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評價汪曾祺和他的文學作品?


謝邀。

先說文,再說人。

汪曾祺先生文字的秘密,其實在他自己的《小說筆談》里已總結過:
語言上:

語言的目的是使人一看就明白,一聽就記住語言的唯一標準,是準確。

結構上:

隨便。

敘述和抒情:

在敘事中抒情,用抒情的筆觸敘事。怎樣表現傾向性?字裡行間。

以及我個人認為,最關鍵的一點:

不要著急。

但是汪先生也不是從一開始,就這麼沉靜自如的。

他早年,風格也華麗,也多變,也有殺意,有恨氣,有懸疑。比如《復仇》,比如《雞鴨名家》,比如《落魄》。實際上,汪先生早年相當華麗,也有恃才傲物、飛筆凌雲的時節。
但我們看到的大多數文章,都是他老來所寫了。境界到了。

像《異稟》,即描述一個熏烤攤主和一個藥店夥計各自命運的故事,有興旺有慘淡,對比強烈。這種故事,就是他早年寫過,晚年再修改了的——他晚年很少寫這麼跌高落重的東西了。他晚年的東西,尤其是小說,圓通融和了。

他的小說,有些是半揶揄的口吻,描述一些小人物的悲喜,但不算刻薄,有悲憫心。比如《八千歲》,那個吝嗇鬼米店主最後破了筆財;比如《金冬心》,小嘲弄了一把揚州八怪里的金農。《歲寒三友》則是惻隱裡帶溫情。
反而是《皮鳳三楦房子》,需要用到刻薄口吻時,他反而不那麼遊刃有餘了。

他也寫在北京生活所見的東西,比如《雲致秋行狀》,比如《安樂林》,比如《講用》。他寫這些,駕輕就熟,不需多表。

但真正見功力的,也是他明顯投注心力的,是他那些談不上有情節的,純粹敘述生活的小說。比如《茶干》,連萬順醬園的故事;比如《如意樓與得意樓》,簡直就是把兩個樓菜單講完就結束了;比如《三姐妹出嫁》,就是把老人家和三個女婿家門說清就好了。
以及不朽的《受戒》——你去看,除了末尾那段,簡直根本談不上有故事情節。

1985年,汪曾祺先生如是說:

我也願意寫寫新的生活,新的人物。但我以為小說是回憶。必須把熱騰騰的生活熟悉得像童年往事一樣,生活和作者的感情都經過反覆沉澱,除凈火氣,特別是除凈感傷主義,這樣才能形成小說。但是我現在還不能。對於現實生活,我的感情是相當浮躁的。
這三篇也是短小說。《詹大胖子》和《茶干》有人物無故事,《幽冥鍾》則幾乎連人物也沒有,只有一點感情。這樣的小說打破了小說和散文的界限,簡直近似隨筆。結構尤其隨便,想到什麼寫什麼,想怎麼寫就怎麼寫。我這樣做是有意的(也是經過苦心經營的)。我要對「小說」這個概念進行一次衝決:小說是談生活,不是編故事;小說要真誠,不能耍花招。小說當然要講技巧,但是:修辭立其誠。

所以,他的小說越到後來,越是返璞歸真。沒有傳統意義上的跌宕起伏故事,只是呈現情景。這樣寫看似容易,其實極難。因為你要保證情節本身的自然,要保證文筆的動人,節奏的連貫。

汪曾祺先生是從明清小說筆記里找了許多靈感的,我感覺。他一定很喜歡張岱。

作為一個寫東西的人,我對一個人如何寫出東西來的過程很感興趣。如果看得足夠多,你能夠感受到汪曾祺先生的變化。像早年,還有點鋒芒畢露;到《雞鴨名家》,已經開始溫厚平淡,但那種平淡里還有起承轉合的跡象。但到了《茶干》和《受戒》,斧鑿痕迹沒有了。這不代表他就是信手寫出來的,只是說,功力到了。
至於他那些隨筆,真就是功力到了之後,自然而然流瀉而出,不會顯出用力痕迹了。

說汪曾祺先生這人。
他的經歷,自己文章里陳述過多次。祖上算讀過書,後來入了西南聯大。建國後頗受老舍先生幫忙,又是沈從文先生的弟子。從他對老舍先生、沈從文先生、趙樹理先生、聞一多先生的回憶看,汪曾祺先生對天真質樸的才子有極大的喜好。
以我所見,他自己可能並非天生如沈先生那樣,是星斗流水、天生如此的純然散仙,他比沈先生更聰明,有點小狡猾,所以更通透(這裡所寫的一切都不是貶義詞)。也唯此,能夠相對平安的,度過十年浩劫
但通透並不代表全盤接受。他寫北京的那些文章,很好。但最好的,是寫雲南,寫揚州故里。我是江蘇人,所以汪先生寫的情感,我大概能夠明白。
骨子裡,江浙讀書人其實都是汪先生這樣的。不求顯貴,不想刻薄人,只想平靜溫柔的享受生活,享受生活里的美好事物。汪先生骨子裡,還是這樣一個人。他不喜歡規矩,他喜歡自然純凈。《受戒》里,和尚們並不守清規,小和尚也有了愛情,但沒人會去指責他們,因為他們自然純凈。

最後還是說一下汪先生的」不著急「
我在豆瓣和知乎寫吃的,都遇到過有同學說我寫字像汪先生。其實他那境界,非我所能追逐,但我還是願意現身說法,當個活解剖材料。

《金瓶梅》里,西門大官人能吃能喝,花樣百出。家常那些打滷麵、悶豬頭大油大膩之後,還炫耀「你做夢也夢不著的好東西」,所謂「衣梅」,楊梅用各種葯料加蜜煉製過,薄荷橘葉包裹,大概清涼甜美吧。《儒林外史》里,嚴貢生吃雲片糕,還訛詐船夫。後來喝問起來,船夫還老實報雲片糕的配料,「瓜仁、核桃、洋糖、麵粉」,可見那時候販夫走卒也都吃得起這類小吃了。當然,算不算甜品得兩說。

似乎大多數甜點,都少不了麵粉、雞蛋、奶油,以及諸般香草。逯耀東以為滿、蒙人善做乳製品,所以連帶著北方甜食都跟牛羊奶沾了邊,花樣百出。唐魯孫說北京東來順有道菜叫做「炸假羊尾」,蛋白打起泡來,裹細豆沙和面再炸,想起來大概取炸面的酥脆、細豆沙的沙感,以及蛋白之嫩吧。這就算是甜品發展到高端的境界了:單是甜潤適口不夠,要口感紛繁華麗,吃的就是個變幻莫測。比較天然的是老北京馬連良們吃的河鮮冰碗,據說是一大碗里有藕有蓮子有雞頭加冰匯總,實屬天然,可惜如今這世道沒處覓去。

我小時候,流行些順口溜。意思可東擺西扭,只要押韻。比如,「周扒皮,皮扒周,周扒皮的老婆在杭州。」周扒皮的老婆幹嘛要和老公分居去杭州呢?不知道。比如,「雞蛋鵝蛋鹹鴨蛋,打死鬼子王八蛋。」我一直覺得這句唱錯了,很可能原話是「手榴彈」。因為你給對手扔鹹鴨蛋,簡直是包子打狗。

  高郵產鹹鴨蛋,大大有名。我認識許多人,不知道高郵出過秦觀和吳三桂,只知道「啊喲,鹹鴨蛋!」可見傳奇遠而粥飯近。高郵是水鄉,鴨子肥,蛋也就多,高郵人本身又善於腌鹹鴨蛋,遂海內知名。
  鹹鴨蛋家腌起來並不難,但腌得蛋白不沙、蛋黃油酥,很靠手藝的。這和曬醬、做泡菜、腌蘿蔔乾一樣,瞧來容易,做起來難。 我們這裡腌鴨蛋,多是用黃泥河沙,有誰腌得不好,被人指責手臭了,就惱羞成怒,抱怨水土不好鴨子差,沙子不好不吃鹽。

  吃鹹蛋分蛋白蛋黃。好鹹鴨蛋,蛋白柔嫩,鹹味重;蛋黃多油,色彩鮮紅。正經的吃法是鹹蛋切開兩半,挖著吃,但沒幾個爸媽有這等閑心。一碗粥,一個鹹蛋,扔給孩子:自己剝去。
  鹹蛋一邊常是空頭的,敲破了,有個小窩;剝一些殼,開始拿筷子挖裡頭的蛋白蛋黃。因為蛋白偏咸,不配粥或泡飯吃不下,許多孩子耍小聰明,挖通了,只吃蛋黃,蛋白和殼扔掉。家長看到,一定生氣,用我們這裡的話:
  真是作孽啊!!

這兩篇其實都是我寫的,後一篇有人提過,有些像汪先生,前一篇就沒有。
具體哪兒像呢?汪先生也寫過鹹鴨蛋,但我與他並無一字重複。

稍微分析一下就知道,後一篇比前一篇,詞藻運用更樸實,短句更多,有民間俗諺,有對小時候的細節回憶。所謂現在寫字像汪先生的,其實大多都逃不過這幾天:樸實字句、大量短句、對民間生活的平靜陳述,這已經成為一種」汪曾祺符號「了。

以及——這是我唯一用的小技巧:
第二篇里有這麼句:

周扒皮的老婆幹嘛要和老公分居去杭州呢?不知道。

汪先生也用過類似的套路:閑說著話,自問自答,然後過去了。這樣的方式,很容易讓人有」確實像在聊天「的氛圍,以及調節文本節奏之用。最重要的就是,這句話一說,你就知道汪先生不著急,真的在跟人聊天。這就是他的節奏,這就是他的文氣,這就是他跟其他人最不同的所在。

還是補汪先生自己的文字。

他闔了一會眼。他幾乎睡著了,幾乎做了一個夢。青苔的氣味,乾草的氣味。風化的石頭在他的身下酥裂,發出聲音,且發出氣味。小草的葉子窸窣彈了一下,蹦出了一個蚱蜢。從很遠的地方飄來一根鳥毛,近了,更近了,終於為一根枸杞截住。他斷定這是一根黑色的。一塊卵石從山頂上滾下去,滾下去,滾下去,落進山下的深潭裡。從極低的地方傳來一聲牛鳴。反芻的聲音(牛的下巴磨動,淡紅色的舌頭),升上來,為一陣風捲走了。蟲蛀著老楝樹,一片葉子嘗到了苦味,它打了一個寒噤。一個松球裂開了,寒氣伸入了鱗瓣。魚呀,活在多高的水裡,你還是不睡?再見,青苔的陰濕;再見,乾草的鬆軟;再見,你硌在胛骨下抵出一塊酸的石頭。老和尚敲磐。現在,旅行人要睡了,放鬆他的眉頭,散開嘴邊的紋,解開臉上的結,讓肩膊平攤,腿腳舒展。

以上是《復仇》。文辭華麗,節奏細密,感官描寫敏銳,簡直像詩,但略鋒銳。這是汪先生早年的文字。

茶干是連萬順特製的一種豆腐乾。豆腐出凈渣,裝在一個一個小蒲包里,包口紮緊,入鍋,碼好,投料,加上好抽油,上面用石頭壓實,文火煨煮。要煮很長時間。煮得了,再一塊一塊從麻包里倒出來。這種茶干是圓形的,周圍較厚,中間較薄,周身有蒲包壓出來的細紋,每一塊當中還帶著三個字:「連萬順」,——在扎包時每一包里都放進一個小小的長方形的木牌,木牌上刻著字,木牌壓在豆腐乾上,字就出來了。這種茶干外皮是深紫黑色的,掰開了,裡面是淺褐色的。很結實,嚼起來很有咬勁,越嚼越香,是佐茶的妙品,所以叫做「茶干」。連老大監製茶干,是很認真的。每一道工序都不許馬虎。連萬順茶乾的牌子闖出來了。車站、碼頭、茶館、酒店都有賣的。後來竟有人專門買了到外地送人的。雙黃鴨蛋、醉蟹、董糖、連萬順的茶干,湊成四色禮品,饋贈親友,極為相宜。

以上是《茶干》。文字質樸,但節奏更流暢,更溫和,更慢。這是汪先生晚年的文字。


所以,汪曾祺先生的淳樸、自在、溫潤、通透快樂,最後都是從文字的「不著急」這一點上出來的。


汪曾祺的很多小說都將目光聚焦在小人物身上,關注小人物在大時代浪潮中的命運。

試以《黃油烙餅》、《徙》和《雲致秋行狀》為例。

一、「烙餅是甜的,眼淚是鹹的」

這是一個關於吃的故事,這也是一個關於餓的故事。這是一個孩子的故事,這也是一個時代的故事。

小說里有多處詳細描寫食物的段落。蕭勝三歲時在家鄉吃「蘿蔔白菜,小米麵餅子,玉米麵餅子」;七歲時吃「小米麵餅子,玉米麵餅子,蘿蔔白菜,炒雞蛋,熬小魚」;後來鄉下辦了公社食堂,吃的是「白面饅頭,大烙餅,鹵蝦醬炒豆腐、悶茄子,豬頭肉」,蕭勝覺得「真不賴!」;可是後來就不行了,「還是小米麵餅子,玉米麵餅子」;再後來「小米麵餅子里有糠,玉米麵餅子里有玉米核磨出的碴子,拉嗓子。人也瘦了,豬也瘦了。」

蕭勝的奶奶如果有兩口吃的,就讓蕭勝先吃;如果只有一口吃的,就讓蕭勝吃。奶奶最終是餓死的,與村裡其他老頭老太餓死在同一個春天。蕭勝第一次知道什麼是死,他哭了。

奶奶死後蕭勝被爸爸接到研究站生活。他在那裡吃「真正的玉米麵餅子,兩大碗粥,一大盤鯽魚」,還有爸爸媽媽自己種的山藥、南瓜,還能采蘑菇吃。蕭勝采蘑菇時又想起來奶奶,此時他不僅知道奶奶已經死了,還知道奶奶是餓死的,他知道餓肚子很難受,於是他第二次哭了。

後來研究站食堂的伙食也越來越不好,「草籽粥沒有了,玉米麵餅子也沒有了。現在吃紅高粱餅子,喝甜菜葉子做的湯」。再往後變成「摻糠的紅高粱餅子,不放油的甜菜葉子湯」,蕭勝「恨」這種食物。

就在此時,三級幹部會在這裡召開了。蕭勝不知道什麼是三級幹部會,他只看到「三級幹部會就是三級幹部吃飯」。他們連吃了三天,「頭一天中午,羊肉口蘑臊子蘸莜麵。第二天燉肉大米飯。第三天,黃油烙餅」。與此同時,蕭勝吃的依然是「紅高粱餅子,甜菜葉子湯」

蕭勝不斷追問「開會幹嘛吃黃油烙餅?幹部為啥吃黃油烙餅?」。當爹的無法啟齒,當媽的則默默地用珍貴的黃油、白面和白糖給兒子做了一個烙餅。吃著餅的蕭勝又想起了奶奶,痛哭起來。

小說的結構很簡單,以蕭勝的人生軌跡為線,分為農村和研究所兩部分。人人都能看出來小說中的時代是大躍進時期,公社食堂、大放衛星等細節都是大躍進的標誌。大躍進的前因後果作者隻字未提,對中國經濟和人民生活帶來的嚴重危害也隻字未提。作者將筆力都放在了描寫食物上。通過蕭勝的眼睛,看著農村的伙食水平從「真不賴」漸漸變得普通、變差、變得極差。奶奶餓死後蕭勝住到了研究所,在農村已經餓死人的時候,研究所里的伙食是非常好,比農村最好的時候還要好。但之後也漸漸變差。這裡有一個細思極恐之處:當農村餓死人的時候,研究所吃得很好;當研究所吃得很差時,此時的農村發生了什麼?這就解釋了作者為何要將故事分成農村和研究所兩部分,為什麼要設計蕭勝先和奶奶生活,再和爸爸媽媽生活,因為作者要將大躍進最恐怖的事實藏起來,由讀者去發現、去聯想。

蕭勝第一次哭是因為他知道了什麼是死;第二次哭是因為他明白奶奶是餓死的,明白了奶奶之所以餓死是因為把食物留給了他;第三次哭哭得最傷心最痛苦,因為他看到有人可以吃的那麼好,便突然明白奶奶原本可以不餓死。他一開始以為奶奶的餓死是天災,後來以為奶奶的餓死是為了自己,最後他才明白,奶奶的餓死是一個他講不清的、更大的東西造成的。

那些在南食堂吃著羊肉的幹部知不知道北食堂的群眾此時在吃什麼?知不知道農村人此時在吃什麼?


二、「你想飛,你沒有飛出去呀」

《徙》是汪曾祺少見的表現時代變換、歷史滄桑的作品。從清末取消科舉一直寫到抗戰爆發,將近半個世紀。如果放眼整個中國,這半個世紀是群雄逐鹿、豪傑並出的時代,有著寫不盡的壯懷激烈。而汪曾祺偏偏寫了一個不起眼的小縣,小縣中的一個不起眼的小學,小學中一個不起眼的國文先生,和他的身邊人。故事圍繞高鵬寫了一群人。從代際看,從高鵬的父輩一直寫到他的女兒;從師承看,從他的恩師一直寫到愛徒。他們都是有真性情、真品格、真才學之人,他們都應該「化而為鳥」,應該「怒而飛」,應該飛向更大的世界。

高鵬世家業儒,可祖父、父親都沒有考取功名;恩師談甓漁學問很大、名氣很大,卻只中過舉人,之後累考不進;高鵬自己有天資、知發奮,卻在中秀才後就遇上廢除科舉;他想純粹地教書,卻屢屢遇到派系鬥爭和政治動蕩;女兒高雪氣質不凡、彈唱出色,卻被戰爭困在小城中抑鬱而死;愛徒汪厚基絕頂聰明,卻被家裡安排當個中醫,最後連愛妻得的什麼病都不知。汪曾祺將目光聚焦在市井人物的命運上,講述了小人物在大時代的困頓、困厄和困惑,再由市井人物的命運體現大時代的進程。

原本應該化鵬高飛之人,因為環境和時代的封鎖,因為社會觀念的固執,也因為自身性格的局限,被鎖在逼仄的境況中。他們所有的抵抗,最終還是淪為更深的煎熬、徒勞和絕望。高鵬性格孤傲、特立獨行,待人接物全無師父的從容。連小學校的無良同事都無法周旋,即使科舉沒有取消,他能在官場中如魚得水嗎?高鵬自己沒能高飛,也「不捨得」讓女兒高飛。這與汪厚基的父母決定讓兒子在小縣城當個小中醫是一樣的。父母固執保守的觀念也是子女高飛的枷鎖,這道枷鎖往往被冠以愛的名義。汪厚基為何會靈氣盡失?不只是失去了愛妻,更因為半輩子的價值體系倒了。他是神童,他是孝子,他不迷信,他愛文學,他感情專一。但這些優點沒給他帶來幸福。愛妻得了中醫根本不知道的病,這動搖了他對中醫的認知。他對中醫發生徹底地懷疑,也對自己半生所學發生徹底地懷疑。

小說收尾處都提到了小學的校歌。汪曾祺說,這首校歌就像「一種遺憾、悲哀而酸苦的囑咐」,唱著這歌長大、畢業的學生,有的做成一番事業,有的泯然眾人,有的死掉。這不正對應了高鵬及其親朋的命運嗎?

有些人的失敗是敗給自己,有些人的失敗是敗給對手,有些人卻連對手都沒機會見到。


三、「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汪曾祺在這部小說中對主人公雲致秋毫不吝嗇溢美之詞,簡直像在寫自己的老師沈從文。

雲致秋讀過初中,青年時學過兩年英文,文筆通順,字寫的清秀而快;很聰明,模仿能力強;有一條好嗓子,年輕時扮相不錯;很有戲德,能把配角做好;從不勾心鬥角,播弄是非;對生活、對人充滿了近於童心的興趣,極少臧否人物,從不發人陰私;會發一點善意的嘲笑,但都很有分寸,決不流於挖苦刻薄;嘴不損,語言很生動,不裝腔作勢;說話很逗,但不隔肢人,不貧;知道的事情多,記憶力好;排戲碼一碗水端平;學人神情畢肖……

身兼那麼多優點的雲致秋原本活的瀟洒、豐富、自信、自足,在領導、名角、後生之間左右逢源。雖然自身因為水平夠不上名角,但他自己認得很清,更看得很開,「我就這半碗,唱二路,我有富裕,挑大樑,我不夠」,「有碗醋滷麵吃就行啦」。解放後,雲致秋當個不大的幹部,管幾件實事。如果能這樣一輩子做自己熱愛且擅長的事業,人生縱不精彩也可謂幸福。

但是,「文化大革命一來,什麼全亂了」。演員們不再練功了,一個個戰鬥組互相攻擊,膽小善良之輩被欺凌地橫死;為求自保,人人積極揭發別人;政治上根正苗紅的新人完全沒有演戲的才能。雲致秋幸運地活了下來,卻失去了朋友,失去了信任,失去了崗位。雲致秋最後是病死的,但他的病根不在身上,在心裡。可能是曾揭發他人的愧疚,可能是自己被迫賦閑的憋悶。他的追悼會也很冷落。來告別的人稀稀落落不滿半個小禮堂;花圈看似很多,但落款好些是操辦人自己寫的,本人並不知道;送輓聯的只有包括敘述者「我」在內的幾個老戰友。參加的人似乎也不很悲傷,有人在回去的路上說笑話,不少人跟著笑。可能因為雲致秋生前是個愛逗的人,也可能笑的人和他的感情本就不深。


去年夏天去了趟高郵,回來寫了點東西。(嫌長可看後面加粗字體處,個人對汪老一點心得。多圖殺貓。)

高郵距南京兩個小時車程。18日上午,我從南京東站坐車前往。

  去高郵當然就是為了看看汪曾祺住過的地方。事先查過,汪家現在還住人,汪曾祺的弟弟、妹妹和妹夫都健在。到了會不會打擾到人家?我不知道。到門口去看看也行。

  看著手機地圖上的小箭頭一路往北,近中午時到了高郵。很熱,出汽車站又是裸裎荒茫的水泥馬路,沒有了徒步的慾望。打的,問師傅到人民路傅家橋路口多少錢,說十五。還靠譜,就說行。上了車,司機半路又拉了一女生。快到我下車時,女生問師傅,車費是從上車時算還是從我下車時開始算?師傅很爽快:當然是這小伙下車後再算。我下車付錢時瞄了一眼打表器,是17.9。

  眼前就是人民路,舊時汪曾祺稱為東大街。按現在看,當然算不得大街,只是較寬的巷子。兩旁房舍都是舊制,低矮平房或瓦房,牆體、屋瓦以及路面都像抹上一層厚稠的黑色。粗粗細細的電線織成一張長長的網罩著整條街。雜貨鋪、小飯館羅列,雜貨、招牌、大小不一的車輛散放在路邊。炊汽蒸騰。正午的熱氣烘烤中,街上瀰漫著好聞的油酸味。熙來攘往。小型摩托車嗶嗶竄過,站在街角的我閃身躲開。

  汪曾祺故居在人民路竺家巷內。不過剛到路口,看到一個路牌上寫著更熟悉的名字「大淖巷」,為之一動。此巷在北,記得地圖上人民路往北就是城北的大淖河。《大淖記事》里,十一子和巧雲居住的那片浩淼的大淖,就是此處。我猜想,穿過大淖巷,應該就是大淖吧。朝巷內探看,有不少人家,穿著短褲拖鞋的小女孩蹦進一扇門裡。走入巷中。

  曲曲折折之後,眼前由狹窄而開闊,出現靜靜一片水,由修得整齊的花崗石壁和白石欄圍著,東側有一八角小亭。與一巷之隔熙熙攘攘的人民路不同,大淖邊都是乾淨的瓦房,很安靜。「這裡是城區和鄉下的交界處。從輪船公司往南,穿過一條深巷,就是北門外東大街了。」雖與《大淖記事》中有著大片沙洲和茂盛蘆荻、東西兩側聚集著各色小生意人或錫匠挑夫的浩淼一片大水判若兩處,這池塘確是當年的大淖了。

  走到小亭,覺得沒多大意思,決定回人民路。走的另一條小巷,抬頭看人家門牌,巷名更有意思:「小淖河邊」。像是一個小孩隨性起的名字,可愛的不講道理。小淖河邊比大淖巷更窄,更曲折,一不小心,就繞進死胡同。小巷幽靜又有生氣,不知從哪裡走來又迅速走進某間屋子裡去的小孩,敞開大門懶散地卧在躺椅上搖著竹葉扇看電視的婦女。不少人家閉著門,可以看到門聯。對聯都貼在門上,與潮汕地區貼在門兩側有所不同。記起《徙》中高北溟自撰春聯「辛誇高嶺桂,未徙北溟鵬」,大概也這樣貼在門上。

  繞回人民路,往西走幾步,南側一個巷口,抬頭看路牌:「竺家巷」。就是這裡了。朝巷裡看,與大淖巷一般無異。瞥見一個招牌,寫著「如意樓客棧」。汪曾祺《如意樓和得意樓》里俏皮地寫:「竺家巷是一條不很長,也不寬的巷子,巷口就有兩家茶館。一家叫如意樓,一家叫得意樓。兩家茶館斜對門。如意樓坐西朝東,得意樓坐東朝西。兩家離得很近。如要隔樓敬煙,把煙盒輕輕一丟,對面便能接住。如意樓的老闆姓胡,人稱胡老闆或胡老圌二。得意樓的老闆姓吳,人稱吳老闆或吳老圌二……」《歲寒三友》中,三個患難知己就在如意樓雪夜同醉。這家如意樓也是坐西朝東,看來卻頗山寨。入巷南行,不多久就看到那塊一直期待的門牌,竺家巷9號。門右側還懸著文物局掛的黑底紅字「汪曾祺故居」文物保護牌。到了。

  大門緊閉,二樓窗帘緊掩。沒有人在?或者在午休?不得而知,不敢去敲門,有點悵然。站在門口端詳汪曾祺故居,這是座不寬的兩層小樓,修葺一新,磚牆素雅,窗明戶凈。旁邊有住戶朝我看,略窘迫,站了會便走開了。心裡想著,下午再來一趟,興許有人在,門會開。

  又走回人民路,一時不知去哪,亂逛,順便覓食。高郵是座安靜的小城,街上汽車很少,鬧市區的大商場和食肆門口停滿電動車或摩托車。對外,無火車站;市內,雖有公車,但公車站竟不寫站點名和路線,網上也搜不到,非本地人真是坐不來。最多的還是人力三輪車,大街小巷,隨處可見,招手即停。走在路上,時不時就聽見叮叮叮的三輪車的鈴聲,有的車夫不打鈴,扯開嗓子呼喊行人讓路。

  隨意進一家小店,吃了碗鴨血粉絲。大概不很正宗,加了些熱狗片等雜碎敗了味,沒有前一天晚上在南京獅子橋吃的好,量也小,勉強充饑就是。吃完出來,心裡還挂念著汪曾祺故居,但也無可奈何,便決定去鎮國寺。招手叫一輛人力三輪車,車夫說本地話,連說帶比劃好幾回我才大概聽懂:去鎮國寺要搭渡船,他載我去渡口。

  鎮國寺位於高郵城西南。地圖上看,高郵城西緊貼著南北走向的運河,運河往西又緊貼著更大的一片水,就是高郵湖。鎮國寺竟是建於運河中。我上了河堤,到達渡口時,放眼望去,確是浩浩湯湯的一條大河,河水濁黃,汩汩奔流,有力如壯漢裸露的胸膛。河岸連綿高樹峙立,排列整飭,頗具威嚴。河上駁船往來不絕,岸邊也有諸多大小船隻停靠。渡口正對面,一水之隔,似乎憑空從水中伸出一簇飛檐黃牆,寶相莊嚴——這便是鎮國寺。原來寺廟整個建在河心一個低矮小島上,完全覆蓋,島即寺廟,寺廟即島。第一眼見到,嘆為觀止而不能止。

  我見渡口停著一艘船,等著接人過河,便一奔而下,當即被堤上幾個老人喊上來,到長條木凳上坐下。高郵話不能全懂,老人大意是船等會開,下邊熱,這兒坐著等涼快些。又問從哪來,來做什麼之類,我聽個大概也只能答個大概,老人眼神不解,似乎也沒聽清。左手邊一個聲音插進來:「人家來玩的,旅遊!」是帶著本地腔的普通話。我轉過去,見是一個中年漢子,古銅色扁平寬大面龐,烏亮頭髮,戴墨鏡,顯出慣走江湖的自信神氣。隨便攀談幾句,講到運河,他說這京杭運河從南到北,既走船,也調水,效益大焉。我才確認眼前就是京杭運河,它在杭州只是一條平靜不起波瀾、供散步和遊船的小水道,在高郵卻壯闊如此。之後他起身走下渡口,我知道船要開了,也跟著上船。船上,漢子走過來笑著說,船費兩塊錢。嘿,原來是管船的呀。

  船嘟嘟開出,不時還要避讓往來駁船。江風清爽。與鎮國寺漸行漸近,慢慢地與天王殿前的觀音菩薩像正對。船並不直接停靠在鎮國寺,而停在西堤。西堤即運河與高郵湖分界線。汪曾祺《我的家鄉》里寫他幼時和小夥伴坐船去西堤玩,西堤外即高郵湖,本地人叫西湖,「湖通常是平靜的,透明的。這樣一片大水,浩浩渺渺(湖上常常沒有一隻船),讓人覺得有些荒涼,有些寂寞,有些神秘。黃昏了。湖上的藍天漸漸變成淺黃,橘黃,又漸漸變成紫色,很深很深的紫色。」我上了西堤,往前走一段路,極目向西望去,隔著一片廣闊的綠地,確是荒涼神秘的一片大水,茫無際涯。只是無幸見到高郵湖黃昏的美了。

  鎮國寺入口在西堤,面朝高郵湖。進門是一座橋,叫普渡橋,過普渡橋就到了河心島,才算進入寺中。普渡橋上江風和暢,有兩三老人在長凳上休憩,或坐或卧。橋的樑柱紅漆剝落,沒有新刷,顯得古舊,但乾淨、素雅。入寺內,因為還未到午誦和下午課時間,僧人在午休,廳堂殿宇幾乎空無一人。鎮國寺殿宇也和普渡橋一般,古舊凈雅;格局則與一般佛寺相仿,天王殿、羅漢堂、大雄寶殿。大雄寶殿後,是七層高的鎮國寺塔。由塔邊的告示牌得知,鎮國寺始建於唐,僖宗之弟在此修行,圓寂後葬於塔下。原來寺的年代已頗古遠,千年來矗立在運河中,吹著日夜不息的風,寺外江聲浩蕩,船聲重濁,寺內梵音繚繞,僧人日日修行誦經,一輩又一輩。

  我在普渡橋坐了挺久。因為來運河的路上瞥見南門大街的牌坊,是條老街,所以出鎮國寺回到東岸渡口後,決定走去那看看。南門大街就在河堤下,不長,街上都是老店,不少店前掛上了文物保護單位的牌子。似乎布店、壽衣店很多。街上行人寥寥,店家姿態悠閑。南門大街和東大街一樣古遠,汪曾祺以前到運河邊玩,想必會就近逛到這兒,那時南門大街該比現在興旺,各色店家、紛雜人等,聲、味、光影,也許都印在他腦中,成為日後寫作的靈感來源。在街口看見高郵市政府的歷史街區整修公告,街上有幾處老屋門前堆了砂石水泥,屋瓦上站了工人。整修之後,就是另一副光景了吧。

  已是下午三點,想著今天行程,看了大淖、人民路、竺家巷,到了汪曾祺故居門口,看了運河、鎮國寺、南門大街,此行已不虛。也想去看文游台,昔時蘇軾秦觀雅集處,汪曾祺文學館的所在;更想去《受戒》里明海和小英子居住的庵趙莊、荸薺庵。但庵趙莊遠在城郊,來不及去;庵趙莊不去,文游台也懶得去。其實還有《徙》的故事發生地城北小學,汪曾祺母校,一時沒想到。雖然過汪曾祺故居而不得入,但遺憾難免,就此坐車回南京吧。便叫了三輪車,去長途車站。

  車夫與我聊天,問為什麼來高郵。我說,來找汪曾祺老家的。車夫欣然,說搭過一個女孩,也是崇拜汪曾祺,特意來看汪曾祺故居。
  「來找汪曾祺故居的人,多麼?」
  「不少嘞!可惜,要我說,高郵市政府對汪曾祺不重視,不怎麼管故居,也不建點紀念館啥的——汪家現在還住人呢,他妹妹、妹夫,還有弟弟,知道么?」
  「知道,不過我中午過去的時候,門關著,好像沒人在。」
  「沒人?你啥時候過去的?哦,中午,人家在吃飯呢吧。不會沒人的,他家一直有人。來了讀者,進去,還有簽名留念啥的。」
  我頓了一下。過會說:「師傅,您還是送我去汪曾祺故居一趟吧。」
  「好的,不過本來要去汽車站,這下多繞路,多收你五塊。」
  「行!」

  車夫穿街入巷,很熱情地把我送到汪家門口。門和中午一樣關著,他利落上前,幫我拍門。門內有人應聲,一個老人開了門,聽了我語無倫次的自報來意和各種抱歉打擾云云,請我進屋。我付過車款,謝過車夫,便隨他進去。

  老人肚子球一樣圓,意態安閑,他便是汪曾祺的妹夫,姓金,與汪的妹妹住著這間屋子。屋子不大,但裝修一新,前房為客廳,裡間作書房,側室是廁所,卧室大概在二樓,後院當廚房。客廳正面顯眼處,放著汪曾祺的大幅照片。金先生請我到書房就坐。說到家裡其他人情況,夫人雖已退休,但被醫院返聘,仍去上班。汪曾祺弟弟住在隔壁,兩間房後院相通,可能還在午睡。子輩都已成家,不住這裡。金先生說這裡住著方便,買菜、買東西走幾步就到,出門鄰居都熟識;高郵是小城市,不發達,人很和善。

  又說到房子的歷史。汪家原籍不在高郵,汪曾祺祖父自安徽歙縣遷居於此。大世家,解放前東大街以南、竺家巷以東、傅珠路以北、傅家橋以西一整片都是汪家房產。開了很多店鋪,《異秉》里的保全堂葯堂就是汪家祖上所開。解放時,汪家決定將各種貴重貲財運至上海賣掉,從家裡到運河碼頭花了三天才搬完。解放後房產全充公,店鋪則只剩一家布店和一家中藥店。現在住的這兩落小房,是後來走信訪局爭取來的,解放前是柴房。

  不過故家種種變遷,汪曾祺本人沒怎麼經歷過。金先生說,汪曾祺從小聰明,又兼祖父親授古典詩書。19歲離家,南下考取西南聯大。解放後定居北京,以編劇和文字為業,雖然回過高郵兩三次,只是回訪,不長住。他筆下的高郵,都來源於童年少年的經驗,融進了個人的想像和情感,小說居多,紀實的散文少。

  我向金先生講起為什麼喜歡汪曾祺。大致是,他把人和物都寫得很美,有一種特別的溫情。這樣的文字,不僅供觀賞,對人的思想和性情也有好的影響。但我覺得自己遠沒講透。

汪曾祺的文字樸素,洗鍊,圓融,活潑,世故又童真,自然的古典美。他懂得美,尋常人物、器物、草木、光影,都能找到美感,捕捉來放進文字中,文字就美。他之於美,不止於娛目悅耳,實出於愛。對於自然,對於每一個筆下或記憶中的人物,都有種溫和親近的愛,因而能看到他們的美,不造作。他對草木也用心,常使我想起童年的經驗,對一草一木和對人一樣看待,察其樣貌,明其身份,識其住所,知爾甚深的草木朋友。他對美好事物的愛,有時激烈得噴薄而出,如落款創作日期後直言「淚不能禁」的《天鵝之死》;更多的時候是平和的,若有若無,彌散在一行一字間。他懂人生之美,讚頌人情,欣賞人的精氣神,把生活能達到的最美好的境界呈現給你,如《受戒》中的明海和小英子,如《大淖記事》中的錫匠們、十一子和巧雲。但他又知人生悲歡,人力有限,光陰無情,如《徙》。他的這種種溫情和誠摯之上,又始終有一份通透,情極成禪,分不清作者眼光是在方內還是方外。

他曾在《賣蚯蚓的人》中有一段自報家門:「我對所有的人都有興趣,包括站在時代的前列的人和這個漢俑一樣的賣蚯蚓的人。這樣的人在北京還不少。他們的成分大概可以說是城市貧民。糊火柴盒的、撿破爛的、撈魚蟲的、曬槐米的……我對他們都有興趣,都想了解。我要了解他們吃什麼和想什麼。用你們的話說,是他們的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吃什麼,我知道一點。比如這個賣蚯蚓的老人,我知道他的胃口很好,吃什麼都香。他一嘴牙只有一個活動的。他的牙很短、微黃,這種牙最結實,北方叫做『碎米牙』,他說:『牙好是口裡的福。』我知道他今天早上吃了四個炸油餅。他中午和晚上大概常吃炸醬麵,一頓能吃半斤,就著一把小水蘿蔔。他大概不愛吃魚。至於他想些什麼,我就不知道了,或者知道得很少。我是個寫小說的人,對於人,我只能想了解、欣賞,並對他進行描繪,我不想對任何人作出論斷。像我的一位老師一樣,對於這個世界,我所傾心的是現象。我不善於作抽象的思維。我對人,更多地注意的是他的審美意義。你們可以稱我是一個生活現象的美食家。這個賣蚯蚓的粗壯的老人,騎著車,吆喝著『蚯蚓——蚯蚓來!』不是一個丑的形象。」


  他對人,對人生,都持美學的態度。我對於別的作家,有尊重,有欣賞,有仰望,但對於汪曾祺則不同,他是構成我思想的一部分,影響我的人生態度。而一個人願意接受這個人,而不接受那個人的影響,也是因為兩心本有相契之處。這些,我是讀汪曾祺很久以後才慢慢想到的。來汪曾祺故居,我覺得完成了人生挺重要的一件事。

  我問金先生,可以到客廳去拍點照片么?老人說可以啊,你一路來也渴了,給你倒杯茶。不一會茶送上前來,一喝,是涼的,有種樸素的清香。我辨出這是飯館桌上常有的那種免費茶水,常用來燙餐具的,平時沒注意它味道如何。在家鄉從沒見過,不知是什麼茶,便向老人請教。金先生答:「大末茶」。我不知是哪個「末」,老人說不清,就寫給我看,是大麥茶。原來高郵話里「麥」讀「末」?老人點頭說是。他說大麥茶用大麥烤熟即可,製作簡單,價格便宜,三塊五一斤。高郵人愛其清香平和,每當盛夏,家中常備一壺。
  「這大麥茶是好東西,涼了也好喝。我想買些帶回去,在單位里實習也常要泡茶,但茶稍不注意就涼,不好喝了。」
  「這容易,等會帶你去買。」

  於是出門時,又由老人領著,出竺家巷,到人民路,轉到傅家橋路。老人邊走邊和鄰居問好,又給我指點介紹草巷口、汪家舊時的店鋪等等。在傅家橋路一家雜貨鋪稱了一斤大麥茶,麥粒形狀未改,咖啡色,很輕,握在手中有暖意。物雖賤,未必不美。街口與金先生握手,告別登程。

人民路

人民路

大淖河

大淖河

竺家巷,右側可見「如意樓」

竺家巷,右側可見「如意樓」

竺家巷9號汪曾祺故居

竺家巷9號汪曾祺故居

運河(啊喂竟然還有一群鴨子)

運河(啊喂竟然還有一群鴨子)

渡口對面的鎮國寺

渡口對面的鎮國寺

天王殿前的觀音像

天王殿前的觀音像

高郵湖

高郵湖

連接西堤和河心島的普渡橋

連接西堤和河心島的普渡橋

鎮國寺內

鎮國寺內

大雄寶殿里午睡的僧人

大雄寶殿里午睡的僧人

運河邊下棋的老人

運河邊下棋的老人

南門大街

南門大街

汪曾祺故居內

汪曾祺故居內


餓的時候根本不敢讀,跟舌尖上的中國一樣


《黃油烙餅》是中學語文教科書的編寫者們除了古文和魯迅之外給中學生最好的禮物。

……村裡的老頭老太太接二連三的死了。鎮上有個木業生產合作社,原來打傢具、修犁耙,都停了,改了打棺材。村外添了好些新墳,好些白幡。奶奶不行了,她渾身都腫。用手指按一按,老大一個坑,半天不起來。她求人寫信叫兒子回來。

爸爸趕回來,奶奶已經咽了氣了。
……
……奶奶是餓死的。人不是一下餓死的,是慢慢地餓死的。
食堂的紅高粱餅子越來越不好吃,因為摻了糠。甜菜葉子湯也越來越不好喝,因為一點油也不放了。他恨這種摻糠的紅高粱餅子,恨這種不放油的甜菜葉子湯!
……
三級幹部會就是三級幹部吃飯。
……
「他們為什麼吃黃油烙餅?」

「他們開會。」
「開會幹嘛吃黃油烙餅?」
「他們是幹部。」
「幹部為啥吃黃油烙餅?」
「哎呀!你問得太多了!吃你的紅高粱餅子吧!」
正在咽著紅餅子的蕭勝的媽忽然站起來,把缸里的一點白面倒出來,又從柜子里取出一瓶奶奶沒有動過的黃油,啟開瓶蓋,挖了一大塊,抓了一把白糖,兌點起子,擀了兩張黃油發麵餅。抓了一把莜麥秸塞進灶火,烙熟了。黃油烙餅發出香味,和南食堂里的一樣。媽把黃油烙餅放在蕭勝面前,說:
「吃吧,兒子,別問了。」
蕭勝吃了兩口,真好吃。他忽然咧開嘴痛哭起來,高叫了一聲:「奶奶!」
媽媽的眼睛裡都是淚。
爸爸說:「別哭了,吃吧。」
蕭勝一邊流著一串一串的眼淚,一邊吃黃油烙餅。他的眼淚流進了嘴裡。黃油烙餅是甜的,眼淚是鹹的。


謝邀。

汪曾祺如何寫顏色?

《受戒》結尾:

英子跳到中艙,兩隻槳飛快地划起來,划進了蘆花盪。蘆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蘆穗,發著銀光,軟軟的,滑溜溜的,像一串絲線。有的地方結了蒲棒,通紅的,像一枝一枝小蠟燭。青浮萍,紫浮萍。長腳蚊子,水蜘蛛。野菱角開著四瓣的小白花。驚起一隻青樁(一種水鳥),擦著蘆穗,撲魯魯魯飛遠了。 ?  ……

這一段估計很多人都有印象。汪曾祺描摹色彩全然不用力,青就是青,紫就是紫,白就是白,不再另加形容詞。他寫景狀物都很「萌」,為什麼?一顆童心。兒童沒有特別多的形容詞,但是他的眼睛很亮,什麼東西都要細細看一看。這一段里他寫了多少東西,就有多少種色澤。如果想要一段五彩斑斕的萌文字,學一學汪曾祺吧。

汪曾祺如何寫花卉:?

凡花大都是五瓣,梔子花卻是六瓣。山歌云:「梔子花開六瓣頭。」梔子花粗粗大大,色白,近蒂處微綠,極香……

秋葵也命薄。瓣淡黃,白心,心外有紫暈。風吹薄瓣,楚楚可憐。

鳳仙花有單瓣者,有重瓣者。重瓣者如小牡丹……

汪曾祺寫花卉,大多數時候是忠實地在走咱們傳統的路子,承繼的是《植物名實圖考長編》這些古代植物學著作的那種準確、簡潔而蘊藉的說明文風(汪曾祺幾次在文章中提到這本書,閑暇時常會翻看)。

汪曾祺如何寫動物?

《雞毛》片段:

每天一早,文嫂打開雞窩門,這些雞就急急忙忙,迫不及待地奔出來,散到草叢中去,不停地啄食。有時又抬起頭來,把一個小腦袋很有節奏地轉來轉去,顧盼自若,——雞轉頭不是一下子轉過來,都是一頓一頓地那麼轉動。到覺得肚子里那個蛋快要墜下時,就趕緊跑回來,紅著臉把一個蛋下在雞窩裡。隨即得意非凡地高唱起來:「郭格答!郭格答!」文嫂或她的女兒伸手到雞窩裡取出一顆熱烘烘的蛋,順手賞了母雞一塊土坷垃:「去去去!先生要用功,莫吵!」這雞婆子就只好咕咕地叫著,很不平地走到草叢裡去了。到了傍晚,文嫂抓了一把碎米,一面撒著,一面「咕咕」叫著,這些母雞就都即足足地回來了。它們把碎米啄盡,就魚貫進入雞窩。進窩時還故意把腦袋低一低,把尾巴向下耷拉一下,以示雍容文雅,很有雞教。雞窩門有一道小坎,這些雞還都一定兩腳並齊,站在門坎上,然後向前一跳。這種禮節,其實大可不必。進窩以後,咕咕囔囔一會,就寂然了。於是夜色就降臨抗戰時期最高學府之一,國立西南聯合大學的新校舍了,阿門。

原諒我一生放縱不羈笑點低,讀到「雍容文雅,很有雞教」,足足笑了小半宿。汪曾祺有意調侃,所以用了些擬人語,但點到為止,絕不過分YY。寫動物雖免不了要揣度其心理,但切切忌諱沒有節制,自作多情。

汪一片童心,眼睛很亮,什麼東西都要細細看一看。讀他的文字,簡直可以想見他入神看雞的模樣。他看到雞「把一個小腦袋很有節奏地轉來轉去」——雞就是那樣子轉頭的,留意過的人覺得他寫得真是對,沒留意過的人心想原來這樣子啊——文學之永恆價值,就在於不厭其煩地傳達最細微的人類經驗,令人生髮出共鳴,且覺知到差異。而這兩者,正是造就和諧世界的關鍵。

汪曾祺的小說如何結尾?

《黃油烙餅》結尾:

蕭勝吃了兩口,真好吃。他忽然咧開嘴痛哭起來,高叫了一聲:『奶奶!』

媽媽的眼睛裡都是淚。

爸爸說:『別哭了,吃吧。』

蕭勝一邊流著一串一串的眼淚,一邊吃黃油烙餅。他的眼淚流進了嘴裡。黃油烙餅是甜的,眼淚是鹹的。」

他的厲害之處是在於用一個細節做成了高潮和結尾,並且一點也不平淡,不令人覺得故事還沒講完,反而是把通篇中所有的明明暗暗的情緒全部彙集到這個細節上來,最後以蕭勝的一聲「奶奶!」戳破氣球,產生情感爆炸效果。而結尾兩句「黃油烙餅是甜的,眼淚是鹹的」則又款款補上溫柔一刀,再次令讀者動容。

汪曾祺如何寫美男子?

《大淖記事》片段:

老錫匠有個徒弟,也是他的侄兒,在家大排行第十一,小名就叫個十一子,外人都只叫他小錫匠。這十一子是老錫匠的一件心事。因為他太聰明,長得又太好看了。他長得挺拔廝稱,肩寬腰細,唇紅齒白,濃眉大眼,頭戴遮陽草帽,青鞋凈襪,全身衣服整齊合體。天熱的時候,敞開衣扣,露出扇面也似的胸脯,五寸寬的雪白的板帶煞得很緊。走起路來,高抬腳,輕著地,麻溜利索。錫匠里出了這樣一個一表人才,真是雞窩裡飛出了金鳳凰。老錫匠心裡明白:唱「小開口」的時候,那些擠過來的姑娘媳婦,其實都是來看這位十一郎的。

扇面也似的胸脯!這比喻新鮮又形象,帶來南朝文學「玉體正橫陳」一般的視覺衝擊。其實寫男人,身體非但不能忘記,相較於寫女人,還應當更突出一層。正所謂美女要盤亮(臉蛋),帥哥看條順(身材)。再看看《羊舍一夕》里的運動型帥哥:

接著,這小子,好像遭了掐脖旱的小苗子,一朝得著足量的肥水,嗖嗖地飛長起來,三四年工夫,長成了一個肩闊胸高腰細腿長的,非常勻稱挺拔的小夥子。一身肌肉,曬得紫黑紫黑的。照一個當飼養員的王全老漢的說法:像個小馬駒子。

不知大家有無貼近觀察過賽馬,那一種肌肉的勻實,皮毛的光亮緊繃,身姿的英挺,著實給人以非常男性的感覺,令人傾慕。汪曾祺的比喻貼切得很。

汪曾祺不同於白先勇的地方在於不特別關注人物的服飾。當然,這也是取材差異所致。白先勇(包括張愛玲),筆端常流連於上流社會,他們的小說向來富貴迷眼,對服飾器物的描摹不厭繁複,承接的乃是紅樓傳統。而汪曾祺所寫則多為社會中下階層,如前文里解放前的小錫匠,解放後的農場職工,能有什麼華麗裝束?至多也就衣衫整齊合體罷了。

然而俗話說人靠衣裝佛靠金裝,既然沒有太好的衣裝,要造成一個美人的印象,必須以側筆烘托。上面列舉的兩段,最後一句都是側寫。《受戒》里寫小英子母女仨的一段也不例外,最後的一句是:

……這兩個丫頭,這一頭的好頭髮!通紅的髮根,雪白的簪子!娘女三個去趕集,一集的人都朝她們望。

不妨把這一招學起來。

小說《徙》是汪曾祺難得的幾篇濃烈文章之一,令人印象尤為深刻:

廢科舉,興學校,這個小縣城裡增添了幾個瘋子。有人投河跳井,有人跑到明倫堂去痛哭。就在高先生所住的東街的最東頭,有一姓徐的獃子。這人不知應考了多少次,到頭來還是一個白丁。平常就有點迂迂磨磨,顛顛倒倒。說起話來滿嘴之乎者也。他老婆罵他:「晚飯米都沒得一顆,還你媽的之乎——者也!」徐獃子全然不顧,朗吟道:「之乎者也矣焉哉,七字安排好秀才!」自從停了科舉,他又添了一宗新花樣。每逢初一、十五,或不是正日,而受了老婆的氣,鄰居的奚落,他就雙手捧了一個木盤,盤中置一香爐,點了幾根香,到大街上去背誦他的八股窗稿。穿著油膩的長衫,靸著破鞋,一邊走,一邊念。隨著文氣的起承轉合,步履忽快忽慢;詞句的抑揚頓挫,聲音時高時低。念到曾經業師濃密圈點的得意之處,搖頭晃腦,昂首向天,面帶微笑,如痴如醉,彷彿大街上沒有一個人,天地間只有他的字字珠璣的好文章。一直念到兩頰緋紅,雙眼出火,口沫橫飛,聲嘶氣竭。長歌當哭,其聲冤苦。街上人給他這種舉動起了一個名字,叫做「哭聖人」。

他這樣哭了幾年,一口氣上不來,死在街上了。

高北溟坐在百年老屋之中,常常聽到徐獃子從門外哭過來,哭過去。他恍恍惚惚覺得,哭的是他自己。

身為當代作家但無疑屬於現代譜系,經歷了建國後的一系列運動直至文革,天性樂觀卻數次萌生自殺念頭的汪曾祺,80年代寫作以上這三段時,是不是同樣恍恍惚惚地覺得,昂首向天長歌當哭的,是過往絕境中的那一個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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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汪曾祺的語言。素樸直白,又不失節制和鍛打,有韌性,有回甘,「千斤重的橄欖」,大抵如此。用最簡單的詞句組合,寫得富有節奏和韻律,長短配之,風致楚楚,是很見功底的。長久以來,淡和俗是主流的審美趣味,一是「淡然無極,眾美從之」,不炫技,不做作;二是口語化,貼著寫,明白曉暢少凝滯。同時做到這兩點其實是不容易的,像知堂的名士清談,氣象沖和,文詞淵雅,淡而不俗;莫言的高密鄉音,濃墨重彩,五色絢爛,俗而不淡。當然,以上兩種都是好語言,但與之比較,汪曾祺顯然在調和的路子上走得更遠,讀他的書常常是讀得「口滑」,要一口氣讀很多,因為即使忽略情節,語言本身也呈現出一種攝人的美。
在對詞句的拿捏上,汪曾祺往往是深思熟慮的,既乾淨熨帖又百無禁忌,把恰當的詞句安放在恰當的地方。《七里茶坊》里寫掏糞:「平地上曬著許多薄餅一樣的糞片」,很形象,《受戒》里寫明子的家鄉:「他的家鄉出和尚。就像有的地方出劁豬的,有的地方出織席子的,有的地方出箍桶的,有的地方出彈棉花的,有的地方出畫匠,有的地方出婊子,他的家鄉出和尚。」準確生動,合乎情理——當和尚就是當和尚,不是「出家」,不是「遁入空門」,沒有紅塵事了拂衣去,執青燈,頌經卷等其他任何附加的意義,就是一門糊口的手藝,在這裡,和彈棉花的、織席子的、畫匠、婊子一樣——手藝人。消解了「和尚」身份的屬性,和後面和尚們打牌、殺豬、唱俗艷小調的內容就很契合了。「婊子」該不該出現在這裡?該。並且只能是「婊子」,而不是「妓女」、「風塵女子」或其他奇怪的稱謂,因為農村裡她們就叫「婊子」,而不是其他的,換一個說法,就做作了。
寫東西的人很多,有才華的也多,但有才華還要愛惜自己的才華,即使對文字有著超拔的敏感性,但仍然懂得剋制,收著寫,不自矜,不誇飾,不搔首弄姿、施鉛粉、強盼笑,這是汪曾祺的可貴處(反例則是形形色色的才子式文人,我就不說胡蘭成了)。他寫鄉土,寫風物人情,寫瓜果菜蔬,寫販夫走卒,寫引車賣漿,都很熟絡,細節豐盈,並不泛泛而談,用的勞動人民的語言,很平實,像熟人聊天,在口語化的經營上逼近極限,俚詞野語是不避諱的。然而並沒有泥巴味,沒有刻意去「土」,白而且乾淨,這一點跟孫犁有些接近。看得多了發現很多地方很雅訓,寫淡泊名利、急公好義的王淡人:「給人看病,看男女內外大小方脈,做傻事,每天釣魚。一庭春雨,滿架秋風」,寫家鄉拾字紙為生的老白:「老白粗茶淡飯,怡然自得。化紙之後,關門獨坐。門外長流水,日長如小年」,真是精彩,疏疏落落的長句搭配工整的短語,抑揚爽朗,顧盼有情,很有魏晉人的風致。
汪曾祺師從沈從文,語言上的自覺意識很早就體現了,他自己也多次提及從文先生的教誨:「文章要貼著寫」,「小說不是兩個聰明腦袋打架」。看他二十齣頭寫的文章,《復仇》《花?果子?旅行》等,已經非常老到了,吸收了一些西方意識流的技法(他自己確實說過受伍爾芙等人的影響),顯露出驚人的圓熟與完滿,能讀出音樂性的美。例如這一段:「精美的事物本身就是慾望。濃厚的酒,深沉的顏色。我要用重重的杯子喝。沉醉是一點也不粗暴的,沉醉極其自然。我渴望更豐腴的東西,香的,甜的,肉感的。紀德的書總是那麼多骨。我忘不了他的像。葛萊奇拉里有些青的果子,而且是成串的。」將鼓脹的熱情擠壓在一起,靠律動徐徐牽扯出來,意識流的情緒本來是枯燥的,上完色卻很驚艷。
一個有意思的規律是寫作者往往年輕時卯足氣力,傾其所學去求光華四射,無往不善,年長後又小心翼翼,四平八穩,繁華落盡,枯槁寡味。但對於汪曾祺來說,一切像反過來了:年輕時雍容沉靜,老了反而活潑俏皮。六十歲寫的《受戒》,處處洋溢著歡樂。廟裡幾個和尚打牌:「牌客除了師兄弟三人,常來的是一個收鴨毛的,一個打兔子兼偷雞的,都是正經人」,「都是正經人」簡直是神來之筆,還有小英子對受戒的吐槽:「鬧半天,受戒就是領一張和尚的合格文憑呀!」,讓這個嘰嘰喳喳的小姑娘不但可愛,而且犀利。同為寫水鄉風情,寫少女,寫愛,與沈從文的《邊城》相比,我喜歡《受戒》多一些。從文先生文字清麗秀美,《邊城》里承載的東西很多,底色是憂鬱的:對理想世界崩壞的痛惜和悵惘,以及幾近傳道式的悲憫,是絲婦筆觸,寫洪流情懷。《受戒》就簡單得多,像裝在銀罐子里的清泉水,明亮歡快,無論語言還是情境,都是詩性的,甚至,神性的。
中國的文字很美,因為在情節之外還有足夠豐富的意象和韻律令人駐足流連,忽視了這一點,錦衣夜行去講故事,未免可惜。汪曾祺打開了一扇大門,我們可以去窺探,也可以進去走得更遠,又或者終其一生只是門外的徘徊,但這扇門永遠是敞開著的,向每一個有野心的人——吸引人們去尋求一點永恆。
好看的東西都應該長遠存在。


豁達幽遠,恬淡從容。

一。汪曾祺寫過這樣一個醫生,六十多歲酷愛吃肘子,到飯店要一盤水晶肘子,用筷子從中間劃開,三口兩口吸完一半,再把盤子轉過來,呼哧呼哧又吸完另一半。旁人問,你是醫生,怎會不知道這高脂肪的東西對你身體不好。他答的好:「不明兒個才死么」,意思是,對身體再不好,那又如何,後果還沒來之前,這場生命還是要及時享受。就如禪里說,人生就是掛在將斷掉的樹枝上,墜下就入翹首待食的蟒蛇口中,不墜時又有餓虎眈眈將要撲來,那此時就享受樹枝上滴下來的一滴蜜糖吧。

醫生的職業身份意味著能清醒理智的認識到危機,六十多歲的年紀又道出危機就在眼前,但唯有這樣更能體現豁達,享受生命的本真。

二。有侉子一人,每次得錢,必到老相好處,好日子享受著,待囊中將盡,說一句「明日還有事」,上馬就離去。汪曾祺有句評語「在一起時恩恩義義,分開時瀟瀟洒灑」。年輕時第一次看到這句,腦中一個霹靂,震的渾身顫抖。日後與人相處,不論什麼關係,都暗記此句,能有緣而聚,必不能辜負這場相識,情枯緣盡了,就投入下一場關係不必介懷。

三。生活有苦難有遺憾,但總要過下去。生活就是,想嘗一口糖藕時,做糖藕的老人已不在,只留下了一鍋糖藕;生活就是,經歷過苦難,能嘗到一口黃油烙餅,卻發現經歷苦難的親人已不在。但是,不是還剩著一鍋糖藕一口黃油烙餅么。淡淡的苦味雋永,但總還要繼續活下去。

汪曾祺文風清雅,結尾淡如炊煙餘味但擊人心足以留下內傷


賣弄技巧時 行文如詩 邏輯自由而規整;忠於平實時 不浪費一字 字字在點。情感抒發 如同潛流,敘事則是不起浪的大江河 夾泥夾砂 卻不沸騰 喝一口 都是不惱人的咸與苦。

也許是為了除凈文字火氣,在稱的上「真文人」的人裡面,汪曾祺是極少數沒有過硬風骨的。編寫沙家浜,換得十年安心寫作。跟聲張正義,追求真理的胡適等人不一樣,他執不在傳播,在文字本身。

文學作為一種天賦賦予人,起初從中感覺快樂 後來在其間吸取養分 最後卻甘心的成為文字的僕人。維持文字本身的純潔對他來說比維持自身清高更加重要。


早期還在走華麗風時,《復仇》文字把控上就已經接近峰頂,無法再向上追求

他舞他的劍。

自從他接過這柄劍,從無一天荒廢過。不論在荒村野店,驛站郵亭,雲碓茅蓬里,

廢棄的磚瓦窯中,每日晨昏,他都要舞一回劍。每一次對他都是新的刺激,新的體驗。他是在舞他自己,他的愛和恨。

想起這個妹妹時,他母親是一頭烏青的頭髮。他多願意摘一朵紅花給母親戴上。可是他從來沒見過母親戴過一朵花。就是這一朵沒有戴上的花決定了他的命運。
母親呀!我沒有看見你的老。

起步太高,後來努力剔一個既極富有文學色彩,又極簡客觀的文學風格也是必然。

文章鮮有長篇。他不偏愛故事情節來打動人,而是生活情景的再現。短篇小說足夠再現一個生活情景。他描寫每個人是一口氣 筋骨皮。先不緊不慢的描出人形,再出那口氣。《受戒》這樣的作品已經被分析的很好了。他寫的故事,我總是讀的索然無味,直到看完最後一句平平靜靜的話突然流淚。像是《職業》、《蛐蛐》、《天鵝之死》全文沒有一個字可以缺少,所以不能節選在這裡,就寫一段《徙》吧。

病了半年,百葯惘效,高雪瘦得剩了一把骨頭。厚基抱她起來,輕得像一個孩子。高雪覺得自己不行了。叫厚基給她穿衣裳。衣裳穿好了,襪子也穿好了,高雪微微皺了皺眉,說左邊的襪眼沒有拉平,厚基給她把襪跟拉平拉,她用非常溫柔得眼光看著厚基,說:「厚基,你真好!」隨即閉了眼睛。

汪厚基到高先生家去報信。他詳詳細細敘說拉高雪臨死得情形,說她到最後還很清醒,「我給她穿襪子,她還說左邊得襪跟沒有拉平。」高師母忍不住,到房裡坐在床上痛哭。高冰的眼淚不斷流出來,喊了一聲「妹妹,你想飛,你沒有飛出去呀!」

所有的繁瑣平淡的生活場景都在壓那根感情的線,直到文章結束,線才被壓斷。

貪食的他如果沒做文人,做了個廚子,大概也不愛佐料,而是精心挑選上好的食材,製作中火候拿捏分寸,力求保存食材的原汁原味,再用一點點的鹽勾出食材本身的鮮味。

他也許是最後一個文人 對於文革十年 他也只是淡淡一句 隨遇而安。他對我們生活著的人間充滿了溫愛,所以包括對他自己也是溫愛的。沒有那麼多失落感 孤獨感 荒謬感 絕望感。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他是一個中國式的抒情人道主義者。

曾祺先生的心 我不明白。字裡行間寫意,但寫出來的都是文章本意。幾乎沒有自己的情感泄漏。用過份成熟的文字技巧,剋制住自我感情的顯現,除了寫吃,其他主觀意味拎的一乾二淨。讀者能完全領會他文章的奧妙,但對他本人,只能非常不確定的揣測。那十年,懷著一顆平常心,或也感到無奈,再或看到了更高的風景?

他是一條溪啊。

溪水只是漂流 漂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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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老早就和朋友們說,等到我有時間了,好好地寫篇文章,說說汪曾祺先生。但遲遲未能動筆,一方面是,自己才疏學淺,怕寫下點東西就紕漏百出,有行家見了不免笑話;另一方面,千言萬語,想說的也太多,不知什麼是要緊什麼是不要緊。因此,依照我這懶散性子,也就擱下了寫這篇文章的計劃。

但還是想寫啊。汪曾祺先生不僅在寫作上對我影響頗深,其對待人生的態度也讓我獲益匪淺。他的那幾部作品,我時常擱在枕頭邊上,行李箱里,有空就翻了看看。這樣一位於我繞不開的作家,不單獨寫點什麼,也實在說不過。

因而,今天決定了,好好來寫一寫關於汪老先生的文字。錯漏之處難免會有,也希望諸位能夠不吝賜教,共同學習。在下感激不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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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汪曾祺,其實是有幾分尷尬的。因為你不知道該把他往哪波作家裡分,向西南聯大那幫作家裡分吧?他確實是80年往後才為人所知的一位作家。可他真要往「80後」作家裡分,年齡,輩分,功底都擺在那兒。寫作風格也不大像。那時候的中國作家,要麼瀟洒到天上去,荒誕現實,魔幻現實;要麼眉頭擰的緊緊的,寫實,寫實再寫實。什麼事情,都一筆一筆,力透紙背這麼寫。汪曾祺哪個都不沾,或者說兩個都沾一些。


可他偏偏是個避不開的人。


當時《受戒》一出,為何一舉震驚文壇?因為其時正逢文革剛剛結束的1980年。剛剛從那個年代裡走出來的人,哪個不是滿腦子的階層?哪位不是滿心思的革命?寫出的東西都帶著股「味道」,而《受戒》是什麼樣的呢?我相信讀過的朋友都能感受到它字裡行間透露出的自然和愜意,不嬌柔做作,帶著些狡黠和煙火氣,就像放在書房裡的佛手,雖然雅緻,但不端著清高,讓人打心底覺得親近。


十年的那場大浩劫,在汪曾祺身上似乎找不著一點烙印。他就這麼一步一搖地走出來了,就像個被人忘卻好久的武林高手,雖然之前 聲名不著,但甫一出手,足見大家風範。但若較真說汪曾祺對文學推動做了多大的貢獻,也是沒有的。他的兩篇代表作(《受戒》,《大淖記事》),好歸好,但未免有一些分量不足。一方面,他的創作都是以中短篇為主,另一方面越往後他也越愛惜筆墨。用筆愈少。


用王風老師的話來講就是——他讀書隨性,很難稱得上博學,有條件就寫,沒條件也不煩惱,無非過日子而已。而在晚年也不太愛惜時間,來訪者絡繹,欠下的文債也就很多。所以很多作品都是應別人要求來寫的。


所以,從某些方面來說,汪曾祺對文壇沒有「令人矚目的貢獻」,這個問題要辯證地看。一方面,這正是他特有的悠閑性子決定的;而另一方面也是他這樣隨遇而安,處處無所謂的態度才使得他的文字有著其他作家沒有的魅力。


從我個人來說,在讀他的作品的時候也確實感受到了這一點:有些作品甚是敷衍,隨筆就真的是隨便寫兩筆,但有些作品讀來真是舒服————就是打心底覺得愜意,舒暢。散文里像《五味》這樣的作品,看似沒什麼,但實際大巧不工,文章節奏上寥寥數筆,就將中國東南西北的口味說了個大概,還講得那麼有意思,不得不佩服。而像他的小說,《受戒》是經得起反覆讀的作品。而每當心沉下來,細細讀一遍的時候,自己就好像浸到汪曾祺筆下那閑適,恬靜,卻也帶了點世俗意味的世界裡,處處通透著平凡生活里的美好。我摘一段:

小英子忽然把槳放下,走到船尾,趴在明子的耳朵旁邊,小聲地說:
  「我給你當老婆,你要不要?」
  明子眼睛鼓得大大的。
  「你說話呀!」
  明子說:「嗯。」
  「什麼叫『嗯』呀!要不要,要不要?」
  明子大聲地說:「要!」
  「你喊什麼!」
  明子小小聲說:「要——!」
  「快點劃!」
  英子跳到中艙,兩隻槳飛快地划起來,划進了蘆花盪。蘆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蘆穗,發著銀光,軟軟的,滑溜溜的,像一串絲線。有的地方結了蒲棒,通紅的,像一枝一枝小蠟燭。青浮萍,紫浮萍。長腳蚊子,水蜘蛛。野菱角開著四瓣的小白花。驚起一隻青樁(一種水鳥),擦著蘆穗,撲魯魯魯飛遠了。

幾句話,就把一個小和尚和一個小女孩兒之間懵懂的愛情寫的這麼動人,引人掩卷遐思。

當然,《受戒》是他早期作品裡的典範之作,但也看得出汪曾祺寫小說也是帶著幾分「火氣」的,不像真的後期,那麼處變不驚。好人壞人都不帶褒貶地平鋪直敘。像《歲寒三友》(寫三個朋友之間歷經滄桑的友情),《八千歲》(略帶戲謔地寫了一位非常摳門的市井商人),《鑒賞家》(一個水果販子和一個畫家之間的友情),等等。這些作品由於帶了些汪曾祺早年的火氣,作為小說而言,可讀性也很高。值得一提的是,在汪曾祺小說里有時常提及的一位人物畫家季匋民,這位畫家有些清高,卻有時候也古道熱腸,時常會孤芳自賞一些話,有時候也有幾分勢利。通篇看下來,這個人很像汪曾祺照他自個兒的性子在小說里寫的一個人。很有意思,但這只是一家之言。說不上有什麼嚴謹的考證。


所以總的來說,汪曾祺的散文和隨筆,有很好的類似《五味》,《故鄉的食物》(《端午的鹹鴨蛋》正是出自這篇)這個階層的好作品,但也充斥著非常多的遊戲之作;小說佳作不少,不過前後期風格差異巨大,寫到後面也用筆越簡。但寫作水準卻非常高。晚年的作品裡,對自由的謳歌變成了主題。筆下大多是為了自由而爭取的人,這是好事。

從個人感情上來說的話,我從不掩飾對汪曾祺的喜愛。他的性格,他的文章都是我的枕邊書。常常反覆地讀。讀他的文章,不必一言一語地去推敲,亦不用拿來頂禮膜拜,只是「閑書」。邊讀邊體味先生當時寫文章時候的心境,理解到書中小小的狡黠是很有意思的。另一面,先生那無事亦無謂的態度也影響著我。講一個之前說過的事情:先生曾經在一篇文章里說,有人和他講:若戒了煙起碼能多活十年,但是為了多活這十年,而捨棄了抽煙的樂趣,他是不肯的。就是這樣一種態度,讓我覺得這位老人不像書里其他作家那樣眉頭緊鎖,憂國憂民。他會不正經,會朝我做個鬼臉,偷懶伸伸懶腰。這樣的親切感,是我在其他作家的作品裡體味不到的。


也正因為如此,才寫下這篇文章。也許不大好,但一面,以感謝先生對我的影響,另一面也是對自己未來的一分期許,或許我永遠達不到先生的高度,但不妨礙學一學他的態度。最後結尾我也想起一句詩,不是先生寫的,但我覺得概括的很好:已識乾坤大,猶憐草木青。長空送鳥印,留幻與人靈。


很多人評價汪曾祺時,會稱之為「中國最後的士大夫」。

汪曾祺祖籍徽州,大約清朝時其家族遷至高郵。曾祖父在外地教過書,後來做生意幾乎賠光了家產,他的祖父幾乎白手起家重新創出了一份家業。他出生時家裡已經有了兩百間房、兩千多畝地和兩家中藥店、一家布店,是殷實人家。祖父中過拔貢,是前清末科,還是很有名的眼科醫生。

中年以後,家道漸豐,但是祖父生活儉樸,自奉甚薄。……有一天,他喝了酒,忽然說起年輕時的一段風流韻事,說得老淚縱橫。我沒怎麼聽明白,又不敢問個究竟。後來我問父親:「是有那麼一回事嗎?」父親說:「有!是一個什麼大官的姨太太。」

他的祖父親自教過他古文,家裡逢寒暑假也會請老先生為他講解古文。他讀各種小說,

(後院)山頂有兩棵龍爪槐,一在東,一在西。西邊的一棵是我的讀書樹。我常常爬上去,在分杈的樹榦上靠好,帶一塊帶筋的干牛肉或一塊榨菜,一邊慢慢嚼著,一邊看小說。

他的父親對他的影響巨大。

父親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他是畫家,會刻圖章,畫寫意花卉。他會擺弄各種樂器,彈琵琶,拉胡琴,笙簫管笛,無一不通。父親對我的學業是關心的,但不強求。我小時候,國文成績一直是全班第一。我的作文,時得佳評,他就拿出去到處給人看。我的數學不好,他也不責怪,只要能及格,就行了。他畫畫,我小時也喜歡畫畫,但他從不指點我。我十七歲初戀,暑假裡,在家寫情書,他在一旁瞎出主意。我十幾歲就學會了抽煙喝酒。他喝酒,給我也倒一杯。抽煙,一次抽出兩根他一根我一根。他還總是先給我點上火。

這些就是汪曾祺的童年與少年的家庭生活。在這樣的家庭長大,汪曾祺是可以稱得上一名「士大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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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如何評價汪曾祺其人呢?


才子。

書畫,少時即佳;

唱戲,「我初中時愛唱戲,唱青衣,我的嗓子很好,高亮甜潤。在家裡,他(父親)拉胡琴,我唱。」在西南聯大時就演出崑曲、京劇,演話劇;

文才,帶著惡性瘧疾考上了西南聯大中文系,王力、楊振聲、聞一多、羅常培對他都十分看重,汪曾祺曾經替一名同學寫了一篇關於李賀詩作的讀書報告,聞一多讚賞有加:「比汪曾祺寫得還好!」沈從文甚至給過他的習作120分(滿分一百)的高分;日後因才氣被江青欽點寫樣板戲,創造出「人走茶涼」等詞句;


博學。

在大學時是夜貓子,夜裡在圖書館讀各種書,甚至看過元朝的菜譜,看西方文學、哲學,喜歡紀德、阿索林、弗洛伊德、薩特、伍爾夫。日後更是研究歷史、民歌、京劇,涉獵頗廣,還曾擬寫長篇小說《漢武帝》;


有情趣。

舉二三事即知。1935年夏,他考入江陰南菁中學。江陰河豚出名,肉鮮美,但吃來有危險。他的同學曾表示要帶他去吃一次河豚,但未能如願。半個世紀過後他仍念念不忘,75歲時他寫了一首「河豚」:

鮰魚脆鱔味無倫,
酒重百花清且純。
六十年來餘一恨,
不曾拚死吃河豚。

他還曾在下放到張家口期間給上百種馬鈴薯畫圖譜,畫花和薯塊,薯塊畫完就在牛糞火里烤熟吃掉,自詡沒人比自己吃過更多種馬鈴薯;

日後回憶起賞識他的江青,他寫道:

江青一輩子只說過一句正確的話:『小蘿蔔去皮,真是煞風景!』我們陪她看電影,開座談會,聽她東一句西一句地漫談。開會都是半夜(她白天睡覺,晚上辦公),會後有一點夜宵。有時有涼拌小蘿蔔。人民大會堂的廚師特別巴結,小蘿蔔都是削皮的。蘿蔔去皮,吃起來不香。

是的,他是個「美食家」。在他的小說和散文里,你能讀到各種高郵美食、淮揚菜、昆明美食,晚飯花、葵、薤,昆明的糖炒栗子、汽鍋雞、火腿、菌、乳扇、乳餅、黑芥、韭菜花,北京的鹹菜,故鄉的炒米、鴨蛋、茨菰、虎頭鯊、螺螄、野鴨、鵪鶉、斑鴆、薺菜、馬齒莧……他研究過宋朝人的吃喝,自創過一道「塞餡回鍋油條」。各處吃,自己做,筆下寫,他與美食是連在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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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曾開玩笑,自稱自己是文體家。


他在小時候打下了堅實的古文功底;

高二時抗戰爆發,汪家多處逃難。他曾在一個寺廟中住過一陣,帶了兩本文學書,屠格涅夫《獵人筆記》和沈從文小說選集。日後回憶初讀沈從文小說時他說:「原來小說可以這麼寫!」

後來他考入西南聯大,成為沈從文的「入室弟子」。沈從文對他的影響十分巨大。沈在聯大開過三門課;各體文習作、創作實習和中國小說史,他都選了;

大學裡他又讀了各種西方現代小說。他的小說早期是有意識地運用意識流等手法;

後來他進入中國民間文學研究會、下鄉改造、當編劇,開始更多地學習、借鑒民間文學。


這些都在他的文學作品中留下了深刻痕迹。


他推崇桐城派的散文,認為桐城派重文氣、節奏,這些都是非常可取的。他喜歡歸有光的《先妣事略》、《項脊軒志》、《寒花葬志》等篇,有很多地方都有學他的痕迹。如悼念沈從文先生的《星斗其文,赤子其人》一文的結尾

……沈先生面色如生,很安詳地躺著。我走近他身邊,看著他,久久不能離開。這樣一個人,就這樣地去了。我看他一眼,又看一眼,我哭了。


沈先生家有一盆虎耳草,種在一個橢圓形的小小鈞窯盆里。很多人不認識這種草。這就是《邊城》里翠翠在夢裡採摘的那種草,沈先生喜歡的草。」

又如《我的祖父祖母》結尾:

一九九一年十月,我回了一趟家鄉,我的妹妹、弟弟說我長得像祖母。他們拿出一張祖母的六寸相片,我一看,是像,尤其是鼻子以下,兩腮,嘴,都像。我年輕時沒有人說過我像祖母。大概年輕時不像,現在,我老了,像了。

這些平淡的語句,連著整篇文章,都令人落淚。


又比如沈從文對他的影響。沈曾教導過他兩點,

我寫了一篇小說(內容早已忘記乾淨),有許多對話。我竭力把對話寫得美一點,有詩意,有哲理。沈先生說:「你這不是對話,是兩個聰明腦殼打架!」從此我知道對話就是人物所說的普普通通的話,要盡量寫得樸素。……沈先生經常說的一句話是:「要貼到人物來寫。」

汪曾祺有一篇《大淖記事》,小錫匠十三子因和巧雲相愛被保安隊長打成重傷,只有灌陳年尿鹼才能保命:

十一子的牙關咬得很緊,灌不進去。

巧雲捧了一碗尿鹼湯,在十一子的耳邊說:「十一子,十一子,你喝了!」

十一子微微聽見一點聲音,他睜了睜眼。巧雲把一碗尿鹼湯灌進了十一子的喉嚨。

在這之後,汪曾祺忽然寫了一句:「不知道為什麼,她自己也嘗了一口」。「這是我原來沒有想到的。只是寫到那裡,出於感情的需要,我迫切地要寫出這一句(寫這一句時,我流了眼淚)。我的老師教我們寫作,常說「要貼到人物來寫」,很多人不懂他這句話。我的這一個細節也許可以給沈先生的話作一註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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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的文學地位,我曾在為什麼中國當代文學很多都以農村為大背景? 中寫過:

在對「民族歷史」的「尋根」趨勢中,最重要的作家,非汪曾祺莫屬。甚至可以說,汪曾祺一人之力,續接了自魯迅至沈從文的「鄉土」的文脈。(汪曾祺自稱自己「大概是一個中國式的抒情的人道主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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貼幾張汪曾祺和他的書畫的照片吧:


讀起來很像夏天昆明的雨很清新吶

「蓮花池外少行人,野店苔痕一寸深。濁酒一杯天過午,木香花濕雨沉沉。我想念昆明的雨。」
「夏天的早晨真舒服。空氣很涼爽,草上還掛著露水(蜘蛛網上也掛著露水),寫大字一張,讀古文一篇。夏天的早晨真舒服。」
「都說梨花像雪,其實蘋果花才像雪。雪是厚重的,不是透明的。梨花像什麼呢?——梨花的瓣子是月亮做的。」


《人間草木》里寫了很多生活日常很質樸,但這種平淡是很有味道的。是個敬業的吃貨啊!

「牛肝菌色如牛肝,滑,嫩,鮮,香,很好吃。青頭菌比牛肝菌略貴。這種菌子炒熟了也還是淺綠色的,格調比牛肝菌高。菌中之王是雞,味道鮮濃,無可方比。」
懷念味道極鮮的菌子啊!特別是菌火鍋鮮美的湯…

「西瓜以繩絡懸之井中,下午剖食,一刀下去,喀嚓有聲,涼氣四溢,連眼睛都是涼的。」
今天的長沙妖風肆虐…汪老這段字都讓我想要留住不停熱出新高度的夏天了,配上新鮮的西瓜…那是極好的。


感覺汪老親和力很強啊,都不擺什麼文人志士架子的。

「梔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撣都撣不開,於是為文雅人不取,以為品格不高。梔子花說:"去你媽的,我就是要這樣香,香得痛痛快快,你們他媽的管得著嗎!」
對於我這種梔子花死忠粉來說,汪老就像保護了我家愛豆一樣。哈哈哈有意思


總之,我覺得汪老把生活過得很文藝,寧靜、幸福,而慵懶。毫不做作的文筆就像嘮家常一樣。在動蕩的時代仍然能保持平靜曠達的心境,實在佩服,也一直鞭策著我,活出自己想要的樣子。「在黑白里溫柔地愛彩色,在彩色里朝聖黑白」。就像他評價沈從文一樣「他總是用一種善意的、含情的微笑,來看這個世界的一切。只有看破一切人事乘除,得失榮辱,全置度外,心地明凈無渣宰的人,才能這樣暢快地大笑。」 汪老又何嘗不是這樣。

更新

沒想到汪老還挺作哈哈哈哈


作為高郵人,小時候的作文班都叫汪曾祺作文班。第一次讀汪老的作品就是在那個時候,小學三四年級,還太小,讀他的文字覺得太平常,和同是家鄉人的秦觀相比顯得太過普通。初中的時候家裡買了一堆書,其中就有汪老的小說和散文集,兩本書都一直被閑置。
直到大一暑假回家,閑著無聊又翻到汪老的文章,才感受到撲面而來的生活氣息和純善可人。
對汪老筆下的吃的,說實話因為很多東西太常見倒不能和上面各位一樣有食慾,倒是筆下的家鄉,常常讓我有種回去的衝動。
初中高中加上大學的各種死記硬背的知識很多都記不起來了,但是作文班裡背過的一段話卻感覺這輩子都無法忘記,似乎也能回答題主的問題。
「我的家鄉是個水鄉,我是在水邊長大的,耳目之所接,無非是水。水影響了我的性格,也影響了我作品的風格。」


宗璞曾經撰文黑汪曾祺沒骨氣,不願意上前線啊啥的,那篇文章好像叫這是你的戰爭,江蘇省還用來當高考大閱讀了。汪曾祺後來在文革里的表現沒什麼可黑的。大難臨頭,不加害他人是底線,爭取自保是無可厚非。難道非得整的人人都跟老舍屈原傅雷一樣才算有風骨嗎?

想維護尊嚴,可能死是最簡單的手段了。如何熱烈飽滿圓滑地保持自我,才是更艱深的。


這也能體現這些作家們不同的追求了,有人追求的是做無己至人,他們的文字是用來載道載人的。他們選擇用死來成全至人的追求。而汪老爺子追求的大概,我只能大概猜測,大概是純粹的文學,他反反覆復錘鍊自己的文字,一再地強調文字的準確和力度,反覆測試文字的彈性。他的經典短篇,篇篇題材入世,但是你一遍又一遍讀,又能讀出那種距離感。從這一點看,他還真是沈從文的親徒弟。對汪先生來說,他囿於字格而從不拘泥人格(借一下沈從文的格之說嘿),字是花他為泥。


但我覺得吧,幸虧汪老爺子有自己的處世觀,要真剛正不曲如鋼如鐵,脆又硬地一掰就折,那他可能很早就在亂世里去世了,這一定是文學界的損失。二來,汪曾祺也就不是汪曾祺了,一個寧折不屈的人是寫不出汪老爺子那種如魚如水又如石的文字的,你能想像一個魯迅式怒目金剛的作者耍開袍子,寫蘆葦塘,寫撲騰翅膀飛起的水鳥,笑嘻嘻地跟你說肉食者不鄙嗎?就非得汪曾祺這種做過少爺也經過亂世,圓潤而不流滑的人來寫,才能寫出那點意思來。

儘管生活中稀里糊塗丟三落四,今天丟工作證明天又忘記了啥,但大事上,他一直是洞若觀火但又讓你覺得隱隱有些距離。他可以一本正經跟你講文革里吃土豆的故事,也可以寫出黃油烙餅這種真真正正的傷痛。
(我記得我在書店裡讀黃油烙餅,讀著讀著眼淚就收不住了…)

先生是徹徹底底的明白人。活得不拖泥帶水一點也不跟你含糊的那種明白。他對人類最微妙的情感表達的把控比他的文字本身更厲害。心靈敏感而粗糲,這是祖師爺賞飯吃的人啊。

以上愚見,手機打可能有點亂。


大家總是不大願意提他編寫沙家浜。
有人說向江青諂諛獻媚有損文人風骨。他本人也承認很是感激江青,在動亂歲月里能親保他的平安好生活。

看完他寫的東西大概能明白一二,世界上有這麼一種人,喜歡生活,喜歡生活的美妙之處,也能嘗試和生活的黑暗面和諧相處。
我說和黑暗面相處,指的不是那種歷經磨難後的堅韌不拔,也不是暗自隱忍堅信明天會好起來,更不是傷痕文學裡常常流露出來的作者看遍世間冷暖而獲得的「大徹大悟」。

如果當初文革沒有開始,他大概能寫寫不錯的東西我們都能讀到,如果後來文革不結束,他大概也能寫寫不錯的東西給我們讀到。而真正的歷史是,文革激情澎湃地開始又被迅速否定,他曾經風光如今身份變得十分尷尬,但最後他的結局,依舊是寫寫不錯的東西還是給我們讀到了。


我猜對於汪曾祺而言,無論是江青還是這個對於文人而言災難性的時代,都只是生活本身的一個子集。
他要討好,要適應的,只是生活罷了。

沈從文鑽到博物館裡研究古代服飾是一種適應,而他在動亂初期去鄉下畫土豆大百科是一種適應,後期成為「文藝戰士」之流更是一種適應了。(比較欣慰的是,沒讀到過什麼書說他有太害過人)

就像我第一篇看他的散文,《葡萄月令》。
葡萄,每個月都改變自己的模樣適應氣候。因為無論如今氣候如何,來年它都得歡歡喜喜地發芽。


他是把這種態度寫進文章里了。
也許對他來說,無論生活和人性本質究竟是怎樣,都會單純地熱愛。
表現出來就是那種對語言、細節和美感的極致追求吧?


說起汪曾祺,我最先知道的是高郵的鴨蛋,而後再才看了汪曾祺。先看了小說,《大淖記事》《受戒》等80年代復出的名篇,後來才看了《邂逅集》,40年代的作品。

最近又翻出來看,小說散文打亂了看,《歲寒三友 》《寂寞與溫暖》《五味》《故鄉的食物》亂七八糟的看。

有人說汪曾祺是「最後一位士大夫文人」。這種說法很有道理,汪曾祺的文學趣味和明末小品文相當貼合,他自報家門裡也說,寫小說是受到了歸有光幾篇文章的影響。

沒學過文學的人對歸有光這個名字可能有點陌生,但是他有個句子在網上很有名,大概名列中國古代十大愛情名句之一吧。就是「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如今已亭亭如蓋矣。」豆瓣有很多人日復一日地在刷這句話,每年清明還在網上掃墓。

說正題,明末小品文什麼興趣呢?喜歡寫日常,寫人,普通事普通幾筆,但是寫的津津有味。

汪曾祺也是這樣,從他的小說散文來看,他的措辭清新簡潔,寥寥幾筆勾勒山水風情。

《受戒》這個故事沒什麼曲折情節,無非就是從前有座山,山裡有座廟,廟裡有個小和尚,喜歡小閨女。但讀完覺得清爽乾淨,面露痴漢笑。原來小說可以這樣寫。

「可以這樣寫」的小說,有人就覺得這不是小說。汪晚年很多小說散文不易區分,編輯們拿到看著像什麼就分到什麼集子里。

汪曾祺這個路數的小說其實就是詩化小說,也叫散文化小說。沈從文就是他的老師。你看看《邊城》再看看《大淖記事》,能看得出是一個祖師爺。

沈從文和汪曾祺,我更喜歡汪多一點。不說沈的諷刺小說,單說這個路數的,寫的又純又耿直。

汪雖然也純,但是貴在小巧可愛。說到底,身處年代不一樣,關鍵二人氣質也不同。沈從文敏感細膩,還自卑,下筆也會帶著股勁兒,汪曾祺隨和平淡,身上沒有負擔,靈魂足夠輕盈,才寫的清爽。

汪曾祺的難得在於寫作沒有太強的企圖心,什麼有意思就寫什麼。他所要表達的不是某種社會理想,而是個人心境的平和。

這種風格的養成也和家庭有關。汪家是個富庶人家,祖上是混不上功名的讀書人,兼做地主和商人。他爸爸就愛倒騰字畫文物,從小耳濡目染,長大了就成了他爸爸。

他畫他的畫,寫他的字,晚年時候有很多文壇朋友求他的字畫。也寫吃喝,《故鄉的食物》《家常酒菜》《雲南的吃食》,還寫草木花鳥,走獸蟲魚。看的是《夢溪筆談》《陶庵夢憶》《容齋隨筆》還有民俗文學。

只有心無掛礙的人,才好這一口。之所以說他是士大夫,就在於此。

不談社會責任,只講個人雅好,不談哲思,專找樂子。你說我這是桃色文學,是腐敗,那好,我不寫了。等到出現容許我這種「腐敗」的時代,我再出來寫著玩。汪曾祺就是這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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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來他在《葡萄月令》裡面說的「你就把《說文解字》里的玉字偏旁的字都搬了來吧,那也不夠用呀!」 我覺得把描寫人性美好的 自由 尊重 淡泊 幽默 可愛 等等這些詞都搬來也不夠用呀!


私以為汪曾祺是最中國的作家。字字珠璣,隨意拿來一句,你便知道這是中國了。有些作家鄉土氣太濃,有些煙火氣太重,汪曾祺作品的大氣與吞吐,給人靜穆的幸福感。


《汪曾祺小說里的畸戀》

汪曾祺的小說給人的印象,大都是清純無邪的,比如他最出名的《受戒》,便是最好的代表。一個小和尚和一個小女孩清白的愛情,或許還算不上愛情,像是他的《雞鴨名家》里寫的烘小雞一樣,懵懵懂懂地烘出來了,給人一種心窩痒痒的柔軟。就像是現在人們所說的「小拳錘在你胸口」的甜蜜感覺。汪曾祺的愛情小說似乎成為了這種帶著質樸天真愛情的代表,人們一說到汪曾祺,便忍不住說,真是個孩子一樣的作家啊,心地質樸純凈,寫出來的文字,也像是溪水裡的青石子,圓潤清澈,乾淨極了。

可是這樣一想,便和汪曾祺走遠了,實際上汪曾祺的小說,非但寫那種純凈的愛情,也寫那種讓人咋舌的畸戀,現在我們就挑選幾篇出來談談罷!

汪曾祺的《大淖記事》里,巧雲和小錫匠結合前,她先是被劉號長姦汙了的。這一幕劇情想必大家都很熟悉,那便是《神鵰俠侶》裡面,小龍女和楊過結合前,小龍女也先被尹志平姦汙了。都是一段清白的愛情突然蒙上了「污點」(在中國人的觀念里,被姦汙是一種污點),但是金庸寫得沒有汪曾祺大氣,小龍女被姦汙了,便覺得自己是配不上楊過的女人,是不貞潔的,所以內心很矛盾很掙扎,但是汪曾祺寫的巧雲,被姦汙了,卻並沒有小龍女那麼多心思,也沒那麼多掙扎,她依舊坦然地去愛小錫匠,也坦然地接受小錫匠的愛。從這點上看,汪曾祺對這種「污點」是要比金庸看得淡的。汪曾祺用現在的話來說,他是一個堅定的女性主義者,他在小說里就好幾次嘗試解開女性身上的性束縛,從他的小說來看,他覺得女性在性上面是自由的,是可以有自己的選擇權的,而且性並不是一種不好的東西,相反,性是美的。

這一點可以從他的另一篇小說《小姨娘》中得到佐證,小姨娘章叔芳是在一個封建家庭長大的,這個封建家庭嚴格地恪守儒家道統,吃飯做事,樣樣不可沒有規矩,男女之事,更是大防。可是在這樣家庭長大的章叔芳,卻在十六歲的時候和同學發生了性關係,還懷了孕,最後被發現後,乾脆離家出走到上海去了。這是一個典型的反抗性壓迫,追求性解放的故事,汪曾祺在筆觸間,雖然並沒有過多表達自己的愛惡,但是還是能看出來,他是支持章叔芳的,對章叔芳的行為是抱著讚賞態度的。

在《雙燈》里,汪曾祺又講了一個故事,更能說明他的觀點。一個美艷的狐妖,因為愛上了在酒坊賣酒的二小,便在夜晚時來和二小睡覺,沒有什麼條件的,興許就是因為山中寂寞,就來了。但她和二小在一起半年後,卻決定走了,二小問她為什麼走,她說:「我喜歡你,我來了。我開始覺得我就要不那麼喜歡你了,我就得走了。」她又說:「我捨不得你,但是我得走。我們,和你們人不一樣,不能湊合。」於是這個狐妖便真的不見了。從這個故事看,汪曾祺更是百分之百地讚揚女性這種自主的態度,在愛情中,沒有誰是高於誰一等的,不管你是男人還是女人,在愛情中,唯一的標準只能是愛不愛。

在那些正常的戀情上,汪曾祺又加足馬力,想討論一下那些不正常的愛情了,比如是畸戀,比如亂倫。他決意將愛情放在各個角度上考量,看愛情在不同的境況下是否能經受住考驗,愛情承受的壓力越大,越是能煥發出愛情真正的光彩。

他在《辜家豆腐店的女兒》里,講了一個賣豆腐的女孩兒,因為窮,就陪人睡覺掙錢,一個村子裡的人,好多都和她睡過。可是她依然憧憬著愛情,深深愛著米廠的二兒子王厚堃,她知道她並不能嫁給他了,所以她只想和他睡一覺,把身體給他,或者把他的身體要過來。於是在一天她行動了,主動撲在王厚堃的懷裡,把舌頭吐進他嘴裡,把王厚堃的手按在胸前,讓他摸她的奶子,含含糊糊地說:「你要要我,要要我,我喜歡你,喜歡你……」這真是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最直白的表達,我什麼都沒有了,只有這個身體,我什麼都不要,我只要和你有一次肌膚相親。汪曾祺是對這個女孩兒抱著莫大同情的,一個身體是臟污的女人照樣是有資格去追求愛情的,在愛情面前,身體臟污不臟污又有什麼關係呢?

而《小孃孃》里,汪曾祺更是講了一個亂倫的故事,謝淑媛是謝普天嫡親的姑媽,卻比謝普天小几歲,他們家人丁凋零,只有他們兩個人了,謝普天靠教書賣畫養著謝淑媛,什麼都給她最好的。他們在房門對房門的地方住著,一次打雷,謝淑媛害怕,就跑到謝普天的房間里,於是他們情不自禁地發生了亂倫行為。他們的亂倫行為終究被人發覺,不能在故鄉住了,於是跑到昆明去,二人在昆明過了一段幸福時光,謝普天經常給謝淑媛畫裸體畫。後來謝淑媛懷孕了,然而卻死於難產,謝普天在埋葬了謝淑媛後就消失不見了。

這是一個唯美而傷感的愛情故事,亂倫是違背人類準則的事情,可是當愛情來了,人類準則又怎麼能抵擋呢?

汪曾祺自然不是支持亂倫的,他只是再一次站在了愛情的這一面,不管這個愛情是什麼?只要是真愛,汪曾祺都報以無限同情。在汪曾祺那裡,愛情是人類最純粹最值得同情的情感,所以他敢於將愛情放在各種嚴酷的環境里考驗,因為他相信,真正的愛情總是能經受住考驗的。

五月十六號正是汪曾祺逝世二十周年的日子,這個可愛的人已經走了二十年了。他不單是一個偉大的作家,更是一個偉大的人道主義者。

2017-5-15 於北京


理工女曾偽文藝過一陣子,只能從自身感受說下汪老文章令人喜愛的程度。
高中時在別的同學還沉溺於郭敬明韓寒小說的時候,我偶然機會讀了汪老的作品,一見傾心,自認逼格甚高。後來看了鄧友梅寫汪老的文章里提到「汪曾祺的作品,稍有點文化的人都喜歡」,我就從逼格甚高變成稍有文化。再後來,課堂上我深愛的語文老師在講葡萄月令時說「汪老的作品是人都喜歡」,從此我認清了我只是一個人的本質。最後萬分感謝貓狗不認字(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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