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哪些精簡卻震撼人心的劇本?


麥克多納的《枕頭人》。
當年看完完全被震撼了。

以下是簡介:
馬丁·麥克多納震撼百老匯的《枕頭人》是一部兼具貝克特式的黑色雜耍劇風格和皮蘭德龍般質問每個角色生存境遇的作品。該劇說的是一個作家由於其小說引起了兒童虐殺案而被審訊與處決的故事。這部故事中套著故事的劇作,拷問的是文學作品中的一些細節,或作者的一部作品是否具有造成有影響力的社會行為的潛質。一部作品造成了社會行為,是誰的責任?


反對上面大部分答案,(額。。現在變成下面啦= =)人家題主問的是精簡而震撼人心的話劇劇本。第一條件是精簡,第二是震撼人心,第三是話劇劇本。你們搗什麼亂。《雷雨》《茶館》《暗戀桃花源》還有各色先鋒話劇blabla一大堆,這些都很精簡?別開玩笑了好么。

還有一些朋友,題主問的是話劇,你舉戲曲的劇本是幾個意思?不知道長篇大套幾十個摺子能讓你直接想跳牆么?

本來不想回答,但是看上面答案真心無語了。

《在變老之前遠去》

這是我近年來看到的少有的內涵文本具佳的話劇,曾經在北京青年戲劇節上出演,講述的是一個援藏青年的故事,全劇只有兩個人物,文本不過六七頁,但是卻切切實實的震撼到了我的內心。

草台班《小社會》
我不太喜歡草台班,但這並不妨礙《小社會》是一部成功的小劇場話劇,幾個簡短有力的故事通過「社會」這個線索串聯起來,引起觀眾的思考與詰問,他的震撼,與其說是文本的力量,不如說是在表演中演員的全力出演帶來的。

《放下你的鞭子》
可謂是精簡,震撼完美的結合——它本身是抗戰時期應運而生的廣場話劇,篇幅不大但是效果極佳,直到現在我依舊認為在當時乃至現在,他都可以在優秀短話劇中博得一席之地。

現在想的起來的就這麼多,等待想起來再做補充。嗯

評論中的盆友推薦契訶夫的獨幕劇。《大路上》、《論煙草有害》、《天鵝之歌》、《熊》等等,在契訶夫戲劇集第一本中有收錄。

亦有盆友補充《月亮上升的時候》,我還沒看過這部話劇,回頭找來看一看。

《俄亥俄小姐》雖然篇幅不算簡短,但是很震撼。亦放在這裡推薦給各位朋友

感謝盆友的補充

在歐洲曾經看到過殘酷戲劇的演出,文本基本看不懂,(基本也沒有劇本)但是舞美和演出極為震撼。簡直看的腦門兒發青龜頭腫脹。如果題主感興趣。可以自己多多搜素,你會看到不一樣的話劇表演形式。

就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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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蒙各位厚愛了。。。能不能看一看我其他問題下的回答!!好回答不光光是這一個啊!!!!感覺這個回答配不上這麼多贊啊!!!

答案視情況保留一個月,請點贊以資鼓勵,碼字不易。謝謝


《莎樂美》,王爾德


加繆的《誤會》
講的是主人公若望在外漂泊多年,發了財,回老家,想把母親和妹妹接到富裕的海邊生活。他為了給她們一個驚喜,悄悄住進母女倆開的旅店。
母女倆為了去海邊住而籌集路費,夜裡把這個住客給殺了。
最震撼的是後兩場,當母女倆發現殺的是自己的親人時的反應,以及當若望的妻子找來時,妹妹也沒有任何的悔改。

實在太狠了。


單說「震撼」這個形容的話,我還是推薦薩拉·凱恩吧。


《卡利古拉》一生推╮(╯▽╰)╭


《故囚報李勉》


李汧公勉為開封尉,鞠獄。獄囚有意氣者,感勉求生,勉縱而逸之。後數歲,勉罷秩客遊河北,偶見故囚。故囚喜,迎歸厚待之。告其妻曰:「此活我者,何以報德?」妻曰:「償縑千匹可乎?」曰:「末也。」妻曰:「二千匹可乎?」亦曰:「未也。」妻曰:「若此,不如殺之。」故囚心動。


其仆哀勉,密告之。勉衩衣乘馬而逸。比夜半,行百餘里,至津店。店老父曰:「此多猛獸,何敢夜行?」勉因話言。言未畢,樑上有人瞥下,曰:「我幾誤殺長者」乃去。


未明,攜故囚夫妻二首以示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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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220字,出場人物6個,稍稍延展就可改編成精彩的三幕劇或四幕劇。】


獨幕劇《安提戈涅》(阿努依)。《朱莉小姐》


震撼人心一詞實在難把握。說幾個自己認為沾邊的:古希臘:《美狄亞》、《安提戈涅》、《俄狄浦斯王》、莎莎:《李爾王》、易卜生《野鴨》、《人民公敵》、契訶夫《伊萬諾夫》、斯特林堡《朱麗小姐》、畢希納《丹東之死》、薩拉凱恩《菲德拉的愛》
森本薰《女人的一生》、蜷川幸雄《身毒丸》


對於這個腐的世界,真摯的向大家推薦馬里奧·法拉第的《艾滋病患者》


一定要說一個又簡單又震撼的話。墨西哥話劇《社會形象》算一個。丁西林先生的《三塊錢國幣》算一個。
然而我最喜歡的還是夏衍先生的《上海屋檐下》啊- -怎麼就沒人翻排話劇呢


法國懸疑微電影《調音師》,短短几分鐘,像經歷了一部大片一樣。


《哈姆雷特機器》海納穆勒。劇本不過四千字。表現的空間簡直自由到飛起
其中最愛的台詞
我不願意吃,喝,呼吸。不願意愛女人,男人,孩子和動物。我不想去死。我不願意再殺人。我要衝破禁錮自我的肉身。我要徒勞的活下去,我要做骨頭裡的骨髓,自在流動,我要做腦殼裡的迷宮,無比深奧。我要隱退到我的腸子里,去尋求糞便的保護。把一個個肉身爆破,我在屎尿里頤享天年。把一個個肉身切開,我在鮮血里孤獨而終。我的思想是頭腦的創傷。
我要做一台機器。手臂用來拿東西,雙腿用來走路,沒有痛苦,沒有思想。



看看這個怎麼樣


漢諾赫·列文的《安魂曲》。

《史航說書》某一期介紹過。
豆瓣評分177人9.4。

豆瓣的簡介:
一個馬車夫死了兒子,想和什麼人訴說脹滿心頭的悲痛,但是任馬車載著南來北往的人們,卻怎麼也沒有人肯聽他說,最後只有和自己的馬去傾訴,一個老工匠和妻子生活了五十多年,卻從來不曾給過她一丁點的關心和注視。一天老太婆感到難受,她的眼神不再溫順怯懦,而是變得古怪。老頭知道她不行了,送她去看了鄉村醫生之後,老太婆還是死了,他才知道自己是那麼哀傷,一桶開水被人生生的澆到一個嬰兒身上,那年輕的媽媽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她抱著自己的孩子去找鄉村醫生,可孩子還是死了,小媽媽抱著死去的嬰兒在漆黑的曠野上走了整整一夜……傷心的親人們只能在回憶和幻想中尋找到溫暖,周而復始的去尋找幸福的生活。似乎在兜圈子,但人們仍然在不停的尋找。

以下是劇本全文:

劇 中 人 物        

老人

老婦

車夫

母親

十九先生

有痣的妓女

有美人痣的妓女

南瓜醉漢

東瓜醉漢

快樂神仙

逗樂神仙

悲傷神仙

歌隊

第一場

(小屋。晚上。老人和老婦。

老人:我們的小鎮八堡卡子還不如鄉下。鎮上住著一些老人,卻沒有幾個要死的,小氣巴拉的,讓人不耐煩。這兒也沒什麼戰爭,也沒有天曉得是什麼的瘟疫。這一切都像是在跟我作對,在這兒他們就像雜草一樣攥著小命不放。簡而言之,對於我這樣造棺材的來說,生意可不妙。假如我是在城裡造棺材的話,人家都已經管我叫老爺了;可在這兒,在八堡卡子,只有貧困的生活,一個房間的舊小屋,我,老太婆,爐子,床,幾口棺材。(老婦在操持家務)你們永遠都不會對自己說:這兒的這個女人就要出什麼事了。(老婦繼續操勞,呼吸困難)老太婆,你在那兒喘什麼哪!你安安靜靜服侍了五十年,突然間,嗬嗬嗬,嗬嗬嗬,把我耳朵都吵聾了。(停頓)老太婆,你怎麼了?

老婦:喘氣費勁。

老人:你著涼了,會過去的。

老婦:搖搖晃晃的,抬不動腿。

老人:你著涼了,流感。

老婦:一整天都在喝水。

老人:可是你早晨照常生了爐子。

老婦:生了。

老人:你連水都打了。

老婦:打了。

老人:會過去的。盡量別喘,這影響我算賬。(停頓, 老婦繼續操持,無法張嘴,再次喘粗氣 )你喘得厲害。

老婦:怎麼辦 …… 費勁 ……

(停頓,老婦又做了一會兒清潔和整理房間的工作,然後上床去了。老人坐在桌子旁,打哈欠,擺弄賬本,夜,沉寂)

老人:(突然地,對老婦) 唉,這些虧損啊:我們的警察局長重病了兩年,病危了,卻突然跑到省城兵馬司去看病, 嘿,他就死了埋在那兒了。的的確確就從我眼皮子底下溜了,一場大難哪! …… 他們肯定會給他訂一個上好的棺材的啊! …… 溜到別處挺屍去了, 讓我痛心刻骨啊! …… 看看,整整一個月,我們損失了 …… 一百塊。要是我算一年的帳 ……(努力計算)那就是 …… 一千兩百塊! (吃了一驚,叫道)一千兩百塊!!(老婦受驚從床上起來)

老婦:怎麼回事!!

老人:我一年虧了一千兩百塊!要是我把這虧損的一千兩百塊存在銀行里,那就又是四十塊。不管你看哪兒,都只是虧損,虧損!

(停頓,老婦的喉嚨里發出噓聲和尖聲,突然說)

老婦:老頭子,我要死了。(老人看著她,彷彿第一次看見)我的臉因為發燒而火紅,但它曾經光彩照人,充滿喜悅。你看慣了它總是蒼白、恐懼、可憐的樣子,現在坐在我面前不知所措。顯然我確實要死了,而且很高興終於將逃往永恆的世界,離開這個小屋,離開這些棺材,離開你 …… 我盯著天花板,嚅動我的嘴唇,我臉上的表情是喜悅的,似乎我看見死亡就像看見了救贖神仙一般,看哪,我正跟他低聲細語。(停頓)我渴 …… 水 ……

老人:(給她拿來一杯水,支撐著喝下去) 不知為什麼,我想起來我們一生在一起,我卻從沒撫摸過你。甚至一次都沒有憐愛過你。我們在一起五十二年,漫長的歲月,看看,怎麼在所有這些時間裡,我甚至一次都沒想到過你,沒注意過你,你就像是一隻狗或者一隻貓。一天接一天你生爐子,烹煮燒烤,打水,劈柴,睡在我的床上;我醉醺醺回家的時候,你帶著何等的敬重疊我的褲子;而我呢,從沒冒出過一個念頭要給你買一塊手絹,或者給你帶回些糖果。因為昂貴的生活費用,甚至連茶我都禁止你喝。而你就謙卑地滿足於喝開水。現在我明白了你的臉為什麼這樣奇怪,充滿了這樣多的喜悅,恐懼籠罩著我。(停頓)我給你泡茶,老太婆。(老婦搖頭否定)茶會有用的。(老婦再次搖頭否定)來,老太婆,我們到合烙堡鎮去瞧瞧十九先生。(嘆息)又是一筆開支。(扶起老婦)

第二場

(路口。夜裡。老人和老婦。

老人:我們站在路口,等待夜行馬車。 遠方是豺狼的吼聲,沼澤里是青蛙的鳴叫,還有蛐蛐 —— 一切都在鄭重地告訴我們:「 你們該怎麼樣就怎麼樣吧,在這兒生活照舊繼續!」 (停頓)哎,你說點什麼。

老婦:(聲音破碎地) 什麼 ……

老人:知道我們去哪兒嗎?

老婦:知道 …… 去爸爸媽媽那兒。

老人:什麼爸爸媽媽?! ……

老婦:我的。

老人:你的爸爸媽媽,願他們安息吧,躺在墳墓里已經三年了。我們去看合烙堡的十九先生,他會治好你的。

(停頓)嗯?

老婦:什麼?

老人:知道我們去哪兒嗎?

老婦:知道 …… 去爸爸媽媽那兒。

老人:(在極端焦慮中迷失) 老太婆,你怎麼了 …… 你行行好,老太婆 ……( 停頓)馬車一會兒就來了,我們就上車,我們去 ……

老婦:爸爸媽媽那兒。

老人:為什麼不呢?最終,爸爸媽媽也會在那兒的。( 停頓)然後我們聽見了車輪的隆隆聲,輪軸的嘎嘎聲;細碎的馬蹄聲近了。

(馬車進場,車上是車夫帶著兩個妓女)

老人:這是從兵馬司到石桌子的車嗎?

車夫:這是,你們是去石桌子嗎?

老人:不是,車老闆,不去那麼遠。我們是這兒的人,是八堡卡子鎮的,我們去看合烙堡的十九先生。老太婆生病了。

車夫:上車。

有痣的妓女:我就喜歡幹完那事兒以後吃鹹魚,怎麼著?

有美人痣的妓女:要是這以後又來那事兒呢?

有痣的妓女:那就又來那事兒,怎麼著?就臭著唄!我又不是該吃齋的。壓根賣的就不是嘴,賣的是那玩意兒。讓他把這玩意兒放進那玩意兒里,然後說聲謝謝。不想要,不強求。他用衣服夾子堵上鼻子好了。

車夫:(努力打哈哈,表示親近,向老人擠眼睛)嘿嘿,快樂的娘們兒們……

有美人痣的妓女:在巴黎可沒有這種事兒,不管你怎麼說,你得透著股子香水味兒,嘴裡也一樣,這是買賣的一部分。 在咱們兵馬司,什麼都不注意,對人不尊重。東方整個兒沒落了,可是在發展中的西方,如今都是最時髦的藝術 …… 咱們幹嘛把咱這把疲累的骨頭搬到石桌子去 —— 我一點兒都不明白。

有痣的妓女:聽說石桌子倒更像巴黎。

有美人痣的妓女:但願吧。新生活。也許最後會碰上那個百萬富翁,冷番茄湯?蘇波湯。要是他現在正好在算計從巴黎到上海去或者從上海到巴黎去,那麼他必然要經過兵馬司到石桌子。

車夫:可我呢 …… 一個星期前我兒子死了。

有痣的妓女:怎麼這會兒突然跟你兒子一塊跳出來了?

車夫:一個禮拜以前死了。突然就病了。

有美人痣的妓女:是了,這兒每個人都病了。在巴黎也是一樣,不過要少一點。這多半是因為衛生情況。

有痣的妓女:當然,幹完那事兒,我都要洗洗那玩意兒。

有美人痣的妓女;你用水洗呀?

有痣的妓女:那又怎麼了,我用什麼洗呀?

有美人痣的妓女:得用消毒水,傻瓜。

有痣的妓女:噢,再過一會兒你該說 「 在巴黎都用消毒水」 了。

有美人痣的妓女:他們用大量消毒水,不然怎麼辦?

有痣的妓女:你能說多少「 在巴黎,在巴黎 ……」,你到底去過巴黎沒有?

有美人痣的妓女:我看書看來的。

有痣的妓女:你沒看書。

有美人痣的妓女:我翻書來著。

有痣的妓女:在哪兒翻書來著?你這輩子就沒買過雜誌。

有美人痣的妓女:有一回我買鹹魚,包鹹魚的是一頁法國雜誌,我把那頁展平了,上面是個法國巴黎美人的照片。

有痣的妓女:(笑)那有什麼?那傻瓜又能撈到什麼?她把香水噴了又噴,最後還不是跟鹹魚一塊完蛋了?!

車夫:可我兒子一個禮拜以前死了,我唯一的兒子 ……

有痣的妓女:(因大笑而變得歇斯底里)最後跟鹹魚一塊完蛋了!

(兩個妓女都笑得前仰後合)

車夫:快樂的娘們兒們哪! …… 這是什麼生活啊! …… 瞧,我們到合烙堡鎮了。

(老人和老婦下車。馬車下場)

第 三 場

(小屋。夜。十九先生躺在床上,打呼嚕。老人和老婦上場。

老人:我們站在合烙堡鎮十九先生小屋的門口,看起來真跟我們在八堡卡子的小屋差不多,只是沒有棺材,有幾個瓶子;沒有老太婆,有一隻山羊。(對老婦)別難過,老太婆,我們只是來看十九先生;相反,我們可以高興,因為聽說這個老十九先生雖然是個多年的酒鬼,有時候還打病人,可是要說治病,他比大醫生懂得還多呢。(兩人走近小屋)您好,十九先生 ……(十九先生繼續睡覺。大聲地)您好 ,大夫先生 ! ……

十九先生:(起來,晃晃頭)什麼大夫先生? ……

老人:比大夫還大夫 …… 您好,給您請安。原諒我為了我們的一點小事來打擾您。您的眼睛已經看見了我病倒的老伴,我年輕時就已結髮的多年老糟糠,就像人家說的,您貴人多包涵 ……

(十九先生用手勢讓他安靜,示意老婦坐在床上。她無力地人士坐下,嘴張著,呼吸沉重。他看著她。停頓)

十九先生:嗯 …… 對 …… 啊 …… 對 …… (停頓)流感,也許是瘧疾,現在城裡正流行傷寒。

老人:傷寒?我們不知道。

十九先生:對 …… 嗯,怎麼了? …… 這位老太太長壽啊,感謝上帝 …… 她高壽?

老人:還不到七十歲!六十九!

十九先生:六十九歲,哼,你們還想怎麼樣?老太太已經抽過枝發過芽了,現在瓜熟蒂落時候到了。

老人:千真萬確,大夫先生 …… 比大夫還大夫的先生 …… 您的評估是正確的 …… 就是說,壓根 …… 謝謝您的耐心和接待我們的熱情,可是您明白,螻蟻尚且貪生啊。

十九先生:那就貪生吧,又能怎麼樣?給她頭上放上濕毛巾,這些藥麵兒 每天給她兩次。就這樣吧。

老人:飯前還是飯後?
十九先生:無所謂。就這樣吧。

老人:從他臉上的表情我看出來這事兒 —— 這事兒不妙,什麼藥麵兒和濕毛巾,都不會有用的。現在我絕對清楚了,我的老太婆馬上就要死了,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搖晃十九先生。輕聲地,好像轉告秘密一般)也許,十九先生,值得放血。

十九先生:沒空兒,寶貝兒,沒空兒,隊長著呢。帶上你的老太婆再見吧,不送了。

老人:發發慈悲吧。尊敬的先生您知道:這要是胃疼或者內臟疼或者腸子疼這類的事兒呢,嗯,那藥麵兒和藥水就是合適的;可這是感冒的事兒,那最明智的就是 —— 放血。

十九先生:走開,走開,別這麼煩人。

老人:至少給幾條螞蟥吧!我一輩子都為你的平安燒香磕頭!

十九先生:唉,你還站在這兒啰嗦啊!木頭腦子!

(睡著了)

老人:在合烙堡他們吝惜幾條螞蟥。來,我們回家去。

(與老婦下場)

第四場

(路口。清晨年。老人和婦女。
老人:清晨,我們站在合烙堡鎮的路口,等著乘坐馬車回家。這是一個美妙的春天的清晨,讓人陶醉。鳥兒們奔放地引吭高歌。整個大自然彷彿是在撲向新的一天,讓人有一種一切都意味深長的感覺,哪怕你不知道那是什麼。(老婦喘粗氣)好起來呀,老太婆,好起來呀。六十九年了你都身體健康,沒理由不健康下去呀。

(馬車進場,車上有車夫,兩個醉漢。老人跟老婦上車。

車夫:哎,怎麼樣,老大爺,管用嗎?
老人:不管用。可她自己會好起來的。
車夫:我兒子一個禮拜以前死了,我也帶他去了醫院……
東瓜醉漢:走啊,快走啊,別在這兒站一天哪。
車夫:就走,先生,就走。(馬車啟動。兩個醉漢繼續他們被打斷的對話)
東瓜醉漢:她們兩個都是一股子鹹魚臭……嚇人!
南瓜醉漢:我那個不停地講個叫什麼冷番茄湯?蘇波湯或者生肉片的傢伙。可是在石桌子我們能指望什麼呢?聽說兵馬司的娘兒們,這麼說吧,更…… (轉向車夫) 兵馬司有好娘兒們嗎?
車夫:哎,快樂的爺們(朋友)啊!……嘿嘿……石桌子有,兵馬司有,哪兒沒有呢?
東瓜醉漢:可是上檔次的呢?上檔次的呢?別臭氣熏人的,老天爺在上!我這兒是慾火中燒,可是也有個最起碼的要求吧!不能太貴!還得迷人。兵馬司有迷人的嗎?也不能敲竹杠。我不喜歡敲竹杠的娘們兒。我喜歡慷慨大方的。好像不是為了錢干這事,而是打心眼兒里願意。相反,我還得撈點兒白給的,比如今天正好是生日啦。國慶啦勞動節啦或者別的什麼的。她們得住大房子,自個兒住。
南瓜醉漢:她們的房門口得掛一塊大牌子,寫著「妓讓」。

車夫:嘿嘿。  

東瓜醉漢:你肯定要問什麼是「妓讓」!
車夫:我幹嗎要問,我,我兒子……
東瓜醉漢:你肯定想:這大概是一種性傳染病或者是哪個有名強盜的名字吧。
車夫:嘿嘿……快樂的爺們兒(先生)們……
東瓜醉漢:那你幹嘛不問問她們房門口掛的那個「妓讓」是什麼?
車夫:嘿嘿……什麼是「妓讓」?
東瓜醉漢:就是「妓女日夜讓干」的縮寫。(笑)

車夫:嘿嘿……
東瓜醉漢:(苦著臉)「妓讓」幹嘛呀?得是「妓讓過過」! 「妓女日夜讓干過禮拜日也讓過節也讓」!(西瓜醉漢爆笑)「妓讓過過全」!

車夫:嘿嘿……

東瓜醉漢;妓女日夜讓干過禮拜日也讓過節也讓「全部免費」!

車夫:嘿嘿……

東瓜醉漢:「妓讓過過全還」!——「妓女日夜讓干過禮拜日也讓過節也讓全部免費還給找頭」!
南瓜醉漢:在「妓讓過過全還」行星上,我的小肉塊兒我抖動……
車夫:八堡卡子到了。(老人和老婦下車,馬車繼續行駛)

第五場


(小屋。清晨。老人和老婦。她站著,靠著牆。  
老婦:我們到家走進小屋時,我站了大概十分鐘,靠在爐子上。我覺得好像要是我躺下,你就又會開始談論虧損,罵我偷懶不肯幹活。
老人:而我獃獃地地注視著你,想起來明天是節日,後天是節日,然後是禮拜日,一連三天禁止工作,而你顯然要在這幾天里死去,在這幾天里死去,也就是說,你的棺材我必須今天做。(將她放倒在床上)然後我拿起尺子量你。(拿起尺子的她,走到桌邊,記在紙片上)給我老婆的,棺材——兩……半 ——支出還是收入?
老婦:我靜靜地躺到晚上,兩眼緊閉。(天漸漸晚了)天黑的時候,我突然高叫:我的丈夫,你還記得嗎?還記得五十年前老天爺曾給過我們一個女兒嗎?她出生時有著那樣漂亮的捲髮!我們倆曾坐在河岸上,在那棵柳樹下給她唱歌!(她嘴中爆發出痛苦的呻嚀)那女孩一個禮拜以後就死了!
老人:女孩?柳樹?……你在夢見什麼樣的幻覺啊!……
老婦:從此我就把臉轉向牆壁,背對這個世界。(吸入最後一口氣。老人俯身看了她片刻,突然,用讓人窒息的聲音)
老人:別離開我呀!……
老婦:在我死前的一刻,我睡著了。很奇怪一個人會在長眠前小睡一會兒,但事情就是這樣。我睡了片刻,做了一個夢:我們在家裡,下午。我媽媽和爸爸在為什麼事情笑,我不知道為了什麼?但我知道:時機正好,我的父母這一刻忘記了事情有多糟,我急忙加入了他們的笑聲。笑得真好。我在下面用孩子的眼睛看著他們,不知道為什麼笑,卻比他們笑得還厲害。然後,他們的笑聲在一瞬間停住了,我試圖再繼續一會兒,我想要那笑聲繼續,再繼續。我知道只要在笑就好,就不會挨打,就不會挨餓,就不會發愁。但是他們笑完了。試了幾次以後,我也停止了笑。房子里一片沉寂。黑下來了。天黑下來了,也許我也黑下來了……

(三個神仙上場)
快樂神仙:這是天,天黑下來了,你一點都沒黑。也還可以繼續笑。
逗樂神仙:可以跟著我們笑啊,笑啊。
快樂神仙:要我們胳肢你嗎?
逗樂神仙:胳肢胳肢胳肢?
悲傷神仙:她的肉體對胳肢已經沒反應了。
快樂神仙:想哭嗎?
逗樂神仙:你哪兒挨打了?
快樂神仙:讓我們看看。
逗樂神仙:哪兒挨打了?我們吻吻你,你就不疼了。
老婦:是這兒……不是,那兒……那兒挨打了……不是,這兒……

(眾神仙吻她)從做夢的那場小睡,我來到這場長眠,
我來到這場長眠,對這場長眠我已經無話可說了。(她死去,神仙下場)


   第六場

(河邊。早晨。老人。

老人:從墳塋地出來的時候,我沒有回家,而是聽憑我的腳步帶著我,走向草地。那兒有些孩子。然後,在小鎮的邊上有一條河,烏鴉尖叫著飛過,鴨群戲水。 陽光強烈地照耀,水面閃耀著亮得刺眼的光芒。我沿著河岸走著,孩子們在我身後叫道: 「造棺材的!」而我繼續走著…… 看,我走向那棵樹榦已空的古老的柳樹…… 我的記憶中驚人地浮現出了一個活生生的漂亮頭髮的女孩,和那時候的柳樹,這就是你講述的那些,是的,這就是那棵柳樹,綠油油的,靜悄悄的,悲哀的——你變得這麼老了!…… (坐下)而我感到驚訝,不解,怎麼在我後來這五十年間連一次都沒來過這個河岸呢;在小屋外邊,在那些棺材外邊,只要透過窗戶,就是廣大壯麗的世界,而我卻不知道……瞧,這是一條像樣的河,不是一條不算什麼的小溪……本來可以在這兒建一個捕魚場的,可以在河岸上賣魚,在我給遊客們開的飯館裡賣魚,利潤可以存在銀行里拿利息…… 比做棺材強啊……還可以捉些鵝來,養肥了再宰掉,羽毛可以沿河送到大城市的商店裡去做羽絨枕頭,要是這些都加起來,又有棺材,又有魚,又有鵝,又有枕頭就積累成一大筆財富了……損失慘重啊……錯失良機啊……現在一生就過去了,沒賺錢,沒有樂趣,就失去了,留在我身後的只有損失,如此可怕的損失,可怕得讓我發抖…… 為什麼砍掉了對岸的樹林?為什麼草地里沒有羊群?為什麼我一生連一次都沒憐愛過我的嬌妻?(母親上場,臂彎里是襁褓中的嬰兒)

母親:您好。(老人不回答)
母親:去石桌子,路還多嗎?(老人不回答) 我從附近的鎮子得祿福來。我要帶我的小孩去石桌子的醫院。
老人:路很遠,你得搭車。
母親:我沒有錢。(在老人尚未移動時指著那個嬰兒)他沉默是因為他睡了。她把一桶開水澆在他身上,因為她為遺產的事情跟我生氣。我們當時在洗衣房裡,我在洗衣服,他躺著,看著天花板。半歲的嬰兒。她拿起一桶開水澆在他身上。就這樣。他哭叫了大概一個時辰,然後就睡著了。她拿起一桶開水澆下去。現在他睡了。為什麼我叫不醒他啊?
老人:你來不及走到石桌子去。合烙堡卡子有一個十九先生。
母親:這是我唯一的孩子。我還不到十七歲。(下場)


   第七場

(野外路上。白天。母親懷抱嬰兒走著。
母親:整整一天我走啊走啊,腦子裡一片空白,我什麼也沒想,只是讓我的腳走。這樣很好,走。走著的時候想著會好的。天黑前我到了合烙堡卡子十九先生的小屋。

第八場

(小屋。晚上。十九先生坐著抽煙。母親懷抱嬰兒上場。  
母親:您好。(停頓)向您問好,衛生員先生。我從得祿福鎮來。我帶我的孩子來這兒。她把一桶開水澆在了他身上。我們當時在房間里,我在洗衣服,他躺著,看著天花板。半歲的嬰兒。她拿起一桶開水澆在他身上。開始他哭叫了大概一個鐘頭,然後就睡著了。然後他就一直睡著,十九先生先生,我叫不醒他。這兒,您看看,我叫不醒。
十九先生:(盯著嬰兒)是……
母親:我為什麼叫不醒他呢?他不餓嗎?他總是每三四個小時就醒一次要吸奶的,可現在……
十九先生:是…… (摸嬰兒,停頓)
母親:讓他活過來吧,先生。只要讓他活過來。你磕頭念經吧。我在念經……我一整天都在念經…… 這是我的獨生子,第一個也是唯一的…… 為什麼要把開水澆在一個半歲的嬰兒身上啊,一個躺著對著天花板笑的嬰兒……
十九先生:喏,用這些濕毛巾把他包上,到那邊等著吧,那堵牆邊。(母親帶著嬰兒走到一邊,用濕毛巾把他裹上。三個神仙上場)
快樂神仙:(俯身察看已沒有知覺的嬰兒)要我給你講個故事嗎?(停頓)從前有個孩子。他是一個王子,可是除了他自己以外,誰也不知道這件事。真可悲呀,世界上所有的公主都從他窗前經過卻不停留。他躺在床上不想吃飯。他一天天瘦下去。最後他病得很重。他不能動彈,只能睜眼躺著等待著。一天夜裡,一個月光明媚的夜晚,一位美麗的公主終於走過,她停在窗前朝里看。從結霜的水汽、塵埃、污垢之間,從她自己的影子里,她看見了他。他沒力氣說話,淚水從他的眼睛裡流下來。(停頓)要我戴上帽子講這個故事嗎?

(把帽子戴在頭上)

從前有個孩子。他是一個王子,可是除了他自己以外,誰也不知道這件事。真可悲呀,世界上所有的公主都從他窗前經過卻不停留。他躺在床上不想吃飯。他一天天瘦下去。最後他病得很重。他不能動彈,只能睜眼躺著等待著。一天夜裡,一個月光明媚的夜晚,一位美麗的公主終於走過,她停在窗前朝里看。從結霜的水汽、塵埃、污垢之間,從她自己的影子里,她看見了他。他沒力氣說話,淚水從他的眼睛裡流下來。(停頓)要我戴上兩頂帽子講這個故事嗎?

(在頭上加了一頂帽子) 從前……他停止呼吸了。
逗樂神仙:——這是故事裡的嗎?
悲傷神仙:——這是另一個故事裡的。

(三個神仙下場,母親裹起嬰兒,用手臂托著他,下場)

第九場
(野外路邊。夜。母親懷抱著死去的嬰兒走在路上。 
母親:我匆忙走回來,甚至在路上丟了我的頭巾,我望著天,想:我孩子的靈魂現在在哪兒呢?它是跟在我身後,還是高高在上,在星辰之間,已經不再思念我了?夜裡的荒郊是何等的孤獨,在大自然的歌聲里,在那不停頓的快樂歡呼之間,此時的我卻既不能歌唱也不能快樂,此時月亮從天上照耀,月亮也孤獨,而對它都一樣,無論現在是春天還是冬天,無論人是活著還是死亡……


   第十場

(河岸。早晨。老人坐在樹旁。母親懷抱死嬰上場。
老人:向你問好。
母親:您好。
老人:你回來了。
母親:他死了。
老人:(看了一眼屍體)這麼小。我們的孩子更小就……
母親:又掙扎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死了。
老人:你帶著他去哪兒呢?(停頓)埋在這兒吧,在河岸上,這棵柳樹下。(停頓)我給他做個棺材。
母親:我沒有錢。
老人:如今的人都沒錢,誰都沒有,就這樣……我是木匠,做棺材。
母親:我就這樣埋葬他,埋在土裡……
老人:這用不了半米的木頭…… 這東西不算什麼,比鞋盒子稍微大一點兒。
母親:不,我就這樣埋葬他。和自然一體,沒有分隔。
老人:我還要給你泡一杯茶,你會暖和起來的。
母親:您是聖人嗎?
老人:不是,我是八堡卡子人。
母親:當然是個聖人。
老人:我算什麼聖人……(哭泣片刻,中止)至少我幫助你埋葬……
母親:我自己來,我自己來。(她挖了一個洞,把孩子放進去)你是無聲無息的,你還小,還不能因為你的疼痛出聲,只是在你活著的時候哭泣了幾次,你餓的時候哭一會兒,看天的時候哭一會兒,明白你來到了一個什麼樣的世界,你還爆出過一次長長的大聲哭叫,那是他們把開水澆在你身上的時候,那是你內心的某種東西明白了:這短短的、悲慘的一生,結束了。(她掩埋了那個洞,跪下,老人轉身離開,停下,又轉向她。)
老人:要是你急需一個聖人,那我就是聖人,說吧。(她沉默,老人走進她)他們對你不公平嗎?
母親:是的,大叔。
老人:你呢?對那個把開水澆在他身上的人,你干過什麼嗎?
母親:什麼都沒幹,大叔。
老人:在這之前也什麼都沒幹嗎?
母親:沒有,大叔。
老人:那你這一生干過什麼呢,孩子?
母親:就這些,洗衣服,掃地……
老人:可是更大一點兒的事情呢?做過嗎?
母親:沒做過,先生。
老人:你是個人,你有頭腦,你自己的願望,你怎麼對待這些呢?
母親:我活著,大叔。
老人:你從沒有站在哪個十字路口嗎?
母親:沒有,大叔。
老人:你從來沒說過:喏,我要走這兒,不要走那兒?
母親:沒有,大叔。生活帶著我走,我就走。
老人:這是什麼生活呀,孩子!……
母親:跟所有人的生活一樣,先生。我站在長長的隊里 領我那一小把糖,隊很長,我沒排到。
老人:所有這些年裡,我們都沒看到有條河,有棵柳樹,和我們曾經生過的那個頭髮漂亮的女孩兒…… (停頓)現在你跪在我的面前,伸出你的臉來,讓我撫摸你安慰你。可你哪兒知道我跟你一樣悲慘,我雙手的觸摸里沒有祝福也沒有安慰。
母親:你明白什麼就做什麼吧,先生。
老人:(在她面前站了片刻,不知道該做什麼,觸摸她的臉頰)喏,我撫摸了你好讓你能哭出一點來。(停頓,她沉默)要是你哭出來,你會輕鬆些。(停頓)
母親:要是我哭出來,大叔,這世界就會輕鬆些。他們就會說:「是有不公,可是也有解脫。」我不要哭。要是他們問我:「你從沒有站在哪個十字路口嗎?」 我就回答說:「我站了。在一個黃昏,我站在我孩子的墓前,我可以哭泣也可以沉默,我做了選擇。」
老人:那……就這樣吧。這樣就是了。
(老人遠去,母親抱發出哭聲,趴在墳上,在努力說話時抑制自己的哭聲)  
母親:我的孩子!……我的孩子!……看吧,我閉上眼睛,看見了灌木和樹葉,看看,它們色彩繽紛,開滿了花朵,然後我說:看這些樹葉,鮮活的,到處都在開花,而在樹葉之間是我的爸爸和媽媽,叔叔和嬸嬸,那兒也藏著你,那兒是你!我的孩子,你在那兒,你活著,誰說幻覺是謊言,我們的生活才是謊言,這個世界才是謊言,真實的世界是閉上眼睛的時候創造出來的,當你不能再向世界睜眼的時候,真實才在那裡。

(三個神仙上場。母親閉著眼睛把臉轉向他們)你們怎麼說呢,神仙們,是睜開眼睛,還是繼續閉著?
快樂神仙:睜開。
逗樂神仙:也繼續閉著。
快樂神仙:眼帘也不要。
逗樂神仙:用一個帘子代替。
快樂神仙:帘子會捲起。
逗樂神仙:帘子後面是光明。
快樂神仙:能看見一切。
逗樂神仙:也會照花眼。
快樂神仙:帘子後面是個鐘。
逗樂神仙:鍾會高聲轟鳴。
快樂神仙:很多聽見鐘聲的人……
逗樂神仙:壓根就聽不見。 (笑)
悲傷神仙:夠了,不能一整天都笑……
母親:為什麼不?你們笑吧,我的孩子也曾經笑過。他躺著,看見天花板上的蒼蠅,突然就開心大笑,好像在心裡說:「那是什麼呀?這蒼蠅,有這樣的東西太可笑了……」
悲傷神仙:現在我從他那兒,你的孩子那兒,收到一封家書。(拿出一張小紙片,給他看)他還不會寫也不會說,不過我們翻譯了。
(看著紙念)
 媽媽,我睡得好香
 沒有做夢。
 昨天我睡著了,
 再沒起來。
 為什麼是我?
 脫離了恐懼,
 不安和疼痛,
 而我的笑容,靜靜地,
 隨著年月
 只會擴展。
(三個神仙消失)
老人:我的女兒,你埋在哪兒了? 你在哪兒,我那漂亮捲髮的女兒?……
母親:後來我睜開了眼睛。夜深了。遠處的星星一眨一眨。沒有人來。我站起來,離開了那裡。(下場)

第十一場
(路。夜。老人。
老人:後來我就感到有點口乾,頭髮燒,兩腿沉重。我又站在了跟老太婆一塊兒等車的地方等著。暮色降臨了,然後夜色降臨了。然後聽見了車輪的隆隆聲和輪軸的嘎嘎聲。這就是它,同一輛馬車,同一個車夫。
(馬車帶著車夫和兩個醉漢抵達,停下) 
車夫:——去石桌子嗎?
老人:——去合烙堡卡子的十九先生那兒。一個禮拜前我跟老太婆坐過你的車。
車夫:誰會記得呢?
老人:現在我也病了。
車夫:在我那兒兩個禮拜以前,我的兒子……
老人:現在我自己去看合烙堡卡子的十九先生。

(費了好大的力氣爬上車,兩個醉漢繼續他們被打斷的話)
南瓜醉漢:不過聽說在兵馬司臭得要好一點,更上檔次一點。
東瓜醉漢:(不高興的)我們剛從兵馬司出來!
南瓜醉漢:對不起,我說的是石桌子。

東瓜醉漢:去兵馬司以前我們也去過石桌子了。我們先在石桌子,然後去了兵馬司,現在又回石桌子去!在那兒,那些娘兒們也是不地叨叨一個叫什麼冷番茄湯或者生肉片?蘇波湯的傢伙,他們跟這個蘇波湯有什麼關係?——可是那股子臭味兒!……
南瓜醉漢:這是所有這種地方的問題, 見不得人,又那麼吸引人總是讓人憋氣,氣味難聞,出汗。就是那些法國女人也一樣。
東瓜醉漢:啊,你跟你的那些法國女人?你有過法國女人?
南瓜醉漢:我也體驗過法國女人,哥們兒,我什麼都體驗過。
東瓜醉漢:她們都臭得厲害,最後也都死了,是不是?
南瓜醉漢:不是怎麼的?人們都想:看,法國宮殿里的華麗的橢圓形餐廳,裡邊有精美的傢具和用品,一個非凡的法國女郎坐在桌子頭上,他們覺得:就是這樣,這是自然的,開天闢地以來就這樣,真正的現實必然性。而你看,要是你炸掉了所有的法國女郎啦傢具啦橢圓餐廳啦整個宮殿啦,你就看見只剩下虛空,任何法國女郎都沒有任何必然性。
東瓜醉漢:(突然爆發出笑聲)坐在桌子頭上就好像她是永恆的,可最終被炸掉了!……
車夫:(試圖跟他們一塊笑)快樂的人啊!……世界為他自己轉!……
南瓜醉漢:(跟他們一塊笑)等她們被炸掉消失的時候, 所有的人都會吃驚地說:「啊!」…… (歇斯底里的笑)他們說:「啊!」……「(笑得前俯後仰) 啊!」……
東瓜醉漢:(停止笑,苦著臉)也許你體驗過法國女人,可是你的思想觀念很平庸,而且也不那麼深刻。
車夫:我兒子兩個禮拜以前死了。突然就病倒了……
東瓜醉漢:什麼?那位朋友你怎麼了?遭禍了?災難發生過,將來也總會發生……
車夫:可是我兩個禮拜以前剛……(東瓜醉漢睡著了,打呼嚕)
東瓜醉漢:兩個禮拜以前怎麼了?
車夫:我有……死了……
東瓜醉漢:什麼?
車夫:無所謂。
東瓜醉漢:(苦著臉,打哈欠)什麼時候我們才能走出慾望去退休呢?最好是當一個養著一隻貓的英國老太婆。(頭歪到一邊睡著了,車夫轉向老人)  
車夫:他身體原來不錯,是個車夫,我唯一的兒子,可突然……
老人:我病了。
車夫:(嘆氣)是。(停頓)合烙堡鎮到了。(馬車停下,老人下車)
車夫:上天大老爺啊,這世界上就沒有一個人可以讓我在他面前說說我的痛苦么?…… 兩個禮拜以前我兒子是如何死的,他如何是我唯一的兒子,他如何曾經是我全部的生活,他是如何突然去世的,他被埋葬了,不在了……


              第十二場

(小屋。十九先生在床上打呼嚕。老人進來,搖他。
老人:又是我,記得嗎?
十九先生:我上哪兒記得去?
老人:我跟我老妻幾天前來過……
十九先生:那以後這兒來過很多人。
老人:喘得很厲害,兩腿移動困難,總是很渴。

十九先生:靠近點。(老人坐在衛生員面前的凳子上,衛生員注視著他)嗯……對……啊……對……(停頓)流感,也許是瘧疾,現在城裡正流行傷寒。
老人:你跟她說的也是這一套。
十九先生:放上濕毛巾,這藥麵兒每天吃兩次。
老人:你給她的也是這玩意兒。結果她死了。
十九先生:嗯……對……高壽啊?
老人:還不到七十四。
十九先生:每天吃兩次,就這樣吧。
老人:(對著天)從他的面部表情我再次意識到事情——事情不妙,任何藥麵兒和濕毛巾都不會管用;現在我絕對清楚了,很快我也就要死了。(把臉湊近十九先生的臉,停頓,向著天)我把臉湊近你的臉,近距離眼睛對著眼睛,但這次我不是要求你放血。
十九先生:那是什麼?別的什麼?
老人:一個問題。怎麼會?大夫,我怎麼會知道你要說的是什麼?而你也知道我要說什麼?我們從來沒發出過一句沒有料到的話,發自內心的東西……
十九先生:是……發自內心的東西是另外一個問題。發自內心的東西,眼角的淚珠這需要條件,這是特權,不屬於我們。回家去吧,我的朋友,隊很長的。祝你睡個好覺。(老人站起來,下場)

               第十三場
(路口。早晨。老人。 
老人:在路口,等著馬車把我從合烙堡送回八堡卡子去,我沉浸在思考中,算了一筆賬,發現從死亡中我得到的只會是不錯的收益:不用吃飯,不用喝水,不繳稅,不會冒犯別人。因為人躺在墳墓里不只是一年的事情,而是成百上千年,所以可以知道從死亡中我可望得到豐厚的利潤。生命等於損失,而死亡等於利潤。雖然這想法是正確的,可是無論如何這還是很壞的,痛苦的:為什麼引導這個世界的是這麼一個規則,生命只給人一次,兩手空空地就過去了。
(馬車載著兩個妓女和車夫到達,停下。) 
車夫:——回八堡卡子去。
老人:——是的。

(上車,馬車行駛兩個妓女繼續他們中斷的談話)
有痣的妓女:你說,我們在石桌子碰上的這兩個淫棍,不正好就是我們以前在兵馬司碰到的那兩個嗎?
有美人痣的妓女:就是那倆。
有痣的妓女:我的上天大老爺啊!……臭死了!沒錢……
有美人痣的妓女:沒文化……
有痣的妓女:那玩意兒也不怎麼樣。
有美人痣的妓女:以前,曾經有過不一樣的人……冷番茄湯?蘇波湯
有痣的妓女:冷番茄湯?蘇波湯在哪兒呢?!過去的日子過去了!
有美人痣的妓女:以前,曾經有過求愛,浪漫,桂花米酒,如今呢,直接就是脫褲子跟——那玩意兒!我們世界天空上的一顆新星——那玩意兒先生!
有痣的妓女:過去的日子過去了。
有美人痣的妓女:你們知道世界上還有其它東西,先生們,有「心」玩意兒,有「頭腦」玩意兒,「人性」玩意兒,文化」玩意兒,「藝術」玩意兒,甚至還有「戲劇」玩意兒裡邊站著「演員」玩意兒跟「聚光燈」玩意兒,拋出些個「獨白」玩意兒……
有痣的妓女:唉,你嘮叨什麼呀,就是「演員」玩意兒,在「獨白」玩意兒時,想的也只是這玩意兒里的那玩意兒。(像喜劇演員一樣朗誦)
  啊,那玩意兒,
  不會永遠在這玩意兒里玩耍,
  有一天你會感覺「虛弱」玩意兒,
  會有「不適」玩意兒,
  醫生會甩給你「指檢」玩意兒,
  那上面會發現「腫瘤」玩意兒,
  情況是「致命」玩意兒,
  然後是「絕望」玩意兒,
  吻一個「分手」玩意兒,
  擁抱一下「永別」玩意兒,
  哎呦——
  說完了「廢話」玩意兒。

(爆發出笑聲)
車夫:還在笑……
老人:讓她們笑吧。她們還不知道:
  在我們的世界裡笑的意思就是還沒哭。
車夫:只要…… (停頓,妓女們睡著了) 
  八堡卡子到了。(老人下車,馬車從那繼續行使)

        第十四場
(郊外路上。夜。妓女們睡著了,打鼾。
車夫:又只剩下我一個人了,痛苦離去了一會兒,又在這樣的失望中回來撞擊我的心靈,讓我覺得我將不能忍受這些了。從兒子死去已經過去兩個星期了,而我還沒跟任何一個人正經談談他死的事情。你知道我必須跟個什麼人仔仔細細地,安安靜靜地說說這事兒,我得說說他怎麼突然病倒,怎麼難受,死前說了些什麼,最後是怎麼死的。我必須說說葬禮的事情,有很多話要說,我的聽眾要點頭嘆息,甚至也許該哭……最好是跟一個女人說,那些笨笨的,但是會像樣地大哭的女人…… (把馬車停下,從車上下來)

在八堡卡子和合烙堡之間,或者是在合烙堡和德祿福之間的某個無名土路邊上,或者要是你願意的話,是在兵馬司到石桌子之間的大道邊上,或者要是你願意的話,是在想像出的巴黎到上海交通線的某個小地點上,我停下馬車讓馬休息一下,喂點吃的。(喂馬,撫摸鬃毛)你隨意嚼吧,我的朋友,嚼吧,有什麼嚼什麼,要是錢不夠買大麥的,你就得滿足於草料,沒錢,沒辦法,我老了,我兒子本來該在這兒代替我的…… 你看,你有兩隻大耳朵,有很大的耐心,你傾聽我的話,你知道,你明白, 你站著,嚼著,用明白這麼多事情的棕色溫和的眼睛看著這世界…… 我兒子死了,他的生命被剝奪了……想像一下你有一個孩子,小馬駒,小馬,你愛它,他是你全部的生命,可突然……(把臉埋在馬脖子里,大哭起來)唉,我的朋友,我的心靈安慰,我的兒子死了……獨生子……還不成年…… 突然就病了死了……不會回來了……我愛他……我的全部生活現在都空虛了……幫幫我,我的朋友……教教我,我的馬教教我從現在起如何生活!……如何生活!……(停止哭泣,馬吃完了,車夫上車。馬車行駛)


             第十五場

(小屋。黎明。老人。
老人:你們從來也不會對自己說:站在這兒的這個人就要出什麼事兒了。(在床上舒展身體)整整那一夜,在我眼前閃爍的都是女嬰的形象,柳樹,魚,被屠宰的鵝,而我的老妻像一隻鳥兒,臉色蒼白悲慘,還有各種人臉 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輕聲細語著那些虧損,而我就在床上不停地翻來覆去…… 只是在最終死亡前睡了一會兒,夢見…… 我坐在桌子前算賬,我的老太婆在我身邊服侍著,操勞著。(坐著算賬,老婦上場,整理,大掃)我從桌前起來。(他站起來)跟我一塊兒坐下吧,太太。(老婦站住,僵立)坐下吧,咱們一塊兒吃飯。咱們說說話。(她僵立著,他向她的方向邁步,她退縮)你躲著誰啊?我是你丈夫,我想跟你坐在一塊兒,在燭光前輕聲細語,讓時光愉快地逝去。而當我伸手想擁抱你或做點別的什麼的時候…… (向她伸出手去,它遮住自己的臉)為什麼?我不會打你的。我從來不打人。你怕得毫無道理。我想要你別怕,我想要你的內心激動一次……就一次……(老婦威脅性的露齒而笑,以手遮臉,縮進牆角)而與此同時我心中總是有著另一番景象,這景象本來可以是現實,可我們毀壞了它 要是一切都不一樣,要是我們從最開始就過不同的生活……這個家就一定會沉浸在幸福里,你就會愛,最主要的是,你就不會害怕,我就會讓你的嘴唇浮起笑容…… (他們唱歌跳舞)我就會捏住你的雙下巴,就像我兒時捏住我媽媽的雙下巴一樣 …… (在舞蹈中捏住她的雙下巴一拉,他調皮的用手掌打他,兩人邊舞邊笑)讓我捏捏,有什麼關係,讓我捏捏……噢,我想再多說一點關於我媽媽的雙下巴的事情……這乳頭是單獨的一回事兒,可是後來就有了這雙下巴,這雙下巴,它對我非常重要,我想要世界多了解一點兒我媽媽的雙下巴,我是怎樣摸弄了又摸弄,以為這會永遠繼續下去……看這有多神奇,我媽媽的雙下巴是個甜甜的麵包,我從那上面揪一塊下來,吃著,滿足著,就這樣一天又一天…… 我揪著吃著,她又重新長出來……想想看,我這一生給自己節省了多少麵包 …… 七十年乘三百六十五…… 偉大的上帝啊,多了不起的媽媽呀!(舞蹈,音樂,兒歌,漸漸平緩,直至停止)可是這幅景象消失了,它沒有力量,另一個可怕的景象回來了,無法逃避……(老婦威脅性的露齒而笑,以手遮臉,縮進牆角)後來我說:這個夢是為了什麼呢?折磨夠了,我們的一生都是這麼過的, 為什麼現在又提醒我,好像我心靈混亂了一般 …… 可我的內心有一股力量,一股輕蔑的,無情的力量,不讓我安寧,好像碰到一顆疼痛的病牙,我後退了,她朝我站起來了……(他後退,她站起來與他對抗)而我再次伸出手去,你卻再次恐懼地躲閃退縮 ……(他伸出手去,她再次退縮,在牆角以手遮面)我說了:苦海無邊啊…… 然而我們這面對面的動作立刻就變得無力起來,就像兩個破布娃娃的舞蹈…… (回到原來動作進程中)這景象失去了色彩,灰暗起來。布滿了渾濁的斑點,看,它消失了…… (老婦消失,老人回來躺在床上)這下邊出現了什麼東西……可那是什麼呢?……那是…… (三個神仙上場)
悲傷神仙:那是什麼呀?
快樂神仙:是麵條呀?……
逗樂神仙:是蘑菇呀?……
快樂神仙:是新鮮牛奶呀?……
逗樂神仙:是蘑菇呀?……
悲傷神仙:那是什麼呀?……
老人:那是同一件事情呀……對此我已經無話可說了……

(死去)

劇中歌詞

我的女兒,我的小寶貝

我的女兒,我的小寶貝,

別哭泣,別哭泣

這兒是月亮和星星

這兒是白兔,這兒是貓咪

還有你喜愛的布娃娃

這兒是我們還有你

(第五場,老婦之死)

當我眼神暗淡時

當我眼神暗淡時

請將我死去的眼睛

收進你睜開的雙眼,

並將我失落的目光收進你的胸膛

請給我騰個地方,因為天冷

因為我深深眷戀你的溫暖,

現在離你遠去了

不會再來,

只有我死去的眼睛在你注視的雙眼中,

在你活著的雙眼裡是我死去的眼睛

再活上片刻,只要

你也還活著,只要

你會記得,只要。

(第七場,母親走在野外)


變形記。
不是湖南衛視那個哦!!!


貝克特《等待戈多》,通篇廢話連篇,沒來由的插一句「戈多來了嗎?」
高中根本不理解,大學時才明白,這他媽不正是周圍人的生存狀態嗎!


夜鶯與玫瑰


雷雨。
最大的特點就是「矛盾」的凸出。
實乃佳作。
看完之後就驚為天人。


電影世界主筆之一老晃,個人挺喜歡的
《紅X》

老 晃 (根據安東尼?尼爾遜話劇《審查者》改編)

【審查者的獨白】

事情起源於一個我正在審查的電影劇本。
我發誓,這個劇本,不是最近一年我看到最好的,它是我到這個位置之後,看過最好的。它讓我心驚肉跳。在內心深處,我最不想槍斃的就是這種劇本。平均每天,我要看三個以上的電影劇本,那些東西百分之九十是垃圾,在那個「糞坑」里,只有它叫我眼前一亮。它是顆埋藏在黑泥巴里的珍珠。就因為這個,我同意和那個年輕編劇見上一面。好吧,也許不是因為這個,也許是因為她,引起了我的好奇。直到今天,我也不清楚當初如果我拒絕了她,事情會不會好一些。
我們約在一家咖啡館見面。這是個搞電影的人經常聚在一起吹牛和翻白眼兒的地方,名叫C.K.。我遲到了整整一小時。我可能是故意的。在二樓,我找到她。之前已經通過電話,但見到她本人,我還是忍不住,再次眼前一亮。


1
(她站起來,幫我要了一杯黑咖啡)
我看到了徐克,剛才。
(我下意識地看看周圍,在她對面坐下)
真的?
嗯,就在你進門之前。
他在幹什麼?
喝咖啡,看報紙。知道嗎,前天下午,也是在這兒,我還看見了陳國富,他和幾個人在這裡開會。開了整整一下午。
在這兒?
對,就那張桌子,你身後,靠牆、有檯燈的那張。四個大男人,一下午,都沒笑過……你審過他們的本子嗎?
是的,有那麼一兩次。
它們通過了嗎?
沒有。當然。
你是個擋門神嗎?
不,我只是個小公務員。

2
(我喝了一小口咖啡,忍不住飛快地掃了一眼桌子下面她的大腿)
……你的劇本,我看了。
怎麼樣?
它很……
很糟糕是嗎?
不,正相反,它很……生猛。
生猛?
對,沒人這樣寫劇本。
你是說,我太外行?
不,你寫的很生動、很微妙、很深刻,也很……請原諒,很露骨。
你說它過於色情?
它是個非常出色的劇本,但是很抱歉,我沒法讓它通過。
為什麼?我沒有寫政治……我用谷歌搜索過,沒有敏感詞。
你的主人公是一個性癮者。
這有什麼問題嗎,電影不可以表現他的生活?
務實一些好嗎?……你的劇本,性場面一個接著一個,而且,它們都很……具體。當中還隱含著一觸即發的亂倫。我想作為編劇和導演,你自己也很清楚,如果真把它拍出來,那會達到什麼效果?你會把大家嚇著的,它會引起一場風波,你會被大肆炒作。于丹小姐,不管你覺得它是色情還是藝術,有些東西,法律是不允許的。這不是觀念問題,這是法律問題。
(她停頓了一下。我以為她一定是生氣了,但事實卻恰恰相反)
我喜歡你叫我于丹小姐。我真的喜歡。但我得說,我的故事,它的主題是嚴肅的,我試圖用它來探討的是一種現代病,還有,人類最永恆的孤獨感。也許。
你可以把它寫成小說,如果非要拍電影的話,那你是在浪費自己的時間。這樣的電影,在這裡是不被允許的。
「在這裡」指的是在這個國家?可我寫的是個真實故事。
它發生在你自己身上?
不。
(我不得不沉默了好一會兒)
你知道寫一個審查鑒定,需要花多少時間嗎?要打多少電話,填多少表格……如果我向上提交了這個劇本,就會有更多的人來參與討論,你需要花時間去召集他們,他們又需要花時間來閱讀劇本、寫審查鑒定,填表格……
所以,為了節約行政成本,最簡便易行的方法,就是由你,審查官大人,在上面打上一個X,然後,我整整兩年的心血,就被判處死刑,丟進了碎紙機,對嗎?
我們沒有碎紙機。……請你冷靜一點兒。知道每年有多少電影在我的圖章下消失嗎?
決定一個電影生死的感覺,一定很棒吧。
是的。一開始的確是,包括徐克、陳國富,他們都吃過這個X。你並不特殊。
為了能拍這部電影,我願意承擔任何風險、做任何事。
(我很認真地愣了一小會兒,我想知道她說這話,究竟有多認真)
你沒明白……我理解,你剛從好萊塢回來,對嗎?
是的,我在那裡學了四年電影。
美國沒有電影審查嗎?
有,但我的劇本肯定能通過他們的審查,我向你保證。
哪怕被定為NC-17級。
好過死在碎紙機里。
我說過了,我們沒有碎紙機。
我送你們一台!我打賭,它的使用率會很高的。它能提高你們的(槍斃劇本的)效率。
我承認,這是個很不同尋常的劇本,儘管裡面充斥著色情內容,我個人依然對它持開放態度,但我們必須尊重客觀現實,這裡是中國,不是好萊塢。
那你幹嘛叫我來?
(我愣住了,有些氣惱)
我知道你對我的看法:我是個偽君子,一個自我壓制、閹割藝術天分的小官僚。
我沒這麼說。……你不是嗎難道?

3
(我在喝第二杯黑咖啡,她還年輕,我覺得我有必要說服她)
你寫到一個壞警察。
他不是警察,更不是壞警察,我只是揭示了他有墮落的可能。
所以,如果我網開一面——當然我不會,我不想給你還有我自己招惹不必要的麻煩——我是說如果我肯網開一面,這個劇本恐怕不得不送交公安部。
為什麼?他們要把電影里的壞人也統統抓起來嗎?
除此之外,你還寫了一個十六歲的女中學生。教育部也可能要看劇本。
教育部,憑什麼,他們不是賣課本的嗎,還管劇本?
他們不管,但當他們想管的時候,手就會伸過來。這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高潮戲之前你寫了一個喇嘛。幹嘛要寫個僧侶?
他們的造型很別緻你不覺得嗎?我都想好了,那場戲會是一個長鏡頭。
我說了,我喜歡你的劇本,包括這個情節,老人的善意,反而給了主人公最後一擊,很深刻,是向伯格曼致敬?
不,是向昆汀。
哪一部?
《殺出個黎明》,看過嗎?
那裡面沒有喇嘛。好吧,我們不說這個,我的意思是,不要涉及宗教,一丁點兒都不要有。總之,如果你肯改的話,不要宗教、不要警察、不要未成年犯罪……
你還給我剩下什麼?
要不就和大家一樣,把故事放在民國……但色情內容還是要刪。
刪多少?
……全部。
這不是修改,這是閹割。
自尊心和你的事業,哪個更重要?如果你迫切需要表達,完全可以把它寫成小說。
父母送我去好萊塢,不是想讓我成為作家,我學的是電影導演課程……我的夢想是,作一個電影導演。
這是你第幾個劇本?
第四個。
之前的怎麼樣?
沒這個好。
都是這種風格?
對,我喜歡犯罪題材,喜歡大衛?芬奇,你沒看出來,這個電影有《七宗罪》氣質?
所以,這是你自我評價最高的劇本,你想當導演,在國內拍這個?你以為只要劇本好,就可以無所顧忌?你以為,審查可以對像你這樣漂亮年輕的女導演網開一面?你以為……你生氣了?
我沒有。
你是不是以為沒有審查,一切就都能迎刃而解?讓我告訴你審查的另一面:沒有審查,將沒有象徵,沒有隱喻,沒有戒律,《癮者》是一個關於慾望的故事,但觀眾沒必要看到赤裸裸的性愛。
……我說過,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真實,你明白嗎?

4
(我真的很懊惱,和女人討論這些事讓我很是不快)
你一定覺得我們這種人,很殘酷,像潛伏在人們頭頂的怪物……
不,你看上去和普通人沒有什麼兩樣,甚至更溫和。
但我們令人壓抑、製造冷漠、遏制想像,讓人們之間相互抱怨,產生隔閡,不肯以誠相待?可是,不要什麼都推給審查,人是自由的,想像力很大程度上是被人自己扼殺的。人們學會了自我審查,並且懷有被迫害妄想,這是國民性格。
我的電影很單純,沒有政治隱喻,至少我沒這種企圖,我只想用性和犯罪剖析人性的陰暗面,這種陰暗,在某種意義上講也是神聖的。你不覺得嗎?
在這個地方,表現和探討陰暗本身就是陰暗。《無人區》是最好的例子。
我看過它的劇本……和我的故事比起來,它簡直就是《陽光小美女》。好吧,我明白你的態度……(她還想做最後的努力)如果有了分級制,這種情況會不會好些?我不反對審查,我反對的是審查沒有依據。
有記者曾經問張藝謀,問他對分級制推行緩慢怎麼看,他只說了一句話。
他說了什麼?
「那是國家的事,我不懂。」
他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他懂。
他曾經是受害者,後來他成為受益者。但最終,他還是受害者。
讓我來告訴你什麼是分級制,讓我來Google一下……好了,有了,「電影分級,指根據影片內容來規定和劃分適合觀賞的年齡段。在一些地方,電影分級可能具強制拒絕未成年人看某些電影的法律效力……許多國家的政府都設有電影檢查和制定分級的單位,站在政府的角度,檢查制度的好處,是可以事先掌控可能具有威脅性或破壞性的電影,又不會過度侵犯人民的言論自由權……」
你相信嗎?
(我不喜歡被她打斷的感覺)
請讓我念完,「中國大陸一直沒有實行電影分級制度。當局聲稱,難以有效控制青少年觀眾進入市場、影院、網路和網吧,觀看並不適宜其觀看的級別的電影的情況,故未實施。2005年,一份被稱為《中國電影促進法》的電影分級制度方案,被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否決……Google上怎麼會有這種東西!」
這句什麼意思?
哪句?
下面這句——「有分析認為,若分級制實施,一些出於政治原因的刪減,例如在《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刪除學校操場升旗禮中出現的中華民國國旗畫面,就難以實施及解釋其合法性。」這句。
意思是,分級制會給政府帶來麻煩。
什麼樣的麻煩?
很大的麻煩,這很難解釋。總之,我個人並不看好分級制。你沒有在錄音吧?
(我突然有些緊張,但她沒給我繼續懷疑的機會)
所以就消極對待,是嗎?可我覺得,分級制勢在必行。
站在我的角度,我見過太多一廂情願。
《金陵十三釵》在美國被定為R級,你知道嗎?
不知道,也不關心。
既然你們的審查這麼嚴格,為什麼你的剪刀沒有剪掉它的殘忍而只是幫它修了修頭髮?我閨蜜帶著女兒去看這個電影,她的女兒6歲,當場嚇尿了褲子。
呃……我很同情。
我的閨蜜想和影院打官司,被老公阻止了。影院經理送給他們一桶爆米花。一桶爆米花!
他們吃了嗎?
你什麼意思?我是說,越來越多的家長會遇到類似情況,會意識到這是個嚴重的問題,他們的反應也會越來越強烈,他們是市場的終端,是支撐票房的主流消費人群,他們的需求會被重視,並對政策形成壓力和影響。
這就是我所說的一廂情願。你在美國呆太久了。這些年輕的家長,恐怕他們需要操心的事情要比這多的多,電影分不分級是所有生存不安全因素里最微不足道的一個,他們可能會為嬰兒奶粉和人拚命,但相信我,他們絕不會因為電影沒分級和什麼人發生真正的衝突。他們最多會抱怨幾句。抱怨也是我們生活的一部分。
用分級來取代僵化的電影審查,是市場決定的,是社會發展的必然,是大勢所趨。
不存在你說的這個大勢所趨,創造力萎縮才是大勢所趨。
創造力萎縮不正是你們的遏製造成的嗎?
別開玩笑了,我們最多拖著你的後腿,但我們並沒有阻止你思考。你有沒有想過另一種可能,實行了分級,同時現行審查也沒有取消,結果出現雙重審查,拍電影會更沒有自由。
會這樣嗎?
不知道。
這不可能。
這不可能?
不可能。
為什麼不可能?
這是個文明社會。

5
這麼說,你堅持認為,分級制會打開中國的潘多拉魔盒?
不會。
為什麼?
因為中國的盒子,早就已經打開了。
(她長長地嘆息了一聲,突然伸出手,來撫摸我蓬鬆的頭髮)
蘇格蘭人祝酒時有句常用語——「希望你能在天堂呆上半個小時……在魔鬼知道你死之前。」
你是在說,這裡是創作者的地獄?
它本來就是。再來杯咖啡嗎?
不了,謝謝。這麼說,徐克和陳國富都來過這家咖啡館是嗎?
是的。
他們來幹什麼呢?
聊劇本,還能幹什麼。
你猜,當他們聊劇本的時候,他們都聊些什麼呢?

6
(她站起身,坐在我的旁邊)
聽過那個說法嗎——「審查,是人類異化的一個範例。當審查者自身的弱點和痛點被觸及時,他們的反應會格外強烈,這是天性,也可能是權力的癥結……」是這樣嗎?現在,請你誠實地告訴我,你是個性癮者,對嗎?
當然不。
可你對我的肉體有興趣,對嗎?誠實些!
這並不能證明什麼。恰恰相反,我沒有因為對你產生了興趣或者慾望,改變我在審查你的劇本時的統一標準。
就是說,不存在潛規則?
不存在你想像當中的那個潛規則。
那是因為我的電影太出格。如果它不是那麼犀利,不是那麼離經叛道……如果它在你們的紅線之內,你會不會利用你手裡的權力……
(她突然伸出手,在桌子下面,握住了我的生殖器)
請你不要這樣!
為什麼不?
你在幹什麼,捉弄我嗎,就因為我給你的劇本打了個X?
不,我這麼做,是因為我喜歡你。
(她在那個部位反覆揉搓)
夠了!我要離開了。
你沒有勃起,是因為你陽痿,對嗎?作為審查官,你是不是看了太多令人陽痿的劇本和電影?一定是,因為,你們從不肯給那些能令你們勃起的電影放行。如果我按你的要求修改我的劇本,你會讓它通過嗎?
如果你想拍這部電影,必須重新寫劇本……我會給你一些具體建議,告訴你邊界在哪裡,什麼是可以拍的……什麼不可以。
(她笑了)
你真可愛,你……抖地就像個篩子。
……在我們的篩選之下,也有好電影。
比如什麼,《色戒》?他們是用什麼方法讓劇本通過的,像我現在這樣?等等,你……勃起了。感謝上帝,你終於肯放下成見,享受偷情帶來的快樂了。
這不是偷情。
可你並沒有真的離開,不是嗎。你享受著這一刻。
……好吧,我們一起來做最後的努力,試試看,能不能讓你的劇本得到通過。現在,請放開我。
然後呢?我需要帶你去開房嗎?結束了。不會再有下次了。
你……什麼意思?我不明白。
我不需要了,我不需要這個劇本通過你們的審查。它已經拍了。
什麼,拍了?它是一部地下電影?
不,它是一部美國電影,在今年7月已經上映了。名字叫《羞恥》。
你什麼意思?
你沒看過那部電影,對嗎?我只是把裡面的人名、地名換成了中國的,你完全沒有看出來。
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只想知道,這樣的劇本,會以怎樣的方式在你的手裡被槍斃。
你太過分了!
是的,太過分了,可我治好了你的陽痿。(她起身離開了我,走了幾步,她又轉過身)……對了,我忘了說,是你的妻子讓我來的。為了治好你的病,她付了一大筆錢。她真的很愛你。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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