹磾跟他的鮮卑人給劉琨的幫助不僅是實質的,更是精神的。可以理解,在這無盡的黑暗中,遠處依稀的亮光,總能讓人不那麼絕望。


  而這麼一個人,竟然也背叛了?劉琨想不通,也不願去想通。他怒眼盯著身前不遠處坐著的段匹磾,彷彿想從他臉上盯出一絲愧疚的神色,但他的視線已經模糊,他什麼都看不清。他搜尋著所有下意識能想出的謾罵詞句,逆賊、胡虜、天下得而誅之……但喉嚨卻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


  都無所謂了,火把終於都熄滅了……無盡的黑暗向他撲去……他閉上了眼睛。

  迷亂之中,他回到了11年前,他前往晉陽城的那個白天。那時他剛從洛陽被封為并州刺史,除了表面上剿滅在并州迅速壯大的匈奴人這個任務外,他暗地裡還有另一個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作用——拱衛京師,以防又一個司馬家的王族起兵謀反。


  經過了16年間七個王族的反覆廝殺後,東海王司馬越似乎終於笑到了最後,而他的當務之急便是將心腹派往各地,以防又一個王把他做過的事再做一遍。劉琨在與他的摯友祖逖道別後,便匆匆踏上了路途。


  并州由太行山脈左側的一連串盆地組成,在山與山之間,是一望無際的平原,汾水像一條繩索般串起了這些盆地,同時也帶來了農田所必須的水源。晉文公正是以這片土地稱霸天下,而趙國也是憑此跟強秦一決雌雄。


  劉琨沿著汾水旁的官道一路北行,目之所及,廣袤的平原上只有雜草,衣衫襤樓的百姓一個個沿著官道往南而行,隊伍從劉琨的馬下一直隨著河流延伸到北方無窮處。劉琨粗數了一下,大約有數萬人。在這浩浩蕩蕩的隊伍里,劉琨跟他的隨從是唯一向北行進的人。


  不遠處,時不時就有一個人倒下,再也沒有起來,而身邊的人無動於衷,繼續前行。劉琨掃射著這些人的臉龐,他們的表情中沒有絕望,沒有哀痛,只有麻木。


  「他們都活不長了。」其中一個隨從,從事中郎溫嶠說,「范陽王跟成都王剛打完仗,整個冀州早就沒糧了。即使他們能堅持到鄴城,太守也肯定不會放他們進去。」


  「不,要麼他們活不長了,要麼鄴城的人活不長了。」劉琨冷冷地道。


  在這個亂世,誰又活得長呢?


  「若四海鼎沸,吾與足下當相避於中原耳。」黑暗中,過去的祖逖對他說道。


  祖士稚啊祖士稚,吾與足下不復相見於中原矣!

  劉琨的意識繼續回溯,掠過了并州,回到了洛陽,回到了他的青年,那個雄雞提早了一個時辰鳴叫的凌晨。


  「越石,越石!」祖逖踹醒了他,「聽見沒,雞叫了!」


  「說什麼胡話,還早著呢。」劉琨睡夢中喃喃道。


  祖逖又狠狠地踹了他一下,把劉琨徹底踹醒了。劉琨憤怒地瞪著他。


  「雞無故提前鳴叫,難道就不是上天在督促我們么?」祖逖露出狡黠的笑意。


  從此之後,他們便相約每天在雞鳴時起來習劍,一聲聲金屬的碰撞就這樣伴隨著每天的雞鳴。練劍練累了,他們便借著燭光研讀兵書,秉燭談論天下大勢。


  「如今時局不穩,宗室兼并、戰亂連年,恐怕不久後將會天下鼎沸。」劉琨舉起酒盞,喝了一口,「他日若群雄並起,你我必為曹孟德、劉玄德!」


  「果真如此,你我應當相避於中原,不要相對操戈。」祖逖笑了笑。


  曹孟德、劉玄德,呵呵。


  相避於中原,呵呵。


  祖士稚啊祖士稚,吾與足下不復相見於中原矣。

  劉琨的意識變得越發錯亂,一時飄到了金谷園內,與石崇、陸機等人的醉生夢死;一時又回到了晉陽城裡,他剪除荊棘、重建府第時的雄心壯志;一時飄到了八王之亂時他在趙王、齊王和范陽王之間的反覆投機;一時又回到洛陽城內,與祖逖夜夜聞雞起舞時的青蔥歲月。


  俱往矣。


  「何意百鍊鋼,化為繞指柔。」黑暗終於包圍了他。

……

  太興元年(西元318年),段匹磾殺劉琨,時年四十八。子侄四人俱被害。朝廷以匹磾尚強,當為國討石勒,不舉琨哀。後數歲,乃贈琨太尉、侍中,謚曰愍。

  太興四年(西元321年),豫州刺史祖逖卒,豫州士女若喪父母,譙、梁間皆為立祠。王敦久欲謀亂,聞逖卒,益無所憚。

……

功業未及建,夕陽忽西流。

時哉不我與,去乎若雲浮。

朱實隕勁風,繁英落素秋。

狹路傾華蓋,駭駟摧雙輈。

何意百鍊剛,化為繞指柔。

——劉琨《重贈盧諶》


劉君嘯,祖生鞭,城頭弄笳,中流擊楫,滔滔兩河水,茫茫不見君。
附拙作《嘆劉琨》一首,望諸君斧正:
金谷潺潺少年游,
館幕佻巧笑胡姬。
長使意氣縱歌起,
也或聞雞起舞時。
神州板蕩君行健,
亂雲飛渡自縱橫。
胡笳一曲散豺虎,
扶風長嘯誰解音。
行之勉矣聲聲慢,
枕戈待旦步步艱。
中流擊楫祖生在,
何意精鋼繞指柔。


就像前面呂輕侯說的,聞雞起舞只是少年義氣。而面對國家混亂跳梁挑巧之徒。八王之亂又趨利避害與百十年前的呂布有什麼兩樣,但在出任并州刺史以後,能堅持作為國家抵禦北方的屏障,他應該是有機會隨著南遷的隊伍偏安一隅。把北方的混亂丟出去。但他並沒有,而是一直堅守,雖然並沒有大的功業,但這種孤軍無依,堅守不屈的精神也為後人所佩服。他沒有後世岳飛那樣的治軍功業。但又怎麼樣呢,有這樣勇氣的人,不是依然在五千年的長河裡熠熠生輝。何意百鍊剛,化為繞指柔。算是劉琨對自己最後的評價也是他最好的歸宿吧!哀哉劉琨,晉書上最後並沒有給出一個肯定的答覆。可又如何呢,後人如我從千年的文字深處可以看出劉琨的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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