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奎西亞·馬特爾與她的聽覺沼澤
文 | Young
轉載自公眾號「夜與霧」
自
15
歲始,盧奎西亞·馬特爾(
Lucrecia Martel
)的身影就再沒有出現在她所紀錄的家庭私影像中,介入的只有聲音,她是畫框外的幽靈。
也許是受少年時經驗影響,馬特爾的作品均立足於實體的視覺缺位——「眼不見,無實」:觀眾被導演提供的視角所限制、所牽引。
當我們已然為她的四部長片電影而嘆服,回過頭聽她講述自己的早年經歷時,才驚訝地發現,這位作者與聲音,以及攝影機視點之間的關係,原來在四十年前的某一天即已得到了建立。
讓我們回想一下她的處女作《沼澤》:調色晦暗,視覺壓抑;人物線索繁複,逼仄的小中景別居多,身體佔據畫面的大部
(極少電影會選用如此高頻的近景去表現多線多人物的故事架構)
。
即使類比其他有自然主義傾向的作品,《沼澤》依舊顯得缺少「有意義」的動作。追溯其原因,或許是由於電影時間觀念的不同。常規的自然主義作品往往以時間為標尺,人物整體是運動向前、不斷演進的,因而細化到動作層面,作者與觀眾總能找到方式賦予其意義。《沼澤》則有些停滯不前,
100
分鐘的影片,有多少行為真正累積並影響了人物?
把噗的短評簡明扼要地指出了這部電影的一項卓越成就。缺少強目的的運動(人物及攝影機)的影像卻格外緊緻,觀眾一旦進入電影,就會與之建立起緊密的聯繫,而非如拉夫·迪亞斯作品般
(觀看迪亞斯作品時,即使觀眾某一時刻將目光投向銀幕以外,也並不會過分破壞感受的連續性。更極端的例子是塞拉
《唐吉訶德》
:時間尺度與目的性動作均近乎消失)
的鬆弛狀態。景別的選擇控制了畫面信息量,使得觀眾在觀影時,長時間被動處於被強烈的視覺調度操縱的狀態。隨鏡頭的運動,敘述不斷被添加,同時不斷被略過。觀眾在凌亂中不斷地捕捉敘述與細節,完成個人的再創作。
也許有人會就這項「成就」的動機基礎提出疑問:為何導演要控制強目的性?解答這個問題離不開對馬特爾作品中攝影機視點與觀眾視角的理解。
在她的電影中,觀眾
/
攝影機從來無法享有全知視角,只是如一個在場的外來者般四處走動,不予理解、不施加觀點、不做評判。觀眾所接受到的即為劇中人物所能獲得的細節信息,由於背景的缺失,甚至無法根據這些信息形成對情境最基本的理解。因而充分的好奇心作為一項再創作的必備標準,顯得尤為重要。放棄被好奇心驅動,即放棄了被導演調度,放棄了與電影達成深層次交互的可能性。但一旦觀眾願意擁抱如此驅動力,就有機會體驗到別樣而豐富的觀影趣味。
馬特爾對此這樣說:「通常,非劇情導向的電影就建立在這樣的細節之上。如果觀眾試圖去尋找劇情的引領,就很難要求他們進入電影,因為他們很容易就會為此感到疲乏。不進行這樣的尋找,你會讓自己有更大的收穫。」
(《無頭的女人》海報,車窗玻璃上的手印在關鍵時點前即已存在,多數觀眾卻可能在時點後才發覺,另一層含義因而被表達出來,無法來回拉片的影院觀影模式實際上構成了多義性的保護者)
如果說第二部作品《聖女》基本延續了《沼澤》特徵的大方向,
2008
年的《無頭的女人》則實現了其作品序列敘事架構的突破,或者說,其敘事方式,部分包含了對類型化(懸疑)的回歸。誠然馬特爾的前三部作品均執著於含混不清的敘述方式,《無頭的女人》卻無疑意圖更加明顯。核心懸疑點如毛衣針(實為麥高芬),編織出整體的故事脈絡,作為支點捕捉觀眾的注意力,最後卻抽身而出。
(序幕的尾聲。固定鏡頭,無配樂,利用雨(拍打車窗玻璃)和雷聲調動懸疑感,隨後出片名同時聲音戛然而止,轉接下一場景的環境音)
馬特爾在採訪中說到童年經歷對她敘事理念的影響。她的祖母曾常常講述一些阿根廷當地的志怪故事,但並不對故事的真偽及疑點做任何解釋,以至於幼年的她無法分清楚其中哪些是現實發生的,哪些是虛構的。
《無》完美地執行了這一敘事理念,觀眾
/
聽眾被懸念牽引著走完整個故事,卻沒有得到任何實質性解答。借用一句經典廣告詞,旅行的意義究竟在於旅程的終點,還是旅行的過程?
在我們國內影迷還無緣得見《扎馬》的時候,影評人肥內老師就為這位女導演專門寫了一篇評述文——《盧奎西亞·馬特爾和她的影像沼澤》。文中關於她四部作品的分析,有力且精準。但看過這部期待已久的作品之後,再回過頭來思考,我認為馬特爾花費近十年時間,走出這堅定的第四步時,「影像沼澤」作為她賴以成名的昔日法寶,似乎已經成為她在新作中意圖掙脫的標籤。
《扎馬》在視覺層面幾乎站在了《沼澤》的反面:保持對單一人物的關注,色彩明艷,室外戲空間開闊,多個全景鏡頭突出人物與環境的聯繫。色調、景別、運鏡都背離了前作中那個潮濕、煩悶、透不過氣的影像體系,視覺由此開放,觀眾則由此從在場者變成遙遠的觀望者,表面上不再深陷於泥沼。時間尺度的停滯也不再局限於每一個具體的情節,而是被置於宏觀的地域之中。人物微觀的行為開始具有更豐富的目的性,推動劇情向前演進。
敘事與視覺的自由度,做到了幾乎同等程度的寬鬆化。主人公不再受困於場景(《沼澤》、《聖女》),也沒有為動機所迫(《無》)。扎馬主觀上抱有出逃的意願,並為此做出選擇,最終是更廣闊的環境限制了他(同質於景別的變化)。
這種更廣闊的限制,通過聲音得到了實現。馬特爾認為「
聲音是電影唯一能和觀眾發生接觸的物理渠道
」。《扎馬》中,多達十幾條音軌組成了一個精緻而龐雜的聽覺系統。自然聲、人聲與配樂被嚴格區分,聲音的層次感由此凸顯。遠在畫面信息外部的自然聲如一張剝不去的糖紙,將主人公與觀眾裹挾其中。
提及《扎馬》的創作,馬特爾也坦率地表示,電影開拍一個多星期後,對於影片意圖呈現的視覺風格,她依舊毫無概念,只是循著所預想的聽覺設定去摸索。初剪完成後生病的幾個月里,她又不斷地通過補充環境聲完善了電影的聲音系統。聽覺先行這樣的創作思路,在她以往的作品中是從未實踐過的。
(《扎馬》全片(
47:10
始)最典型的一個「聽覺調度」場景,固定鏡頭,利用人聲(信息內容)、環境聲(情境)與合成聲(人物心境)共同完成對觀眾的調動;與此同時一隻羊駝走入鏡頭。許多年後,觀眾會記住的會是這段聽覺異樣,還是這隻羊駝呢?)
從觀影體驗到作者自己的闡述,都表明在《扎馬》中,聽覺已經超越影像,成為拽著觀眾陷入沼澤那最有力的一雙手。
- FI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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