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聽過或寫過最棒的故事是哪一個?


九尾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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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始是很久以前在網上看到的,看到這個問題就想起了這個故事,便轉載了過來。網上找不到出處。侵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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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說世間的一切生靈皆可修鍊成仙,而貓自然在其中。每修鍊二十年,貓就會多長出一條尾巴,等到有九條尾巴的時候,就算功德圓滿了,連天上的神仙都要敬讓三分。

可是,這第九條尾巴卻是極難修到的,當貓修鍊到第八條尾巴時,會得到一個提示,幫助它的主人實現一個願望,心愿完成後,會長出一條新的尾巴,但是從前的尾巴也會脫落一條,仍是八尾。這看起來是個奇怪的死循環,無論怎樣都不可能修鍊到九條尾巴。

有一隻很虔誠的貓,已經修鍊了不知道幾百年,也不知道幫多少人實現了願望,但仍然是八條尾巴,它向佛祖抱怨,這樣下去如何才能修鍊得道?佛祖只是笑而不答,它只得繼續修鍊。有一天當它在暴風雨中回到它藏身的村莊,遇到一個少年被狼群圍攻,以它的造化,當然不費吹灰之力地趕走了狼群,救下了這個少年,之後發現這個少年是它第一位主人的後代。按照規矩,它需要幫少年實現一個願望,然後脫落一條尾巴再長出一條新的尾巴,繼續它的死循環。

少年當然是欣喜若狂,九尾貓的傳說在當地不知流傳了多少年,而自己何其有幸,竟然成為了八尾貓的主人,還有一個不論多奢侈都能夠實現的願望!八尾貓問少年的心愿是什麼,他一時之間竟回答不出來,於是八尾貓變化成一隻普通的貓咪,暫且跟少年回到了他家。在之後的幾天里,少年小心翼翼地與八尾相處,發現它的眼神里除了看透世事的淡然以外,竟然還有些許悲哀。當他得知了死循環的秘密之後,竟然對這隻神通廣大的貓產生了憐憫。

終於有一天,八尾貓待得不耐煩了,便問少年到底有什麼願望。少年想了想,問,「什麼願望都可以實現嗎?」八尾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少年接著一字一頓地說,「那麼,我的願望就是,你能有九條尾巴。」

八尾貓愣住了,眼睛裡充滿了疑惑,隨後是一種難以言表的感恩眼神。它俯下身,舔了下少年的手,很溫暖。

於是,八尾貓長出了華麗的第九條尾巴,變成了真正的九尾貓。而少年的一生,也過得十分幸福美滿。

故事到這裡結束。原來得道的天機是如此,只有遇到一個肯讓它圓滿的人,八尾貓才能有九條尾巴。以前的人都自私地為自己考慮,覺得八尾貓為他們實現任何願望都是應該的,從不會考慮八尾貓的感受,可是每一條尾巴都要付出八尾貓幾十年的修鍊。

當我讀到少年的願望時,著實吃了一驚,一直以來,不管是阿拉丁神燈還是雅各布斯的猴爪,人們在得到命運的眷顧時,所許的願望都是為了自己。對於天上掉下來的餡餅,人們總是享用得如此理所當然。

而耗費自己難得的運氣去成全別人的圓滿,這或許是世間最大的慷慨、最真心的回饋了吧。

謹以此故事,為你取暖。



走過一盞路燈,他說,你好。我大驚:嚓你會說話?他說:每盞路燈的一生,都有一分鐘可以說話,下雪了,我戴了頂帽子,你幫我瞧下好看嗎?哎呀只剩三十秒啦,我趕緊跑到樓頂往下望,果然他戴了頂白帽子!我衝下面喊:真的很好看噠!可他不能說話了。我想,這世界上,會有多少人把最美好的時間交給你呢?

from:梅茜煩不了


妖怪在山上獨自生活了幾百年。
有一天來了一個男孩。他對妖怪說:「來和我玩,我沒有朋友。」
妖怪被冒犯了,它朝男孩噴火。男孩大笑:「你真好玩!」男孩就每天來看妖怪噴火。
後來男孩不再出現,妖怪等啊等,第一次感到孤獨和悲傷。
於是,妖怪躲進深山,決定以後再也不見人類了。
所以,人類會傳染孤獨和悲傷。


《大魚》已完結



淺確實是死了,這些年為了讓他重生,我幾經波折,終於登上了那座海島。

我自小在漁村長大,吃百家飯。距離我住的漁村不遠,坐落著一座名為生命的島嶼,島上具體有什麼無人而知。擱著海岸,可以遠遠看見海島的輪廓,海面上有清晰的分界線,只要不越雷池,漁民就可以與海島相安無事。

漁村裡孤兒眾多,父母皆應海難而死,我與簡淺就是其中的兩個。孩童總對未知的事物格外好奇,成長到可以出海之後,他常帶我行船去往向島嶼的方向。

海水在陽光下是深藍色,但圍繞海島數海里,水卻是漆黑如墨。我與簡淺常將船停在靠近分界線的位置,吹著海風交談。

「你說這水裡有什麼?」墨色的海水平靜毫無波瀾,我看著心生恐懼,就好像有什麼東西正暗伏在水裡,它盯著漁船,但我們卻毫不知情。

「聽說是有怪物的。」簡淺這麼說著,他想了想身體前傾,把上半身探出船的欄杆,樣子搖搖欲墜,卻十分享受。他頓了頓又繼續說「我總有一天要登上那海島,它離我們這樣近,不是嗎?」

我沒有回話,簡淺說的很多話我並不認同,但是因為喜歡他這個人,所以多數情況也沒有反駁。

海島距離我們確實近,但不意味著有朝一日會登上。放眼望去,水面漂浮著許多船隻,大多早已風化破敗,裡面空無一人。那些船都是些想要上島的人遺留下來的,人消失了,船永遠留在那裡。

島上有什麼我不好奇,相比於未知,我更珍惜擁有,但簡淺卻不,他的性格更偏向於冒險。

後來又過了幾年,外地人去海島最終遇難的消息時有傳來,漁民早已見怪不怪。只是簡淺,他對於這些消息很在意,記錄下那些人遇難的地點和時間,時間久了,就成了滿滿一本。

我還是會和他去海島附近,有時候是他駕船,有時候是我。這些年變化的東西很多,我已經可以獨擋一面了,唯一不變的就是喜歡他。

簡淺拿著記錄本,他遙望著海島的時間越來越長,有一次他對我說「這水裡應該有一條大魚。」

我那時候正在整理船帆,不以為意的回他「這很多人都知道。」

「不,應該說,只有一條大魚。」簡淺的眼睛亮起來,他嘩啦啦的翻動紙張,然後告訴我「這些人遇難的時間和位置是有規律的。我猜測是一條很大的魚,沿著海島一圈一圈遊動,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簡淺的神情讓我心驚,忙說「別去,如果你非要去,帶上我。」

他沒有回答,只是把手放在我的頭上,碎發垂下來,眼睛很是溫柔。


後來簡淺還是去了,他沒有告訴任何一個人,獨自行船向海島的方向,我沒有見到他最後一眼,只覺得他迎著風站在船板上的樣子,也許像是個俠客。

他留下了一封信,只有寥寥數語,他說「一個人的冒險是不能讓別人為他買單的。那海島太近了,可又那麼遠,我要去上一去。」他還說「九川,這段時間你要好好生活,我會回來的。」

我心裡大亂,匆匆抓起衣服向海岸跑去,卸了錨就行船去追簡淺,可是我心裡深刻的知道,追不上了。行船太快,海風又太大,吹得我幾乎要落下淚來。我安慰自己成百上千句,讓自己相信簡淺的平安。

簡淺曾說,一個人心裡有了念頭,這念頭就會讓他反覆難眠,非要實現了才好。那麼現在,我想見他,這就我的念頭。

當我終於能看見海島的輪廓時,船已經不能再向前,海水的邊界與我只有幾米之遠。我喊著簡淺的名字,無人回應,海面上只有我的聲音傳播開來,當我再想靠近時,墨色海水下彷彿有什麼東西動了一下,波紋不同尋常。

我立即掩住口,一聲不吭,慢慢的水面又恢復平靜。抬眼看去,一個又一個船掃過,直到我看向海島的岸邊,愣住。

那裡有一艘熟悉的船,它距離海島還有一小段距離。

這船我閉著眼睛都能認出來,是簡淺的船。

我不知道簡淺是否上了岸,只是他再也沒有回來,漁村裡的人都說他死了。我心裡知道,這麼長時間沒有回來,即使簡淺上了岸,也不可能活著了。可是,沒有見到他的屍骨,我心裡就過不去。

我開始住在漁船上,見到有外地人去向海島就在後面跟著,我看見他們駛過分界線之後,海里就掀起巨浪,那是一條很大很大的魚尾,輕而易舉的打翻船隻。

船沉沒了,幾炷香之後,又浮上來,船身完好無損,就好像剛才的巨浪滔天只是一場錯覺。但我知道,船里的人已經遇害。

簡淺曾說,大魚圍繞海島遊動是很有規律的,他的漁船也是離海島最近的一艘。再有外地人來的時候,我招呼他們,讓他們按照簡淺的出海時間出行。我裝作很有把握的樣子,他們相信這個漁女的話。

我跟在他們之後,正午陽光很大。有的船在進入邊界不久便遇上大魚,有的再即將登上海島的時候被掀翻。我在不遠的地方記錄,那條魚大得讓人心驚,魚尾數十米,它出現在水面上時,如同移動的城牆。

這些外地人遇難之後,大魚出現的時間愈加精確。終於,未時二刻,我親眼看著一艘外地人的漁船,穿過如墨的黑水,一路平安在海島上擱淺,船上下來兩個人,我成功了。

那一天我沒有返航,就一直在分界線的位置,天色漸晚的時候,水面上掀起波紋,似乎有什麼東西要出現。漁船幾乎要被海浪掀翻,我緊盯著水面,看見遠處出現一塊巨大的陸地,陸地慢慢高聳,在它完全露出水面之後,我驚異的說不出話來。

我從未見過如此景象,那是一隻從海里出現的鳥,羽翼遮住大片的天空,它高鳴一聲,順著海風盤旋而上。陰影壓下來,讓人幾乎窒息。

這一隻鳥飛的很高,離開水面後就飛向海島,它一圈又一圈的環繞,就像是一條在空中遊動的大魚。

後來,它像是發現了什麼,不再盤旋,而是在某一個位置停頓。突然羽翼一收,俯衝下去,隨著高度的下降,這隻鳥體型縮小,直至變成鷹的兩三倍大,消失在樹林里。

我心裡一緊,猜測它大概是發現了那兩個入侵者。片刻之後,又高高飛起,不知疲倦的盤旋,直到天色逐漸亮起來,才飛回海面,半空中化作大魚,落入水中,擊起巨浪。

那個時候,我已經裏海島很遠了,漁民開始在岸邊撿拾一些被衝上岸的海鮮,沒人知道,潮汐來自於一條由鳥化作的大魚。

我在記錄本上重重寫下「未時二刻」這四個字,那些人平安上島,那麼我也可以。只不過,外地人是來尋找島上的寶藏,而我,只想找到簡淺。



出行的前一天,我沿著漁村向每一戶道別,他們不知為何我突然拜訪,但我什麼都沒有解釋,就如同當年的簡淺。其實我還是生他氣的,如果知道那是最後一面,我還有許多的話要對他講。

後半夜坐在岸邊,看向島嶼和沉沉夜色,那座島叫做生命,但卻讓那麼多人遇難,著實可笑。

天色亮起,我最後看一眼生活的漁村,出發了。

未時二刻,島嶼正東方正是缺口,正巧是大魚視線的死角,我第一次穿過分界線。在船駛在墨色海水之上時,彷彿所有的聲音都歸於沉寂。

我站在甲板上,向水底看去,發現連陽光都無法穿透水面,即使我儘力分辨,依然一無所獲。水底下有什麼呢?如果僅僅只有死水和一條大魚,未免也太過寂寞了些。

島嶼已經越來越近,越近我心裡越急,怕中途突生什麼變故,可是這裡水的阻力很大,我的船動力比不上那些外地人,我怕來不及上岸,急的冒汗。

在快要靠近岸邊的時候,心頭突然慌張,像是有所預感,寒毛直豎。彷彿什麼水底有什麼東西在向我迅速靠近,可是水面卻毫無波瀾,讓人不知道它身在何方。我只得拚命行船,把船速一提再提,當船尾受到巨大撞擊時,船頭正巧頂在海島懸崖上。

我三兩步從甲板攀上石崖,沒爬多少高度,身下就響起海浪翻騰的聲音,我看見自己的船被掀翻,沉沒。

懸崖並不高,當我終於坐在崖頂的時候,漁船浮上來。我看見海面異物凸起,正是那條大魚。它浮出腦袋,視線與我對望,那雙眼睛大的嚇人,可真正讓我我幾乎害怕的發抖的是,那不是魚的眼睛,而是一雙被放大數百倍的,人的眼睛。

我被這黑白分明的眼睛盯住,全身竟一動不能動,它好像是在辨識我的特徵。不久後,這條魚又再次沉入海底,我聽到一個聲音,來自於這條魚的胸腔「你,走不了。」

這是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但又顯得極其蒼老,我愣住,直到海面又恢復平靜,全身才恢復力氣。大魚怎麼會口吐人言呢?上了島以後,一切都變得奇怪了。

我看了看天色,距離天黑還有幾個時辰,我的時間並不多,在找到簡淺之前,必須先尋到一處藏身之地。大魚剛才看到我,但他並沒有化鳥,也許只有太陽落山,他才能改變形態。所以,對我而言,真正危險的是天黑之後。

島嶼內部儘是茂密的樹林,可除了植物之外,再無任何生靈,連鳥蟲都不見蹤影。再向里走兩個時辰,灌木叢間躺著兩個人影,我摸索過去,發現是前日的那兩個外地人。

他們仰面倒著,胸口有一大洞,仔細一看,心臟是沒了。地面有巨鳥的爪印,卻不見搏鬥的痕迹,看來這一切都發生在瞬間。我心裡一寒,再次看看天色,已經漸晚,太陽即將落山。

找到躲藏的地方迫在眉睫,況且再向森林深處走,就不可見光了,難以估測時間。我看見再向前走,有一倒下的枯木,內里中空恰好有一人躲藏的位置。

我鑽進去,將手腳縮起,巨鳥在空中盤旋,島嶼面積如此之大,照理說是看不見我的。我心裡想著,從枯木樹榦的縫隙向外看去,天已經基本上全黑了,遠處傳來鳥鳴的聲音,它來了。

在分界線看巨鳥和在島上的感覺完全不同,當它正飛過我頭頂的時候,翅膀捲起海風,身邊的樹榦嘩嘩作響。它並沒有發現我,只是不知疲倦的盤旋。我絲毫不敢做聲,翻身的時候枯木發出嘎吱的響聲,看樣子是年歲久了,有些發脆。

於是後半夜,我連動都不敢動一下了,就看著這隻鳥一圈又一圈巡視島上的領土。它在守衛什麼呢?我腦袋裡閃過種種念頭,以此來打發時間。有些想不通,既然有了思想,它為什麼不離開這裡,而是要進行這樣枯燥寂寞的工作呢?

天漸漸亮起來,這隻鳥到最後一刻都沒放棄,直到太陽出來的時候,才無可奈何的返回水裡。聽到它落水的聲音,我心裡松下一口氣,但突然又有點想念漁村,想念之前早起撿海鮮的時候。但我必須要往前走。



從枯木里鑽出來,看了看不遠處屍骨未寒的外地人,身上一冷,匆匆離開。路上除了草木再無其它。心裡知道簡淺可能並沒有來得及上岸,但非要把整個島看上一遍我才甘心。

樹木叢生茂密,再往裡光線就漸漸暗下來,路上沒有發現簡淺的任何蹤跡。我本身是怕黑的,可是有一個人,往往就什麼都不怕了。

我近乎是摸索著前進,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看見前處有瑩瑩光芒,再向前走,光芒漸盛,我彷彿誤闖了一個新奇的地方。看著眼前所見,竟驚得說不出話來。

眼前是無數巨樹,交錯相生,上有綠熒點點,走近一看是無數小瓶,裡面裝著液體。多的幾乎要從瓶里溢出,少的就只有淺淺一層。

瓶身上刻著字,看起來像是名字。我挨個看去,被著奇異景象迷住,這時有聲音傳來,蒼老古樸,它說「孩子,你不該來這裡。」我大驚失色,左右查看四周空無一人。

「孩子,我在這裡。」那是一棵樹發出的聲音,我慢慢走近,見它沒有動作,心裡就稍稍鬆一口氣。這棵樹幾乎參天,枝葉伸展開佔據了全部的天空。

「這裡是哪裡?」我問。

「死後。」它說出一個我不太理解的辭彙,我把手貼在它的樹榦上,感受到輕微的震動,不知道為什麼,心裡就充滿了親切感,於是就靠著它坐下。它又繼續說,「人死了,剩下的就是記憶,這裡是儲存大家記憶的地方。」

我抬眼向前看,熒光不計其數,就像是星星墜落到森林裡。「我是來找一個人的,他叫簡淺,他來了這裡,沒有回去。」不自覺的,我就將來意吐露。大概是靠著這棵樹,讓人極其的放鬆和舒適,就像是睡覺之前迷迷糊糊的那個時刻。

「自上一個人來這裡,已經是一百年的時間了。」它說。

「上一個人?像我一樣嗎?那他後來怎樣了?」

巨樹沒有再提這個話題,就像是一個談話的禁區,它開口說「你可以去那棵新長出來的樹看看,那上面都是最近才死去的人。」

我心裡有些害怕,那棵樹上瓶子隨著風晃動,發出叮噹的響聲,聽起來就像是記憶在碰撞。他會在這裡嗎?我挨個看去,每辨認一個名字,不是簡淺,就鬆一口氣。

不知道過去多久,我夠不到頂端那些瓶子,就見巨樹的枝幹伸過來,把那些瓶子壓的低些。「謝謝您!」我高聲喊,於是它就又伸出一條枝幹來,拍拍我的頭髮。

可是,我還是找到了簡淺的名字,他現在冷冰冰的,只變成了一小瓶液體。我找了他太久太久,久到他已經變成了我念頭中不可缺少的部分。可是,現在,他所有的可能性都結束了。

在這世界上,最後一個覺得他活著的人,接受了他死去的現實,簡淺終於是死去了。

我不知所措,不知道該到哪,該去做什麼,這些年我所有的想法都是找到他,從未想過找到他之後會怎樣。我捧著那瓶子,茫然極了。特別特別想念他的聲音,想念他的胳膊,想念他把身子探出船欄杆的少年樣子,我現在,是同他一樣的年紀了。

「這就是我對他的記憶嗎?」我說著話,聲音啞起來,然後開始發抖,眼淚就掉下來,我深深的呼氣,想要說出一整句完整的句子,可是太難了。我怎麼也想不通,簡淺留下的記憶,怎麼可以是這樣冷冰冰的,小小的一瓶呢?

我再也不能見他了,再也不能想像他活著了。

「他會永遠在這瓶子里嗎?」我把臉緊貼著巨樹,終於明白這座島為什麼叫生命。
「不會,孩子。」巨樹用枝幹把我包圍起來,它說「如果所有人都把他忘了,他的瓶子就會消失。每一天都會有成千上萬的瓶子出現,也會有成千上萬的瓶子消失。」

「我會記得他。」當我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那枝幹把我摟的更緊些。我們長久的無言,直到它打破寧靜說:「太陽要下山了。」

大概是這裡沒有光源,或者是自己身處死後的緣故,我意識不到時間的流逝,聽到這句話頓時驚慌起來。「別怕,孩子,你躲在我身邊。」說著,它的枝幹就變成了繭的形狀,最後一縷光消失的時候,唯一照亮的就是手中簡淺的瓶子。

「您為什麼會幫我呢?」我聽見四周有風起的聲音,是那隻鳥途徑的聲音,突然心裡升起疑問,想了想又繼續說「您明明與那隻鳥相處的時間更長。」

「我從不幫誰,不管是我,還是那隻鳥,我們所做的都是為了規則。」

「可是我闖入這裡,分明是破壞了規則。」我有些不解。

「不,是你將成為新規則的一部分。」巨樹解釋道,它伸出一小條細芽,戳了戳簡淺的瓶子,然後枝條上開出嫩綠色的葉子,又說「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找到我這裡的,他們心裡的念頭不足以支撐。你的念頭是什麼呢?」

我仔細想了想,起初我心裡的念頭是找到簡淺,後來呢?看著手中的小瓶子,一想到它會慢慢變少直到消失,心裡就千百倍的不願意。甚至它少那麼一點點,都會讓我心酸至極。

「我不想忘記他。」我說。

巨樹似乎很滿意我的回答,它後來又說了些別的,我昏昏欲睡。在沉睡前最後一刻,只聽到這樣一句話,有些決定一旦做出就無法改變。

這是我這段時間睡過最好的一覺。

「我該怎樣做呢?」醒來的時候很茫然。

「帶著愛人的瓶子去海邊,你會知道的。」巨樹留下這樣一句話,把我向來的地方推了推「你該走了,孩子。」

我像是在這個地方生活了很久一樣,又像是在做一場夢,看著這裡綠熒點點,數不清的人生和記憶都儲存在此。我回頭看最後一眼,即將要走的時候,突然聽到這樣一句問話「是死去,還是守著什麼東西孤獨的活著?」

我不懂這是什麼意思,可巨樹卻一言不發了,就像是一棵普通的老樹。後來,站了許久,沒有等到解釋,只得拿著簡淺留在世界上的記憶,向海邊走去。

如同來時一般穿過森林,再回頭看,身後普通至極,就像是「死後」只是一場幻覺。讓我竟分不清楚,自己是偶然闖入那裡,還是被刻意的安排。

海浪聲在不遠處響起,看見斷崖,看見簡淺的船。可是所有靠近岸邊的船都被推向遠方,就好像是大魚為了防止我逃跑而有意為之。



「我等了你很久,沒想到你去了那裡。」我沒站多久,海底就有聲音傳來。

「我可以離開這裡嗎?」我心裡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平坦開闊起來,就直接的問。

「不可以,沒有人能活著離開這座島嶼,這是規則。」大魚說。

我想起之前那棵樹所說的話,就問它「曾經不也有人去過死後嗎?那個人後來怎樣了?」

「那個人是我。」大魚的這句話讓我愣住,我看向它,完全想像不到它曾也是人類的樣子。它數十米的身軀,燈塔似的眼睛,在海里日復一日的遊動,直至忘記時間,忘記自己是誰。大魚繼續說「你只有兩個選擇,死去,或者像我一般的活著,在下一個人接替之前,守護這座島。」

「那你呢?」我問。

「我會變成一條普通的魚,我太累了,執念也該放下了。」大魚這樣講著,海水拍打在石壁上,他語氣突然變得很溫柔,「我曾經年輕的時候,也有一個很愛很愛的人。」

我聽他說著,就有點心酸,但心裡卻做了決定。我願意接替這條魚的位置,即使這位置看起來寂寞至極。

簡淺和我都是孤兒,記得他的人太少了,可簡淺又是那樣好的男孩子,不應該消失的,我想記住他。如果變成了魚,那麼每一日都會記住他。

大魚說只要喝下瓶子里的東西,就會脫離人的形態,它讓我晚一點再喝。島上只能有一位守護者,它苦笑著說「快到一百年的時候,我曾經每一日都枯燥乏味,想著早日解脫。可是真正到了要解脫的時候,心裡倒是捨不得了。」

它又反反覆復的沿著島遊了很多圈,每次路過海崖都會停下來講它以前的愛人。後來天快黑的時候,這條大魚請求我,等天亮再喝下那瓶記憶,它說「天亮的時候,就有了光,以前我不能游出分界線,自由之後,我想向有光的地方去。」我答應它。

這大魚最後一次化鳥,它馱著我,然後飛在海島的上空,我問它「您本來是人,為什麼會對那些上島的人如此不留情面呢?」

「因為規則,生死兩界要區分開來,我們做的事,是為了更多人,你要記住。」它的聲音突然嚴肅起來說「會新的人來接替你。有緣的人會躲開你的視線,就像你現在躲開我的視線一樣。很多東西都是註定的。」

天快亮的時候,這隻鳥停在海面的上空,我喝下那一瓶記憶,然後四肢和軀幹漸漸變得麻木,直至感覺不到它們的存在,變成大魚的過程會伴隨強烈的不適感,可是心裡裝著一個人,這感覺就微不足道了。

當第一縷光出現的時候,兩條大魚從半空中落下,擊起巨大的海浪,一直向漁村蔓延。漁民們覺得今日的浪潮格外洶湧,以至於衝上來的鮮貝都要多一些。於是他們就在晨光裡面向生命島,感謝海洋的饋贈。

而我,這時候已經身處海中,我看著它變成一條普通沒有意識的魚,朝著光的方向游去了。大魚慢慢的遠去,直到消失在深藍色的海水中。

看不到大魚之後,我也開始遊動,以後還有很多很多的日子,我不能停下來。

帶著簡淺的記憶,還要守護很多東西,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好久沒講一個長長長的故事惹,愛我嗎?


燈泡滅了,我仔細檢查了下,鎢絲並沒有斷。我重新按下開關, 燈泡閃了兩下又滅了。我問,你怎麼了,不開心么。燈泡回答,等會兒,有個蛾子在窗外看我好久了。我說,那不挺好,有人看得上你。燈泡說,我不是火,別讓她看錯了,誤了人一輩子。
––––––––– 飛行官小北(微博)


活了一百萬次的貓

佐野洋子

有一隻活了一百萬次的貓,
它死過一百萬次,也活過一百萬次。
它是一隻有老虎斑紋,很氣派的貓。
有一百萬個人疼愛過這隻貓,
也有一百萬個人在這隻貓死的時候,為它哭泣,
但是,這隻貓卻從未掉過一滴眼淚。

有一次,它是國王養的貓,
它很討厭國王。
國王很會打仗,一年到頭都在打仗,
他把貓放進一個特製的籃子里,
帶著它一起上戰場。
有一天,貓被飛來的亂箭射死了,
國王在激烈的戰場中,抱著貓痛哭。
國王無心打仗了,
他回到城堡,把貓埋在城堡的花園中。

有一次,貓是水手養的貓。
它很討厭大海。
水手帶著貓,游遍世界的大海和港口。
有一天貓從船上掉到水裡,
貓不會游泳,水手趕緊用網子把它撈起來,
可是,貓已經成了「落湯貓」淹死了。
水手把像條濕布的貓抱在懷裡,放聲大哭。
後來,他把貓埋在遙遠港都的公園裡。

有一次,貓是馬戲團魔術師養的貓,
它很討厭馬戲團。
魔術師每天都把貓放進箱子里,
然後拿鋸子把箱子鋸成兩半。
當他把毫髮無傷的貓從箱子里取出來的時候,
觀眾都高興得拍手叫好。
有一天,魔術師一不小心,
真的把貓切成了兩半。
魔術師的兩隻手各拎著半隻的貓,放聲大哭。
沒有人拍手叫好了。
魔術師把貓埋在馬戲團小屋的後面。

有一次,貓是小偷養的貓,
它很討厭小偷。
小偷總是帶著貓在黑暗的街道上,
像貓一樣輕手輕腳的走路,
小偷只到養狗的人家去偷東西,
趁著狗對貓汪汪叫的時候去撬開金庫。
有一天,貓被狗咬死了,
小偷把貓和偷來得鑽石,統統抱在懷裡,
在黑暗的街道上一邊走一邊放聲大哭,
回到家以後,他把貓埋在小小的院子里。

有一次,貓是孤獨老婆婆養的貓,
它最討厭老婆婆了。
老婆婆整天抱著貓,坐在小小的窗邊往外看,
貓整天躺在老婆婆的腿上,
不是睡覺,就是打盹,
終於,貓年紀大了,死了。
皺巴巴的老婆婆把皺巴巴的老貓抱在懷裡,
哭了一整天,
老婆婆把貓埋在院子里的一棵老樹下。

有一次,貓是小女孩養的貓,
它最討厭小女孩了,
小女孩不是背著貓,就是緊緊地抱著貓睡覺,
哭的時候,就在貓背上擦眼淚。
有一天,小女孩背著貓,
不小心,背帶纏住了貓的脖子,
把貓勒死了,
小女孩抱著軟綿綿的貓,哭了一整天,
最後,她把貓埋在庭院里的一棵樹下。
但是,貓對死一點也不在乎。

有一次,貓不是任何人養的貓了,
它是一隻野貓,
貓第一次成了自己的主人,
貓最喜歡自己了。
本來它就是一隻有漂亮虎斑的貓,
現在當然更成了一隻非常氣派的野貓。

所有的貓小姐,都想嫁給這隻貓,
有的送大魚,有的送上等鼠肉,
有的給它珍貴的禮物,有的為它舔毛,
貓只是說:
「我可是死過一百萬次的喔!
誰也比不上我。」
貓最喜歡的還是自己。

只有一隻美麗的白貓,看都不嵌這隻貓一眼,貓走到白貓身邊,說:
「我,可是死過一百萬次的喔!」
白貓只是「是嗎?」的應了一聲,
貓有點生氣,因為,它是那麼的喜歡自己,
第二天,第三天,貓都走到白貓那說:
「你連一次都還沒活完,對不對?」
白貓也還是「是嗎?」的應了一聲。

有一次,貓走到白貓面前,
骨碌骨碌地在空中連翻了三個跟頭,說:
「我曾經是馬戲團的貓喔!」
白貓仍然只是「是嗎?」的應了一聲,
「我可是活了一百萬次......」
貓說到一半,改口問白貓:
「我可以待在你身邊嗎?」
白貓說:「好吧。」
貓從此就一直待在白貓的身邊了。

白貓生下了許多可愛的小貓,
貓再也不說:「我可是活過一百萬次......」的話了。
貓喜歡白貓和小貓們,已經勝過喜歡自己了。

終於,小貓們長大了,一隻只的離開了它們,
「這些孩子們也都變成非常氣派的野貓了!」
貓很滿足的說。
「是啊!」
白貓從喉嚨里發出輕柔的咕嚕聲,
白貓越來越像老太婆了,
而貓也變得更加溫柔了,
它也從喉嚨里發出輕柔的咕嚕聲,
它希望能和白貓永遠永遠的生活在一起。

有一天,白貓躺在貓的身邊,
安安靜靜的,一動不動了,
貓第一次哭了,從早上哭到晚上,
又從晚上哭到早上,
整整哭了一百萬次,
一天又一天的過去了,有一天中午,
貓停止哭泣了,
它躺在白貓的身邊,安安靜靜的,
一動不動了。
貓再也沒有活過來了...


在Quora上面看到的

大概意思就是他家有個特別老的遊戲機,小時候玩的那種類似於紅白機的那種特別古老的一台PS原型,他把遊戲機翻出來發現還能用,上面有一個賽車遊戲,他記得小時候(4歲)老跟父親一起玩,但是總也打不過父親,父親卻在陪了他兩年之後就去世了,以至於2他很多年之內都不敢去觸碰那個遊戲機.

10年後的他終於鼓起勇氣打開這個遊戲,發現這個遊戲有個功能——AI會模擬你記錄中的第一名,也就是他去世的父親的跑法來跑這個賽道。

沒錯,他的父親作為一個靈魂車手與他賽跑…他發現這個事情以後就瘋狂的練習,起初差的很遠,但練習了各個轉彎,剎車等細節之後,用了一個月的時間終於超越了他父親的亡魂。

——然而,他在終點之前停了下來--避免父親的記錄被刪掉,讓父親的靈魂永遠留存在這台遊戲機里,想他的時候還可以跟他一起玩玩遊戲…


我個子很高,剛上高中時性格比較文弱。

當時舍友跟我說:「你知道大鯊魚奧尼爾他爸跟他說了什麼他到現在還記得嗎?」

「是什麼?」

「雖然你這麼高,但是你要給別人一個仰視你的理由。」


微博上看到的,來自@baixiaorou
一個溫柔的童話故事。


再安利一個女神水果妹的故事,好喜歡那句因為心底有人,所以暗裡有光。

http://t.cn/zHdhl8V (二維碼自動識別)


想起一個故事,好多年前在廣播里聽到的,還錄在一盤磁帶里。一個發生在電腦機箱里的故事。


我是一個硬碟,ST380021A,在一個普普通通的台式機里工作。別人總認為我們是高科技白領,工作又乾淨又體面,似乎風光得很。也許他們是因為看到潔白漂亮的機箱才有這樣的錯覺吧。


其實像我們這樣的小台式機,工作環境是非常小的,裡面的灰塵真是嚇死人吶。每天生活死水一潭,工作機械重複,跑跑文字處理看看電影還湊活,真要遇到什麼大軟體和遊戲,上上下下就要忙的團團轉,最後還常常要死機。


我們這一行技術變化快,差不多每過兩三年就要升級換代,所以人人都很有壓力而且沒有安全感。每個新板卡來的時候都是神采飛揚躊躇滿志,幾年光陰一過,就變得灰頭土臉意志消沉。


機箱里的人都很羨慕能去別的機器工作。特別是去那些筆記本,經常可以出差飛來飛去,住五星級的飯店,還不用乾重活。運行運行word,上網聊聊天就行了。而我更喜歡去那些大伺服器,在特別乾淨明亮的機房裡工作。雖然工作時間長點,但是福利好,24小時不間斷電源,ups,而且還有陣列、熱插拔,幾個人做一個人的事情,多輕鬆啊。


而且還很有面子,只運行關鍵應用,不像我們這裡,什麼亂七八糟的事情都做。不過我知道,那些硬碟都很厲害,不是SCSI,就是SCSI ii,像我這樣IDE的,能混到工作站就算很不錯了。


我常常想,當年在工廠里,如果我努力一下會不會也成了一個SCSI,或者至少做一個筆記本硬碟。但我又會想,也許這些都是命運。不過我從不抱怨。內存就常常抱怨,抱怨他們主板部門的複雜,抱怨他們如何跟新來的雜牌內存不兼容,網卡和電視卡又是如何的衝突。


我的朋友不多,內存算一個。他很瘦的而且我很胖,他動作很快,而我總是很慢。我們是一起來到這台機器的,他總是不停地說,而我只是聽,我從來不說。內存的頭腦很簡單,雖然英文名字叫memory,可是他什麼memory都不會有,天大的事睡一覺就能忘個精光。我不說,但我會記得所有細節。他說我這樣憂鬱的人不適合作技術活,遲早要精神分裂。我笑了笑,因為我相信自己的容量。


有時候我也很喜歡這份工作——簡單。既不用像顯示器那樣一天到晚被老闆盯著,也不用像光碟機那樣對付外面的光碟,只要和文件打交道就行了。無非是讀讀寫寫,很簡單很簡單安靜的生活。


直到有一天,我至今還記得那個漸漸掀起的機箱的蓋子,從缺口伸進來的光柱越來越寬,也越來越亮。 空氣里瀰漫著跳動的顆粒。那個時候,我看到了她。她是那麼的纖細瘦弱,銀白的外殼一閃一閃的。渾身上下的做工都是精緻光潔,讓我不禁慚愧自己的粗笨。等到數據線把我們連在一起,我才緩過神來。


開機的那一剎那,我感到了電流和平時的不同。後來內存曾經笑話我,說我們這裡呀只要有新人來,電流就會不同的,上次新內存來啊也是這樣的。我覺得他是胡扯。我盡量的保持鎮定,顯出一副很專業的樣子,只是淡淡的向她問好並且介紹工作環境。


慢慢的我知道了。她,IBM-DJSA220,是一個筆記本硬碟,在老闆的朋友的筆記本兒里做事,這次來是為了複製一些文件。我們聊得很開心。她告訴我很多旅行的趣聞,告訴我坐飛機是怎麼樣子的,坐汽車的顛簸又是如何的不同,給我看了很多漂亮的照片、遊記,還有一次她從桌子上掉下來的的歷險故事。而我則賣弄各種網上下載來的故事和笑話。她笑得很開心,而我很驚訝,自己可以說個不停。


一天早晨,開機後我看到數據線上空蕩蕩的插口。她一共呆了7天。後來,我再也沒有見過她。


我有點後悔沒有交換電子郵件,也沒能和她道別。不忙的時候,我會一個人懷念射進機箱的那股陽光。


我不知道記憶這個詞是什麼意思,我有的只是她留下的許多文件。我把它們排的整整齊齊,放在我最常經過的地方。每次磁頭從它們身上掠過,我都會感到一絲淡淡的愜意。


但我沒有想到老闆會要我刪除這些文件。我想爭辯,還有足夠的空間,但毫無用處。於是,平生第一次違背命令,我偷偷修改了文件的分配表,然後把他們都藏到了一個秘密的地方,再把那裡標誌成壞扇區。不會有人來過問壞扇區。而那裡,就成了我唯一的秘密,我常常去看他們,雖然從不作停留。


日子一天一天的重複,讀取寫入,讀取寫入.......我以為永遠都會這樣繼續下去。直到一天,老闆要裝Xp卻發現沒有足夠的空間。 他發現了問題,想去修復那些壞扇區。我拒絕了。很快,我接到了新的命令——格式化。


我猶豫了很久。我是一個硬碟,但是,我不想忘記她。

我是一條內存,我在一台台式電腦里。但是我記不得我是從哪來的、是什麼牌子,因為我健忘。我的上司是CPU大哥,他是我的老大。都說他是電腦的腦子,可是我看他腦子實在太小了,比我還健忘。每天他總是不停的問我,某某頁某某地地址存的是什麼呀?我總是不厭其煩的告訴他,可是不出一秒鐘他又忘記了,又要問一遍。一次我說:「大哥,你煩不煩啊?你就不能記住有點兒用的東西?」他說:「內存兄弟,我有苦衷啊,每天都在不停地做題,頭暈眼花的,我也難吶。」

其實我不願意跟他計較,因為他腦子小,思維也很簡單。雖然說他是我的上司,可是我每次睡覺醒來,他連要幹什麼都不記得了,總是急急忙忙地找BIOS兄弟。「嘿,哥們兒,今天幹什麼來著?」 BIOS總是很不耐煩地把每天必做的工作再說上一遍,然後就去睡覺了。接下來呢就輪到我和C哥忙活了。


在機箱里的兄弟中,我最喜歡硬碟。他腦子大,記得東西多,而且記得牢。他說話的速度很慢,而且很少說錯,這說明他很有深度,我就這麼感覺。CPU也這麼想,不過他很笨,每次都忘了硬碟是誰。開機自檢的時候總要問:「誒,那傢伙是誰呀?

「st380021a」,我總是重複著一遍又一遍。


硬碟很喜歡憂鬱,我覺得他這麼憂鬱的人不適合做技術活兒,遲早要精神分裂的,但是他不信。


其實睡覺的時候我覺得是把幾乎所有的東西都忘記掉,但是我從來都不會忘記朋友。有一塊地方叫做CMOS,那是我記憶的最深處,保存著硬碟、光碟機的名字。有些東西應該很快忘掉,而有些東西永遠都應該記住。我在夢中總是這麼想著。


BIOS是一個很奇怪的傢伙,他老是想睡覺,但是卻總是第一個醒過來,讓我們自檢、啟動,然後接著睡覺。我知道如果我在CMOS里,把BIOS Shadow選項去掉,他就睡不成了。但是看著他暈暈乎乎的樣子,也就不忍心這麼做了。他對人總是愛搭不理,沒什麼人了解他。但是這次硬碟戀愛的事兒,卻使我重新認識了他。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機箱里似乎來過一塊筆記本硬碟,很可愛。說實話,我也喜歡她。不過現在除了記得他可愛,別的都忘記了,這就是我比硬碟幸運的地方。我把所有應該忘記的都忘記了,但是,他卻什麼都記得。


自從筆記本硬碟走了之後,硬碟就變得很不正常。每次他的磁頭經過一些地方的時候,我都能感覺到電流很不正常。


「硬碟這是怎麼了?」我問CPU。

「誰、誰是硬碟吶?」


我就知道和CPU沒有辦法進行交流,倒是BIOS沒好氣地說:「那個傻瓜戀愛了」。


我不知道什麼是戀愛,因為我記不住東西,似乎有一些人或者事在我生命中留下過痕迹,但是,我都輕率地把他們忘記了。


BIOS對我說:「對你來說記憶太容易了,所以呢你遺忘得更快,生命中能夠永刻的記憶都帶著痛楚。」


我不懂,但是我知道BIOS曾經被刷寫過。那時他很疼,像要死了一樣。我的記憶是輕浮的,不像他們。我很羨慕他們,因為他們擁有回憶。而我們有,從此我也學會了憂鬱,因為我在CMOS裡面寫下了「憂鬱」兩個字。


硬碟一天比一天不對勁,終於有一天,CPU對我說:「下條指令是什麼來著? 」


我一看嚇了一跳——FORMAT,格式化?!


「是什麼?」CPU很興奮,這個沒腦子的傢伙。


我還是告訴了他。我不知為什麼這麼做。


硬碟猶豫了很久。


電停了,很久很久,我在黑暗當中數著時鐘。


一個月後硬碟回來了,也許最後的掙扎也沒有使他擺脫殘酷的命運,他被格了。他什麼也不記得了,如同一個嬰兒。我們很難過,但是,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他以後,不用痛苦了。


為了恢複數據,筆記本硬碟回來了。她輕快的對硬碟打招呼。


「Hi,st,你不認識我了?」


硬碟沒有說話,似乎低格對他的傷害很大。


過了一會,他說:「對不起,好像......好像我們沒有見過吧……」


筆記本硬碟顯得很傷心,我能夠感覺到她帶淚的電流。「想不到連你也這麼健忘」。

「哦……」 硬碟沒有回答。


我很難過,筆記本硬碟的心裡依然記著他,而他把一切都忘了,而那正是他最不希望忘卻的。究竟是幸運還是痛苦,我說不上來,只是覺得造化弄人,有一種淡淡的悲涼。


這時從BIOS傳來了一陣奇怪的電流,我感覺到硬碟的表情在變化,由漠然到興奮,由興奮到哀傷,由哀傷到狂喜。


我聽見硬碟很久以前的聲音,現在帶著恢復記憶之後的驚喜和興奮的聲音,對筆記本硬碟說:


「IBM,你回來了」

後來BIOS對我說,其實他並沒有睡覺。自從硬碟把那些文件藏起來以後,他就料到會有這樣的結局,於是偷偷地把其中一些文件放到了備份里。


「幸好我是DUAL BIOS,雖然藏得不多,但是還是足夠讓他想起來。」


我想BIOS保存這些東西的時候一定很疼。


「你為什麼這麼做呢?」


「嗯,我們是朋友嘛」。


sorry,soldier,shoes sold in pairs.


從前有一隻兔子
後來又來了一隻兔子
它站在第一隻兔子的肩膀上
後來又來了一隻兔子
它站在第二隻兔子的肩膀上
後來又來了一隻兔子
它站在第三隻兔子的肩膀上
後來又來了一隻兔子
它站在第四隻兔子的肩膀上
後來又來了一隻兔子
它站在第五隻兔子的肩膀上
後來又來了一隻兔子
它站在第六隻兔子的肩膀上
後來又來了一隻兔子
它站在第七隻兔子的肩膀上
後來又來了一隻兔子
它站在第八隻兔子的肩膀上
後來又來了一隻兔子
它站在第九隻兔子的肩膀上
後來又來了一隻兔子
它站在第十隻兔子的肩膀上
後來又來了一隻兔子
它站在第十一隻兔子的肩膀上
後來又來了一隻兔子
它站在第十二隻兔子的肩膀上
後來又來了一隻兔子
它站在第十三隻兔子的肩膀上
後來又來了一隻兔子
它站在第十四隻兔子的肩膀上
後來又來了一隻兔子
它站在第十五隻兔子的肩膀上
後來又來了一隻兔子
它站在第十六隻兔子的肩膀上
後來又來了一隻兔子
它站在第十七隻兔子的肩膀上
後來又來了一隻兔子
它站在第十八隻兔子的肩膀上
後來又來了一隻兔子
它站在第十九隻兔子的肩膀上
後來又來了一隻兔子
它站在第二十隻兔子的肩膀上
後來又來了一隻兔子
它站在第二十一隻兔子的肩膀上
後來又來了一隻兔子
它站在第二十二隻兔子的肩膀上
後來又來了一隻兔子
它站在第二十三隻兔子的肩膀上

親了心愛的長頸鹿一口~


麥琪的禮物


我們都很羨慕保羅,尤其當他穿著考究的西服坐在豪華的跑車上對我們微微一笑的時候。
他的笑容很真誠,絕不含有那種上層人士僅是為了顯示自己的風度而無處不在的優越感。他的眼神清澈而溫暖,當他看著你的時候,你覺得即使有天大的困難只要你跟他說他一定會幫你。所以我們都很喜歡他,羨慕他,但一點兒也不嫉妒,呃。。。這個我也不太確定,但我自己肯定是這樣的,不是嗎?
保羅出現在我們視網膜上的時候,總是穿戴得很得體,精緻但不浮誇,讓人眼前一亮卻總是恰到好處,不由得打心裡感嘆「真是個極具魅力的人啊」。每次看他款款走來,有個信念在我心裡從未改變:即使九級地震、世界大戰,我們也絕不會看到保羅邋裡邋遢內褲外穿的景象。
保羅的脾氣好得出奇,從沒見過他與人面紅耳赤地爭吵過什麼,甚至連爭論都沒有,即使是吃飯買單也沒搶過,因為他很早就偷偷地付過賬了。他似乎永遠帶著微笑,每句話都充滿溫度但絕不做作讓你覺得虛情假意。他和你交談時總把你護在內側,讓你覺得即使有三百把狙擊槍瞄準你,他也能為你擋住所有子彈。
保羅從不錯過和我們每一個人打招呼,即使他正講著電話,他也會用他可愛的右眼調皮地眨一下。當有人慢步走在他閃亮的跑車前時,他從不摁喇叭,甚至連眉頭都不會皺一下。當他的車位被別人佔了,他也會二話不說開出一公里外去找別的車位。我想就算他的跑車被砸了他也會很平靜地打電話聯繫保險公司。當然我不會砸他的車,即使我曾經想砸世界上所有的豪車,但絕對不包括他的,我保證。
保羅的錢應該不少,關於他的財富永遠是我們津津樂道的話題,據說他的婚禮就花了幾百萬,一頓飯至少上萬,一套西服十幾萬,還有各種像我這種工薪階層無法淡定面對的傳說。曾經有一度我對買彩票失去了信心——即使中個頭獎,也不過人家結次婚。
但保羅從不提及他的生意,被問多了也只淡淡地說句:「錢嘛,夠花就行。」有時候,他也會說:「其實像你這樣也不錯啊。」再配上他溫暖的笑容清澈的眼神,瞬間讓我覺得自己的人生還不是那麼糟糕。
保羅從不給我們講什麼成功的經驗,也很少講什麼奮鬥啊努力啊,總是講「這樣挺好的」、「開心就好」、「做自己就好」之類的話。有些小夥伴不太滿意,背著他嘀咕,「他當然好了!什麼都有!我有我也好!」我沒有發表意見,但心裡其實也有點不是滋味,究竟為什麼我也說不清楚。當保羅對著我說那些話時,我感覺很好,但當他轉身離去後,我感到一種莫名的空虛。
保羅有很多愛好而且學識淵博,跟他在一起從不會覺得無趣,而且能學到很多知識。他絕不會因為你看偶像劇而嘲笑你,反而會讓你給他講講故事情節,順便討論一下女主角漂不漂亮;也絕不會試圖說服你去聽古典音樂會,但如果恰巧你也對古典音樂感一點點興趣,那他會非常樂意請你喝杯咖啡並慢慢跟你聊聊莫扎特、巴赫、海頓作品的特色。
保羅特別喜歡旅遊,足跡遍布這個星球,這也是我們最羨慕他的一點。旅遊的目的對於我來說,主要是為了積累吹牛的資本,順帶展現一下本人的品位和身份。每當有人說什麼新馬泰的時候,我都會裝作漫不經心地聊聊普羅旺斯的薰衣草、佛羅倫薩的美術館。但有一次我看到了保羅的旅行單,從此學會了閉嘴。他從不會夸夸其談所去之地如何大氣高端上檔次,聊的更多的是旅途中碰到的有趣的人。他常常說:「其實去哪裡不重要,重要的是和誰在一起。」每到這時我都忍不住想對他說:「求求你!下回把我帶上吧!」
總之,保羅是如此的完美,保羅的生活也是如此的完美,我想我們註定要羨慕他,羨慕他一輩子,我一直都是這麼想的,直到那一天。
那一天,保羅在家裡用槍打爆了自己的頭。


我最喜歡的短篇小說作家,毫無疑問,範圍擴大到古今中外,首推還是汪曾祺。

汪曾祺中後期的小說,講故事已經到了羚羊掛角爐火純青的地步。寫作這種事很多人越寫越差,而汪先生功力卻日益醇厚。讀他的小說,只感覺悠長的歲月如清風般掠過,但是時間卻悄然無聲地靜止,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嘆息。

我個人極愛的一篇《鑒賞家》,這是我所知的最好的故事。


鑒賞家

  全縣第一個大畫家是季匋民,第一個鑒賞家是葉三。

  葉三是個賣果子的。他這個賣果子的和別的賣果子的不一樣。不是開鋪子的,不是擺攤的,也不是挑著擔子走街串巷的。他專給大宅門送果子。也就是給二三十家送。這些人家他走得很熟,看門的和狗都認識他。到了一定的日子,他就來了。裡面聽到他敲門的聲音,就知道:是葉三。挎著一個金絲蔑籃,籃子上插一把小秤,他走進堂屋,揚聲稱呼主人。主人有時走出來跟他見見面,有時就隔著房門說話。「給您稱——?」——「五斤」。什麼果子,是看也不用看的,因為到了什麼節令送什麼果子都是一定的。葉三賣果子從不說價。買果子的人家也總不會虧待他。有的人家當時就給錢,大多數是到節下(端午、中秋、新年)再說。葉三把果子稱好,放在八仙桌上,道一聲「得罪」,就走了。他的果子不用挑,個個都是好的。他的果子的好處,第一是得四時之先。市上還沒有見這種果子,他的籃子里已經有了。第二是都很大,都均勻,很香,很甜,很好看。他的果子全都從他手裡過過,有疤的、有蟲眼的、擠筐、破皮、變色、過小的全都剔下來,賤價賣給別的果販。他的果子都是原裝;有些是直接到產地採辦來的,都是「樹熟」,——不是在米糠里悶熟了的。他經常出外,出去買果子比他賣果子的時間要多得多。他也很喜歡到處跑。四鄉八鎮,哪個園子里,什麼人家,有一棵什麼出名的好果樹,他都知道,而且和園主打了多年交道,熟得像是親家一樣了。——別的賣果子的下不了這樣的功夫,也不知道這些路道。到處走,能看很多好景緻,知道各地鄉風,可資談助,對身體也好。他很少得病,就是因為路走得多。

  立春前後,賣青蘿蔔。「棒打蘿蔔」,摔在地下就裂開了。杏子、桃子下來時賣雞蛋大的香白杏,白得像一團雪,只嘴兒以下有一根紅線的「一線紅」蜜桃。再下來是櫻桃,紅的像珊瑚,白的像瑪瑙。端午前後,批把。夏天賣瓜。七八月賣河鮮:鮮菱、雞頭、蓮蓬、花下藕。賣馬牙棗、賣葡萄。重陽近了,賣梨:河間府的鴨梨、萊陽的半斤酥,還有一種叫做「黃金墜子」的香氣撲人個兒不大的甜梨。菊花開過了,賣金橘,賣蒂部起臍子的福州蜜橘。人冬以後,賣栗子、賣山藥(粗如小兒臂)、賣百合(大如拳)、賣碧綠生鮮的檀香橄欖。

  他還賣佛手、香椽。人家買去,配架裝盤,書齋清供,聞香觀賞。

  不少深居簡出的人,是看到葉三送來的果子,才想起現在是什麼節令了的。

  葉三賣了三十多年果子,他的兩個兒子都成人了。他們都是學布店的,都出了師了。老二是三櫃,老大已經升為二櫃了。誰都認為老大將來是會升為頭櫃,並且會當管事的。他天生是一塊好材料。他是店裡頭一把算盤,年終結總時總得由他坐在賬房裡嘩嘩剝剝打好幾天。接待廠家的客人,研究進貨(進貨是個大學問,是一年的大計,下年多進哪路貨,少進哪路貨,哪些必須常備,哪些可以試銷,關係全年的盈虧),都少不了他。老二也很能幹。量尺、撕布(撕布不用剪子開口,兩手的兩個指頭夾著,借一點巧勁,嗤——的一聲,布就撕到頭了),乾淨利落。店伙的動作快慢,也是一個布店的招牌。顧客總願意從手腳麻利的店伙手裡買布。這是天分,也靠練習。有人就一輩子都是遲鈍笨拙,改不過來。不管幹哪一行,都是人比人,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弟兄倆都長得很神氣,眉清目秀,不高不矮。布店的店伙穿得都很好。什麼料子時新,他們就穿什麼料子。他們的衣料當然是價廉物美的。他們買衣料是按進貨價算的,不加利潤;若是零頭,還有折扣。這是布店的規矩,也是老闆樂為之的,因為店伙穿得時髦,也是給店裡裝門面的事。有的顧客來買布,常常指著店伙的長衫或翻在外面的短衫的袖子:「照你這樣的,給我來一件。」

  弟兄倆都已經成了家,老大已經有一個孩子,——葉三抱孫子了。

  這年是葉三五十歲整生日,一家子商量怎麼給老爺子做壽。老大老二都提出爹不要走宅門賣果子了,他們養得起他。

  葉三有點生氣了:
  「嫌我給你們丟人?兩位大布店的『先生』,有一個賣果子的老爹,不好看?」

  兒子連忙解釋:
  「不是的。你老人家歲數大了,老在外面跑,風裡雨里,水路旱路,做兒子的心裡不安。」
  「我跑慣了。我給這些人家送慣了果子。就為了季四太爺一個人,我也得賣果子。」

  季四太爺即季匋民。他大排行是老四,城裡人都稱之為四太爺。

  「你們也不用給我做什麼壽。你們要是有孝心,把四太爺送我的畫拿出去裱了,再給我打一口壽材。」這裡有這樣一種風俗,早早就把壽材準備下了,為的討個吉利:添福添壽。於是就都依了他。

  葉三還是賣果子。

  他真是為了季匋民一個人賣果子的。他給別人家送果子是為了掙錢,他給季匋民送果子是為了愛他的畫。

  季匋民有一個脾氣,一邊畫畫,一邊喝酒。喝酒不就菜,就水果。畫兩筆,湊著壺嘴喝一大口酒,左手拈一片水果,右手執筆接著畫。畫一張畫要喝二斤花雕,吃斤半水果。

  葉三搜羅到最好的水果,總是首先給季匋民送去。

  季匋民每天一起來就走進他的小書房——畫室。葉三不須通報,由一個小六角門進去,走過一條碎石鋪成的冰花曲徑,隔窗看見季匋民,就提著、捧著他的鮮果走進去。

  「四太爺,批把,白沙的!」

  「四太爺,東墩的西瓜,三白!——這種三白瓜有點梨花香味,別處沒有!」

  他給季匋民送果子,一來就是半天。他給季匋民磨墨。漂朱膘、研石青石綠、神紙。季匋民畫的時候,他站在旁邊很人神地看,專心致意,連大氣都不出。有時看到精彩處,就情不自禁的深深吸一口氣,甚至小聲地驚呼起來。凡是葉三吸氣、驚呼的地方,也正是季匋民的得意之筆。季匋民從不當眾作畫,他畫畫有時是把書房門鎖起來的。對葉三可例外,他很願意有這樣一個人在旁邊看著,他認為葉三真懂,葉三的讚賞是出於肺腑,不是假充內行,也不是諛媚。

  季匋民最討厭聽人談畫。他很少到親戚家應酬。實在不得不去的,他也是到一到,喝半盞茶就道別。因為席間必有一些假名士高談闊論。因為季匋民是大畫家,這些名士就特別愛在他面前評書論畫,藉以賣弄自己高雅博學。這種議論全都是道聽途說,似通不通。季匋民聽了,實在難受。他還知道,他如果隨聲答應,應付幾句,某一名士就會在別的應酬場所重販他的高論,且說:「兄弟此言,季匋民亦深為首肯。」

  但是他對葉三另眼相看。

  季匋民最佩服李復堂①。他認為揚州八怪里李復堂功力最深,大幅小品都好,有筆有墨,也奔放,也嚴謹,也渾厚,也秀潤,而且不裝模作樣,沒有江湖氣。有一天葉三給他送來四開李復堂的冊頁,使季匋民大吃一驚:這四開冊頁是真的!季匋民問他是多少錢買的,葉三說沒花錢。他到三垛販果子,看見一家的櫃櫥的玻璃里鑲了四幅畫,一一他在四太爺這裡看過不少李復堂的畫,能辨認,他用四張「蘇州片」②跟那家換了。「蘇州片」花花綠綠的,又是簇新的,那家還很高興。

  葉三隻是從心裡喜歡畫,他從不瞎評論。季匋民畫完了畫,釘在壁上,自己負手遠看,有時會問葉三:

  「好不好?」

  「好!」

  「好在哪裡?」


  葉三大都能一句話說出好在何處。

  季匋民畫了一幅紫藤,問葉三。

  葉三說:「紫藤里有風。」

  「唔!你怎麼知道?」

  「花是亂的。」

  「對極了!」

  季匋民提筆題了兩句詞:

深院悄無人,風拂紫藤花亂


  季匋民畫了一張小品,老鼠上燈台。葉三說:「這是一隻小老鼠。」

  「何以見得。」

  「老鼠把尾巴卷在燈台柱上。它很頑皮。」

  「對!」

  季匋民最愛畫荷花。他畫的都是墨荷。他佩服李復堂,但是畫風和復堂不似。李畫多凝重,季匋民飄逸。李畫多用中鋒,季匋民微用側筆,——他寫字寫的是章草。李復堂有時水墨淋漓,粗頭亂服,意在筆先;季匋民沒有那樣的恣悍,他的畫是大寫意,但總是筆意俱到,收拾得很乾凈,而且筆致疏朗,善於利用空白。他的墨荷參用了張大千,但更為舒展。他畫的荷葉不勾筋,荷梗不點刺,且喜作長幅,荷梗甚長,一筆到底。

  有一天,葉三送了一大把蓮蓬來,季匋民一高興,畫了一幅墨荷,好些蓮蓬。畫完了,問葉三:「如何?」

  葉三說:「四大爺,你這畫不對。」

  「不對?」

  「『紅花蓮子白花藕』。你畫的是白荷花,蓮蓬卻這樣大,蓮子飽,墨色也深,這是紅荷花的蓮子。」

  「是嗎?我頭一回聽見!」


  季匋民於是展開一張八尺生宣,畫了一張紅蓮花,題了一首詩:

    紅花蓮子白花藕,
    果販葉三是我師。
    慚愧畫家少見識,
    為君破例著胭脂。

  季匋民送了葉三很多畫。——有時季匋民畫了一張畫,不滿意,團掉了。葉三撿起來,過些日子送給季匋民看看,季匋民覺得也還不錯,就略改改,加了題,又送給了葉三。季匋民送給葉三的畫都是題了上款的。葉三也有個學名。他五行缺水,起名潤生。季匋民給他起了個字,叫澤之。送給葉三的畫上,常題「澤之三兄雅正」。有時徑題「畫與葉三」。季匋民還向他解釋:以排行稱呼,是古人風氣,不是看不起他。

  有時季匋民給葉三畫了畫,說:

「這張不題上款吧,你可以拿去賣錢,——有上款不好賣。」

  葉三說:「題不題上款都行。不過您的畫我不賣。」

  「不賣?」

  「一張也不賣!」

  他把季匋民送他的畫都放在他的棺材裡。

  十多年過去了。

  季匋民死了。葉三已經不賣果子,但是他四季八節,還四處尋覓鮮果,到季匋民墳上供一供。

 季匋民死後,他的畫價大增。日本有人專門收藏他的畫。大家知道葉三手裡有很多季匋民的畫,都是精品。很多人想買葉三的藏畫。葉三說:

  「不賣。」

有一天有一個外地人來拜望葉三,葉三看了他的名片,這人的姓很奇怪,姓「辻」,叫「辻聽濤」。一問,是日本人。辻聽濤說他是專程來看他收藏的季匋民的畫的。

  因為是遠道來的,葉三隻得把畫拿出來。辻聽濤非常虔誠,要了清水洗了手,焚了一炷香,還先對畫軸拜了三拜,然後才展開。他一邊看,一邊不停地讚歎:

  「喔!喔!真好!真是神品!」

  辻聽濤要買這些畫,要多少錢都行。

  葉三說:

  「不賣。」

  辻聽濤只好悵然而去。


  葉三死了。他的兒子遵照父親的遺囑,把季匋民的畫和父親一起裝在棺材裡,埋了。


  ①李復堂,名囗,字宗揚,復堂是他的號,又號懊道人。他是康熙年間的舉人,當過滕縣知縣,因為得罪上級,功名和官都被革掉了,終年只作畫師。他作畫有時得向鄭板橋去借紙,大概是相當窮困的。他本畫工筆,是宮廷畫家蔣廷錫的高足。後到揚州,改畫寫意,師法高其佩,受徐青藤、八大、石濤的影響,風度大變,自成一家。
  ②仿舊的畫,多為工筆花鳥,設色嬌艷,舊時多為蘇州畫工所作,行銷各地,故稱「蘇州片」。蘇州片也有仿製得很好的,並不俗氣。


                     一九八二年二月二十八


燒火工


劉慈欣


薩沙站在極東島上看著帆船在海天連線處消失,知道自己被扔在世界盡頭了。他打量四周,這座世界最東面的孤島像一塊露出海面的銹鐵,毫無生機。
薩沙向島內走去,連日的暈船讓他步履虛飄,島很小,他很快走到了中央,看到一座小丘上有一個黑洞,像一隻盯著他的怪眼,洞的周圍散落著一層黑煤面,他知道這是一個礦井。在洞旁邊的空地上有一口大鐵鍋,安放在高大的石灶上,他從沒見過這麼大的鍋,倒扣過來能做一個大房頂,那也是他見過的最大的房頂。
薩沙以前沒見過很大的房子,因為他沒出過遠門,自從愛上冰兒,世界的其餘部分對他再也沒有吸引力了,但這次為了冰兒,他一下子就來到了世界的盡頭。
石灶里沒有火,空氣中充斥著奇怪的油腥味,是從大鍋中散發出來的。
礦井裡黑不見底,但薩沙發現黑暗深處有一點搖曳的火光,後來他看清了那是一輛緩慢上行的礦車上的火炬,直到走近,他才發現礦車是被一個人拖著,堆滿煤快的小車沿著破舊的木頭軌道吱吱呀呀地移出井口,陽光照到礦工身上,薩沙看到他是一個細高的老頭,乾瘦黝黑,像一段從煤層中挖出來的枯樹根。
「幫幫我。」老人說,薩沙於是到後面去推車。車到大鍋旁的煤堆邊停了下來,看來這個小礦井中出的煤全部用於燒這口大鍋。
老人精疲力盡地靠著車輪坐在地上,喘息著。
「我來找你,我來求你。」薩沙說,他不用問這人是誰,肯定是他要找的,極東島上只住著這一個人。
「我有什麼好求的,一個燒火的,一輩子吃苦受累的命。」老人擺擺手說。
「人們說你能讓得絕症的人活下去。」
「我自己都活不了多久了,老了。」燒火工長嘆一聲。
「地上的每一個人,在天上都有一顆屬於他的星星,如果那顆星星出了毛病,星光照不到那人身上,那人就病了,如果星光長時間暗下去,那人就得了絕症。」
「這誰都知道。」
「你有一本大書,能從裡面查出每個人的星星在什麼地方,你還能登上天,把出毛病的星星修好。」
「你病了?」
「我愛的女孩病了,絕症。我知道你在這裡要錢沒用,但如果你修好她的星星,我為你做什麼都行,我為你去死都行!如果你不答應我,我就死在這島上,沒有她我活不下去。」
「這就是愛了?」老燒火工抬頭看看薩沙,老眼發散的目光費力地焦距在他臉上,略帶嘲諷地笑著,但似乎對他有了些興趣。
薩沙沒再說話,默默地跪在燒火工旁邊。
「你不用去死,接我的班吧。」
「好的,我接您的班,在這島上當一輩子燒火工!」
老燒火工不動聲色地看了薩沙一會兒,突然搖著頭笑了起來:「呵呵呵,以前來的那些人也都這麼說,等我把他們讓我修的那些星星修好,他們都走了。」
「我不會走的,我會接您的班,我發誓!」
燒火工吃力地站起身,捶著腰說:「那就試試把,我只能每次都試試,我還能什麼別的選擇?」

老燒火工和薩沙開始為登天修星星做準備。
首先要造火藥,用硝、硫磺和炭配製。硝和硫磺都能從礦井中採到,島上卻沒有燒木炭的樹木,燒火工用鯨骨代替,燒出來的炭雖然味道難聞,但細膩而滑爽。
在環島的海灘上,堆放著許多大鯨的骨架,那些大骨架在世界邊緣的陽光下雪白雪白的,在海風中發出渾厚的聲響,走進一個骨架中,薩沙彷彿置身於一座漢白玉宮殿的廢墟。燒火工住的小棚屋也是用鯨骨搭起來的,上面蒙著暗藍色的鯨皮。
造火藥的進度很慢,燒火工乾的磨磨蹭蹭漫不經心,薩沙心急如焚,他催燒火工塊些,因為在大洋那邊遙遠的大陸上,在家鄉的小鎮中,冰兒的病正在一天天加重。
「快有什麼用,」燒火工指指天空不耐煩地說,「離上弦月出來還有好幾天呢,沒有上弦月,怎麼登天?」
薩沙每天夜裡睡前都盯著星空看,盼望著上弦月的出現,那是冰兒的生機。
三天後,火藥總算配完了,裝了滿滿的一大鯨皮口袋。
下一步就是造火箭了。火箭的箭體是一顆完整的鯨牙,必須是筆直的牙,燒火工和薩沙鑽進幾個碩大的鯨頭骨,找到了五顆這樣的大牙,每顆有人的大腿粗,立起來比薩沙還高,頂部尖尖的,燒火工把它們的表面打磨的潔白光滑。然後,他又切割打磨一些薄薄的鯨骨板,做成了十五片火箭的尾翼,每片像刀子般鋒利,能切肉。他在鯨牙的尾部開了淺槽,把尾翼塗上膠水插進去,膠水是把一種牡蠣碾碎後提取出來的,那種牡蠣常粘在礁石和船底上,用刀都刮不下來。最後,把火藥倒進中空的鯨牙中,火箭就做好了。薩沙曾問是不是需要試驗一枚,燒火工很有把握地說不用試,肯定能行。
這些天燒火工的主要精力還是集中在自己的工作上,他的活兒包括採煤、獵鯨和煉鯨油。薩沙幫著干,發現燒火工的工作極其繁重,像他這樣身強力壯的年輕人每天都累得精疲力盡。
所有的工作都是為了燒火,每天的燒火時間是凌晨,這時薩沙都睡的很死,燒火工沒帶他去過。只是有一兩次,在後半夜最黑暗的時刻,薩沙在睡意朦朧中隱約知道燒火工駕著小帆船出海了,他回來時太陽已高高升出海面。

火箭做完後,燒火工帶薩沙去獵鯨。薩沙第一次看到了鯨笛,雖然以前聽說過,看到它這麼大還是很吃驚。鯨笛是用一根鯨的肋骨做成,彎彎的,有薩沙兩個身長,像一把拆了弦的大弓。他和燒火工兩人抬著才能把鯨笛送到海灘。
這時海邊的浪不大,兩人抬著鯨笛走到齊腰深的海水中,鯨笛大部分沒入水中,只有燒火工抓著的一端在水上,「你要接我的班,就要學會吹鯨笛。」燒火工說著,把嘴湊到鯨笛的一端吹起來。
「我什麼也沒聽到。」薩沙說。
「鯨笛發出的聲音只有鯨能聽到,人聽不到的。」燒火工說完繼續吹,手指還在鯨笛上的一排小洞上不停地按動,他雙目半閉,一付很陶醉的樣子,「這是鯨求偶的歌聲。」
燒火工吹了一上午鯨笛,沒有什麼結果,在失望地返回前他最後試了一次。這時,薩沙看到遠方天水連線處出現了一個水包,接著一頭鯨的黑色背脊在海面上浮現了一下,然後巨大的鯨尾抬出水面又落下,激起一圈大浪,它穿過平靜的海面,向這個方向快速游來。
「快跑!」燒火工對薩沙喊道,當薩沙回頭跑上海灘時,他仍在水中吹笛,直到鯨接近才拖著鯨笛轉身跑上沙灘。
被笛聲引誘來的大鯨觸到了淺海的海底,水中傳來一陣轟隆隆的摩擦聲,接著,那龐大的軀體借著慣性衝上海灘,它推上來的帶沙的濁浪把來不及躲避的燒火工和薩沙衝倒了。大鯨在沙灘上痛苦地滾動著,它是海洋中的動物,在陸地上內臟因自身重量的壓迫受到致命的損傷,獻血從鯨口中湧出,染紅了大片海灘,又染紅了衝上來的海浪。大鯨很快停止了滾動,在小山丘般的軀體上掠過最後的死亡抽搐。
當鯨完全死亡後,燒火工用斧頭和鋸剝開它的腹部厚厚的鯨皮,然後用長刀割下裡面雪白的脂肪,每塊都有一頭豬大小。鯨的巨大讓薩沙震驚,他覺得他們不是在切割一個動物,而是在一座骨肉之山上開採礦藏。他們把大塊脂肪背到大鍋處,石灶里已經燃起熊熊煤火,鍋底都燒紅了,他們登上支在石灶邊的梯子,把脂肪扔進鍋里,鯨脂塊沿著滾燙的鍋面滑下,在喧鬧的吱吱啦啦聲中像冰塊一樣熔化,琥珀色的鯨油在鍋底很快聚集起來。
燒火工和薩沙從棚屋裡搬出一大盤繩子,繩子用鯨皮搓成,只有小指粗細,卻十分堅韌。薩沙想像不出這一大盤繩子有多長,他們兩人都抬不動,只能拖著移動。燒火工把一桶鯨油潑到繩盤上,說是能起潤滑作用。這是登天前的最後準備了。

入夜,上弦月終於出現了,細彎的月牙與上方的兩顆星星組成了一個銀色的笑臉。燒火工說他們必須儘快登天,等月牙盈起來後就不能好用了。
他們把五枚鯨牙火箭和繩盤搬到海灘上,還拿來了小帆船上的兩面捲起來的帆,以及兩根桅杆,燒火工說到了月牙上,這帆就要當漿使。最後拿到海灘上的是一本厚厚的大書,羊皮書封上鑲著古老的徽章和銅角。這些東西都堆在沙灘上的一個大鐵錨旁,燒火工把它叫月錨,說是錨固月亮用的。
燒火工讓薩沙多穿些衣服,說星空中很冷。
當上弦月在夜空中移動到合適的位置時,他們開始登天。
燒火工把長繩的一頭固定在一枚鯨骨火箭的尾部,然後把火箭豎立在鯨骨製成的簡易發射架上,他用手指當尺子目測月牙的位置,仔細調整火箭的角度,然後用一把細長的火炬從尾部點燃了火箭。
鯨骨火箭呼嘯著升空,它噴出的火焰在海面上撒下一片跳動的金輝。火箭很快在夜空中變成一個小小的亮點,它後面拖著兩條線,一條是白色的煙線,另一條黑色細線是它拉上去的長繩。那個小光點飛向月牙,最後從一個牙尖附近掠過,光點熄滅,空中的黑色細線彎曲了,長繩和火藥耗盡的火箭一起墜向大海,看上去落的很慢,像一根飄落的長髮絲。發射失敗了。
第二次發射也失敗了,鯨骨火箭撞到月牙上,殘存的火藥爆炸了,濺出一大片璀璨的火星,像在月亮上放了一個焰火。
第三次成功了,火箭拉著長繩從月牙正上方越過,隨後熄滅墜落,把繩子搭在月牙上,就像掛在星空中的一個大鉤子上。燒火工和薩沙繼續快速放繩子,鯨牙箭體的重量在月牙的另一面拉著長繩下垂,當繩盤放的只剩下薄薄一層時,吊著鯨牙箭體的長繩的另一端垂到地面,兩人把繩索的兩端都系牢在大鐵錨上,夜空中的長繩漸漸拉緊,變得筆直,系在鐵錨上的繩結在強勁的拉力下吱吱作響,把繩中的鯨油都擠了出來,鐵錨被月亮在沙灘上拖了一小段,但錨尖很快鉤住了沙層下堅實的土地,月牙在星空中停止了移動,被錨固住了。
燒火工拿出三小段鯨皮繩,用其中的一段把船帆、桅杆和大書捆成一捆,連接在繫於鐵錨的長繩兩端的一端上,又用一段短繩在自己的間纏了幾圈,再越過雙肩並在胸前打了個結,做的很熟練。他把最後一段繩子用同樣的方式捆在薩沙身上。燒火工把自己身上的繩頭與長繩聯結起來,與那捆東西連在同一端。
燒火工拿起一把斧頭說,「你年輕力壯,本該先上的,但你是第一次登天,我就先上,再把你拉上去,照我說過的做!」
燒火工揮起斧頭砍斷了與自己和貨物相連的長繩的那一端在錨上的繩結,這時長繩只有一端還系在鐵錨上,月牙失去了錨固,又在星空中移動起來,燒火工剛把斧頭遞給薩沙,自己就和貨物一起被移動的月亮吊起來,薩沙同時也用力向下拉長繩的另一端,使燒火工和貨物被更快地吊上天空,很快變成了夜空中的一個小黑點,黑點最後升到月牙上,消失在它的銀光里。
很快,月牙又停止了漂移,顯然燒火工在上面把繩子固定了,這時月亮和地面只有一根繩子相連,薩沙感覺它很像一個銀色的大風箏。
薩沙把自己身上的繩頭與長繩聯結起來,又等了一會兒,估計燒火工在月牙上已經準備好了,就用斧子砍斷了鐵錨上的最後一個繩結。
薩沙立刻被月亮拖著飛跑起來,轉眼間就被拖到了海里,在海面上飛快滑行。薩沙死死地抓緊鯨皮繩,感到頭昏目眩,海浪似乎變成了很硬的東西,他的臉上和身上被打的很疼。就在這瘋狂的拖曳使他崩潰時,他的身體離開了海面向上升去,顯然燒火工正在月亮上拉起他。映射著細碎月光的海面向下退去,漸漸變的模糊起來,又過了一會兒,薩沙看到了下面極東島完整的形狀。他慶幸這是在夜裡,在白天他會恐高的,他擔心月亮上的燒火工用盡了力氣,一鬆手讓自己掉下去,但他這時明顯地感到身上的鯨皮繩勒的不是那麼緊了,燒火工對他說過,越接近星空,人的重量就越輕,他自己的重量顯然在不斷減輕,後來他也可以自己拉動繩子了,這就使上升的速度快了一倍。
月亮在上方越來越大,漸漸佔滿了整個視野,薩沙估計了一下月牙的大小,大約和他來時所乘的帆船的一樣大。他沐浴在月亮的銀光中,那是冷光,沒有一點熱度。
終於,薩沙伸手可以觸到月面了,他以前以為月亮是堅硬光滑的,像一大塊發出銀光的玉石,這時驚奇地發現月面很柔軟,他想,月亮不斷地盈虧,當然不可能很堅硬。月面摸上去細膩光滑,像冰兒的肌膚,這讓薩沙心裡一動。他向月亮內部看,感覺裡面似乎充滿了發光的乳白色液體。
薩沙最後升上了新月的凹曲面,等於登上了這艘銀光之船的甲板,銀亮的月面在他的兩側向上翹起,最後縮成了兩個指向上方的銀尖。
他看到了燒火工,正在那裡盤起鯨皮繩,在銀亮月面的襯托下,燒火工瘦長的身軀更黑了,像月亮上的一隻大螞蟻。帶上來的貨物堆在一邊。薩沙解開身上的鯨皮繩,試著邁步,他感到身體輕的像羽毛,邁一步能躍出好遠。
「你那個女孩的全名叫什麼來著?」燒火工問道,同時翻開了那本大書,書的目錄與字典一樣,可以查找所有的人名,據說活著的和死了的人都在上面。他們先是用筆畫查,後用層次四角查,都沒查到,最後直接按字母順序翻,找到了冰兒的名字所在的那一頁。大書除目錄外的每一頁都是星圖,上面畫著密密麻麻的星座,薩沙完全看不懂,但燒火工只掃了兩眼,就確定了他們要去的方位。
接下來他們把帶上來的兩面帆展開,固定在桅杆上,薩沙發現月牙凹面中央的兩側有兩個小小的槳樁,把帶帆的桅杆拴在上面就成了月牙船的槳,他不知道這兩個小樁是什麼人在什麼時代建造的。
燒火工和薩沙在月牙的兩側開始划槳,與薩沙預想的不同,這帆槳划起來並不費力,兩個舞動的帆與其說是槳,更像是月牙的一對翅膀。月亮緩緩改變了自己的漂移方向,向著屬於冰兒的星星飛去。
這時,薩沙才有閑暇細看周圍,無數的星星緩緩移過,星星大小不一,最大的有西瓜大,但一般都是蘋果大小,都發出晶瑩的銀光,有一部分在不停地閃爍著。近處的星星看上去比較稀疏,但的前方漸漸變密,直到無法分辨出單個星體,成發光的霧狀匯成浩瀚的銀河。在星空中能夠看到銀河的全貌,它實際上是一個由巨量星星構成的大旋渦,月牙目前正行駛在這銀光大旋渦的一個懸臂上。星星不時碰到航行中的月亮上,這時它們都發出悠揚清脆的叮玲聲,像夏日微風中的風鈴。那些碰到月亮的星星被推出一段距離,但在月牙駛過後,它們又在後面漂回原來的位置。燒火工告訴薩沙,這些都是恆星,永遠保持固定的位置。曾經有一次有一顆紅色的亮星從他們頭頂飛過,燒火工說那是一顆叫火星的行星,行星數量極少,只有八顆。
月牙行駛了兩個多小時,燒火工停止了划槳,拿起大書,把那一頁的星座模樣與周圍的對照,然後宣布他們到了。
「冰兒的星星是哪顆?」薩沙急切地問。
燒火工伸手划了一個範圍:「這一片都是,重名的人很多啊,但我們只需找到星光暗淡的那顆。」
他們在這群屬於冰兒們的星星中尋找著,燒火工首先發現了那顆暗星,在周圍星星的璀璨銀光中,它暗的幾乎看不到,但燒火工的話安慰了薩沙。
「我們來的不晚,她還活著,星星上落了灰塵,擦擦就行了。」
他們划動月牙駛近,薩沙伸手拿過了那顆暗星,看到確實像燒火工說的那樣,這顆蘋果大小的星星上有一層灰塵。
「星空中怎麼會有灰塵?」薩沙問。
「一般來說是附近的一顆星破碎了落上去的。」
「那個人死了嗎?」
「是的,一種非正常的死法。」
薩沙沒有心思再問正常的死法是什麼樣子,他看到燒火工拿出一塊柔軟的海綿,老人很細心,還帶來一小瓶清水,撒了一些到海綿上,然後遞給薩沙。薩沙仔細地擦拭著冰兒的星星,隨著灰塵的拭去,星星迅速亮了起來並開始閃爍,薩沙沐浴在她的銀光中。他發現這是一顆很美麗的星星,六角形,結構對稱而精緻,像一片晶瑩剔透的水晶雪花。薩沙仔細地擦拭著已經很乾凈的星星,星星在他手中發出仙樂般的風鈴聲,與閃爍的銀光一起,如夢似幻,如果不是燒火工催促,他可能永遠也不會放手。
「行了行了,已經擦好了,放回去吧。」
薩沙戀戀不捨地鬆開手,冰兒的星星閃爍著,發著悠揚的叮玲聲,輕盈地飄回她在星空中的位置。
「你放心,那女孩的病明天就會好的。」燒火工說著操起了帆槳,「該回去了,還有活兒要干,誤了燒火可是大事。」
回程與月亮自然漂行的方向一致,所以速度很快,划槳只需調整方向就可以了。
「每顆暗了的星星都可以這樣修好嗎?」看著月牙兩側掠過的群星,薩沙問。
「當然不行,比如這顆。」燒火工指著一顆近處移過的暗星說,那個星體不再晶瑩透明,而是呈現煙熏般的暗黃色,從裡面透出的星光暗淡無力,像風中的蠟燭般搖曳不定。
「這人老了。」燒火工說。
「你見過自己的星星嗎?」薩沙指指那本大書問。
老燒火工搖搖頭:「從來沒有,有什麼好看的?現在它和這一顆一個樣子了。」
他們沉默地看著燦爛的星河,燒火工突然指向一個方向:「看!」薩沙看到了一道弧光划過星空,那是一顆流星,「那就是一般人的死法,他們的星星化成流星,大部分在落地前就燒光了,有些剩下的部分落到地上,也不過是一塊平淡無奇的石頭。」
月牙回到了極東島上空,這之前燒火工從來沒說過他們怎麼下去,其實方法十分簡單。他們首先把桅杆和繩盤等帶上來的貨物向島上拋下去,只剩下兩面帆和兩根短鯨皮繩,他們把繩子在系在腰間,把長出來的繩的兩頭分別系牢在帆的兩端,然後從月亮上跳下去,帆在下落中展開,成了兩個降落傘。他們在夜空中盤旋著下落,燒火工準確地落在極東島的海灘上,薩沙則落到了海中,好在離岸不遠,燒火工用小船把他從海中接回來。
以後的日子裡,薩沙只有等待,等待從大洋那邊傳來冰兒的消息。他每天都幫燒火工幹活,他們一起獵鯨、採煤和煉鯨油,但燒火工仍然一次也沒有帶薩沙去燒火。
時間一天天過去,薩沙平靜下來的心又漸漸焦慮起來,他開始懷疑他們那夜在星空中所做的事是否真的有用,後來他甚至懷疑冰兒是否還活在人世,他沒有心思再幹活了,每天看著大海發獃,盼望著天邊的帆影。
四十天後,終於有一艘帆船經過極東島,艦長給薩沙捎來了一封信,那信像小太陽一樣使薩沙的世界由陰轉晴,那是冰兒的信,說她的病在一夜間突然就好了,以後虛弱了一段時間就完全恢復健康,現在又像以前那樣美麗而充滿活力,她盼著他回去。
燒火工疲憊地坐在旁邊鐵鏽色的島岩上,他已經猜到了信的內容,無力地對薩沙揮揮手:「走吧,回去吧,我知道會這樣的,以前都這樣。」
「不,我發過誓,我要接你的班。」薩沙說,小心地把信疊好裝起來。
大鬍子船長把薩沙拉到一邊低聲說:「你犯什麼傻?我見過那個女孩,你要是失去她那可是太悲慘了,更悲慘的是你要在這裡勞苦一輩子,你知道燒火工是什麼樣的苦力活兒,沒人願意乾的,你跟我們回去,這老頭兒拿你沒辦法的。」
「不,我發過誓。」薩沙堅定地說,送走了搖頭嘆息的艦長,和燒火工一起看著帆船消失在海天連線處。
「呵呵,我知道你會留下的,所以才費那麼大勁兒去登天。」燒火工說,有些狡猾地笑了起來。
「我是個守信的人。」
「不不,這和信用沒關係,」老燒火工臉上現出神秘的莊重,「你懂的愛。」
「那今天夜裡。。。。。。」
「孩子,今天後半夜裡我帶你去燒火。」

這天夜裡沒有月亮,在後半夜微弱的星光下,燒火工和薩沙把兩大木桶鯨油搬到小船上,然後揚帆出海。
海面上一片黑暗,只能看到浪沫的白色。燒火工點燃了一支鯨油火炬,黃藍相間的火焰照亮了周圍的一小圈海面,薩沙這才看出船在快速行駛。燒火工拿出一本書和一座銅鐘,那書的外表很像他們登天帶的那本,但很薄。燒火工翻開厚厚的書皮,借著火光,薩沙看到翻開的書頁上有一張表格。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燒火的時間是不同的,我都能記住,但你需要查這張表,以後也能記住的。每天一定要準時燒火,不要早衣不要晚,否則會亂了時令的。」燒火工指著書和銅鐘說。
一個多小時後,燒火工降下了小船的帆,船停了下來,在海浪中不安地上下起伏著。
「日出點到了,那裡。」燒火工指指前方的海面說。
「太陽就要出來了嗎?」薩沙緊張地問。
「馬上,其實日出的時間你不用卡的太准,關鍵是燒火的時間。」
薩沙盯著前方的海面看,發現有大量水泡冒出,然後海面鼓起了一個大水包,讓他想起大鯨在海面上推起的水包,但這個水包並不移動。那個海水的小山丘越升越高,最後在一片水聲中從中間破裂了,海水退去,那片海面上出現了一座黑色的小島,這突現的小島推開的海水把小船也向後推去,燒火工趕緊用力划槳向島靠近。震驚中的薩沙忘了划船,只是目不轉晴地盯著小島,他完全看不清島上的細節,因為島本身太黑了,這可能是薩沙見到過的最黑的東西,像一大塊吸光的黑海綿,把照在它上面的火炬的光線全部吸收了,與之相比,已經很黑的海面和天空這時倒顯得有些光亮。借著海空的背景,薩沙看出島的形狀是一個弧形,那弧形十分完美,像一口倒扣的大鍋,薩沙當然知道這只是一個巨球浮出水面的一小部分。
不用問了,他知道這就是太陽。
小船輕輕地靠上了太陽,燒火工先跳下海,然後再爬上太陽,他曾經囑咐過薩沙,燒火前一定要先把自己在海中浸濕。薩沙把船上的兩桶鯨油遞給太陽上的燒火工,然後自己也從船邊下海浸濕後游到太陽邊,即使在這樣近的距離,太陽表面仍看不清任何細節,薩沙感覺自己面對著不見底的黑色深淵,一陣眩暈,但他的手觸到了太陽表面,感覺有些粗糙,摸著像潮濕的礁石表面。兩人提著鯨油桶,很快登到太陽的頂端。
「它還會繼續向上浮嗎?」薩沙摸著腳下漆黑粗糙的太陽表面問。
「不會,如果不點燃,它會一直這樣浮在海面,就露出這麼一點。是火的熱力讓它升起來的,至於為什麼我也不知道,也許和熱氣球的道理差不多。。。。。。好了,撒油!」
他們把兩桶油均勻地撒在太陽表面。
兩人在撒上鯨油的太陽頂端休息了一會兒,薩沙想坐下,但燒火工不讓,他說身上不能沾上鯨油,否則燒火時很危險。他們就沉默地站在這熄滅的太陽上,海風中充滿了鯨油的味道,遠處的海面上,小船上的火炬仍在燃燒,腳下的太陽漆黑一片,像夜的精華。
「燒火的時間到了。」燒火工說,帶著薩沙走下太陽,登上小船。
燒火工從船取下燃燒的火炬,猶豫了一下,把火炬遞給薩沙,薩沙把火炬扔向太陽,火炬在空中翻滾著,火焰在海風中嗚嗚作響,然後落在那漆黑的表面上。點燃了鯨油,黑色球面上騰起一片藍色的火焰。
「不要傻看,快走!你想被烤焦嗎?」燒火工對薩沙大喊,兩人操起船槳拚命划起來。
小船划出一段距離後,太陽被點燃了,海面上出現了一團金光。
薩沙感到了撲面而來的熱力,他和燒火工繼續用力划船。
太陽開始升起,隨後升出海面的部分立刻被點燃,那個光芒四射的弧形漸漸擴大,太陽周圍的海水沸騰著,湧出大片蒸汽,使那片海如雲海一般。
世界上大部分人看不到這裡海面的情景,他們只看到一輪紅日從東方升起。
天空由漆黑變成瓦藍,白雲變成金色的朝霞,周圍的一切在朝陽中清晰起來:大海,還有遠處的極東島。
小船划到了安全的距離,這時薩沙才發現他們的濕衣服都早冒出了蒸汽,向回看,太陽已經完全升出了海面,新的一天開始了。
燒火工指著初升太陽說:「它升到高空,被那裡的強風向西吹,到西邊後風小了,太陽就降到海里,被水浸滅了,然後被海下的暗流帶向東方,凌晨時到達這裡並浮起來,我們再點燃它。這就是燒火工的工作,要有責任心,不能出差錯,每天凌晨如果我們不燒火,黑夜就不會結束。」
太陽越升越高,世界從黑夜中復甦,海面上有飛魚騰起,一群雪白的海鷗向日出的地方飛去。。。。。。。薩沙,年輕的燒火工,伸出雙手撫弄著陽光。
讓他最感欣慰的是,這陽光也有冰兒一份。

2011.12.28 完稿於太原開往陽泉的火車上。


安徒生的《老頭子做事總不會錯》
小時候看不懂,老頭子用馬換換換最後換了一兜爛蘋果回來,老太婆還很高興,我還笑話老太婆太笨。長大後再看…美好到哭啊…

ps:覺得這個故事可以完美回答這兩天的那個問題:兩個人在一起很合適是怎樣一種體驗

附原譯文:
現在我要告訴你一個故事。那是我小時候聽來的。從那時起,我每次一想到它,就似乎覺得它更可愛。故事也跟許多人一樣,年紀越大,就越顯得可愛。這真是有趣極了!

  我想你一定到鄉下去過吧?你一定看到過一個老農舍。屋頂是草扎的,上面零亂地長了許多青苔和小植物。屋脊上有一個鸛鳥窩,因為我們沒有鸛鳥是不成的。牆兒都有些傾斜,窗子也都很低,而且只有一扇窗子是可以開的。麵包爐從牆上凸出來,像一個胖胖的小肚皮。有一株接骨木樹斜斜地靠著圍籬。這兒有一株結結疤疤的柳樹,樹下有一個小水池,池裡有一隻母鴨和一群小鴨。是的,還有一隻看家犬。它對什麼來客都要叫幾聲。

  鄉下就只有這麼一個農舍。這裡面住著一對年老的夫婦——一個庄稼人和他的妻子。不管他們的財產少得多麼可憐,他們總覺得放棄件把東西沒有什麼關係。比如他們的一匹馬就可以放棄。它依靠路旁溝里的一些青草活著。老農人到城裡去騎著它,他的鄰居借它去用,偶爾幫這對老夫婦做點活,作為報酬。不過他們覺得最好還是把這匹馬賣掉,或者用它交換些對他們更有用的東西。但是應該換些什麼東西呢?

  「老頭子,你知道得最清楚呀,」老太婆說,「今天鎮上是集日,你騎著它到城裡去,把這匹馬賣點錢出來,或者交換一點什麼好東西,你做的事總不會錯的。快到集上去吧。」

  於是她替他裹好圍巾,因為她做這件事比他能幹;她把它打成一個雙蝴蝶結,看起來非常漂亮。然後她用她的手掌心把他的帽子擦了幾下,同時在他溫暖的嘴上接了一個吻。這樣,他就騎著這匹馬兒走了。他要拿它去賣,或者把它換一件什麼東西。是的,老頭兒知道他應該怎樣來辦事情的。

  太陽照得像火一樣,天上見不到一塊烏雲。路上布滿了灰塵,因為有許多去趕集的人不是趕著車子,便是騎著馬,或者步行。太陽是火熱的,路上沒有一塊地方可以找到蔭處。

  這時有一個人拖著步子,趕著一頭母牛走來。這頭母牛很漂亮,不比任何母牛差。

  「它一定能產出最好的奶!」農人想,「把馬兒換一頭牛吧——這一定很合算。」

  「喂,你牽著一頭牛!」他說,「我們可不可以在一起聊幾句?聽我講吧——我想一匹馬比一頭牛的價值大,不過這點我倒不在乎。一頭牛對於我更有用。你願意跟我交換嗎?」

  「我當然願意的!」牽著牛的人說。於是他們就交換了。

  這樁生意就做成了,農人很可以回家去的,因為他所要做的事情已經做了。不過他既然計划去趕集,所以他就決定去趕集,就是去看一下也好。因此他就牽著他的牛去了。

  他很快地向前走,牛也很快地向前走。不一會兒他們趕上了一個趕羊的人。這是一隻很漂亮的肥羊,非常健壯,毛也好。

  「我倒很想有這匹牲口,」農人心裡想,「它可以在我們的溝旁邊找到許多草吃。冬天它可以跟我們一起待在屋子裡。有一頭羊可能比有一頭牛更實際些吧。我們交換好嗎?」

  趕羊人當然是很願意的,所以這筆生意馬上就成交了。於是農人就牽著他的一頭羊在大路上繼續往前走。

  他在路上一個橫柵欄旁邊看到另一個人,這人臂下夾著一隻大鵝。

  「你夾著一個多麼重的傢伙!」農人說,「它的毛長得多,而且它又很肥!如果把它繫上一根線,放在我們的小池子里,那倒是蠻好的呢。我的老女人可以收集些菜頭果皮給它吃。她說過不知多少次:『我真希望有一隻鵝!』現在她可以有一隻了。——它應該屬於她才是。你願不願交換?我把我的羊換你的鵝,而且我還要感謝你。」

  對方一點也不表示反對,所以他們就交換了;這個農人得到了一隻鵝。

  這時他已經走進了城。公路上的人越來越多,人和牲口擠作一團。他們在路上走,緊貼著溝沿走,一直走到柵欄那兒收稅人的馬鈴薯田裡去了。這人有一隻母雞,她被系在田裡,為的是怕人多把她嚇慌了,弄得她跑掉。這是一隻短尾巴的雞,她不停地眨著一隻眼睛;看起來倒是蠻漂亮的。「咕!咕!」這雞說。她說這話的時候,究竟心中在想什麼東西,我不能告訴你。不過,這個種田人一看見,心中就想:「這是我一生所看到的最好的雞!咳,她甚至比我們牧師的那隻抱雞母雞還要好。我的天,我倒很想有這隻雞哩!一隻雞總會找到一些麥粒,自己養活自己的。我想拿這隻鵝來換這隻雞,一定不會吃虧。」

  「我們交換好嗎?」他說。

  「交換!」對方說,「唔,那也不壞!」

  這樣,他們就交換了。柵欄旁的那個收稅人得到了鵝;這個庄稼人帶走了雞。

  他在到集上去的路上已經做了不少的生意了。天氣很熱,他也感到累,他想吃點東西,喝一杯燒酒。他現在來到了一個酒店門口,他正想要走進去,但店裡一個夥計走出來了;他們恰恰在門口碰頭。這夥計背著一滿袋子的東西。

  「你袋子里裝的是什麼東西?」農人問。

  「爛蘋果,」夥計說,「一滿袋子餵豬的爛蘋果。」

  「這堆東西可不少!我倒希望我那待在家裡的老婆能見見這個世面呢。去年我們炭棚子旁的那棵老蘋果樹只結了一個蘋果。我們把它保藏起來。它在碗櫃一直待到裂開為止。『那總算是一筆財產呀,』我的老婆說。現在她可以看到一大堆財產了!是的,我希望她能看看。」

  「你打算出什麼價錢呢?」夥計問。

  「價錢嗎?我想拿我的雞來交換。」

  所以他就拿出那隻雞來,換得了一袋子爛蘋果。他走進酒店,一直到酒吧間里來。他把這袋子蘋果放在爐子旁邊靠著,一點也沒有想到爐子燒得正旺。房間里有許多客人——販馬的,販牛的,還有兩個英國人:他們非常有錢,他們的腰包都是鼓得滿滿的。他們還打起賭來呢。關於這事的下文,你且聽吧。

  噝—噝—噝!噝—噝—噝!爐子旁邊發出的是什麼聲音呢?這是蘋果開始在烤爛的聲音。

  「那是什麼呢?」

  唔,他們不久就知道了。他怎樣把一匹馬換得了一頭牛,以及隨後一連串的交換,一直到換得爛蘋果為止的這整個故事,都由他親自講出來了。

  「乖乖!你回到家裡去時,保管你的老婆結結實實地打你一頓!」那兩個英國人說,「她一定會跟你吵一陣。」

  「我將會得到一個吻,而不是一頓痛打,」這農人說,「我的女人將會說:老頭子做的事兒總是對的。」

  「我們打一個賭好嗎?」英國人說,「我們可以用滿桶的金幣來打賭——一百鎊對一百一十二鎊!」

  「一斗金幣就夠了,」農人回答說,「我只能拿出一斗蘋果來打賭,但是我可以把我自己和我的老女人加進去——我想這加起來可以抵得上總數吧。」

  「好極了!好極了!」英國人說。於是賭注就這麼確定了。店老闆的車子開出來了。那兩個英國人坐上去,農人也上去,爛蘋果也坐上去了。不一會兒他們來到了農人的屋子面前。

  「晚安,老太太。」

  「晚安,老頭子。」

  「我已經把東西換來了!」

  「是的,你自己做的事你自己知道。」老太婆說。

  於是她擁抱著他,把那袋東西和客人都忘記掉了。

  「我把那匹馬換了一頭母牛。」他說。

  「感謝老天爺,我們有牛奶吃了,」老太婆說,「現在我們桌上可以有奶做的食物、黃油和干乳酪了!這真是一樁最好的交易!」

  「是的,不過我把那頭牛換了一隻羊。」

  「啊,那更好!」老太婆說,「你真想得周到:我們給羊吃的草有的是。現在我們可以有羊奶、羊乳酪、羊毛夾克、羊毛襪子了!是的,還可以有羊毛睡衣!一頭母牛可產不了這麼多的東西!她的毛只會白白地落掉。你真是一個想得非常周到的丈夫!」

  「不過我把羊又換了一隻鵝!」

  「親愛的老頭子,那麼我們今年在馬丁節(注釋:馬丁節(Mortensdag)是在11月11日舉行,在歐洲的許多國家裡,這個日子說明冬季的開始,等於我們的「立冬」。丹麥人在這天吃鵝肉。)的時候真的可以有鵝肉吃了。你老是想種種辦法來使我快樂。這真是一個美麗的想法!我們可以把這鵝系住,在馬丁節以前它就可以長肥了。」

  「不過我把這隻鵝換了一隻雞。」丈夫說。

  「一隻雞?這樁交易做得好!」太太說,「雞會生蛋,蛋可以孵小雞,那麼我們將要有一大群小雞,將可以養一大院子的雞了!啊,這正是我所希望的一件事情。」

  「是的,不過我已經把那隻雞換了一袋子爛蘋果。」

  「什麼!現在我非得給你一個吻不可,」老太婆說,「謝謝你,我的好丈夫!現在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情。你知道,今天你離開以後,我就想今晚要做一點好東西給你吃。我想最好是雞蛋餅加點香菜。我有雞蛋,不過我沒有香菜。所以我到學校老師那兒去——我知道他們種有香菜。不過老師的太太、那個寶貝婆娘,是一個吝嗇的女人。我請求她借給我一點。『借』?她對我說,『我們的菜園裡什麼也不長,連一個爛蘋果都不結。我甚至連一個爛蘋果都沒法借給你呢。』不過現在我可以借給她十個,甚至一整袋子爛蘋果呢。老頭子,這真叫人好笑!」

  她說完這話後就在他的嘴上接了一個響亮的吻。

  「我喜歡看這幅情景!」那兩個英國人齊聲說,「老是走下坡路,卻老是快樂。這件事本身就值錢。」

  所以他們就付給這個種田人一百一十二鎊金子,因為他沒有挨打,而是得到了吻。

  是的,如果一個太太相信自己丈夫是世上最聰明的人,並承認他所做的事總是對的,她一定會得到好處。

  請聽著,這是一個故事!這是我在小時候聽到的。現在你也聽到它了,並且知道那個老頭子做的事兒總是對的。


《大聖歸來》【完結】

楔子

「從此世間再無齊天大聖孫悟空。」

如來看著手中泯滅的最後一根猴毛,如是說。

萬天朝拜,諸佛紛至沓來,宇宙中央,所有人見證了猴子人世間最後的一抹身姿。

這是猴子最無能的一根猴毛,是法力最為悲弱的一具分身。

可也正是因此,他苟活了五百年。

五百年有太多的輪迴,有無數的星辰滄海,升騰湮滅。

而他用了人間五百年,練就了一身神鬼莫測的傳音術,拖著這蒼老的驅殼,走到如來身前,只為對我說出那一句諸天之中,唯有我能耳聞的話。

「玄奘。大聖魂歸,十萬陰曹。昔年他護你西行斬妖除魔,而今唯有你可以東往,引渡大聖歸來。」

第一章

可我不是玄奘。

我沒有來得及告訴他,他的身體就砰地一聲被擠壓成一團虛無,有一團流光鑽入如來的體內,消失不見。

「這就是鋼筋鐵骨的猴子嗎。」

如來嗤笑一聲,諸般神佛附和,似是生怕晚了片刻。

這煌煌笑聲擠壓諸天萬界,壓得我心口生痛,眉頭緊鎖。

如來忽然看著我,「金蟬子,你是想起了什麼嗎?」

話音未落已是萬籟俱靜,無數道神光湛湛釘在我的後背,似乎所有人都等著我的回應,似乎這回應稍有差池我必將萬劫不復。

可我卻不知道,能有什麼差池。

我不過活了五百載,五百年前的驚天大戰我不曾參與,一千年前的那場西行取經我更是僅有耳聞,為什麼這衰弱的猴子,要喊我玄奘?

為什麼諸天神佛,都在屏息靜聽?

「弟子不敢, 只是心下不解,心頭難安而已。」

「為何不安吶?」

我把目光從那猴子消失的無垠虛空抽回,看向東方,那裡是諸天萬界的根基,有無數的人世浮騰,萬般色彩,諸多雜音,將這一切瑰麗成一幅浩蕩的畫卷。

「佛祖,你看那裡。」

我所指處,有大手遮天蔽日,從無窮陰雲探出,那手上掌紋宛若山脈一般俊偉,只是瞬間,那一世,那一界,萬靈皆滅。

我心頭猛地一顫,回首望去,是數以萬計的冷漠雙眸,那大世寂滅在他們的瞳孔之間,卻驚不起一絲波瀾。

「那裡,怎麼了?」

我悚然望去,如來的眸子里沒有絲毫的悲憫。

「那裡,一個大世覆滅了啊,那裡,億萬的生靈被人剝奪生命,就那般,沒了啊!」

如來雙手合十,忽然憐憫的看著我,「你可知,那手掌,是誰的?」

「誰的?」

「我的。」

聲音從身後的無垠虛空刺來,我艱難回首,便是那聲音,我就心下瞭然。

苦陀佛。

他佝僂著身軀,笑意盈盈,「金蟬子,你今日,是怎麼了?」

「怎麼了?!」我怒髮衝冠,身後有佛光炸開,足下金蓮陡生,鋪出一條大道,「那可是億萬生靈,卻被你一隻大手就盡數覆滅!做出這等人神共棄之事,你意欲何為?」

佛音轟鳴中,所有人的震驚之色我盡收眼底,便是苦陀佛都是一臉無辜,不解道,「那些生靈,自然是被釀了一壺百世酒啊。」

「百世酒?!」

我猛然頓住,胸口有火焰熊熊燃燒,那大火勢不可擋,燒到我的靈台處,似是將什麼焚燒殆盡。

是啊,那些生靈,被釀了百世酒。

而這酒,是諸天神佛,如來佛祖最愛飲的酒。

而我金蟬子,自然也不會例外。

我望著浮沉不定的諸天萬界,方才泯滅的一世墜落下去,復又有一世浮騰而上。

大火不滅,燒盡我胸中佛道。

那酒我飲了五百年,知道它的來龍去脈,這萬界諸天歸我掌管,我看他寂滅新生五百年,可為什麼獨獨今日,我心中悚然,心頭不安?

為何獨獨今日,我看到那消失的一世生靈,竟然心有惻隱,悲痛萬分?

「金蟬子。」

如來之音轟鳴,震在我的心頭,那顆金色的心臟漸漸破碎,反而露出一抹生動的血紅。

「佛祖。」

我捂住胸口,看著那尊威壓萬界的身影。

「你佛心已死,凡心漸生,佛國聖地已不再是你的容身之所,但你畢竟青燈百載,伴在佛前。也罷也罷,你且東去,去往那凡塵俗世,求一次經吧。」

梵音落地,金蓮一朵接著一朵綻放於虛空之中,那光影綽綽間,我看到了諸天神佛的鄙夷,看到了他們對異路者所湧現的殘忍殺機。

也罷也罷。

我的心中,那猴子豁出性命傳來的一句話似是在翻騰,「玄奘。大聖魂歸,十萬陰曹。昔年他護你西行斬妖除魔,而今唯有你可以東往,引渡大聖歸來。」

我不是玄奘,可我也不再是金蟬子,我從他口中的西天而下,墜落凡塵,唯有凡心堅定,一路東行,誓要找到他口中的齊天大聖,誓要堪破迷霧重重,問這天道問這萬界一聲。

「何為佛,而佛又在何處?」

第二章

六道天地,億億眾生。

宇宙有三界,天界地界人界,其中尤以人界浩淼,大世無數,再分萬界,每一界,皆是一顆斑駁星辰。

我不知道我所在的,是萬界之中的哪一個。

自西天而落,超脫六道輪迴,我裹帶著聖體金蓮墜落凡塵,落在一處茂密的山林,激起浩蕩林風,遠處有成群凡俗叩首,口中念念。

「菩薩保佑,菩薩保佑,我等餓了三天了,求上蒼憐憫,賜我們些吃的吧。」

金蓮落地,我看著身前戰慄的凡人。

「你們,很久沒有吃過東西了嗎?」

眾人聞言驚呼,「菩薩顯靈了!菩薩說話了!」

呼完,復又跪下,哀聲乞求。

「既然這樣,你們看,我有什麼可以幫你們的?」

我環視一眼,佛者辟穀,早已不食人間煙火,哪裡有吃的可以賜予他們?

「菩薩沒吃的嗎?」

他們先是敬畏,繼而試探著問,「那給些仙家寶貝也可以,我等好去換些吃的,家中可還有七十老母老父等著吃飯啊。」

「可我下凡倉促,別無他物啊。」

「這金蓮,賜給小的一片可好?」

「金蓮?」

我不禁躑躅,金蓮護體,保我不受妖魔煩擾,可如今身前跪滿了皮肉枯槁的凡人,他們想求金蓮換口糧,我是救還是不救?

「小的就要一片。」

一人見我躑躅,伸出手來,試探著揪住金蓮葉片,眼中貪婪之光大盛,用力一揪,蓮葉掉落,缺口處溢出霞光滾滾。

我忽覺心口一痛,那金色心臟裂紋又多一道。

「謝謝菩薩,謝謝菩薩。」

他放聲高呼,拿著金蓮花片狂奔而去,花片光芒漸漸淡去,有流光溢彩傾瀉而出。

「我也要,我也要!」

無數的人撲了上來,護體金蓮每少一片,我便覺得心頭更痛一分,似乎是有什麼舉足輕重的東西隨著那金蓮而去。

足有半個時辰,那些人才作鳥獸散去,徒留一片狼藉。

金蓮盛綻,足有九百九十九片金花片,可是這一番賜予之後,徒留二百之數。

「也罷也罷。」

我起身肅衣,驚覺那顆佛心破碎開來,已有大部分搖曳著血紅。

「菩薩在這裡!」

遠處有此起彼伏的驚呼,我這才發現,遙遠處有一處城郭的輪廓,那些人,應當就是從那裡而來。

我本以為他們前來,是為叩首拜謝。

可人有百相,獨有貪婪此相讓我心生無力。

我就像是羊入虎群一般,數不清的手伸向我的金蓮,一道一道裂紋從佛心蔓延,我聽得到那顆心已經瀕臨破碎的邊緣。

漸漸地,那滿耳敷衍的感謝也盡數散去,留下的皆是咒罵,「什麼破菩薩,神仙下凡才帶著這麼點金蓮,我們用什麼去換口食?!」

這般面相,我只覺得似曾相識。

像極了那九天之上,西天佛界,那漫天諸佛提起百世酒之時的理所當然。

「都滾!」

忽然人群中被擠開一個口子,一群虎背熊腰之人插了進來,擁護著一個中年人。

那人錦繡羅裳,面相不凡,更難的是,他的眼中,沒有他人的貪相。

「金蟬子?」

他悠悠一笑,鄙夷地望著我金蓮上最後一片殘花,「你可知道金蓮是你本命?」

「本命是何物?」

此時所有人都被他的護衛驅趕散盡,諾大的空地間,只有他與我,凡俗與昔日的佛。

「就是你自己的命。」

他伸出一雙白凈的手,彈了彈最後一片殘花,「你本是佛,便是墜落凡塵也不過是歷練,帶著這金蓮護體,其上花片有九百九十九之數,而一葉一年。」

他頓了頓,嘴角扯開,獰笑起來,「是的,你本可以活九百九十九年的,可如今,你只有一年可活。」

我心下悵然,但也唯有輕嘆一口氣,「佛,本就是為渡眾生而來。今日我金蓮少了九百九十八葉,那我便渡了九百九十八人。」

「是嗎?」

他大手一揮,幾個侍衛拎著三人走上前來。

那三人我認得,是最開始拿走葉片的三人。

「他們,拿了你的金蓮葉,便進了賭場,將葉子壓上,輸了個底朝天,最後還不甘心,妻兒老母,都被輸了個乾淨!」

他雙目中似有怒火中燒,「那你說,你渡了他們什麼?」

看著戰慄的三人,我竟無言以對。

「讓我進去,讓我進去。」

忽聞遠處,有稚氣的聲音響起,我望了過去,是一個持劍少年要往裡闖進來。

「讓他進來。」

我輕聲開口,那些侍衛身子定住,孩子靈活地一鑽,跑了進來,倒頭便跪,「菩薩菩薩,您能不能救救我的娘親?」

「你娘親怎麼了?」

「她重病纏身,快要死了!」

話音剛落,少年的眼淚就流了下來。

我注意到他腰間的劍,心生疑惑,「你的娘親將死,你為何還仗劍而來?」

「我聽村裡老人說,這世上的菩薩都有執劍童子,如今我娘親病重,只求您施個法術讓她活下去,而小子我,自此永生永生,侍奉在菩薩左右,當一個仗劍童子!」

這少年雖小,卻知恩圖報。

「小子,我這裡在跟菩薩說話,你插什麼嘴,滾蛋。」

中年人破口大罵,可誰知少年竟絲毫不懼,站起身來看著我們,「你無非就是問菩薩渡人之事,這有何難,我告訴你答案。」

「你?」

「就是。」

少年桀驁的仰起頭,稚聲驚起,「村裡老人說了,這人若不自救,便是天也難救,而菩薩給了他們金蓮葉,他們拿去賭,因果盡在他們身上,與菩薩何干?」

「這三人菩薩已經渡了,不過是他們不願被渡。而且菩薩下凡,誰說是來度他們的?」

我雙眼中光芒陡盛,「那我下凡,為何?」

「當然是渡自己,天地之大,凡俗億萬,哪裡渡的完,可靈台卻只有三寸,守住自己本心,足以。」

中年人聞言,也是身子一顫。

佛音自心頭而起,我開天眼望去,少年所在之處,天機浩蕩,窺不到絲毫因果,但是我看得到,那暮靄一般的輪迴。

「百世輪迴。」

我雙手合十,躬身一拜,這仗劍少年身負輪迴百世,論佛心,論大道,他在我之上,論赤心,論天理,他不亞於西天諸佛。

「菩薩你拜我作甚?」

少年一驚,再度俯身跪下。

「難不成是小子妄言,惹惱了菩薩,不願收我了?」

我長身而起,從金蓮而下,身手摘下最後一片花片,放在他的手上。

「我不是菩薩,也不需要持劍童子。」

「那您是哪裡的神仙?」

「貧僧自西天佛國而來,往東極陰曹而去,披星戴月,風塵一路,只為渡一人。」

「渡誰?」

我默然。

少年睜著碩大的雙眼,「您若是佛,不渡自己嗎?」

我愴然一笑,「可我不知道自己是誰,談何而渡?」

少年似懂非懂,「那您送了我這金蓮,我作何為報?」

我目光平視,望著西方極遠處,「待你安頓好娘親,便仗劍西行,歷練凡塵吧,他日若天地有浩劫,還望你護佑一方。」

「我也能護佑一方嗎?」

少年雀躍不止,「那我去了。」

說完,他三拜九叩行了大禮,飄然而去。

我的胸口,有一聲脆響傳來,那佛心徹底碎去,一顆凡塵心跳動,引來九天驚雷,天地都是顫動一番,一口鮮血湧上喉頭,流出嘴角。

可我卻笑著,看著少年背影,我喃喃自語,「百世因果,六道輪迴,今後的你,哪裡是單單護佑一方?若是有緣,來日相見罷。」

我的身後,中年人頹然地晃了幾晃,「你的佛心,破了。」

我未回頭,只是頷首。

「你不是玄奘,你是誰?」

中年人的聲音忽然疲憊至極,那些護衛在風雷之下忽的泯去,化作三十六道流光遁入中年人的身體。

我終於回頭看向他,他不是凡人,我早就知道,可他到底是誰?

是哪個歷練紅塵的仙家嗎?

「我不是玄奘,是金蟬子,那你呢?」

中年人忽然落淚,雙腿跪地,長嘯聲驚天動地,天雷愈盛,卻不能近其身,佛音轟鳴,卻終抵不過他撕心一嘯。

「師傅,猴哥,沙師弟,你們,到底去了哪裡啊!上極九天,下窮黃泉,我找了五百載,卻為何尋不到你們一絲一毫的痕迹啊!」

我終於恍然。

心中百轉千回,似乎是悠悠歲月,我迷失了自己,可卻始終記得夕陽西下,那四道高歌而行的身影。

是的,好久不見,豬剛鬣。

第三章

「你說猴哥最後一具分身,被那如來老兒,滅了?」

轉眼間,風雲起,驚雷滅,昔年天蓬拔地而起化作十丈巨漢,手持九齒釘耙,怒目向蒼天。

我不由心顫,這般聲勢,若是引來變數又當如何?

「變回來!」

我厲喝一聲,他本欲騰空的身軀忽然一陣抽搐,咻的一聲縮回正常大小。

「師傅?!」

天蓬大驚,伏地就拜,「你就是老豬的師傅!」

「天蓬請起,小僧金蟬子,佛祖坐下一仆僧而已。」

我不禁惶恐,這人昔年執掌天河兵馬千萬,更是西行取經功成凈壇使者,論輩分,論佛道,都必然在我之上啊。

「老豬認不錯的。」

抬起頭來,他已是淚眼闌珊,「這天地之大,老豬懼的只有二人,這萬法千乘,一聲斷喝能將我法體震碎的,也只有二人。」

他的眼裡,似乎有山海沉滅,有大日初升,透過那雙清涼的眸子,我看見了兩個並肩而立的身影。

一棒一禪杖,打得天塌地陷,山河倒轉,打得三千佛國潰散,打得凌霄寶殿碎爛。

天蓬的眸子里終於燃起一團火,那火把二人的身影燃燒起來,燒成諸天萬界避不過的一抹浩蕩晚霞。

他哭著,他笑著,似是迷途百年終見歸路的孩子,「那就是斗戰勝佛孫悟空,旃檀功德佛唐玄奘啊。」

唐玄奘,唐玄奘。

這個名字嘹亮在我凡心之上,震得我心神大盪,似乎有什麼東西被壓抑了幾多輪迴,終於要破土而出。

「唐玄奘。」

一聲清喝飄來,光華斗轉間虛空凝滯,一朵白蓮盛綻流光點點,白蓮上有菩薩閉目端坐,寶相莊嚴。

這場景為何似曾相識?

「觀世音!」

天蓬斷喝,雙眼中恨意洶湧澎湃,「你來此作甚?!」

原來是觀世音,是當年賜與唐玄奘法杖與袈裟的南海觀世音。

觀世音眸子輕抬,淡淡地看了一眼天蓬,「原來是豬八戒,當年大戰你不曾參與,苟活凡塵,佛祖念你無過,留你一命,怎麼?紅塵歲月過膩了?今日要與我戰上一場嗎?」

「呵呵,如來?」

天蓬狂笑,笑得日月失色,「你們還在那佛國做著青天白日大夢嗎?這世間早已無佛無仙,你們這群螻蟻,算得了什麼?」

「螻蟻?」

觀音反唇相譏,「我們若是螻蟻,你那被鎮殺的師兄,又算是什麼?」

「放你娘的臭狗屁!」

天蓬再化十丈法體,提起九齒釘耙就殺向觀世音,「猴哥他不死不滅!爾等螻蟻怎麼會鎮殺得了他!」

這邊二人法體浩大,震動山野,遠處的城郭里無數人早已奪路而逃,這毀天滅地的法術下,凡俗又當如何自處?

「殺!」

極遠處,暮靄沉沉,竟有天庭人馬殺將下來,鋪天蓋地的天兵神將前,二郎神楊戩天眼大開,化作通天光束,將我囚禁於此。

「斬!」

無數的天兵若倒傾江水湧向蒼茫大地,手起刀落,屍橫遍野天地哀鴻!

「住手,住手啊!」

我不由雙目欲裂,「我本已是凡俗身,你們要殺便殺要拿便拿,何苦要為難這天下黎民百姓?!」

喊殺聲若天塌地陷之音,無人可以聽聞我的嘶喊,也無人看向我這凡軀陋體。

只有楊戩,他循著那通天光束下凡,每走一步,獰笑便深了一分,「唐玄奘,你可知道,你們是這紅塵最大的傳奇?」

「西行取經啊,縱然已經過去了一千年,這諸天萬界都還銘刻著你們走過的每一步路呢。世人傳你頌你,所以佛祖自然厭你畏你。」

我終是明了。

「你們畏懼的哪裡是我,分明是這普天黎民,分明是他們的眾口鑠金,是他們的口耳相傳!」

「對啊。」

楊戩放聲大笑,「所以我們要將他們屠盡,讓所有親眼見到你唐玄奘身死的人,都永遠閉上嘴!」

我終是膽寒。

我想起那佛國東方浮沉的萬世,想起那一個個覆滅的大世,那些人臨死前也是這般絕望吧。

而更讓人絕望的是,其他的大世陽春白雪,歌舞昇平,卻永永遠遠都不會知曉這裡天地無道的一幕。

世人敬佛,又哪裡知道,他們敬的,是手中染滿鮮血的兇徒!

「這仙佛之道,便是這般愚弄黎民嗎!」

我雙目赤紅,有滔天火焰噴涌而出,轉眼間那天眼光束便被焚燒瓦解,楊戩驚恐之中,我的身形已經高有百丈,破開天地霧靄,雄踞九州大地。

「師傅!接住!」

天蓬狂笑,九齒釘耙橫飛化作巨山砸向觀世音,而他的右手間有一道金光閃爍而過,鑽到我的手掌間,剎那間我只覺手中一沉。

那金光見我,轟然膨脹,化作參天巨柱,照耀三界六道,湮滅天兵無數。

如意金箍棒。

「師傅!猴哥的棒子當年被打碎,這最大的一塊落在此界,是以我老豬苟活於此,偷偷祭煉五百年,終於堪堪恢復當年十之七八的聲勢!」

觀音見他旁騖,一隻大手探去砸在他的胸口,將他打得吐出一口鮮血。

可天蓬卻還在笑,他的身影如若隕火流星墜落,可其聲卻是驚天而起。

「師傅!猴哥這棒子,除了他,便只有你能舞起來!天地無道,仙佛不存,如今也唯有你,可以打出一片朗朗青天!」

金箍棒在手,似是有無窮力量湧進我的肉體凡胎。

「吃貧僧一棒!」

那一聲斷喝成了這世界最後的一個聲音,天地浩淼無垠,可就這一棒之下,天兵天將,南海觀音,仙神楊戩,盡數灰飛煙滅。

烽煙散盡之時,天蓬的的身子已經極度虛弱。

他本就不是南海觀音的對手,強撐許久,也不過是權宜之計,可如今,他終於安心地閉上雙眼。

我找到他的屍體時,他的嘴角還掛著如釋重負的微笑。

臨終前,他望著遠處那與天地齊高的唐玄奘,是不是又看到了那戰天鬥地的齊天大聖,揮舞起他手中鐵棒,蕩平世間因果,殺得神佛退避?

我不確定他是否聽到我最後的一喊,可我相信,他一定聽到了一聲魂牽夢繞五百載的驚天怒吼。

「吃,俺老孫一棒!」

第四章

驚天一戰的塵埃,足足兩日不曾散去,諾大的一顆星辰,無數的生靈山林,大海高山,在這一棒之下灰飛煙滅。

抬眼望去,蒼茫遼遠的大地被沉沉暮靄所籠罩,天日不見,星月泯去。

已是葬下天蓬屍首的第二日,遼闊的荒原上,屍橫遍野的大路中,一個身影踽踽而行,他衣衫襤褸,手執一根金光大棍,目光堅定,奔著遙遠處的一團光芒而去。

那光宛若旭日東升,與金箍棒的光芒遙相輝映,走的再近,兩股光芒流動開來,蜿蜒纏繞似是上古洪荒巨龍一般衝天而起,生生撕開一片擎天大路。

似是整個星辰的塵埃都翻滾於此處,大路金光流溢,可也血色凄涼。

「是你?」

走到近前,我心下恍惚,隨即神傷黯然,「平天一棍之下,萬靈皆滅,沒想到你竟然活下來了。」

仗劍少年席地而座,一雙染血的小手翻飛,結出輪迴印,霎時間,他的背後異象紛呈,有天光炸開,星辰環繞,遙遠星空處的大日以他靈台為軸,轟隆漸起,搖曳而來。

他睜開雙眼,一雙眸子里彷彿宇宙初開,混沌洶湧,「你的心,在滴血。」

這不是那稚氣未脫的仗劍少年,身前之人披著少年的皮囊,但那聲音卻是蒼老不堪,仿若透著時空而至。

可偏偏此時,這樣的他,卻讓我心安。

是的,我修行不過五百載,而他已在紅塵歷練百世輪迴,我心不明,神魂不安,需他指路。

「怎能不滴血?我已是肉體凡胎,那顆波瀾不驚的佛心已死,留下的不過是顆會痛會悔恨的紅塵心。」

大日呼嘯而來,漫天的煙塵終於漸漸散去,我極目遠望,卻望不到這遼闊地面的盡頭,可入目處,卻清晰可見一團團的殘缺屍首。

心痛三分悔恨七分。

「這大世之中,黎民百姓不可勝數,竟在我一棒之下無一生還,我怎麼能不心痛?」

少年目射金光,周身三尺陡然爆開梵音滾滾,那蒼老的音色此時宛若傳說中的西天佛音,險些瞬間蕩平我滿腔悔恨。

「唐玄奘,你以為這天下萬靈因為你的一棍而死,你便背了天大的罪名嗎?!」

「當然。昔日我從西天佛國而下,便是看不慣苦陀佛大手一探萬靈皆滅的行徑,我等自紅塵而起衝天而上,成仙成佛,可縱然仙佛又如何?難不成成了果位便可不問因果對人命隨意予奪了嗎?」

我心有戚戚,聲音顫抖,「而我今日所作所為,與那西天諸佛又有何異?這還不算天大罪惡嗎?!」

「當然有異,當然不算!」

少年聲音愈響,引來萬千雷劫,「今日你縱然不拿起金箍棒,這大世也必將覆滅,可既然你拿起了,你又怎麼能輕易放下?!這樣的世界有萬數,你是要因為一界自此心生愧疚退避三舍苟活人間,還是要拿著大聖金箍帶著千般恩仇東往陰曹,渡他歸來?!」

我悚然而立!

「你知道我要去渡孫悟空?!」

他混沌的眸子看著我,可我找不到他的焦點,那雙眼睛似乎從我身體穿過,從我跳動的凡塵心透過,追溯時光看到了古今未來。

「唐玄奘,孫悟空,豬悟能,沙悟凈,你們四人命途糾葛,本就是要遙相呼應於時光歲月之中,百轉千回於人世輪迴里的啊。」

「可我不是唐玄奘。」

我還是不能欣然接受玄奘之名。

「我誕生時,五百年前的那場仙佛大戰已經落幕,佛祖心念昔日金蟬子,故而將此名賜予我,所以我又怎麼會是唐玄奘?」

少年嗤笑,「你不是誕生於那日,而是身死……」

話音未落,萬千雷劫匯成無窮雷海,劈天而落!

兩團糾纏的金光被撕扯,少年極目望去,雙眼竟有血淚落下,「天人兩界,註定不是這蒼莽人間的出路,如來諸般因果加身,遙掌天機,終究是不可匹敵啊。」

那未說完的話終是沒有被我聽聞,少年驚於因果,也不再糾纏,只是兀自低下頭去,「我輪迴百世,本以為已經紅塵成仙,可不知為何,竟然反被囚禁在這紅塵里,不能離去。」

他的身邊,安詳地躺著這世上唯一一具全屍,是仗劍少年的母親。

「你恨我嗎?」

我看著他低下去的頭,那頭抬也不抬,「不恨。」

「為何?」

我忽然大怒,長棍橫掃,攪起血肉濕土,「你的生身母親死在我手,你怎麼能不恨我?!」

他身後異象嗡鳴,緩緩抬起頭來,面容掙扎幾許,還是道了一句,「守得三寸清明台,不染寸許凡塵心。」

我更是驚怒,「不染凡塵?你輪迴百世,若不歷練紅塵,若不破掉仙心,又算什麼紅塵爭渡?!」

少年第一次怔住,他雙目中混沌倒轉,星空中大日退去,那聲音中的蒼老盡去,再次稚嫩起來,與此同時,那一張稚氣但堅卓的臉上,陡然流露出悲恨。

我反而大笑,笑聲癲狂,「對啊,這才對啊!要有人間悲苦,要知善惡恩仇啊!這才是紅塵爭渡,這才是百世輪迴啊!哈哈!」

「唐玄奘,你已是凡胎肉體,護體金蓮盡去,你命數無多,驚天一棒之下,你全身佛力盡散!」

少年霍然起身,長劍直刺我咽喉,雙目欲眥,「既然這樣,就讓我結果了你這可悲的宿命吧!」

話音未落,那長劍已化作寒芒三寸,刺向我的喉嚨。

可也在這時,天外忽有巨獸轟來,那妖獸身形浩大不知凡幾,遮天蔽日直直晃過大日星辰,轉瞬間激起妖風無盡。

他伸出大手將我提起,扔上那金光大道!

那妖獸力道無窮,令我轉眼億萬里!

我直覺身體幾欲撕裂,大星萬世從我身後退去,流成一道絢爛的銀河。

東方!

金色大路直奔東方而去,綿延無盡!

身後妖獸的身影愈近,我不由得心悲。

我雖佛心破,可肉體還是金蟬子的肉體,還是那唐玄奘一般吃一口便可長生不老的人世珍饈啊。

這妖獸將我從仗劍少年手下救出,不就是為了獨食長生路嗎?

荒涼下來的星辰上,仗劍少年背後的異象徹底隱去,他懷抱娘親屍首,仰面落淚,通天瀝血長嘯,「世無仙佛,天地無道!我張百忍定有踏破凌霄寶殿時,登臨九天佛國日!」

嘯聲衝天化作天地梵音刺向西方,西天如來大手一揮將那厲嘯震散,可隨之他的雙目也是陡然陰寒下來!

「唐玄奘,你終究還是牽扯了太多的因果!」

第五章

東極之地,便是十萬陰曹。

這是天地人三界的地界,六道輪迴,往生投胎,都要過這一座奈何橋。

可地府亘古長存億萬載,只身前來便驚動十殿閻羅的,怕是只有我了吧。

我看著手中金光灼灼的金箍棒,看了看身前目光明亮的童子,忘卻了橋下鬼門關處,陰雲一般的百萬陰兵,十殿閻羅。

那童子稚氣未脫地看著我,托上來一碗冰寒的湯。

「施主,喝了這往生湯,留下這棒子,便往生去吧。」

「往生湯?」

我不由苦笑,「我雖凡胎肉體,但還不曾身死啊。」

「不,你死了。」

稚童的一雙小手冰涼,握住我懸空而置的手掌,陡然,一團大火從手掌蜿蜒而上,順著經脈,燒到我的三寸明台!

「啊!」

我只覺得頭痛欲裂,斑駁的光影從腦海處炸開,這痛咬噬我的身心骨骼,讓我根本無法自制。

「轟!」

奈何橋上,我身影暴漲,眨眼間巨身破開地界陰雲,驚得陰曹鬼哭狼嚎。

恍惚間,地界門前,我看到了一個背影,高千丈,身形如太古魔山,他背對著我,脖子間有九十九顆耀眼的頭顱懸浮滾動。

這就是妖界的至尊,就是將我扔向金光大道並意欲食我血肉的大妖啊!

「收!」

忽然,一陣刺痛從腳趾傳來,我低頭望去,奈何橋早已被我一腳踩塌,那遞湯童子站在我巨大的腳掌前,輕輕一點。

似是有光刺目,待我回過神來,我已經從那天地齊高的身體抽了回來,頹然倒地。

明台處,有禁制應聲破碎,所有的回憶如江海洶湧進我的腦海。

我嗚咽哭嚎,「悟空啊!」

我看到了。

一千年前,我們取經功成之後漸覺仙佛無道,視人命為螻蟻,肆意生殺,百般予奪。

直到五百年前,悟空終於難忍,師徒四人衝天而上,仙佛一戰最終爆發,如來諸佛避而不戰,反而覆手滅盡三千世界,悟空驚怒,施無上仙法揪下通靈猴毛,幻化為九九八十一道分身,奔赴諸天萬界,大戰萬千仙佛!

那一日,乾坤朗朗處皆是一個個猴子孤身奮戰的身影,每一隻猴子都打得天地塌陷,日月隕落,往來征戰絕無敵手,更遑論西天的悟空本身。

可他還是敗了。

甚至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麼敗,山河倒轉日月蒸騰間,走回來的是如來的千丈法身,縱我提杖砸去,也不是他一合之將。

主身滅,其餘分身相繼乏力,如來大手通天,拘禁來七十九隻猴子,盡數滅殺。

留下的,便是那隻沒了法力,苟活人間五百載,最終走到如來身前的老猴。

五百年光陰的苟存,只為了站在我的身前,喚一聲玄奘,道一聲東往。

「悟空!」

我長嘯出聲,胸有千仇萬恨難平!

我不禁潸然,猴子真的死了,八十一道分身盡皆湮滅,便是劈天裂地的金箍棒都被如來打碎,墜落凡塵。

血淚順我雙目而下,青天白日,鬼門忘川,忽然不見。

我瞎了。

也罷也罷,我躺在冰涼的碎石上,聽著天地震顫,喊殺聲往來縱橫,不由長笑,「來吧,殺我吧!」

「這些喊殺聲,不在這裡。」

童子的脆聲傳來,我才意識到,應當是外面,打起來了。

「你眼盲了。」

童子冰涼的手掌放在我的胸口,「可心,卻亮了。」

我不懂,也不想懂,茫茫天地,無仙無佛,已經沒有絲毫生路,如來一掌之下,有誰可堪抵擋?

我嗎?

可笑,縱然我披著黃金甲,頭戴紫金冠,腳踏步雲履,也不是那猴子。

縱然金箍棒可以認我為主,可我,終究不是那猴子。

是啊,天地人間,綱常倫理,我們皆被困鎖於此,何談生來自由身?

唯有猴子,石生天養,生來自由,號稱齊天。

可只有我知道,猴子的天,不是九天極樂,而是這萬界黎民,是這煌煌天地間的凡俗眾生。

他本就是佛,本就是胸懷天地囊括寰宇的佛啊。

可我偏偏要將他扯入世俗,扯入什麼渡蒼生的西行取經。

蒼生億萬,哪裡渡的過來?

可渡了自己,便就渡了蒼生啊!

「你抬起頭來。」

童子之聲悠悠,「現在你凡心已開,塵世糾葛漸皆明了,這天地間,也只有你,可以找到他。」

「找到誰?」

我緩緩起身,天地間一片漆黑,我眼已盲,又能尋誰?

「自然是那猴子,自然是齊天大聖孫悟空。」

童子笑笑,「世人皆道猴子分身八十一具,可少有人知八十一道分身下,還有一道本體,那本體沒有靈智,不在六道五行中,天地人三界困他不得,雷電火三罰侵他不得,是以五百年了,他在這裡沉睡了五百年。」

「你找得到他?」

我大喜問道。

「自然找不到,我雖執掌地府,知曉那猴子來了此處,卻根本找不到他,不然啊。」

他幽幽一嘆,「又豈會留那如來放肆幾百年。」

「執掌地府?」

我踉蹌幾步,眼看不見,心卻清明。

十萬陰曹,十方閻羅,可地府為尊者,自然是堪破輪迴的地藏王。

「多些菩薩指點。」

誰又能想到,一個稚童,竟然是執掌一界的尊者?

「哈哈,唐玄奘,這一天我等了五百年,佛道覆滅皆由那如來作惡,而世間能傷及如來的,也唯有生來自由的齊天大聖啊。」

「輪迴幾許,你們師徒四人,終於再相聚首了啊!」

師徒,四人?

我心有戚戚,「可是八戒身死,沙僧不知所歸,悟空遍尋不得,怎麼會再相聚首?」

地藏王看著我血淚結痂的雙眼,想說些什麼,卻終究一笑,「你西往出得地界,便明了了。」

拜別陰曹,我返身而去,每走一步,便覺得喊殺之聲更盛。

「滾!」

一聲驚天怒吼,我本是眼盲,可不知為何,眼前的無垠漆黑之中,竟然有一個千丈巨漢閃爍著微光鎮守在前,那巨漢脖頸間九十九顆鮮紅頭顱滾動,手中一柄降妖寶杖殺得諸神膽寒,殺得地府門前血流成河!

「悟凈?」

我眉頭微皺,但掩飾不住心中驚喜,這將我拋往陰曹地府,在我身後一直相隨的大妖,竟然是悟凈!

「師傅啊!」

沙悟凈哭號,降魔寶杖迎天兵而上,殺得巨靈神丟盔卸甲,殺得李天王寶塔墜落。

「徒兒不孝,被那如來打入妖道,如今成魔,殺孽深重,早已不是當初的金身羅漢了啊!」

「羅漢?」

我抽出背後金箍棒,仰天狂笑,「佛魔如何分?不過是那群惡徒口中屁話,今日你我師徒,自立為佛又如何?」

「唐玄奘!」

苦陀佛震怒,「佛號乃是佛祖如來恩賜,豈能由你等自立?」

「吃貧僧一棒啊!」

金箍棒砸去,劈得天地宛若都要裂開,我不願與這些人多費口舌,還不如大棒揮舞,蕩平一切不公事!

一棒之下苦陀佛身死,諸佛更加震怒,數不清的大手壓來,震得陰曹顫動。

「師傅,老豬來了!」

一柄九齒釘耙從天而降,我親手埋葬的天蓬破開佛手千重,殺出一條蕩蕩血路!

「悟能?!你不是死了嗎?!」

天蓬大笑,笑聲震動浩瀚疆場,他縱橫往來,豪氣衝天高聲叫喊,「人死往生地府,要有生死大冊。猴哥當年將我們四人的生死冊撕爛,我們便不在五行,超脫六道,誰敢收我們的命?!」

誰敢收我們的命!

這笑聲驚得一眾仙佛面無血色。

我幡然大悟。

如來不曾將我覆滅而是封印我的記憶,悟凈功敗竟留下一條殘命墮入魔道。

自然也是緣由於此啊。

可那猴子呢?

這地界陰曹足有十萬,我要去哪裡,尋你渡你?

第六章

「殺!」

天蓬釘耙攪起血肉罡風,無數的天兵天將在這漩渦中掙扎求活。

「斬!」

悟凈高千丈,大手摘星辰,攬日月,隕火流星墜落,震顫得大地轟鳴,陰曹鬼地,火光熊熊。

「劈啊~!」

金箍棒通天抵地,水火不侵,無物不破,殺得仙佛天兵潰不成軍,倉皇而去。

忽然,西方極遠,有金光搖曳而來,瞬息億萬里,三界界壁不可阻之分毫。

「玄奘,你做的孽,太深了。」

梵音滾滾,無數的金蓮虛空而放浩蕩成江海之勢,耀得陰間鬼哭狼嚎,耀得無數大日盡失光芒。

「如來老兒嗎?!」

我執棒而立,遠處的金蓮在我眼前綻放,那極速而來的身影在我的世界裡只是一團光。

我看不到,但是那股毀天滅地的威能,卻讓我筋脈戰慄。

這是我等,不可抵擋的力量。

「不是如來。」

地藏王稚嫩的聲音傳來,這聲音帶著嘲笑,「當今的如來,怎麼敢來陰曹地界。」

「地藏你放肆!」

佛音炸開,一團光闖入我眼前漆黑的世界,那個身影渾身都燃燒著熊熊巨火,我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是我已經知曉他是何人。

古佛燃燈。

世間燈火億萬重,有古僧采火氣,吞食燈芯,嘗遍火中人世悲苦愛恨,立地成佛,佛號燃燈。

「師兄,那如來早就不是當初的佛祖,三界億萬民,在他眼中皆是生殺予奪的螻蟻,你還擁他作甚!」

地藏王大喝,其聲稚嫩但夾雜雷嘯之音,燃燈滾滾梵音,卻絲毫近不得地府半分。

我曾聽聞,如來燃燈地藏,三人本就是佛者大成,以師兄弟相稱,怕是如今這茫茫三界,能夠對抗燃燈如來的,也只有眼前的地藏王。

可誰知燃燈怒喝,將我心中最後一絲希望掐滅。

「地藏!昔年你為所謂的人間大道捨棄佛國,來地府求道,我等念你心有佛法,不橫加干涉,但你如今怎麼成了這個樣子啊!」

那聲既怒且悲恨,「你到底做了什麼!億萬載的光陰啊,天地人間無可匹敵的修為啊,你盡皆捨去,以至於金身碎盡,體作幼童!你到底做了什麼!」

天地間浩蕩的鬼哭狼嚎忽然止住,遙遠處的天兵喊殺也終於淡去,我看不到眼前的世界,但是我的世界裡,有幾團光,在燃燒。

天蓬的光,縈繞在他發光的軀體旁,帶著不甘的嘶吼,火苗突刺,憤恨且痴狂。

悟凈的光伏在他的身後,時而迷惘,時而自愧,時而恨天地不公,時而念人間善惡,那光悠悠的飄著,搖曳著。

身前的遠天處,燃燈古佛籠罩在毀天滅地的大火里,看不到容顏,那火撕裂虛空,炙熱無比。

而我的身邊,繞著一道青光,那也是一團火,環繞著地藏王,幽幽之火,似乎隨時可滅,但那火堅韌,似是可以給人以最後的希望。

我聽到地藏王淡淡地笑,「雖然我修為盡失,但你不要忘了,我天生通曉陰陽知人間命數,對神魂有缺者最為致命,這種天數,是修為,換不來的。」

「哈哈,你看到了嗎師兄?如來不敢來啊,他為何遣你而來,便是因此啊!」

「他的神魂,根本就是不全的啊。」

燃燈身上的火越燒越旺,他頭頂青天似乎在燃燒,露出虛空一片!

那天,竟是燒塌了。

「我是在問你,那億萬光陰,無敵修為,你到底用來,做什麼了!」

那一聲怒吼,似是兩顆隕星轟然摩擦之音,有人七竅流血倒地而亡,被這一吼活活震殺。

地藏王忽然狂笑,一股豪氣衝天,似是他想所為,天下無人可阻,「那些光陰修為,我都用來保那猴子了啊!」

「保那猴子?!」燃燈暴怒,天地塌陷起來,巨大的轟隆聲激起無窮的尖叫。

可我卻是大喜!

「那是自然,如來遣你而來,不就也是知道那猴子主身在這十萬陰曹嗎!既然他在我的地界,來者是客,我怎能不保他!」

我聞言頓時如五雷轟頂,如來知道猴子在這裡?!那他為何還放我下界?是他聽見那老猴臨終傳音了嗎?!

還是他本就知曉,那傳音老猴,也不過是他有意留存!

地藏王還在大笑,「孫悟空天生地養,來去自由身,縱橫天地間,他神魂皆滅,主身遊盪到地府陰曹,自然要鯨吞海引天地靈氣,可他縱橫無敵,還有什麼靈氣,值得讓他吸收?還有什麼東西,能讓他主身再生神識!」

「所以,你用你畢生所得,救了那猴子?!」

古佛大手探來,地界的壁障簌簌抖動,地藏王修為盡失,根本不是敵手,可他還是放聲大笑,「我沒救那猴子,我救的,是這莽莽三界,最後的活路!」

風雲起,天地陷,我能感到那浩瀚佛手沖我殺來!

「師傅!」

天蓬雙目陡紅身子瞬間暴漲,縮地成存悍不畏死沖向巨手!

「噗!」

他噴出一口鮮血,這般偉力,阻不得那巨手分毫!

忽然,背後有溫度傳來,似是某處,有大火灼燒,我回首,漆黑的世界裡,遠處有一團火,慢慢燃起。

「師傅!」

悟凈千丈法體迎燃燈而上,降魔寶杖相抵,但在那巨手之下,寶杖寸寸碎裂,以至於悟凈的身軀,被轟然扇飛。

遙遠處的諸天神佛,天兵神將都已經狂笑歡呼,古佛一出,誰堪敵手?

背後的火,旺了幾分。

「啊!」

我大吼,金箍棒應聲暴漲,擎天相抗,砸在巨手之上,佛手終堪堪頓住,我眼前的世界裡,那巨大的手閃爍著光,縈繞著無窮之力。

「噗!」

一口鮮血吐出,我心有餘,但力不足,若不是金箍棒逆天,這一下,我也必然不敵。

「唐玄奘,你們不入生死冊,不死不滅,但是我可以讓你們,永死無生!」

古佛梵音殺氣滾滾,我只覺渾身劇痛,汗毛乍起。

巨手不停,再次發力,天地浩蕩,我終於力有不支,搖搖欲墜。

「孫悟空!你還在等什麼!」

地藏王忽然大嘯,那嘯聲不減,傳遍十萬陰曹!

「你的師傅,你的師弟,他們浴血奮戰億萬里,只為來此陰曹,渡你歸去,你,還在等什麼!」

他聲嘶力竭,最後的一聲嘶吼,跳躍著微弱的希望。

那團火,他是看不見的,能看見的,只有眼盲心明的我。

話音剛落,金箍棒忽然嗡嗡大響,背後的那團火終於燃燒起來,而我的雙眼,也再次清明。

眼盲為的是尋悟空,而復明呢?

我輕笑,似有重擔千斤終於放下。

遙遠處萬千大日呼嘯而來,三千銀河倒傾而至,這方世界的一切都在蒸騰,山河倒轉化為飛煙,赤霞流動明若絲帶,天地轟鳴塌陷化作虛空,目所能及,心所能至處,世間萬物都沖著我身後呼嘯而去。

銀河冰寒大日灼熱,極寒極熱間,背後的那團火,終於爆開。

所有人看去。

一隻猴子,懸置於虛空,背後是十萬陰曹,腳下是忘川河水,而他的身前,浩大的世界不再,一切光芒褪去漆黑無窮,只有他的雙眼,流溢出些許寸芒。

那眼皮抖動幾下,緩緩睜開。

似是巨日兩輪升空,虛空復又明亮,不再黑暗,他抬起右手,上拘凌霄寶殿三尺青案,西引極樂佛國菩提枝幹,而他的身子悠悠飄來,接替我,握住那擎天金箍大棒。

我看得到他許久不見的臉,看得見他身上抖動的金色猴毛,也看得到那黃金鎖子甲,紫金鳳翅冠。

他隻身獨立,遠處如雲天兵,諸天神佛,近前古佛燃燈,大手齊天。可他卻面色不改,引來青案石為料,點燃菩提樹作火。

他竟是在錘鍊自己手中金箍棒!

「妖猴!」

燃燈暴怒,大手上佛光千重,往前壓去。

可棒子卻不動分毫,少傾,金箍棒鏗鏘清鳴,震動諸天萬界,那金光鋪天蓋地洶湧險些將我刺盲。

這才是真正的金箍棒啊,而那,才是真正的孫悟空啊。

他嘴角扯開,帶著桀驁如往的笑,他眼中大世浮沉,視古佛燃燈如無物,一切似乎都慢了下來,我看見他的嘴角慢慢上揚,眉眼漸漸皺在一起,獠牙呲出,雙目陡圓。

「呀~!」

這一聲驕傲至極的尖嘯,他可知道,凡塵三界,等候了五百載。

「吃,俺老孫一棒!」

遠處奄奄一息的天蓬,終於笑了起來,這不是當初隕星上他恍惚間聽聞的大吼,這是眼前,那戰天鬥地,無所不能的齊天大聖真正的吶喊!

那棒子揮舞,燃燈佛目圓睜,流露出最後一抹驚恐。

那一日,人間萬界,莽莽眾生都看到了東邊,一抹燦爛如血的朝霞鋪展開來,似乎那朝霞背後,將有真正的人間明日,冉冉升起。

第七章

地界門前,天地哭號,紛紛血雨不止。

悟空還保持著揮棍的姿勢,我看著他陌生而又熟悉的背影,不知為何,竟然悲從中來,似乎這絢爛的一幕,不過是他對人世間最後一抹留戀。

可他,明明回來了啊。

那鋼筋鐵骨,那桀驁痴狂的齊天大聖,明明就站在那裡。

那又為什麼,我要心頭悲涼。

「師傅。」

悟空回首伏地拜倒,天蓬悟凈眼角含淚沖他飛撲而去,而我站在地藏王的身邊,陡然落淚。

「你哭什麼?」

地藏王看著我,淚眼朦朧間,我從他眼裡看出一種複雜無比的情感。

「我不知道。大概是,多年未見終於重逢的喜悅吧。」

話音剛落,我迎著悟空而去,卻驚見他抬起來的面容,心頭大顫。

這,是悟空嗎?

那樣子明明分毫不差,甚至五百年前嘴角那抹桀驁的笑還不曾褪去,可我為何覺得,他似是心有千言而不能盡吐。

眼神。

是猴子的眼神。

一千年前的齊天大聖,戰天鬥地無所不能,五百年前的斗戰勝佛縱橫往來唯我獨尊,他們的眼睛都是亮的,明亮得像是灼灼大日。

那眸光曾從太上老君的丹爐中迸發,見證了他大鬧天宮降妖伏魔西行取經的歲月,也曾照耀過他戰天鬥地屠盡仙佛威名齊天的那幾日。

那眸光最後凝結於我破開禁制的記憶里,雕刻出那日他與如來戰入天地霧靄彌天大陣之前的身姿。

我記得他闖進大陣前回眸的眼神,也正是因此,我訝然於眼前的孫悟空。

這軀殼,這笑容分明就是那猴子,可看他此刻的眼神,桀驁中卻又帶著一股悲涼。

當年入佛門都不能讓他折腰半分。

可今日他又看到了知曉了什麼,以至於橫生悲感?

「去吧!去吧!」

地藏王稚童之音驚起,帶著如釋重負的輕鬆愜意,「去上路吧!」

「一千年前你們西行而去,九九八十一難求取真經,而如今,這三界六道更是候著你們再次西行,給這諸天萬界,打出一條生路啊!」

打出一條生路!

天蓬放聲狂笑,笑的落了淚,「猴哥在這裡,還有什麼,能擋得了我們的路!

悟凈拄著降魔寶杖,痴痴地笑著,身上幾百年妖山火海殺出的戾氣盡去。

「我們走!」

我大步前行,越過悟空,越過那讓我心悸不止的眼神。

「好嘞。」

背後齊聲應道,卻是少了千年前那猴子的喊聲,我艱難地回首看去,悟空身形肅立,沖著地界鬼門關,沖著體作幼童的地藏王深深鞠躬。

不管我願不願意承認,孫悟空,變了。

這一結論在後面的日子裡,多般印證。

瞬息億萬里,轉眼可踏西天佛國的孫悟空,竟然要踏足凡間,爭渡紅塵。

我們出奇地保持沉默,跟在他的身後,隨著他緩步而行,似是西天之事,已然拋諸腦後。

這已然是第十日。

而腳下的這個世界究竟是哪裡,我們也無從而知,只是這方土地上,大聖取經的事迹口耳相傳,縱然過去一千年仍然為人津津樂道。

此乃一處古都,行人熙熙攘攘,叫賣聲不絕於耳,頗有紅塵味。

我們在林立樓宇化作凡俗,融入這滾滾俗世,漫步而行。

行了許久,忽然看見路邊有一老頭叫賣世間珍寶。

我心頭不禁一悸,走上前看去。

那老頭鬚髮皆白,衣衫襤褸,而他的身前放著一根大頭粗木棍,旁邊掛著一塊破爛牌子,上書四字——佛家至寶。

天蓬見狀大笑,「老頭,你這分明是塊破木頭啊。」

老頭卻是瞥了他一眼,「你是凡胎肉眼,看不出什麼。」

「我還是凡胎肉眼?」

天蓬笑得更甚,險些將自己的原型笑出來。

悟凈也是捂嘴。

卻不曾發現我與悟空的沉默。

我的目光死死盯著那丈長的木頭,木頭焦黑,看起來已經有些年月,我雖不記得曾經見過此物,但是這木頭似有神力,竟然讓我心中悸動不止。

此物絕非凡品,我心中暗道。

「老丈,這佛家至寶多少錢,我買了。」

老者抬起頭來,看著我,緩緩笑了開來,「不貴不貴,一顆佛心而已。」

我豁然看向他,「可我沒了佛心。」

老者好奇道,「你沒了佛心,那這麼說你曾有過?」

「對。」

「那為何又沒了。」

「破了。」

「為何而破?」

「為凡俗,為眾生,為自己。」

「佛心為眾生而破,那這麼說你是大善之人?」

「不是。」

「為何不是?」

「因為我殺過人。」

老者頓住,一雙眼睛盯著我,「殺了多少。」

「億萬生靈,灰飛煙滅。」

「為的是什麼?」

我想起那日輪迴少年對我所說的話,不由嘴角勾起,對他道,「為了救更多的人。」

「那便對了。」

老者大笑,徑自起身,將身前木頭拋給我,大步便要離去。

「稍等。」

再次出言喚住他的,是悟空。

悟空的眼神迷離起來,身子微微發著抖,甚至那聲音,都抖動得,有些怪異,「老丈留步,我,有事請教。」

「請說。」

老者頭也不回,就在那裡站著。

身旁人流熙攘,似乎沒有人可以看見這肅立的二人。

「救世人,與救自己,孰輕孰重。」

「世人。」

「那渡自己,與渡世人,孰輕孰重?」

「自己。」

悟空雙目豁然圓睜,「那如果我連自己都渡不了怎麼辦?」

「那,就去救世人。救了世人,自然渡了自己。」

「可如若這一步,將付之生命呢?如若我本身都已然死了,還談何而渡?」

「生命?」

老者呢喃,「是啊,人有生命啊,人是會死的啊。」

「那我又該如何去做?」

「這要問你放不下的,是什麼?是這軀殼,還是什麼?」

悟空的眼中燃起大火,聲音也愈發高昂,「我放不下的,是這天生地養,與生而來,不受三界六道制約,不被他人生殺予奪的自由!」

老者終於一笑,可這笑,也橫添悲涼幾許,「那就好了,人會死,軀殼會湮滅,但自由終會傳承。」

話音未落,他已經遠去,悟空愣住片刻,轟然倒地跪下,鄭重叩首。

我看著遠行的老人,發現他的身軀漸漸彎了下去,似是轉眼間人間滄海桑田,他忽然老去。

「師傅,這……」

悟凈看著跪地的悟空滿眼不解,想要說什麼,卻被我制止。

我們就在悟空的背後等著,我看見他跪地的身軀抖動,淚珠簌簌而下,也看見他咧開大嘴,痴痴地笑。

苦笑幾許,人間已過一日。

夜色深重時,他終於起身,再次扭過頭來,一如千年前那從五指山下跳脫出來的齊天大聖。

「師傅,我們走。」

這聲音方落,我手中的木頭陡然劈裂開來,裡面流溢出銀白色的光芒,光芒散去,夜風拂過,法杖上的九隻銀環敲響,清脆悅耳。

九環錫杖。

天蓬驚呼,「師傅,這竟是你的法器。」

我忽然一笑,沖著老者離去的方向雙手合十,躬身一拜,再抬起頭來,眼裡便是凌厲之色。

天蓬眸子里曾經浮現的那些場景在我心頭縈繞,一棍一禪杖,天地塌陷,仙佛不堪敵手。

「哈哈,走!」

悟空張狂一吼,扭身便走,一步一世界,人間萬界,我們走了三日,等到登臨九天的時候,悟空抖抖肩膀,奔著那南天門衝殺而去。

而我總覺得,方才那肩膀抖動間,他終於放下了什麼。

須臾之間,他的金箍棒就已經砸在了凌霄寶殿之上,四野天際都是橫飛的天兵神將,寶殿上的諸般仙神已然失色,煌煌擠作一團。

「妖猴,你好大的膽子!」

凌霄殿上,玉帝手中龍劍吞吐,憤懣無比,「你方才剛剛拘走了我身前青台案,轉眼間又殺上前來,你欺人太甚!」

天上一日人間一年,我們在人間流連多日,凌霄殿上或許還籠罩在三尺青案被凌空抽走的恐懼之中,而幾個呼吸之間,當年大鬧天宮的齊天大聖就已然殺了回來。

「討打!」

金箍棒重重一擊,龍劍應聲而斷。

太白金星匆忙跑上前來,「大聖息怒大聖息怒啊,您看這樣如何,太白為您在玉帝座前討個神界大將軍噹噹?您就先退回去?」

「呸!」

悟空扯開嗓子肆意狂笑,笑的諸般仙神臉上青紅。

「一千五百年前的那套辦法還在用嗎?」

太白面色一滯,驚覺這已經不是當年的弼馬溫,只能絕望地搖頭。

金箍棒劈開凌霄寶殿的澎湃雲氣,奔著玉帝面門而去。

「等一下!」

一聲清喝蕩漾而來,一柄長劍刺入悟空棍棒下,竟然將金箍棒堪堪架住!

我回首望去,背後,仗劍少年御風而來。

他越過我,越過凌霄寶殿倒塌的殿門,越過擠作一團的諸般仙神,落在悟空身前,「大聖,玉帝老兒,交給我罷。」

悟空愣了幾楞,緩緩抽手退去。

大殿之上,仗劍少年與玉皇大帝兩相而望,玉帝顫抖著身子,似是極為艱難地問出一句話,「你名為何?」

少年昂首,「張百忍。」

「胡鬧!」

太白金星大驚失色,「玉帝名諱豈能容你直呼!」

是啊,玉帝便名為張百忍。

少年面色不變,反而是高高在上的玉皇大帝身子抽搐幾下,終於頹然,仰面落淚哭泣,「你便是另一個我嗎?」

「不,你是你,你掌管諸天萬界,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這世間唯有佛祖如來你要敬他三分,你高高在上。而我是我,我紅塵輪迴,嘗遍人間疾苦,曾為樵夫砍柴,曾做屠夫謀生,我卑賤如塵埃。」

「我們不一樣。」

玉帝忽然笑了,「不,我們一樣,多少萬年前,我曾經如你,從凡俗生長,歷經百世輪迴,走到凌霄寶殿,看著當年的玉帝,道一聲,我來了。」

少年第一次色變,他似是有些不可置信。

而我,卻剎那間終於明了一切因果輪迴。

「人終究是人,而人心,也終究是人心,這世間有人便有恩怨情仇,有人心便有七情六慾。」

玉帝悵然,長身而起,將自己身上的龍袍緩緩脫下來,「是啊,人是會變的,會由壞變好,也終將由好變壞。」

「所以這玉帝龍袍必將有人繼承,所以人間輪迴,必將再有張百忍啊。」

他幽幽一嘆。

「而唯有天地意志,凡俗三界的共同意志,才能承載著三界大道,無止前行。」

玉帝龍袍氤氳出萬道霞光,那脫下袍子的玉帝,忽然疲老,他神情戚戚,留下一殿不解緣由的仙神,踽踽而行,緩緩而去。

我聞言,卻陡然色變。

玉帝為仙界至尊,一人之下,億萬人之上,每一任的玉帝由百世輪迴的少年接替。

那麼佛祖呢?

佛祖是三界至尊,萬界諸天的主宰,他會為何而變?而他若變了,三界又當如何?!

第八章

我們踏臨西天佛國的時候,紛至沓來的諸天神佛還在此處,煌煌宇宙中央,如來端坐在蓮花寶座之上,手中一杯百世酒,仰頭飲盡。

無垠的佛國,沒有絲毫的聲響。

「我來了。」

悟空往前走去,他的腳下一步一生蓮,而那金蓮又被他用力踩碎,他一步萬里,走過諸天各佛,站在如來的身前,忽然坐了下去。

如來手中酒杯頓住,往遠處輕輕一擲,那酒杯緩慢,奔著遠處的浮騰萬世而去。

「一世便是百世酒,那麼我用這萬世生靈,又能釀出來什麼酒?」

酒杯每走一寸,便大一寸,可想而知,一旦到了浮騰萬世前,必然遮蔽人界,人界凡俗,絕無生路可言!

「如來!你這禿驢,猴哥在此,你還敢放肆嗎?!」

天蓬法體著身,抬起九齒釘耙奔著酒杯而去,諸天神佛紛紛動身,從蓮座而下,奔著天蓬殺去!

悟凈降魔寶杖在手,擋在天蓬背後,張百忍著玉帝龍袍,持長劍而上,大戰群佛。

而我,卻在這一剎那,只覺滄海桑田幾百年,似乎終於明白了什麼。

滿天神佛殺得天昏地暗,無垠宇宙中間不時有大日爆開,星辰湮滅,而我肉體凡胎,拖著忽然頹然的軀殼,走向中央對立而坐的二人。

西下佛國,東往陰曹,我血戰億萬里,不曾疲憊。

金箍在手,擎天抵地,我血淚落下雙目失明,不曾絕望。

師徒四人不在生死大冊中,便是金蓮盡去,我也不能死去。

可我卻在這一刻想明白了一切因果,一切緣由,我忽然憎恨自己即將面對的永生,在這樣的真相下,永生才是最大的懲罰。

不知走了多久,我終於坐在他們二人的身旁,西天如來,齊天大聖,本該戰到天昏地暗的二人,此刻卻四目相望,默然而坐。

打破這無窮沉默的,是我。

「如來,你本就知道悟空的分身之下,還有本體。」

如來笑笑,忽然把頭扭向我,「對啊,我當然知道,不僅如此,我還知道那老猴最後對你說的那句話。」

「玄奘。大聖魂歸,十萬陰曹。昔年他護你西行斬妖除魔,而今唯有你可以東往,引渡大聖歸來。」

他將老猴的話,一字不差地念了出來,我的心,漸漸冰涼下去。

地藏王曾說,世間知道孫悟空八十一道分身之下還有本體的人寥寥無幾,如來知曉並不驚奇,可是,他是怎麼聽聞那老猴的傳音的?

「老猴五百年的傳音術神鬼莫測,乃是天地奇術,他雖法力悲弱,但畢竟有悟空的一部分天地靈識,他敢只身前來施展此術,必然是料定如來聽不到的。」

我呢喃開口,看著悟空,眼神漸漸發直。

如來裂開嘴,嘴角掛著桀驁的笑,「對啊,如來必然是聽不到的。」

「可我,並不是如來。」

是了。

因果盡皆於此處開釋。

你不是如來,你是猴子另一具分身。

而這一切,悟空是知道的,他從再生靈識的那一刻就知道,從他打下平天一棍的剎那就已然明了啊!

而這也就是他眼中悲涼的源頭啊。

那為禍三界六道的如來佛祖,那隨意對人生殺予奪的西天如來,本就是他自己的一具分身啊。

齊天大聖是戰無不勝的,縱橫往來誰堪敵手?

便是昔日如來,借著彌天大陣,也只能成了棒下冤魂,那一戰,勝的本就是孫悟空,只可惜孫悟空在最後的一刻,發現了這佛國最深的秘密。

如來,是沒有靈智的。

一如玉帝而言,他是天地至尊,本就是秉天地而生,是人間億億萬凡俗的意志統一,他是世間唯一能承擔起天地大道的存在。

所以他才為真正的佛,佛者六欲盡去,七情皆無,大慈大悲以天下為己,以眾生為本。

而能做到這一步的,絕不是會人。

所以悟空打死的本就不是如來,而是上一個竊取佛祖軀殼抹殺眾生意志的人,而能夠將如來,將這億億萬凡俗的意志打碎的,除了悟空,便只有當年那來到靈山一爭真假的六耳獼猴罷。

而他為何能在悟空眼下,在諸天神佛眼下覆滅如來本體取而代之,那又將是另一段故事了。

所以日後的諸天神佛為何無道,為何仙佛眼中人命淪為螻蟻,皆源於此啊。

五百年前的驚天大戰,悟空的分身戰勝六耳獼猴,可那分身畢竟靈識不全,七情六慾中貪慾洶湧,竟然佔了如來軀殼,出得彌天大陣。

而猴子另一道分身火眼金睛看透了一切,自知不敵,泯滅之前,將悟空本體,打向地界陰曹。

因為那裡有地藏王啊。

因為地藏王天生通曉陰陽命數,對神魂殘缺者最為致命。

而竊取如來軀殼的悟空分身,只要得不到本體,他就永遠是神魂有缺,不敢踏入地界半步啊!

這便是一切的緣由嗎?

所以當初老猴被泯滅之時,會有一道光流入如來體內嗎?

所以如來讓我東往引渡大聖歸來,便是為了將本體從地藏王身邊帶出來嗎?

所以盡傾蓋世法力相救悟空的地藏王,其實早就知道真相嗎?

而地界前辭別的那幕,他複雜的眼神,悟空躬身一拜,便是二人對這最後結局的心照不宣嗎?

我恍然大悟,淚如雨下,悟空在人間紅塵爭渡的樣子浮現在我的眼前,縱使最後,他也要一步一界足足三日方才登臨九天,那也是因為明知前路無生,所以對這蒼莽世間心懷眷戀罷!

那他在凌霄寶殿前,抖落的,便是這最後的一抹離別愁緒了。

千愁萬恨在南天門前盡去,留下的,便是往來自由天下無敵的齊天大聖啊。

我看著如來的法體,悟空桀驁的面容在他臉上忽隱忽現,而他看著垂首閉目的孫悟空,張狂笑道,「孫悟空,你打不過我,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知曉你的每一招每一式,我們心意相通,你永遠不可能打敗我。」

悟空聞言,忽然睜開眼,那雙眸子中金光四射沖射鬥牛,接著復又寂滅下來,成了無生機的灰暗。

目空一切。

那眸子里天機混沌洶湧,我看不透。

如來也看不透。

可他第一次,流露出了驚恐神情。

他本就是悟空分身,悟空心中所想,他已然知曉。

他驚呼哀嚎道,「你大可讓地藏王前來滅我啊!」

悟空笑笑,「你神魂有缺,地藏王可以滅你,但不能滅我,可縱然你灰飛煙滅又如何?孫悟空還會在,孫悟空的七情六慾還會在,而那個能夠覆滅眾生意志的變數依然會在。」

他聲音輕柔,似乎生怕驚動了人間凡俗,「我不知道我的哪一具分身還會慾望洶湧,還會竊取天地,竊取眾生與生俱來的自由啊。」

「所以你就要這樣嗎!」

如來嘶吼著,他的臉上帶著猙獰不甘的神情,「你是瘋子!孫悟空!你是瘋子啊!」

悚然之間,我只覺被一股巨力推走,若流星一般遠遁而去,九環錫杖在我背後清脆作響,如意金箍棒也被悟空凌空擲來。

我看著漸遠的猴子。

那就是齊天大聖啊,也是悟空。

他背對癲狂如來,目送我漸行漸遠,遙遙看去,他最終釋然一笑。

嘴角斜斜扯開,眉眼皺起複又綻開,獠牙呲出,放肆桀驁!

那笑我是何等熟悉。

萬界諸天,六道輪迴,我走了這麼遠只為渡他歸來,只為見到齊天大聖這桀驁放肆的一笑啊,他終於笑了!

可齊天大聖卻不在了。

關於那一刻的記憶,我沒有聽到聲音。

也許是那最後的一爆令天地塌陷,轟鳴聲太過龐大以至於我雙耳失聰,我能記住的只有一團炫目到令人肝膽俱寒的光。

齊天大聖孫悟空死了。

這世間沒有人可以打敗他,也沒有人可以殺掉他,五行三界六道輪迴都不能浸染他身,陰曹地府生死大冊不敢留他名。

可他還是死了,連神魂都沒有留下,連往生都不可能。

他自己殺死了自己,帶著如來軀殼內那驚懼的分身。

諸天萬界忽然寂滅,所有人都靜止在那裡,唯有我可以移動神識,也唯有我見證了這傳說中最後的結局。

無數道凡俗意志從人間萬界而上,衝天而起,匯成無數道天地銀河,百川匯海,最後衝進如來的千丈法體。

像是過了很久,又像是一個呼吸之間,如來睜開眸子,那眸子清澈明亮,像是初生的孩子。

三界開始復活,所有的光次第亮了起來,亮成那浮騰的萬世,唯有悟空炸開的那束,徹底寂滅下去。

酒杯炸開,天蓬反應過來,血淚潸然而下,悟凈回首,心頭似是被剜去大塊,幾近神魂寂滅。

諸天神佛忽然明悟一般,眼中各種複雜神情如潮水而去,貪嗔痴恨愛惡欲盡數消散。

天地間明亮起來,前所未有的明亮起來。

我哭著笑著,左手禪杖,右手金箍棒,天地茫茫竟然倍感孤獨!

悟空,你死了,可你看,這人間,這三界,自由了。

天上百日,人間百年。

唐玄奘四人曾經駐足的那處人世間,一處高聳的山崖上忽然落下一顆通靈石子。

石子有靈能吞吐天地精氣。

一吸百年,一吐百年,九九為極,這石子吞吐足有八千一百年,八千年,人間滄海桑田,正如之前的那幾千年,這裡曾經的東勝神州塌陷,海中聳起高山,造就了後來的人世。

八千多年的日月,都見證了這石子漸漸變大,直到足有一人高,而最後的一輪明月,有幸看見了這通靈神石破開,一隻金色的小猴子,跳了出來。

小猴子打量了這山水幾眼,匆匆奔著一棵桃樹而去。

寒來暑往幾多歲月,小猴子八歲的時候,已然成了這山中霸王,號稱猴王,而此山因為花果繁多,更是被他稱為,花果山。

有一日,夜色漸薄的時候,從遠處有一個老頭踱步而來,小猴子第一次看見其他生靈,不由得好奇地高聲叫喊,「老頭老頭,你是誰啊?自哪裡而來!」

那老頭走近,卻不答話,反而笑呵呵,模仿著猴子的身姿問道,「你是誰啊?」

小猴子撓撓頭,昂首挺胸,「我是這花果山的王。」

說完,他輕巧一躍,攀上老者的肩膀,揪著他發白的鬍鬚,痛得他齜牙咧嘴。

猴子驕傲地喊道,「快說,你從哪裡來的!」

老者倒吸一口涼氣,呲牙咧嘴,揮手一彈,一股柔波擊在猴身,猴毛簌簌一抖。

小猴子就被彈了下去。

老者整整鬍鬚,呵呵一笑,「某來自遙遠處。」

小猴子見他忽然施了法術,不由得雙眼大亮,極想學習幾招,但又拉不下來臉,畢竟自己方才那般蠻橫,索性大搖大擺地往桃樹上一坐,稱讚道,「你這老頭有意思,竟然會些法術,不錯不錯,道行不淺,比大馬猴厲害些。」

「就是嘛。」

老者也笑著,看著眼前的猴子翻騰。

猴子撓撓腳底,嘿嘿一笑道,「只可惜啊,還是有個缺點。」

老者好奇心大起,「哦,什麼缺點。」

小猴子偷偷瞟他一眼,見他上鉤,故作高深地搖頭晃腦道,「缺個徒弟。」

老頭哈哈一笑,「是嗎?那某要到哪裡才能尋個徒弟?」

小猴子一聽立馬興奮起來,一雙猴爪急忙指著自己。

老者卻裝作不懂,看了一眼他背後的花果山,道了一句,「難不成我那徒弟就在這花果山中?」

說著他邁腿就要走,「那某要去找找。」

眼見便宜師傅就要跑,自己又拉不下臉來拜師,這一下子可把小猴子急的抓耳撓腮。

誰知老頭走了幾步,忽然回首,沖著小猴子哈哈一笑,「這樣吧,不如你當我徒弟吧?」

猴子一聽,當即做起腔調來,「我?嘿嘿,本大王考慮考慮吧,哎哎,老頭你別走啊,哎哎,好了好了,不考慮了,本大王就收了你這師傅。」

「哎哎老頭你倒是等等本猴王啊。」

……

此時天色漸明,遙遠東方一輪明日升空,萬般色彩艷麗起來,茂密的山野間,一個身影奔著遠方而去。

那是位鬚髮皆白的老者,而他的肩上攀著一隻機靈的猴子。

「便宜師傅,我們這是去哪裡?」

老頭笑笑,「明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

「那你到底叫什麼嘛。」

「我啊,名為菩提老祖。」

「菩提老祖,好生霸氣的名字,這樣這樣,你給我也取一個霸氣的名字吧。」

「好啊,哈哈。」

「你別光笑,倒是說嘛,我叫什麼?」

老者頓住步子抬起眼來,目光望著西方極遠處,彷彿時光回溯,他回到了八千多年前那日的古城。

孫悟空求得答案,在他身後跪拜,那一跪,師徒再也不曾相見。

唐玄奘幾人凡胎肉眼,看不到他的本身,可是孫悟空是他最得意的弟子,火眼金睛,又怎麼會,看不透菩提老祖的真身?

「你啊,就叫孫悟空吧。」

「悟空?悟空?嘿嘿,孫悟空?好名字,的確是個好名字!」

菩提祖師的雙眼,已然朦朧。

悟空,為師等你,等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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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為了漲粉高頻率答題,偶然看見這個想答一發。

很遺憾,這麼久,我最喜歡還是一年前的這一篇。

有機會,我會過來換一個。

送大家我最喜歡的話——人會死,軀殼會湮滅,但自由終會傳承。

很多人都在問作者是誰,作者是我本人啊,童叟無欺的本人啊。

另,打滾求關注,最近高產,故事好多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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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上一隻鴨:100字以內可以寫出怎樣的武俠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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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上一隻鴨:哪些明星的行為、言論反映出了其素質、學識或智商?


昨晚我在酒吧,一美女朝我這邊走來,問這裡有人坐嗎?我禮貌地回答『沒有』,並且腦袋不斷思考等會要和她聊什麼話題。然後美女把那張椅子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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