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評價侯孝賢電影《刺客聶隱娘》?
(算是乾貨吧,碼了這麼久。看了下有同學把唐傳奇、電影大綱、正片內容混雜在一起說,比較容易誤導人·)看了完整劇本,其中包括被刪減部分。候導拍而復刪,給了影片更多的留白和餘地。隱晦,讓此片有些晦澀難懂,但如果透過這些被刪去的部分,倒或能對侯導的創作初衷多窺見一二,對沒看懂的部分多把握一二。
劇本在這裡《刺客聶隱娘》完整版劇本正片已看,劇本沒問題,略有調整。
下面邊寫邊改(劇透是必須的,竊以為這電影的看點本來就在於「敘事」而不是「故事」。)
劇本原文中重要信息已加粗,如有遺誤謝謝補充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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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13年前的10場戲全部被刪去
前後文:影片開始,黑白的三場序結束,緊接著就是13年後聶隱娘師徒出現在聶府,
被刪:13年前的10場戲全部。這10場戲交代了這麼幾件事情:
洺州刺使元誼帶萬餘人來投魏博節度使田緒,出於政治考慮田緒夫婦決定以幼子田季安和元家小姐聯姻。這讓當時只有12歲卻和田少主青梅竹馬的聶隱娘很不舒服(聶隱娘當時就已經身手不凡)甚至當眾意圖傷害元家小姐。白衣道姑(曾經的嘉信公主,與田季安母親嘉誠公主是雙胞姊妹)前來帶走了聶隱娘。田緒被人用「紙人」之術殺死,田季安15歲繼任魏博節度使。
這一被刪部分主要交代幾個主要人物及背景,還有在以後的戲裡也出現了的「紙人」之術。相關內容基本都在後面借田季安等人之口交代清楚了。不過那時已經開場近40分鐘,不怪觀眾看的一頭霧水。
二、第19場田府右廂庭院
前後文:隱娘觸景生情回憶當年公主講青鸞舞鏡的故事,
被刪:與當年的元家小姐如今的田元氏碰面,「不遠處喊聲尋小兒,婢侍們簇擁抬著坐輦而來,輦上一名娉婷婦人。隱娘認出那婦人,當年洺州刺史元誼的美艷女兒,今是藩主田季安之妻田元氏。田元氏亦注目著隱娘,示意停輦。」
可見,候導原本安排了兩人的見面而且關於兩人是否有進一步交談以及交談些什麼留下空間和餘地。關於她倆的關係、故事以及這次見面的意味,看完電影或完整劇本自然會知道,現在也說不明白,暫且不表。青鸞舞鏡,恐怕是全片最重要的隱喻之一,豆友peter cats說:「《聶隱娘》講得其實是孤獨,不僅是聶隱娘,也是田季安,也是候導。」
三、第21場田府右廂庭院
前文:聶隱娘夜入田府被察覺
被刪:「軒堂前,見黑衣人隱娘輕易打退眾衛,縱身上樹。田季安沖前抄過衛士手中的殳,猛力擲去!隱娘正躍離樹椏,略一閃,殳擦身而過,奪!沉沉地釘入樹榦。隱娘順勢手一搭殳,翻上枝幹,回視擲殳人,認出來是六郎田季安。同一瞬,夏靖躥上樹直取隱娘,給隱娘一記打落樹下。夏靖復上樹,追擊越牆遠去的隱娘,卻眼睜睜就不見了蹤影。婢侍們急欲護小兒避入內堂,惟田元氏及兩小兒皆默然不動注視著。田季安擲殳過猛,引發宿疾流出鼻血,一抹弄得半張臉是血,十分嚇人。侍從見慣不怪了,傳呼婢僕上前護理……」
補充:正片中在此處加了一段聶、田兩人在屋頂的打鬥。
田元氏表現出的異乎尋常的淡定暗示著她並不簡單為後來與聶隱娘的正面衝突打下基礎。不過看正片感覺上至田季安聶父聶母,下至護衛奶媽,幾乎所有角色都表現得格外淡定,未能凸顯出這樣細節的重要性。
四、第32場胡姬寢處
前文:田季安與聶動手後返回胡姬住處,講述了13年前的過往。
被刪:「隨即貼身侍衛夏靖巡睃而返,入室將報知狀況,見田季安與胡姬相擁著,欲迴避,田季安叫住他,出示了一對玉玦。夏靖:窈七?田季安:窈七。夏靖:怪不得,除她誰有這般能耐!夏靖十分動容……夏靖:記得那天擊鞠,窈七一鞠直直打入元都頭帳幄里,差點打死人!田季安:元都頭還問說,是誰人家的娃兒?想起往事,田季安與夏靖開懷大笑。田季安:她氣恨元家來了……咱的同盟情契也散了。夏靖:十來年了……沒聽說她幾時回來的……胡姬打斷兩人出了神的回憶。胡姬:可窈七現下送回玉玦,這是為啥?田季安:她是為……了斷舊情,再取我性命。幃帳微微飄了飄……樑柱側的隱娘已不在。」
夏靖(侍衛首領)幾乎是田季安唯一真正信任的人。往事對於田季安而言是寶貴的快樂回憶念及舊情不勝唏噓。如今他和聶隱娘的關係卻面臨危機。
五、第40場聶府內堂
前文:送別了聶父和田興(出言冒犯田季安被貶為都頭的那個),聶母等回府
被刪:「聶田氏回到聶府內堂,傳喚乳母時,卻見隱娘竟在老夫人跟前,老夫人握著孫女兒笑呵呵的。聶田氏面容凝重,看著隱娘。聶田氏:今晨六郎召你阿爹進府,親授令符,責成他護送你二舅至臨清任職……六郎提及,昨夜裡與你見過面。隱娘不答。片刻靜默後,聶田氏一嘆。隱娘:阿娘是擔心二舅給活埋?聶田氏駭異此事會出自女兒口中。田氏:你知道丘絳遭罷黜……遇害之事?
隱娘:活埋丘絳,魏博田季安之殘暴,世人皆知。聶田氏震驚,定定直視女兒。聶田氏:所以你是奉師命來取六郎性命?隱娘不語,聶田氏逼問。聶田氏:殺一獨夫可救千百人?!隱娘眼中一倏冷笑。聶田氏平視著女兒,不疾不徐講起十六年前那一晚。聶田氏:當年你師父與嘉誠公主,出生時,正值吐蕃兵擄掠京師,孝武先皇出奔陝州,雙胞公主給送到五通觀避難,亂平後,留下你師父由道觀撫養,跟從德一法師習道。一直到六郎得風熱那年,你師父來魏博,欲取先主公田緒性命……婢侍都給斥退的凈空室內,惟聶田氏守在屏障外。屏里燭光,人影綽綽,突然起了爭執聲—道姑:殺一獨夫可救千百人,則殺之。公主:阿姊……公主壓低聲音抗詰,哀婉說理,卻頑強不容讓。公主:田緒死,魏博必亂,季兒年紀尚幼,且非嫡嗣,難掌大位,局勢非我能掌握……皇兄當年命我降嫁魏博以維繫和平,此一番苦心,豈不枉費!隱娘注視著母親,彷彿面對的是嘉誠公主。隱娘:藩鎮亂天下,一寇死,一賊生,賊寇猛於虎!聶田氏呵斥女兒,竟似嘉誠公主上身。聶田氏:從公主降嫁魏博,至今二十年,藩內才稍稍得以休養生息……現今形勢如同當年,你若除卻六郎,少主年方九歲,元家勢必難以掌理,到時魏博必亂,亂必反朝廷!你要置你公主娘娘的苦心於何地?置田家,置你阿爹於何地—隱娘忽地,竄出內堂,翻身上屋,屋頂另一端是精精兒。對峙片刻,精精兒縱身離去,發出簧片凄厲之聲。隱娘不為追擊,僅居高鳥瞰。」
這一段對於理解整部電影非常關鍵。第一,正片中兩次提及「活埋丘絳」,觀眾大多不知所云,這裡講了;第二,雖然田興是鴿派與田季安政見不和,但是畢竟田家自家人,暫時貶官但日後還是要倚靠的,所以田季安是絕不會坐視外戚傷害他而不管的;第二,聶隱娘的師傅幼歷戰亂對藩鎮割據恨之入骨,曾計劃刺殺田季安之父田緒,田緒既死,就派聶隱娘去殺田季安;第三,聶母反對聶隱娘刺殺田季安,恰如當年田季安的母親反對道姑刺殺田緒,聶母的分析至少是最終聶隱娘選擇不殺田季安的最主要原因之一——怕田季安一死藩鎮打亂反而禍及百姓。當然,這其中也有聶家自身安危榮辱的關係。這一段原本戲劇衝突很足,候導棄而不用。
六、第49場山村
前文:聶隱娘和素昧平生的負鏡少年(正片里拿木棍那個小子)救下父親和舅舅,一行人來到一個小村子
被刪:「此時少年從屋外打水進門,田興見其談吐不似中土人士。田興:令公子?老者搖頭。老者:伊是倭國人,三年前,倭國派遣使船來唐,伊是船上隨行的鑄生,途中遇風暴沉船,在海邊為漁人所救,老漢恰在該處採集藥草,此後他便隨老漢南去北往,採藥磨鏡為業。田興:老丈經年走遍大江南北採集藥材,便是製成丸藥?老者:(點點頭)有些藥草長在無人之地,又各有季節之別,故每年都得仰賴村民幫忙採集,製成丸藥回報村民,沿途也給有病痛者。田興:老丈如此營生,有多少時日了?老者:近一甲子了。」
原來這個素昧平生出手相救聶父的少年是倭國人,難怪正片里說了幾句話不但沒聽懂連字幕都沒有。正片似乎乾脆去掉了老人這個角色。
七、第50場隱秘山村
前文:一行人穿過山洞來到隱秘山村暫避養傷
被刪:「路途上,少年留意著隱娘,沉入回憶……渡唐土臨行,新婚妻子告訴他這段古鏡之語,亦告知他已有身孕,見鏡中人如見兒女。餞別時,妻子為他鶯舞於庭。初見妻之模樣,是湖中的倒影。少年回神,察覺隱娘正注目著身上的銅鏡,遂解下銅鏡遞給隱娘。少年:唐土古鏡,妻家的傳家寶,能避邪驅魔。少年唐語不清,遂改倭語說明。少年:那些萬物里老久老久成了精的,能幻化成人形,炫惑人,只有銅鏡可以照出原形,所以古來的入山道士,皆用明鏡懸於背後,則老魅不敢近人。唐語不靈光的少年,慣以笑臉代替說話,總是未語先笑,燦如陽光。少年:我祖上是新羅國的鑄工,早年到倭國建造「法隆寺」,從此留居倭國有兩百多年了。三年前,父親光榮獲選為遣唐船上的鑄工,不料遇風暴受傷折返,翌年船修竣,父親傷勢未愈,我是替代父親來唐土,又遇風暴……幸運為師父所救,三年來,我一直在師父身邊,報答師父救命恩情。今年想從這裡去高句麗,經百濟從新羅渡海返家。隱娘注目著少年流漾著記憶之光的臉,並不懂倭語,但已全部都聽懂了。午後,一行人復登程,當岩洞走盡,前方豁然開朗,就像避秦的桃花源,有田舍,有水渠,狗吠聲起,小孩大人跑出來。」
負鏡少年有妻有子,他與聶隱娘的關係是素昧平生的知己,聶隱娘不懂倭語卻『全部都聽懂了』足見兩人心意相通。正片里他突兀出場也沒有更多戲份,只在片尾和聶隱娘一同離開,去向新羅的原因這裡也做了解釋。
八、第61場胡姬寢處
前文:聶隱娘破紙人救胡姬,田季安趕來得悉胡姬有孕
被刪:「燭光下,琉璃屏風的寢榻上,胡姬醒來,伸手要抱,田季安幾乎喜極而泣。田季安:有身孕如何不說?胡姬:不忍說……你人都在我這,我不能再要孩子,我……不忍心……舅舅告誡過我,不能主公也要,子嗣也要……我沒聽進耳,如此心緒不寧,招禍上身……老婢引醫師入室,看診胡姬。」
有點宮斗的意思。胡姬作為田季安的小妾,有孕卻不敢伸張,以雞血冒充月事,還是被正妻發現並利用「紙人」之術加害。這是田家內部的矛盾,也是整個故事的次要矛盾。至此時,田季安發現了自己的正妻元氏聯結異士,以紙人加害姬妾和腹中孩子,甚至種種跡象表明自己的父親也是被這紙人之術害死。
九、第65場山上
前文:聶隱娘為未殺田季安向師傅解釋謝罪,道姑追下山與聶隱娘動手卻被聶打敗
被刪:「悲與欣,大片殷紅,在道姑白衣的襟前迅速渲染開來,像一枝艷放的牡丹。」
聶隱娘殺了師傅?!!是怕師傅再去刺殺田季安?但這心腸也未免太狠了些。
正片中,聶與師傅動手,最後聽見匕首刺割的聲音,鏡頭停在道姑身上,腹部衣服上好像有被劃破的痕迹身上看不出有傷口(而且高手過招會刺那裡?)。究竟是殺了還是沒殺?又想了想應該是沒殺,她沒殺大撩,沒殺精精兒田元氏,沒殺田季安,又怎麼會殺自己的授業恩師。
補充:黃愛玲問候導:「你喜歡寫實,可電影里的武打場面都沒有見血,片末師徒交手,道姑襟前那朵「紅花 」都沒有了?「
侯回答說「: 因為我不喜歡,本來刺殺大僚一場,他們說路中間應該有血,我說幹嗎,血看得還不夠嗎?算了,還是純粹一點,本來就是電影嘛。師徒那一場,本來是「 嚯 」的一下划過,傷到了道姑,那血就慢慢地滲出來。那其實不容易做,美術底子要非常好,等於是一張一張的畫,看那個血滲出來的變化,他們做了出來,不好,那就算了,乾脆「 嚓 」一下( 道袍 )裂開就好了,一滴血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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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要被刪內容都寫了。頭一次在知乎答,竟然還上了日報,很開心,謝謝大家。
《刺客聶隱娘》:一出被故意隱藏的宮斗劇
01
很多人看不懂《刺客聶隱娘》究竟講了個什麼故事。
這當然是侯孝賢導演有意為之。
可是別誤會,他這麼做不是為了故作高深,他只是不希望觀眾把所有的焦點都放在這個故事上,而忽略了他真正想表達的東西。
因此,只有模糊焦點,那個「點」才會虛化成一個「面」,呈現出更大的格局。
那麼,被侯孝賢有意模糊掉的那個「點 」是什麼呢?他想要呈現的「面」又是什麼呢?
今天我們就從這個角度,來聊聊這部電影。
02
看過侯孝賢電影的人都知道,他擅長用「虛寫」的方式來表達。
比如拍一場打鬥戲,一般的導演會著力於描畫這場打鬥的激烈程度,採用大特寫,升格鏡頭,拍雙方如何拳拳到肉、汗水四濺。這是實寫。
而侯孝賢不會這麼拍,他會將筆墨更多用於營造打鬥前的緊張氛圍,或是用一個長鏡頭拍勝利者一步步遠去,消失在視線的遠方。
這就是所謂的虛寫。即將敘事的核心部分隱去,只留下事件發生前後人物的狀態。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有一種舉重若輕的飄逸感。
虛寫會讓敘事呈現出一種瑣碎的片段化,核心部分要依靠觀眾的代入和想像去構建。
侯孝賢善用長鏡頭去拍攝這些間隙。固定機位的長鏡頭形成了一種灼灼的注視,那種時間的壓力感會一點點湧向觀眾,激發他們的感受力。
言有盡,而意無窮。十分耐人尋味。
這就是《刺客聶隱娘》的魅力所在,當然,看這部電影最大的門檻,也在於此。
下面,我就把本片敘事的核心部分梳理一下。
在我看來,《刺客聶隱娘》被虛化的那一「點」,或者說故事內核,其實是一出「波雲詭譎、險象環生的宮斗劇」。
這出宮斗劇是在三個層面上展開的,分別是:朝廷和魏博,田家和元家,以及三個女人和一個男人。
03
我們先來看「朝廷和魏博」之間的鬥爭。
在唐朝的歷史上,為了平息安史之亂,朝廷不得已藉助藩鎮勢力,而叛亂平息後,各地藩鎮又成了尾大不掉的隱患。
它們擁兵自重,各懷鬼胎,對朝廷虎視眈眈,這其中實力最強的便是「魏博」。
魏博與幽州、成德,並稱為「河朔三鎮」,是盤踞於河北一帶的藩鎮勢力。
到了唐德宗時期,為了朝廷的安全,他將妹妹「嘉誠公主」下嫁給了魏博的節度使田緒,以政治聯姻的方式來換取帝國的穩固。
此後,朝廷與魏博之間,度過了一段相對和平的時期。
待唐憲宗李純繼位後,他改革弊政,大大削弱了藩鎮勢力,重振了中央政府的威望,史稱「元和中興」。
《刺客聶隱娘》的故事就發生在此時。正值中央政府重新崛起,各藩鎮人人自危的時期。
對這一背景,影片並未直接闡明,而是通過魏博內部的兩次議事,勾勒出了時勢沉浮的動蕩。
在第一次會議上,成德節度使王承宗為獲得朝廷的承認,將德、棣二州獻與朝廷。而朝廷則利用這一機會,將勢力深入到了魏博的腹地。
魏博面臨著危機,是該隱忍了事以求自保,還是該和朝廷公開攤派,成了兩難的選擇。
於是我們看到了這一幕,在議事廳上,主公田季安陰沉著臉,坐在殿中,聽兩側的臣子各抒己見。
一面是「藩鎮派」,試圖巧設離間計,阻止朝廷勢力的滲透;另一面則是以田興為首的「朝廷派」,力主化解干戈,默許朝廷勢力的擴張。
田季安一言未發,冷眼旁觀,看著屬下一個個公開站隊。
在聽罷了田興「忍讓朝廷」的陳詞後,他突然發作,怒摔「豹鎮」,眼裡像要瞪出火來。
此時,田季安的心思已昭然若揭,雖然朝廷正如日中天,但他不能坐以待斃,一種「知命強英雄」的悲壯,已經有了苗頭。
到了第二次會議,已經是影片的結尾段落。
此時的魏博,已經決定公開對抗朝廷。
只見大殿上,田季安側臉坐著,聽屬下的回奏:「主公已決定與朝廷為敵,則朝廷必全力動員兵馬,轉向魏博……」
那時的田季安,低眉側目,面沉似水,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覆水已然難收,他在等待著自己和魏博的命運。
自始至終,在這場爭鬥中,侯孝賢都沒有給朝廷任何一個鏡頭。
他沒有拍憲宗的意氣風發、勢在必得,也沒有拍政府軍的威風凜凜、鐵馬冰河。
相反,他通過這兩次議事,卻把一種末世的肅殺感,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
議事廳,莊嚴肅穆;田季安,進退失據;整個魏博,人心飄搖。
朝廷與魏博之間你死我活的爭鬥,已瀰漫在了最最日常的空氣中,成為了人們無法忽視的惶恐。
04
我們再來看魏博內部「田家與元家」這兩股政治勢力的鬥爭。
影片通過田季安和瑚姬在紗帳內的一段對話,回溯了這段往事:田緒在世時,洺州刺使元誼帶萬人來投奔,田緒大喜,為了示好,便主意兩家結親,遂將元誼之女嫁給了自己的兒子田季安,後「田元氏」為田季安產下三子。
有了元家勢力的支持,田季安後來的繼位,就更為順理成章了。
然而,在表面的風平浪靜下,實則暗流涌動,殺機四伏。
元家有著自己的小算盤。
片中有一場戲,發生在第一次議事後,田興因言獲罪,被田季安貶黜至臨清。
上路前,田季安特地來到田元氏的府邸,只見田元氏正對鏡梳妝,妝容精緻,面容姣好。
田季安不為所動,只冷冷地甩下一句「三年前活埋丘絳一事,不可再有。」
這句對白來得莫名其妙,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原來,為了鞏固元家的勢力,田元氏派遣「刺客精精兒」專門刺殺那些落單的田家臣子。三年前的丘絳和此次上路的田興、聶鋒,都在她的盤算之中。
因此才有了田季安略帶威脅地提醒。
田元氏微微一震,平淡地回了一句「知道了。」然後繼續梳妝,鎮定異常。
片中的田元氏和精精兒都由周韻一人扮演,這一明一暗的呼應,清晰地預示了元家的明爭暗鬥。
更加觸目驚心的,還在後面。
田季安的愛妾瑚姬身懷有孕,為保全自身,便以雞血偽冒月事,混淆耳目。
然而,機敏的田元氏還是料到了此事,便委派空空兒以「紙人」做蠱,詛咒瑚姬。
後瑚姬被隱娘救下,田季安的侍衛夏靖撿得紙人,大為震驚,並由此牽出了一段駭人的往事。
夏靖對田季安說:「當年先主田緒在夜裡突然辭世時,榻下也發現了這種紙人。」
看到這裡,我們終於從這些支離破碎的細節,看出了元家的計劃。
事情很可能是這樣的:田季安娶妻田元氏後,為了幫助田季安繼位,元家以巫術謀害了其父田緒,由此元家的政治地位獲得了空前的提升。
此後,元家一面暗殺著田家的家臣;一面防備著一切可能對「元家子嗣繼位」構成威脅的女人。
他們或許在等待一個機會,當田季安死後,幼子上位,大權便從此落入了元家之手。
當怒不可遏的田季安手提寶劍衝進後宮時,田元氏將兒子擋在身前,並未有絲毫的懼怕。
而田季安這一劍終究無處下落,只好劈向屏風。
事已至此,這個處於政治漩渦中的男人,早已無力挽回,只剩下無奈的發泄。
05
最後,我們來看看發生在「一個男人和三個女人」之間的情感糾葛。
一個男人,當然是田季安,而三個女人則是:田元氏、瑚姬和聶隱娘,他們分別是田的妻子、愛妾和青梅竹馬的戀人。
如果完全拋開政治層面的鬥爭,只看情感層面,《刺客聶隱娘》的故事也是十分圓融的。
聶隱娘和田季安自幼相識,並訂下婚約。後因政治因素的介入,田季安背棄婚約,娶了田元氏;隱娘只得離開,隨道姑上山修行。
其實,在田季安眼中,田元氏從來不是一個妻子,而是一個符號或一個政治的籌碼。在田元氏的背後,站著整個田家的政治勢力。他們影影綽綽,伺機而動。
後來,瑚姬出現了,她成了田季安在情感上的一種填補。
剛剛在議事廳上大發雷霆的田季安,只要回到瑚姬面前,便馬上恢復了平靜和溫暖。他向瑚姬講起了自己和隱娘的舊事,瑚姬聽罷,垂淚道:「替窈七不平!」更凸顯了她的善解人意。
或許正是這一句貼心話,讓一旁的隱娘,在瑚姬後來被田元氏加害時,對她出手相救。
隱娘在成年後,奉師命刺殺田季安,卻念在舊情,始終下不了手。
最後,她選擇違抗師命,獨自離開。
三個女人,在用各自的方式,維護著和這個男人特殊的情感。而每種關係,都有令人唏噓的一面。
同樣,侯孝賢在情感這條線上,仍然表現得極為克制。可忍住不說,又往往比無節制的煽情,更平添了一種宿命的無奈。
06
按照我們上面講述的這三條線,如果換一個導演,一定能把它拍成一部比《甄嬛傳》還要錯綜複雜的宮斗劇。
然而,這三條線在侯孝賢的處理下,都成了埋在荒草下若隱若現的輪廓。它們不製造戲劇衝突,不潑灑狗血愛情,更不承擔敘事的功能。
它們共同構成了一個虛化的舞台,等待著主角雲淡風輕地登場。
正如我在前文中提到的一個詞——舉重若輕。
《刺客聶隱娘》將歷史、時代、命運的厚重,化作無形的力量,通通落在了一個叫「聶隱娘」的女子身上。
只見她緩慢地踱步,一絲不苟地向前走著,直到最後,無路可走。
在影片中,嘉誠公主給隱娘講了「青鸞舞鏡」的故事。
罽(ji,音同「濟」)賓國王得一鸞,三年不鳴,夫人曰:嘗聞鸞見類則鳴,何不懸鏡照之。王從其言。鸞見影悲鳴,終宵奮舞而絕……
這個故事,便是這部影片的眼。透過它,我們看到了一群沒有同類的孤獨人。
其實,隱娘便是那隻孤獨的青鸞。
她與田季安的愛情,輕易便淪為了「政治鬥爭」的犧牲品。
她與父母的親情,在躲避元家的迫害時,被隱匿在了青山之中。
她與陌生人的人情,被劃破咽喉的那一刀,一同割斷。
在道姑的調教下,她成為了一個殺人機器,履行著道姑灌輸的「天道」,卻又泯滅著萌生於本心的「人倫」。
這一切,都不是隱娘的選擇。
這個絕世高手,這個來去如風的奇女子,同樣被時代和出身所左右,只得別無選擇地活著。
由此,我們反觀影片中的眾多人物,又何嘗不是如此。
嘉誠公主——為了維護皇權的穩定,下嫁到了魏博,此後二十年不曾離開,最終客死異鄉。
道姑——在俗世的身份是嘉信公主,即嘉誠公主的妹妹。和姐姐一樣,囿於出身和政治立場,她通過暗殺的方式消除著帝國的隱患。
田元氏——為了自己家族的利益,嫁給了田季安,卻被丈夫視為最大的威脅,唯有終日顧影自憐。
瑚姬——作為最強大的藩鎮領主的愛妾,卻活得謹小慎微,唯唯諾諾,連懷孕之事都要隱匿不宣。
…… ……
每個人,都不過是「時代的玩偶」,看似行動自主,卻又始終被命運的絲線牽絆,演出著既定的悲劇。
這便是隱藏在這出宮斗劇之下的世界的真相。
當我們從勾心鬥角的戲劇快感中跳脫出來之時,才會看清那一個個鮮活的生命,是如何被宿命捉弄的。
正如聶隱娘,她可以如鬼魂一般自由地穿梭於這個世界,卻仍然逃不過那張無形的巨網。
07
最終,隱娘選擇了離開,和磨鏡少年一起去了新羅。
這個年輕的倭國人,給了隱娘來自人世的第一縷溫暖。
她牽著馬走向他,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刺客聶隱娘》是一部自始至終都很安靜的電影,直到影片的最後,才突然響起了激昂的樂曲。
只見,一個長鏡頭拍過去,三人,兩馬,荒草,青山,薄霧,前路未卜……
他們不斷前行,直到背影再難看見,只剩下永恆的世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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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發表於公眾號:子戈說【ID:zigetal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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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影院出來的時候,在電梯里遇見了看同一場次的人,其中有一個男生尤為激動,一腳踢在玻璃上:「這TM地就是在浪費時間,還不如去打遊戲!你看懂了么,我從頭到尾就不知道這導演在瞎BIBI個什麼!」
他的同伴滿臉尷尬,倒是周遭幾個陌生女孩子相視一笑,像對上了暗號,緩和了氣氛。
題主問,如何評價《刺客聶隱娘》?
無聊,瞌睡,不知所云,甚至是好笑。
80%的人走出放映廳,想到的是這樣的詞。
如果你已經進了電影院,不幸是這80%,請不要生氣覺得被戛納大獎騙,被豆瓣文藝青年騙,被影評人騙,這部電影的特殊性,必然造成這樣一種結果。
它不是你所期待的那個武俠,他只是侯孝賢。
大部分僅憑「這是一部好片」進入電影院,卻沒有選擇同為好片的《烈日灼心》,大概都是愛武俠的、對「武俠」有期待的人。但普遍意義上的武俠是什麼呢,是快意恩仇,是胡金銓,是徐克,是
程小東,是情節的跌宕起伏,驚險刺激,甚至離奇怪誕,是在熒幕里建構一個與真實天差地別的理想世界。我們在主人公身上放入自己,在每一刀每一劍里獲得快感,好像那個路見不平拔刀的是我們,那個手刃惡人戰勝不公的是我們,因為現實中,我們都絕不可能如是勇敢。
有幾個勇斗歹徒的,家裡上有老下有小來著;有幾個對剝削自己的公司說不的,再找一份工作多難啊!所以我們需要一個俠替我們斬奸除惡,消滅所有的不痛快。
△【新龍門客棧 李惠民導演 徐克監製】
△【新龍門客棧 李惠民導演 徐克監製】和《刺客聶隱娘》明顯不是一個畫風……
但侯孝賢會不會拍這樣的片子?
不會。
從二十年前的《風櫃來的人》開始,幾十年了,侯孝賢都只是在拍普普通通生活里,人存在的痕迹。這部電影既然是侯氏美學的延續,那也只不過是真真實實的人生罷了,只是現代的人生變成了大唐的人生。
人都是一樣的,都不能痛痛快快地活。
熒幕里沒有大家心裏面期盼的那個俠,只有如我們一般普通的,掙扎在平淡如水生活中的人。想快意恩仇,卻總是被顧慮束手束腳。
你看女主角聶隱娘,武功那麼厲害,兩刀就把敵人解決了,結果,一整個片子里,全是她可殺卻不忍殺的人:
要殺無良官員,結果在樑上看到別人一家其樂融融,殺了父親,這景象就不在了,所以等了半天,跳下來走掉了。
要殺田季安,但一想嗣子年幼,局勢不穩,田季安一死魏博大亂,苦的是百姓啊,結果又沒殺。
跟精精兒打,啪,面具碎了,一看居然是主母,還能再打嗎?不能,主母一死,「魏博」勢均力敵相互糾纏的力量又失去平衡,又苦了老百姓,走掉了。
哪裡像個俠客,就是個非常善良,顧慮很多的普通人罷了。
結果想看到「理想自我的理想生活」的人進了電影院,最後看到的卻是「我的生活」。所以那麼多人出了電影院就會覺得,這世上怎麼會有人,奇蹟般地愛這電影到骨子裡,恨不得三刷五刷十刷二十刷,這樣的人,居然還掌握了文藝上的話語權!
眼睛瞎了吧?想證明自己高精尖?拿紅包了還是要秀優越?
不不不,只是一群喜歡喝茶的人,品出了這壺茶里的味兒。
還記得前段時間大聖歸來么,一屋子的自來水從哪兒來,不就是喜歡這片兒的不忍心這片兒被埋沒,團隊收不回成本吃飯困難么?侯導的電影上了,怎麼辦,不安利行不行,投資人看票房,沒票房侯導下部電影得多難啊?
只是不是人人都愛喝茶的,結果一大波不愛喝茶的人被推進了電影院,造成了現在這麼個粉絲心疼,觀眾大罵的局面。
但這確確實實是,泡的極好的一壺茶。
侯孝賢這一次,去到了千餘年前的中唐,剪了一段時光,放在了熒幕里。
無聊么,如果只是看表面那一層,當然無聊,大家都不怎麼說話,傷心不哭,生氣不喊,人物將感情壓抑到極點。
但這種壓抑里,有著更豐富的情緒。
有時是情緒太過複雜,不表達反而是一種表達。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本來是要娶自己的田季安(張震飾),結果因為當初田元氏她爹帶了兵馬來投靠,為了擴充勢力,娶了田元氏。那個時候聶隱娘的表現是,衝進元府,亂打一通。情緒強烈么,強烈,但鏡頭沒有直接表達,全隱在田季安看似平靜實則悵惘的敘述里。
後來聶隱娘回來,卻成了仇人,只站在帷幕後面靜靜地聽田季安講,定定地看。田季安又跟胡姬(田季安愛妾)講,小時候他生病,病三天三夜,有一個目光始終追隨。
鏡頭中平靜的田季安所講的看,和處於聶隱娘視角中我們(聶隱娘)的看相互對照,情緒就出來了:
物是人非事事休。
就這麼一個看,安靜地讓人討厭的看,卻填滿了一種面對無常命運的無奈,以及被大時代所犧牲掉的個體的悲哀。
△【總是躲在角落裡看的聶隱娘】
△【總是躲在角落裡看的聶隱娘】
聶隱娘這樣的」看「在整個電影里多次出現。
如果感覺不到聶隱娘在」看「里的複雜情緒,這片子就會讓人覺得無聊或者好笑。
或者是不能表達。
說替隱娘不平的是胡姬,田季安會這樣說嗎?娶了個不喜歡的人青梅竹馬被抱走了不悵惘嗎?田季安只是摸著那玉玦,很平淡地講他們小時候的事。
他不能說。
從他緊握這塊名叫」魏博」的土地時,他不可以明說的東西就太多太多了。
可以說的是胡姬,最沒有立場沒有羈絆的胡姬,只有胡姬替他說。
而這片子里每個角色,背上都擔負著沉甸甸的不得不,都統統是被「藩鎮割據」這個大環境所壓抑,沒有一個人能夠理解另一個人的處境,沒有人能掌握自己的命運,擁有權力最多的人反倒是被操控被束縛最深的人。
田季安是這片土地的男主人么?田元氏是這片土地的女主人么?
不是的,這片土地是他們的主人。
這種共性的悲劇,在每個中國人身上不斷重演。
同樣的為時代所犧牲的普通人的悲劇,在侯孝賢的《悲情城市》里,體現的更為明顯。那片子里大家常常說話,這片子里大家話太少了,不直接表達,就只能靠猜。
這是這部片子另一個被詬病的地方,但沒辦法,這是不得已的犧牲,當武俠不再是類型片武俠,而是一種普遍的生活,維護片子的真實感就成了導演的第一要務。
現代片怎麼說都對,可這是古裝片,還是想拍出一種真實的古裝片,人話一說多,就假。
侯孝賢因此,捨棄了大量更為直接的語言表達,也捨棄掉了大量的素材。
於是聶隱娘的情緒,全依靠畫面隱晦的表達。
比如讓觀眾產生隔閡了的「隱娘視角」。
比上文中提到的隱娘的「看」,更能區分觀眾群的,是全篇的第一個彩色鏡頭:一家子古代人,在陪小孩子玩。
當隱娘跳下來的時候,觀眾會意識到我們看到的也是隱娘看到的,當隱娘說,見小兒可愛不忍殺的時候,當觀眾聯想到之前畫面中的平和,心中體會到了隱娘所體會到的不忍,這是最少的一種情況,因為帶入了女主人公的情緒。
稍平常的一種情況,是明白了前因後果,卻沒產生情緒。會想:哦,這麼長就講這麼點兒事兒啊!
另一種比較讓觀影者難受的情況,就是沒把鏡頭聯繫起來,壓根沒鬧懂導演想說什麼。
又比如大量的空鏡頭,和遠景長鏡頭。
這一點更奇妙了,因為這既是讓大部分觀眾無聊到死的地方,又是侯孝賢被稱讚的地方。
為什麼說侯孝賢是東方美學,因為他用這樣的鏡頭語言,完成了一種古典文學裡叫「意象疊加」的東西,文人畫里叫「留白」的東西。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又比如: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再比如:
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
只是用這種手法,用景象來點化觀眾對人物情感的共鳴,用大量的空鏡頭渲染情緒,是非常危險的,因為觀眾極端不熟悉這樣的鏡頭語言。
就好比「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一念這兩句,愁緒就出來了,這是來自於文化的共鳴,這樣的表達傳統融進了我們所能看到的所有用中文書寫的書籍里,我們念著這樣的文章長大,我們很熟悉,反應很自然。但鏡頭不一樣,來自西方的鏡頭語言,沒有這樣的表達傳統。也就是說,我們看到的電視畫面里,從小到大,一般都不會用幾十秒的空鏡渲染情緒。如果有的話,只能是記錄片,再加上自然收音,越看越像紀錄片……△【百度圖片:秋風蕭瑟凄涼】
△【百度圖片:秋風蕭瑟凄涼】凄涼個鬼!
更何況,這一次,侯孝賢的鏡頭對準的是古人的生活,如果說,以前的不適應可以靠生活經驗填補,這次的不適應幾乎是無解的。所以,就算是閱片量無數,能看出《刺客聶隱娘》在技術上用心的專業人士,由於文化敏感度的缺失,也可能進入了情境卻進入不了情緒,簡言之,就是睡過去。
能在那幾十秒空鏡頭裡咂摸出味兒來的,說實話,都挺敏感的。
於是敏感的人看到了一部絕世佳片,無法進入情緒的人,好一點至少進入情境,睡過去了,壞一點,坐立不安,再壞一點,想著花了錢不能浪費,醒著看完了。
我是前者。
看到最後一個字滾完,看到等著關門的小姑娘臉都黑了。
無奈、孤獨、美而哀。
這就是我所看到的《刺客聶隱娘》。
我相信,一千個愛這個片子的人,能咂摸出一千種不同的味來,因為,導演留了大量的留白給觀眾,我們每個人所解讀的《刺客聶隱娘》都已和導演最初想呈現的東西不同。我們用自己看過的片、走過的路、遇到的人填上這些空白,熒幕上的電影成了我們自己的故事。
這就是餘味。
這種東西能分享嗎?
當然不能。
我跟你一起去吃早飯,結果捧著個雞蛋哭了,在我看來是姥姥過世了,小的時候她每次去幫別人家接生,得了雞蛋總是第一個煮給我吃。我那時候不被爺爺奶奶待見,討一顆糖都沒有,但姥姥把她所有最好的東西都給了我。
在你看來,是:你TM的神經病吧。
所以很多人看到了體會到了,更多的人沒看到沒體會到,這都很正常。
當一個導演,把90%的東西隱入影片之下,又沒出一本觀影指南發給每位觀眾的時候,得到的必然是兩極分化的結果。事先「走後門」拿到暗號的人,咂摸出影片的味兒來,必然把影片捧到天上,一遇到不幸什麼都沒準備看的一頭霧水憤憤然的觀眾,必然護犢子心切,更誇的著急,誇地厲害。兩邊情緒催化著情緒,就變成了現在大家都不願意看到的局面。
這下,更多的觀眾疑惑了,對這部電影的評價到底哪方才是中肯的?想在院線里看一看好片的我,究竟該不該走進去?
我只想說,請慎重。
如果,你還沒看這部電影,先別忙著買票,先問問自己,知道侯孝賢么?看過小津安二郎么?沒看過趕緊看兩眼,有人說哎喲喂茶有多好喝,你不愛喝茶,一下灌一壺不就難受么?
在電影市場不繁榮,進院線是一水兒的愛情片的時候,我們尚能依靠評分,影評人,所謂大號的判斷決定自己是否進影院,但當更豐富的題材出現時,是不是就該想想,唉,我愛吃啥不愛吃啥呢,這菜用的是啥材料、啥手法,淡不淡咸不咸,苦不苦甜不甜,他說他家皮蛋好吃,可我最討厭吃皮蛋了,點不點,招牌菜也別點!
反正,我是覺得,侯導的這壺茶太好喝了,你愛喝茶嗎,愛喝就去吧,喜歡喝可樂啊,看終結者唄,這次終結者不錯哦,刺激一點的啊,烈日灼心啊,清新一點的,再等等罷,之後還有好些片兒擠著上呢!
最後,祝所有人都能進對廳,看對片,有個愉快的觀影體驗。
以及,我還是要拚命推薦,本年度良心作——刺!客!聶!隱!娘!我不懂為什麼很多人認為這部電影很難看的懂,很難看的進去。在我看來,這是一部非常簡潔親切的作品。也許,是你們的打開方式不對?
如果你們想看的是一部乒乒乓乓一頓亂打的武俠片,我承認,那這個片子是無聊的。如果你想看的是一部蕩氣迴腸的白髮魔女式的的武俠愛情片,我承認,這個片子里的愛情太過壓抑和平淡。
但是如果你靜下心來,平心靜氣的看一個娓娓道來的故事,感受一個武藝高強,卻和普通人一樣有血有肉的女子內心的掙扎和孤獨,那麼你一定會被她深深打動。
這是一部武俠片,不是一部武打片。
武打片在形,武俠片在意。
由於刪除了許多片長,很多情節細節上的東西可能一時不好理解,但其實故事的精神內核很簡單,就是在講一個心中有善的女刺客如何掙脫束縛,違抗師命,放下仇恨,遵從本心做出最正確的選擇:不殺。
這個不殺跟張藝謀英雄里的最後的那個不殺有些相似,卻又有些細微的區別。無名的不殺是心懷天下的不殺,有一種支配蒼生的霸氣。而聶隱娘的這個不殺,更多的是小人物內心對善的堅持對世俗的反抗。
兩部電影講的都是一個東西:俠和政權的碰撞。最後都得出和金庸一樣的結論:為國為民,俠之大者。英雄試圖講一宏大的逼格很高的故事,但很明顯,他沒hold住,有點用力過猛大而無當的感覺。很多地方讓人看了覺得做作和尷尬。聶隱娘卻從小處著手,以小見大,讓人覺得異常親切,貼近人心。聶隱娘愛過男主,恨過男主的妻子,但最終,她為了黎民百姓選擇不殺。遠離紛爭的塵世,選了一個普普通通的男子,過一個平凡人的生活。
她是女俠,同時也是一個普通女人。從這個方面來說,層次比英雄更加的豐富,人物形象更立體。
看多了其他電影電視劇中演員們淚流滿面生不如死的表情,觀眾早已經麻木不仁。這部片子的鏡頭卻經常故意拉的很遠,多數時候都是遠景,讓人安安靜靜的看故事,不拿演員的眼淚來煽情,不拿細節去破壞整體。演員的特寫鏡頭面部表情都很淺甚至面無表情,但這種收斂的表演卻更讓人去用心體會人物內心的感情。一切盡在不言中。
有些人吐槽節奏太慢,經常一個畫面一停就是十秒,但是這個正是這個片子的巧妙之處。長時間的畫面停留正是留給我們的思考時間,醞釀感情的時間。
鏡頭節奏很慢,但故事情節卻非常的精細,給出的信息非常多。吐槽節奏慢的人,我想問問,你一邊說著看不懂,給你思考的時間你又嫌節奏慢,你真的是在用心欣賞一部大師的作品嗎?也許你只是習慣了別人把一切東西都剖析的明明白白放在你面前,習慣了不用動腦子的吸收信息的習慣。
可惜的是,有些話,說出來就沒意思了。有些感情,表達的太明顯就太做作了。
在這個快餐化社會,我們都恨不得同時做好幾件事情,已經很少人願意去理解細膩內斂的東西了。但是有些感情真的就是要慢慢的沉下心來體會,有些書真的要靜靜的讀,才能領會到精髓,讓人有真正的收穫。慢,就是快。
再說畫面。英雄也是以畫面著稱,但是風格完全不同。英雄像是一個濃妝艷抹的女人,畫面顏色濃烈,衝擊力很強,但不免有點ps過度的味道。聶隱娘則像一個素顏的村姑,畫面清新自然,山水之美令人神清氣爽。
影片接近尾聲的時候:白袍道姑獨立山巔,雲海瀰漫山谷,山風吹過,薄薄的雲漫過山頂,白袍道姑的身影若隱若現。簡直了!我一直以為這麼美的畫面只存在於想像中,真的要謝謝侯孝賢,拍出這麼唯美的電影,至高享受。
古裝片盛行,各種誇張的服飾真的是分分鐘亮瞎我們的眼睛,什麼新版紅樓夢啦,什麼冰冰版的武則天啦。然而這部片的服裝真的是贊,跟影片風格完全契合。細膩精緻而不浮誇,有一種低調的奢華的感覺。道具也都古香古色,厚重感十足,看了很入戲。我從沒想過一部古裝片的整體質感能比很多現代片的更真實。
影片中歌舞片段,鏡頭掃過,一大堆叫不上名字的奇怪樂器,明顯都是下了血本的,不像一些片子老拿一些地攤貨對付觀眾,真的是良心之作。
打鬥畫面流暢自然,絲毫沒有裝逼的意思。動作乾淨利落,從來不搞那些慢鏡頭,擺poss那一套。非常寫實,跟真實的打鬥很貼近又不乏美感。聶隱娘每次ko對手默默走遠的背影簡直酷到不行。
都說徐浩峰導演的片子動作好看,嘛,我還是更喜歡聶隱娘這樣的。
總結來說,我認為這是一部真正意義上的古裝武俠片,真正將武俠的精神和意境傳達了出來,充滿了人文關懷,淡淡的孤獨和憂傷下卻有一種溫暖人心的善意。大愛。
一直想談談自己對這部影片的看法,今天才騰出時間寫了點。限於才力和時間,難以把這個可能需要寫論文才能說清的問題談透,僅僅算扔個磚頭吧(不是拍磚啊)。
對侯孝賢導演的這部《刺客聶隱娘》,我的看法概況起來四個字:有感無愛。影片稱得上是佳作,但怕還算不得經典。侯孝賢的片子我看得不多,依友人的說法,感覺在侯導的影片中,這部也歸不到最出色一類里。這不是看得懂看不懂的問題。如果按單項來說,我認為本片在導演方面能給9分(10分制),攝影、服裝包括剪輯方面也都很出色,但編劇和另一些方面我恐怕只能給7分——這大概也是影片拿到戛納最佳導演獎而沒得金棕櫚最佳影片的緣故。
對侯孝賢導演的這部《刺客聶隱娘》,我的看法概況起來四個字:有感無愛。影片稱得上是佳作,但怕還算不得經典。侯孝賢的片子我看得不多,依友人的說法,感覺在侯導的影片中,這部也歸不到最出色一類里。這不是看得懂看不懂的問題。如果按單項來說,我認為本片在導演方面能給9分(10分制),攝影、服裝包括剪輯方面也都很出色,但編劇和另一些方面我恐怕只能給7分——這大概也是影片拿到戛納最佳導演獎而沒得金棕櫚最佳影片的緣故。
影片本身的一些問題我放到後面簡單說。先說最關鍵的,我為什麼覺得《刺客聶隱娘》拍得很好但我不喜歡:因為我認為侯孝賢的處理沒有拍出這篇唐傳奇的神韻!他把一個有道家出世色彩的仙風道骨的飄逸故事,拍成了儒家隱忍思想的沉鬱電影。(感謝老婆的一番分析讓我總結出了對本片的感受 ^_^)打個比方,李白的「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被改編成了杜甫的「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味道總覺得不對吧。(關於唐傳奇與道教的關係,有很多專文論述,我這裡也不做學問,就不引述分析了。隨手貼幾篇文章鏈接:《唐代女俠傳奇與道教文化》2004年第68期 還有淺析道教對唐傳奇俠義小說的影響——以《紅線傳》為例--《今日中國論壇》2013年07期 以及唐傳奇與道教)
簡單說,我完全理解導演去戲劇性的風格,也很贊同這種沒有強情節強故事的藝術性手法,但是,我不認為以此來處理聶隱娘這個題材是好的選擇。
自然,我同意藝術家有權按照自己的理解來改編、拍攝電影。但我認為這就偏離了原作的風格,丟掉了其最大特色:唐傳奇《聶隱娘》是個非常飄逸、神奇、大膽的故事,塑造了一個堅定、有主見、有本事、有神仙氣概的女性形象。讀下來讓人不僅拍案稱快而且心嚮往之。這種唐朝的開明、積極、蓬勃、多元、隨性氣概,沒有在侯孝賢的《聶隱娘》中得到充分體現(當然,侯導展現了其他一些很有價值的東西)。這也是我覺得本片沒有拍出唐朝味道的原因,至於說服飾、對白、禮儀等等是否真實還原,倒是末節了。
唐傳奇《聶隱娘》這個故事有相當明顯的道家/道教色彩:1,雖然是個聶隱娘的師傅是尼姑,但文中多有煉丹服藥之事,很像道家——影片中也把其師傅直接變成了道姑。2,聶隱娘既有入世之舉,又有出世之心,行為自由洒脫,有神仙氣概。3,小說中對世俗的描繪點到為止,不涉人倫道德,家國曲直。思想態度更接近老莊一流。
先來看看小說中的主人公。此篇唐傳奇中非常出色的一點是聶隱娘這個角色的獨立自主性:她從尼姑那裡回家後,大膽講出真相,令父親畏懼,從此自行來去,不受約束;自主擇夫,而且找的是個看起來一無是處只會磨鏡子的少年,眼光獨到,也由此能看到她不喜權力金錢,有歸隱出世的態度;不受父親長官的管轄,只相當於其門客,為其殺人時見到對方能力高超,即刻決定投靠——這和其他唐傳奇中如紅線女等人頗為相近:崇尚能力才華、人品風格,不以政治見解或勢力歸屬作為效忠的前提。護主成功後,即歸隱江湖,「尋山水,訪至人」——注意一個細節,聶隱娘在這裡連丈夫都不要了,請主公劉昌裔給了丈夫一個職位,自己飄然離去!
侯孝賢的電影中,首先加入了聶隱娘與被刺殺者田季安的戀情關係,接著又讓田季安的現任妻子田元氏成了精精兒!我很理解這個改編,因為原作的角色之間關係太弱了,放在電影里誰與誰都沒聯繫,怎麼成?但我並不認為這是個很好的設定,尤其是周韻飾演的田元氏與聶隱娘的關係。原作中很明顯能看出,精精兒和空空兒就是聶隱娘的兩個師姐:「尼先已有二女,亦各十歲。皆聰明婉麗,不食,能於峭上飛走,若捷猱登木,無有蹶失。」聶隱娘能在最後決斷先機,克敵制勝,是因為知己知彼。但影片中田元氏與聶隱娘之間成了情敵關係,兩人的決鬥放在聶隱娘刺殺田季安不成之後,這場戰鬥就有了「奪情」的味道。比之原作臨陣變心,改投明主,以身相互,總覺得差了那種英風俠氣、洒脫身姿。同樣的,影片中把空空兒與精精兒的刺殺重心放在了田季安的妾室胡姬身上,固然有背後藩鎮與中央鬥爭以及家族勢力之爭的背景,但仍有很大因素是要歸結到田元氏不希望小妾有子的宮室鬥爭情節上。也讓其格局氣概小了很多。
我最不喜歡的,是把原作中極為精彩的聶隱娘斬精精兒、退空空兒一場改得味道全無!摘原作這一段:
劉豁達大度,亦無畏色。是夜明燭,半宵之後,果有二幡子,一紅一白,飄飄然如相擊於床四隅。良久,見一人望空而踣,身首異處。隱娘亦出曰:「精精兒已斃。」拽出於堂之下,以葯化為水,毛髮不存矣。
隱娘曰:「後夜當使妙手空空兒繼至。空空兒之神術,人莫能窺其用,鬼莫得躡其蹤。能從空虛而入冥,善無形而滅影,隱娘之藝,故不能造其境。此即系僕射之福耳。但以于闐玉周其頸,擁以衾,隱娘當化為蠛蠓,潛入僕射腸中聽伺,其餘無逃避處。」劉如言。至三更,瞑目未熟。果聞項上鏗然,聲甚厲。隱娘自劉口中躍出,賀曰:「僕射無患矣。此人如俊鶻,一搏不中,即翩然遠逝,恥其不中,才未逾一更,已千里矣。」後視其玉,果有匕首劃處,痕逾數分。自此劉厚禮之。
看著兩段,首先原作中的劉昌裔確實是個英雄人物,不但有神算的本事,還有無畏大度的氣概!精精兒的到來只是前奏,雙方交手全是虛寫,相當於《三國演義》中關羽溫酒斬華雄,這是氣氛渲染。接下來才是重頭戲:聶隱娘先講解來者的厲害之處,告訴主公自己也無勝算,造成緊張氣氛。接著一系列細節描寫,做準備。真正打起來卻又只一筆帶過!如雪泥鴻爪,人家一擊不中早已鴻飛冥冥。一派驕傲無比的大高手風範!讀來讓人心折。這篇傳奇中,空空兒的「一搏不中,即翩然遠逝」,聶隱娘的「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都帶有老莊的飄然出塵,與世無爭的意味。
電影中的功夫技擊,沒有展現出這種虛虛實實、扣人心弦的戰鬥場面來。精精兒與聶隱娘的對決過於寫實,而空空兒居然變成了一個只擅厭勝之術的妖僧!全無那種自恃身份的大高手氣概。就連聶隱娘的師傅,在影片中也只見其戾氣——原作中開頭即言「年方十歲,有尼乞食於鋒舍,見隱娘,悅之,云:「問押衙乞取此女教。」鋒大怒,叱尼。尼曰:「任押衙鐵櫃中盛,亦須偷去矣。」及夜,果失隱娘所向。鋒大驚駭,令人搜尋,曾無影響。父母每思之,相對涕泣而已。後五年,尼送隱娘歸,告鋒曰:「教已成矣,子卻領取。」尼亦不見。」可見她是覺得聶隱娘有慧根資質,於是便肆意而為。電影中的這個角色顯得入世太深,似乎頗有怨念才會讓聶隱娘必須殺田季安而後快——既然知道聶與田曾有婚約在先,這做法豈不過於狠辣嚴酷么?
《刺客聶隱娘》過於突出了聶隱娘的為情所困、隱忍、堅持,其「隱」更接近儒家的家國故事、親愛情懷,最後聶隱娘的離去有一種不得以割棄的態度。而唐傳奇中的聶隱娘則有「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的道家態度,對所有人的態度都相當恬淡。據一細節為例:原作中聶隱娘奉師命去取人性命,雖然「見前人戲弄一兒,可愛,未忍便下手。」但最終還是「至瞑,持得其首而歸。」只不過因為尚有真性情猶豫了。這種真性尚存正是其後來不願對劉昌裔下手的情感背景。真情與殺手本能的矛盾衝突在原作不多的篇幅中反而凸顯得比電影更強烈!聶隱娘從開始時殺人於無形,到雖猶豫但還是動手,到後來的反水,到最後的絕塵而去,一步步越發飄逸自由。電影里聶隱娘見小兒招呼即下樹相見。這種改動增強了影片中聶隱娘這一角色「重情重義」的色彩,而這種情與義,都是儒家風味的,頗符合「仁義禮智信」的原則——換句話說,唐傳奇中的聶隱娘,應該叫「仙俠」,而電影中的聶隱娘,其實是「義俠」。
電影結尾,聶隱娘與師傅一番交手,寧願反抗師尊也不去殺田季安,這既保持了影片中她重情重義的形象,更帶上了為國家安危不願亂殺一人的儒家態度。在此之後,她和磨鏡少年離開,前往遙遠的新羅。更像離開傷心地的逃避。
唐傳奇中,我們看到的是一個英風颯爽、敢作敢為、功成身隱的聶隱娘;電影當中,我們看到的是一個重情重義、心結千千、悵然離去的聶隱娘。並非侯孝賢的電影不好,只能說,此「隱」非彼「隱」,她不是我希望或者感覺應該看到的那個《聶隱娘》。
附:唐傳奇原文及翻譯:唐傳奇·聶隱娘
(下次再補充一些對影片具體問題的看法)提示:微劇透,慎讀。
龔琳娜女士演唱了《刺客聶隱娘》的主題曲《一個人沒有同類》。如果很多朋友觀賞完電影想要尋找一些電影主旨的話,這首歌應該有所幫助。
侯孝賢的聶隱娘,從傳出立項的消息迄今,已經有將近十年,即使是第一次有上映的消息,也已經可能七八年過去了。可能是電影大師侯孝賢最後一部作品的這種期待,以及武俠片的題材,都至少讓我和周圍的一些朋友憧憬了很久。看完之後,至少我個人是覺得不虛此行。
上一輩華語電影的大導演們,一半以上都在自己的生涯中留下了至少一部武俠片。張藝謀的《英雄》和《十面埋伏》,讓江湖背上了天下,也因此背上了一些沉重,甚至還有些諂媚;李安的《卧虎藏龍》不在討論江湖俠義,而在愛恨情仇中去討論東方社會結構對於個人的拘束和壓抑;徐克的一系列武俠片,則喜歡在亂世情仇,血雨腥風中,去尋找那些在中國人心中的豪情萬丈的俠氣,甚至一度定義了華語片中的武俠作品;至於陳凱歌備受爭議的《無極》,或者早一點的《荊軻刺秦王》,還有晚一點的《道士下山》,都嚴格的體現了他試圖追尋一些所謂的「終極」,卻最終迷失的擰巴味道。至於侯孝賢的這部《刺客聶隱娘》,拋開了所謂的俠之大者,江湖風雲;而著重把人物置身於一個特殊的家國情仇的環境里,去討論人的個性和選擇。
「青鸞舞鏡」,典出南朝宋時劉敬叔《異苑》卷三:國王買得一鸞,欲其鳴,不可致,飾金繁,饗珍饈,對之愈戚,三年不鳴。夫人曰:嘗聞鸞見類則鳴,何不懸鏡照之。王從其言,鸞睹影悲鳴,沖霄一奮而絕。
[青鸞舞鏡」,「青鸞舞鏡」,你只要大抵看懂了這個小段子,就更能體會全片在看似含蓄平淡之下的那些有點執拗的孤獨感。試想在全片對於台詞如此節省的候導,用了一大段筆墨把這個典故全盤托出,就大致能想到其中的重要。
嘉誠公主(田季安的母親)是那隻青鸞,一個人遠嫁萬里,在陌生的環境中掙扎迴旋,只是為了完成作為一國公主為朝廷安邊的責任。嘉信公主(窈七的師傅)是青鸞,為了達成所願化身道姑,培養弟子,為的是她心中的家國,所以才有劍道已成,不與聖人同憂的哀嘆。田季安也是青鸞,少年父母過世成為節度使,周旋於各懷心思的下臣和朝廷之間,為了利益而結親,甚至還要與髮妻勾心鬥角,只有在胡姬面前才能如舞會時那樣放縱形骸。都虞候聶鋒也是青鸞,忠義難兩全,家國難兩顧,所以才有那反覆呢喃的「後悔讓道姑公主帶走你」。磨鏡少年也是青鸞,倭國少年在無依無靠的異鄉艱難求存,所以才在見到窈七不可方物的美時,如此的孜孜不倦。
至於窈七,也就是電影的主人公聶隱娘,更是那沖霄一奮而絕的青鸞。她所背負的家國情仇,真的寫成了書。而她在這樣繁複糾結的背景下,所做的每一個殺與不殺,救與不救的選擇,也更值得玩味思索。
侯孝賢不愧大師,在表現這些性格鮮明,背景紛繁的人物的時候,他都只是用了寥寥幾筆,就深度的刻畫出了每個人物的個性特點。至於片中演員們的表現也讓人拍案,甚至慣常在姜文電影里充當花瓶的周韻小姐也奉獻出了幾段精彩的演技。片末田季安得知真相後到她屋中大發雷霆,在田季安舉刀時她的神態以及對他大兒子保護的每一個動作,在田季安悻悻離去後強行平靜內心後的正襟危坐,以及對周邊奴僕的指令,都恰到好處的體現了她作為一個節度使府里的主母,作為貌合神離的一方諸侯的妻子,作為三個年幼孩兒的母親時應當有的舉止和身份。難怪連導演也止不住在採訪中點名誇耀。
而舒淇小姐在全片的表現更是精彩卓絕,全片不到十句的台詞,在她身上卻有最多的長鏡頭。在阻止了田元氏對她父親的刺殺後她身負重傷,此後的第一條長鏡頭,他在一路跟隨的磨鏡少年的注視下,走過長長的草地,身體漸漸不支的身體語言,就把一個隱忍的少女的堅毅和柔軟表達的淋漓盡致,須知一整條鏡頭裡都沒有她的正面表情。爾後,在臨時休憩的小屋裡,反覆呢喃的父親讓她情緒低落,而她半裸香肩,火光在她臉上跳動,由著磨鏡少年為她療傷,甚至放任磨鏡少年的手按在他裸露的肩上,她既不躲,也不說話。那條長鏡頭足有一分半中,窈七的身形幾乎沒有動,只有臉上的微表情有著小小的變化,是一種憂傷後的溫情。這段戲,其實已經把窈七和磨鏡少年之間的感情說完;但是表達的太過含蓄,以致很多朋友看到最後對於他倆的感情也有些摸不著頭腦。但於我的理解,這其實正是兩隻青鸞與百萬人中終於找到彼此的那種歸宿感,我喜歡舒淇在燭光後的表情,是終於不用「終宵舞鏡而絕」後才會有的那種溫暖。
其實,看完全片,真正遺憾的還是餘韻未絕,太過短暫。侯導為了最後實現在商業院線的大範圍公映,應該是忍痛放棄了大段大段的戲份。以至於在片末演員表出現的時候,會驚訝於其中沒有出現在公映版本中的演員的數量之多。但是,侯孝賢仍然用他非凡的功力,剪出了一部幾乎將信息量無限濃縮的精緻版本。片中沒有大段的去描述歷史背景和人物關係,全都通過那些幾乎錙銖必較的台詞表現出來。而對於人物性格的深度刻畫,都是利用那些看似尋常的瑣碎的生活細節和人物互動來展示。嘉誠公主的撫琴哀鳴,磨鏡少年離開休憩小屋前吹旺爐火,窈七看見玉珏時的掩面而泣,田季安教小兒摔角時的放縱與在眾大臣建言時的暴怒,負責任的說,最後出現在院線的這100分鐘里,幾乎沒有一個鏡頭是多餘的。甚至那些美不勝收的空鏡頭,其中也蘊含著含蓄而澎湃的情緒。
我是喜歡《刺客聶隱娘》的,電影中所刻畫的那種在複雜世事中個體的孤獨以及在情仇糾結中的個人的選擇也甚合我意。電影中的場景、道具、服裝、妝扮、儀式和儀態都明顯的經過可以經受考古學檢驗的認真考究。也大概是為了商業公映的關係,侯導這次在剪輯上略有點反常態的用了十分嚴謹且富有邏輯的方式。至於遠景的武打場面,雖然稱不上創新,也足夠富有詩意。而其中的台詞更是經得起推敲,上位者的表達通常是莊重而且文言的,但是下位者的台詞則是南腔北調的白話,而長者與孩童之間的對話也是隨意且貼切。如果非要挑刺的話,還是因為其中的台灣演員眾多,所以免不了在一些地方顯出了台灣腔。
當然,我也不會硬要推薦諸位非要去電影院觀看《刺客聶隱娘》,侯孝賢導演太過含蓄的情感表達,充斥太多長鏡頭甚至定機位的電影語言,還有確實需要花點心力去理解的文言台詞,這些都會對那些只想去電影院放鬆和娛樂的觀眾產生門檻。但如果你有閑心,有耐心,還願意多花點力氣去嘗試理解電影中的鏡頭所給予的豐富信息量,這很可能會是一場非常有價值的觀影體驗。
至少,我還沉浸於「青鸞舞鏡」的略帶些離世的美感之中。
利益相關:侯孝賢擁躉。
十幾年前,殘劍在地上寫了兩個字:天下。
今天,聶隱娘根本沒說幾句話。
高下立判。有的人啊,才藝不通 賺錢不會 也沒什麼厲害的經歷和頭銜可以拿出來證明自己。可是他就是人上人啊。他就是有別人沒有的腔調,這個腔調是學不來的 它從言語細節 一顰一皺眉 一喏一抬手之間流露出來。藏不住。
《刺客聶隱娘》就是這樣的人。
我們指責一個電影的時候,像 《小時代》,我們指責它淺薄 指責它紙醉金迷 甚至指責它三觀不正。總覺得沒說到點上,像在為自己討厭它百般找理由。
其實不關三觀什麼事啦!就是因為小時代氣質低俗嘛。聶隱娘就很有氣質啊。文章層次高時講究韻律 但現在白話要通篇有韻律很難了。何況把幾個小時的影像做成一首長詩。聶隱娘配半文言其實沒什麼特殊含義,只是因為白話文的韻律實在跟不上電影詩的韻律了。影視有一個分類叫「電視散文」,我覺得聶隱娘像自創了一個分類叫「電影詩」。
聶隱娘當然也有許多亮點
嘉誠公主端坐其間撫琴而念:
「罽賓國國王得一青鸞,三年不鳴,有人謂,鸞見同類則鳴,何不懸鏡照之,青鸞見影悲鳴,對鏡終宵舞鏡而死。」
古人的青鸞舞鏡這四個字,真孤獨到極致了。孤獨至極的人見到同類 大喜大悲 終宵狂舞 力竭而死。
卻是自己的鏡像。
我總算找到了你
可你他媽居然還是我自己。
之前看侯導關於聶隱娘的訪談,他做了無數不應有的讓步。如果精精兒空空兒的鬼魅不減弱,聶隱娘的怪誕武功不收縮,電影可看度絕對能提高。偏偏這些問題上他很隨意,反而執著於等風等雲等鳥飛盡。忘記去完整,忘記去精彩,獨強調質感,因而得了中國詩文的神韻。一個氣質脫俗,又不抖乾貨的人,確實有點惹人煩的。
我知道你牛你有味道 但是你寫答案一點也不考慮我的觀感 也幫不上我的忙 我還得給你點贊!你說煩不煩人。
侯孝賢拍過《最好的時光》,平淡漂亮,氣質文藝,但畢竟是個比較狹窄的愛情視覺。傾力拍攝《聶隱娘》,把光陰存在一個具有歷史感覺 道骨仙風 平平淡淡 又有儒家沉重味道的愛情電影里。
真好,像在世上留下了一口嘆。最近《聶隱娘》在法國上映,剛好彌補此前回國,影片匆匆下檔而錯過的遺憾。
影片中的聶隱娘與我映像之中的全然不同,
她從原文中一個逍遙而萬能的神變成了一個隱忍而又處處為難的人。
在《裴鉶傳奇》中,隱娘不僅武功高強,性格也似乎更加接近傳奇小說中的豪俠,道人一類超然於世的角色。她幼年被道姑擄去,離家數載,接受了嚴苛的暗殺訓練。返家後又因身份特殊,未曾得到父親的寵愛,身世不可說不顛沛曲折。然而原文對她人性化,甚至女性化的一面未曾多著一絲筆墨,只是反覆描敘她的武藝高強料事如神,讓她看起來像是高高飄離人世的神仙。她似乎從未對自己的身世有所感懷,只是奉命師道,忠貞地履行刺客之職。對於殺人,她好像也並無所謂,和人說起自己曾割斷人項後融化成水這樣駭人的事情時,也語氣平靜,波瀾不驚。她神機妙算,參透天機,連自己的愛情也好像是計算好的一部分。她又逍遙超然,晚年辭官,安頓好丈夫後一個人騎驢雲遊四方,好似神仙。全文中她只有三次次流露出自己的感情,一次是面對刺殺對象時因為心軟而耽誤了下手時機,對此師傅教導:「先斷其所愛而後殺之。」。另一次是她對自己的對手陳許節度使劉悟產生敬佩之情,因為這份佩服,隱娘願意背叛先前的主公,效力於前。最後一次是主公劉悟逝世,已脫去官職雲遊四方的隱娘忽然出現,於劉棺前慟哭。在所有屬於人的感情中,粗略思量,我只感受到了「憐憫」和「忠義」。
侯孝賢導演重塑這個人物的第一步,就是從賦予她豐富的人性開始的。雖然表達手法是一貫的含蓄凝練,但是在殺與不殺的選擇之間,我看到的,是屬於人的掙扎,而不是神仙的智慧。是一個人(聶隱娘)對另一個人(嘉誠公主)的理解,是家國情仇的大框架下,個人的堅持與信念。
影片還原了故事發生的大背景:唐末藩鎮割據的局面。引入了更為複雜的人物關係:原本是田季安手下的隱娘,成了與他有過婚約,青梅竹馬的表妹。雖然歷史背景宏大,但是故事並不複雜,且都通過個體命運來表現。一條扁平的時間線,沒有閃回,平鋪直敘。長鏡頭將敘事節奏拖曳得極為緩慢,加上大量的自然光和隱忍而剋制的人物演繹。是標準的侯孝賢。
最值得琢磨的是,劇本幾經修改,愈發單薄。最終剪輯出來的成片,剔去了所有提示性的場景。我不知道這樣的故意為之背後有何深意,卻覺得這樣的剪輯最為貼近中文語境: 短句緊湊,線性敘事,大段留白。它只是呈現,解讀交給觀眾。
電影是蒙太奇的藝術,但是「作家電影」的導演們卻都是反蒙太奇的。他們強調現實的多義性,認為只有不被剪斷的景深鏡頭才能給觀眾以從多義的現實事物中猜出確切含義的可能性。候的電影一貫如此,追求真實,沒有強烈的戲劇衝突,「試圖像一個生活於時間中的人一樣對一些具體而又含有宇宙全部神妙性的人類事件」做出自己的詮釋。
我原本對《聶隱娘》的期待,是武俠式的,甚至是中國古典鬼神志怪小說的影像化呈現。雖然電影的畫面充分表達了中國古典式的審美趣味,打鬥場面也乾脆利落,空空兒用符紙殺胡姬的那一段,還氤氳著某種巫蠱崇拜的神秘感。但是這個故事的核心,還是侯孝賢式的寫實。是關於一個裹挾在種種社會因素里的人,她的抉擇與命運。
候鏡頭下的聶隱娘,孤獨,隱忍,似乎一個深藏隱疾的人,秘而不宣。她喜歡過田季安,現在要來殺他,是履行「殺一獨夫可救百人,則殺之」的師命,還是夾雜著自己的愛情淪為政治犧牲品的不甘?影片中多次提到「青鸞舞鏡」,隱娘說嘉誠公主就是那隻青鸞,她又何嘗不是?她返家之後,沐浴之時,想起的第一個人,就是告訴她這個典故的嘉誠公主。聽聞公主逝世的經過時,隱忍的她終於忍不住失聲痛哭。因為她懂得她,她們是同類。一樣的聰慧,一樣的識大體,一樣的強韌,也一樣的孤獨和身不由己。
她們都是大時代的犧牲品,是被殘酷世道掐滅了少女天真光華的女性。看過電影后,我曾開玩笑地對玩伴說,為什麼電影里的這些家國情仇,都好像是由女人來擔了大半呢?制衡中央政府和藩鎮勢力的,是一群女性。武藝高強的刺客,也是一群女性。大概是侯孝賢導演一貫擅長塑造女性形象的緣故吧,他電影里的女性,千姿百態,卻各個都很討喜。
身不由己是因為人在江湖,最後隱娘像所有真正的高手一樣,離開了紛爭不斷的塵世,行向山高雲深的遠處。在原文中,她是歷盡二十年而容顏未老的逍遙神仙。而在電影里,她更像一個終於解開心結的少女,從蹙眉到笑顏,都是尋常的女兒心事。
我就搞不懂了。電影是創作者和觀眾用視覺影像來直接交流的方式。某高票回答居然說觀眾看不懂不但怪不了創作者,反而要想想自己為什麼看不懂。這種自虐式的觀影方式實在有違邏輯。要是那麼喜歡自言自語,孤芳自賞,那還拍出來幹嘛,直接自己腦補就行了,還不耽誤彼此的時間。
補充一句,不少觀眾是看了預告,覺得有大唐的風貌和古意才走進影院的。得過獎?逼格高?關他們何事?啃不動,嚼不爛的電影便一定脫離低級趣味的電影么?
叛逆素來源於充足的自信。
從前有一個人跟老和尚傾訴心事,他說我放不下一些人,一些事。老和尚說沒有人世間什麼是放不下的,他讓人端著一個茶杯,接著往杯中倒入滾熱的開水,水溢出來,燙到了手,人就鬆掉了杯子。和尚說,痛了就放下了。
聶隱娘端著杯子,一壺開水澆到了底,她還是捏著那個杯子。
- 指導思想與繪畫意識
侯孝賢的電影是講氣韻的。氣韻是宇宙中鼓動萬物的「氣」的節奏,要理解《聶隱娘》的內涵,首先要放下對於電影的工業化認識,否認電影必須討好觀眾,承認片中全不拐彎抹角的美與祥和。離開這個認識的基礎,則難以忘我,結果浪費了好東西。
此片的指導思想是道。閱片完畢我產生了一種巨大的興奮,因為在影史上能將所謂「道」講得暢通而不故弄玄虛者,實在寥寥。《聶隱娘》可以說執行到了當前視野內的極致。
中華社會意識形態的三根重要支柱儒、釋、道經歷了漫長的相互頡頏與參化,從內構建了我們的民族性格。儒家從社會功利性出發,把藝術視為政治教化的工具與手段;道家卻落於人本體,試圖直接把握主客觀世界及二者之間的辯證關係,藝術創作變成封建士大夫精神調節的手段,因此「道」在太平年月鋪就出廣泛的群眾基礎和實踐意義。
一個導演鏡頭感就是他的世界觀。侯孝賢的鏡頭特點是移動速度緩慢,單位鏡頭內的時間長,多用遠景全景空鏡,從不特寫以強調任何情緒,這種手法叫做「渲染」,這種創作理念的精髓在於沒有人會推動觀眾理解劇情,你只能自覺進入影片,通過挖掘自我進而與影片產生共鳴。原理上與中國古畫一脈相承。然而眾所周知,中國大多數觀眾在生活事實與藝術事實上恰恰極其缺乏自覺性。一片「無聊」的罵聲根源就在此。
電影藝術最大特點就在於它化二維為三維,創造出新的空間。《聶隱娘》的空間觀念不同於西方古典繪畫,既不是孜孜以求精確地表現事物的物理結構和表象特徵,也不是從固定角度集中於一個透視的焦點,而是沿襲中國古人登高望遠的習俗,努力從高處把握全面,眼睛飄動著瞥向上下四方,大有一目千里之感。
侯導對於自然的尊敬是打心眼裡的。整部影片下來,無人脫離她們所在的環境被拎出來異化,聶田氏與窈娘說話時門外風聲簌簌,胡姬與身邊人穿廊而過時衣襟蹭蹭,每一個人都在她們站著的那個氛圍里活著,雅緻而不突兀。全片對此最見功力的演繹在於故事裡的最大權力——嘉信公主(因為這是一個刺殺的故事,因此最大的權力事實上握在發號「刺殺」命令的人手中,而不是被刺殺者田季安的手裡。)也甘於屈服自然,片尾給她的鏡頭並非凜然傲氣,矗于山顛,而是白衣一點,天人合一。
因此,你看不管窈娘與主母在林中打鬥,還是聶父遷官遠去,人物的防禦與無奈,都很寡淡,靜穆,自帶莊嚴也自帶包容,通過這樣看似單調的心態閱覽世事,被一部分人厭惡地吐口水說是乏味。我倒覺得它是閱盡千帆後的單純。以不變應萬變,此即聶隱娘的「隱」。
- 理智與情感
一部作品飽含獨立性的同時就一定飽含批判性。《聶隱娘》的故事講的是很小就離開練武的女孩子長大了通過刺殺心上人田季安進而重新面對自己的整個過程。文本的立意不在於做矛頭去進行攻擊,但是它的存在如果沒有促使觀眾對「思想上懶惰與依附」的這一根性產生警惕和防範,則只能歸咎於人心的麻木和鈍感。
造型即表演。全片聶隱娘一襲黑衣,面無表情,顯然這不是一個張揚的人。刀品見人品,主母周韻的運刀多從下挑上,陰險狡詐,而聶則快刀爽直,橫劈豎砍,凌厲正直。故事開頭,聶隱娘因為見了小孩可愛,心生不忍放過了其父親的性命。這個鋪墊與其後她選擇放過表兄田季安的性命一前一後,兩次「不殺」擺在一起讓觀眾看見聶隱娘的內心裡的表情。
聶隱娘為什麼不殺田季安?
乍看是愛情。像《色戒》,王佳芝救了易默成。但聯繫前文,就發覺愛情二字客觀上窄化了窈娘的性格,她第一次不殺,因為憐憫;第二次不殺,因為覺醒。青山古寺,師傅說她劍術已成,但道心未安,逼她殺心愛之人,她二話沒說便去了。
前文已述,中國人向來是被動和缺乏自覺思考的意識,師長就是權威,權威就是正確。說你道心未安,那你就該去安了這心,靠殺戮以絕感情。看似是非要完成不可的挑戰,可你敢反問嗎:
何為道?
嘉乘公主的早年下嫁,她撫琴自艾,講了青鸞舞鏡的故事。青鸞不鳴,懸鏡照之,青鸞通過鏡子確認了自己的孤獨,悲鳴而死。以此映照出嘉誠的世界是絕對的孤單,也是絕對的牢籠。孤單成為她與世界交流的障礙,並且嫁接到嘉信公主(師傅)身上,她們將人生希望寄托在外物之上。因此執迷不悟,是此片最大的隱喻,卻絕對不是最後的意涵,這是一個需要被衝破的認知。
舒淇悟了。她在故事的最後背叛了師傅的旨意,磕頭離開。下山的時候,她在鏡頭中的位置由背景變化為前景,在一再地猶豫、掙扎與觀察中之後聶隱娘終於認清,她內心的意願便是不去殺害她的心上人,這是一個真實的自己,所謂道,是順應自然的法則,不爭不鬥,表裡如一,而要達到這個境界不應通過毀滅來「斬斷」,而應先統一自己的內外,先要與「我」和解。
大禹治水,在疏不在堵。
由此可見,人心形的成長必然是漸悟的道路,而非世人常說的頓悟。它更依賴於天資與機緣。我們所說的理性是用術的技巧,在戰術上幫助人們走向文明與知性;而情感(本心)則是通過道來召喚,在本源上呼喚人類的直覺和本能。相輔相成。
- 孤單與孤獨
聶隱娘這個故事說白了就是一場掙扎,探討的是人與自己、與世界的關係。小女孩的自我意志最終戰勝了師傅的意志,窈娘確定自己想做什麼、不想做什麼的那一刻,她才真正成為一個獨立的人。精神上的不依附是自主站立的前提。
侯孝賢這整部電影的主題推進、情感比例是均衡勻稱的,但是有一個鏡頭格外地讓我難忘,對於故事的演進是頗濃的一筆。
舒淇奉命夜淺入宮,她站在胡姬的門外。心上人張震與胡姬講述他倆的童年往事,一塊輕紗隔在中間,風動,衣衫動,人不動。導演用了很多主觀鏡頭來表現舒淇看到的張震。
若隱若現,忽明忽暗。若即若即,似有似無。
我在那段敘述中突然產生了巨大的悲痛。那些停滯的目光絲毫沒有讓我覺得時間漫長,它讓我覺得殘忍。原來「面對」是一件如此無情的事,它刮開人的保護殼,氧化人的傷口,慢慢兒的,一點一點兒的。
從前有一個人跟老和尚傾訴心事,他說我放不下一些人,一些事。老和尚說沒有人世間什麼是放不下的,他讓人端著一個茶杯,接著往杯中倒入滾熱的開水,水溢出來,燙到了手,人就鬆掉了杯子。和尚說,痛了就放下了。
聶隱娘端著杯子,一壺開水澆到了底,她還是捏著那個杯子。
痛嗎?
痛。
為什麼不放手呢?
因為,痛不是一個放手的好理由。
天底下的來和去都有它的時間。所以我很感激《聶隱娘》這個作品,它很明確地告訴我,人要誠實,誠實的前提是認識自己,它是艱難而必要的。從內而外。在百來分鐘的觀影過程中,我都十分專註,因為它確實撼動了我,用不動聲色的方式。
回到作品本身,為什麼說聶隱娘真正成為了她自己?因為孤獨本是一個人的骨頭,一個人沒有同類並不是值得唏噓的奇觀,而是常態。青鸞舞鏡的困局既不是皇宮也不是鏡子,而是自我的設限。孤獨與孤單是兩種截然不同的質感。孤單是踽踽獨行的蒼老背影,孤獨則含有笑傲江湖的洒脫無畏。本片筆墨著在後者。
窈娘牽著馬漸行漸遠。
一切都很靜寂。
靜寂的自然無聲無息地孕育出新的生命。
我真實地感到活著。像是活了好幾輩子。
這部電影並不難懂,因其敘事凝練,留白較多,故習慣了懸疑片尾20分鐘詳細說明劇情的中國觀眾比較難以適應。所以在展開之前,我想先說明一些歷史背景和可能難以理解的劇情。放心,並無劇透之虞,這是一件藝術品,不是懸疑片。
故事發生在中唐的唐憲宗時期,各地藩鎮割據。藩鎮就是自給自足的邊境軍鎮,在安史之亂後成了基本脫離朝廷控制的一個個獨立世襲王國。田季安(張震)是魏博這個軍鎮的主人。嘉城公主是朝廷派來和魏博和親的,帶著政治任務。魏博內部分為傾向朝廷的派別(田興,聶隱娘的父親聶鋒),以及傾向反叛朝廷的元氏(田季安的正配夫人)家族。元氏同時有篡奪魏博之主的企圖。
本片也是武俠片中極其難得的與歷史融合的典範。田季安野心勃勃卻左右為難,嘉城公主身陷虎穴而唯有自憐,道姑一心捍衛朝廷與和平,他們在真實歷史裡的立場完美解釋了他們在這部作品中的性格和行事動機。
片頭黑白的兩段,表示這是往事,一是交代聶隱娘身手不凡,二是交代她未盡人倫之情。彈琴講青鸞舞鏡故事的是嘉城公主,也就是田季安(張震)的母親,道姑的孿生姐姐。這一段插在聶隱娘洗澡之中,同時畫幅不同,表明是回憶。戴面具的殺手即是田季安的正房元氏(又名精精兒),下蠱的和尚是她的師父(空空兒)。田興放外任遭元氏一黨伏擊,路過的磨鏡少年仗義相救,再為聶隱娘所救。結局是聶隱娘護送磨鏡少年回新羅國(現在的朝鮮)。
這部電影是一部非類型片的武俠電影。它要表現的不是高手對決或笑傲江湖,而是著重表達一個「隱」字。隱有遺世獨立之意。嘉城公主撫琴自述青鸞舞鏡的故事。這段出現在聶隱娘的回憶中,而隱娘在影片後半段才第一次開口,恰是對磨鏡少年說青鸞舞鏡的故事。嘉城公主孤身嫁入虎穴,隱娘身世坎坷又背負重重矛盾,她們都是一個人,如青鸞一般,沒有同類,唯有孤獨。
隱娘的隱,在於殺氣和情感都封於體內。她刺殺大僚,與高手決鬥,乾淨利落,不差分毫。她潛入田府,窺見的是青梅竹馬的愛人和別人恩愛,隱娘在紗帳和燭光中若隱若現,悄無聲息,沒有表情,沒有台詞,唯有紗幔的起伏游移,彷彿象徵了隱娘心中的無限事。
全片的各種元素也都在配合「隱」這個母題。高手對決,沒有近景,沒有特寫,唯有林間光芒下的朦朧的遠景。
斗拱長廊,幽長見隱。瑚姬中蠱,隱娘救下,田季安趕到,不由分說提劍追殺隱娘。而畫面卻停留在了倒地的瑚姬身上,唯有漸漸遠去的追擊打鬥聲回蕩在耳畔。這樣的留白的手法,以餘味制勝,甚至比時隱時現的決鬥更顯出「隱」。
再看縱深的取景和場面調度,比如開頭師父是隱娘回家一節,無論是前景的隱娘、母親、師父,還是後景的奶奶、僕人和房間內飾,每一個鏡頭都元素豐富而不凌亂,每個人都氣定神閑,甚至在打盹,個中風物,讓清新淡雅的唐朝生活氣息無時不刻的撲面而來。
除了攝影的絕美和剪輯的篤定持重,本片的音響也毫不遜色。大多場景取於大自然間,所有建築也都隱於山中林間。因而音效也無比清淡自然,驢叫、馬喘,蟬噪、蟲鳴,牛哞、羊咩,風聲,鼓點……,這部電影讓你體驗到了一個刺客才有的靈敏耳目,讓你進入她的內心,與其他古裝片鼓噪不止的橫店影視基地風截然不同。
劍道無情,隱娘卻未能斷盡人倫之情。她不能留守父母身邊,不能重奪田季安的心,也不能殺田以報師父,唯有隱是她的歸宿。山上辭別師父,一時竟雲霧大作,猶如隱娘從此消失於雲間。休憩的羊群,山間田園,隱娘從遠處歸來,立馬上路,漸行漸遠。不是什麼高潮打鬥之後的勝利大團圓,這個尾聲卻如一口長氣般不見終點。全片罕見的配樂此時響起,讓這部作品恰如這風笛聲一般,繞樑三日,餘味不止。
不用我多說,你也能看出本片的攝影和音響之唯美,且無不顯現隱之母題。這畫面正如許多唐詩所描繪的一般,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
相對應的,本片敘事和場面調度也極為凝練。比如,上面提到的,隱娘洗澡中插入嘉城公主撫琴說青鸞舞鏡,一下點明了這兩人的本質。再如,元氏端坐宮中,手下密報瑚姬隱瞞身孕正合元氏所料,顯其精明;繼而田季安入內,旁敲側擊地說,去年有人外放,路上遭活埋,希望今年不再有。從側面就透出了元氏惡行,且田季安竟無可奈何;隨後空空兒處又報一次瑚姬隱瞞身孕之事,就道出了元氏和他是一夥。田季安獲悉元氏謀害瑚姬,憤而持劍問罪,元氏淡定從容,竟拿他們兒子當人盾。無需凶神惡煞,盡顯其橫行霸道、罪惡昭彰。
完全無需旁白,無需多餘的台詞,這種凝練讓劇情也若隱若現,既體現出了「隱」的意境,也留出了更多的時間給美好的鏡頭和意境。正如古卷殘本,低眉信手續續彈,說盡心中無限事。
當然,這部電影也不是完美無瑕。敘事凝練有時有點過,讓觀眾猜謎。更為突出的問題是台詞。文白夾生,本來就很難拿捏尺度,再用台灣腔念出來,完全看不出唐朝風韻,反倒有些攪亂了全片的氣息。
攝影絕美,敘事極凝練,台灣腔略雷人。瑕不掩瑜,《刺客聶隱娘》無疑是一件令人賞心悅目的藝術品,雋永而悠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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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價一部電影,不需要看眼下隨著社交媒體發達而鋪天蓋地的熱鬧程度,大凡一個電影是否是經典,只看以後多少年,有多少次人們會不由自主地提起它。
這種電影承前啟後,開一時之先,同類型的電影會不自覺地去偷師,去借鑒。這種行為幾乎是下意識的,並且是繞不開的。開一個類型也好,開一個美學意境也好,開一個敘事模式也好,總之在於創造。
比如《卧虎藏龍》,《俠女》,比如《Bourne 2/3》,比如《黑鷹墜落》。
所以我說,任何好的電影,都是『新』的電影。
我認為,這部《聶隱娘》會隨著時間的流逝, 正常地淡出人們的視野,它既不是經典也不是爛片,只是一個維持大師功力和水準的用心作品而已。它沒有任何創新,只不過做得比較好而已。
論畫面,很用心,但是一看就知道是胡金銓《空山靈雨》的路子;論敘事,我看到阿城的署名,我就全知道了,就是那些東西,都能想到;論技術層面,無甚奇怪之處。
再無《悲情城市》那種雷霆萬鈞的氣勢和渾厚內力,在廖慶松的護持之下,還剩下一些淡淡的痕迹而已。幾乎可以肯定地說,他是想找回胡金銓的那種意境的,已經不可能。實在要弄,找楊德昌或者更好些。
一個 片子的 談論點是已經是有多少場戲被剪沒用,有多少戲是重拍,拍了多久,畫面多漂亮的時候,證明沒什麼可說的了。
PS:新一期《硬影像》會談論地比較細一點。把一個故事講好,毫無疑問是電影導演的基本功。但是,在我看來,決定一個電影好不好卻並不在於這個故事本身有多好。換而言之就是,一個平庸的故事,交給優秀的影人去展現,也是能夠造就優秀的電影作品。而把一個好故事講好了的電影,卻未必算得上是優秀的電影。這個價值判斷涉及到不同的觀眾對《刺客聶隱娘》的基礎立場,隱含了中國觀眾至少兩種不同的對電影的基本認識。
僅僅講到這裡,也許就會有人急著想說,「中國的絕大多數導演缺乏的恰恰是把故事講好的能力」。而我想說的恰恰相反,用電影講故事,並不是把故事講好那麼簡單。也許中國這些年來的院線電影市場太執著於講故事,並且是那些通俗的都市言情故事,才會真正傷害了電影導演,特別是新生代導演的表達能力。不能掌握電影獨有的表達能力,恰恰就無法用電影的方式,講好一個故事。
如果看一場由對白(甚至包括旁白)、演員動作、近景遠景特寫、關鍵點剪切、節奏和音樂的配合等表達方法組織而成的「故事片」,大家都很熟悉了,這是電影的慣例。而這些方法,與其說是電影,不如說是文學的影像化,和文學的藝術手法都有一一對應的關係:描寫、引語、韻律、辭藻等技巧。這樣的電影是編劇的勝利,而電影只是一種文學表現工具,相當於《故事會》附贈的DVD。我並不能說這種電影不好,只是電影並不止步於此。
(會講故事的電影,作為一種文學的延伸存在)
(會講故事的電影,作為一種文學的延伸存在)
電影的傳統並不是文學的具象化。如果把電影看作是戲劇的一種發展,當我們回顧戲劇的歷史就會發現,戲劇和文學的分化其實很明顯。戲劇的一大特點是抽象,或者說形式主義。就拿中國的戲曲來說,其獨特的表現故事的方法,是文學所不能完成的——配合著獨特的服飾、妝扮、唱腔、音樂,觀眾如痴如醉。而你如果不能臨場欣賞,你把那劇本讀個百遍,也最多只能體會到文字音律所含的感情而已。大量的創作者想傳達的信息,將會丟失。
所以電影作為戲劇的發展,同樣也不簡單的是文學的延伸和發展。它有自己獨特的能力,這種能力就是製造幻覺。
當電影第一次在公眾面前亮相,這種幻覺造成的震撼是革命性的。1895年盧米埃爾的《火車進站》使觀眾受到驚嚇,紛紛避讓,電影作為一種奇觀出現,之後的一百年來,它歸於日常。現在我們看電影絕不會那樣容易產生幻覺,因為我們已經得到了電影的教育,感官的閾值提高了許多。
(會製造幻覺的電影,當人類第一次觀看電影,觸動的是原始的感官,和文學無關)
(會製造幻覺的電影,當人類第一次觀看電影,觸動的是原始的感官,和文學無關)
但現代電影的靈魂並沒有太大的不同,仍然是製造幻覺。《地心引力》在故事性上幾乎沒什麼可說的,可是它依然是一部優秀的電影,可是想要體會到它的優秀,卻是有門檻或者說「機緣」的。這就好比,一個現代的觀眾無法真正感受到盧米埃爾展現的「奇觀」一樣,因為時機已過。但在一個恰當的空間、恰當的時機、觀眾恰當的心情的條件下,觀眾能體會到《地心引力》這樣的簡單故事的電影,帶給人的太空漫遊的情感和感官體驗。
《刺客聶隱娘》的發揮方向,正是電影的這種本源這部分,而非著力於作為文學的延伸的那部分。文學完成不了的任務,電影可以完成。影像本身並不需要語言,你看到那些熟悉又壯美得陌生的山川,你想這應該不是我所在的時空吧,那是唐代的草木?那些喃喃言語的男人女人,衣著華麗,表情也陌生,他們講的語言似懂非懂。他們不坐凳子,他們喝酒的杯子也沒見過,姿勢也陌生,他們跟我們的生活有怎樣的聯繫?
昏暗的宮廷和遙遠沉悶的鼓點會讓人昏昏欲睡,江上的青煙也讓人快睜不開眼了,忽而你看到人出現了,他們的煩惱,他們的悲傷,他們的糾葛,其實你都懂。你知道這個陌生的時空陌生的人,其實跟你有千絲萬縷的聯繫,他們在你的故國,是你的祖先,他們就是「人」,活在那個世界中的人。
這就是電影提供的幻覺。侯導演或許是想把這種電影的能力用一種極端的個人風格表現出來,就像在測試觀眾在生理感官上的接受極限,他不並想討好任何人,就是要實現自己的一些想法。說它是實驗電影應該也不為過。由於這其中套路性的技巧很少,情節的信息量很少,但畫面的信息量極大,所以造成一種非常獨特的留白效果。這效果就是,如果你情緒保持同步了,就如主角漫遊於唐代的山河,感受著自己的命運一樣。
(熟悉又遙遠的唐代的山河與人,通過電影努力製造的一種幻覺)
(熟悉又遙遠的唐代的山河與人,通過電影努力製造的一種幻覺)
電影其實是非常私人的,只是人大都相似。創作者有自己的情感投入和主觀好惡,受其生活經驗和悟性影響,電影的氣質也不相同,觀眾同樣有以上種種。因此用觀眾喜不喜歡來評價一部電影,並不是一種公平的方式。要是電影想要表達的東西,本身就是那麼不討喜,甚至連方法本身都是註定沒有「機緣」的,那它還可能優秀嗎?也就是說一個電影本身的個性就決定了它的孤獨,沒有同類,那怎麼評價呢?
公允的方法,應當是考察它作為一種創作的自洽性。《刺客聶隱娘》並不是一部「故事片」,它更像是一種接近抒情的電影詩,主要是通過營造一種創作者心中的唐朝山水和人文的時空幻境,來使觀影者得到一種恍如隔世的體驗。這種體驗,作為一個現代人你在現實生活中根本體會不到。這應當是侯導演的本意,讓你去領略他心目中的唐朝的那一陣風,那一片雲,那幾個人。如果觀眾有緣分體會到了,使命也就完成了,就不能稱之為失敗的作品。而這種體驗是如此的獨特,鮮有先例,那應當能稱作優秀的作品。
這是電影作為一種藝術形式的獨特魅力,是其它藝術形式無法提供的。也許將來的虛擬現實(VR)技術,乃至於腦科學發達後的「腦後插管」直接輸入的方式,才可能淘汰電影提供的這種獨特價值。不能否認《刺客聶隱娘》在文學上的薄弱,或者說忽視,但是這完全不影響聶隱娘作為一部電影創造幻覺奇觀的能力。如果導演掌握了這種能力,那麼要不要把文學性故事性通過這種能力表現出來,就全看他自己想要怎樣的作品了;而沒有這個能力的導演,故事又能用電影講得有多好呢?
(VR 遊戲《阿波羅11號》通過虛擬現實技術再現宇航員第一人稱視角的登月任務體驗)
(VR 遊戲《阿波羅11號》通過虛擬現實技術再現宇航員第一人稱視角的登月任務體驗)
因此侯導演也說,並不想任何人為《刺客聶隱娘》辯護。如果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沒有辦法。但是電影,是這樣一種事物,並不是那樣一種事物。畢竟人類創造文字和文學的歷史才幾千年,語言的歷史才幾萬年,而電影帶動的感官歷史,作為生物本性的存在,已有至少幾億年。電影更原始,更不羈。
----===== 8.30補充 =====----
5分制個人打分:
侯孝賢的調調其實並不是我的菜。以前看《悲情城市》的時候,我打了三星,是基於自己的喜好打的三星,當時只是隱隱覺得自己雖然不喜歡,但是電影卻是好電影。聶隱娘我有感,也純粹是因為緣分,那個時候的心境和電影比較契合,左右兩個陌生觀眾在張震獨白的時候都在抹眼淚,我大概也受了這個觀影氣氛影響吧(很意外啊,我還是在北京五環外的電影院看的)。而本文想說的是,我們有沒有一種評價方法,能夠剝離個人的好惡,理解的偏差,觀影機緣的影響,來看待一部電影呢?
和姜文的《一步之遙》一樣,屬於小眾片子,不符合大眾的口味,但是卻非要搞商業片的路子,用商業片的宣傳推廣把觀眾騙進電影院,這就有點欺騙觀眾了,有點無恥。
至於好評,可以說有相當一部分是「距離產生美」所造成的,台灣的文藝家一直以來都被大陸的文藝青年認為逼格高,那種淡淡的美、淡淡的哀愁感,一隻是文藝青年矯情的同類。
試問,假如這部片子是張藝謀所拍,好評還會這麼多嗎?文藝青年們會直接反駁「張藝謀怎麼可能拍出這樣的片子呢」
先說結論吧。
《刺客聶隱娘》當然是一部好電影。她的好,來自於她在鏡頭語言,故事內核,個人風格上達到的極高藝術成就,與坎城獲獎無關,也與她的略顯艱澀無關。
可是她的絕大部分觀眾,是沖著學院派對她的褒獎去看,是沖著侯孝賢導演的大名去看,是沖著男神張震女神舒淇的參演去看,甚至是沖著刺客、武俠的標籤去看,於是他們大失所望了。一部分人感到憤怒,怒罵其浪得虛名,評委們口味曲高和寡,背離大眾。而另一部分人,在讚美的聲音中迷失,在文青的包袱中選擇了媚俗,交口稱讚的背後是內心的欣賞不能,甚至把一部電影都可以上升到捍衛自己逼格的高度。
他們眼中的好與壞,我都無法認同。因為那不是探討優劣,而是好惡比較,是對滿足自我需求與否的判定。
我們當然可以不喜歡《聶隱娘》,4:3充滿顆粒感的膠片攝影何其礙眼,蟬鳴暮鼓簡單重複的配樂何其催眠,一張張觸發臉盲症的面孔看得人云里霧裡,而長相傻傻分不清楚的人物卻又嵌套在了一個單薄的敘事架構和稀少的戲劇衝突上,不喜歡《聶》,實在正常不過。
可是人們往往忘記了,【去認可自己不喜歡事物的出色】的包容,只有真正帶著這樣的心態,才能真正心平氣和地評價一部電影。
也許從一開始,對張震、舒淇、周韻等知名演員的選擇就讓人誤會了侯導的野心,因為這些演員的加盟竟是本片唯一的商業考量。拍電影啊,終究是要照顧一下投資方、發行商的,可侯導的妥協竟也到此為止了。從正片的第一幀起,影片就進入了異常「觀影不友好」的套路,晦澀的半文言台詞,大量的讓人誤以為電影被暫停的空遠鏡頭,極其舒緩的節奏和寂靜異常的配樂,都極大地挑戰著觀眾的觀影耐心和被調度的意願。沒有強烈的戲劇衝突,沒有明確的起承轉合,就連觀眾們喜聞樂見的愛情元素也在片中被簡化成了一種詭異迷離的羈絆關係,讓人完全無法帶入情感。而作為唐傳奇中的名篇,聶隱娘的一大噱頭武俠志怪元素也被侯導完全捨棄了,原作中能劍刺飛鳥的神乎其技通片不見蹤影,剩下的全都是異常冷靜克制的寫實鏡頭,特效都給得吝嗇異常。
在這個電影節奏越來越快,鏡頭長度越來越短成為大趨勢的年代,侯孝賢的慢顯得是那麼異類,他的慢甚至和王家衛的慢也不一樣,王家衛至少在鏡頭美學和台詞金句上投入了巨大的功夫,擅長用慢鏡頭和近景特寫把畫面營造的美輪美奐,從而在觀感上接近了傳統審美的考量,更易獲得觀眾好感。而侯導大量的空鏡頭和固定機位的使用則給普通觀眾一種風景宣傳片的即視感,完全戳不中g點。同樣是拍武俠,王家衛鏡頭下的張震,造型凹的是狂拽酷炫,八極拳打的是凌厲生猛,左手右手一個慢動作,快意瀟洒。可到了侯孝賢這裡,男神立馬變成了路人,別說慢鏡頭,近距離特寫都極其稀少,更多時候都是帳後的一個表情都看不真切的剪影。
這兩種不同的慢節奏風格到底孰優孰劣呢,我覺得很難下定論。用朱天文在<《悲情城市》十三問>對侯導鏡頭語言的描述,這是他『觀察世界的態度和眼光』,所以他要採用大量的固定機位,啟用無表演經驗的新人,一切都是為了達到他口中『拍出自然法則底下人們的活動』。而體現在《聶隱娘》中,就彷彿是【他的鏡頭不經意間停留在了大唐,在山水間瞥見了幾個人的故事,與君分享,不聽倒也無妨】的感覺。於是乎,我們也就都忘了張震、阮經天本來的氣質,只有感於他們的夏靖田季安。用這種強烈的寫實風格去拍武俠片,確實有些不夠討喜,可唯獨放在聶隱娘的故事裡,竟是格外的妥帖。
所以《聶隱娘》到底講了一個什麼樣的故事呢?
答案可以是很多,有的人看到了愛情,有的人看到了歷史,有的人甚至可以看到女權。當然了,唯獨不是武俠。而我看來,電影的主題倒是這個電影最不遮遮掩掩的一部分。中國幾千年歷史,多少關於俠客柔腸百回的故事,為何偏偏要就講不那麼有名、連原著都只有曲曲五千字的聶隱娘?侯孝賢從一開始就用那個『青鸞舞鏡』的故事告訴了我們答案,這部電影,其實是要講一個關於【孤獨】的故事。
『鸞鳥三年不鳴,見鏡中自己以為同類,長鳴而死』。
為何孤獨,因為是異類。一個自幼學習殺戮的刺客,卻不殺人;一個男權社會的女人,卻從不依附。身為女兒,違抗父命;身為徒弟,違抗師命。學得是無親的劍道,胸懷卻是仁慈和大義。如此特立獨行,所以無人可懂,無類可聚。對自由的追求最終帶來了精神上的高處不勝寒,像青鸞,驕傲地自由著,也驕傲的孤獨著。侯導借聶隱娘之口最終說出了那句點題的台詞,『一個人,沒有同類』。何等的高傲執拗,卻也無可奈何。
她心軟,但也倔強,她追隨本心,最終收穫孤獨。
這不正像侯孝賢和他的作品,入世出塵,卻絕無同類。看到這裡,大家可能都明白了,電影人拍電影,說到底是在拍自己的內心,自己的價值導向,所思所想,所感所悟。至於侯孝賢,《聶隱娘》就是在拍他自己。劍道(電影手法)已成,卻偏偏不願改其本心,就是要做那孤獨的青鸞,見類方鳴。聶隱娘最終等到了自己的磨鏡少年,侯孝賢也相信,一定會有同類,一定會有懂的人。在這個票房至上一切為了滿足觀眾的年代,依然這般我行我素,孤獨到了極點的同時,實為可貴。
特立獨行的鏡頭語言,高冷脫俗的主旨內涵,就足以讓這部作品脫穎而出了么,我認為還不夠火候。電影本身最高明的地方,是侯孝賢詮釋孤獨的方式。這裡就不得不提東西方在美學表現方式上的巨大區別了。學過繪畫的人都知道, 更多的時候西方美術重寫實,慣用色彩明暗的對比去表現主題;然而東方美術講寫意,簡單的用色,大篇幅的留白就能勾勒出一份情懷。而在寫作領域,相較於西方氣勢恢宏的敘事史詩,東方詩可能僅僅就用列錦、白描的方式就能一詠三嘆。『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通篇不見一個『悲』字,悲涼肅殺的氣氛卻躍然紙上。這些都是東方美學在不同藝術形式下所展現出的獨特魅力。而侯孝賢,就把這種東方藝術的獨特表現形式帶到了《聶隱娘》這部電影里,從而賦予了這部電影最大的氣質與生命力。帶著這樣的思路去看,電影中空遠鏡頭,古風對白,暮鼓蟬鳴,甚至是刻意的『去戲劇化』,也就都有了意義。他們一起,構成了一幅晚唐的山水畫卷,一個孤獨女子的傳奇,清秀淡雅。乍嚼無味,回味卻是悠長的。
在這個多元化的時代,在這個標榜異類泛濫的年代。我們對電影的多元化卻是如此的不包容,以至於浸淫在好萊塢電影工業文化中的我們,習慣了快節奏的劇情,恢弘的配樂,極具表現力的畫面,當面對侯孝賢這幅東方美學氣質的作品,竟會顯得不知所措,嫌他淡出鳥來。想來其實有些悲哀。
萬幸還有坎城的評委們,兼收並蓄的接受並褒獎了這種把東方美學融入電影藝術的改造。我想這就是朱天文老師所說的『對電影無限善意』的態度吧。
當然,最幸運的,是我們還有侯孝賢,堅持做那隻孤獨的青鸞,堅信懂的人自然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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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部電影顛覆了我的人生觀,不吹逼。
我原來是個不見棺材不落淚,不見黃河不死心的人。
儘管上映以來,這電影惡評如潮,但自詡為高逼格文藝青年的我,還是抱著不信邪的態度,趕在下映之前,刷了一下。
自此,我明白了另一個道理。
一陀東西如果聞著像屎,看著像屎,在夕陽下發出誘人的金燦燦的光澤,那麼恭喜你,不用去嘗,這東西就是屎。
為了更好的觀影體驗,我,一條單身狗,買了一個情侶座,一個大桶爆米花,義無反顧的殺到了影院。
然而我還是太naive,猜中了故事的開頭,卻沒有猜中結尾。
一如所料,從十分鐘開始,我耳邊就迴響著各種吐槽聲,但是,漸漸的,一切歸於沉寂,我回頭四望,嗯,都睡著了。。。
然而讓我始料未及的是,從那個老頭行那個類似厭勝之術起,我也睡著了。。。一覺醒來,就聽見倆唐朝農民伯伯用四川話讚揚聶隱娘講信用。。。
我,一個當年大半夜爬起來看義大利版《郵差》都能津津有味的青年,竟然睡著了,簡直是我觀影史的恥辱。。。
畫面是拍的很美,但我為啥不去看一部純拍風景的紀錄片呢?
劇情其實也很好理解,原著我也看過,原著里沒有高潮矛盾點,導演編劇使勁改我舉雙手贊成,可是改了那麼多依然毫無擼點是什麼鬼。劇情為啥就是不能稍微緊湊點,來那麼一大堆故弄玄虛的鏡頭是為了啥?電影又不是繪畫,留白留不出想像空間,只能留出瞌睡空間。
演員們的台詞,說實話啊,除了睨大紅的別的我都無力接受,唐朝一口港台腔反正我會齣戲,而且台詞不應該是飽含感情的么?那麼乾癟的念出來真的好么?
如果你要說是因為沒有事先做功課看不懂,我就更不理解了,合著看場電影還要像參加個考試一樣?且不說看原著完全不能有助於理解,好的電影不看原著就沒法看了么?教父這種電影是不是沒有存在過?
我只想對這部電影高評價的兄弟姐妹們說一句話,就一句。
是在下輸了。
以及,以後我信邪,是真信了。電影本來就是一個很私人的東西,一時興起的感慨誠然希望更多人喜歡這部傑作。
也只有侯孝賢,可能全世界只能有侯孝賢可以做到耐著性子一點點把這樣一本幾乎不會攬獎不會票房大賣的甚至可能會被無數觀眾悉數晦澀無趣漫長的電影,熬過八年之久帶著一群人把史書千字的聶隱娘拍成片子。
別人的武俠片充滿俠客情義、江湖劍影、兒女情長,高手過招從屋檐之下打到棟樑之上關鍵時刻總能一招反擊逆轉全局。侯孝賢卻沒這麼拍,我心裡除了尊敬更多的是喜悅。真實的時代是不需要這些雕蟲小技來吸引人,廟宇之上的人根本就懶得說話,即使說話也是晦澀的文言文,這才是真實的朝代啊!
隔著屏幕都能嗅到青鸞舞鏡的孤獨,無人能懂不求人知只道是翩翩起舞奈何誤把鏡中之人認為知己終一人悲鳴而長辭。
不知道多少人看到這幕心裡簌簌悲痛起來,窈七捧著玉珏哭得無法自已正因為自己猶如當年的嘉誠公主。當一個人清醒地知道自己是孤獨一人並再也無可能尋得一人理解時此刻的情愫是孤獨的最原始最徹底的形態。
要是真要形容這本電影,還真是一種永遠無法用語言來表達形容,侯孝賢把所有的感悟和理解以及重新創造費盡八年心血熔於這短暫的幾十分鐘里就好比熬了一鍋無與倫比的湯品就只給你輕輕一縷青煙甚至連瞥見一二都做不到啊!
本文為個人意見,僅供參考。
傳統意義的文本進度推進都是通過戲劇衝突來完成。
按照J·H·Lawson以及後人的觀點,戲劇衝突至少包括以下幾點:
1,社會性衝突。包括人的社會性衝突(諸如男女,上下級等角色),和社會性中人的衝突(所代表的階級或者文化屬性)
2,人際衝突,包括性格等等戲劇角色的衝突。
而這種傳統敘事中,最重要的是在敘事線展開前都要以一兩場戲來點名人物關係和情節主題的前因。否則,無法在後面的敘事中,推過人物關係的矛盾來直接推動劇情向前發展,以及戲劇的節奏。
而好玩的在於,侯孝賢似乎把2012年10月定稿的劇本中可以直接串聯起戲劇衝突的所有橋段,無論是交代前因的幾場戲還是戲劇衝突情節本身,都給刪掉了,包括交代元氏投奔田家,元田氏與田季安,聶隱娘三人少時的關係和家族間的政治聯合;嘉誠公主的處境和政治思考;田緒的身死。劇本已經出版很久,這裡有個簡版:隱娘、刺客和電影文學 。
我們其實不需要仔細去比對侯孝賢到底刪除了多少條戲,或者說每一場戲講的什麼。很明顯,凡是那些直接點明人物關係和戲劇衝突,或者說給予戲劇衝突交代前因的部分敘事結構幾乎都被刪掉了。
這就非常有意思了,那麼侯孝賢到底為何這樣做?其實在侯孝賢以前的作品中,個人風格雖然很重,但是敘事結構依然是傳統的文本結構,其風格主要體現在鏡頭語言上。而似乎這一次並不同。
首先,即使侯孝賢刪除了這些戲劇衝突的戲碼,影片的敘事邏輯還是完備的。於是說,我姑且給一個猜測,侯孝賢刪除傳統意義的線性敘事中所依賴的各路戲劇衝突,實際上是刻意對於敘事邏輯的轉變。。
首先我不建議直接聯繫唐憲宗時代的歷史來進行解讀,元和中興中皇室與藩鎮之間的糾葛在歷史愛好者中是非常受歡迎的一段歷史。但是電影作為天然具備文本性(羅蘭巴特的「讀者性文本」,其中作者和原社會語境的解讀權較弱)的作品類型,所有的解讀首先要從文本本身解讀,其次文本本身必須要完全依靠歷史語境來還原其表述性,這實在不是視覺類藝術所應該的敘事模式。
而且你一會就知道我為何這麼建議了。
我們假設,我們只知道「藩鎮」這個概念,以及當時「皇室與藩鎮存在」博弈這兩個常識,其他什麼都不知道。
首先,我們來看這幾場戲:
1,
聶府·內堂
梳洗過的隱娘,照樣一身黑衣。
乳母領她下樓閣見祖母聶老夫人,老夫人笑呵呵的已認不清她了。
聶田氏拿出當年商隊送還的羊脂玉玦,鄭重交給女兒。
聶田氏:這是你師父當年托販茶的商隊送回來的。
隱娘不語,默視著手中的玉玦。
她記得,玉玦是六郎冠禮之時公主娘娘給的,公主娘娘云:「這對玉玦……當年娘娘嫁來魏博時,皇兄所賜……玦,寓有決絕之意……」(語音相疊)
聶田氏:這玉玦是你公主娘娘當年降嫁魏博時,先皇幸望春亭臨餞所賜。玦,寓為決絕之意,是先皇欽命公主必以決絕之心堅守魏博,不讓魏博跨越河洛一步。
聶田氏端詳著女兒,揣測著。
聶田氏:當年我與你二舅是前往京城迎娶的禮司……當時……記得公主厭翟車敝而不乘,先皇換以金根車……你公主娘娘來魏博後,隨即辭遣了先皇所賜的宮女、奴婢,贈與豐厚的金帛,令他們還籍贖身……此後,京師自京師,魏博自魏博,這就是你公主娘娘的決絕之心了。
聶田氏說得莊嚴,隱娘不語。
聶田氏:六郎冠禮後,公主將一對玉玦分賜六郎與你,是寄望你等能秉承先皇的聖旨,以決絕之心,守護魏博與朝廷之間的和平。
隱娘出神起來。
聶田氏:四年前先皇崩,皇侄繼位一年又崩,告哀使者到魏博宣告遺詔時,公主大慟咯血,珠碎玉斷,散落得一地。當年從京師帶來繁生得上百株的白牡丹,一夕間,全都萎了……
隱娘好像看到,一陣飄風颯颯掠過白牡丹苑圃,公主娘娘走了。
聶田氏:公主去世前對我說,一直放心不下的……是當年屈叛了阿窈……
隱娘突地轉身而淚水迸濺,兩掌掩面,悶聲慟哭起來……
這段劇情直接點明了一條敘事線:
那就是公主娘娘嫁入魏博府,其目的是「先皇幸望春亭臨餞所賜。玦,寓為決絕之意,是先皇欽命公主必以決絕之心堅守魏博,不讓魏博跨越河洛一步」
而先皇痛哭送公主娘娘前來魏博,開始公主」厭翟車敝而不乘「,實質上並不是真的嫌棄車怎麼樣,而是根本不想來,不想以自身終身之事來還諸政治的結合。但是先皇堅持如此」換以金根車「。很顯然在從都城入河朔之地的魏博的過程中,除了皇室本身對於這個可憐女子的強迫以外,她在路途中無數次糾結反思,最後依然顯示出了決絕之意,遣送了先皇饋贈的一切。這顯然不是一種消極妥協,而是她自己真正認同了這個」政治訴求「。從她開始進入魏博一步後,她開始要實踐這個政治訴求,那就是要代表魏博府內親皇家勢力。
你要知道,在這一刻起,公主本身不再是一個單純女孩,而是要為皇室的政治訴求獻身的女性,而她必須自主地去維護親皇室勢力。
但是呢,先皇(唐德宗),皇侄(唐順宗)先後駕崩,公主」大慟咯血,珠碎玉斷,散落得一地。「這一條交代,一部分是對於皇室至情逝去的悲痛,另一部分是魏博內部親皇室勢力的靠山由於德宗系統的崩潰,而開始前途不明。
而「隱娘突地轉身而淚水迸濺,兩掌掩面,悶聲慟哭起來」。交代了聶隱娘和公主的關係。
於是乎,可能當年定稿的三個編劇自己都沒有注意到,這麼短短一場戲,實際上已經把一條敘事線給交代完成了,而且公主本人的性格和處事風格都幾乎交代了出來。所以一場戲的凝練程度和信息量是很大的。
2,都事廳
田季安召集各司僚佐軍將與會,告以突發的河朔變局。
一小兒端坐于田季安右側,是嫡子田懷諫。
判官駱賓首先說明當前情勢。
駱賓:今日接獲進奏院邸報,謂朝廷已任命王承宗為成德節度使,恆、冀、深、趙四州觀察使;德州刺史薛昌朝擢為保信軍節度,德、棣兩州觀察使。授節中臣日前已出發。
眾僚將議論紛紛。
駱賓:年前成德節度使王士貞薨逝,朝廷派京兆少尹裴武赴成德弔喪之際,慫恿王承宗輸兩稅,行鹽鐵,獻德、棣二州以換取節鉞。如今,朝廷遂趁此將德、棣二州新設為保信軍鎮。現主公已指派副使侯臧赴成德離間王、薛二人,密告王承宗,謂薛昌朝私通朝廷才換得節鉞,唆使王承宗赴德州押返薛昌朝,以阻止中臣授節。
眾僚將知事已定局,也不多說,就是老臣參謀曹俊高聲反對。
曹俊:此事萬萬不可,萬萬不可!當今朝廷東取吳,西平蜀,勢如中天,此舉必觸怒主上,引重兵直撲河朔而來……
田季安一臉輕蔑,把玩几上一隻銅鑄豹鎮。
駱賓:德、棣二州緊鄰魏博,今朝廷設二州為保信軍鎮,無異乎朝廷勢力已經進入魏博腹側。當此,若不挫其勢,怕是朝廷將視取河朔如同取吳蜀般之易如反掌。
此時光影一暗、一明之際,貼身侍衛夏靖發現有積塵飄落,當即竄上斗拱,發現潛伏之跡,遂追出都事廳。
眾有騷亂,但田季安漠視著,絲毫不為所動。
於是,衙內兵馬使田興發言。
田興:咱河朔三鎮自有形勢,不同於吳蜀。吳蜀兩地,其四鄰受朝廷臂指之臣環繞,而劉辟、李錡一介狂生,妄膽獨謀,其下屬皆不與同,故朝廷大軍臨城,當下即崩離潰散。河朔則不然,咱有近五十年數代之經營,將士百姓懷有累世膠固之恩。況乎王承宗與薛昌朝儘管不睦,畢竟是姻親,兩者矛盾不出藩外,薛昌朝其利猶在河朔,必不全然受朝廷指使。主公此時唆使王承宗追押薛昌朝,徒然觸怒朝廷出重兵而來,反陷魏博於險境……請主公三思。
田興一席話,說得眾人點頭稱許,見此,田季安目光一倏猙獰,突咆哮擲出手中豹鎮,擦過田興臉側,擊破屏風。
這就直接點明了第二條敘事線。而第二條敘事線和第一條又是相關的。
這裡首先點明了,魏博內部存在兩個基本的派別
」親皇室派的鴿派和自立為主的鷹派「。
知道這件事情以後,我們可以繼續往下看。
那就是河朔三鎮的地理狀況,」德、棣二州緊鄰魏博,今朝廷設二州為保信軍鎮,無異乎朝廷勢力已經進入魏博腹側「,這條點明了魏博與皇室存在的地緣政治博弈,其次也表明了現皇帝(當然是唐憲宗,但是我們不需要知道皇帝是誰)是對於魏博等藩鎮採取主動」進攻「的態度。因為皇帝已經拿下了了「吳和蜀」。
其次,在對於新皇帝在河朔的地緣布局來看,老臣集團(文人集團)很明顯已經覺得處於危亡之勢,而田興(軍人集團)認為魏博現在是穩當的,而且藩鎮各勢力之間無論是主公還是代表朝廷的刺史互相之間都有一些不成文的妥協和契約。需要避免的是誘發「皇室直接出兵」。
而田興博得所有人的贊同,那麼說明兩件事情:
(1)魏博目前主要勢力雖然有親皇室和自立派兩支,但是在主要觀點上都是希望避險而不是主動出擊。
(2)說明藩鎮內某一部分軍人集團的地位相當高,甚至一定程度上權威超過了文人階級。
然後田季安就炸了。不知道怎麼炸了,但是我們看後面也就知道了,田季安本身是一個超級鷹派,認為眾臣無論鷹派還是鴿派都妥協於皇室。而田季安這種反應也側面說明了,藩鎮內大部分政治官僚雖然臣屬自己,但是自己恐怕沒有多少嫡系,以至於在議事廳都沒有人出來「進言以合主意」。田季安可能在此的處境是一個佔據政治高位的孤家寡人,出了近侍以外,親信不多。
這裡跟歷史中魏博的狀況還真就不太一樣。
3,左廂·胡姬寢處
田季安返回,整個人在激亢中。
胡姬出示黑衣女子留於案上的玉玦,與田季安常佩身上的玉玦一併,原是一對!
田季安:原來是窈七!
田季安想起十五歲冠禮後,嘉誠公主取出羊脂玉玦為賀,並笑問,另一支給窈七可好,他點頭同意。
田季安:這對玉玦是母親嫁來魏博時,先皇所賜。我冠禮那年,母親把一對玉玦分賜了我與窈七,明為祝賀,實有婚約信物的意思,母親的本意,是等窈七笄年之後完婚。不料,隔年洺州刺使元誼帶萬人投奔,父親大喜,主意田元兩家締親,母親沒有反對……這是母親為我接掌魏博的思量。我是庶出,非嫡嗣,四歲時由母親蓄為養子,若無元家以奧援,這節度使大位,難以穩坐……
(他又想起,十三年前那個上巳日,洺州刺使元誼謁見嘉誠公主,父親喚他來見元誼女,兩人並立眾皆讚歎好一對璧人時,緋衣的窈七在盪鞦韆,越盪越高,突地脫手飛身上了樹頭,好似一隻浴火鳳凰……)
田季安:……那時節,窈七常待在林子里……倒掛樹上……有一天闖入元家庭園,母親不得已托道姑公主帶走了窈七……
胡姬嚎啕起來。
田季安:怎麼?
胡姬:替窈七不平!
田季安將胡姬擁入懷。
田季安:記得我十歲那年發風熱,渾身刺痛不能坐卧,群醫無策,一口小棺材也備下了,是窈七她爹以家鄉的古法,用竹篾子將我捲起,豎在蔭涼處,三天三夜,救回了我的性命。當時在渾噩中,一直有個目光守護在旁,就是窈七,任誰也拉她不走……
此時室內燭光倏忽搖曳,隱娘藏匿在樑柱側的黑暗中,閉目凝聽了這一切。
括弧這一段徹底刪掉了。
(隨即貼身侍衛夏靖巡睃而返,入室將報知狀況,見田季安與胡姬相擁著,欲迴避,田季安叫住他,出示了一對玉玦。
夏靖:窈七?
田季安:窈七。
夏靖:怪不得,除她誰有這般能耐!
夏靖十分動容……
夏靖:記得那天擊鞠,窈七一鞠直直打入元都頭帳幄里,差點打死人!
田季安:元都頭還問說,是誰人家的娃兒?
想起往事,田季安與夏靖開懷大笑。
田季安:她氣恨元家來了……咱的同盟情契也散了。
夏靖:十來年了……沒聽說她幾時回來的……
胡姬打斷兩人出了神的回憶。
胡姬:可窈七現下送回玉玦,這是為啥?
田季安:她是為……了斷舊情,再取我性命。
幃帳微微飄了飄……
樑柱側的隱娘已不在。)
實際上,本來原編劇的意思,似乎是想讓田季安在自己真正所愛的胡姬處將這段恩怨重述一遍,並且點出夏靖這個親信。。但是侯孝賢仍然刪減了,那麼在被刪減的橋段中,我們可以發現兩件事情:
1,田季安比較信任的藩內家族是聶氏。尤其是電影中有一幕,田季安叫都虞侯為姑丈。
2,田季安知道「窈七」對自己的感情,並且他自己對其也是存在感情,但是有多少並不清楚。
3,嘉誠公主本來準備安排田季安和窈七的婚姻,我們起碼知道窈七和嘉誠公主的關係極度親密,以至於窈七可以分享自己的心上人和私人感情給一個和自己並沒有血緣關係還隔著輩分的女性,也側面說明聶氏在藩鎮內的政治支持之一包括嘉誠公主。
4,元氏和田氏的結姻是完全的政治聯姻,而嘉誠公主沒有反對的原因是需要元氏的援助,因為她是庶出過繼給主母。這也側面說明了,在此處的政治結構中,嘉誠公主這個親皇派在後期將希望寄託給了田季安(但是嘉信公主這位道姑並不這麼認為,而事實上也證明了田季安沒有變成親皇家派,反而成了超級鷹派,這也是嘉信公主的刺殺動機)。而老臣集團並不支持田季安這個庶子,而在元氏的支援下田季安才得以繼立,所以這是藩內各派的妥協產物。。而田季安本人確實是孤家寡人一個。
5,窈七在此狀況下顯得非常怨戀。而胡姬本人也感同身受,在政治格局中胡姬本人和元氏和嘉誠公主等人並不一樣,她不是一個熟悉政治的女人,她在這種政治斗陣中更多如同漂泊的浮萍一樣,只有拿出自己的感情去對待自己所愛的男人,在她心中對於自己心愛人的愛情幾乎高於了一切,即使會因此陷入危險之中。作為一個重視愛情的人,她深深感到替窈七不平。而這種感同身受被聶隱娘聽到以後,也成了聶隱娘幫助胡姬的動機。
6,新的一條敘事線展開,那就是田季安和主母元氏勢力之間的矛盾。看完我們也看得出來,元氏動不動就讓田季安的兒子們和自己站在一起,在最後快結束的一幕田季安氣憤但是無奈不敢奈何元田氏的景象,還有元氏集團對於降職出逃的田興進行追殺(側面也說明了丘絳活埋的緣由),也說明了元氏集團直接掌握了魏博「繼承權」(這也使得元氏要幹掉已有身孕的胡姬顯得非常合理),以及內部相當部分的官僚系統。甚至於田季安都無力真正保護自己所愛的女人--胡姬,還需要聶隱娘來路過幫忙。
於是乎,我們發現這三條敘事線完整而有邏輯的展開,即使我們不繼續發掘這三條敘事線的推進,我們也可以真正發現,田季安是真正的孤家寡人,貴為藩鎮主公,周邊除了一個近侍和一個愛人(甚至他還不能保護)和半親半疏的聶家以外,無論官僚系統內,還是家族內,沒有任何一個人和他站在一起,甚至他不能跟除了胡姬以外的任何人吐露一點心聲。即使母親嘉誠公主顯然是對他有感情的,但是仍然把政治訴求放在了第一位,嘉信公主更是如此。
於是這個故事就變了,他和歷史完全不一樣了,這也是我在開頭不建議直接使用歷史帶入的原因。它和《新唐書·卷二百二十三·列傳第一百三十五·籓鎮魏博》和《舊唐書·卷一百四十一·列傳第九十一》兩節對於魏博政治生態的記述並不一樣。而至少說在王承宗獻土的過程中,田季安還頗主動地去挑撥離間了一把,而且唐憲宗征伐成德節度使的時候,田季安還積极參与過。這至少說明,歷史中的田季安和本片中完全不一樣,田季安首先對於藩鎮內部事務是有主導力的,不會像本片展現得這麼無力;而且顯然他本人也不是什麼超級鷹派,而是圓滑的自立派而已。
而原劇本大致是按照這兩篇史稿開始創作的。加入了一些人物細節,包括將元氏與田氏的爭端和元氏和田氏不幸福的婚姻以及田季安個人的愛情聯繫在了一起。
將嘉誠公主這個政治聯姻的犧牲品(史書除了表現了嘉誠公主對於田季安和藩鎮內部的一定威信,並沒有用特別展開其在藩鎮內部有沒有主動去培養親皇家派勢力,而由於藩鎮體制類似於歐洲加洛林王朝後期的父權領主制度,所以一個外嫁來的女士想空手在他人的政治結構內重新培養一派人,實際上能夠活動空間不是很大)藝術手法塑造成了一個忠君且頗有政治手腕的政客。而聶隱娘很大程度上這個人的繼承者。
而侯孝賢的刪減把整個劇本改成另一個故事了。將權力鬥爭的暗流涌動都淡化成整個故事框架的基本邏輯而並非主要內容,甚至不惜因此改變聶隱娘的性格(原劇本中有著重描寫聶隱娘的政治抱負),而將主要內容全部回歸到那個比喻故事「罽賓國王得一鸞,三年不鳴,夫人曰:『嘗聞鸞見類則鳴,何不懸鏡照之。』王從其言。鸞見影悲鳴,終宵奮舞而絕……」,那就是一種壓抑而凄絕的孤獨感和處境的荒謬感,而聶隱娘成了所有故事邏輯的相交點而不再是一個單純的主角。正如我們剛才分析的田季安的政治立場和權力鬥爭上的」孤家寡人「,胡姬」除了愛人以外身若浮萍「的」孤獨「以外,侯孝賢的文本中每一個人都回歸到了這個主題上去。
於是侯孝賢為何如此刪減文本,為何如此凝練地去表達??不是為了敘事手法的留白,也不僅僅是一種個人化的詩性,相反他非常符合邏輯。
因為這才是侯孝賢想要講的故事。。熟悉侯孝賢以前作品主題的人士,應該不難理解為什麼這樣講了。
最後謝謝邀請。
這部電影我一定會去看,而且要去電影院看大銀幕。
是因為這一篇我仔細讀了三遍的影評:
楊早 : 聶隱娘不是聶隱娘,侯孝賢還是侯孝賢
楊早老師的書評和影評向來是我讀書和看電影的過濾器。
我是個凡事反應都不快的人,比如周圍的朋友們都去看了李安的電影,而我怕自己看不懂,就等著,雖然我看了李安拍的《理智與情感》挺喜歡,但我還是沒找到一定要看李安電影的理由,所以就不著急。直到去年,我聽了有聲書《十年一覺電影夢》,並把書架上閑置了很久的這本書的紙版精裝本拿來仔細讀了,然後一部部仔細地看了李安的電影。
由此,我才開始對楊德昌、侯孝賢、胡金銓的電影真的開始感興趣。但我畢竟是個慢熱型的人,所以,我還在等待看侯孝賢電影的契機,直到我讀了楊早老師的這篇影評:
楊早 : 聶隱娘不是聶隱娘,侯孝賢還是侯孝賢
藝術作品從來不在乎講述了什麼,它只在乎如何講述。張天翼在創作談中寫過,《紅樓夢》的故事特別簡單,一句話可以講完:從前有個賈寶玉愛上了個姑娘叫林黛玉但別人不讓他倆在一起後來黛玉死了寶玉也出家了。但是《紅樓夢》終究是千古名著。
所以我也能理解之前許多評論,為什麼都嚷嚷好看,卻總是說不清楚怎麼個好看法。因為這是一部侯孝賢電影,而侯孝賢,用朱天文的說法,「基本上是個抒情詩人而不是說故事的人」。朱天文是這樣說的:
「吸引侯孝賢走進內容的東西,與其說是事件,不如說是畫面的魅力。他傾向於氣氛和個性,對說故事沒興趣……(對於背景交代),他用情緒跟更面直截跳接,不做回憶方式的處理,而近似人的意識活動那樣,氣氛對了,就一個一個鏡頭進去,並不管時空上的邏輯性。」
《刺客聶隱娘》帶給侯孝賢的新課題是,這不再是他熟悉的台灣鄉土或都市生活。於是我們總聽到他在各種訪談或側記喃喃自問:唐朝是什麼樣子?那時的人們是怎麼生活的?好想回到唐朝去看一看……
我想這也是《刺客聶隱娘》一開篇就特別打動我的地方。我們已經有太多書寫唐朝的影視作品,可是只有《刺客聶隱娘》拍出了唐朝人的日常生活。自然的光線,合身也合理的衣裳,還有隨意的舉動,最關鍵的,是鏡頭的散漫——這一切都在告訴觀眾,畫面中的人在生活,而不是在聚光燈下表演。
朱天文說,侯孝賢特別討厭「因果關係的直線進行」,就是每場戲,每個人,每個動作,每句台詞,都帶有作用與目的。在他愛用的長鏡頭裡,一定會有大量別人眼中的冗餘景物與畫面,然而侯孝賢就是熱愛「那些不相干東西里豐富的趣味和生機」,「永遠吸引他從敘事的直線上岔開,采以不規則的蔓延」。你看畫面這樣娓娓拍來,似乎敘事者並不知道,也並不想知道下面將發生什麼,他只是沉迷在這一刻的氛圍之中。
所以《刺客聶隱娘》常常會有這樣的剪輯:上一個鏡頭人們還靜默地、緩慢地、「笨笨地」(朱天文說舒淇)地在畫面里走,下一個鏡頭,一個人已經一刀劈向另一個人。就好像攝影機突然從日常狀態中被驚醒過來,或是旁觀者急忙打開手機,已經略過了事件最初的發端。
不少人說看《刺客聶隱娘》有時會有看風光片的錯覺,因為會突然出現一些很美的空景。這是要幹什麼呢?他們問。我個人的看法,全片基本是聶隱娘的視角,當鏡頭停留在空景之時,其實是聶隱娘內心的猶豫,而且是以外在的環境與內心一同印證與掙扎。對於聶隱娘來說,行動並不困難,無論田季安還是元氏,都擋不住她的短匕一擊,但是決定是艱難的,田季安有他的魏博子民,元氏有她寸步不離的三個孩子。你如何能在孩童眼前殺死他們的母親?這個難題或許不屬於唐人,而是屬於當代。如果做不到劍道無親,又如何在這個時代扮演好一個刺客的角色?在靜靜的湖光山色間,在聶隱娘笨笨的行走之中,「抗爭與逃離」的主題仍在延續。
從前我與一些朋友討論過詩與散文的區別。當然區別不在於分行或不分行。我們的結論大致是:散文需要連續的敘事,而詩必須是跳躍的。聽侯孝賢說他其實拍了44萬呎膠片,連田季安、窈七小時候的故事都拍了,還有高捷與戴立忍這兩個人物,後來也全部刪去,相信在場所有人心中都會響起一聲嘆息:多麼奢侈的剪刀啊。我也忍不住對鄰座說:這個故事架構,如果拿來拍電視劇,足可以撐到三十集開外。但是侯孝賢這個處女座(其實是白羊),居然只肯留下了106分鐘。真是侯孝賢式的斷舍離啊。
可是畫面又顯得那麼隨意,看上去無所用心。以前汪曾祺談到自己小說結構曾總結為「苦心經營的隨便」,可以用來轉贈侯孝賢。
《刺客聶隱娘》適合喜歡唐朝,喜歡詩,喜歡日常生活的人。想去看的人,一定要去看大銀幕。因為對話極少,畫面極美,絕不能使用國產電視劇那種你一會兒上個廁所一會兒接個快遞也不耽誤事兒的觀看方式。
觀看的時候一定要靜下心來,不要急。不要管那些可能陌生的人名地名,不懂歷史無關緊要。你要願意甚至可以將之理解為一名白領女子逃離北上廣去大理的故事。記得用聶隱娘的眼光去看世界。
忘掉他們封給侯孝賢的「大師」頭銜。相比之下,他更像一名執拗、出色的匠人。永遠不給你稍有瑕疵的製品。細看每一個細節,每一幀畫面,會很耐看。看得到這樣的電影,人生不定能有幾回呢。
這樣的影評,一如既往地擊中了我,會不會也打動你呢? 如果你和我一樣被擊中,不妨關注楊早老師的微信公眾號,那裡,全是乾貨,需要一顆安靜的心來細品。
楊早老師的微信公眾號:mingguole推薦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